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溪王先生全集 - 第 9 页/共 44 页

书休宁会约   吾人为学,所大患者在于包裹心深、担当力弱。若夫此学之脉路,本来易简,有志者一言可以立决,正不必以为患也。   昔吾阳明先师讲学山中,时,一人资性警敏,与之语,易于领略,因其请引以入见。先师漫然视之,屡问而不答,吾惑焉。一人平时作事过当,不顾人非毁,见恶于乡党,因其悔请,亦引以入见。先师与之语竟日,忘倦,若有意于斯人者。吾惑焉。间以请问,先师曰:“某也资虽警捷,世情机心不肯放舍,使不闻学,犹有败露悔改之时,若又使之有闻,见解愈多,趋避愈巧,覆藏愈密。一切圆融智虑,适足增其包藏而益其机变,为恶将不可复悛矣。某也作事能不顾人非毁,原是有力量之人,特其狂心偶炽,一时销歇不下,所患不能悔耳。今既知悔而来,得其转头移此力量为善,何事不办?予所以与其进也。”后二人皆如所料,乃知先师教法,如秦越人视疾,洞见五脏,真神医也。   不肖千里远来,求助于四方,承诸君不鄙,相会数日。中间豪杰之士能不包裹、能担当世界者不敢谓尽无人,试平心各各自反,如前之说,亦或有一二似之否乎?不可不深以为戒也。   予之为此言,心亦良苦。追忆曩时相会时,复八九年矣,今所进益复何如?若不及时发愤以图远业,窃恐后之视今犹夫昔也。若夫此学之易简,本心之灵不容自昧,一念自反,未有不自得者。惟诸君立真志、修实行,本诸一念之微,各安分限,以渐而入,譬之源泉之赴海,终有到时。在诸君勉之而已矣! 书婺源同志会约   嘉靖丁巳五月端阳,予从齐云趋会星源,觉山洪子偕诸同志馆予普济山房,聚处凡数十人,晨夕相观。因述先师遗旨及区区鄙见以相订释,颇有所发明。同志互相叁伍,亦颇有所证悟。或者曰:“婺源为紫阳阙里,今日之论,不免于有异同,盍讳诸?”   予曰:噫!鄙哉!是何待晦翁之薄而视吾道之不广也?夫道,天下之公道,学,天下之公学,公言之而已。今日之论不能免于异同者,乃其入门下手之稍殊,至于此志之必为圣人,则固未尝有异也。盖非同异不足以尽其变,非析异以归于同则无以会其全。道固如是,学固如是也。使千圣同堂而坐,其言论风旨亦不能以尽合。譬之五味相济,各适其宜而止。若以水济水,孰从而和之哉?   今所论不同之大者,莫过于大学之先知后行,中庸之存养省察。晦翁以格致诚正分知行为先后,先师则以大学之要惟在诚意,致知格物者,诚意之功,知行一也。既分知行为先后,故须用敬以成其始终。先师则以诚即是敬,既诚矣,而复敬以成之,不几于缀已乎?孔门括大学一书为中庸首章,戒惧慎独者,是格致以诚意之功也。未发之中与发而中节之和,是正心修身之事。中和位育,则齐家治国平天下之事也。若分知行为先后,中庸首言慎独,是有行而无知也。后分尊德性道问学为存心致知,是有知而无行也。一人之言,自相矛盾,其可乎哉?晦翁既分存养省察,故以不睹不闻为己所不知,独为人所不知,而以中和分位育。夫既己所不知矣,戒慎恐惧孰从而知之?既分中和位育矣,天地万物孰从而二之?此不待知者而辨也。先师则以不睹不闻为道体,戒慎恐惧为修道之功。不睹不闻即是隐微,即所谓独。存省一事,中和一道,位育一原皆非有二也。晦翁随处分而为二,先师随处合而为一,此其大较也。   至于大学致知、中庸未发之中,此古今学术尤有关系、不容不辨者也。夫良知之与知识,争若毫厘,究实千里。同一知也,良知者,不由学虑而得,德性之知,求诸己也;知识者,由学虑而得,闻见之知,资诸外也。未发之中是千古圣学之的。中为性体,戒惧者,修道复性之功也。故曰:戒慎恐惧而中和出焉。体用一源,常人喜怒哀乐多不中节,则可见其未发之中未能复也。夫良知即是未发之中,譬如北辰之奠垣,七政由之以效灵,四时由之以成岁,运乎周天,无一息之停,而实未尝一息离乎本垣,故谓之未发也。千圣舍此更无脉路可循,古今学术之同异尤不容不辨者也。   