学仕遗规 - 第 14 页/共 25 页
经世之业。平居学之有素。一当事任。犹多不能悉中窾会。尽协机宜。殷浩以苍生自负。房管以将略知名。一出犹成败局。况平居谙练。不及二人乎。故当盘错。应仓猝。全在平居所学有素。非区区恃聪明旋安排者之所能几也。若体未立而骤及用世之业。犹未立而先学走。鲜有不仆。故必先自治而后治人。能治心方能治天下国家。
子张以闻为达。志在声闻动人。此务外徇名者之病。夫子所示。一补一消。因其病而药之也。后世学者。其病殆有甚于子张者。自幼至长。所习者皆务外徇名之业。便已种下务名种子。毕精竭力。惟名是务。居恒读至子张问达章。其于闻与达之分辨之。不为不晰。未尝不以子张为务外。讲及色取行违。未尝不斥其伪而痛诋之。而自己心思言动。偏色取务外。偏行违不疑。偏欲声闻动人。果惕然知返。敛华就实否。忠诚朴悫而直否。惟义是好否。处人察言观色。因人而返己否。涉世卑以自牧。内不忽而外不亢否。行皆由衷。不事矫饰。时疑时省。不自以为是否。苟为不然。纵砥节砺行。藉以立名。名誉虽博。非为己之学也。就子张之问。细玩夫子之答。可以知所趋向矣。
读书有此对勘。更见体验亲切。
书称在知人。在安民。惟知人。方能安民。能爱人。方能安民。若明不足以知人。所用之人。一看不当。本欲泽民而反以残民。则其爱也适以成害。即不残不害。而才不胜任。旷官废事。不能承流宣化。民不被泽。亦何以溥其爱乎。舜于众人之中。识拔皋陶。汤于众人之中。识拔伊尹。皋伊既贤。其转相汲引之人。列于庶位者。莫不皆贤。众正盈朝。残民害众之徒。不惟无以逞其残。而且革心易虑。咸与维新。汉唐宋明诸君。中闲虽有英贤。称知人善任。然其所知所任。不过随世以就功名之人。其大贤良如皋陶伊尹。时固未有其人。即有亦非所能知。故一时所与共事者。忠佞相参。治杂王霸。而欲仁覆黔黎。世跻雍熙。难矣。
事贤友仁。原藉以陶淑身心。夹辅德业。苟非贤而事。呈卷送课。以图知遇。非仁而友。诗酒作缘。以广声气。其人品学术可知。而为所事友者。亦可知矣。
苟图富贵。便是鄙夫。此非生来如此。当为学之始。所学者梯荣取贵之术。及登仕版。止就躭荣固宠。患得患失。不依阿。即逢迎。情所必至。无足怪者。故学术不可不慎也。
读圣贤书而不能以之自律。惟藉以市名罔利。与登垄断何异。陷其身为贱丈夫而不知也。
就垄断罔利上看。真无解于贱丈夫矣。
言及羿奡俱不得其死。则徒恃权力者。不觉骨悚心灰。岂惟羿奡不得其死。厯观前代权奸。如汉之窦宪。董卓。唐之李辅国。元载。宋之贾似道。韩侂冑。明之石亨。严嵩。当其权力方张。作威作福势。焰非不熏灼。一时趋附者。从风而靡。称功颂德。举国如狂。其有安分自守者。鲜不目为迂。迨祸机一发。终归夷灭。奸党之株连不已。即或幸脱。人所羞齿。回视平日安分自守者。果孰得孰失。孰荣孰辱哉。故人之立身涉世。勿苟图目前。要虑及日后结局之善不善。全在平日好尚之正不正耳。尚德尚力。试自择于斯二者。
学为己者。潜体密诣。惟恐己心未澄。己性未尽。己身未修。己德未成。己以外自不驰骛。迨身修德成。己立己达。宇宙内事。皆己分内事。立人达人。莫非为己学。在为人者。不但攻记诵。组词翰。是为人。即谈道德。说仁义。亦无非无人。此理学俗学君子儒小人儒上达下达之所由分也。
学至博识之后。方可融会贯通。则愈博愈觉有用。苟所识弗博。虽欲贯无由贯。刘文靖谓邱文庄博而寡要。虽有散钱。惜无钱绳贯钱。文庄闻而笑曰。刘子贤虽有钱绳。却无散钱可贯。斯言固戏。实切中学人徒博而不约。及空疏而不博之通弊。
由博返约工夫。多识一贯境地。阅此可以晓然矣。
因民所利而利之。真有父母斯民之心。始能如是。否即明知其可以利民。亦若罔闻。若是者。岂胜道哉。
非真有父母斯民之心。不能知其何为利民之事。即知其可以利民。亦不肯因也。故居官者。皆知其为不费之惠。而无如其心不在民何也。
