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语类 - 第 25 页/共 338 页
学者为学,未问真知与力行,且要收拾此心,令有个顿放处。若收敛都在义理上安顿,无许多胡思乱想,则久久自于物欲上轻,于义理上重。须是教义理心重于物欲,如秤令有低昂,即见得义理自端的,自有欲罢不能之意,其于物欲,自无暇及之矣。苟操舍存亡之间无所主宰,纵说得,亦何益!
今于日用间空闲时,收得此心在这里截然,这便是「喜怒哀乐未发之中」,便是浑然天理。事物之来,随其是非,便自见得分晓:是底,便是天理;非底,便是逆天理。常常恁地收拾得这心在,便如执权衡以度物。
人若要洗刷旧习都净了,却去理会此道理者,无是理。只是收放心,把持在这里,便须有个真心发见,从此便去穷理。
大概人只要求个放心,日夕常照管令在。力量既充,自然应接从容。
今说求放心,说来说去,却似释老说入定一般。但彼到此便死了;吾辈却要得此心主宰得定,方赖此做事业,所以不同也。如中庸说「天命之谓性」,即此心也;「率性之谓道」,亦此心也;「修道之谓教」,亦此心也;以至于「致中和」,「赞化育」,亦只此心也。致知,即心知也;格物,即心格也;克己,即心克也。非礼勿视听言动,勿与不勿,只争毫发地尔。所以明道说:「圣贤千言万语,只是欲人将已放之心收拾入身来,自能寻向上去。」今且须就心上做得主定,方验得圣贤之言有归着,自然有契。如中庸所谓「尊德性」,「致广大」,「极高明」,盖此心本自如此广大,但为物欲隔塞,故其广大有亏;本自高明,但为物欲系累,故于高明有蔽。若能常自省察警觉,则高明广大者常自若,非有所增损之也。其「道问学」,「尽精微」,「道中庸」等工夫,皆自此做,尽有商量也。若此心上工夫,则不待商量赌当,即今见得如此,则更无闲时。行时,坐时,读书时,应事接物时,皆有着力处。大抵只要见得,收之甚易而不难也。
学者须是求放心,然后识得此性之善。人性无不善,只缘自放其心,遂流于恶。「天命之谓性」,即天命在人,便无不善处。发而中节,亦是善;不中节,便是恶。人之一性,完然具足,二气五行之所禀赋,何尝有不善。人自不向善上去,兹其所以为恶尔。韩愈论孟子之后不得其传,只为后世学者不去心上理会。尧舜相传,不过论人心道心,精一执中而已。天下只是善恶两端。譬如阴阳在天地间,风和日暖,万物发生,此是善底意思;及群阴用事,则万物雕悴。恶之在人亦然。天地之理固是抑遏阴气,勿使常胜。学者之于善恶,亦要于两夹界处拦截分晓,勿使纤恶间绝善端。动静日用,时加体察,持养久之,自然成熟。
求放心,乃是求这物;克己,则是漾着这一物也。
许多言语,虽随处说得有浅深大小,然而下工夫只一般。如存其心与持其志,亦不甚争。存其心,语虽大,却宽;持其志,语虽小,却紧。只持其志,便收敛;只持其志,便内外肃然。又曰:「持其志,是心之方涨处便持着。」
再问存心。曰:「非是别将事物存心。赐录云:「非是活捉一物来存着。」孔子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便是存心之法。如说话觉得不是,便莫说;做事觉得不是,便莫做;亦是赐录作「只此便是」。存心之法。」赐同。
存得此心,便是要在这里常常照管。若不照管,存养要做甚么用!
问存心。曰:「存心不在纸上写底,且体认自家心是何物。圣贤说得极分晓。孟子恐后人不识,又说四端,于此尤好玩索。」
或问存心。曰:「存心只是知有此身。谓如对客,但知道我此身在此对客。」
记得时,存得一霎时,济得甚事!
