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钦北徙录 - 第 7 页/共 8 页
宸传百载旧京华,仁孝自名家。一旦奸邪,天倾地覆,忍听琵琶。如今塞外多离索,迤逦绕胡沙。万里邦家,伶仃父子,披星戴月向天涯。少帝歌不成曲,三人大哭而止。
或日,所行之处,但见草莽萧条,悲风怒吼,黄沙白雾,日高尚如烟绕。五七十里并无人迹,偶见牧羊儿,问此何所,云:「非正路。两傍原有城邑俱在,东西不从此中行走。」时方近夏,榆柳夹路,泽中亦有萍草,皆褐色而不青翠。
又行十余日,方见一小城,云是西江州。护卫者引带入城,见其地无甚人烟,本是昔日契丹道宗囚高丽王之所。其中方广不甚大,有屋数间,廊庑皆倾倒,亦若官长衙署。篱落疏旷,杳无人迹。惟护卫者三百余人,逐日斫伐树木,盖屋居住。两三日后,发遣骑兵回归,止留守卫六七十人。每日惟二帝及太后在中间一室居住,不敢出入,亦无处走动。饮食日止一餐,皆粗粝不堪充口;或些须羊肉适口。
一日,二帝相谓曰:「我父子在云州,深得阿计替维持保护,尚微知我国消息。今彼已去三月,不知还到云州否?」正言之间,忽户外一人言曰:「帝曰阿计替,乃是我哥,我名香查理。当时北国皇帝专使我等兄弟监守你父子。如今阿哥被云州同知兀西哺途差往燕京,下投文字,不久亦须来此 。我家阿哥素能善书,虏主时要书文字报他,故须仍来此地。阿哥去日,曾嘱咐我,教我保护你父子,不妨但放心也。」
或日,阿计替回揖二帝曰:「官人安乐否?我从云州往上京回云州,今又至此,往返九千余里,不胜辛劳。」二帝亦慰劳之。阿计替又于怀中取出一小纸,令帝看视,其上云:「今年南事未定,有苗刘二人废了官家,立起太子,改元明受。」又云:「已得江南建康府,车驾入海,二太子已得四川,四太子已得两浙越州。」帝视毕,呜咽曰:「如此则我国祚不能复矣。」又云:「苗刘两人敢如此,吾儿子方即位四岁,做得甚纲纪?」良久,阿计替将文字仍纳怀中。自此阿计替兄弟二人,每每心思保护,又时时供办饮食。自阿计替到后,帝后愁苦少释。
或一日,阿计替谓二帝曰:「今日是七月五日,后日乃系七夕,忆官人在京时煞快活。」二帝吁嗟曰:「到此地位,那复想当日耶!」言未已,忽见甲士多人,喊声震天曰:「在此耳。」二帝不觉惊骇仆地曰:「我命尽于此矣。」阿计替遽出,问过首立,语甚详。少刻,阿计替持刀入帝室,帝愈加惊惧,以手掩目,太上太后亦然。阿计替乃大声曰:「与你三人无涉!」乃于帝所居室壁后,执一小番奴出,付首立者杀之,持其首而去。过半日,帝神魂始定,尚不能言语。阿计替入曰:「先来惊否?」帝问:「因何事而杀此番人?」阿计替曰:「此七月七日祭神也。我金国礼,预于暗处藏伏一人,然后领兵佯为捉获,斩首以祭为上祀,以其身为中祀,以羊为下祀。祀毕,人羊俱入锅中,煮熟啖之,名曰布福。」帝曰:「顷间若汝唱言不关我三人事,我等俱惊死矣。」太后因此得病,至七八日始稍瘥。或日,主首持人头,在腰间取尖刀穿肉一脔诣帝曰:「布福肉吃之。」帝闻其气恶不可近,欲不受,阿计替在傍曰:「受之有福。」帝乃受之,主者舞跃而去。
或日,秋风遍起,冷气逼人,阿计替曰:「秋令至矣。」俄闻堂中雁声嘹喨,自北向南,护卫者数在傍,阿计替兄弟挥之使去。壁间有弓一张,阿计替曰:「官人能弓矢乎?射雁以卜,我番人事也。」乃手持弓为帝曰:「我代官人卜可乎?」帝曰:「然。」乃执矢仰天祝曰:「臣赵某不幸,上辱祖宗,下祸万民,身羁胡地,存亡未卜。若我国祚有复兴之日,当使箭中飞雁。」祝毕,付阿计替射之。一箭中雁,宛转而下。二帝稽颡拱手曰:「诚如天命,死亦无憾。」阿计替亦大喜,取草茅杂木爇火,破雁炙而分食之。
或日,阿计替又入室密语二帝曰:「闻四太子与南朝争战,尽得江南之地,已将至洞庭湖。」又云:「金国官家今日差人往北路,佥拨兵马,向江南厮杀也。」时天气渐寒冷,二帝及后衣裳,皆腐烂垢腻,时赖阿计替呼集胡妇,为之澣濯。
或日,大雪积至五六尺深,室中寒甚。帝后皆颐膝相拉,声颤不能言语。阿计替持一披毡至,覆盖三人首,稍得温暖。帝先在云州病后,发俱落,不复生,状类僧尼,与番奴剃头者无异。是时冷甚,又乏粮绝食,日获一雁于火上烧熟共食。一连三日俱如此。雪霁后,尤极冷,手足挛曲不可伸。