汲黯所云。内多欲而外施仁义。不仅深中汉武之病。实为天下后世学士大夫之通病。当其志学之初。非不浮慕往哲。欲做正人君子。然大半越做越假。多做不成。只缘利心未清。而内多欲也。虽有时黾勉为义。而宾义主利。终是有为而为。为术愈工。则为病愈深。越是遮盖周密。到要紧时。不觉本态尽露。大丧生平隐微之所自以为利者。究竟反成大不利。
天启初。边事告急。远迩震恐。冯少墟先生。时为副院。慨然曰。此学术不明之祸也。率同志士绅。立会讲学。或笑之曰。方今兵饟不足。不讲兵饟而讲学何也。先生曰。试看今日疆土之亡。果兵饟不足乎。抑人心不固乎。大家争先逃走。以百万兵饟。抱头鼠窜。弃之如遗。只是少此一点忠义之心耳。欲要提省此忠义之心。不知当操何术。由先生斯说观之。益知讲学不在之乎者也。而在讲明大义。激发良心也。
在当时原是不急之务。迂阔之谈。而端本澄源。釜底抽薪。莫切于此。圣门宁去兵去食。而不可去信。即此义也。
夫人幼而学之。壮而行之。所学筹其所行。所行本于所学。所学不外乎仁义。则所行不杂于势利。乃有学昧通方。误竭心力。或专骛辞章。或误耽虚寂。于修己治人之道。经世宰物之务。反茫不之究。一当事任。空疏鲜实。所学非所用。所用非所学。树立无闻。可耻孰甚。须是力矫斯弊。务为有用之学。凡治体所关。一一练习有素。所学必求可行。所行不负所学。致君泽民。有补于世。此方是幼学壮行。
孟子幼学壮行之论。即孔子求志达道之义。由今日言之。既仕学相资之实理。坐言起行之实事也。
设为庠序学校以教之。今庠序未尝不设。学校各处皆有。而教安在哉。立身行己之道。济世安民之务。未尝肄业及之。即应举文章。亦祗剿袭程文。未见实在工夫。如果实在讲求。自必有益。此中未尝无人才也。
举业一途。原有实在工夫。未尝不可以征实学而得人才也。
胡安定教授湖庠。当词艺成风之际。独以明体达用为倡。诸生被其教者。莫不成德达才。可为世用。曹月川为霍庠学正。以躬行为教。言动步趋。皆有准绳。海刚峰教谕南平。着论云。抱关击柝皆有常职。教官一职。人材所由造。自教职之义不明。人多以为贫而仕当之。故居此官者。率多龌龊。不举其职。士习蛊而吏治偷。所从来矣。于是以师道自任。严课程。勤训迪。士习丕变。张绿汀教谕华阴。教法严而造就有等。约朿诸生。不得衣服华美。不得出入酒肆。不得轻履公门。不得宴饮用伎。收摄坊戒。纤细必备。士风为之改观。使居是任者。咸若四先生。庠序有教。明伦堂方不虚设。善人何患不多。人才何患不盛。
学问二字。人多误认。往往以闻见记诵为学问。以闻见博。记诵广。为有学问。故有闻见博。记诵广。而仁义弗由。德业未成者。求诸耳目。而不求诸身心故也。
修天爵以要人爵。有为而为。固君子之所深耻。然中人以下。果肯有为而为。仁义忠信。乐善不倦。则立身犹有本末。既得人爵。必瞻前虑后。略顾名义。不至十分决裂。犹胜于起初便不修天爵者多矣。昔人所谓好名而勉于为善。岂不胜于不好名而肆于为恶乎。然则孟子谓亦终必亡者。何也。既得人爵而弃其天爵。利令智昏。变其故态。坏法乱纪。不亡何待。即侥幸克终。不亡于其身。亦必贻患于其子孙。
荒政无奇策。皆不过权宜补救于什一。仅足以救民之死。不足以赡民之生。故圣贤言治。皆以平日行王道为要。但今日时势。古昔作用。必不能同。如孟子言王道之始在重农事。明禁戒。王道之成。在制田里。教树畜。兴学校。今欲行王道。惟重农兴学二事。其余则今昔异宜。古法既不能尽行。而王道又不可以苟且粗略而成。吾人读书论世。正须从此究出一段不乖于古不悖于古的大经大法。他日得位行道。不必尽摹古法。而亦足使民养生送死。亦足使老者衣帛食肉。不饥不寒。然后为通时变。善读书也。不然。不达其意。而徒古法之泥。纵于前人之言。解得明。说得当。究成何济。
如此方可谓善读书。可谓实在读书也。
四书传心明理之书也。人人有是心。心心具是理。人多昧理以疚心。圣贤为之立言启迪。相继发明。譬适迷途。幸获南车。宜循所指。斯迈斯征。乃跬步未移。徒资口吻。终日读所指。讲所指。藻绘其辞以阐所指。而心与指违。行辄背驰。欲肆而理泯。而心之为心。愈不可问。是自负其心。并负圣贤立言启迪之苦心也。
