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元集 - 第 11 页/共 17 页

尧、舜、孔子总是人世上底圣人,总是做人世上底工夫,后世虽有书,只记圣人之事业、工夫,以便后世遵法谱籍耳。试观「摆脱得过,山闲坐一年半岁做工夫」,还是尧、孔工夫否?见人便讲读书,便问读书,是尧、孔口吻否?吾友李刚主近语仆云:「近见宋儒始终本末,全与吾儒无干。」可谓见到矣。 朱子言:某于相法,爱苦硬清癯底人,至看百十字精细底也不见」一段。   此段予初看甚爱。「爱苦硬清癯底人,做得苦硬底事」,全不似晦庵语。再向下看,却又转到「看百十字精细底也不见」,越说越低。渠见不好底可叹,见好底亦可叹,总之,文字人只说底文字话。便说许多尧、舜话,终无用也;即如说糟粕无救于饥渴,说稻粱鱼肉亦无救于饥渴也。呜呼!其如此等学何哉!其如此等人何哉? 朱子言:学者不仔细玩味圣贤言意,却要悬空妄立议论。又云:人好做铭、做赞,于己分上无益,既不曾实读书,玩味圣贤言意,则终日所说是这个,岂得有新见?   自状如画。不曾说得一句痛痒语,不曾做得一截着靠事,究竟只是教人读书。噫!不看尧、舜、五臣、汤、文、伊、莱、十乱、孔子、七十贤是从说话读书来否耶?先生迷矣! 朱子说:学者工夫间断,反不如古山和尚吃饭阿矢,只是看得一头白水牯。   晦庵开口不是谈禅,便是读书,每阅一段,令人欲呕,不知何以迷惑学者如是其深也?岂非天乎! 或解「居处恭」三句云:「须是从里面做出来。」朱子曰:「公读书,便是多有此病,这里又那得个『里面做出来』?大凡看书,须只就他本文看教直截。试看圣人说话那一句不直截,切忌如此支离蔓衍,拖脚拖尾。」   先生终身坐此。试看解四书、诗、易,多少离背本文,支离蔓衍,拖脚拖尾;去其本有,增其本无,妄为割裂,敢为改作者。他处吾亦多欲批此,而吾则欲正乾坤中大义,尧、孔学宗,不屑屑于文字上斗口角。即四书正误亦多偶笔,况评此书乎?此则其自状甚肖,故标出。 或言:「某所学,多于优游浃洽中得之。」朱子曰:「若遽以为有所见,亦未是;须用力于学、问、思、辨,且未可说笃行,这便是浃洽处。孔子所以『好古敏以求之』,其用力如此。」   孔、孟「恶乡原似是而非」,况之「莠乱苗」,「紫夺朱」。盖其害之大,祸之烈,至朱子而始验矣。自始至终,由隐而见,其工夫主意分毫不与圣门同;却也说「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却也冒称孔子「好古敏求」,如之何不灭圣道至此也? 或言:「今且看先生动容周旋以自检,所著文义却自归去理会。」朱子曰:「文义只是目下所行底,如何别做一边看。」   此公极是好弟子,何不奖劝之使照此学去?则朱子亦受其益,却以文义混之,讲学先生真不可解。 或言:「格物一项稍支离。」朱子曰:「公依旧是计较利害。因喻以放船到岸」一段。   夫子自道也。 朱子言,学者工夫不是「主静」,便是「穷理」一段。   「主静」、「穷理」,先生云「只有此二者」,却不思二者全与吾道无干。尧、舜还有做不尽工夫乎?为甚专专去要「和三事」、「修六府」?周、孔还有做不尽工夫乎?为甚专专去要学习六德、六行、六艺?朱子口说佛者工夫,又明引佛者曰「十二时」云云,竟又称夫子,可谓迷惑矣,可谓「无忌惮」矣。 朱子言:人之为学,五常百行,岂能尽记?然五常之中惟「仁」为大,人之为「仁」者,但守「敬」之一字。常「求放心」,莫令废惰,则虽不能尽记众理,而义、礼、智、信之用自随其事之当然而发见矣。   宋人废尽尧、舜、周、孔成法,而究归禅宗,自欺以欺世,自误以误世者,正可于此段想见。吾于存学编言:「静、敬二字,正假吾儒虚字面,做释氏实工夫。」此之谓也。 朱子言:夫子不大段说心,只说实事。   先生何为不说实事,只说心,不亦与孔子反乎?谚云:「明镫不照己」,先生之谓矣。 方伯谟以朱子教人读集注为不然,蔡季通丈亦有此语,且谓:「四方从学稍自负者,皆不得其门而入,去者亦多。」   