或日,阿计替为二帝曰:「今朝十月一日也。」二帝曰:「十日是天宁节也,可谓今非昔比。」二帝及后皆泣下。阿计替曰:「天宁是何节也?」太上曰:「乃我之诞辰也。我生此日,未卜死于何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自古帝王之辱,惟晋愍怀与石少帝,然未有如我父子之更甚耳。」
或日,天气晴明,风和日暖,阿计替曰:「今月几日鞭春,便已先有此和煦之气矣。」手持羊乳一杯饮帝以代酒。其乳腥秽异常。近口即生哕呕。帝后恐拂其意,乃勉饮之。
或日,雪霁天晴,阿计替呼帝出屋外。来时三人皆以极寒冷对,不能出,阿计替曰:「春到矣。」空中雁声,自南而北,千万成羣而去。凡北方御寒者,必先于数月之前,掘地作坑以居。先是阿计替于帝室内作坑。深五七尺,令帝后昼夜伏处其中。其护卫人亦如是。是日始出坑,不复入穴矣。时金国天辅十二年,即南宋建炎三年也。
或日,春深,草长至二三寸,荆榛布野,满目藜蒿,不胜异域之感。
或日,忽传金国皇后上逝,阿计替等六十余人,皆白布缠头作孝。郑太后曰:「我何日得死,而免此苦楚?」又传金国皇后死后,郎主喜怒不常,时好杀戮大臣。手持刀剑甚利,左右官人少有忤意,即手刃之。阿计替曰:「汝中国有肃王乎?」帝曰:「有之。」又问:「肃王有女乎?」曰:「有之。」阿计替曰:「近闻郎主以肃王女为嫔御专宠,皇后因此妬忿,自缢而亡。金主知其情,乃手击杀肃王女,以报复后仇。」郑太后曰:「肃王女玉箱也。此女自小多奇怪,今果死于兵刃之下,哀哉伤哉!」尝记肃王妃,陈执中女也,生玉箱之夜,有青衣童子自天而下,手持一铁丝笼,笼内有玉印二纽曰:「天赐你生后妃。」妃惊而寤,自思我夫王也,吾妃也,岂有父母为同姓王妃,而生女复得为后妃之理?而终不悟也。越数岁,玉箱戏于水傍,得玉印一颗,篆曰「金妃之印」,常佩玩不释手。京城陷,其女为完颜树所得,每醉后犯之,必昏绝,不得近身,乃进于金主。金主宠之,遂以为妃。生一男后,因后兄咀里孛进夏国女李氏为妃,两人争宠。玉箱又欲以阴计中金主,以雪家□仇怨,适逢皇后薨,因阳奉间,多以私意怂金主杀左右大臣以及李妃。又因中暑,常取冰雪脑以进,由此亦发疾。此本年六月也。天辅十三年正月元旦。宫中张灯饮宴。时金主无后,只有赵妃专宠,因疾杀其所生子。一日深秋侍坐,金主谓赵妃曰:「汝为南朝族属,安得有此富贵!俟后服除,当敕立你为后。」妃拜谢。一日,因左右奏:「宋朝赵家父子,现在西江州安置。近日四太子又为韩世忠所败,狼狈逃回,南朝势渐广大,可将此三人植入北地,不可赦回。」金主允奏,着令北向五国城去。时赵妃在侧曰:「望求陛下以臣妾故,优容其祖父归国,妾之邀恩而蒙赐也。」金主曰:「外事何得你言?」不准所请。妃曰:「骨肉何能不念?陛下亦有父兄否?」词甚激烈,金主怒曰:「留汝在宫中,外有祖父之仇,内有嫉妬之行,一旦祸乱,悔将何及!」妃起而喝言曰:「汝本北方一极小胡奴,侵凌上国,南灭汴宋,北殄契丹,不行仁义,恃强专务杀伐。今我父祖皆因误听奸佞,致遭汝掳,辱我宗庙,破我国家。汝又将我帝后等迁徙穷荒之域,汝之不仁不义已极,上天必不容汝,恐你他日亦当如此遭人馘灭夷族也!」金主大怒,遂手杀之于阙下。
●九 徙五国城
或日,阿计替手持文字谓二帝曰:「我共官人不免又要走五七百里路也。」
帝问:「何也?」阿计替曰:「金主又命徙汝等于五国城安置之故耳。」帝喟然曰:「将我父母如是之东迁西播,不仁甚矣。」乃掩泣而退。
次早,阿计替引二帝及后徒行,及护卫六七十人出西江州后,纵火烧其屋宇而去。约行六七十里,太上及太后皆不能行,泣告阿计替曰:「何不告知金国皇帝,就此地将我等敲杀,以免匍匐千里路也。」阿计替曰:「且耐辛苦前去,莫思他事。有我在此,你三人且省烦恼。」
自此又行五七日,郑太后病甚,不能动,少帝负之而行。是晚,太后殂于树林下,时年四十七岁。仓卒之间,于路傍取佩刀掘一坑,以身兜土而埋之。二帝俱恸哭失声,护卫亦有不忍而嗟悼者,亦有促行而倨詈者。二帝不胜哀苦,幸阿计替再三劝勉,又行至三日,始达五国城下。
