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溪王先生全集 - 第 15 页/共 44 页

楚侗子曰:“仆于阳明之学,初间不惟不信,反加訾议,所以兴起信心,全在楚倥舍弟。舍弟资性拙钝,既不能读书,又不会理家,苦苦在山中静坐,求个出头,致成血疾。一旦忽然开悟,胸中了然无窒碍,凡四书六经未尝经目之言,与之语,当下晓了,多世儒所不道语。家君平时守些绳墨、行些好事,舍弟皆以为小廉曲谨,未免陪奉人情,与自己性分无有干涉。深信阳明先生之学为千圣的传,人无知者。仆因将遗言体贴,在身分上细细理会,简易明白,愈寻究愈觉无穷,益信舍弟之言不我诬也。故信之独深。”   先生曰:“楚倥子此悟不由文义意识而得,是心悟,非依通解悟也。” 东游会语(二)   楚侗子问:“老佛虚无之旨与吾儒之学同异何如?”   先生曰:“先师有言:‘老氏说到虚,圣人岂能于虚上加得一毫实?佛氏说到无,圣人岂能于无上加得一毫有?老氏从养生上来,佛氏从出离生死上来,却在本体上加了些子意思,便不是他虚无的本色。’吾儒今日未用屑屑在二氏身分上辨别同异,先须理会吾儒本宗明白,二氏毫厘始可得而辨耳。圣人微言,见于大易。学者多从阴阳造化上抹过,未之深究。‘夫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是以大生焉。夫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是以广生焉’,便是吾儒说虚的精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便是吾儒说无的精髓。自今言之,乾属心,坤属身,心是神,身是气,身心两事,即火即药,元神元气,谓之药物,神气往来,谓之火候。神专一则自能直遂,性宗也;气翕聚则自能发散,命宗也。真息者,动静之几,性命合一之宗也。一切药物老嫩浮沉,火候文武进退,皆于真息中求之。大生云者,神之驭气也;广生云者,气之摄神也。天地四时日月有所不能违焉。不求养生,而所养在其中,是之谓至德。尽万卷丹经,有能出此者乎?无思无为,非是不思不为,念虑酬酢,变化云为,如鉴之照物,我无容心焉。是故终日思而未尝有所思也,终日为而未尝有所为也。无思无为,故其心常寂,常寂故常感。无动无静、无前无后而常自然,不求脱离而自无生死可出。是之谓大易,尽三藏释典,有能外此者乎?先师提出良知两字,范围三教之宗,即性即命,即寂即感,至虚而实,至无而有。千圣至此骋不得一些精采,活佛活老子至此弄不得一些伎俩。同此即是同德,异此即是异端,如开拳见掌,是一是二,晓然自无所遁也。不务究明本宗,而徒言诠意见之测,泥执名象,缠绕葛藤,只益纷纷射覆耳。”   楚侗子问:“造化有无相生之旨何如?”   先生曰:“‘良知是造化之精灵’。吾人当以造化为学。造者,自无而显于有;化者,自有而归于无。不造,则化之源息;不化,则造之机滞。吾之精灵,生天生地生万物,而天地万物复归于无。无时不造,无时不化,未尝有一息之停。自元会运世以至于食息微眇,莫不皆然。知此则知造化在吾手,而吾致知之功,自不容已矣。”   楚侗子曰:“仆于一切交承应感一毫不敢放过,不是学个小廉曲谨,惟求尽此心而已,固非以此为高也。”   先生曰:“古人克勤小物,与世间小廉曲谨名似而实不同。克勤小物,是吾尽精微功夫,盖一些放过,吾之心便有不尽,人己感应之间便成疏略。精微愈尽则广大愈致,原未尝有一毫外饰要人道好之心。此是古人致曲之学,从一根生意达之枝叶,自然平满者也。世间小廉曲谨却是不从一根上充去,未免在枝叶上打点周旋,有个要人道好之心,到底落在乡愿窠臼里。此学术真假毫厘之辨,不可不察也。” 东游会语(三)   楚侗子曰:“程门以静坐为善学,与孔门之教不同,岂以时有古今,教法亦从而异耶?”   先生曰:“孔门教人之法见于礼经,其言曰:辨志乐群,亲师取友,谓之小成;强立而不反,谓之大成。未尝有静坐之说。静坐之说起于二氏,学者殆相沿而不自觉耳。