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溪王先生全集 - 第 29 页/共 44 页
我公信道力学,为道林、波石二兄入室宗盟,楚侗兄亦时时传诵高谊,无由聚首一谈,徒有耿耿!
近见我公应酬诸作,其曰:“寂感,人心也,虽寂而未尝不感,虽感而未尝不寂,谓之一贯。譬诸洪钟含声,明镜蓄照,不将迎于物,物至应之,适中天则,应已不留,非拟议形迹可逮。本体在此,工夫在此,天地万物有不能违焉。后世学术,或失则内,或失则外,遗事以求心,将无入于空灭?逐吾心于事物,将无陷于支离?”此数言深契先师格致之微旨,可谓得其髓矣!
世传当局者有不喜讲学之说,愚窃以为不然。讲以身心与讲以口耳,先正常有辨矣!虽有偏心之人,未尝非颜孟、毁周程,吾人所当自省。若夫沉痼词章之陋习,囊珍二氏之餕余,甚者窃讲之名号以传呼于人,因为矫迹希宠之具,毋乃缘尧舜之声称作桀跖之嚆矢耶?彼偏詖者既不驯于宫墙,而膺诈者复自叛于大道,道之不明不行,又何惑焉?审若是,吾人视之,且汗颜愧心之不暇,况诸公以高明临之,固有不能遁其情者矣!虽然,当局者处势重、属望隆,一言向背,世道从违所关。且道学名号,非盛世所宜有,先朝殷鉴,淑慝昭然,导之使纵,犹恐其不吾信,况从而抑之乎?诸公虽无抑之之心,不幸有其迹矣!世人不原其心而泥其迹,将循覆辙而惩后车,不可以不慎也!
与耿楚侗
圣天子童蒙之吉,柔中临之于上,元老以刚中应之于下,刚柔相济,德业日彰。吾丈遵养逢时,帝心简在,舍讲学无可报称。窃意蒙养之道,不在知识伎俩,只保全一点纯气,弗为外诱迁夺,便是作圣之功。外廷公卿进见有时,日处深宫,食息起居不得不与中官相比妮,势使然也。迩者元老有《帝鉴》,独中官无鉴,似为缺典。闲居无事,篡辑历代中官传,得其善与恶者若干人,录为《中鉴》,间以数语引而伸之,开其是非之本心,警以利害之隐机,使知所惩发。若得此辈回心向主,比之外廷献替,功可百倍。非吾丈苦心知我爱我,即未必以为迂,或以为过计也。录会,托龙阳奉览。若以为有补世教,须吾丈以数言弁首,刻布以传。此固杞人忧世之微忱也!
闻京师以复同志大会,乃吾丈与一二同志倡之,浣慰可知。曾见台时相会否?此可与性命相许之友。古云:“供千僧不如供一罗汉。”求友之心,无间出处,惟丈自爱!
先师从祀一节,知元老注念,事在终济。平泉以病去,履庵同志,可无差池?幸吾丈上下周旋,多方赞成之,固所自尽也。
与耿楚侗
去冬,具尺一奉候,未知已达记室否?我公出处,系世道之污隆、吾道之盛衰,非苟然也。道有本,学有要。尝忆公云“此件事只从见在一著取证,原无闲忙之别”,我公家居时是闲景,今舍身应世,万变扰扰,是忙景。若于此略起忻厌,平等不来,便是分别心未忘。故人日应万辨,心常寂然。此是吾人见在受用处,知公勘破久矣!
区区近来勘得生死一关颇较明白。生死如昼夜,人所不免,此之谓物化。若知昼而不知夜,便是弱丧而不知归,可哀也已!孔氏云:“朝闻道,可以夕死。”道无死生,忘死生而后超之。吾人见在得丧、称讥、荣辱、好丑,有一毫忘不尽,还有分别心在,总是未闻道,未可以死也。无闲忙即无死生,不待三十日到来,始见所谓见在也。幸密察之!
