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儒学案 - 第 55 页/共 79 页
受道者以虚心为本,有所挟,则私意先横於中,而不能入矣。
人能於天命顺而不咈,受而不拒,便是处死生富贵之要。
直者生之道,循理而行,虽命之所遭有不齐,而莫非生道。(见得极透。)
得一善,逞一善,得一能,逞一能,是谓道听涂说。
今人轻易言语,是他此心不在,奔驰四出了。学者当自谨言语,以操存此心。
修身见於世,盖实之不可掩者,非君子愿乎其外,而欲以自见也。
人性本善,而感动处有中节、不中节之分,其中节者为善,不中节者为恶。(知学则知中节,而动无不善。)
道无形体可见,而圣人一身,浑然此道,故无形体之道,皆圣人身上形见出来。(人皆有之,第日用不知,不自作主宰耳,非道远人也。)
为仁之功,用力特在勿与不勿之间而已。自是而反,则为天理;自是而流,则为人欲;自是克念,则为圣;自是罔念,则为狂。特毫忽之间,学者不可不谨。
孔、颜之乐者仁也,非是乐这仁,仁中自有其乐耳。且孔子安仁而乐在其中,颜子不违仁而不改其乐。安仁者,天然自有之仁,而乐在其中者,天然自有之乐也。不违仁者,守之之仁,而不改其乐者,守之之乐也。《语》曰“仁者不忧”,不忧非乐而何?周、程、朱子不直说破,欲学者自得之。
人能恭敬,则心便开明。
学到不怨不尤处,胸中多少洒落明莹,真如光风霁月,无一点私累。
《六经》、《四书》圣人之糟粕也,始当靠之以寻道,终当弃之以寻真。(道真我所固有者,先生此言,欲毋专泥书册耳。)
古人,文人自是文人,诗人自是诗人,儒者自是儒者,今人欲兼之,是以不能工也。贤辈文无求奇,诗无求巧,以奇巧而为诗文,则必穿凿谬妄,而有不得其实者多矣。不若平实简淡为可尚也。(见先生应感之实可法。)
人心本自虚灵知觉,但事物才触,即动而应物,无踪迹可寻捉处。
《太极图说述解序》略云:孔子而后,论太极者皆以气言,老子道生一,而后乃生二,庄子师之,曰“道在太极之先”,曰一,曰太极,皆指作天地人三者,气形已具,而混沦未判之名。道为一之母,在太极之先,而不知道即太极,太极即道。以通行而言,则曰道;以致极而言,则曰极;以不杂而言,则曰一。夫岂有二耶?列子混沦之云,《汉志》含三为一之说,所指皆同。微周子启千载不传之秘,则孰知太极之为理而非气也哉?且理,语不能显,默不能隐,固非图之可形,说之可状,只心会之何如耳。二程得周子之图之说,而终身不以示人,非秘之,无可传之人也。是后有增周子首句曰:“自无极而为太极”,则亦老、庄之流。有谓太极上不当加无极二字者,则又不知周子“理不离乎阴阳,不杂乎阴阳”之旨矣。亦惟朱子克究厥旨,遂尊以为经而註解之,真至当归一之说也。至於《语录》,或出讲究未定之前,或出应答仓卒之际,百得之中不无一失,非朱子之成书也。近世儒者多不之讲,间有讲焉,非舍朱说而用他说,则信《语录》而疑《註解》,所谓弃良玉而取顽石,掇碎铁而掷成器,良可惜也。(《太极图》先生生平所最得力者。)
《太极图说辨戾》文略云:周子谓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则阴阳之生,由乎太极之动静。而朱子之解极明备矣,其曰“有太极,则一动一静而两仪分,有阴阳,则一变一合而五行具”,尤不异焉。又观《语录》,却谓“太极不自会动静,乘阴阳之动静而动静耳”。遂谓“理之乘气,犹人之乘马,马之一出一入,而人亦与之一出一入”,以喻气之一动一静,而理亦与之一动一静。若然,则人为死人,而不足以为万物之灵;理为死理,而不足以为万物之原。理何足尚,而人何足贵哉?今使活人骑马,则其出入行止疾徐,一由乎人驭之如何尔,活理亦然。不之察者,信此则疑彼矣,信彼则疑此矣,经年累岁,无所折衷,故为《辨戾》,以告夫同志君子!