然此特晦翁早年未定之见耳。逮其晚年,超然有得,深悔平时所学,虚内逐外,至谓“诳己诳人”,谓“延平先生尝令体认未发以前气象,此是本领功夫,当时贪着训诂,未暇究察,辜负此翁耳”,其语象山有云“所喜迩来工夫颇觉省力,无复向来支离之病”,其语门人有云“向来全体精神用在故册子上,究竟一无实处,只管谈王说霸,别作一项伎俩商量”,诸凡此类此者,所谓晚年定论,载在全书,可考见也。学者蔽于举业,无暇讨求全书,徒泥早年未定后见,揣摸依仿,瑕瑜互相掩覆,使不得为完璧,其薄待晦翁亦甚矣!   夫晦翁平生之志在必为圣人,而其制行之高如太山乔岳,一毫世情功利不足以动乎其中,故其学之足以信今而传后,亦以此也。吾人未有必为之志,未免杂于故习,行不足以孚于人,而嘵嘵然于分合异同之迹,譬之隋和之宝不幸缀于窶人垢衣之内,人孰从而信之?虽然,此犹泥于迹也。今日之学,惟以发明圣修为事,不必问其出于晦翁、出于先师,求诸其心之安而信焉可也。学者不因其人之窶而并疑其宝之非真,斯善学也已。 怀玉书院会语   今讲学不见大明白,只是私欲未得扫除,此一大病痛流传人心,善恶杂用,所以言语文字易能凑泊。此处难于料理,直须探透孔窍、真辨去取,才能实落下手、一齐打叠。试与诸君商之。   人心有私欲,只因有身有家。人无常活之身,身享有限之用,何苦妄认虚名、浪生幻念?一乡之善士以一乡为家,一国之善士以一国为家,天下之善士以天下为家,其心愈公,则其善愈大。其所为善乃心与人同,视之如一体,是所谓公也。与天下为公,公已至大,但恐于见在天下起念,是识见上生大公。故又追寻上古无所为而为处,考验性根发动所在,才无走住,此性学也。   仲连,天下士,亦能拚舍身家,将天下大体作区处,然未属性分业,终是战国人意兴慷慨,充其类论之,是有怼于天下,不是与天下同善。未免认贼作子,误公于私。   若我心真能与天下同休同戚、同安同危,如伊尹,一夫不被其泽,若己推而纳之沟中。其次如范仲淹,自做秀才时先天下忧而忧、后天下乐而乐。默而省之有否?又降而自贬,国人竞为善,吾能奋然起而当之,声实与之相副。默而省之有否?又降而再自贬,一乡人竞为善,吾能奋然起而当之,志气与之相副。默而省之有否?又况于一乡人漫不为善,吾于是奋力为倡首;国人漫不为善,吾于是奋力为倡首;天下人漫不为善,吾于是奋力为倡首;千百年漫不知正学,吾于是奋力续不传之绪。默而省之有否?人能是而吾不能是,性能是而吾志不能是,天之所赋能是而吾自为功不能是,诚可慨也。   嗟!嗟!今所谓有志天下乡国者,只是意兴。意兴少间,施为究竟,又却了得肥身润家勾当。惟有这识趣,又有这事为才为真志。吾辈今日既以学问为事,且当心地上竭力照顾。即吾所知所能不怠忽放恣,则欲自然不萌,不因自家嗜好损人益己,如其割舍不断,复须痛责吾志,将世情天理两下再称量商确一番,使重轻缓急自分。如外面行不顺利,复须反求自己有所未尽,不得畏难中阻。行之久熟,日就安乐,此便是一劈到底真功实学。人生这些子命根,无此不得为人。必须默坐澄心,细细寻讨,始得的当。世上繁华嚷闹、变诈机械,人心最灵,瞒不得、久不得、感动不得,只诚心为善乃颠扑不破,吾辈宜痛念之!如有所疑,亦须面剖。 松原晤语   予不类,辱交于念庵子三十余年。兄与荆川子齐云别后,不出户者三年于兹矣。海内同志欲窥见颜色而不可得,皆疑其或偏于枯静,予念之不能忘。因兄屡书期会,壬戌冬仲,往赴松原新庐,共订所学。至则见其身任均邑之事,日与闾役之人执册布算、交涉纷纷,其门如市,耐烦忘倦,略无一毫厌动之意。夜则与予联床趺坐,往复证悟,意超如也。自谓终日纷纷,未尝敢憎厌,未尝敢执着,未尝敢放纵,未尝敢亵侮。自朝至暮,惟恐一人不得其所。是心康济天下可也,尚何枯静之足虑乎?   因举乍见孺子入井怵惕、未尝有三念后杂,乃不动于欲之真心,所谓良知也,与尧舜未尝有异者也,若于此不能自信,亦几于自诬矣。