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学案 - 第 428 页/共 437 页
临川文集
仁义礼信,天下之达道,而王霸之所同也。夫王之与霸,其所以用者则同,而其所以名者则异。何也﹖盖其心异而已矣。其心异则其事异,其事异则其功异,其功异则其名不得不异也。王者之道,其心非有求于天下也,所以为仁义礼信者,以为吾所当为而已矣。以仁义礼信修其身而移之政,则天下莫不化之也。是故,王者之治,知为之于此,不知求之于彼,而彼固已化矣。霸者之道则不然,其心未尝仁也,而患天下恶其不仁,于是示之以仁;其心未尝义也,而患天下恶其不义,于是示之以义;其于礼信亦若是而已矣。是故,霸者之心为利,而假王者之道以示其所欲,其有为也,唯恐民之不见而天下之不闻也,故曰其心异也。齐桓公劫于曹沫之刃而许归其地,夫欲归其地者,非吾之心也,许之者,免死而已。由王者之道,则勿归焉可也,而桓公必归之地。晋文公伐原,约三日而退。三日而原不降,由王者之道,则虽待其降焉可也,而文公必退其师,盖欲其信示于民者也。凡所为仁义礼亦无以异于此矣,故曰其事异也。王者之大,若天地然,天地无所劳于万物,而万物各得其性,万物虽得其性,而莫知其为天地之功也,王者无所劳于天下,而天下各得其治,虽得其治,然而莫知其为王者之德也。霸者之道则不然,若世之惠人耳,寒而与之衣,饥而与之食,民虽知吾之惠,而吾之惠亦不能及夫广也,故曰其功异也。夫王霸之道则异矣,其用至诚以求其利,而天下与之,故王者之道,虽不求利之所归,霸者之道,不主于利,然不假王者之事以接天下,则天下孰与之哉!(《王霸论》。)
性、情一也。世有论者曰:「性善情恶。」是徒识性、情之名,而不知性、情之实也。喜怒哀乐好恶欲,未发于外而存于心,性也。喜怒哀乐好恶欲,发于外而见于行,情也。性者情之本,情者性之用,故吾曰:「性、情一也。」彼曰性善,无它,是尝读孟子之书而未尝求孟子之意耳。彼曰情恶,无它,是有见于天下之以此七者而入于恶,而不知七者之出于性耳。故此七者,人生而有之,接于物而后动焉,动而当于理则圣也,贤也,不当于理则小人也。彼徒有见于情之发于外者为外物之所累而遂入于恶也,因曰「情,恶也」;「害性者,情也」,是曾不察于情之发于外而为外物之所感而遂入于善者乎!盖君子养性之善故情亦善,小人养性之恶故情亦恶,故君子之所以为君子莫非情也,小人之所以为小人莫非情也。彼论之失者,以其求性于君子,求情于小人耳。自其所谓情者,莫非喜怒哀乐好恶欲也。舜之圣也,象喜亦喜;使舜当喜而不喜,则岂足以为舜乎﹖文王之圣也,王赫斯怒;当怒而不怒,则岂足以为文王乎﹖举此二者而明之,则其余可知矣。如其废情,则性虽善,何以自明哉!诚如今论者之说,无情者善,则是若木石者尚矣!是以知性情之相须,犹弓矢之相待而用,若夫善恶,则犹中与不中也。曰:「然则性有恶乎﹖」曰:「孟子曰:『养其大体为大人,养其小体为小人。』扬子曰:『人之性,善恶混。』是知性可以为恶也。」(《性情论》。)