古人自幼便有学,使之收心养性、立定基本,及至成人,随时随地从事于学,各有所成。后世学绝教衰,自幼不知所养,薰染于功利之习,全体精神奔放在外,不知心性为何物。所谓欲反其性情而无从入,可哀也已!程门见人静坐便叹以为善学,盖使之收摄精神,向里寻求,亦是方便法门,先师所谓因以补小学一段功夫也。若见得致知工夫下落,各各随分做去,在静处体玩也好,在事上磨察也好,譬诸草木之生,但得根株着土,遇著和风暖日,固是长养他的,遇着严霜烈日,亦是坚凝他的。盖良知本体,原是无动无静,原是变动周流,此便是学问头脑,便是孔门教法。若不见得良知本体,只在动静二境上拣择取舍,不是妄动,便是着静,均之为不得所养,欲望其有成也,难矣哉!”   楚侗子曰:“易云‘蒙以养正,圣功也’,养正之义何如?”   先生曰:“‘蒙亨’,蒙有亨道,蒙不是不好的。蒙之时,混沌未分,只是一团纯气,无知识技能搀次其中。默然充养,纯气日足,混沌日开,日长月化而圣功生焉,故曰‘童蒙吉’。后世不知养蒙之法,忧其蒙昧无闻,强之以知识,益之以技能,凿开混沌之窍,外诱日滋,纯气日漓人去圣日远,所谓非徒无益,而反害之也。吾人欲觅圣功,会须复还蒙体,种种知识技能外诱,尽行屏绝,从混沌立根,不为七窍之所凿。充养纯气,待其自化,方是入圣真脉路,蒙之所由以亨也。”   楚侗子曰:“荆川先生出处大节可贯金石、可质鬼神,予信之甚真。荆川在山苦节,人人以为甚奇,此犹励行者所能及,后来出山,一番真心任事,不顾毁誉,不避形迹,不论成败,惟求其心之所安,非惟世人议之,相知中亦若有所不满,此正所谓其愚不可及也。”   先生曰:“荆川气魄担当大,救世心切,以身殉世,犯手做去,毁誉成败,一切置之度外,此岂世之谫谫何能窥其际耶?不肖与荆川有千古心期,使天不夺之速,不论在山出山,尚有无穷事业可做,而今已矣,惜哉!” 东游会语(四)   楚侗子曰:“吾人工夫日间应酬,良知时时照察,觉做得主,临睡时应酬已往,神倦思沉,不觉瞑目,一些做主不得。此时如何用力,方可以通乎昼夜之道而知?”   先生曰:“吾人日间做得主,未免气魄承当。临睡时神思恍惚,气魄全靠不着,故无可用力处。古人云德修罔觉,乐则生矣。不知手舞足蹈,此是不犯手入微公案。罔觉之觉,始为真觉,不知之知,始为真知。是岂气魄所能支撑?此中须得个悟入处,始能通乎昼夜。日间神思清明,夜间梦亦安静;日间神思昏倦,夜间梦亦劳扰。知昼则知夜矣。《易》云:‘君子以向晦入晏息。’古之至人,由息无睡。凡由所梦,即是先兆,非睡魔也。”   楚侗子曰:“海内如公与念庵,虽身处山林,顶天立地,关系世教不小。旧读念庵《冬游记》,句句写出肝肺,针针刺入骨髓,并无些子文义凑泊、见解缠绕,其心甚虚,其信受甚笃,乃是我公真精神相逼迫,当机不放空箭,时时中的,能使之然。继读二《夏游记》,反觉意思周罗,未免牵于文义,泥于见解,殊少洒然超脱之兴,心亦不甚虚,信受处亦觉少缓,或是公之精神放松些子,时有不中的所在。感应之机甚神,卫武公年九十犹不忘箴警。此区区数年血诚,信公之心无他,故直以相闻,欲公做个真圣人,令吾党永有所归依耳。”   先生曰:“不肖修行无力,放松之病生于托大,初若以为无伤,不知渐成堕落,诚为辜负相知。然此生固已舍身在此件事上讨结果,更无别事可做,亦自信其心而已。世间人不肯成人之美,往往面谀而背訾者多,公爱我信我望我之至,肯以此血诚之言相闻耶!不肖深惩托大之病,只起于一念因循,后来光景已无多,反覆创艾,会有收摄之期,今闻警戒,益若有省。此学不能光显于世,皆是吾人自己精神漏泄所至,一毫不敢归咎于人也。” 留都会纪(一)   嘉靖乙丑春,先生之留都,抵白下门,司马克斋李子出邀于路,遂入城,偕诸同志大会于新泉之为仁堂,上下古今,参伍答问,默观显证,各有所发,爰述而纪之。   楚侗耿子曰:“吾人讲学,虽所见不同,约而言之,不出两端:论本体者有二,论工夫者有二。有云学须当下认识本体,有云百倍寻求研究始能认识本体。工夫亦然:有当下工夫直达、不犯纤毫力者,有百倍工夫研究始能达者。”   