答耿楚侗
领手教,始知公已从大江而返。所示论学启稿,以为“一息苟存,欲求无忝”,知公拳拳忧道之心,不以在疚为缓。
中述定宇不迁之意,以为二本,谓“明照原是一贯,若谓相去千里,提掇不太重耶?”谓区区深然之意为过,并将自己之心看作标末,谓“喜怒时更有不迁者在”,是皆未悉区区所论不迁原旨。
先师谓“颜子不迁,有未发之中始能”,此亦权法。夫未发之中是太虚本体随处充满,无有内外,发而中节处即是未发之中。若有在中之中另为本体,与已发相对,则诚为二本矣!良知知是知非,原是无是无非,正发真是非之义。非以为从无是无非中来,以标末视之,使天下胥至于昏昏憧憧也。
不肖之意,亦非欲人极深一步领会。不识不知,良知之体本来如是,非可以深浅高卑抑扬而论也。不达此一关,终落见解分疏,终未归一。在定宇亦未脱此窠臼。山堂夜话、明镜之喻已是太煞分明,譬诸日月之往来,自然往来即是无往无来。若谓有个无往无来之体,则日月有停轮,非往来生明之旨矣!若此义明,则公所示种种分解引证又为剩语,可无辩矣!
公见教谓不肖“欲人破除毁誉第可与高明好修者道,令其逼真入微,不审其志而猥以为训,则非所宜,然近来学问,惟是辨志一著”,皆恳切为人语,不敢不领悉。
读尊翁事略,知发祥有自,隐行如此,令人倾慕。徐当处略作小传,以发潜德之光,以尽通家情分也。
与冯纬川(共两篇)
与冯纬川
别来忽逾岁,道谊之思,彼此所同。日与敬吾、湛泉、栢庵诸兄相处,更当有入微用力处。此件事须耐心从萌芽处养起,才从气魄上凑泊、知识上解会,皆是采枝摘叶功夫,虽使功业盖世,根脚不稳,终成堕落。先师尝云:“人在功名路上,如马行淖泥中,脚起脚踏,须有超逸之足,始能绝尘而奔。”得意场中,能长人意气,亦能消灭人善根,千万珍重!
与冯纬川
令侄至,领手教,知自反深切,所见卓然。其论慈湖“不起意”之说,若有取于鄙见,且以相师之喻为有补于慈湖未尽之旨,可谓虚受哉!
来教“不起意者,正以致其不学不虑之良知,不起非灭也。千思万虑,莫非天则之流行,动以天也。此正是变化云为,生生化化之机。而谓之寂灭死硬物也,岂足以知杨子乎?”此千古入圣之秘藏,兄可谓得其髓矣!
来教谓区区以正心为先天之学,诚意为后天之学,若过于分疏,非敢然也。人之根器,原有两种。意即心之流行,心即意之主宰,何尝分得?但从心上立根,无善无恶之心即是无善无恶之意,先天统后天,上根之器也。若从意之立根,不免有善恶两端之决择,而心亦不能无杂,是后天复先天,中根以下之器也。区区先后合一之宗,正是不可分之本旨。兄之所言是也,不得已而有分者,乃为两种根器而发,亦权法也。
近溪会语发明《中庸》未发之旨,自是近溪所见,未免过于分疏。其云“解离尘俗,觉得澄湛安闲,不为好恶驰逐。却将此体涵泳夷犹,率为准则依处”,此非但认虚见为实际,纵使实见,亦只成二乘沉空守寂之学,才遇些子差别景界,便经纶宰割不下。曾谓吾儒经世之实学而可作如此见解耶?先师谓“未发在已发之中,已发在未发之中”,不论有事无事,知识一个致良知工夫,统括无遗。物是良知感应之实事,良知即是心之本体、未发之中也。明道云“动亦定,静亦定”,动静者,所遇之时,定即良知之体也。近溪所见,还从禅宗来,吾儒致知格物之旨尚未莹彻。尘俗即事,好恶即物,原无可离。若此体涵泳夷犹,率为准则,未免二见。居尘出尘,即好恶而无所作,方是吾儒合一之指决。
吾兄所呈“庵中独坐了了光景,只是气机偶息,与《中庸》立本之旨不同。谓从静景息尘寻个端倪则可,谓一部《中庸》全在此则不可”,兄之所言是也。前后味兄见教,于先师良知之旨可谓笃信,然尚未免依通解悟,若是彻悟,只寸铁伤人,更无许多刀兵可美也。白沙静中端倪之见,乃是尧夫一派,与先师致知格物之旨,微有不同。此非副墨所能尽,何时与兄山堂对晤,究竟此言也?