世之论者曰:「惠者轻与,勇者轻死,临财而不訾,临难而不避者,圣人之所取,而君子之行也。」吾曰:「不然。惠者重与,勇者重死,临财而不訾,临难而不避者,圣人之所疾,而小人之行也。」故所谓君子之行者有二焉:其未发也,慎而已矣;其既发也,义而已矣。慎则待义而后决,义则待宜而后动,盖不苟而已也。《易》曰:「吉凶悔吝生乎动。」言动者,贤不肖之所以分,不可以苟耳;是以,君子之动,苟得已,则斯静矣。故于义,有可以不与、不死之道,而必与、必死者,虽众人之所谓难能,而君子未必善也;于义,有可与、可死之道,而不与、不死者,虽众人之所谓易出,而君子未必非也。是故尚难而贱易者,小人之行也;无难无易而惟义之是者,君子之行也。传曰:「义者,天下之制也,制行而不以义,虽出乎圣人所不能,亦归于小人而已矣。」季路之为人,可谓贤也,而孔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夫孔子之行,惟义之是,而子路过之,是过于义也,为行而过于义,宜乎孔子之无取于其材也。勇过于义,孔子不取,则惠之过于义,亦可知矣。孟子曰:「可以与,可以无与,与伤惠。可以死,可以无死,死伤勇。」盖君子之动,必于义无所疑而后发,苟有疑焉,斯无动也。《语》曰:「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言君子之行,当慎处于善耳,而世有言《孟子》者曰:「孟子之文,传之者有所误也。孟子之意,当曰『无与伤惠,无死伤勇』。」呜呼!盖亦勿思而已矣。(《勇惠论》。)
仁者,圣之次也;智者,仁之次也。未有仁而不知者也,未有知而不仁者也。然则,何知仁之别哉﹖以其所以得仁者异也,仁,吾所有也,临行而不思,临言而不择,发之于事而无不当于仁也,此仁者之事也。仁,吾所未有也,吾能知其为仁也,临行而思,临言而择,发之于事而无不当于仁也,此知者之事也。其所以得仁则异矣,及其为仁则一也。孔子曰:「仁者静,知者动。」何也﹖曰,譬今有二贾也,一则既富矣,一则知富之术而未富也。既富者,虽焚舟折车无事于贾可也;知富之术而未富者,则不得无事也。此仁、知之所以异其动静也。吾之仁,足以上格乎天,下浃乎草木,旁溢乎四夷,而吾之用不匮也,然则吾何求哉!此仁者之所以能静也。吾之知,欲以上格乎天,下浃乎草木,旁溢乎四夷,而吾之用有时而匮也,然则吾可以无求乎!此知者之所以必动也。故曰:「仁者乐山,知者乐水。」山者静而利物者也,水者动而利物者也,其动静则异,其利物则同矣。曰「仁者寿,知者乐」,然则仁者不乐,知者不寿乎﹖曰,知者非不寿,不若仁者之寿也;仁者非不乐,乐不足以尽仁者之盛也。能尽仁之道,则圣人矣,然曰仁,而目之以圣者,言其化也,盖能尽仁道则能化矣,如不能化,吾未见其能尽仁道也。颜,次 孔子者也,而孔子称之曰「三月不违仁」而已,然则能尽仁道者,非若孔子者,谁乎﹖(《仁知论》。)
君子所求于人者薄,而辨是与非也无所苟。孔子罪宰予曰:「于予与何诛!」罪冉有曰:「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二子得罪于圣人,若当绝也。及为科以列其门弟子,取者不过数人,于宰予,有辞命之善则取之;于冉求,有政事之善则取之,不以不善而废其善。孔子岂阿其所好哉,所求于人者薄也。管仲功施天下,孔子小之;门弟子三千人,孔子独称颜为好学,问其余,则未为好学者,闵损、原宪、曾子之徒不与焉,冉求、宰我之得罪又如此,孔子岂不乐道人之善哉,辨是与非无所苟也。所求于人者薄,所以取人者厚,盖辨是与非者无所苟,所以明圣人之道。如宰予、冉求二子之不得列其善,则士之难全者众矣,恶足以取人善乎﹖如管仲无所贬,则从政者若是而止矣;七十子之徒皆称好学,则好学者若是而止矣,恶足以明圣人之道乎﹖取人如此,则吾之自取者重,而人之所取者易;明道如此,则吾之与人,其所由可知已。故薄于责人而非匿其过,不苟于论人所以求其全,圣人之道,本乎中而已,《春秋》之旨,岂易于是哉!(《中述》。)