卷四十五 诸儒学案上三
督学黄南山先生润玉
黄润玉字孟清,号南山,浙之鄞县人。幼而端方,不拾遗金。郡守行乡饮酒礼,先生观之,归而书之於册,习礼者不能过也。诏徙江南富民实北京,其父当行。先生年十三,请代父往。有司少之,对曰:“父去日益老,儿去日益长。”有司不能夺而从之。至则筑室城外,卖菜以为生,作劳之余,读书不辍。有富翁招之同寓,先生谢不往。或问之,曰:“渠有一女,当避嫌也。”寻举京闱乡试,授江西训导,用荐召为交趾道御史,出按湖广。劾藩臬郡县之不职者,至百有二十人,风采凛然。景泰初,改广西提学佥事。时寇起军兴,先生核军中所掠子女,归者万余口。副使李立,故入死罪且数百人,亦辨而出之。南丹卫在万山中,岁苦瘴厉,先生奏徙平原,戍卒因之更生。丁忧起复,移湖广,与巡抚李实不合,左迁含山知县。致仕。成化丁酉五月卒,年八十九。先生之学,以知行为两轮。尝曰:“学圣人一分,便是一分好人。”又曰:“明理务在读书,制行要当慎独。”盖守先儒之矩矱而不失者也。其所友为李文毅时勉、薛文清瑄,故操行亦相似。
海涵万象录
天只气,地只质,天地之生万物,如人身生毛发,任其气化自然也。而人独有心中一窝气,寓得理而灵,故曰心神。然太虚中亦有一团气,灵如人心者,则曰天神。
汴为天下之中,不如金陵、江夏漕运之易集也。
道有体用,体即理,用即事,人得是理於心曰德,服是事於身曰行。何谓德?知仁、圣义、中和是也。何谓行?孝友、睦姻、任恤是也。
道无玄妙,只在日用间,着实循理而行。
在天为理,与天常存,在人为性,气散则亡。
告子若曰“生理之谓性”,便不起人争端。天地间只是生气中有此生理,在人亦然,故名曰性,而总谓之仁。是仁即系天地生物之心,又只是生生之理,又曰气质之性,即告子生之谓也。故张子曰:“君子弗性也。”
有一人之命,有一家之命,有一国之命,若长平坑卒,一国之命也,气数也。
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则心自不放。
心之量宇宙间事,皆能推其理而知,但天下形势,古今制度,必须考视而知,难意度也。
程、张所谓心,皆指其虚灵之气而言,气本寓理为性,理从气发为情,而心能主宰者,亦气也。
天地间生生不息为仁,此天理流行也。人心只天理流行便是仁,私欲间断便是不仁。
孔门所教所学,皆於用处发明,而体在其中。盖理是道之体,事是道之用。孝弟见於日用,只从仁上发出来。仁是孝弟之理,孝弟是仁之用。学者骛於高远,不尽孝弟之事,只是去探高妙,论心论性,却全不识道。
教学者於自己体认性情发见处,便能知道。
古者士农工商,各一其业,子孙世守,而民志定。今也农工商之贪黠者,皆奔兢仕途,而谋吏胥出身,往往资其贪黠,卒获仕途以终其身,所以滥溢铨曹,汙蠹民社者,多此途也。为今之计,莫若自民间俊秀,取入庠校者,三年大比,约计藩臬郡县司吏额,分上中下,取士之中式者上等,命为藩臬阃司之吏,中等为各郡吏,下等为州县吏。三年考满,送礼部会试,亦依上法取送。在京衙门历役三年,都试出身,则使儒法兼通,寄之民社,而去贪黠之风矣。
《大学》之道,问学之宏规;《论语》之言,践履之实理;《孟子》七篇,扩充之全功;《中庸》一书,感化之大义。
《大学》一书,《六经》之名例也;《中庸》一书,《六经》之渊源也。
穷理者道之体斯明,尽性者道之体斯行,至命者道之原斯达,故邵子曰:“非道而何?”
