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溪王先生全集 - 第 27 页/共 44 页

此件事是吾人随身资粮,不可一时不究察,但其间煞有机窍。若不得其机、不入其窍,虽终日检点矜持,只成义袭之学。且如司马君实平生无妄语,心事可质神明,名重四夷,岂非世间豪杰之士?但一念入微未得稳贴,每疚于心,时常念个中字,未免又为中所缠缚,其拟玄作潜虚,亦是系心之法,以其未得机窍也。人心本虚,本有未发之中,若悟得时,中不待念,虚不待潜,反身而求,无不具足。时时慊于心,是谓集义所生,孔孟家法也。自古圣贤须豪杰人做,然豪杰而不圣贤亦容有之,未免行不著、习不察,未为闻道,以其未悟也。   阳和谓予曰:“学者谈空说妙,无当于日用,不要于典常,是之谓诡。口周孔、身章缝而行商贾,是之谓伪。惩诡与伪之过,而遂以为学可不讲,友可不会,独学自信,冥行无闻,是之谓蔽。间有行比一乡、智效一官,自以为躬行君子,安于小成而不求上达,是之谓画。兹四者病虽不同,其为无得于学均也。阳明先生曰‘心之良知是谓圣’,揭出致良知三字示人,真是千古之秘传、入圣之捷径。时时提醒,时时保任,不为物欲所迁,意识所障,易简广大,天下之能事毕矣!某非私一阳明先生,千圣之学脉,的然在是,不可得而异也。可谓卓然自信、勇于任道者矣!旧有会所曰水西,最盛,今废矣!闻之恻恻动心。昔元老论及友人屠坪石司成,谓屠子好谈理学,雅称同志,不惟不以为讳,且从而纵谀之,当事者之心盖可谅矣!”其意切切以虚谈无实为戒,鱼兔未获,毋舍筌蹄;家当未完,毋撤藩卫。盖将以明之,非有所作恶而欲抑毁之也。但恐吠声怖影之徒巧于承望,遂致有所变置改毁,反使志学初心郁而未畅,至动海内善类之疑。譬之太虚清明中忽生片云,未免有所点缀。世道污隆、学术兴替,举足重轻,关系不小。此等气象乃末代陋习,非盛世所宜有。别嫌明微,当事者不可以不慎也。 与陆平泉(两篇)   与陆平泉   某不类,荷公教爱独深!每忆龙池燕坐、超然默对之乐,恒不忘梦寐间。予亦不知其何心也。迩来静中课业更何如?   所请《中庸》未发之旨乃千古入圣玄机,虚以适变,寂以通感,中和位育乃其功用之自然,非有假于外也。世之学者不得其机,未免涉思为、泥典要,甚至求假于形名器数助而发之,充其知识,以为儒者之学在是矣!语及虚寂,反哄然指以为禅,间或高明之士有得于禅者,复以儒者之学在于叙正人伦,未尽妙义,隐然若有伸彼抑此之意。圣学何由而明乎!   先师良知之教信手拈出,不学不虑、周于伦物之感应,千圣之绝学也,人孰不闻?能实致其知者有几?能悟于言句后外者有几?况海内同志凋谢,落落如晨星,一线之脉,所存几何?窃有隐忧焉。我公深信先师之学,又深有得于禅理,同异毫厘之间,辨之已久,幸有以终教之。   夫我公托疾,决志还山,人言有所不恤,是非有矫于世,亦非优游好遁求以适逸、薄君宠而不顾也,既为此大事因缘出世一番,固将心存万古、了此大事,思以继圣修而开来学。此等苦心,岂士之谫谫者所能识?亦求自信而已。   不肖年逾七十,百虑尽灰,而一念求助之心老而弥切,相观相证,以衍此一脉之传,固不自量之鄙怀也。既辱误爱,亦岂能恝然忘情于不肖哉?   存斋公好学不倦,见处超然,诚睿圣之资。公既密迩,不惜时过周旋,了此究竟之说。譬宝珠入于猗顿之手,人将益信且爱,比之贫儿衣带所系万不侔矣!存斋公门第峻绝,虽极谦光,乡人未尽孚协,此亦一大魔障,势使然也。入得魔、降得魔,不作碍相,方是大佛作用。公会间幸默致此意,时时以武公不愧屋漏之学相诏勉,洒扫庭内,法行自近,以示训于乡人,即此便是中和位育胚胎,使圣学弥有光于世,固吾党大幸,亦大愿也!   与陆平泉   日者趋候云间,值公应酬纷冗,不及细请,为念!   先师从祀之议,存老已尽委曲,荷公身任其事,此千古道脉所系,区区不敢以私惠,归德于有道也。虬峰巡院秉心昭旷,应务公而有容,深信先师之学,兹特疏议,请从祀庙庭,公当局可无虚发,百凡惟委曲主持,以求必济,无俟于山人之赘言也。   我公静养多年,骤当忙局,日应万变,此心寂然,素定之徵也。