一士问四书疑义。先生谓之曰。吾子是行至此致疑乎。抑徒夸精奥。以资讲说乎。夫大学之要。在格致诚正修。试切己自勘。物果格乎。知果致乎。果意诚心正。修身以立本乎。中庸之要。在戒慎恐惧。涵养于未发之前。子臣弟友。尽道于日用之际。试切己自勘。果静存动察。惟独之是慎乎。果于子臣弟友。尽道无歉乎。论语之要。在时时学习。试切己自勘。果明善乎。果复初乎。果存理克欲。视听言动之复礼乎。言果一一忠信。行果一一笃敬。三畏九思之咸事乎。孟子之要。在知言养气。试反己自勘。言果知乎。气果养乎。放心果收乎。不择纯驳。惟资见闻。恐非知言之谓也。不惩忿窒欲。集义自反。恐非养气之课也。纔辨方甲。即以猎荣誉为务。多材多艺。祗以增其胜心。日凿日丧。放犹不足言也。四书之设。果欲吾曹之若是乎。虽欲不谓之孔曾思孟之罪人。不可也。
读四书者。常作此想。虽不能一一无愧身心。必有所益。不同随口读过也。
思无邪之旨。非孔子拈出以示人。不几使三百篇之诗。将与后世徐庾沈宋之诗。同类而并观也哉。
六经皆古圣贤救世之言。凡一字一句。无非为后人身心性命而设。今人只当文字读去。不体认古人立言命意之旨。所以白首穷经。究无益于身心性命也。即如诗之为教。原是教人法其所宜法。而戒其所宜戒。为善去恶。思不至于有邪。故曰诗以道性情。若徒诵其篇章之多。善无所劝。恶无所惩。则是养性情者。反有以累性情矣。
冯异战胜有功。他将皆争自言功。异独屏身树下。寂无所言。曹彬平江南。辟地数千里。使在他将。必露布以闻。盛叙战绩。彬惟进表通报于朝曰。奉敕句当江南公事回。此皆不自矜伐。与孟之反可谓异世而同风矣。武夫且然。矧学者乎。故道德经济。文章气节。或四者有一。或兼有其长。而胸中道德文章经济气节之见。苟一毫消镕未尽。便是伐。上蔡先生。省克数年。去得一矜字。程子称其切问近思之学者此也。
矜伐二字。最难消镕。古今圣贤豪杰。有学难。有量更难。立功难。居功更难。皆矜与伐之为累也。
问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后世师济盈廷。而天下治日常少。乱日常多。何也。曰五人德为天德。才为王佐。视天下犹一家。万物犹一体。王事犹家事。各効其长。同心共济于上。其所引用布于中外者。莫非贤能。舜又以恭己临之。故世登上理。俗臻雍熙。后世既无五人之德之才。又多自私自利之心。其所汲引。贤者不用。用者不贤。举措失宜。人无劝惩。故虽济济盈廷。究竟无益于国。无裨于民。十分整齐。不过小休而巳。
学之为学。原尽其性分之当然。职分之所不容巳。再犹饥之于食。寒之于衣。当衣食而衣食。非欲成食之衣之之名。而后衣食也。自成名之说出。天下后世。类多惟名是图。为性分职分而学者。百无一二。为成名而学者。盖十人而九也。于是学寻章摘句。以科第成名。学诗学文。以风雅成名。而于性分职分当务之急。终其身反多茫然。噫。弊也久矣。聪明人诗文字画。诸事皆能。但不能为人耳。能为人。则惟理是循。无为其所不为。无欲其所不欲。俯仰无愧。不负乎为人之实。诗文字画。愈以人重。不然。诗文字画。纵极精妙。亦不过为诗人文人而已。昔人谓大丈夫一号为文人。斯无足观。有味乎其言之也。
吾人于四书。童而习之。白首不废。读则读矣。只是上口不上身。诚反而上身。使身为道德仁义之身。圣贤君子之身。何快如之。吕新吾云。圣贤千言万语。说的是我心头佳语。立的是我身上良方。举而措之。无往不教。而今把一部经书。当作圣贤留遗下富贵的本子。终日诵读。只为身家。譬如僧道替人念消灾禳祸的经忏一般。念的绝不与我相干。只是赚些经钱食米来养活此身。把圣贤垂世立教之意。辜负尽了。斯言切中吾人通病。所宜猛省。
上口不上身。切中古今读书通病。吕语尤为警切。此段未载呻吟语。故予节录亦未及之。亟录于此。