先生曰:“此可两言而决:顿与渐而已。本体有顿悟,有渐悟;工夫有顿修,有渐修。万握丝头,一齐斩断,此顿法也。芽苗增长,驯至秀实,此渐法也。或悟中有修,或修中有悟,或顿中有渐,或渐中有顿,存乎根器之有利钝。及其成功一也。吾人之学,悟须实悟,修须真修。凡见解上揣摩,知识上凑泊,皆是从门而入,非实悟也。凡气魄上承当,格套上模拟,皆是泥象,非真修也。实悟者,识自本心,如哑子得梦,意中了了,无举似处。真修者,体自本性,如病人求医,念中切切,无等待处。悟而不修,玩弄精魂;修而不悟,增益虚妄。二者名号种种,究而言之,致良知三字尽之。良知是本体,于此能日著日察,即是悟;致知是工夫,于此能勿忘勿助,即是修。但恐吾人听得良知惯熟,说得致知容易,把作寻常话头抹过耳。”   楚侗子问先生:“当下亦有未认处否?”   先生曰:“当下亦难识,非上根不能。吾人只是挨门就日,挨来挨去,忽然得个着落便是小歇脚,从此脱化,自有触处逢源时在。不但当下认识而已,若夫无缘起悟、无法证修,非上上根不能也。”   楚侗子曰:“今日所谓良知之学是个真正药方,但少一个引子,所谓‘欲明明德于天下’是也。有这个引子,致知工夫方不落小家相。”   先生曰:“这一个引子是良知药物中原有的,不从外得。良知是性之灵,原是以万物为一体,明明德于天下,原是一体不容已之生机,非以虚意见承当得来。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不是使天下之人各诚意正心以修身、各亲亲长长以齐家之谓也,是将此灵性发挥昭揭于天下,欲使物物皆在我光明普照之中,无些子昏昧间隔,即仁覆天下之谓也。是举全体一句道尽,才有一毫昏昧间隔便是痿痹,便是吾仁有未尽处,一体故也。” 留都会纪(二)   楚侗子松先生至新安江舟中,更求一言之要为别。先生曰:“子常教人须识当下本体,更无要于此者。虽然,这些子如空中鸟迹,如水中月影,若有若无,若沉若浮,拟议即乖。趋向转背,神机妙应,当体本空,从何处去识他?于此得个悟入,方是无形象中真面目,不着纤毫力中大着力处也。”楚侗子跃然曰:“得之矣!”   楚侗子曰:“罗近溪常谓当下承当得便是了,细细勘来,觉他还有疏脱时在。”   先生曰:“近溪之学,已得其大,转机亦圆,自谓无所滞矣。然尚未离见在,虽云全体放下,亦从见上承当过来,到毁誉利害,真境相逼,尚不免有动。他却将动处亦把作真性笼罩过去,认做烦恼即是菩提,与吾儒尽精微时时缉熙功夫尚隔一尘。此须觌体相观,非可以口舌争也。”   先生谓克斋李子曰:“先师生平才力气魄,惟南野兄得其涯涘,兄庶几近之。兄从来有担负世界之志,不肯做小家当,然密窥兄种种作用,还是天资好处成就得来,若谓学问之功,更须有商量在。吾人之学,不曾从源头判断得一番本念与欲念,未免夹带过去。此等处,良知未尝不明。到本念主张不起时,欲念消煞不下时,便因循依阿,默默放他出路。闻兄在家时,因事养生得个入路,然此亦只是养生一路入,精神稍敛,气机偶定,未可以此便为得手。如此行持只是安乐法,胸中渣滓澄汰未净,未见有宇泰收功之期,源头上不得清澈,种种才力气魄只在功利窠臼里增得一番藩篱,与先师良知宗旨尚隔几重公案,未可草草承当也。留都豪杰聚会之区,向学者众,招来善类主张道脉,拔茅连茹,转成泰运,实兄之责,不可得而辞也。”   克斋子曰:“同志数友亦时时与会,不敢自外。自近年军旅中用尽心力,爱惜精神,不欲过用,未免有就闲省事之心。”   先生曰:“此件事不是了人事做的,会须全体精神打并向里,此生只有此一件事,良知时时做得主,清明在躬,洞然无碍,一切欲念当体消融,不容些子夹带,方为藏身之恕,方是教学相长。凡同志有未相亲,皆是自己诚意未至,不能以虚而受。顺逆好丑莫非吾师,方可以取善同人,若只了人事做,人亦只以了人事酬之,感应之机甚神,不可以诬也。欲爱惜精神,莫如亲朋友。终日与朋友相对,宴安怠惰之气自无所容,精神自然充实光辉,日著日察,相观而善,只此便是致知实学,亦便是吾儒养生正脉路。