当时亦有见其非而不许者,亦有厌其学而弃之者,只其徒【缺】不肯如此说。 朱子言:注释是博采前辈之精微,写出与人看,极是简要,省多少工夫。   咳!还不醒,真醉梦过一生矣。 炎言:先生独任斯道之责,如西铭诸书方出,四方辨诘纷然;而江西一种学问,其于圣贤精义皆不暇深考,学者乐于简易,甘于诡僻,和之者亦众;然终不可与入尧、舜之道。故先生教人专以「主敬、穷理」,使学者自去穷究,见得道理如此,便自能立,不待辨说而明,此「引而不发」之意。   炎心更顽,尚不及方、蔡及散去诸公。 朱子言:「穷理,事事物物皆有个道理」云云。   嗟乎!吾头又痛矣。若得孔门旧道法、旧程头,此等俱属打诨。 朱子在郡中言:此两日甚思诸生之留书院者,不知在彼如何?「孔子在陈,思鲁之狂士」,孟子所记本亦只是此说。「狂狷」即「狂简」;「不忘其初」,即「不知所以裁之」。当时随圣人底可逐日照管他,留鲁却不见得其所至如何。然已说得「成章」了,成章是有首有尾。如异端亦然,释氏亦自说得有首有尾,道家亦自说得有首有尾。大抵未成者尚可救,已成者为足虑【编者按:请参阅论语公冶长「子在陈曰」章及子路「子曰不得中行」章朱注及正误,以及孟子尽心下「万章问曰孔子在陈」章。】。   宋儒与尧、舜、周、孔判然两家,自始至终无一相同。宋儒只是书生,故其学舍直曰「书院」,厅事直曰「讲堂」,全不以习行经济为事。故刚主谓余「漳南书院宜仍名『习斋』,堂匾宜去『讲』字」,予则有苦心也。自存学中有性理辨,吾不复辨宋儒之误矣。至此段又欲详辨,但限于纸地,仅细注一二语见意,智者自心会耳。 或言:「外面寻讨,入来都不是。」朱子曰:「吃饭也是外面寻讨,入来若不是,须在肚里做病,如何又吃得?盖饥而食,即是从里面出来;读书亦然。」   凡事必归在读书上,先生中书魔矣。 朱子言:尽舍诗、书而别求道理,异端之说。   朱先生必欲盖读诗、书,而思求道理,全废三事、三物,是又别出一种异端之说也。 朱子言:人求道理,只剖析人欲以复天理,教明白洞达。今不于明白处求,却求之偏旁处,其所得几何?今日诸公之弊,却自要说一种话云「我有此理,他人不知」,安有此事?只是一般理,只是要明得,安有人不能而我独能之事?   先生不求之明白处,却求之虚暗处,胸中玩弄光景,纸上读解虚文,何从讨充实、光辉?「今日诸公之弊」以下,乃程、朱两门通弊也,只不认不觉耳。 朱子谓:今人读书得如汉儒亦好。汉儒各专一家,看得极子细;今人才看这一件,又要看那一件,下梢都不曾理会得。   汉儒强似宋儒,解书亦胜于宋儒,但惜汉儒读书已差,宋儒更差;其叹今人一段,先生自道也。 政和有客同侍坐。朱子曰:这下人全不读书。   离了读书,先生便无话矣;否则执五经、论、孟谈禅。   朱子读解四书、五经,凡三事、六府、六德、六行、六艺,古圣人为治、为学、为教成法,那一件未见到?下手学教只是讲读,全不习三事、三物矣。可见读、讲之学全无用。 朱子言:做秀才,须知古圣贤垂世立教之意如何云云,方始成得个人。   予不得己亦尝如此与人说,亦就时文人且引他观纪鉴耳;朱子便以为「成得个人」,则误矣。 朱子言其弟子意趣卑下,都不见上面道理,辟如吃鱼咸,不知有刍豢之美。又云:如论语说「学而时习之」,公且自看平日是曾去学?不曾去学?云云。且去做好读圣贤之书,熟读自见。   先生正是「吃鱼咸不知有刍豢」底人,全不自看。说半日学习,胸中却是个读书。先生迷障至此,率天下人入烂纸堆中,耗胸气心神,而孔子之道全无一人行习。呜呼痛哉! 朱子言:日来多病,诸公全靠某不得,须是自去做工夫。且如看文字,须要此心在上面云云。   临死还只讲「看文字」,哀哉! 朱子言:某病此番甚重,向时看文字也要议论,而今都怕了。诸友可自努力,全靠某不得。   只说「看文字」,只说「要议论」,至死不悔。孔门经济全废,独无一悔时乎?哀哉!「都怕了」三字可叹,更可怜。平生耗尽心神肺气,可不早怕? 朱子一日腰疼甚,时作呻吟声。忽曰:人之为学,如某腰疼方是。   