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溪王先生全集 - 第 10 页/共 44 页
夫心性虚无,千圣之学脉也。譬之日月之照临,万变纷纭而实虚也,万象呈露而实无也。不虚则无以周流而适变,不无则无以致寂而通感,不虚不无则无以入微而成德业。此所谓求端用力之地也。学者不能实致其知,究夫义利毫厘之辨,以决君子小人之趣,则所谓志者或未免泥于典要,所谓习者或未免涉于思为,而所谓喻者或未免殉于识解亿测,皆非所以自得也,终亦滞于形器而已矣。求其神化自然、与贞明同体而不息,不可得也。
不肖感诸贤祈恳之诚,聊述所闻,以为交修之益。若曰以是并美前修而侈究竟之说,则予岂敢哉!
书进修会籍
莲峰叶君尝作《见一堂铭》,盖取见道于一之意。君素抱经世之志,而化始于家。尝欲示法和亲,以敦睦为己任,限于年,未就。公既殁,二子茂芝、献芝乃作见一堂于云庄之麓,谋于父兄子侄,倡为进修会以会一族之人,相与考德而问业,以兴敦睦之化,承先世志也。岁丁巳夏,予赴新安福田之会,二子既从予游,复邀入云庄,集其会中长幼若干人肃于堂下而听教焉。举族兴义好礼,顒顒若是,可谓盛矣。二子因出会稽,乞予申订一言,用示将来。
予惟进修之义,盖取于乾九三之文言,而所以为进修之的,更无待于他求,取诸庭训而足矣!夫道一而已,学一而已。乾之为德,刚健中正,纯粹以精,天之德也。惟有欲以间之,始杂而二。忠信也者,无欲之本心也,惟无欲则可以达天德。故曰:忠信所以进德也。进必有业,始能有所持循。然总之则惟在言行,而言又行之显也。故修省言辞,所以立己之诚意。诚即忠信也,是进德之业次也,非有二也。此即大学正心诚意之旨也。
然欲诚意必本于致知。知至者,良知也,至之者,致知也。致知则其几常审,故曰:可与几也。知终者,良知之不息也,终之者,不息其致之之功也。乾乾不息于诚,则其几常审而安,故曰:可与存义也。此即格致之旨也,一也。自后儒分内分外、分始分终,而学始二而杂也。
予诵君之言曰:蔽于多歧,非所谓道;溺于支离,非所谓学。又曰:心之精一,学有缉熙,知行并进,罔蔽与离。可谓契圣学之宗而得我心之同然者也。二子欲图进修之会,舍庭训更何求哉?人心本一,有欲始二。古人云:所欲不必声利富贵,只心有所向便是欲。苟审于所向而窒之,以禁于未发之豫,是谓复其心之本体以达天德,斯为不悖于见一之训耳。二子其以此义申告与尔父兄子侄,相与服膺而弗替,庶几无负于作会之意。是岂徒弼成一族之化,德日崇而业日广,圣学自此可几也。勖之哉!
建初山房会籍申约
新安旧有六邑同志之会,予与绪山钱子更年莅会,以致交修之益。初会斗山,后因众不能容,改会于福田。今年秋仲,予复赴会,属休宁邵生汝任辈为会主,驰报让溪、觉山、周潭诸公及六邑之友,相期十月九日会于建初山房。予以趋归之亟,不能待诸友,因出会籍,祈予申致一言,用助警策。予念甲子与诸君相会,复七年于兹矣。七年之中,反复进退得丧好丑,万有不齐。诸君用力此学,精神念虑果能打并归一、不从境上分扰漏泄否乎?讲论规切,果能逊志敏求、无胜心浮气之杂否乎?所行所习,果能日著日察、无意见臆说之溷否乎?