其处颇有类于西江州景况,据云此处乃昔时囚契丹阻羌西部落黑水吐蕃奚国酋长之处。入其城中,有居民五七十家,荒残不成伦次。行至官府署,有大庭及廊庑皆倒卸。护卫者引二帝至庭下,见上坐一紫衣老番人。阿计替即于怀中取出文书示之,老番唯唯,使人引帝入左庑下小室,又进一窄室,仅有土台,可坐两人而已。四面有土墙,当前有木棚,护卫者缄封而去。至日晨,得饭一盂,分食之。居此凡七八日,大抵每日一餐,锁闭而已。
天辅十四年,即绍兴元年辛亥,此一年中,惟金主生日得酒肉一次,七月七日祭神得酒肉一次。阿计替与其弟香查理争番奴,手杀之。至十月间天寒,仍掘地窟而居。又因病疫缠染,护卫多半死亡;二帝亦久病垂危。
天辅十五年,即南宋绍兴二年壬子,此处元宵亦同汴京,但灯火皆于磁碗中贮羊脂,以草为炷而燃之。有胡僧五七人作佛事,皆云祝颂皇帝福禄,俱在中庭堂上。二帝被拘不得出,问阿计替曰:「此地离燕京若干里路?」阿计替曰:「三千八百里,此间西北去黄龙府二千一百里。五国城即汉时李陵战败处。」至日午时,老番以奶酪一瓯使人持至隙中,谓二帝曰:「今日元宵节,可吃乳。」
二帝勉饮之。时雨雪三十余日,屋舍崩毁,墙壁圯裂,有蝎数十枚螫太上之臂,痛楚移日。少帝以土砖俱击杀之。
或日,中庭列香案,堂上坐紫绿褐衣三番人饮馔,云此日是金主生日所赐酒食也。亦分与二帝食之,哕呕至尽。问阿计替,乃知为蜜浸羊马肠,为彼中贵人珍味。帝曰:「我侪囚人,无福享受此佳品,故致哕呕,靡有孑遗矣。」
或日,太上皇因哭郑后过悲,一目生翳障而失明,终日闭目坐室中,呻吟求死不得,时年五十一岁。语少帝曰:「我祖宗二百余年基业,一旦覆于羯虏,此皆误于奸臣之手,以至于此。有子二十七人,今惟汝一人在此,余外飘萍流落,闻知多有为人作奴婢者,思之可赧可恨。惟有韦妃,为盖天大王所占,自于云州一别,未知近日何如?今与汝寄生于腥膻瘠壤,度日如年,真乃生不如死耳,哀哉痛哉!」言毕,泪泣如雨,少帝亦悲泣不已。太上自此目病转剧,月余后一目已枯而盲矣。
或日,中庭设祭品,云是祭天王,盖番中所重者。是夕列灯烛在中庭,至深夜乃罢。少帝于隙窦中默祷,望神位暗祝云:「愿求南朝中兴社稷,北则愿早还内地;如若不能,惟求速死以免辱。」是夕,梦神自空中降于庭下,为帝曰:「我北方神天王也。上帝有命,统摄阴兵,卫庇南北生灵。自此更十年,当天下太平,南北中兴,与昔相似。」言讫升天而去。帝寤语太上,太上曰:「我梦亦如是,但神自怀中探二玉羊,赠我而去,不知是何祥也?」
或日,有一中贵人坐堂上,与老番人相对,且命少帝至庭下,语帝曰:「北国皇帝欲立赵氏为皇后,云是荆王之女,吴王孙女,不知宋朝的派实迹,故遣我来问,汝可速具图谱,明日奏闻。」帝曰:「我亦不知详细。宗族谱系不存,实难稽考也。昔日攻破汴京时,大内宗正册籍,俱被取去。今底尚在,何不检阅?兼问皇后,便知宗支位下也。」中贵人曰:「臣亦东京人,昔为陛下小内监,离京时方十六岁,今二十有六岁,原本是娘娘私自遣我来的。路逢盖天大王夫人韦娘娘,呼臣问何所往,臣告以往五国城,问皇后宗谱。韦夫人为起居二帝太后,余无所语。」帝曰:「郑太后已亡矣。」中贵又曰:「今月十一日想已册立皇后矣。尝闻后云,在京师日,呼太上为伯公,少帝为伯兄。今有二子:长曰殊哥,少曰青哥,早晚议立为太子。」言毕,上马而去。
或日,又有中使至庭中,与番人对坐,使人引帝至庭下,称金国皇帝降指挥,许令朱郑二后之丧,同葬于五国城,官给棺木。俄一人以担荷竹席囊至,内皆零落骨殖。复令人取二木,亟殓之。仍许令昏德公父子送埋城外,二帝乃相送出城,葬于浅山之下;仍有旨封二后曰夫人,盖推新皇后恩泽也。又宽二帝囚禁,许令城中自便往来,但不得出城;然二帝亦时一出城也。
或日,晴和,至市里民家,语及南朝事,民皆不能答,但供进饮食而已。帝以五国城去燕京三千八百里,自燕京至京师又三千九百里,凡七八千里,绝不闻中国音耗。其地亦时有旅客往来,见二帝衣服破碎,亦从中有遗赠者。内有一老者,自称京师人,因兵火被掳,流落在此。见上皇语及当年正月元宵,于端门赐酒,共庆升平之事,彼此相持哭泣。移时适值主者老番人经过,于马上见之,怒曰:「不得放他!」仍以鞭鞭上皇肩背三五下,皮破血流;老人亦然。命左右引去,仍拘入室。自此又复不得出外矣。