经书补註
格物格字,当训合格之格。凡物之要者,莫切乎身心,物之大者,莫过於家国天下。人之所学,莫非身心家国天下之事。然事物莫不有理,而万物皆备於我,则物理具於吾心。学者以吾心之理,格合事物之理,是曰格物。若训为至,则为物至而后知,至不成文义也。(《大学》)
告曾子以道言,谓一理贯万事,理即体,事即用。告子贡以学言,谓一心贯万理,心者气之灵,理者心之德。
一日克己复礼,一日以成功之大纲言,四勿以日日用功之节目言,譬之一好地方,有寇生发,日日要当克胜他,及至一日尽克胜了,而复却好地方,则天下皆知其地方好了。朱子补传“一旦豁然贯通”,即此一日义同。
天理寓於人曰性,犹源泉入於川曰流。然理无不善,而人之气禀有清浊;泉无不洁,而川之泥质有沙淤。故人之始生,气之清浊未甚见,及其长而习於善,则清者愈清,习於恶,则浊者愈浊。如川之始达,泥之澄浑未甚分,及其远也,积於沙者,则澄者愈澄,汩於泥者,则浑者愈浑矣。故性近习远。(以上《论语》)
浩气是心窝中一点虚灵之气,所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人能事事合宜,则心无愧怍而天理纯全,斯可识浩然之气象也。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此浩气塞於天地之间也。
义者人心之裁制,气之主也,即所谓志帅也。道者事理之当然,气之行也,即所谓道路也。
万物皆备於我,物理具於吾心也。以吾心之理,处物合宜,即义也。此之谓体用。(以上《孟子》)
《尧典》以亲九族,即齐家也。止谓本宗九世,上至高,下至玄,自三而五,自五而九,上杀,下杀,旁杀,而人道竭矣。岂有外姓之谓族乎?故《尔雅》别外姻曰母党,妻党。(《书》)
天生烝民,有物有则,言天之生人,有是事则有是理。如视必明,听必聪,色必温,貌必恭,言必忠,而有即必也。民之秉彝,好是懿德,言人之有己,行此常事,故思此常理。如视思明,聽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而好即思也。盖事者道之用,理者道之体,故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诗》)
古者诸侯之别子之子孙,嫡派为大宗,其庶子为小宗。若小宗绝,不为立后,惟大宗绝,则以支子立后。盖大宗是尊者之统,不可绝也。今制大宗绝立后,小宗绝不立后,奈庶民不知朝廷之制,凡庶子绝,皆令过继,只是争取财产尔。
古昔吉服,杀缝向外以便体;后王致饰,杀缝向内为吉服,以外削外缉者为凶服。
苴,束茅也,所以代神置於神席几束,祭时佐食取黍稷,祝取觯祭於苴,而祭毕弃之,即老氏所云刍狗也。今朱子家礼,乃束茅置沙于馔食前酎酒,似与古礼命祝祭酒意同。
周公祭泰山,召公为尸,今之神有土木偶及遗像,皆古人立尸之遗意欤?(以上《仪礼》)
文毅罗一峰先生伦
罗伦字彝正,学者称一峰先生。吉之永丰人。举成化丙戌进士,对策大廷,引程正公语:人主一日之间,接贤士大夫之时多,亲宦官宫妾之时少。执政欲节其下句,先生不从。奏名第一,授翰林修撰。会李文达夺情,先生诣其私第,告以不可。待之数日,始上疏历陈起复之非,为君者当以先王之礼教其臣,为臣者当据先王之礼事其君。疏奏遂落职,提举泉州市舶司。明年召还,复修撰,改南京,寻以疾辞归,隐於金牛山,注意经学。《周易》多传註,间补己意;《礼记》彙集儒先之见,而分章记礼,则先生独裁;《春秋》则不取褒贬凡例之说,以为《春秋》缘人以立法,因时以措宜,犹化工焉,因物而赋物也,以凡例求《春秋》者,犹以画笔摹化工,其能肖乎?戊戌九月二十四日卒,年四十八。正德十六年,赠左谕德,谥文毅。先生刚介绝俗,生平不作和同之语,不为软巽之行,其论太刚则折,则引苏氏之言曰:“士患不能刚尔,折不折天也,太刚乎何尤?为是言者,鄙夫患失者也。”家贫,日中不能举火,而对客谈学不倦。高守赠以绨袍,遇道殣,辄解以瘗之。尝欲仿古置义田以赡族人,邑令助之堂食之钱,先生曰:“食以堂名,退食於公之需也,执事且不可取,何所用与?”谢而弗受。冻馁几於死亡,而一无足以动於中。若先生庶几可谓之无欲矣!先生与白沙称石交,白沙超悟神知,先生守宋人之途辙,学非白沙之学也,而皭然尘垢之外,所见专而所守固耳。章枫山称:“先生方可谓之正君善俗,如我辈只修政立事而已。”其推重如此。
语要
子路论为国,而其言不让,夫子哂之。况直居其位而不让乎?登降作止饮食不辞焉,人皆以为非也,荣以爵而不辞焉,人不以为非也。非其小而不非其大,何也?
治己必先治心,心者舟之柁也,欲正其舟,而不正其柁,可乎?