苟不用致知之功,不能时时保任此心、时时无杂念,徒认现成虚见附和欲根,而谓即与尧舜相对、未尝不同者,亦几于自欺矣。   盖兄自谓终日应酬,终日收敛安静,无少奔放驰逐,不涉二境,不使习气乘机潜发。难道工夫不得力,然终是有收有制之功,非究竟无为之旨也。至谓世间无现成良知,非万死工夫,断不能生。以此较勘世间虚见附和之辈,未必非对病之药。若必以现在良知与尧舜不同,必待工夫修整而后可得,则未免于矫枉之过。曾谓昭昭之天与广大之天有差别否?此区区每欲就正之苦心也。   夫圣贤之学,致知虽一,而所入不同。从顿入者,即本体为工夫,天机常运,终日兢业保任,不离性体。虽有欲念,一觉便化,不致为累。所谓性之也。从渐入者,用工夫以复本体,终日扫荡欲根,祛除杂念,以顺其天机,不使为累。所谓反之也。若其必以去欲为主,求复其性,则顿与渐未尝异也。稽之孔门颜子,竭才不远而复,便是性之样子。仲雍居敬强恕,邦家无怨,便是反之样子。吾人将何所法守耶?   世间薰天塞地,无非欲海,学者举心动念,无非欲根。而往往假托现成良知,腾播无动无静之说以成其放逸无忌惮之私――所谓行尽如驰,莫之能止。此兄忧世耿耿苦心,殆有甚焉,吾辈所当时时服食者也。   尝忆荆川子与兄书有云:偶会方外一二人,其用心甚专,用力甚苦,以求脱离欲海,祛除欲根,益有慨于吾道之衰。盖禅宗期于作佛,不坐化超脱则无功。道人期于成仙,不留形住世则无功。此二人者,皆不可以伪为。圣贤与人同而异,皆可假托混帐,误己诳人。以其世间功利之习心而高谈性命,傲然自以为知学。不亦远乎?甚矣,荆川子之苦心!有类于兄也。 宛陵会语   近溪罗侯之守宣也,既施化于六邑之人,复裒六邑之彦聚于宛陵,给之以馆饩,陶之以礼乐,六邑后风蹶然震动。甲子春暮,予以常期赴会宛陵,侯大集六邑之士友长幼千余人聚于至善堂中,先命歌童举乐合歌以兴众志,侯离席率众,作而言曰:“昔象山访晦庵于南康,开讲白鹿,发明义利之辨,闻之至有感悟流涕者。今幸先生辱临于兹,大众云集宛陵之胜,不减于白鹿,先生之学渊源有自,幸蕲一言以诏多士,焉知不有闻而流涕者乎?”   予避席,愧不敢当,侯请之再三,且曰:“孟轲氏有云:‘万物皆备于我’,与孔门一体之义,何所当也?”   予辞不得命,请以一体之说与诸士共筹之。   夫一体之谓仁、万物皆备于我,非意之也。吾之目遇色,自能辨青黄,是万物之色备于目也;吾之耳遇声,自能辨清浊,是万物之声备于耳也;吾心之良知,遇父母自能知孝,遇兄自能知弟,遇君上自能知敬,遇孺子入井自能知怵惕,遇堂下之牛自能知觳觫,推之为五常,扩之为百行,万物之变,不可胜穷,无不有以应之,是万物之变备于吾之良知也。夫目之能备五色,耳之能备五声,良知之能备万物之变,以其虚也。致虚则自无物欲之间,吾之良知自与万物相为流通而无所凝滞。故曰:“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者,不能无物欲之间,强以推之,知周乎万物以达一体之良,故曰“求仁莫近焉”。是其学虽有仁恕之分、安勉之异,其求复吾后虚体以应万物之变,则一而已。此千圣之学脉也。   后儒不明一体之义,不能自信其心,反疑良知涉虚,不足以备万物,先取古人孝弟爱敬五常百行之迹以为典要,揣摩依仿,执之以为应物之则,而不复知有变动周流之义。是疑目之不能辨五色而先涂之以丹雘,耳之不能辨五声而先聒之以宫羽,岂惟失却视听之用,而且汩其聪明之体,不至于聋且聩者几希。今世学术之弊亦居然可见矣!   阳明先师生于绝学之后,首发良知之旨以觉天下。学者苟能不泥于旧闻,务实致其良知,去物欲之间,以求复其虚体,其于万物之感,当体具足,虚中而善应,不屑屑于典要而自不过其则。如目遇色而明无不见也,如耳遇声而聪无不闻也。是故致良知之外无学矣!   此区区所闻于师说,孔门万物一体之蕴,庶足以发之。豪杰之士,无所待而兴。今侯以弦歌礼乐倡导多士,而犹然不知所以兴,其自待亦薄矣。