古之人,仆仆然劳其身,以求行道于世,而曰吾以学孔子者,惑矣!孔子之始也,食于鲁。鲁乱而适齐,齐大夫欲害己,则反而食乎鲁。鲁受女乐,不朝者三日,义不可以留也,则乌乎之﹖曰:「甚矣,卫灵公之无道也!其遇贤者,庶乎其犹有礼耳。」于是之卫。卫灵公不可与处也,于是不暇择而之曹,以适于宋、郑、陈、蔡、卫、楚之郊,其志犹去卫而之曹也。老矣,遂归于鲁以卒。孔子之行如此,乌在其求行道也﹖夫天子诸侯不以身先于贤人,其不足与有为明也,孔子而不知,其何以为孔子也﹖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价者也。」仆仆然劳其身,以求行道于世,是沽也。子路曰:「君子之仕,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盖孔子之心云耳。然则,孔子无意于世之人乎﹖曰:「道之将兴与,命也;道之将废与,命也。」苟命矣,则如世之人何!(《行述》。)
或曰:「孟、荀、扬、韩四子者,皆古之有道仁人,而性者,有生之大本也,以古之有道仁人,而言有生之大本,其为言也,宜无惑,何其说之相戾也﹖吾愿闻子之所安。」曰:「吾所安者,孔子之言而已。夫太极者,五行之所由生,而五行非太极也;性者,五常之太极也,而五常不可以谓之性,此吾所以异于韩子。且韩子以仁义礼知信五者谓之性,而曰天下之性,恶焉而已矣。五者之谓性而恶焉者,岂五者之谓哉!孟子言人之性善,荀子言人之性恶。夫太极生五行,然后利害生焉,而太极不可以利害言也;性生乎情,有情然后善恶形焉,而性不可以善恶言也,此吾所以异于二子。孟子以『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因以谓人之性无不仁。就所谓性者如其说,必也怨毒忿戾之心人皆无之,然后可以言人之性无不善,而人果皆无之乎﹖孟子以恻隐之心为性者,以其在内也。夫恻隐之心,与怨毒忿戾之心,其有感于外而后出乎﹖中者有不同乎﹖荀子曰:『其为善者,伪也。』就所谓性者如其说,必也恻隐之心人皆无之,然后可以言『善者,伪也』,为人果皆无之乎﹖荀子曰:『陶人化土而为埴。』埴岂土之性也哉!夫陶人不以木为埴者,惟土有埴之性焉,乌在其为伪也﹖且诸子之所言,皆吾所谓情也、习也,非性也。扬子之言为似矣,犹未出乎以习而言性也。古者有不谓喜怒爱恶欲情者乎﹖喜怒爱恶欲而善,然后从而命之曰仁也、义也;喜怒爱恶欲而不善,然后从而命之曰不仁也、不义也,故曰:『有情然后善恶形焉。』然则,善恶者,情之成名而已矣。孔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吾之言如此。」「然则,『上知与下愚不移』有说乎﹖」曰:「此之谓知愚。吾所云者,性与善恶也。恶者之于善也,为之则是;愚者之于知也,或不可强而有也。伏羲作《易》,而后世圣人之言也,非天下之至精至神,其孰能与于此!孔子作《春秋》,则游、夏不能措一辞。盖伏羲之知,非至精至神不能与;惟孔子之知,虽游、夏不可强而能也,况所谓下愚者哉!其不移,明矣!」或曰:「四子之云尔,其皆有意于教乎﹖」曰:「是说也,吾不知也。圣人之教,正名而已。」(《原性》。)