伯恭居丧授徒,子静极以为非,今日便子静在,恐亦不敢以为非也。
居丧须避嫌疑,不可自信而已。古人之受汙者,多以此,人或以是汙之,亦无路分说也。
进善无足处,有足便小了。臧否人物,此是一件不好勾当。称善虽是美事,然必见得透,恐为伪人所罔。
所以为圣贤,不必删述定作,如孔子折衷群圣,以垂宪万世也。不过求之吾心,致慎於动静语默、衣服饮食、五伦日用,以至辞受取舍、仕止久速,无不合乎圣贤已行之成法而已。
君子视人犹己,以义处己,不以义处人,非君子之道也。
流俗虽不美,而天下未尝无正人,天下未尝无正论,此固人心之所以不死,而天道之所以扶持斯世者也。
君子之学,持静之本,以存其虚,防动之流,以守其一。虚则内有主而不出,一则外有防而不入,则物不交於我矣。物不交於我,则我之所以为我者,非人也,天也。
或曰刚折而柔存,此非知刚者也。天不刚乎?地不柔乎?地有陷而天未尝坠,不刚者存而柔者堕乎?山止也,水流也,山刚而水柔,不刚者存而柔者去乎?齿之折者,刚之无本者也,发附於头颅,头颅存而毛发去者何也?
诚曷终乎?土可入,诚不可得而息也。入土斯已矣,诚曷不息也?所谓生也,守之以死,死则终,诚不可得而息也。
所见专则守固。
与其以一善成名,宁学圣人而未至。
文懿章枫山先生懋
章懋字德懋,金华兰谿人。成化丙戌会试第一。选庶吉士,授编修。与同官黄仲昭、庄昶谏上元烟火,杖阙下,谪知临武。历南大理评事,福建按察司佥事,考绩赴吏部,乞休。冢宰尹旻曰:“不罢软,不贪酷,不老疾,何名而退?”先生曰:“古人正色立朝,某罢软多矣。古人一介不取,视民如伤,某贪酷多矣。年虽未艾,鬚鬓早白,亦可谓老疾矣。”遂致仕。林居二十年,弟子日进,讲学枫木菴中,学者因曰枫山先生。弘治中,起为南京祭酒,会父丧,力辞。廷议必欲其出,添设司业,虚位以待之。终制就官,六馆之士,人人自以为得师。正德初致仕。转南京太常、礼部侍郎,皆不起。嘉靖初,以南京礼部尚书致仕。是岁辛巳除夕卒,年八十六。赠太子太保,谥文懿。其学墨守宋儒,本之自得,非有传授,故表里洞澈,望之庞朴,即之和厚,听其言,开心见诚,初若不甚深切,久之烛照数计,无不验也。以方之涑水,虽功业不及,其诚实则无间然矣。金华自何、王、金、许以后,先生承风而接之,其门人如黄傅、张大轮、陆震、唐龙、应璋、董遵、凌瀚、程文德、章拯,皆不失其传云。
语要
人形天地之气,性天地之理,须与天地之体同其广大,天地之用同其周流,方可谓之人。
学者须大其心胸,盖心大则万物皆通。必有穷理工夫,心才会得大。又须心小,心小则万理毕晰。必有涵养工夫,心才会得小。不至狂妄矣。
或劝以著述,曰:“经自程、朱后不必再註,只遵闻行知,於其门人语录,芟繁去芜可也。”
《桃符诗》:“正要鬼神司屋漏,何须茶垒卫门庭。”
每讲“伯夷、叔齐饿首阳之下,民到於今称之”之语,便自警拔。
格君心,收人才,固民心,然后政事可举。
惟唐、虞、三代皆圣人致中和而参赞,下此一泰一否,为气运所推荡耳。
穷理,自进退辞受之节,分明不苟始。
居敬於专一上见功。
应璋问学,先生曰:“勉斋真实心地,刻苦工夫,八字尽之矣。”
遗事
诸子皆亲农事,邑令来见,诸子辍耕跪迎。先生官祭酒,其子往省,道逢巡检笞之,知而请罪,先生笑曰:“吾子垢衣敝履,宜尔不识,又何罪焉!”
太宰唐渔石出入徒步,人以为言,渔石曰:“枫山先师致政归,祇是步行。自后朴菴拯、竹涧潘希曾两侍郎俱守此礼,吾安敢违耶?”
枫山祖居渡渎,距城十五里,当事至兰谿者,必出城访之。至则一饭雞黍数豆,力不能办,多假借於族人。其后迁居城中,小楼二间,卑甚。先生宴坐其间,每作文时,绕行室中,其冠往往触樑垫角,先生不知也。
先生田祇二十亩,而家人十口,岁须米三十六石,所入不足当其半,则以麦屑充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