医工皆知好内之人必腰疼,败精也;不知好读、好讲、好着之人必腰疼遗精。盖内经明载「肾藏慧」,精但精于血气筋骨耳,慧则更精于精。故吾友刁公寡欲,尝岁月不入内,而夜夜遗精,以其读、作也。今天下尽弱病之儒,晦翁遗泽着矣。孔学不复,其如苍生何? 朱子言:某臂痛,常以手擦之,其痛遂止;若时擦时不擦,无缘见效,即此便是做工夫之法。   晦公臂痛,何不读按摩经三百遍,使之不痛乎?而必「常以手擦之」乃止。若「时擦时而不擦便不效」,不可见道必学,学必习,习必时习乃得乎?顾终以读、讲、思、着自欺一生,不亦惑乎!某亟欲目为「惑公」。 朱子言:伯恭门徒各自为说,久之必销歇。子静不然,精神紧峭,其说分明,能变化人,使人旦异而晡不同,其流害未艾也。   就朱子口中绘出子静之学。莫道伯恭,即朱子亦不及也。顾曰「流害未艾」,何也?抑知己之害更甚于子静乎! 朱子谓:「吕氏言『用夏之忠』,却不合黄屋、左纛。」不知汉高即「用夏时,乘商辂」,亦只是这汉高也。骨子不曾改变,盖本原处不在此。   若如朱子之言,则夫子「论为邦」,何必「行夏时,乘商辂」乎?余谓汉高即他端一善无称,能行此二端,亦有禹、汤之二事,不胜一事不遵先王者乎?朱子只胸中有禅宗,欲异人耳。 陈君举以为读洪范,方知孟子之道「性善」,如前言五行、五事,则各言其德性而未言其失,及过于「皇极」,则方辨其失。   君举认性道之真如此,精确如此;程、朱「气质之性杂恶」,孟子之罪人也,而反贬斥君举,望人从己,愚谬甚矣。 朱子言:平日学者问春秋,且以胡文定传语之。   胡康侯诬经多矣,朱子偏主之,春秋大义、小节尽亡矣。 朱子言:与林黄中、陆子静诸人辨,只是某不合说得太分晓,不似他只恁地含糊。他是理会不得,被众人拥从,又不肯道我不识,所以不肯索性开口便道是甚物事,又只恁鹘突了。子静只是人未从他便不说,及钩致得来,便直是说,方始与你理会。至如君举胸中有一部周礼都撑肠拄肚,顿着不得。又曰:子静却是见得个道理,却成一部禅。   陈永嘉、陆象山、陈龙川到吃紧便含糊不与朱子说。盖朱子拘泥章句,好口头角胜,又执呆自是,不从人善。凡英雄遇之,初慕其名望,皆爱与谈学问,商经济,到看透他不作事,好争长书生局,便只到模糊罢手,所以皆致朱子「不说破,墨淬淬」之讥也。吾之遇张仲诚便如此。 朱子言:金溪之学虽偏,犹是自说其私路上事,不曾侵过官路。   咳!你是官路乎? 朱子言:永嘉诸人皆以道艺先觉自处。   若在三代时,诸公原不敢称先觉。当两宋为禅宗、章句灭却孔子之道,全无一人不为程、朱惑者,而能别出手眼,或以经济,或以道艺,倡收人才,亦可谓先觉矣。今之士风更不如宋。 朱子说:乡里诸贤文字,皆不免有藏头亢脑底意思。   开口只论文字,只讲读书,把圣人和事、修府、「三物」习行工夫,牙齿不挂。谚云「三句不离本行」,朱子信矣。 朱子说:某所说从古圣贤已行底道理,不是为奸为盗怕说与人,不知我说出便有甚罪过。   满口胡说。「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闻」;「中人以下不可语上」,即上等亦不轻与。黄帝问阴阳秘旨,岐伯曰:「帝其齐。」武王问丹书,太公曰:「王其齐。」今朱子废却习行经济,玩弄吾道于口舌文字之闲,其罪大矣;乃敢肆口妄言不是为奸为盗,说出有甚罪过,可谓「无忌惮」矣。 一人与朋友书,言:「学不至于『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处,则学为无用。」朱子曰:「诗人这句,自是形容文王圣德不可及处,圣人教人何尝不由知识入来?」   是尧民击壤光景,是孔门「不闻性道」,只「学而时习」旧路,偏说高了。 朱子言:永嘉诸公多喜文中子,然只是小;它自知做孔子不得,见小家便悦而趋之。   咳!圣道之亡,只为先生辈贪大局,说大话,灭尽有用之学,而举世无一真德、真才矣。试问先生是学孔子乎?孔子岂是「半日静坐」、「半日读书」乎? 朱子言:张子韶学问虽不是,然却做得高,不似今人卑污。   