或日,阿计替来告曰:「老番人今日死矣。无碍,可复出外不妨。」遂引二帝复纵步市井间。至晚,于怀中出许纸,上书「绍兴」二字,以示帝曰:「且喜江南以淮河为界矣。」二帝问「绍兴」二字之由,对曰:「是南朝年号。」又曰:「闻知相杀尚未尽止,恐南朝不能复河南河北之地也。」帝曰:「我在此已死在旦夕,何暇念及彼事乎?」
或日,五国城新到同知,乃一少年胡人,同妻妾数人坐庭前,引二帝于庭下诘之,并具酒肉曰:「此地去燕京远,可以保护你。」又呼其妻出拜曰:「此女,汝家人也。」妇人拜二帝,不复相识,但云:「只记得官家是爹爹兄弟,不知是何王何名位也。」自此得少年胡人夫妇之力,稍宽拘禁。
或日,忽有中使至五国城,宣金国皇帝敕旨:「皇后赵氏已废,凡亲族属子女为将吏妻者,并赐死。其城主者妻赵氏,可日下赐死。」立命少年胡人呼其妻出。其妇大哭,其夫亦泪下不舍。中使遣人押出斩之,置其首于匣;且戒少年曰:「赵家父子恐有后命,宜严行防护。」言讫而去。二帝复拘于室,不知废后之由。
或日,阿计替以传闻语告二帝曰:「官人知废后之故乎?先是肃王女为金主之妃,前年得罪被杀,以荆王女亦与郎主生子,册为贵妃,今年立为后。因与郎主争弈,语言不逊,金主怒曰:你道我杀赵妃,今日须杀赵皇后。皇后泣而起,脱衣冠待罪之间,又有谮后者云:常出怨言,又曾与盖天大王夫人韦氏私语廊庑下,又对月烧香,面南再拜等语。金主因怒而废戮之。缘此凡在金国官吏家赵族女子,不论为妻为妾,尽行赐死,故殃及前日少年胡人之妇矣。」
或日,太上皇因赵氏死后,拘囚益急,乃解衣绞索,挂梁上欲自尽;少帝觉而持下之,且泣曰:「岂可如此?皆由臣不孝亡德,致王父至此。」监者知之,日以汤饮劝进,数日不能食,日渐困惫。少帝时刻抚摩劝慰。室中止可容一人,监者亦时来劝勉,终不能进饮食。病及两月余,旦夕卧土室中。阿计替时来,以拨云木煎汤馈饮之云:「此间无药物,有患疾者,将木煎汤,饮之即愈。」其木状如枯杨,基于地中,掘取之,无蒂叶。上皇饮之少安。又云:「此木能占吉凶,初煎时汤沸拾次,其木上浮者愈,半浮沉者难以速愈,沉而不浮者不救。」
或日,天气极寒,大雪雨雹,雹大者如鸡卵,小者若弹丸,顷刻厚数寸,百鸟皆被打死。是夕,阿计替得病,口噤昏愦。二帝忧之,亲以拨云木煎汤,见木浮于水面,旋转不止,帝私幸之,乃以手亲馈之。饮毕,汗出如雨,即日平复。
或日,阿计替之妇产子,亦以是木煎汤饮之,妇亦平安。将所生子用大索缚腰,挂梁柱上,曰去胎毒。少刻,先抱子饮羊乳毕,乃饮母乳。经过七日后,复以拨云木为末,作艾丸状灸顶心,云去灾疾,并不绷扎也。
或日,雪下,二帝伏处坑中,感受寒疾,作腹痛不可忍,不饮食者数日。阿计替仍用拨云木煎汤饮之,久渐痊可矣。
天辅十六年,即宋绍兴三年癸丑,是岁金主生日,不赐酒肉。传闻金主有疾,太子绳果之子立矣。
或日,阿计替为二帝曰:「今日寒食节,北方例祭先祖烧纸钱,出游野外水际。我为主者,所以不敢放你二人出外观看。」是夜,城中大火,屋宇烧毁者不计其数,死者以万计,护卫者亦烧死大半。阿计替左臂烧烂,鬓发俱然。帝所居室亦被烧灼。二帝见火势盛大,拆门窗户,父子扶掖避出,衣服皆焦,身体糜烂,急投池水中得免。二帝相谓曰:「初见火起时,发愿在火焚死。及火至室前,若似有人扶之而出,以投池水中者。」是日,饮食俱无。后数日方定。主者一中年胡人名瓜欧者,亦被焚死。尸积盈衢,焦灼糜烂,臭秽不可近。有兵马至云:「西明州主者知此处失火,特来扑救。」乃探斫树木,修盖屋宇;复置官府,重设小室,以拘收二帝。并携粮食至,方始得食。阿计替被火烧损一臂,不能持物。少帝亦被焚伤二指,不能屈伸。
或日,大风昼晦,不辨人物。天雨下稗实,有如豆大者,满地厚数寸,人取磨而食之。大火之后,居民赖以得生。
或日,云是十月朔,阿计替谓二帝曰:「我三人相共七年矣,何时得入燕京省问父母?今渐天寒,衣服全缺。又经大火之后,饮食窘迫,如之奈何?」正相谓间,忽闻新差同知列坐于庭上,呼阿计替曰:「金国皇帝教你监守赵氏父子,今已七八年矣。前日火起,莫是有人生事,如此煞好公事。」呼左右鞭胸,遂将阿计替鞭数十下,阿计替叫喊不已,乃舍之。自后阿计替不亲二帝,对之常有怒色,时在人前诟责二帝,盖绐之也。