答吴悟斋
首秋领兄镇江发来书,亹亹数百余言,辞严意垦,惟恐吾人缁于习染,陷身于有过,重为此学之羞。世之疵诟此学者,不特暴弃之徒指为口实,虽贤智同讲者亦且病之。真如洊雷警耳,令人修省之不暇!非兄直谅谊深笃于一体之爱,能如是乎?佩服,佩服!
细绎来教所论致知格物之旨,尚有可商证处。此古今学术同异之辨,苟徒誉言相酬以示无迕,似反以薄待兄,非棰挞相期、一体之初心也。敢举崖略以请。
来教云:“园中对晤信宿,多所悦服。其略抵牾,不在本体上,正在行持保任上。千载学脉,原自昭朗,学者不自昭朗耳。”意谓先师提点良知,令人言下直见本体,若无难者,学者只缘在格物上看得太轻,忽于行持保任工夫,使人不信其行,并不信其言。不若一等高明操励之人,犹足以立此身于无过之地。是则然矣!乃不肖所欲汲汲求正之意,却正在本体上,是非忽于行持保任也。真见本体之贞明,则行持保任自不容已,不复为习染之所移。譬之饮食养生,真知五谷之正味,则蒸溲渍糁自不容已,不复为杂物之所汩。凡溺于习染者,不知贞明者也;淆于杂物者,不知正味者也。孟氏云:“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集义只是致良知。良知不假学虑,生天生地生万物不容自已之生机。致良知是求慊于心,欲其自得也。苟不得其机,虽日从事于行持保任,勉强操励,自信以为无过,行而不著,习而不察,到底只成义袭之学。豪杰而不至于圣贤者以此,古今学术同异毫厘之辨也!
来教谓:“文公笃信旧闻,不敢自立知见,故以穷至事物之理训格物,推极知识训致知。”所谓“穷理”者,《易》文也。知识与良知之旨未尝差别,是义也,先师《与人论学书》、区区与双江议辨言之详矣!吾兄殆忽而未之省耶?《易》曰;“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心一也,以其全体恻坦而言谓之仁,以其得宜而言谓之义,以其条理而言谓之理,以其明觉而言谓之智。仁极仁而后为穷仁之理,义极义而后为穷义之理。不外心以求仁,不外心以求义,独可外心以求理乎?《系辞》所谓“穷理”,兼格致诚正而言,圣学之全功也。故曰:“只穷理便尽性以至于命。”若专指格物为穷理,而求理于事事物物之中,不惟于《系辞》之义有偏,亦非《大学》之本旨矣!心之知一也,根于良则为德性之知,因于识则不免假于多学之助,此回赐之学所由以分也。果信得良知及时,则知识莫非良知之用,谓吾心原有本来知识亦未为不可。不明根因之故,沿习旧见,而遂以知识为良知,其谬奚啻千里而已哉!