宋家两派道学只近禅耳,子韶便是真禅,朱子偏高之。 朱子言:养许多坐食之兵,其费最广云云。   吾观宋、明来天下冗兵之患浅,冗儒之患深,群天下而纳于「之、乎、者、也」之局,食天下之食,误天下之事,政皆坏矣,兵亦因之。 朱子言「坐食之兵」之弊。人问:「君举曾要如何措置?」曰:「常常忧此,但措置亦未曾说出。」   自是有心人方忧此,方图措置;禅宗人只忧静坐未能「主一无适」耳,章句人只忧「集注某字未妥,须十九年苦工」耳。噫!朱子讥君举登小土堆,恐自身在平地,寸基未着脚也。 器远言:「乡间诸先生所以要教人就事上理会,教着实,缘是向时诸公都是清谈,终于败事。」朱子言:「前辈不曾有这话」云云。   器远大是晓人,问得都好,朱子却只胡混。 朱子言:陈先生要人就事上理会。   陈先生不远过诸儒乎? 朱子言:温公居洛六任,只理会个通鉴,到元佑出来做事,却有未尽处,所以激后来之祸。然温公所做今只论是与不是,合当做与不合当做,如何说他激得后祸;这是全把利害去说温公云云。   温、魏二公之相,先生辈之儒,太不顾利害了! 朱子言:王安石罪已明白,后既加罪于蔡确之徒,论来安石是罪之魁,却于其死,又加太傅,及赠礼皆备想当时也,道要委曲周旋他云云。   当时君、相是良心过不去,朱先生与此道背驰太远了。若果如尔「委曲周旋」之说,则赠官备礼已足矣,何为封王也?何为入孔庙也,且配飨进历代儒生之上,七十子之前,而班于思、孟也?自天生杨时与先生辈行于时,而孔庙无经济之儒,知福祚辽、夏、金、元者远矣。悲哉!   以真忠、真义,大功、大劳,廉洁、干济之宰相,当时被腐固书生乱其政,使大功不成;后世被悖谬书生坏其名,使沈寃不雪;岂惟公之不幸,宋之不幸哉!天地气运之不幸,百世生民之不幸也。予有宋相辨、宋史评,力为乾坤翻此大案。以医事游河间,见朱子语类,特携三卷归,专欲见朱子主见,非不知朱子即宋相之温公也,特欲从詈讥中见长也。见深服荆公「大学问,真德行」等语,盖荆公之学、之德大有近朱处,故极称之;其实是公短处。其设施作用不惟远出两宋,且高过汉、唐,朱子则大非之矣。呜呼!非百世后再生孔子,谁知予言之是哉?谁解予心之悲哉? 朱子言:陈同父纵横之才,伯恭不直治之,多为讽说,反被他玩。说同父,因谓伯恭乌得为无罪?恁地横论却不与他剖说打教破,却和他都自被包裹。今来伯恭门人却亦有为同父之说者,二家打成一片,可怪。君举,只道某不合与说,只是他见不破。天下事不是是,便是非,如何恁地含糊鹘突。某乡来与说许多,岂是要眼前好看,青天白日在这里,今人虽不见信,后世也须看得此说,也须回转的几人。   吕伯恭眼还宽,量还大,其本传中说「当时豪杰归心」,盖书生文人中之欲有为者也,极敬重同父,又极密交晦庵,费许多牵合苦心,欲二人相交,而终成冰炭。反恨伯恭不直治同父,不剖破他说,任他纵横包裹在裹,不知二子之胜于腐儒,正在「纵横包裹」四字也。傥晦庵而能此四字分毫,三家打成一片,不惟有宋社稷生民之幸,亦五百年乾坤之幸矣。奈渠原是以禅宗为根本,以章句为工夫,以著述为事业,全不是帝、皇、王、霸路上人。二老反复过望,渠解「合金、银、铜、铁镕成一器」为何道,「包裹在里」为何略哉?宜乎致其师弟断绝之,欲杀之,而并罪伯恭也。 朱子言:同父才高气粗,文字不明莹。   不肖还嫌他文字莹明。干济豪杰何以文为?朱子惑矣。 朱子说:看史,只如看人相打,相打有甚好看处?同父一生被史坏了。直卿亦言「东莱教学者看史,亦被史坏」。   是朱子自坏不觉了。同父方要看人相杀,岂止相打乎? 陈同父祭东莱文云:「在天下无一事之可少,而人心有万变之难明。」朱子曰:「若如此,则鸡鸣、狗盗皆不可无。」因举易曰「贞一」云云。   汝宋家若有「鸡鸣、狗盗」,二帝亦脱难矣。同父祭伯恭心事全不晓,而引易「贞一」云云,愚腐令人欲呕。   予观朱子论龙川数段,思素尝言,「以干济英雄手段向宋家书生说,如与夏虫问冰」,益信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