先师提出良知两字,不学不虑,天则昭然,千古入圣之学脉也。夫学贵精,亦贵虚,尤贵正。傥精神或有所分,念虑或有所扰,则为不精。才有胜心,则为不虚。才著意见,则为不正。千里毫厘,不可不辨也。易云:七日来复,朋来无咎。相违七年,今始复来,正得朋无咎之时也,请以复之时义与诸君筹之。
夫有失而后有复,圣人无复,以其无失也。今者之失,既或不免于分扰溷杂后为病,则求复一言正所谓对病之药,不可以不讲也。易为君子谋,复其见天地之心。良知者,造化之灵机,天地之心也。复之六爻皆发此义。初复者,复之始,才动即觉,才觉即化,一念初机,不待远而后复,颜子之所以修身也。学贵近仁,二比于初,谓之休复。学务于恒,三失于中正,谓之频复。四处群阴之中,志应于初,谓之独复。敦复者,服膺勿失,笃于复也,故曰敦复无悔,中以自考也。迷复者,非迷而不复,欲求复而失其所主,至于十年不克征,故曰迷复之凶,反君道也。资有纯驳,故复有远迩、功有难易,学之等也。造者自无而显于有,化者自有而藏于无。有无之间,灵机默运。故曰显诸仁,藏诸用,造化之全功也。立此谓之真志,证此谓之真修,了此谓之真悟。此致知格物之实学,吾人外此,亦无复有求端用力之地矣。初复则吉,迷复则凶,吉凶之机可以立辨。若复头出头没,悠悠卒岁,不思挽回造化,以收泰定之功,生死到来,何处度脱?此吾人终身之忧,可为痛哭流涕者也。
诸君志既相应,当不以予为狂言,留此请正,且为他日合并之左券云。
新安福田山房六邑会籍
嘉靖丁丑春暮,予赴新安福田之会,至则觉山洪子偕六邑诸子已顒顒然候予久矣。旧在城隅斗山精舍,改卜于此,盖四月十八日也。昼则大会于堂,夜则联铺会宿阁上,各以所见所疑相与质问酬答、显证默悟,颇尽交修之益。诸生渢渢然有所兴起,执简乞言,申饬将来,以为身心行实之助,且使知此学之有益,不可以一日不讲也。
嗟乎!世之人所以病乎此学者,以为迂阔臭腐,纵言空论,无补于身心也。甚或以为立门户、崇党与而侈嚣哗,无关于行实也。审若是,则此学如悬瘤附赘,假途借寇,谓之不讲也固宜,而其实若有未尽然者。盖吾人在世,不能为枯木湿灰,必有性情之发,耳目之施,以济日用。不能逃诸虚空,必有人伦庶物,感应之迹。有性情而不知节,则将和荡而淫矣。有耳目而不知检,则将物交而引矣。有人伦庶物之交而不知防慎,则将紊秩而棼类矣。此近取诸身,不容一日而离,则此学固不容以一日不讲也。且吾人之讲学,诚有迂阔而假借者也。然此特习染之未除,未可因此而并以此学为可鄙也。世间豪杰之士,亦有不恃讲学褆身而鲜失者矣,然此特天资之偶合,未可恃此而并以此学为可废也。
学之不讲,孔子以为忧,况吾侪乎?由前之说,是惩哽噎之伤而欲废其食;由后之说,是恃捷驰之足而欲弃其棰策也。乌乎可哉?然吾人今日之学,亦无庸他求者,其用力不出于性情耳目伦物感应之迹,其所慎之几不出于一念独知之微。是故一念戒惧,则中和得而性情理矣。一念摄持,则聪明悉而耳目官矣。一念明察,则仁义行而伦物审矣。慎于独知,所谓致知也。用力于感应之迹,所谓格物也。千古圣贤,舍此更无脉路可入,而世间豪杰之士,欲有志于圣贤,亦或不能外此而别有所事事也。
窃念斗山相别以来,于今复八九年,立志用功之说,千古豪杰相期之说,谋于诸君者屡矣。八九年之间,所作何事?古人之学九年,虽离师友而不返。今诸君自谋果能离师友而不返否乎?不肖与诸君视此果能无愧于心否乎?年与时驰,意同岁迈,迄今不知早计,复尔悠悠,岂惟有负诸君规劝之意,切恐聪明不逮,初心谓何!此身且无着落处,其自负亦多矣!