善教者藏其用,民化上而不知所以教之之源。不善教者反此,民知所以教之之源,而不诚化上之意。善教者之为教也,致吾义忠,而天下之君臣义且忠矣;致吾孝慈,而天下之父子孝且慈矣;致吾恩于兄弟,而天下之兄弟相为恩矣;致吾礼于夫妇,而天下之夫妇相为礼矣。天下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皆吾教也,民则曰:「我何赖于彼哉!」此谓化上而不知所以教之之源也。不善教者之为教也,不此之务,而暴为之制,烦为之防,劬劬于法令诰戒之间,藏于府,宪于市,属民于鄙野,必曰臣而臣,君而君,子而子,父而父,兄弟者无失其为兄弟也,夫妇者无失其为夫妇也,率是也有赏,不然则罪,乡闾之师,族酇之长,疏者时读,密者日告,若是其悉矣,顾不有服教而附于刑者,于是嘉石以之,圜土以苦之,甚者弃之于市朝,放之于裔末,卒不可以已也。此谓民知所以教之之源,而不诚化上之意也。善教者,浃于民心,而耳目无闻焉,以道扰民者也。不善教者,施于民之耳目,而求浃于心,以道强民者也。扰之为言,犹山薮之扰毛羽,川泽之扰鳞介也,岂有制哉!自然然耳。强之为言,其犹囿毛羽,沼鳞介乎,一失其制,脱然逝矣。噫!古之所以为古,无异焉,由前而已矣。今之所以不为古,无异焉,由后而已矣。或曰:「法令诰戒不足以为教乎﹖」曰:「法令诰戒,文也。吾云尔者,本也。失其本而求之文,吾不知其可也。」(《原教》。)
天有过乎﹖有之,陵历■蚀是也。地有过乎﹖有之,崩弛竭塞是也。天地举有过,卒不累覆且载者何﹖善复常也。人介乎天地之间,则固不能无过,卒不害圣且贤者何﹖亦善复常也。故太甲思庸,孔子曰:「勿惮改过。」扬雄贵迁善,皆是术也。予之朋,有过而能悔,悔而能改,人则曰:「是向之从事云尔,今从事与向之从事弗类,非其性也,饰表以疑世也。」夫岂知言哉﹖天播五行于万灵,人固备而有之,有而不思则失,思而不行则废。一日咎前之非,沛然思而行之,是失而复得,废而复举也,顾曰非其性,是率天下而将性也。且如人有财,见篡于盗,已而得之,曰:「非夫人之财,向篡于盗矣!」可欤﹖不可也。财之在己,固不若性之为己有也,财失复得,曰非其财,且不可,性失复得,曰非其性,可乎﹖(《原过》。)
附录
神宗问王安石之学何如,明道对曰:「安石博学多闻则有之,守约则未也。」
明道昔见上称介甫之学,对曰:「王安石之学不是。」上愕然问曰:「何故﹖」对曰:「臣不敢远引,止以近事明之。臣尝读《诗》,言周公之德云:『公孙硕肤,赤舄几几。』周公盛德,形容如是之盛,如王安石,其身犹不能自治,何足以及此!」(以上《程氏遗书》。)
温公戒金陵用小人,金陵曰:「法行即逐之。」温公曰:「误矣!小人得路,岂可去也﹖他日将悔之。」(《元城语录》。)
(梓材谨案:元城语移此者五条,其四条见后。)
韩绛自请前日谬于敷奏之罪,乞旨改正,上欣然叹曰:「卿不遂非,甚好。若王安石则言宰臣之道矣!」
元丰末,不得已,创为户马之说。神宗俯首叹曰:「朕于是乎媿文彦博矣。」王珪问故,上曰:「彦博尝争国马,奏曰:『陛下十年必思臣言。』」珪曰:「国马是王安石坚请,本非圣意。」上复叹曰:「安石误朕,岂止一事!」
安石在金陵,见元丰官制行,变色曰:「许大事,安石竟略不得与闻。」始渐有畏惧,作《前后元丰行》以谀上,盖求保全也。
先是,安石作《诗义序》,极谀上,神宗却之,令别撰。
安石与吕惠卿一帖,无令上知。惠卿既叛,安石以帖上之。上问熙河岁费之实于安石,安石谕王韶,不必以尽数对。诏叛,安石亦以其言上之。