◆王丰川存省录 【 名心敬字尔缉号丰川陕西鄠县人为诸生从李二曲先生讲学秦中本朝征修明史以母病辞】
谨按王丰川先生。为关中学者。未尝一日居官。而书牍所言。民生之利弊。治道之纯疵。无不切中。可以见之施行。真有得于仕学一贯之道者矣。尤愤讲学家尊朱则攻陆王。尊陆王则攻朱。各立门户。学术多歧。为之分剖折衷。取陆王之长。而补救其所偏。总归有用之实学。节录之。为言学言仕者示之的焉。
所贵实学者。谓其内而实足资乎成己。外而实足资乎成物。孔门大学。只在明德新民明体达用的实务上着脚。其中岂谓不用讲说。不须著述。不须论辨。但所讲说著述论辨俱在这明体达用。始为根本实学。若外明体达用。而腾口讲说。竞情著述。徒尚论辨。即所讲说著述论辨。俱为浮文虚事矣。
讲实学者。皆云不用讲说。不须著述。不须论辨。若知遵大学。以明新为纲领。事事从明体达用上用功。凡讲说著述论辨。无非成己成物之实学矣。
人性本善。不假人力而善。然亦岂能不假人力而自不失其善。并能充满其善乎。陆王立论。意在张皇本体本善。未免于尽性复性工夫。容有脱疏。殊与六经四子本旨有异。苟不善学。虚见不实之弊。所不能免。然鉴此而不知工夫所以全本体。或舍本体而言工夫。支离驰骛。又所不免。必如中庸尊德性而道问学。然后为中正圆满也。
不体玩尊德性道问学的解。所以议论偏执。遵朱遵陆。辩驳不已。予思此语。似预知后世学术之歧。而示之的矣。
坐闲有诋王文成为禅者。先生曰。王文成天姿极高。见解明爽。其直截易简处。极可取。但以此为讲学宗旨。则流弊不少。若目为禅。恐亦未可。夫禅自是出世之学。文成自是经世之学。明世宗许为有用道学。彼推之以为直接曾孟者。固属过实之举。若斥之以为吾道之异端。亦失真之毁也。
王阳明学成而有用于世。岂可目之为禅。但所论致良知而外。不复用力。未免过于直接。以此为讲学宗旨。恐学者希冥悟而耽虚寂。将流于禅耳。此持平得中之论也。
此理固在吾心。而吾心未明。岂能一一悉达其蕴。尽满其量。曲礼等书。所载仪节。皆古之圣贤。从此心精义入神之后。以利用安身之道。书之简策。而诏示天下后世者也。故必须多闻多识。即古人尽性之言行。解发吾心未见之端绪。即以证吾心已见之端绪。然后心量克尽。与圣合符。是讲求古来仪节。正礼记所谓博闻强识之事。其于开发本心。印证本性。深有赖焉。此中庸明善之功。不废博学审问。而曾子以为辅仁有藉于会友也。
古今义理。圣贤垂世之经书。何一非人所当学者。中庸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而皆曰弗措。圣门之学可知矣。
谓讲求仪节。在知其要领。求明此心之天理。初非执定古本。据为应事之准则可。若谓但致吾心之良知。全无事于讲求古人仪节。彼不学不问之人。尚不知心作何状。如何为尽。且不知吾心原与古圣贤之心。同一体量。而古圣贤一切尽心之节目。原无非我心自有而宜尽之条理。纵此心不杂于人欲之私。而以茫无证会之心。师心自用。其能于吾心悉达其蕴。尽满其量。如古曲礼等书所载之仪节周详美备乎。
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正以人性之善。原与尧舜同。而尧舜则千古能尽性之人。千古人尽性之准则也。欲尽心而复性。正须实学尧舜。故书曰。学于古训乃有获。获固获吾心之理。然不于古训是学。亦将何所则效而有获乎。阳明主张即心即理之说。并其开发印证吾心之实功而废之。是亦未免惩噎而废食。无怪乎后世讥其多师心也。