但操存得在时,少间他喜怒哀乐,自有一个则在。
心存时少,亡时多。存养得熟后,临事省察不费力。
「平日涵养之功,临事持守之力。涵养、持守之久,则临事愈益精明。平日养得根本。固善,若平日不曾养得,临事时便做根本工夫,从这里积将去。若要去讨平日涵养,几时得!」又曰:「涵养之则,凡非礼勿视听言动,礼仪三百,威仪三千,皆是。」
明底人便明了,其它须是养。养,非是如何椎凿用工,只是心虚静,久则自明。士毅。
持养之说,言之,则一言可尽;行之,则终身不穷。
或言静中常用存养。曰:「说得有病。一动一静,无时不养。」
惜取那无事底时因说存养。儒用。
人之一心,当应事时,常如无事时,便好。
平居须是俨然若思。
三国时,朱然终日钦钦,如在行阵。学者持此,则心长不放矣。
或问:「初学恐有急迫之病?」曰:「未要如此安排,只须常恁地执持。待到急迫时,又旋理会。」
学者须敬守此心,不可急迫,当栽培深厚。栽,只如种得一物在此。但涵养持守之功继继不已,是谓栽培深厚。如此而优游涵泳于其间,则浃洽而有以自得矣。苟急迫求之,则此心已自躁迫纷乱,只是私己而已,终不能优游涵泳以达于道。
大凡气俗不必问,心平则气自和。惟心粗一事,学者之通病。横渠云:「颜子未至圣人,犹是心粗。」一息不存,即为粗病。要在精思明辨,使理明义精;而操存涵养无须臾离,无毫发间;则天理常存,人欲消去,其庶几矣哉!
人能操存此心,卓然而不乱,亦自可与入道。况加之学问探讨之功,岂易量耶!
人心本明,只被物事在上盖蔽了,不曾得露头面,故烛理难。且彻了盖蔽底事,待他自出来行两匝看。他既唤做心,自然知得是非善恶。
或问:「此心未能把得定,如何?」曰:「且论是不是,未须论定不定。」此人曾学禅。柄。
心须常令有所主。做一事未了,不要做别事。心广大如天地,虚明如日月。要闲,心却不闲,随物走了;不要闲,心却闲,有所主。
人须将那不错底心去验他那错底心。不错底是本心,错底是失其本心。
心得其正,方能知性之善。
今说性善。一日之间,动多少思虑,萌多少计较,如何得善!
学者工夫,且去翦截那浮泛底思虑。
人心无不思虑之理。若当思而思,自不当苦苦排抑,反成不静。异端之学,以性自私,固为大病。然又不察气质情欲之偏,率意妄行,便谓无非至理,此尤害事。近世儒者之论,亦有流入此者,不可不察。
凡学须要先明得一个心,然后方譬如烧火相似,必先吹发了火,然后加薪,则火明矣。若先加薪而后吹火,则火灭矣。如今时人不求诸六经而贪时文是也。寿昌。
人亦须是通达万变,方能湛然纯一。
一者,其心湛然,只在这里。
把定生死路头!
扶起此心来斗!
圣人相传,只是一个字。尧曰「钦明」,舜曰「温恭」。「圣敬日跻」。「君子笃恭而天下平」。以下论敬。
尧是初头出治第一个圣人。尚书尧典是第一篇典籍,说尧之德,都未下别字,「钦」是第一个字。如今看圣贤千言万语,大事小事,莫不本于敬。收拾得自家精神在此,方看得道理尽。看道理不尽,只是不曾专一。或云:「『主一之谓敬。』敬莫只是主一?」曰:「主一又是『敬』字注解。要之,事无小无大,常令自家精神思虑尽在此。遇事时如此,无事时也如此。」
孔子所谓「克己复礼」,中庸所谓「致中和」,「尊德性」,「道问学」,大学所谓「明明德」,书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圣贤千言万语,只是教人明天理,灭人欲。天理明,自不消讲学。人性本明,如宝珠沉溷水中,明不可见;去了溷水,则宝珠依旧自明。自家若得知是人欲蔽了,便是明处。只是这上便紧紧着力主定,一面格物。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正如游兵攻围拔守,人欲自消铄去。所以程先生说「敬」字,只是谓我自有一个明底物事在这里。把个「敬」字抵敌,常常存个敬在这里,则人欲自然来不得。夫子曰:「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紧要处正在这里!