来教云:“格物者,吾心灵明上格天,下格地,明格人物,幽格鬼神,大而五典,小而三千三百,无不贯通透彻。无有内外,无有动静,何在非物,何在非格?曰‘体物而不遗’,曰‘感而遂通天下之故’,皆所谓格物。格物者,致知之实地。吾儒所以异于禅家者,此也。”此说似是而非。盖缘平时理会文公《或问》惯熟,宛转通融,附成己见,即“天地之所以高深,鬼神之所以幽显,物理固非度外,人伦尤切于身”之意也。先师自谓:“格物之旨,其于《或问》两条、九条之说皆已包罗统括于其中,但为之有要而作用不同。”特毫厘之差耳!若曰“何在非物、何在非格”,求端用力之地,果何所事事耶?良知不见不闻,微而显以体天地之馔,而后谓之格物;良知无思无为,寂而感以通天下之故,而后谓之格物。致知在格物,而格物本于致知,合内外之道也。其曰“儒佛之异,在于格物”,则诚是矣!但未知作用之同与否?果何如耳?佛氏遗弃伦物感应而虚无寂灭以为常,无有乎经纶之施,故曰“其要不可以治天下国家”。孰谓吾儒穷理尽性之学而有是乎?大人之学,通天下国家为一身。身者,家国天下之主也;心者,身之主也;意者,心之发动;知者,意之灵明。物即灵明感应之迹也。良知是非之心,天之则也。正感正应,不过其则,谓之格物,物格则知至矣!是非者,好恶之公也,自诚意以至于平天下,不出好恶两端。是故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而毋自欺,意之诚也。好恶无所作,心之正也。无作则无辟矣!身之修也,好恶同于人而无所拂,家齐国治而天下平也。其施普于天下,而其机原于一念之微。是故致良知之外无学矣!此为之之要、经纶之用也。
来教云:“某之所谓格与阳明所谓格者稍似,而不相似,大都悟入之途虽异,而所悟之宗旨则同。某之格与晦庵、阳明之格二说皆具,不必专主此说为是,而尽谓彼说为非。”兄欲调停两家之说,使会归于一,自谓己之格二说皆具,其用意诚厚矣!但未知所为稍似而不相似与所悟之同异果从何处得来?文公云:“天下之物皆有定理。”先师则曰:“物理不外于吾心,心即理也。”两家之说,内外较然,不可得而强同也。孟氏云:“规矩,方圆之至。”规矩诚设,则不可欺以方圆,而方圆之理含规矩。孰从而定之哉?纵得其情,亦不过多学之亿中耳。其于屡空之学,变动不居,周流六虚,无方圆之规矩,而天下之方圆从此而出,相去何远哉!此入圣之微机、无典要之大法,不可以不察也。或谓“心之良知,非假事物之理为之证,师心自用,疑于落空。”此正所谓毫厘之辨也。夫万物皆备于我,非意之也。目备万物之色,耳备万物之声,心备万物之情,天然感应,不可得而遗也。目惟空,始能鉴色;耳惟空,始能别声;心惟空,始能类情。苟疑其堕于空也,而先涂之以黑白,聒之以清浊,淆之以是非,存为万物之准,岂惟不足以取证,聪明塞而睿知昏,其不至于聋聩而眩者几希矣!此学公于天下,公于万世,非一家之私事。望兄舍去旧闻,虚心以观两家之说,孰是孰非,必有的然之见。有不待辨而自明矣!
来教云:“今时讲学之弊有二:其一以良知本来无可修证,才欲修证,便落二乘,其弊使人悬空守寂,截然不著事物工夫;其一以知即是行,一切应迹皆可以放过,其弊使人见这光景,自以为足,不复修行,乾没于伪欲而不自以为非,是看格物为不要紧工夫。二者缘于良知本体未曾彻悟,非教使之然也。”此二者之弊,世间无志甘于染习与稍有志而狃近利、泥虚见者或诚有之。先师设教之旨与吾人相与讲学之意,则殊不然。兄以为传流之误,虽若为吾人出脱罪过,亦时使然也。良知不学不虑,本无修证,格物正所以致之也。学者复其不学之体而已,虑者复其不虑之体而已,乃无修证中真修证也。若曰悬空守寂,无所事事,则格物果将何所属耶?知即是行,非谓忽于行持,正以发不行不足谓之知之意,使人致谨于应迹也。若曰见这光景,自以为足,没于伪欲而不自知其非,乌得谓之良知也哉?末谓缘于良知本体未曾彻悟,可谓一句道尽,乃复曰不在本体上,不自相抵牾也耶?
