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溪王先生全集 - 第 14 页/共 44 页
克己犹云修己,是克治之意,己即由己之己。传以己为身之私,既克去之,又欲由之,是二己也。天下归仁,言天下皆归于吾仁之中,是为仁之功,非与之,以效言也。为仁由己,反己之学也。石居谓此是孔门心学,克己,克心之己;复礼,复心之礼,意见亦好。
请问其目节
视听言动所谓己也,非礼勿视听言动即是克己之功。非礼,非淫声恶色之谓,指一念妄动而言。颜子视听无非礼,才动即觉,才觉即化,不远而复,言动亦然。礼也者,理也,天理之节文也。四勿正是竭才用力字义,不必改勿为弗。复礼所以为仁也,颜子合下信得仁体,觌体承当,所以为乾道也。仲弓未能合下承当,须从敬恕求之而后得,所以为坤道也。
在邦无怨二句
惟知自反,无怨于家邦,是为仁之功,孔门不怨天、不尤人之家法。若求家邦无怨于我,使之自考,是以效言也。
爱之欲其生节
石居引心斋之言曰:“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性情之正,非惑也。既欲其生,又欲其死,中无定主,抱不决之疑,方是惑。”是也。
书累语简端录(三)
下学而上达二句
上达只在下学中。口之可言,力之可致,心思之可及,虽至极精极微,皆下学事。口之所不能言,力之所不能致,心思之所不能及,谓之上达。石居引天德王道、阴阳迭运莫知其神为证,似不切。其曰:“维天之命,于穆不已”,夫子之上达也;“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夫子之下学也。故曰:“知我者其天乎!”亦是四时百物即天命所在、显微无间之义。
疾没世章
先师云:“称是名称其实之称。没世而名不称,生犹可补,死则无及也。故以为疾。”
大德章
石居引心斋之言曰:“大德不逾闲,守经之谓也;小德出入,行权以正其经也。”意亦好。然经权无定位,大德亦有行权时,小德亦有守经时,未可执一。吾人但得大端头脑是当,小小节目或出或入,不必尽同,同归一是而已。子夏之学,谨守节目,未透大德机关,此或悟后语。若以小德出入为疵,似过求。
大人章
赤子之心,纯一无伪,无智巧,无技能,神气日足,智慧日生,才能自长,非有所加也。大人通达万变,惟不失此而已。若不待神气之足,而助之生长,强开其知识、益其技能,是凿窍混沌,非徒无益,而反害之也。收其放心,是失后功夫;不失,是未尝放也。
口之于味章
此是孟子发明性命合一之学。性是心之生机,命是心之天则。口之欲味,目之欲色,耳之欲声,鼻之欲臭,四肢之欲安佚,五者,性之不容已者也,然有命存焉,立命所以尽性,苟纵其性而不知节,则天则毁矣。是认欲为性,不知天命之性,故曰不谓性也。仁属于父子,义属于君臣,礼属于宾主,智属于贤者,圣人属于天道,五者,命之不容已者也,然有性存焉,尽性所以立命,苟委于命而不知反,则生机息,是认数为命,而不知天性之命,故曰不谓命也。由前言之,以命为重,而性归于命,不可得而纵也;由后言之,以性为重,而命归于性,不可得而委也。抑扬反复,见性之本善,力救告子杨墨陂淫蔽陷之失。夫食色之性,同于犬羊,是不知命也;仁义之害,至于无父无君,是不知性也。正人心、息邪说,孟子救世之功,至比于遏洪水、驱猛兽,功不在禹下,非空言也。若谓养则付命于天,道则责成于己,分属气质义理之性,非合一之旨也。
卷四 语录
过丰城答问
先生过丰城,访见罗李子,适入省,不遇。先期谴人之尧峰约敬吾魏子,出市汊,其兄励斋与胡可平谒先生,宿于舟中,各陈所见。励斋谓:“静中觉有怡然和适之意,及至动应,便觉有碍,不能通适。”可平谓:“时常应感,行云流水,若无碍相,及至静时,便觉茫荡无主,不见有寂然气象。”先生曰:“二子用功动静二境,受病煞不同,正好相资为益。静中怡然顺适,只是气机偶定,非是寂然之体,须见得寂体是未发之中,方能立大本,方能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学须有主,方能顺应。可平原从见上承领过来,未曾理会得寂体真机,行云流水亦只是见上打发过去,不曾立得大本,所以不免茫荡,应用处终是浮浅。古人溥博渊泉笃恭气象,原是吾人本领功夫。此处得个悟入,方为有本之学。不然,只成弄精魂。”
二子皆有省。及晨,悬望敬吾舟来,二子盼盼不休,先生曰:“古人说个诚意,又说个正心,此中煞有理会。乐善取友,无些子虚假,岂不是诚意?若盼盼不已,心中多着了些子意思,见在功夫反为牵扰,便是有所好乐,便不得其正。此处正好体当用功。”
敬吾至,请曰:“亮倾慕多年,今始得会。徐成身、徐邦中诸友,每传至教,私淑久矣!亮最初从事养生之术,后闻同志讲致良知之说,始有志于圣学。平生颇守道义,畏名节,未免依傍而行,不能放手。才不照管,便落茫荡。时时照管,意思未免沉滞,无又超脱之期。如何则可?”