圣贤言语,大约似乎不同,然未始不贯。只如夫子言非礼勿视听言动,「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言忠信,行笃敬」,这是一副当说话。到孟子又却说「求放心」,「存心养性」。大学则又有所谓格物,致知,正心,诚意。至程先生又专一发明一个「敬」字。若只恁看,似乎参错不齐,千头万绪,其实只一理。道夫曰:「泛泛于文字间,祇觉得异。实下工,则贯通之理始见。」曰:「然。只是就一处下工夫,则余者皆兼摄在里。圣贤之道,如一室然,虽门户不同,自一处行来便入得,但恐不下工夫尔。」
因叹「敬」字工夫之妙,圣学之所以成始成终者,皆由此,故曰:「修己以敬。」下面「安人」,「安百姓」,皆由于此。只缘子路问不置,故圣人复以此答之。要之,只是个「修己以敬」,则其事皆了。或曰:「自秦汉以来,诸儒皆不识这『敬』字,直至程子方说得亲切,学者知所用力。」曰:「程子说得如此亲切了,近世程沙随犹非之,以为圣贤无单独说『敬』字时,只是敬亲,敬君,敬长,方着个『敬』字。全不成说话!圣人说『修己以敬』,曰『敬而无失』,曰『圣敬日跻』,何尝不单独说来!若说有君、有亲、有长时用敬,则无君亲、无长之时,将不敬乎?都不思量,只是信口胡说!」
问:「二程专教人持敬,持敬在主一。浩熟思之:若能每事加敬,则起居语默在规矩之内,久久精熟,有『从心所欲,不踰矩』之理。颜子请事四者,亦只是持敬否?」曰:「学莫要于持敬,故伊川谓:『敬则无己可克,省多少事。』然此事甚大,亦甚难。须是造次颠沛必于是,不可须臾间断,如此方有功,所谓『敏则有功』。若还今日作,明日辍,放下了又拾起,几时得见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都少个敬不得。如汤之『圣敬日跻』,文王『小心翼翼』之类,皆是。只是他便与敬为一。自家须用持着,稍缓则忘了,所以常要惺惺地。久之成熟,可知道『从心所欲,不踰矩』。颜子止是持敬。」
因说敬,曰:「圣人言语,当初未曾关聚。如说『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等类,皆是敬之目。到程子始关聚说出一个『敬』来教人。然敬有甚物?只如『畏』字相似。不是块然兀坐,耳无闻,目无见,全不省事之谓。只收敛身心,整齐纯一,不恁地放纵,便是敬。」
程子只教人持敬。孔子告仲弓亦只是说「如见大宾,如承大祭」。此心常存得,便见得仁。
敬,只是收敛来。程夫子亦说敬。孔子说「行笃敬」,「敬以直内,义以方外」。圣贤亦是如此,只是工夫浅深不同。圣贤说得好:「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物而动,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恶形焉。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不能反躬,天理灭矣!
为学有大要。若论看文字,则逐句看将去。若论为学,则自有个大要。所以程子推出一个「敬」字与学者说,要且将个「敬」字收敛个身心,放在模匣子里面,不走作了,然后逐事逐物看道理。尝爱古人说得「学有缉熙于光明」,此句最好。盖心地本自光明,只被利欲昏了。今所以为学者,要令其光明处转光明,所以下「缉熙」字。缉,如「缉麻」之「缉」,连缉不已之意。熙,则训「明」字。心地光明,则此事有此理,此物有此理,自然见得。且如人心何尝不光明。见他人做得是,便道是;做得不是,便知不是,何尝不光明。然只是才明便昏了。又有一种人自谓光明,而事事物物元不曾照见。似此光明,亦不济得事。今释氏自谓光明,然父子则不知其所谓亲,君臣则不知其所谓义。说他光明,则是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