漫复书此,用答诸君申饬之雅,并以告夫世之豪杰之士,毋因吾党之悠悠并欲随声鄙弃此学,固吾道之幸也。
桐川会约
桐川有会旧矣!自吾同门友东郭邹公判广德时,肇建复初书院,为聚友讲学之所,予尝三过桐川,与诸友相会。其后兴废不常,人情向往亦不一。兹予赴水西、斗山之期,寓径桐川,州守中淮吴君笃于向学,多方挽留,传檄远近诸友凡百余人,大会于复初书院。既毕会,使君惧其久而复废,因图为月会之期,乞言于予,以为盟约,且为诸生叩初学入门工夫。
予惟良知两字,是千圣从入后门,自初学至于成德,只此一路,惟有生熟不同,更无别路可走。良知人人所同具,无间于圣愚,只缘动于意、蔽于欲,包裹盖藏,不肯自悔自改,始或失之。齐宣王自谓好勇、好货、好色,良知未尝不自知,肯将自己所受之病,一一向大贤面前陈说,不作一毫包藏态度,所以孟子惓惓属意于王,以为足用为善,庶几改之,予日望之。譬之病人不自讳忌,明医犹有可用药处。只缘宣王不自悔改,所以竟为世上庸君。若肯遵依孟子之教,改过迁善,即可以俯视诸雄、为王者师不难也。
古云: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今日之会,诸友习染已久,岂敢便谓人人发有必为圣人之志?但人生世间,却须了结此身,寻个做人道路。连日与诸友所论说,无非提醒良知、保护性命之事。不起于意,不动于欲,不作盖藏,一念灵明,便是入圣真种子,便是做人真面目。时时保守此一念,便是熙缉真脉路,无待于外求也。
此学于朋友,如鱼之于水,一日相离,便成枯渴。每月定为月会,纵有俗务相妨,亦须破冗一会,虚心相受,共成远业。若牵于习染,或至动气求胜,非所以望于吾党也。戒之,勉之!
约会同志疏
先师祠中旧有初八廿三会期,频年以来,不肖常出赴东南之会,动经旬月,根本之地反致荒疏,心殊恻然。人不可以不知学,尤不可以不闻道。会所以讲学明道,非徒崇党与、立门户而已也。
天之所以与我、人之所以异于禽兽,惟此一点灵明不容自昧,所谓本心也。心之本体未尝不善,高明广大、变化周流,古今圣凡之所同也。哲人虽萎,遗教尚存。海内同志信而向者无虑千百,翕然有风动之机。而吾乡首善之区,反若郁晦而未畅、寂寥而无闻。揆厥所由,其端有二:一者不肖在家之日少,精神未孚,虽间一起会,及予外出,旋复废弛;二者不肖徒抱尚友之志,修行无力,凡心未忘,虽有圣解,无以取信于人。是皆不肖不能自靖有以致之,于人何尤也?
爰念先师良知之教,人孰不闻,能实致其知者有几?凡所应感、动静、食息、常变、逆顺一以良知出之、不蔽于意欲者有几?天之所以与我者何如,而自待乃若是薄,亦甚矣!不肖精神向衰,创悔颇切,亦觉有深省处。一脉精微,仅存如线,其所传述,得于面授,自信颇真,不及时寻求法器真肯发心者数辈相与究明斯旨,以图远业,一线之绪,将自此而绝。譬之日昃之离,无从继明,倏尔长夜。此日夜拊膺疾首、不容自已之苦心也。况年逾七十,百念尽休,一切远涉尘劳,不惟日力不逮,势亦有所不能。惟是一念改过,不忍负于初志,所望同乡诸友怜予苦心,修举月会之期,以是月廿三为始,不肖虽有少出,亦望互相主盟,弗令复废。日征月迈以熙光明而神变化,庶于师门为无负耳。
卷三 语录
宛陵观复楼晤语
先生至宛陵,会于观复楼中,诸生请问孳孳为善为利之义。先生曰:“孳孳之义,昉于尧典鸟兽孳尾,是生身受命之根,絪緼孕化,嗜欲回旋,机不容已,但视其所主以为圣凡之分。善者,虚明湛然之恒体也,利者,晦浊黯然之客形也。主于善为阳、为公,主于利为阴为私。故为善而不孳孳,则善不积;为利而不孳孳,则利不崇。一以出神明,一以兴机变。善利之间,所争毫发,舜跖之所由分也。
“吾人今日之学,果能立定命根,孳孳为善,自鸡鸣而起以至于旦昼所为,常虚常明,而无所汩乎,抑或未免入于利而有所牿亡也。自一日以至于岁月之久,果能孳孳、机不容已常如平旦之时乎?抑或未免反复牿亡而失其初也?