有毁丰川为陆王之学者。先生闻之。曰。此乃举我而失实耳。自宋以来。濂洛关闽。靡不有尧舜君民之志。然皆以未能得志行道。致有多议论而少成功之讥。象山义门之风。冠绝千古。荆门之政。备见躬行。阳明初为主事。即疏参刘瑾。及勘事福建。以无责任无兵粮之客臣。忘身忘家。而荡灭宸濠滔天之寇。至于平江西两广积年猾盗。皆能不动声色。伟勋为前此诸儒所未有。既足刷道学迂阔无当之羞。并足征吾儒体立用行之效。使在孔门。即不得列德行之科。亦当于言语文学政事三科中高占一班。如我迂疏庸腐。常愧不及二先生万一。今曰原是陆王之学。是深誉我也。但象山之学。畸重立本。而我平日必言本末兼该。阳明之学。单提良知。而我平日则必言知行一贯。未尝不与陆王采取其长。正未尝不于陆王补救其偏。故于陆王不惟不敢为世儒之排斥。实于陆王有心节取焉。
陆王如在圣门弟子之列。亦为孔子所嘉与。但不能无所偏胜。人之学之不能无弊耳。丰川先生节取而补救之。实有功于学者。
近世学者。自己于明善诚身之要。不曾实讲一句。实行一步。专以讥评先儒。为徒资口舌之具文。又并不肯于朱子之书细心体认。精求原委。于朱子之教。身体力行。而专以攻讥陆王。为尊崇朱子之借资。无论其学术落于徒尚口耳。大失朱子平日穷理尽性之教。其立心先已不可对朱子矣。我于朱子。不徒尊所闻。而必行所知。于陆王。未尝不取其重本之得。亦未尝不救其偏内之失。殊不敢为世儒之口辟陆王。便为功在尊朱也。故生平于朱陆学术之辨。自己取舍之闲。平心质理。不敢昧心作一字含糊模棱之言。彼徒见我之不排陆王。兼取其立大本致良知之旨。而未察我所以补救之本意。则以为学陆王之学耳。
无遗王道之天德。无外天德之王道。无废工夫之本体。无离本体之工夫。
看去似乎浑沦。细按却甚切实。
救弊不妨各从其所急。立宗却不可流于偏着。流于偏着。则即药仍为病根。入门亦不妨各从其性之所近。归宿却不可不底于中正。一失中正。则成举一废百。流弊且中于世道人心。杨墨初闲亦是学仁义的心。教人亦是教人学仁学义。只以立宗偏着。归宿不知中正。遂成异端。流祸当世。吾辈所宜鉴戒。
学求有得于道耳。其所从入得力处。质性所近。不能尽同。若以之立宗主。使天下人皆由于此。则不能无偏胜之弊。惟圣门言学。知行并进。穷理尽性。千古不易。其余不能无偏。均不可以立宗主也。予尝谓王阳明之学。足以匡时立功。而不可以立宗垂世。意盖指此。
莫徒张皇尊德性。亦莫徒偏重道问学。实实在在有道问学的密工夫。乃算得真能尊德性。真真切切在尊德性上着主意。乃算得真能道问学。见不透这底里。尊德性必流元虚。道问学必堕支离。其流弊正均尔。
此事不是说得是便巳。近时举业家视为迂阔者。既不识这事是何事。即一二讲学宿儒。亦只以著书立说当之。又不惟其理之当。而只以意见争门户。呜呼。弊矣。
学道。是学所以行也。不行而徒尚口舌。抑末矣。而言不精不当。则道之蠹也。
古今论读书之法。自以朱子为极精详。极平实。以反身体认为要。以穷经致用为实。徒恃诵读。而不知反身。贾竖负贩之学也。徒明诸心。而不能见之行。画饼充饥之学也。虽多亦奚以为。
朱子论读书。无非挽回后世俗学之弊习。此段议论。颠扑不破。
读书宜以五经四子书为主。这是千万世道法之宗。然经旨简奥。学者未易猝明。却宜先讲明四子书作根基。庶几经旨可类推而明。然四子书虽有朱子集注。未尝逐节逐句发挥。初学入门。势不能不资于时下讲义。而讲义却不皆知道之人所为。多是因文衍义。故其意味淡薄。发不尽孔曾思孟原旨。依此而欲明四子精义。亦至难也。故必先就周程张朱。及吕蓝田。李延平。张南轩。真西山诸人之书。味其旨归。以会归于邹鲁。然后四子书可渐入其门庭。即五经可次第读耳。
近时讲义。大抵因文衍义。其中有似是而非者。讲义日多。书理日晦。不止于意味淡薄已也。窃以为欲端文风。养人材。宜从讲贯书理始。
有问操心之道。先生曰。小心而不流于惧。静心而不溺于虚。空心而不溺于寂。勤心而不流于急。仁心而不流于姑息。义心而不流于刻薄。勇心而不流于刚暴。希圣希贤之心而不入于好高喜胜。志在上人。则可与言操心。
学问求于心。其义如此。
释氏以出世还虚为宗。吾儒以立体致用为宗。若吾儒止于训诂词章。则失其宗矣。不知吾儒之明德新民。原自虚灵不昧。原自伦物不遗。但日日从身心意知家国天下闲。时时用格致之实功。实时时尽诚正修齐治平实事。一切训诂。尽归于此。一切词章。尽归于此。即全体大用。一以贯之矣。