神宗一日尽释市易务禁锢保人在京师者,无虑千人,远近驩喜。神宗叹曰:「百姓富家犹不肯图小利,国家何必屑屑如此!若更在位数年,则躬自除之,不使后日议者纷纷。」
(梓材谨案:以上诸条皆晁景迂初见钦宗之言,其全文载《邵氏闻见后录》。邵氏云:「亦陈莹中尊尧之意也。」今所录者,字句似微有不同。)
□□□曰:「本朝因杨炎之税法,租庸调已并矣。近又纳义仓,是再租也。五等之民,岁纳役钱,是再庸也。常役则调春夫,非时则调急夫,否则纳夫钱,是再三调也。而又为举放利息之术,曰常平钱,曰预买钱,曰蚕盐钱,曰过月钱。其余尚有难以条举者。庙堂之所谟谋者,钱也;刑罚之所重而不赦者,钱也;文移之所急者,钱也。能催科者为贤,不能者为不贤,廉耻尽矣!」
刘元城曰:「汉大臣于人主前说人长短,各以其实,如匡衡谓朱云好勇,数犯法亡命,受《易》颇有师道是也。金陵亦非常人,其质朴俭素,终身好学,不以官爵为意,与温公同。但学有邪正,各欲行其所学,而诸人辄溢恶,谓其为庐杞、李林甫、王莽,故人主不信。此进言之过。」
又曰:「五帝之法尚不同,金陵乃欲以成、周之法行之今。祖宗所以不多为法令者,正恐官吏缘此扰民也。金陵欲行新法,恐州县慢易,故擢用新进少年,至于特旨、御前处分、金字脾子,一时指挥之类,纷纷而出,其枋必为奸臣所窃,天下欲不乱,得乎﹖」
又曰:「金陵三不足之说,谓『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此三句,非独为赵氏祸,为万世祸!人主之势,天下无能敌者,人臣欲之,必思有大于此者把揽之。今乃教之不畏天变,不法祖宗,不恤人言,则何事不可为也﹖」
又曰:「祖宗以仁慈治天下,至嘉佑末,似乎舒缓不振,故神庙必欲变法。金陵揣知上意,以一身当之,又有虚名,实行强辩,坚志不可动,反复诘难,使 人主从之乃已。□及元丰初,主德已成,天容毅然。正君臣之分,非熙宁比矣。」
吕荥阳曰:「王介甫解经,皆随文生义,更无含蓄。学者读之,更无可以消详处,更无可以致思量处。」
晁景迂上封事曰:「《三经》之学,义理必为一说,辞章必为一体,以为一道德,道德如是其多忌乎﹖古人谓『宁道孔圣误,讳言郑、服非』,正今日之患也。援释、老诞慢之说以为高,挟申、韩刻核之说以为理,使斯士浮伪惨薄。古人谓王衍清谈之害甚于桀、纣,致今日之害者,其罪又甚于王衍也。其《尚书》之说,如老不可敬,祸不足畏之类,诬经害教,阴贻天下之祸。王安礼为臣,言神宗皇帝天度高远,常患《三经义》未副其意,宣谕异日当别刊修,则今之承学之士,兢兢《三经》惟谨者,未必当神宗之意也。若其《字说》,则神宗本留中,不以列学官,近乃列之,破律乱常尤甚,果何等书也﹖」
又《答袁季皋》曰:「荆公戏明道曰:『伯纯纵高不过至十三级而止。』明道谢曰:『公自十三级而出,上据相轮,恐难久以安也。』」
杨龟山曰:「荆公在上前争论,或为上所疑,则曰:『臣之素行,似不至无廉耻,如何不足信﹖』且论事当问之是非利害如何,岂可以素有廉耻,劫人使信己也﹖夫廉耻,在常人足道;若君子,更自矜其廉耻,亦浅矣!盖廉耻,自君子所当为者,如人守官,曰:『我固不受赃。』不受赃,岂分外事乎﹖」
陈右司曰:「阴阳灾异之说,虽儒者不可泥,亦不可全废。王介甫不用,若为政依之,是不畏天者也。」
又曰:「学者非特习于诵数发于文章而已,将以学古人之所为也。自荆公之学兴,此道坏矣。」