先生曰:“此总是致良知功夫未得下落。有诸己谓信,良知是天然之灵窍,时时从天机运转,变化云为,自见天则。不须防检,不须穷索,何尝照管得,又何尝不照管得?吾人不守道义,不畏名节,便是无忌惮之小人。若于此不得转身法,才为名节所拘管,又岂是超脱之学?尝谓学而有所忌惮,做不得真小人;为善而近名,做不得真君子。若真信得良知过时,自生道义,自存名节,独往独来,如珠之走盘,不待拘管,而自不过其则也。养生家不超脱,则不能成丹,吾儒之学不超脱,则不能入圣。子勉之而已!”
是夕,见罗自省趣归,闻先生已入省,复亟趋南浦相会,因自陈日来用功请正,先生曰:“吾子气魄大,担负世界心切,欲终日琐琐伎俩自不同,但未免为气魄所胜,功夫未能时时入微。相别逾年,意思尽沉寂,功夫亦渐细腻,既得魏子诸同志相观相处,互相鞭策,一日千里,当有望也。若觉相未忘,到底不忘照管,永无超脱之期。悬崖撒手,直下承当。若撒不得手,舍不得性命,终是承当未得在。试相与密参之也,他日再见,有以复我。”
与三峰刘子问答
先生入安成,语三峰刘子曰:“不肖与兄同事夫子余四十年,兄好学清修,不受污染,向处台端,不数月即拂衣归山。此岂常情所能测?兄保身如莹玉、如幽兰,但过于自爱,大会中不屑时赴,未免有拣择心在。此亦清修一魔事。先师倡明此学,精神命脉,半在江右,故江右同志诸兄传法者众,兴起聚会在在有之,虽未能尽保必为圣贤,风声鼓舞,比之他省,气象自别,不可诬也。弟此番入境,殊觉怅然。善山洛村,久矣捐背,东廓、双江、明水、念庵、瑶湖、鲁江先后殒落,同志寥寥,如群蜂失主,乱飞乱集,聚散靡常,无从收摄。盛衰消息,时乃天道,岁犯龙蛇,亦吾道之一否也。狮泉长兄四五岁,虽志学不怠,亦既老矣!方今圣君贤相扫清仕路,颇去常调,山中遗逸不次举用。如兄与疏山、偕所诸同志皆在举中,岂非清明盛事耶!”
刘子即以出处事谋于先生,先生曰:“出处系兄一念自决,非人所能与。此件物不由人轻看得,不由人重看得。君相协心,孜孜兴理,欲使野无遗贤,百余年来,无此举动,世风士习,劝励兴发,补益不小。于此看得不紧要,略萌忽易之心,便是抗。兄归二十余年,年已七十矣。恬淡寂寞,聊以自全,原无一毫外慕之意。陡然遇此稀有事,略增了一分精彩,不能以平处之,便是矜。抗与矜,皆是良知上有增减、有轻重,皆非天则。或谓君相盛举不可辜负,必以出为是;或谓山中苦节已二十余年,务须终始成章,以明初志,必以不出为是。皆是滞形迹,未免意必之私,不足以见天则也。出处且置,诸公相继云亡,老师学脉,不绝如线,吾人后死者不与出头担当,后将谁赖?望兄舍身为众,不忍作自了汉。去此一魔,教学相长,使海内同志得所依归,固兄一体不容已之情,亦先师学脉也。”
与狮泉刘子问答
先生抵庐陵,狮泉刘子趋候于舟中,问所看请正:“《易蕴》何如?”