或日,闻二月十一日,金主宴驾,大太子之孙完颜亶上金主谥曰至圣文武大德皇帝,庙号太宗。
或日,有人走报,城下遥望见骑从拥一人来曰:「此完颜亮也。」良久入坐堂上,使人引帝至,乃诟责曰:「汝南国无道,劳我师旅,连年不息。俟平静江南州郡,却来与你理会未晚。」令人仍引入室,严紧拘囚。
或日,闻人至云:「今日十月一日。」上皇泣谓少帝曰:「不见天宁节已八载矣。我亦不久,必归泉下,谅不能复转中原。汝正当壮年,可勉以祖宗之业,父母之仇为念。汝与九哥二人,共图恢复。」言毕,泣下不止。帝亦然,竟夕不寐。自此太上耳聋目瞶,步履不前,终日偃卧土墩。
或日,甚寒,先霰后雪,积至数寸。忽传天使到五国城宣言曰:「北国皇帝已灭南宋,立刘姓为皇帝。南朝臣民,俱被大兵赶逐入海。」阿计替曰:「南朝灭信矣。」二帝泣下,移时相谓曰:「祖宗二百多年统绪,灭于我父子,为万世之羞,怀愍不若矣。」
天眷元年,即宋绍兴五年乙卯,正月初,有百姓老幼数百人,皆曰是燕京到此,俱系有罪之人,流徙到五国城中。内中亦有善于经营者。又传言:「已获康王,囚在燕京狱中。我等因议朝廷事,罪当诛戮。幸遇皇子生得一子,敕免死罪,流徙至此。」亦有来二帝囚室外卖荳饼者,所言如是。二帝相谓曰:「日前闻年号绍兴,其绍字已不佳,乃刀在口上,今果见灭亡。」
●十 徙筠从州
或日,时际二月,春虽渐暖,而草木不甚繁茂。有使者呼二帝至庭下,宣朝命曰:
新君即位二载,已灭南宋。今百姓推戴刘豫为齐帝。康王已捉在燕京。赵某父子更移往西筠从州安置,即日发行。
次日出城时,见百姓在关外野祭。阿计替曰:「筠从州此去又五百里,路极险恶,然有居民数千,乃契丹之畐州地也。金人破契丹日,州人不肯归顺,相持四年,力竭乃下,故改此名。」是日约行六十里,日晚,路已昏黑,不辨东西。有狐狸噑叫林麓间,微风细雨,不类人世。随行又皆怨詈不已。鬼魅纵横,终夕无寐。
天晚催行。有后骑賷到干粮。众人皆为毒水所伤,口痛不能言语,良久方苏。二帝亦足痛难行。且毒雾四塞,不类常人往来路径。其中有人曾到过筠从州者云:「此非正路。」又行三里许,入一大林,穿小河,涉水而过,即得大路甚平旷。地皆浮砂,举步如行泥淖中,沙陷至踝。时同行者鞋履屡失,帝足为瓦砾所伤,血流不止,痛楚难忍,乃憩息于石坡之下。日已哺,方早食。行至晚,止三十里。有随行番役骤患心疼而死,即拨沙埋之。如此数日,即不见日色,常若重雾笼罩。有毒气吸入口鼻中,皆咳嗽出血。
或日,行路处见野鸡二十余,飞鸣羣聚,如有所争。视之,皆就地啄一死蛇,已被啄残,尚有存者,犹长七八尺;其首两歧,体青碧色而无鳞。有顷,啄完蛇肉,其雉自相作斗。移时死十余只,惟一大者雄鸷特异。有随行番人年四十余,乃挥刃杀大雉,食其首,饮其血。逡巡间,骨肉迸裂,腹背开张,手所持刀不堕如生,俄自地升天,冉冉而去。同行辈骇愕,不知何故。
或日,行入一古庙,并无篱落垣墙,惟有石像数躯,皆若番中酋长,雕刻极细。中有 一人曰:「此战国将军李牧祠也。」祠前有石甃一井,深数十尺,自古流传;若汉盛则水泉干涸,胡终则井水泛溢。以土石投其中,则声如牛吼。其水能治病。其人曰:「契丹未灭时,庙貌修整壮丽,今毁已多年。我常时闻说此像乃唐时颉利可汗自长安获石所作。」众人乃各于腰间解皮袋,俯首取水,水甚清洁,饮之味亦甘美。老番奴曰:「此水可就取,金国福无量。」二帝谓:「神如有灵,我国传闻已灭,九哥被执,未知确否?」乃默祷曰:「若我国有中兴之日,望神像立起。」时帝意中原无复中兴之理,故漫祝之。其像忽大摇震,起而立,纹理节凑连络。众共惊骇,帝亦拱手敬叹,父子称异。太上复谓少帝曰:「不知我父子可能复有归日,宜再卜之。」少帝正欲祷祝,人从促行,乃不果。