来教谓:“区区所议论‘文公读书穷理尚隔几重公案’为过情。持此进修,可以寡尤,不失为躬行之君子。若倒这公案,任意糊涂,其弊为无忌惮之中庸。讲者多不修,修者多不讲,总于大道未闻也。”夫千古圣学,惟在理会性情,舍性情则无学,未发之中,性之体也,其机在于独知之微,慎独即致知也。此修道之功,复性之基,大本立而达道行,天地万物皆举之矣!孔子称回之好学,惟曰“不迁怒,不贰过”而用其功,惟曰“有不善未尝不知”、“未尝复行”、未尝求之于外,可谓约矣!子贡从事于多学而识,以言语观圣人,夫子诲之曰“汝与回也孰愈”,盖进之也。颜子没而圣学亡,后世所传,乃子贡一派学术。濂溪主静无欲之旨,阐千圣之秘藏,明道以大公顺应发天地圣人之常,龟山、豫章、延平递相传授,每令观未发以前气象,此学脉也。文公为学则专以读书为穷理之要,以循序致精、居敬持志为读书之法,程门指诀,至是而始一变。迨其晚年自信未发之旨为日用本领工夫,深悔所学之支离,至以为诳己诳人,不可胜赎,若文公可谓大勇矣!或谓先师尝教人废书,否,不然也。读书为入道筌蹄,束书不观,游谈无经,何可废也?古人往矣!诵诗读书而论其世,将以尚友也,故曰:“学于古训乃有获。”学于古训,所谓读书也,鱼兔由筌蹄而得,滞筌蹄而忘鱼兔,是为玩物丧志,则有所不可耳。较之程门公案已隔几重,回赐之所由以殊科也。兄谓守此进修,可以寡尤,此固然矣!然必有志而后能守,苟甘于暴弃,无所忌惮,虽有公案,且将视为长物,孰从而持?躬行君子必本于慎独,道修性复,始可谓之躬行。若依仿古人之迹,务为操励,以自崇饰,而生机不显,到底只成义袭作用,非孔门之所谓君子也。进修正所以修德,改过迁善,进修之事也。若曰“讲而不修”,所讲又何事耶?
来教欲吾人“翻槽洗臼,从格物上讲明,以身为教,无俾良知为空谈,学者有所率循。中人以上者由之可以超悟,下者亦可不失尺寸”。此昔贤忠告之道,敢不祗领?孟氏云:“百里奚之适秦,年已七十矣,曾不知食牛干主之为污也?”贤者与乡党自好,分明是两条路径。贤者自信本心,不动于毁誉。自信而是,举世非之而不顾;自信而非,得天下有所不为。若乡党自好,不能自信,未免有所顾忌。以毁誉为是非,于是有违心之行,其所自待者疏矣!不肖于师门晚年宗说幸有所闻,数十年来,皇皇焉求友于四方,岂惟期以自辅,亦期得一二法器相与共究斯义,以绵师门一脉如线之传。此学原为有志者说,为豪杰者说。自古圣贤,须豪杰人做,然豪杰而不圣贤者,亦容有之。或任气魄承当,或从知解领会,或榜名义,恃以清修,或藉玄诠,负以为超悟,或鄙末学之卑陋,侈然自以为高,或矜旧见之通融,充然自以为足。种种伎俩,有一于此,皆足为道障之因,此豪杰之病也。夫道有本而学有机,自萌蘖之生以至于扶苏,由源泉之混以至于洋溢,终始条贯,原无二物。故曰:“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此千古圣贤之学脉也。凡可以言显者,大旨不出于此。若夫不可以言而显者,在兄默成而自得之。此固报赐之情,亦捶挞相期之初心也。
再答吴悟斋(上)
再领手教,亹亹千余言,反复开谕,宛如面命,且将提其耳而诲之!世之相爱,孰有如兄之恳到者哉?感慰何可云喻。兄自谓于阳明先师,始若仇敌,一变而若吾宗师,不期亲而自亲。始疑而终信乃深,此岂世人依托名义、藉其声援者可得比而同哉?然窃窥教意,尚觉于师门宗说契悟有所未尽,未免凭执己见强为差排,故于不肖所请之说,亦未免抵牾。有所未合,非漫然同异而已也。所谓未尽之旨,大端有三:曰良知心之本体,曰知行合一,曰意之所用为物。先师一生苦心,精密校量,简易浩博,自谓可以考三王而不谬,俟后圣而不惑,千古学脉也。