吴叔扬曰:「《字说》,诗字从言从寺,谓法度之言也。诗本不可以法度拘,若必以法度言,然则侍者法度之人,峙者法度之山,痔者法度之病也﹖不知此乃谐声。」(《吕氏童蒙训》。)
刘静春曰:「介甫不凭注疏,欲修圣人之经;不凭今之法令,欲新天下之法,可谓知务,第出于己者,反不逮旧,故上误裕陵以至于今。后之君子,必不安于注疏之学,必不局于法令之文,此二者既正,则人材自出,治道自举。」
祖望谨案:此条最精。
倪氏《经鉏堂杂志》曰:「荆公《字说》以转注假借皆为象形象意,此其所以为徇也,若其间说象形象意处,亦自有当理者。新法若雇役,至今用之,东南为便,不见其害。前十年,海外四州守臣,奏民间愿从中州雇役,朝廷从之,当时一切力排之,所以其心不服。故曰:『憎而知其善,可也。』」
魏鹤山《师友雅言》曰:「王介甫错看膳夫一义,以为王者受天下之奉。后王黼等置应奉司,以成政、宣之祸,至于亡国,不知他经原无此义。古人只说恭俭,释经不可不严哉!」
又曰:「口率出泉,康成以汉制解经,三代安有口赋﹖又如国服为息,息字,凡物之生歇处,康成引莽法以注息字,古人原不取民以钱,土地所出原无钱。介甫错处,尽是康成错处。欧、苏以前,未尝有人骂古注,承其误以至此。」
又《周礼折衷》曰:「《周礼》国服之法,郑康成直以王莽二分之息解之。此自误引,致得荆公坚守以为成、周之法。当时诸老虽攻荆公,但无敢自郑康成处说破,推原其罪者。」
又曰:「荆公尝以道揆自居,而不晓道与法不可离。如舜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以其有道也。法不本于道,何足以为法!道而不施于法,亦不见其为道!荆公以法不豫道,故其新法,皆商君之法,而非帝王之道,所见一偏,为害不小。永嘉二陈所作《制度纪纲论》云:『得古人为天下法,不若得之于其法之外。』彼谓仁义道德皆法外事,皆因荆公判道法为二,后学从而为此说。岂知《周礼》一部,教忠教孝,道正寓于法中。后世以刑法为法,故流于申、商,以汉制没入家财为夺以驭贫,尤害理,三代安得有没入人臣家财之法﹖古者臣下去国,待放于郊,然犹爵禄有列于朝,出入有诏于国,三年然后收其田里,此所谓驭。」
又跋了斋《日录辩》曰:「古人自格物致知以至平治天下,初无二本,自本身征民以至考建质俟,初无二理。今曰『不通政事却深于经术』,又曰『其人节行过人甚多』,审如其说,是能格致诚正而不能行之天下国家,本诸身矣而庶民且不合,他可知也。此理晓然易知,而能惑世诬民于十九年间,以养成乱本,又能使绍圣以后,守其说而莫之改也,呜呼!」
林竹溪《鬳斋学记》曰:「和靖曰:『介甫未尝废《春秋》。废《春秋》以为断烂朝报,皆后来无忌惮者托介甫之言也。韩玉汝之子宗文,字求仁,尝上介甫书,请六经之旨,介甫皆答之。独于《春秋》曰:「此经比他经尤难。」盖三传皆不足信也。介甫亦有《易解》,其辞甚简,疑处甚缺。后来有印行者,名曰《易义》,非介甫之书。』和靖去介甫未远,其言如此,甚公。今人皆以断烂朝报为荆公罪,冤矣!然亦荆公有以招之。」
又曰:「郑溪西曰:『半山《字说》,不足为穿凿。许慎识文识字,而求义太□,是可谓之穿凿。半山未能别文字也。某有三语曰:「无义之理理之真,有义之理理之失,多义之理理之妄。」此言高矣哉!』」
祖望谨案:此说似未可据。