或日,至筠从州,甚荒陋。入城,亦有街衢屋宇市井官署,但萧索之极。阿计替命随行五国城人前导。至庭下,见有羣小儿戏于庭上,身衣毛毳,手持弓矢,击持嘻笑,见帝及众人,遂皆循柱升梁,倏忽不见。俄有一老番官坐庭上,引见二帝,言语呜呜,阿计替亦不能晓。二帝站立移时,有一人引之行街市中,似觉宽纵疏散,饮食亦少可免饥。但是日昏暗,未尝见有和煦晴朗时。历数月后,与其居民言语,略可通晓。惟五国城之随帝者,常有拘约之意。
或日,街衢间见数十番奴,持兵刃,击大鼓,牵二牛坐一男一女,皆断其首,流血满身,云用此祭神。众人随至官庭下,鸣金鼓,舞刀剑,器皿罗列,酋长拜跪,言语不可辨。少刻,自牛背取其人下,复剁碎其尸肉,又杀一牛,亦碎其肉,并置坑中讫。忽庭上梁间发声如雷,见衣毛毳数小儿,自梁援柱而下,持弓矢跳掷笑舞。近视之,面皆生三目,持器自坑中取血肉争食,顷刻去其半。食毕,歌舞而至二帝前,拜伏于地,众胡人皆惊曰:「我祭神累世矣,其神灵不可测。今见彼二人而拜伏者,不知何故?」二帝回身避之,小儿乃复起升庭,循柱作声,始不见。众人分余存之血肉啖之。帝向阿计替问其详,曰:「此乃筠从州土神,能为祸福。每岁二祭,例用人牛,喜则风雨应时,怒则雷轰电掣,杀人以石,射人以箭,执人囓吸其血,并嚼其肌。今乃拜伏你二人者,不知何故也。」
或日,有人持食一器进曰:「此筠从州所产之米稻也。」视之,坚硬如麦,嚼破之,肉有三仁。初食数日,腹作泻;久而少止。然上皇食之,手足乃软弱,不能行动。其土人云:「此稻生于沙碛中,苗若芦苇,高五六尺,暑中结穗,一本可得二三合。外有黑壳,木棒打开,取仁煮熟食之,呼为没茄。其地又有茶郁树,高五七尺,叶如南方橙橘而紫,叶背有四点黄色,开碧花七八瓣,结实如拳。初生便可食,其甘如蜜。又有草状如南夭蒿,彼人种之,尝生采以为茹。至夜无灯烛者,可于城北首石坑中,取水调之如油,或扎没茄苗,或用野草扎成火把,以石坑水浇之,点火明亮如烛。冬月大雪弥漫,动经七八日不止,人皆匿土穴中。其它异事甚多,难以悉赘。
●一一 太上皇崩
二帝在筠从州八九月,太上病困日甚,七八日不言语,并无药物疗治。彼处土人病者,但以茶郁木皮啖之便愈。帝乃频以木皮啖太上,而太上自此喉间生疮,又不进饮食,渐渐困惫矣。
或日,有梅寻部大人至筠从州市易,其众六七十人,身穿毳衣,所易物皆不识。其饮羊血以为酒,食生牛皮如嚼藕蔗。居数日乃去,土人亦目为异种云。
天眷三年,即宋绍兴六年丙辰,正月旦日,其土人亦相庆贺,以手交掖,歌舞语笑为礼。上元亦张灯,皆石坑中所浸没茄茎也。是日,其地男女合婚,各以高低色泽相等为配偶,男自负女而去,不烦父母媒妁引送也。
或日早,少帝自土坑出视太上,则殭踞死矣。少帝神魂俱失,号咷大恸,几不欲生。阿计替再三劝勉,且曰:「可就此中掩埋,然后具奏申闻。」土人云:「此间无葬埋事,凡死者必火烧其尸,及半,即弃之州北石坑中。由是水可以作灯而点照也。」语未毕,即有数人入室中,以木棒共架太上之尸而出。少帝从之。比至石坑,架尸于上,乃以茶郁木焚之,焦烂将半,复以水灭之,用大木贯其残骨,曳弃坑中,尸堕入坑底,沉没不见矣。少帝止之不得,乃呼嚎痛哭,亦欲跳入坑中,土人拉之曰:「昔年曾有活人跳入,此水顿清,不可作油。」争共阻之。少帝问土人曰:「今日是何日?」答云:「天眷三年正月十八日也。」阿计替催促回城为是。
● 一二 徙源昌州
太上死数日后,始有金主文字到,内云:「移赵桓往源昌州安置。」帝闻之,惨恸更甚。阿计替甚喜,帝怪而问之曰:「何故?闻移徙源昌州,汝转有喜色,何也?」阿计替曰:「此地至源昌州六百里,却是往南行,去燕京少近。此乃北国皇帝知太上已死,故移你入近地,非恶意也。」
次日,离筠从州,望西南而行。是时随行人死亡者多,仅存一十三人。少帝旦夕跋涉,太上亡后,举目无亲,悲泣不止,面目枯憔,衣裳破裂,乞丐不如。幸所经之地,平坦易行,非如昔日所行之崎岖险窄,沙壤瞇目耳。朝夕饮食,将众人随带之干粮充饥。又见有野草开青白色花成朵者,大如盌而娇妍,不知为何名也。