何谓良知心之本体?良知者,性之灵,性无不善,故知无不良,良知即是未发之中,只此二字,足以尽天下之道。良知之外更无知,致知之外更无学矣!兄谓“吾心原自有一片不见不闻、无思无为明白地,乃人之灵气结而为心,所谓中也。当是时,何有良知可言、若良知,则是此点灵气微显之机、寂感之通,乃人之生机。故曰良知良能皆属用,非灵根也”,此正所谓后儒之余唾,特异其名耳。夫心无动静,故学无动静。后儒以不见不闻为己所不知,属静,以独知为人所不知,属动。或又以不见不闻为天根,独知为天机,是即动静之说也。若先师之意,则以为不见不闻正指独知而言,微之显,诚之不可掩也。所谓未发在已发之中,而已发之前未尝别有未发者在,无前后内外而浑然一体者也。《易》称“复其见天地之心”,程子谓“静见天地之心非耶”。邵子指天根,亦以一阳初动而言。盖穷上反下,一阳初动,所谓复也。天根如树之根,天机如根之生意,名虽异而实则一,不可以动静分疏。若以天根为已发之体,天机为已发之用,分动分静,存养省察,二用其功,二则支而离矣!
兄自谓“初悟时,其于此一片明白地,皎皎然在其胸中,亦且三月。其后不能行持保任,渐渐磨灭,恨不能再见此也。”兄平生以此学自任,一二十年勤苦修炼,不肖岂敢以未证为证致议于兄?然窃窥兄之樊,尚未免以光景为妙悟,若存若亡,入于恍惚杳冥而不自知,所以有渐渐磨灭之恨,终是信良知未及。良知是斩关定命真本子,若果信得及时,当下具足,无剩无欠,更无磨灭,人人可为尧舜。不肖以为千圣学脉,非夸言也。
何谓知行合一?有本体,有功夫。圣人之学,不失其本心而已。心之良知谓之知,心之良能谓之行。孟子只言知爱知敬,不言能爱能敬,知能处即是知,能知处即是能,知行本体原是合一者也。“知之真切笃实处谓之行,行之明觉精察处谓之知”,知行功夫,本不可离。只因后世学者分作两截用功,故有合一之说。知非笃实,是谓虚妄,非本心之知矣!行非精察,是谓昏冥,非本心之行矣!故学以不失其本心者,必尽知行合一之功,而后能得知行合一之体。故事亲而知行合一,得其本心之孝;事兄而知行合一,得其本心之敬;应事接物而知行合一,得其本心之条理。异于后世之知而不行、行而不知,入于虚妄昏冥而不自得其本心者也。
夫知行合一发于先师,而非始于先师。《中庸》曰:“道之不行,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此便是知行合一真指诀。孟氏曰:“智譬则巧,圣譬则力”,智与圣,知行之谓也。巧者力之巧,力者巧之力。阴弓发矢,巧力俱到,巧有余而力不足,力有余而巧不足,皆不足以言中。此合一之说也。先师曰:“致知在格物,良知是知行之本体,致是知行之功夫,格物正所以致之也。”先师一生教人吃紧处只有“在格物”三字,吾人一生学道切要处亦只有“在格物”三字。此儒释毫厘之辨,未尝以为易而忽之。然所谓格物者,合知行功夫而后谓之格。若以良知本体属知,以致知工夫属行,知之体员,易于流动而不居,格则有矩存焉。格物者,行其所知也。谓今之学者只在知上发明,未曾在行上发明,则是能知而不能行,知行分而为二,所以有不在本体上、正在行持保任上之说。自谓在格二字讨得明白,而谓鄙人之说缠绕、反成穿凿,亦无怪其然也。
注:题目中之“再”为标点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