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海使槎录 - 第 14 页/共 15 页
鹿场多荒草,高丈余,一望不知其极。逐鹿因风所向,三面纵火焚烧,前留一面;各番负弓矢、持镖槊,俟其奔逸,围绕擒杀。汉人有私往场中捕鹿者,被获,用竹杆将两手平缚,鸣官究治,谓为误饷;相识者,面或不言,暗伏镖箭以射之。若雉兔,则不禁也。
番役
凡长吏将弁远出,番为肩舆;行笥袱被,皆其所任;疲于奔命久矣,曾为严止。余巡视南北两路,概不令任诸力役。惟过澹水、虎尾、大肚,溪深水涨,用五、六人擎扶笋舆,犒以钱烟;假宿社寮,及兵弁舆从栖止处,悉酬以烟布;诸番叹甚,谓为从来未有。间以所食物予番,则欢然尽饱。问何故跣足?曰:非乐此,特无履耳。可见人性皆同。
土官馈献
新官莅任,各社土官瞻谒,例有馈献;率皆通事、书记醵金承办,羊、豕、饿、鸭,惠泉包酒,从中侵渔,不止加倍。余初抵台时,正值农忙,兼值溪涨,往来仆仆,必致废时失业,檄行凤、诸二县,禁止派勒赴府,呈送礼物;通事辈无可生发,亦不怂惥其来也。
番界
内山生番,野性难驯,焚庐杀人,视为故常;其实启衅多由汉人。如业主管事辈利在开垦,不论生番、熟番,越界侵占,不夺不餍;复勾引伙党,入山搭寮,见番弋取鹿麂,往往窃为己有,以故多遭杀戮。又或小民深入内山,抽藤锯板,为其所害者亦有之。康熙六十一年,官斯土者,议凡逼近生番处所相去数十里或十余里,竖石以限之;越入者有禁。凤山八社,皆通傀儡生番。放■〈纟索〉社外之大武、力力、枋寮口、埔姜林、六根、茄藤社外之粪箕湖、东岸庄、力力社外之仑仔顶、四块厝、加泵社口、下澹水社外之旧槟榔林庄、新东势庄、上澹水社外之新槟榔林庄、柚仔林、阿猴社外之揭阳仑、柯坷林、搭楼社外之大武仑、内卓佳庄、武洛社外之大泽机溪口,俱立石为界。自加六堂以上至琅峤,亦为严禁。诸罗罗汉门之九荆林、澹水溪墘(墘或墈字之讹)、大武垄之南仔仙溪墘、茄茇社山后哆啰嘓之九重溪、老古崎、土地公崎、下加冬之大溪头、诸罗山之埔姜林、白望埔、大武峦埔、卢麻产内埔、打猫之牛屎坑口、叶仔坑口、中坑仔口、梅仔坑山、他里雾之麻园山脚、庵古坑口、斗六门之小尖山脚、外相触溪口、东螺之牛相触山、大里善山、大武郡之山前及内庄山、半线之投拺溪墘、猫雾拺之张镇庄、崩山之南日山脚、吞霄、后垄、猫里各山下及合欢路头、竹堑之斗罩山脚、澹水之大山顶、山前并石头溪、峰仔屿社口,亦俱立石为界。由鸡笼沿山后山朝社、蛤仔难、直加宣、卑南觅,民人耕种樵采,所不及往来者鲜矣。
吞霄澹水之乱
康熙己巳二月,吞霄通事黄申征派无虚日,社番苦之。会番捕鹿,申约先纳钱米而后许出。土官卓个、卓雾、亚生等大噪,杀申及其伙十余人。参将常泰进剿,以新港、萧垄、麻豆、目加溜湾四社番为前部,死伤甚众;复遣岸里番绕出吞霄山后夹击,设伏杀之。五月,澹水土官冰冷率众射杀主账金贤;及与贤善者,尽杀之;与个、雾等通。水师把总(失其名)诱而执之。
吞霄去半线百里,夹倒旗、太平二山之间;路通内山,有险可恃。昔年防汛,止于牛骂,隔吞霄六十余里;故卓个、卓雾等敢于为乱。
冰冷为官兵围急,全社窜伏山上;削竹为签,以溺浸之,火炙数次,坚黑如铁,遍插于山,人不能前。后为把总诱执,骈斩其首,尸游各社;有请乞免游者,谓番头过社,则一社皆瘟。后将冰冷枭示,澹水海岸诸番远望迂道而行,并不敢履其境。
驭番