三纲领。八条目。凡为学者。皆不能外。后世学者。因其为大人之学。未免看得高远。不甚切近。学术所以日非也。此段足以醒世。
名非君子之所避讳。却非君子之所急求。盖夫子之所疾乎无称无述者。谓其无一善之实可称述耳。非教其急急于名。如杜南征辈也。且古之君子。其见理明。居心正。方且以名胜为己耻。趋名为己羞。又何暇舍本实而自骛虚名乎。故其著书立说。一身而必为天下万世之虑。不知者若似为留天下后世之名。不知君子亦只自尽其明道觉世之责。修辞立诚之业。初非以此为足自表见。如杜南征之欲留名天下后世也。故正谊明道之学。只以自尽其实为当耳。
急于求名。与疾没世而名不称。迹似同而心实异。此中有为己为人之分。不可不知。
颜子终身陋巷。只是无人用颜子耳。观为邦之问。颜子岂无意当世者。然不独颜子为然。古来惟忘情世道之士。乃以洁身为高。若圣贤君子。天地为心。民物在抱。特不忍轻身苟仕耳。行道济时之念。固未尝恝置于心也。
士人不利于时。辄借口曰无志仕进。以此鸣高。而闻者犹以清流目之。无论其人本非忘情爵禄之人。即果如此。而人人忘情爵禄。于世道何益。圣门诸弟子。未闻以不仕为高。颜子且然。余可知矣。
明时邹冯二先生。讲学京师。戒不言政事职掌。鹿太常以为无用之学。先生曰。太常之言。虽若近似。而不切于当日事情。当日时事日非。朝廷之上。大小臣工。往往不为国谋。而竞于营私树党。国事浸不可问。两先生目击心伤。而其权不在焉。不得已为此挽回万一之计。盖未尝不知空言无补于实事。而其心则以为苟能提掇得斯人良心醒时。自当心乎国心乎民。各举其职。而渐革前此之陋习。得一人即可实济一分国事。且使知之者众。则善人日多。而时事尚可挽回。此二先生不得已之苦衷也。至于职掌政事。此是身当此官。身任此职者。所当图维之事。且众中有难以公言者。况在座不必皆同僚。六曹九卿。俱各有人。长官佐贰。咸在其内。但论公理。苟有人心者。自当即公理之是非。以明处置自己职事之是非。二公前日但泛论其理。正是切于论其事也。若直指某曹行事之是非。实议某卿用人之得失。无论以户而议礼议兵。为邻于讥弹触忌。即长官言下僚之美恶。亦伤于激怒沽怨。光禄公称大理之美善。且类于阿党涉嫌。其于国事。未必有济。而朋党挤排之祸。且立至矣。
官场各有职掌。遇事讲论。所以尽职也。事过则已。乃于公会复论前事。有如聚讼。必起争端。所云指切职掌。不如泛论道理。更于时事有益。
问今之举业家。迂视理学。果其理不相贯通乎。先生曰。何尝不相贯通。但如今学者。分作两事看。分作两途做也久矣。试看今时举业家。习尚的讲义制艺。与大学三纲领八条目的旨趣同异何如。今时举业家。学术心行。与明德新民止至善的学术心行之公私邪正何如。则异同不辨而自明矣。末俗务名无实。皆非国家设科立制本心也。善学者。能一一返本还原。循名责实。将六经四子。无非天德王道之大原。策论表判。亦皆经世华国之实用。即举业而明体适用之全学。俱在于是。何尝不相贯通乎。
可为今日举业者指南针。有以举业为有弊。而思易之者。皆由未明贯通之义耳。
有谓学问到时。独乐其乐。势利功名。俱可不用。先生曰。谓学问到时。势利功名。不能染着则可。谓势利功名俱不用。却不可。盖势者道之所藉以行。而利则义之和。功则德之施。名则德之着。又名所以立教也古之圣贤。何尝不贵乎此。特其到尽性至命地位。视一切势利功名。特利用安身行义达道之藉资。未得时。不至患得。已得时。不至患失。如世道汨没势利功名者。逐物而丧其本心。为势利功名中人耳。若谓可以不用。是将事与理情与性看作两样。不惟视圣贤远于人情。抑且视吾道为佛老辈出世空宗。亦非立体致用之学也。泽被当世。谓之功。以功著称。谓之名。功名乃美善一边事。若欲四项并列。则易富贵二字或可耳。
此亦后世学者因噎废食之谬论。于功名二字。竟看作不可沾染之事。义利界限未明。亦学术之弊也。