谢山《荆公周礼新义题词》曰:「《三经新义》,尽出于荆公子元泽所述,而荆公门人辈皆分纂之。独《周礼》则亲出于荆公之笔,盖荆公生平用功此书最深,所自负以为致君尧、舜者俱出于此,是固熙、丰新法之渊源也,故郑重而为之。蔡绦以为政和秘阁所藏,其书法如斜风细雨,定为荆公手迹。其后国学颁行之板,为国子司业莆田黄隐所毁,世间流传遂少,仅见王氏《订义》所引而已。荆公解经,最有孔、郑诸公家法,言简意该,惟其牵缠于《字说》者,不无穿凿,是固荆公一生学术之秘,不自知其为累也。盖尝统荆公之经学而言之,《易传》不在三经之内,说者谓荆公不惬意而置之,然伊川独令学者习其书。容斋记《毛诗》『八月剥枣』,荆公一闻野老之言辄改其说,则亦非任情难挽者。朱子于《尚书》推四家,荆公与焉,且谓其不强作解事。而《礼记》之方、马数家,亦禀荆公之意而为之者,至今《礼记》注中不能废。《尔雅》成于陆氏,而以其余为《埤雅》,既博且精,彼其门人所著尚有不可掩者如此。至若《春秋》之不立学官,则公亦以其难解而置之,而并无断烂朝报之说,见于和靖《语录》中所辩。予观《宋志》,荆公尝作《左氏解》一卷,则非不欲立,明矣。荆公又尝与陈用之,许允成解《论》、《孟》,然则去其《字说》之支离而存其菁华,所谓六艺不朽之妙,良不可雷同而诋也,而况是书又荆公所最属意者乎!」
又《记荆公三经新义事》曰:「荆公《三经新义》,至南渡而废弃。元佑时不过曰经义兼用注疏及诸家,不得专主王氏之解,所禁者,《字说》耳。独莆田黄隐作司业,竟焚其书。当时在廷诸公不以为然,弹章屡上。案《山堂考索》所载,元佑元年十月癸丑,刘挚言:『国子司业黄隐,学不足以教人,行不足以服众。故相王安石经训,视诸儒义说,得圣贤之意为多,故先帝立之于学,程序多士。而安石晚年《字说》,溺于释典,是以近制禁学者无习而已。至其经义,盖与先儒之说并存,未尝禁也。隐猥见安石政事多已更改,妄意迎合,欲废其学,每见生员试卷引用,辄加排斥,何以劝率学校!』同时吕陶亦言:『经义之说,盖无古今新旧,惟贵其当。先儒之传注未必尽是,王氏之解未必尽非。隐之诵记王氏《新义》,推尊久矣,一旦闻朝廷议科举,则语太学诸生,不可复从王氏。或引用者,类多黜降。诸生有闻安石之死,而欲设斋致奠,以伸师资之报者,隐辄忿怒欲绳以法,尤可鄙也。』于是上官均等皆乞罢隐慰公论。由此观之,元佑诸贤平心,亦已至矣。嗟乎!蔡京之欲毁《通鉴》,盖隐有以启之,韩忠献所云『鬼怪辈坏事』也。」 附传
左丞王先生安礼
王安礼,字和甫,荆公之弟。早登科,辟河东幕职转运使。吕公弼荐于朝,召对。适荆公当国,除著作佐郎、崇文院校书。破例特赐之坐。迁直集贤院,历知润与湖州,为开封判官。尝偕尹奏事,既退,独留访天下事,帝甚向纳。俄直舍人院、同修起居注。言:「自古大度之主,不可以言语罪人。苏轼以才自奋,今一旦致于理,恐后世谓陛下不能容才。」帝曰:「朕固不深谴也,行为卿贳之。」寻进知制诰。帝数失皇子,用太史言,欲徙民墓迫京城者,无虑数万,谏曰:「文王卜世三十,其政先于掩骼埋胔,未闻迁人之冢以利其嗣者。」帝恻然而罢。拜中大夫、尚书右丞。转左丞。徐禧永乐之败,帝始悟叹曰:「安礼每劝朕勿用兵,少置狱,盖为是也。」久之,御史张汝贤论其过,以端明殿学士出知江宁。绍圣初,还职,知永兴军。二年,知太原。卒,年六十二,赠银青光禄大夫。为人伟风仪,论议明辩,常以经纶自任,而阙略细谨,以故数诒口语云。(参史传。)
秘阁王先生安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