『生番杀人,台中常事。此辈虽有人形,全无人理;穿林飞箐,如鸟兽猿猴;抚之不能,剿之不忍,则亦末如之何矣!惟有于出没要隘必经之途,游巡设伏,大张炮火,虚示军威,使彼畏惧而不敢出耳。然此皆由于地广人稀,不辟不聚之故;不尽由侵扰而然。盖生番所行之处,必林木丛茂、荆榛芜秽,可以藏身;遇田园平埔,则缩首而返,不敢过。其杀人割截首级,烹剥去皮肉,饰髑髅以金,夸耀其众;众遂推为雄长。野性固然,设法防闲,或可稍为敛戢,究未有长策也。然则将何以治之?曰:以杀止杀,以番和番;征之使畏,抚之使顺,辟其土而聚我民焉,害将自息。久之生番化熟,又久之为户口贡赋之区矣』(东征集)。
『台湾归化土番散处村落,或数十家为一社,或百十家为一社。社各有通事,听其指使。所居环植竻竹。社立一公所,名曰公廨,有事则集。耕敛仅给家食,不留余蓄;日事佃猎,取麋鹿獐麂为生。其俗男女同川而浴。未婚娶者夜宿公廨。男女答歌相慕悦而后为夫妇,拔去前齿。齿皆染黑,传所谓黑齿、雕题者乎?性好勇尚力,所习强弩、铁镖、短刀,别无长刃、利戟、藤牌、鸟枪之具。或与邻社相恶,称兵率众,群然哄鬪,然未尝有步伐止齐之规。鬪罢散去,或依密林,或伏莽草,伺奇零者擒而杀之;所得头颅,携归社内,受众称贺。漆其头悬挂室内,以数多者称为雄长。要其战争,长于埋伏掩袭之谋,利于巉岩草树之区,便于风雨冥晦之候;若驱之于平坂旷野之地,则其技立穷。且可以制其死命者有二:其地依山,并不产盐,断绝其盐,彼将摇尾求食矣,一也;春夏之际,其地雨多而露浓,故一望蓊蘙,至隆冬之日,则一炬可尽,彼将鸟兽散矣,二也。夫生之杀之,其权在于我,土番岂能为吾患乎!若利其有而资之以盐,任社商剥克而不之禁,令凿齿之伦,铤而走险,乃复不察地势、审利害,苟且动众,而曰土番能战也,岂不谬哉!大凡土番虽称殊悍,而颇近信;傥招之以义,抚之以恩,明赏罚、善驾驭以导之,吾见耕者、猎者安于社,敬事赴公者服于途,其风犹可近古也』(理台末议)。
社番不通汉语,纳饷办差皆通事为之承理。而奸棍以番为可欺,视其所有不异己物,藉事开销,脧削无厌;呼男妇孩稚供役,直如奴隶,甚至略卖;或纳番女为妻妾,以至番民老而无妻,各社户口日就衰微。尤可异者,县官到任,有更换通事名色,缴费或百两、或数十两不等;设一年数易其官,通事亦数易其人,此种费用名为通事所出,其实仍在社中偿补。当官既经缴费,到社任意攫夺,岂复能钤管约束!因与道府约,嗣后各社通事,俱令于各该县居住,社中有应办理事件,饬令前往,给以限期,不许久顿番社,以滋扰累。盗买盗娶者,除断令离异,仍依律治之。至通事一役,如不法多事,即当责革;若谨愿无过,便可令其常充,不得藉新官更换,混行派费,违者计脏议罪。
肄业番童,拱立背诵,句读铿锵,顿革咮离旧习。陈观察大辇有司教之责,语以有能读四子书、习一经者,复其身,给乐舞衣巾,以风厉之。癸卯夏,高太守铎申送各社读书番童,余劳以酒食,各给四书一册、时宪书一帙。不惟令奉正朔,亦使知有寒暑春秋;番不记年,或可渐易也。
附题咏
裸人丛笑篇十五首孙元衡
皇威慑海若,崩角革顽凶。昔从倭鬼役,今为王者农。酋长加以冠,族类裸其躬。震惊鞭挞威,嬉戏刀剑锋。台郎出守罗星宿,云是大唐王与公。五十二区山百重,南极蜈蜞北鸡笼,浑沌不凿天年终。
卫囊缦靡草,■〈髟上截下〉髽如植竿。独竦兕廌立,两岐羱角端。不簪亦不弁,杂卉翼以翰。谓当祝发从瓯骆,尔胡不髡能自完!
凿囷贯竹皮括轮,象日月兮卫其身,圆景双担色若银。我闻无肠之东聂耳国,趋走捧持犹捧珍;又云一耳为衾一为菌;非其苗裔强相效,呜呼坎德胡不辰!
齿耳夫何以皓为?又奚取于渍汁而漆颐,厉骨辟秽芳其脂?墨氏毋宁悲染丝!