治理以培植人才为要。而培植人才。以讲明学术为急。国家以经义取士。原以四子六经者。二帝三王周公孔孟诸圣贤所发天德王道之精蕴。修身治人之准绳。欲士子幼而学。即壮而行。修己者准诸此。治人者亦准诸此。今日士子果反心自问。读六经四子书。皆能实见圣贤立言垂训之微旨。其发挥经义也。果实能一一不悖于经义本旨否。自入学鼓箧。以至他日莅官临民也。果能修己而即不悖经旨修己之实义。治民而即不悖经旨治民之实义否。又昔之命题。止于孝经。而今复增性理。原以性理者。羽翼六经四子。古今书籍中载道之一大渊薮也。今士子皆习论以应主司矣。果能实晰孝经之义。周程张朱之旨否。以表取士者。盖陈谢陈贺。皆当官所有事。欲士子今日娴之。他日用时。不至失于格式。庶几所谓黼黻文章耳。并及于判。则定谳折狱。当官之重事。欲临事时。不至失于权衡。须伏处时实加讲究耳。今士子皆习表习判。果他日能不至失于格式权衡否。至于策。则上辨千古道术治术之异同源流。下究当世典章制度之利弊得失。而必多之五题以限人者。欲博观其敷奏之识见。以备他日明试之措施耳。士子习策。果实能衷古而尽当。适今而悉协否。如皆得其实也。则不负朝廷取士之本旨。不负圣贤期望之至意。处可以为真儒。出可以为良臣。无负所学。总之此一举业也。今日为学虚实之辨。即他年事业污隆之辨。若能即研习举业之中。实下尊闻行知身体力践之功。将举世同此诵读。同此讲求。而明体达用。求志达道之学在此。坐言起行之效。亦在此矣。
三场取士之制。无一不从崇尚实学。拔取真材起见。行之既久。士子工于揣摩。不务实学。主司暗中物色。亦有幸获者。遂羣以揣摩为实学。而上以实事求。下以虚名应矣。尚能就此所言。顾名思义。用切实工夫。何虑实学无人。而科举之不得真材也。
论诗先性情而后风韵。其要义先识解而后性情。如三百篇。诗也而成经者。其见大识高。见解皆拈第一义。下逮晋宋。陶谢并称。迄于晋唐。李杜齐名。究之谢终让陶之旷逸清超。李必逊杜以爱国忠君。此千载公论。岂非陶杜者识趣独高乎。由此而推诗赋之渊源意旨。大概可知也。
论诗以风韵为主久矣。讲及性情。犹不失三百篇遗意。今以识解为主。则诗之关于学术人才不浅。益见诗赋原非风云月露之技。所以列之于经也。
读儒书者。有辟禅之说。有染禅之说。又有本不习禅。而不知不觉。已染于禅之说。殊不知禅之立心。以出世为归。其出世也。总在于见性之空。故必空山河大地。伦物富贵。并其身心空之。不留毫发于胸臆。以碍其性之本然。而后世可得而出。是崇虚出世之学也。若吾儒则无论身心不可得而空。即伦物无一可空。富贵亦在所不空。天地山河。虽欲空之。而裁成辅相。不可以他诿。亦正有不可空者。是经世崇实之学也。陆王之学。无一语不本于心性。正无一语不归于经世。苟有识者细加参究。自无不可以得其梗概。而顾以禅诬陆王。亦所见之不审。而立论之太偏也。
知禅学儒学。不可混同。则知陆王是儒非禅。不可混拟。而不善学陆王者。其流弊易染于禅。亦正不可不虑也。世道人心之所以重赖乎理学。而理学之所以独重于宇宙者。岂非以其真道德发为真事功。足为天心民命之攸系乎。是故道德虽不专倚事功为高下。而正以征诸事功定真伪。故皋陶曰。亦行有九德。亦言其人有德。乃言曰。载采采。而成周官人。始教之以三物。即实取之以三物。下至两汉之征求贤良。亦尚取孝友力田行谊着闻之人。盖道德不可见。验道德者。必以征诸事功之为实而有据也。
是真理学。必有真事功。理学由于所习。事功征于所遇。既遇矣。而又无事功。必非真理学也。不然。世何赖乎有理学。人亦何必重理学耶。
晋之弊也。倡于一二辈之空谈名理。既且流为清谈。清谈之弊不可止。而祸遂不可穷极。汉唐之弊也。始于二三人之矜尚气谊。既且流为朋党。朋党之弊不可止。而害遂中于国家。今日私居议论之人。即他日公庭持论之人也。有如各护所见。极诋议论。在草野不过争闲气。一登朝左。百僚之众。人不可强同。必至各分党与。互相攻击。其流弊且不可言。宋明之事可鉴也。