向尝请教入佛入魔之说,公已无逆于心。魔有二,有正道试法之魔,有阴邪害法之魔。若于此中识得破、打得彻,弗令试脱,弗为扰害,方是超出三界大佛作用。我公深契师门宗旨,良知两字,是照妖大圆镜,真所谓赤日当空,魍魉潜消者也。   新天子践祚,童蒙之吉,得公以刚中之德相应,助成圣功,亦千古大快事。然此未易言也。包蒙纳妇,方为克家之子,非有入魔真手段,未足以与此,幸默识之! 与王南岷   粤自姑苏相别,彼此音耗不相及者若干年,近来看得此件事颇切,乃生身立命不可一日少者。吾兄天性冲和,世染本少,但入微一著尚觉悠悠。若真为性命汉,须有冲天决然之志,当权好修行,亦易埋没。譬之火里栽莲,非夙植灵根,未有不受焦枯者。惟兄慎图之,勿以为狂言,同心之望也。   荆川救世一念可贯金石,肉眼尚以尘心窥之,可慨也已! 与陶念斋   向者宅上被灾之后,曾具启以大易之盈谦之说请教,有道者闻之,当不以为迂。闻谕令器及戒家众之言,有足徵矣!   大子新祚,睿知夙成,童蒙之吉,执事任蒙养之责,其功贵豫。窃意治有大本,有大机。大本莫切于明圣学,大机莫切于和人心。圣学明,蒙养之功始有所就;人心和,协恭之化始有可成。养正之术,全在内外得人辅理。在外,须复祖宗起居注旧制,访求海内忠信文学之士数辈,更番入直,以备顾问,以供燕游。在内,所赖全在中官。盖幼主深处宫闱,舍此辈无与周旋承事,导之以正则吉,纳之于邪则凶。吉凶之机,不可以不慎也。此辈伎俩,染习虽深,然未尝无是非本心,利害未尝不明。吾辈无耻者,方倚以为速化之术,其孑孑自好者视此辈为异类,若将浼己,绝不与通,则又若矫枉之过矣!今日欲事蒙养,须与此辈通一线之路,诚心相处,开其本心之明,示以祸福利害之机,使此辈知吾党之可赖,当有忻然悦而趋向者。得此辈办几分好心肠,随时引沃辅理之益,奚啻外廷百倍!非有不二心之臣、圆机之士未足以语此。   周公辅成王,拳拳于缀衣虎贲之士,所谓缀衣,即今尚衣供奉之役,虎贲,即今持戟护屏之役,正指此辈而言也。蒙九二“包蒙纳妇”之吉,其旨深矣!所谓明圣学以成蒙养之功者,有如此。唐虞之朝,同寅师师,相让相亲,视为手足耳目,共为腹心之用,以成正大光明之业,不必出于己也。后世一体之学不明,人各有心,交构忿忌,上下争驰于利以相圮轧,欲成一体之治,不可得矣!所谓和人心以昭协恭之化者如此,且天时人事,变态罔测,自古帝王驭世,所恃者权,权在朝廷则治,权有所移则乱,不可不防其渐也。   不肖隐忧不忘,眠食之外,以心代力,纂辑《中鉴录》三册,择此辈可与言者,无意中授以一册,递相传玩,少知劝阻,兴其善念,拂其邪心,未必无少助耳。   吾儒之学原与物同体,非止为自了汉。此念本天授,不以世界穷达有加损、人类同异有拣择,大丈夫为大事因缘出来救世一番,皆吾分内事也。亮之!亮之! 与陶念斋   自世丈处天曹,同虞坡公协恭赞治,仕路清明,成师师之化,儒者有用之学,信不诬矣!吾世丈深信先师良知之学,一切应感,能直心以动、不作安排否?   致知无巧法,无假外求,只在一念入微处讨真假,一念神感神应便是入圣之机。孟子所谓集义,是时时求慊于心,才有亿度,便属知解,才有凑泊,便落格套,才有庄严,便涉气魄,皆是义袭,王霸诚伪之所由分也。唐虞之时,所读何书?危微精一之外无闻焉。后儒专以读书为穷理,循序致精,居敬持志,隔涉几程途?揣摩依仿,将一生精神寄顿故纸堆中,忘却本领工夫,谈王说霸,别作一项伎俩商量。晦翁晚年亦已自觉其非矣!所谓君子之过、圣贤之用心也。先师信手拈出良知两字,不学不虑,以直而动,乃性命之枢、精一之宗传也。   迩者浙江抚按连疏申举先师从祀,以补圣朝之缺典,已蒙平泉宗伯题请。荷圣旨俞允会议,近今未见题覆。圣天子睿知夙成,童蒙之吉,柔中之德,临之于上,诸大老以刚中之德应之于下,刚柔相济,大义自定。虽有纷纷之论,无自而入也。吾世丈既已深信其学,又当可为之时,会须明目张胆,一陈昌言,使此学晓然光显于天下,已信者益坚其信心,未信者渐释其疑虑,使忌者献诚,慢者致恭,所谓万代瞻仰清明,一盛事也。   夫学有嫡传,有支派,犹家之有宗子与庶孳也。