或日,遇一河,不甚广阔,从下流涉水而过,从人及帝皆跣足而行。阿计替曰:「今近南稍易行,去燕京且是直路,惟官人勉之!」帝曰:「千辛万苦,父母妻孥,俱丧异土。茕茕孤苦,伶仃一身,不死何为?倘荷北国皇帝恩造,速赐诛戮,免得如此苦楚。自东京至此地间,约行五六千里,驰驱峻道,戴月披霜,又何止数次!今日之存,乃余生也。」阿计替曰:「赖是小人随行;若他人,恐官人亦不能至有今矣。」帝又曰:「所最惨最恨者,上皇死于匪地,体骨既被烧残,遗骸又抛沉坑底,人生未经之痛苦,不幸于我得之。」阿计替曰:「莫思也。路途往来者尽是胡人,恐有语言不谨,复生遣谪。上皇之丧于匪土,亦由命也,奚悲焉?」帝领首而然之。
或日,登一小山坡,远见望南一带,尘埃飞起,壤土蔽天。帝见而战栗曰:「吾覩此尘埃,魂销魄丧;因昔在云州及五国城,经过三次惊惶也。」已而左右告帝曰:「是皆猎骑也。」帝始安。时近四月,天气晴和,日朗风清,野花飘香。又见狐兔奔逸,误触坡下大石而死者三四头,众人争取之。敲石取火,以野草煨而食之。
又行六日,始达源昌州,城邑颇高大。主者系金太祖阿骨大之族子,名赤唱黎,引帝至官署。于庭下视赤唱黎者,衣紫袍,年三十余岁。左右侍御二十余人。主者容色姣好如美妇人,谓帝曰:「汝是南朝少帝耶?闻尔父母妻室俱亡。今北国皇帝恩慈,移你到此,无须烦恼也。」命左右赐以杯酒脔肉,又命赏随行人酒肉。食讫,赤唱黎问帝曰:「汝年几何,头发已白?」帝曰:「某年三十六岁矣。」赤唱黎曰:「我北国当初只是与契丹不睦,欲归灭其国,不敢侵入宋朝。岂意汝用奸臣,鬬喋两国,以至如此。今北国主是我孙儿,我在此有兵数千镇守此地,汝但安心无忧。」令左右引帝入一小室中,时时有酒肉馈赐,但饮食粗粝耳。阿计替曰:「赖此地主者赤唱黎见官人矜悯欢喜,甚有缘也;但恐复有移徙近南之旨耳。」后住此源昌州,便即住年余也。
●一三 召赴燕京
金国天眷四年,即宋绍兴七年丁巳,十月十日戊戌,金主废刘豫为大行台,传送燕京,囚于柏王寺,仍杀刘璘刘珏于相郡;召重昏侯于源昌州。西南行二十余日,方抵鹿州。自鹿州由水路乘舟而南,七八日抵寿州,又行三日至易州。所过处皆系荒榛旷野,过易州地方稍平坦。每州各有同知,如府县之状,有军民市井。至城郭中,亦有遗帝衣服及饮食。所从行之护卫一十三人,首阿计替,次莫拽麻,次随班起,次舍蔑紫,余不能详记。
自十一月二十九日离源昌州就道,行五六十里,夜宿深林中。渴饮道傍水,饥飡所带干粮。是晚,有月色出于东方,虽有微光,不能远照。阿计替曰:「此月小尽,二十九日系晦日,那得有月光?」少焉,此月落,而又有一月升,始知非月似月。俄而二星相连,有红光牵引,长数十丈。阿计替曰:「此妖星也。」
少顷,火光烛天,流于西北而灭,有声如雷。此系金主杀陈定二王之应谶也。
十二月初行,次日遇雪,平步厚积数寸。有野鸟数百,争飞雪中,皆如雀鸽状。其地有二死狐在雪中,羣鸟争啄之。狐肉既尽,羣鸟悉化为鼠,走入雪中不复见。其变未全者,犹是鼠首鸟翼,宛转雪中。从行一人曰:「此地有是物,遇雪食死狐,皆化鼠,能穴地百丈。」
或日,野碛中见数狼,于林下争食,啖一死狐。忽见天际落一大雁,虎首锯牙长爪,翅广三十尺余,尾亦如虎,两足各拏一狼,腾空而去,目若两灯炬。从行中有识者云:「此名虎鹰,非止能捕狼,牛马羊豕皆能搏击而食也。」
或日行路,帝足间出血不止,疼痛难忍,不能前行。舍蔑紫以刀割去帝足烂肉少许曰:「若不去此,久必溃堕此足;盖缘常行沙碛中,有毒虫钻入肉内故也。」
或日,行至鹿水,其水深而碧色,并无上下源流,云此地中涌出,亦有时而涸,乃呼舟而渡。水中生紫色螺,大如斗,土人取食之。亦有鱼紫色,二足如凫鸥,捕者以竿刺得而生陷之。岸边生草如蒲,黑色柔韧,土人以之作布,无异麻苎也。
或日,至寿州,其同知自云:「本是大宋真定府人。大观时,犯法逃入契丹,破灭献财于金主,得官为寿州同知。其副乃大金人。」见帝慰劳曰:「自大观至今二十年,老矣!」阿计替与之言语甚和惬,颇得供馈酒肉。是夕宿州官正庑中。夜忽闻室中有女子讴声,听之乃东京人也,时歌词是柳耆卿小镇西。帝闻之,谓阿计替曰:「正我事也。句中有禁烟归未得,岂非先非?然此间那有人会唱此词?虽腔调未娴熟,然亦何由至此?」及晚,同知出,阿计替诘其姓名,曰:「姓斛律名旦。」并询夜间唱曲者,曰:「此金国所赐婢女,闻是东京百王宫相王之幼女,今年十七岁,甚婉丽。昨夜唱歌毕,亦谓我曰:前面住宿官人,好似我家叔叔。我语云:这便是你们南朝官家。此女闻言,怨泣至今未止。」帝闻之,亦相泪下不止。左右促行,遂去。