学术之关于世运也如此。讲学之不可不慎也如此。
海内清宴太平。盛世持盈保泰。端赖深识特立之彦。士大夫读礼家居。移孝作忠。一饭不忘君亲。与其以一人蹇蹇王家。不如合羣贤以共跻上理。輶车未出。正悉心物色正人。引诱正士。鼓励同志之气。以倡百职事忠荩之日也。君恩难报。素志难酬。古纯臣王佐。无论登朝家食。无不有忠君报国实事。岂必驰驱皇路。然后云匪懈夙夜哉。
士大夫家居虽无治理之权。未尝不可筹及治理。总视乎此念之公私。与所见之远近如何耳。
昔孔奋为姑臧。宋均长辰阳。皆能变荒风为善俗。流芳青史。其在粤东。则昌黎以诗书变潮风。至今潮人俎豆。比于孔子。大君子经济作用。正于他人不得意处见手眼。况地僻事简。仕优而学。益究传世大业。以宏不朽盛事。尤所谓十万金买不就此善地者。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谪居者矢此愿力。做此工夫。苦境无非善地。所谓素位而行。无入而不自得。何怨尤之有。
天之变异。时之灾害。有未可以人意测者。顾在盛时灾不为害。良以平日余一余三。培养之方既周。临事议蠲议赈。救济之法复详也。衰世则培养救济之政不备。一番灾害。便损百姓一番元气。虽不可以灾祥论盛衰。而在官家存心。则不可诿为时数之适然而听之。当以灾祲之降。天心所以警圣明为正论耳。
蔡忠惠公知福州日。上元。令民一家悬镫七盏。处士陈烈作大镫长丈余。大书云。富家一盏镫。太仓一粒粟。贫家一盏镫。父子相对哭。风流太守知不知。犹恐笙歌无妙曲。忠惠见之。还舆罢镫。君子不多烈之能言。而多忠惠之能使烈言。且虚衷受善也。吾于忠惠歌山榛隰苓之什矣。
地方官每以建盖亭台。游山玩水。致饰太平景象。究属务虚名而损实惠也。忠惠且然。况其余乎。
有问乡中无明师良友。恐学未易成者。先生曰。五经四子。及宋明诸先儒语录。皆经厯过路程本子也。诚能依这上边一字一句。身体力行。久之专精生明。自有豁然贯通之日。况邻迩之闲。安在无可师资之人。
以经书为路程本子。知一尺便行一尺。决不空读。
有问某素志进修。柰上有父母。下有妻子。而家计贫困。不能无阻者。先生曰。孔门如颜子原宪曾子子路。皆上有父母。下有妻子。何尝以贫阻其进修。且古来成大德业如舜说管鬲诸圣贤。正皆从贫困艰难中进修得力。岂以贫自阻耶。况人当得意时。却易沈溺。遇贫窘困乏。则绝无世味纷华之可溺。这一点真性。始得透露。从动心忍性煅炼出来的识力。更精更实。是贫不惟无阻于进修。正有资于进修也。
法不可变。亦有不可不变者。衣服饮食之于人也。夏葛而冬裘。渴饮饥食者。适也。故未寒而裘。未饥而食者。谓之先时。冬而犹葛。饥而仍饮。谓之后时。先时者躁。后时者愚。躁者无成功。愚者多后患。君子观天道。相时宜。适吾适而已。是故法弊则变。否则守。时穷则变。否则因。是故利不百不变法。时既至。亦不畏难也。无可乘之时。不苟创。非可循之法。亦不苟因也。是故论政者。观其时。相时者。观其政。不是之求。而拘拘执可不可为说者。非躁则愚。皆非事实知本之论也。甘龙杜挚执以为法不可变。商君执以为法必宜变。先儒各主其说。以为是非。以余论之。意皆可用。惜也执可不可为说。而不知据时与政之可不可为说也。是故由甘杜之意善用之。则为守成之文景。不善用之。则未必不为因循不振之元成。由商君之意善用之。则为霸强之齐桓秦孝。不善用之。则未必不为自用之苻坚。祸宋之神宗。且夫尧舜禅而四凶着。尧用之而舜则诛。则因之中有革。汤武革而三重之道递相因。则革之中有因。审此而王者因革损益之故。亦大略可睹矣。此君子经权时宜之论所不容已也。
吾儒首重者。道德也。事功特因其遇耳。然非实征诸事功。即道德且为虚器。高之而元虚清静之旨。可以托之。卑之而著述意见之偏。可以托之。吾道且败坏于虚浮腐朽之两途。而无定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