先生曰:“兄之《易蕴》未必一一准易,间以己意参错发明,其间尽有格言,然尚未能离亿说,虚怀观之,自见。”
刘子曰:“人之生,有命有性。吾心主宰谓之性,性,无为者也,故须出脱。吾心流行谓之命,命,有质者也,故须运化。常知不落念,所以立体也;常运不成念,所以致用也。二者不可相离,必兼修,而后可为学。见在良知似与圣人良知不可得而同也。”
先生曰:“向在玄潭,念庵曾亦纪其涯略。先师提出良知二字,正指见在而言。见在良知,与圣人未尝不同,所不同者,致与不能致耳。且如昭昭之天与广大之天,原无差别,但限于所见,故有小大之殊。若谓见在良知与圣人不同,便有污染,便须修证,方能入圣。良知即是主宰,即是流行。良知原是性命合一之宗。故致知功夫,只有一处用。若说要出脱浑化,要不落念、不成念,如此分疏,即是二用,二则支离,只成意象纷纷,到底不能归一,到底未有脱手之期。”
刘子曰:“近来亦觉破此病,但用得惯熟,以为得力,一时未忘得在。”
先生曰:“兄但忘却分别二见,功夫自然归一。只此便是脱手受用,更无等待也。老师提出此个宗旨,费尽多少苦心,吾人不肯实落用功,使此学不能光显于世,自是吾人罪过。吾与兄皆老矣,不是分疏见解时节,惟彼此默默自修自证自悟,延此一线脉路,不至担误后学,庶可报答师恩耳。”
答退斋林子问
退斋林子请曰:“圣贤之学,毋自欺而已。驯而不息,时乃日新,某将以是为教也,盍终训之?”
先生曰:“经云:‘欲诚其意,先致其知。’知者心之本体,孟子所谓‘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者也。是非本明,不须假借,随感而应,莫非自然。王霸诚伪之机,辨于此矣。圣贤之学惟自信得此及,是是非非,不从外来,故自信而是,断然必行,虽遁世不见是而无闷;自信而非,断然必不行,虽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为。如此方是毋自欺,方谓之王道,何等易简直截?后世学者不能自信,未免倚靠于外,动于荣辱则以毁誉为是非,惕于利害则以得失为是非,搀和假借,转摺安排,益见繁难。到底只成就得霸者伎俩,而圣贤易简之学不复可见。是所谓种荑稗而求嘉谷之报,吾见其惑也。”
林子曰:“人有谓未须讲学,且务实行,何如?”
先生曰:“斯言似是而非,君子之讲学,非徒教人也,自求其益而已。故曰:学之不讲,是吾忧也。自求其益,则虽终日与朋友论议,孰非为己实事?相观相正,自不容已。盖学之不厌,诲人不倦,原是万物一体之仁,诲人倦时即是学有厌处,非两事也。今虑徒讲之无益而并欲缓其讲学之功,不几于因噎而废食已乎?久将自怠,亦恐渐成堕落,非以仁为己任者矣!不可不察也。
东游会语(一)
甲子暮春,先生赴水西之会,道出阳羡,时楚侗耿子校文宜兴,晨启,堂吏入报,矍然离座曰:“异哉!”亟出访,握手相视,欢若平生。笑谓先生曰:“晚蓍得讼之繇曰‘利见大人,不利涉大川’,此何兆也?心拟徵之,忽报先生至,平生心事通于神明,天假之缘,非偶然也。”
先生曰:“道共百年,彼此倾注,今日之兆于不肖诚不敢当,于公信道之笃、好善之诚,神之听之亦已久矣!不利涉大川者,何也?以刚乘险,恐伤于所恃,吾人终日不可忘戒惧之心。天之示人深矣!”相与参互究绎,阐扬宗教,爰次其问答如左云。
楚侗子曰:“阳明先师拈出良知二字,固是千古学脉,亦是时节因缘。春秋之时,功利习炽,天下四分五裂,人心大坏,不复知有一体之义,故孔子提出个仁字,唤醒人心。求仁便是孔氏学脉。道孟子时,杨墨之道塞天下,人心戕贼,为害尤甚,不得不严为之防,故孟子复提出个义。非义则仁之道无由而达,集义便是孟氏学脉。梁晋而下,老佛之教淫于中国,礼法荡然,故濂溪欲追复古礼,横渠汲汲以礼为教,执礼便是宋儒学脉。礼非外饰,人心之条理也。流传既久,渐入支离,至分心理为两事,阳明先师提出良知以觉天下,使知物理不外于吾心。致知便是今日学脉。皆是因时立法,随缘设教,言若人殊,其主持世界、扶植人心,未尝异也。”
先生曰:“仁统四端,知亦统四端。良知是人身灵气。医家以手足痿痹为不仁,盖言灵气有所不贯也。故知之充满处即是仁,知之断制处即是义,知之节文处即是礼。说个仁字,沿习既久,一时未易觉悟,说个良知,一念自反,当下便由归着,唤醒人心,尤为简易,所谓时节因缘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