若只以避人事为爱养精神,积闲成懒,积懒成衰,悠悠纵逸,暗地损伤,特不自觉耳。户枢不朽,流水不淤,自强不息,君子所以法天也。” 留都会纪(三)   先生谓白石蔡子曰:“此番见兄气魄尽收敛,精神尽沉寂,与从前衍溢浮散大不同,亦因近年在京师闹场中经历锻炼一番,念中有得有失,境上有逆有顺,人情有向有背,觉得世缘陪奉,苦无意味,欲寻个归根路头,所以有此一番操持,此正吾兄入悟之机,敢以究竟一言,与兄酬之!天之生人,精神气魄,如兄有几?从前世法好事,皆是障道因缘,愿兄将从前种种谈说,种种文辞,尽情抛向无事甲里,只当从前不曾会的一般,只将自己一点灵明,默默参究,无昼无夜,无闲无忙,行立坐卧,不论大众应酬与栖心独处,时时理会照察,念中有得有失,此一点灵明,不为念转;境上有逆有顺,此一点灵明,不为境夺;人情有向有背,此一点灵明,不为情迁。缘此一点灵明,穷天穷地,穷四海,穷万古,本无加损,本无得丧,是自己性命之根,尽此谓之尽性,立此谓之立命,生本无生,死本无死,生死往来,犹如昼夜,应缘而生,无生之乐;缘尽而死,无死之悲。方为任生死,超生死,方能不被生死魔所忙乱。生死且然,况身外种种世法好事,又乌足为吾之加损哉?兄于此果得个悟入之路,此一点灵明做得主,方是归根真消息。这一点灵明,体虽常寂,用则随缘。譬如太虚无相,不拒诸相发挥。全体放得下,方全体提得起。予夺纵横,种种无碍,才为达才,不为才使。识为真识,不为识转。谈说理道,不滞于诠,撰述文词,不溺于艺。向来抛在无事甲中,到此种种见在,化臭腐为神奇,皆此一点灵明。随缘变见,而精神气魄,自然百倍于前。一日亦可,百年亦可,独来独往,动与天游。所谓丹府一粒,点铁成金。愈收敛愈畅达,愈沉寂愈光辉。此是吾人究竟法。到此方是大豪杰作用,方不负为此一大事因缘出世一番也。”   三渠王子出访,见先生容色未衰,扣“有术乎”?曰:“无之,所守者,师承之学耳。未发之中,千圣学脉。医家以喜怒过纵为内伤,忧思过郁为内伤。纵则神驰,郁则神滞,皆足以致疾,但人不自觉耳。惟戒慎不睹、恐惧不闻,聪明内守,不着于外,始有未发之中,有未发之中,始有发而中节之和。神凝气裕,冲衍欣合,天地万物且不能违,宿疾普消特其余事耳。此保命安身第一义。世间小术,名为养生,实则伤生之媒,公殆勘破久矣,不足学也。” 留都会纪(四)   敬庵许子问谦之说,先生曰:“《易》为君子谋,谦之六爻无凶德,故君子尚之。谦者内止于礼,而外顺于事。止者新之本体,顺而不止则为足恭,外面种种贬损退让,未免有个媚世之心,于事反不顺。古人以涉川行师发谦之例子,其旨微矣。故君子学贵知止。”   处滨张子曰:“今日诸公,皆说致良知,天下古今事物之变无穷,若谓单单只致良知便了当得圣学,实是信不及。”   先生曰:“此非一朝一夕之故,不但后世信此不及,虽在孔门子贡、子张诸贤便已信不及,未免外求,未免在多学多闻多见上凑补助发。当时惟颜子信得此及,只在心性上用工,孔子称其好学,只在自己怒与过上不迁不贰,此欲多学多闻多见有何干涉?孔子明明说破,以多学而识为非,有闻见择识为知之次。所谓一、所谓知之上何所指也?孟子愿学孔子,提出良知示人,又以夜气虚明发明宗要,只此一点虚明便是入圣之机,时时保任此一点虚明,不为旦昼牿亡,便是致知。只此便是圣学,原是无中生有。颜子从里面无处做出来,子贡子张从外面有处做进去。无者难寻,有者易见,故子贡子张一派学术流传后世,而颜子之学遂亡。后之学者,沿习多学多闻多见之说,乃谓初须多学,到后方能一贯,初须多闻多见,到后方能不藉闻见而知,此相沿之弊也。初学与圣人之学,只有生熟不同,前后更无两路。若有两路,孔子何故非之以误初学之人而以闻见为第二义?在善学者默而识之。齐王见堂下之牛而觳觫,凡人见入井之孺子而怵惕,行道乞人见呼蹴之食而不屑不受。真机神应,人力不得而与,岂待平时多学而始能?充觳觫一念便可以王天下,充怵惕一念便可以保四海,充不屑不受一念义便不可胜用,此可以窥孔孟宗传之旨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