倒悬覆脏,如絷羵羊。织竹为笟,约肚束肠。行奔登跃,食少力强。蜂壶猿臂,逐鹿踰冈。将刀断之,挽手上堂。为语楚宫休饿死,盍习此术媚其王!
短布无长缝,尚元戒施缟。桶裙本陋制,不异蛮犵狫。狫蛮凿齿丧其亲,尔蛮凿齿媾其姻,杂俗殊风仁不仁!
管承鼻息扬箫音,筠亚齿隙调琴心。女儿别居椰子林,雄鸣雌和终凡禽。不顾耶娘回面哭,生男赘妇老而独;但知生女耀门楣,高者为山下者谷。猫女腻新相鬪妍,醉歌跳舞惊鸿翩。酋长朝来易版籍,东家麻达西家仙。
接飞轶走,纵行横施。绣肌雕腋,勇者是仪。龟文蝉翼,蒙表贯肢。背展雕鹗,胸狞豹螭。跳脱臂焊,璎珞项披。蠢然身首犁■〈需鬼〉尸!
海山宜鹿,依于朴■〈木敕〉。麌麌呦呦,群行野伏。诸番即之,长鈚劲箙。毒■〈犭册〉横噬,倍于杀戮。凭借商手赋公局,获车既倾壑有欲。■〈牛畺〉犇■〈冂外内巳〉食何苦辛,直朵颐于刖蹄而剖腹。
尔之生也,悬刀代弧;尔之壮也,畜犬为徒。柔筌以卧肉以餔,纵横猛气凌殷虞,奋狋■〈犬犬〉■〈犭力〉不可呼,争先奚翅当百夫,功多齿钝弃匪辜,日暮累累嗥路隅!
虎山可深入,傀儡难暂逢。不竞人肉竞人首,歼首委肉于豝豝。惊禽飞,骇兽走;腰下血模糊,诸番起相寿!
崩泉下涧三尺波,女儿没水如群鹅。中官投药山之阿,至今仙气留云窝。生男洗涤意非它,无挛无靡无沈痾;他日纵浪有勋业,为鲸为鲤为蛟鼍。
鼍鼓轰林人野哭,举尸焮炙昲以燠。蝇蚋不敢侵,蝼蚁漫相逐。埋骨无期雨颓屋。安置鬼牛与鬼鹿。鬼残日夜伤幽独!
金人窜伏来海滨,五世十世为天民。花开省识唐虞春,阡陌杂作如无人。披草戴笠,钳口合唇;道路以目,爰契天真。华人侮之默不嗔,秫粒如豆萁如薪。
群嚼玉英粲,醽醁为氤氲。屏五齐三事,而狄康不闻。准人准口量余粟,一榼一瓢万事足。蚩蚩者无怀古民,白刃酣交醒觳觫。
秋日杂诗三首孙元冲
诸番多窟宅,深就瘴云安;竹坞疑熊馆,茅房结马鞍。山荒朝猎豹,田熟夜防獾。此是羲皇上,文身似羽翰。
信此飘零眼,浮观别异同。四时无正候,百物有奇功。版籍翻稽妇,蛮村浑贱翁。糟醨聊可啜,应笑学郫筒。
眼底天民在,熙熙共往来。忘年惊发变,改岁待花开。即鹿群看箭,安家密咒灰。唱歌争款客,唤取女郎回。
土番竹枝词二十四首郁永河
生来曾不识衣衫,裸体年年耐岁寒。犊鼻也知难免俗,乌青三尺是围阑。
文身旧俗是雕青,背上盘旋鸟翼形;一变又为文豹鞹,蛇神牛鬼共狰狞!
胸背烂斑直到腰,争夸错锦胜鲛绡。冰肌玉碗都文遍,只有双蛾不解描。
番儿大耳是奇观,少小都将两耳钻;截竹塞轮轮渐大,如钱如碗复如盘。
丫髻三叉似幼童,刀犬偏爱支妁火。出门又插文禽尾,陌上飘飖各鬪风。
覆额齐眉绕乱莎,不分男女似头陀。晚来女伴临溪浴,一队鸬鹚漾绿波。
鑢贝雕螺各尽攻,陆离斑驳碧兼红;番儿项下重重绕,客至疑过绣岭宫。
铜箍铁镯俨刑人,鬪怪争奇事事新。多少丹青摹变相,尽图那得似生成。
老翁似女女如男,男女无分总一般;口角有髭皆拔尽,须眉都作妇人颜。
腰下人人插短刀,朝朝摩厉可吹毛;杀人屠狗般般用,纔罴樵薪又索绹。
耕田凿井自艰辛,缓急何曾叩比邻;构屋斫轮还结网,百工俱备一人身。
轻身趫捷似猿猱,编竹为箍束细腰;等得吹箫寻凤侣,从今割断伴妖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