或日,约行离寿州百余里,途间望林中有烟火及闻钟盘声,阿计替曰:「此必佛寺也。」乃趋入,见门首列二石金刚,皆拱手而立。入门,有一胡僧出迎,遂升堂。视佛像皆铁铸,无他供器,但有石盂石香炉而已。僧问:「列位何人?从何处来?」阿计替曰:「此乃南朝天子,被执于北国,今往燕京朝皇帝,在此经过,借寺歇足。」僧乃呼左右点茶一杯饮帝,并遍饮十三人。时帝不饮茶者已十一年矣,今饮一沃,即觉四肢轻快,如释重负。饮讫,僧及左右收茶具趋堂后,移时不出。阿计替与帝亦趋堂后,欲谢别,惟见寂然空室,但见左偏小室中,有石刻僧像并侍者,审视之,即适间设茶僧也。众共嗟异,皆叩头感叹而出。帝因此冀有南归之日。
或日,行至一村落,居民三百余户,云系契丹天皇之王陵,故民居稠密。北望树木繁郁,荒草蔓延,有折堕烧毁颓败房屋数间,牛羊践蹈,其中冢墓圯裂残破。帝视之,因曰:「我祖陵庙,俱在北方燕京雒阳两处,未必不如此毁败。」乃泣下曰:「我父弃尸水坑,我母埋于路傍,吾妻卷以苇席,人生至此,惨亦何极!我之此身,又不知丧于何地也?」
或日,行次见一坑,上有紫衣番人监督发掘,云是契丹道宗之陵。良久,出其棺,棺椁皆石制,尸首亦糜烂,只存骸骨。紫衣者命取其中金玉珠宝刀剑等诸宝物;盖奉金主命,俾发掘契丹诸陵取金玉也。帝视之,泣然泪下而言曰:「我之祖陵,谅亦如是。一人不肖,累贻先人,哀哉!」乃大恸而行。
或日,行次见途间一木,高丈许,叶叶相对而生,花如盏大,黄色,其实状如木瓜而绿色,亦两两相对,触之似已成熟。随行人莫利列者取食之,一嚼齿落如屑,舌黑如漆,急吐之,痛甚,满口成疮,经月不能食。问旁近居民,云:「名绿盎,能碎犀角象牙。北方马骡生时,以此润其蹄,则能行千里。削其木刺人,利等刀剑。」
或日,行至一村落,居民三五十家,云是王昭君青冢。有墓存焉,碑碣断缺,不可识辨。帝坐一树下。时溽暑蒸郁,随行人俱就阴凉歇息。忽见浓云升自东南,大雨如注,疾雷闪电。帝与众人急趋民舍避之。既而雨止,平地水深数寸。是晚不能行,宿民舍中。问:「此去燕京尚有几多路?」曰:「尚有七百余里。」
或日,行达一州郡,问其民,曰:「是平州也。」入其城,甚雄壮。居民繁庶,市肆贸易如大都会。阿计替引帝入州治见同知讫,乃馆于驿舍,供具酒食。是日乃七月七日,城中妇女盛服游街市,官设酒食,令百姓游赏作乐。酒肆燕饮,亦有挟妓赴席者。审视其女,乃南朝人,见其能吹横笛,亦有丐酒肉丐钱者。时帝不得出驿舍。阿计替与同行人俱在彼就饮。前吹笛者为一老番妇,驱至席前,令吹调子。阿计替问曰:「你是何方人?」其女四顾而言曰:「我是南朝人,家居京师,非常人,乃是天子族女。我曾嫁与钦慈皇后族孙。京师破,被人掳掠,卖至此处,以吹笛乞食于酒肆间。」且泣且吹。阿计替与之钱而去,归驿馆述之于帝,帝嗟叹泣下。
或日,至一处曰易州,似平州不及其盛。其同知亦呼帝至庭下,赐酒食,止宿驿馆。其中有甲士三五十人,其中贵在彼作监军。城中所用钱,半锡半铁,所食皆麦面谷栗。
或日,过一古寺,见胡僧谓帝曰:「谨慎祸防,马足之下。」阿计替曰:「来日到燕京矣。」是夕,宿京城外。次日入燕京城,路人见帝,有叹息者,有泪下者。
●一四 在燕迁徙
天眷五年,宋绍兴八年戊午,或日,帝同契丹海滨侯耶律延禧共入一官署,相谓曰:「赵公,你从何处来?」帝曰:「自源昌州筠从州西江州五国城至此,踯躅数千里,父母妻室俱亡,苦楚备及。今日重瞻,乃余生也。」海滨侯曰:「我与你相去不远,自海耀州至此,亦约五千余里。自曩者于燕京一别,今方再会,路途辛苦,万死一生。今日北国皇帝,呼我二人来此,未知何意?」帝曰:「生不如死,听之可也。」延禧然之。坐久,内侍传金主命着耶律延禧并赵桓二人同归鸿翼府居止。是后两人只拘囚于彼,早晚饮食不缺,寝处亦有床榻。
或日,延禧执帝手,附耳密语,帝拱手加额曰:「皇天皇天!」后有人告帝与海滨侯同谋叵测,遂命二人分居。帝出居安养寺僧舍,海滨侯不知所往。帝每日与寺僧别作消遣,饮食亦寺僧供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