“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几希云者,良知之微也。象山尝有君子小人之说、义利之辨,辨诸此而已。致良知则由君子可进于圣贤,不致良知则由小人将入于禽兽。吾人甘心以禽兽自处,而恬然不知所以自奋,其自待尤薄甚矣!夫藏身不恕,则不能以喻人,斯又区区与侯所当自镜以致交修之益者,诸君念之哉! 洪都同心会约   嘉靖乙丑夏,予赴吊念庵君,复之安城永丰,展拜双江、东廓诸公之墓。回途,与敬吾、见罗、汝敬、恭整诸同志会于洪都。爰念同门诸友相继沦背,师门正脉,仅存一线,消息代谢,固亦常事。所赖吾党三五豪杰,纉承斯绪,主张担负,联翕后进,庶几足以挽回造化。   吾人在世,不可一日无学,尤不可一日无友。自先师提出致良知宗旨,学之大端若已明白,千圣机窍亦若晓然无复可疑。吾人群居合聚,讲之亦久且熟矣,但恐吾人尚从见解承接过去,不能实致其知,日著日察以求自得。则所谓晓然明白者尚不免于播弄精魂,非实际也。   夫不握其机,则大化无从而运;不入其窍,则大本无从而立;非藉士友夹持启悟,则未免溺于浮沉、安于孤陋,大业亦无从而究。岁月悠悠,世缘役役,在诸君诚有不得不任其责者矣!   附近同志,每月两会,旧有定约。诸君地址相望百余里,会不能数,每岁图为四会。季月望为始,以十日为期,十日之内,务须虚心逊志,以相下为益。见人之善,若己有之;见人之过,若己犯之。翊善箴过,相观相感,诚爱有余,而言词若不足。议论偶有未合,不妨默体互证,毋执己见以长胜心。庶会可保终,而此学赖以不坠。会所以南昌双林寺、丰城至德观二处为定址,欲其道里相间,劳逸均也。 白鹿洞续讲义   予赴吊念庵回,舟过彭蠡,入白鹿展谒先生之祠。历露台,陟虚亭,周览风泉云壑后胜。时霖雨初霁,四山飞瀑,势如游龙,余霭浮空,长林滴翠。夜集诸生,纵谈玄理,灏气滋生,卧听流溪■■(左“氵”右“虢”),沁彻心脾。达旦泠然,若有神以启之者。明发,出洞,诸生复集城隅别馆,信宿证悟,兴意超然。临别,诸生请于予曰:“昔晦翁奉延象山,开讲白鹿,发明君子小人义利之辨,数百年传以为美谈。今者则何以异此?其言所喻由于所习,所习由于所志,盖因学者亟于进取,举是以捄其弊。其于求端用力之大方,未之详及也。敢蕲一言究竟斯旨,用示嘉会,亦古今并美也。”顾予不肖,方期取法未能,敢云上下其论以抵弗类?无已,请述所闻,与诸贤共筹之。   先师云:“心之良谓之圣。”良知者,性之灵也,至虚而神,至无而化,不学不虑,天则自然。揆其端,夫妇之愚可以与知;要其至,圣人有所不能尽。譬之日月丽天,贞明之体终古不息,要在致知而已。致知之功,笃志时习,不失其初心而已。苟不失其初心,蕴之而为神明之德,发之而为光辉之业,可以配天地、横四海而垂万世。真修实悟,使自得之,非有假于外也,而其机存乎一念之微。   义利之辨,辨诸此而已矣!是故怵惕于入井之孺子,而恻隐形焉,所谓义也。从而纳交要誉,恶其声而然,则失其初心而为利矣。不屑不受于呼蹴之食,而羞恶形焉,所谓义也。从而妻妾宫室穷乏者,得我而为之,则失其初心而为利矣。义也者,天下之公也;利也者,人心之私也。公私之间,君子小人之所由分也。志有所向而习随之,习有所专而喻因之,机之不可以不辨也如此。   夫人之情,亦非甘于为小人而不乐于为君子,特狃于其习而不自觉耳。有人于此,毁以为小人,则拂然怒。是小人之不可为,夫人而知之也。誉以为君子,则忻然喜。是君子之不可不为,夫人而知之也。知小人之不可为矣,而吾所习与喻乃在于利,将欲逃小人之名不可得,是犹恶湿而居下也。知君子之不可不为矣,而吾所习与喻乃不在于义,将欲成君子后名不可得,是犹羡乔而入谷也。象山以义利为君子小人之辨,予顾切切然原其情之喜怒而谕之者,盖欲学者实致其知,即夫情之所安而不溺于习之所胜。尽以君子望于小人,而不忍以小人薄待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