“自古善学舜者莫如颜子。‘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此颜子大勇。颜子欲罢不能而竭其才,所谓孳孳也。吾人今日之学,时起时倒,至于悠悠,不能如颜子之勇,是未得为善学也。”
问观复之说。先生曰:“道有原而学有要。复根于坤,虚以胎之,静以育之,虚极静笃,穷上而反下,故能一阳为主于内。万物作而观其复,则天地之心见矣!孔子称颜子曰:‘回也庶乎!屡空。’空者,道之原也。斋心坐忘,不为意见所牿,故能屡空。不远而复,盖得其要也。子贡不能忘见,故不受命;不能忘意,故亿而后中。学术之弊,渐染积习,盖千百年于此矣。故吾人今日之病,莫大于意见。著于意则不能静以贞动,著于见则不能虚以适变,不虚不静则不能空。意见者,道之贼也。后儒尚以为好意见不可无,将终身从事焉,反以空为异学,真所谓认贼为子、溺于弊而不自知也。
“诸友今日之会,专寂若此,此正一阳来复、超凡入圣之机。若不能保任,旧习乘之,频失频复,且将复入于凡矣。可不慎乎!”
九龙纪诲
先生赴水西,杜生质闻之,携诸友亟赴会所,聚处数日,颇尽相证之意。九龙旧有会,乃先生昔年所订者,请先生复莅之,弗果往,爰录晨夕诲语,贻之同志,以永佩服云。
或叩时习之功。先生曰:“一部《论语》,开首只说个学字。学者,觉也。时习便是常觉。觉与梦对。梦中颠倒呻吟,苦境万变。苦与悦对。学而常觉,则苦境自忘而悦,所谓理义之悦我心也。悦者,入乐之机,人心本乐,本与万物同体,朋来则遂其一体之心,故乐。然此乐无加损,根于所性。虽遯世而无闷,惟圣者能之,学之大全也。”
或问:“明道见人静坐,便叹其善学。然则静坐足以尽学乎?”先生曰:“学非专于静坐。静坐亦甚难:方坐时,念头作何安顿?有所守即落方所,无所着则堕顽空。不守之守、无着之着,此中须有活泼之机。存乎心悟,非言思之所及也。”
先生曰:昔者周顺之为司业时,予往白下,信宿聚处。顺之请于予曰:“怡受吾师之教多年,一切行持不敢自恕,但此心尚未得安顿处。”予笑曰:“吾子直声喧宇宙,至诚格上下,些子处未得安顿,可谓切问。昔者温公大名播于四夷,独此些子未有归着,常念一中字,以为得术,乃复为中所系傅,将奈何?”顺之恍然若有所悟,谓予曰:“非吾师指破,几被虚名误了一生,于自己性命有何关涉?”顺之可谓实修实证,不为世套浮嚣所笼罩者矣!此乡邦之羽仪、家庭之楷式,凡同乡后辈与一家子之子姓,所当仰思企及,益勉于学,弗令昔人专美于前可也。
或叩颜子屡空之旨。先生曰:“此是减担法。人心无一物,原是空空之体。形生以后,被种种世情牵引填塞,始不能空。吾人欲复此空空之体,更无巧法,只在一念知处用力。一切世情念头上有牵扯放不下,皆谓之妄,皆是不善之动。颜子之学,只是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谓之不远复。复者,复其不善之动而已。先师云:‘吾人只求日减,不求日增,减得尽便是圣人。吾人护心如护眼,好念头、不好念头俱着不得。譬之泥沙与金玉之屑皆足以障眼。’诸友欲窥见此意,端居之暇,试将念头不断一着理会,果能全体放下无一物否?一切知解,不离世情,皆是增担子,担子愈重,愈超脱不出矣。”
周潭汪子晤语
周潭子别予若干年,兹予来赴水西之会,始得相会于敬亭山中。见周潭汪子之学津津日进矣,尚以气弱为患,时有所滞,叩予所闻以证交修。
予惟君子之学,在得其几,此几无内外,无寂感,无起无不起,乃性命之原,经纶之本,常体不易而应变无穷。譬之天枢居所,而四时自运,七政自齐,未尝有所动也。此几之前,更无收敛,此几之后,更无发散。盖常体不易,即所以为收敛,寂而感也;应变无穷,即所以为发散,感而寂也。恒寂恒感,造化之所以恒久而不已。若此几之前,更加收敛,即滞,谓之沉空;此几之后,更加发散,即流,谓之溺境。沉与溺,虽所趋不同,其为未得生机,则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