良知者,德性之知,性无不善,故知无不良。明睿所照,默识心通,颜子之学,所谓嫡传也。多学而识,由于闻见以附益之,不能自信其心,子贡子张,所谓支派也。盖良知不由闻见而有,而闻见莫非良知之用。多识者所以畜德。德根于心,不由多识而始全,内外毫厘之辨也。颜子没而圣学亡,后世所传者,子贡子张支派学术,沿流至今,非一朝一夕之故。先师所倡良知之旨,乃千圣绝学,孔门之宗子也。汉唐以来,分门传经,训诂注述之徒,所谓庶孳者,昂然列于庑下,而为宗子者尚泥于纷纷之说,不得并列于俎豆之间,以承继述之重,岂亦有似是而难明者乎?向来台谏言者,每以薛文清与阳明先师并举从祀,说者谓文清之学举世皆以为是,而阳明尚有议而非之者,久之以待其定。夫丈夫盖棺,事已定矣!何待于久?若以是非之有无为高下,恐非所以卜人品而明学术也。   自良知之学不明于世,人人失其本心,未免以毁誉为是非,是其所非、非其所是,容有之矣!是非者,好恶之所从出也。孔子云:“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不善者恶之。”若徒以毁誉为是非,乡愿之媚世反若贤于仲尼也,而可乎哉?世有冒认宗传,以庶易嫡,是非无从而明者,则滴血以为证。良知者,是非之则,千圣相传真滴血也。人品之高下,系学术之邪正;学术之邪正,系吾道之盛衰;吾道之盛衰,系世运之污隆。此在当局诸公主持世教之责,非区区阿好所得而私也。 与赵尚莘(四篇)   答赵尚莘   使至,拜领手书,俨对颜面,所示日来工夫,想见兄日用行持,煞肯用力,煞肯参究,此中正好商量。“嗜欲深痼,割情极难”,此已一句道尽。若非极下苦功,令本心时时作得主宰,未有不以从欲为自然者。孔子年七十,方能从心所欲不逾矩,吾人岂可容易放过?然此却非禁绝所能制,须信本心自有天则方为主宰,须信种种嗜欲皆是本心变化之迹,时时敌应,不过其则,方为锻炼。若不信得过这些子,只在二见上凑泊支持,下苦工时便时有安排,讨见成时便成无忌惮,未免堕落两边,其为未得应手,则一而已。何如?何如?   弟陈乞意已决,闻兄出京在月尽,弟回正值其时,还,当与兄再登当湖之堂,究此一事也。   与赵尚莘   昨入平湖,得拜年伯于堂,信宿请教,精义无穷,信道之心,老而弥笃。且照以天和,宏以虚受,使人自忘卑陋,油油然怀乐告之心。翁之盛德,可谓至矣!家学渊源,天伦之乐,无以逾此。是兄享天纵之福,人道中所愿欲而不可必得者也。   承示本体工夫合一之意,此本简易明白,但吾人习于闻见,本体外别作一项工夫商量,故见其有不合处。要之,还是为性命心未恳切,未免从见上转。每与兄面论圣人本体无欲,时时保任缉熙,即本体便是工夫。贤人以下,不能无欲,须时时做寡欲工夫,以求复其本体。及其成功则一。然中间浅深难易,则自不同,进一步方见得一番精采,未可以意想图度而得也。   与赵尚莘   去住匆匆,未尽合并,别后怏怏,如有所失。   包裹扭捏,是吾人通病,今亦不能于病上屑屑去得,只密察本来真性,时时令其直达流行,不从痛痒上起回护见则包裹自去,不从名色上起照管见则扭捏自除。时时是真性直达,乃是真放下;时时是真性流行,乃是真举扬。若作第二义商量,未免堕落两边见解,于本性上未免有一纸之隔。所当深究而早辨者也。   不肖承兄误爱,二人同心,其利断金,一切毁誉之来,正可以为吾人切劘之助,若以此过动其心,则又惑矣!何如,何如?   答赵尚莘   领兄手教,知为这件事甚着紧。吾人此生,原只有这件事,但世人凡缘染重,外境累深,未免将自己精神向外驰求漏泄,反把这件事作第二义看。间有觉破其弊,欲与收摄自为主张者,又未免从意见好名色上扭捏转移,不可专专向一念上求生死下落,是与终日驰求者虽稍不同,其为不得真性流行,则一而已。   来教“努力精明”,若不善用,亦会生病。此等处亦须心悟,不然,又未免与悠悠作治法也。何如,何如?   绪山兄已回,见在感应,尽见确实,亦切切以从前意见为戒,乃知忧患困穷有益于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