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公案 - 第 2 页/共 13 页
本县代任伊始,专职催征钱粮,以供兵食。查向来的粮米征收,每石粮加收损耗一斗,为普天之下的通例。现在本县特地放宽,凡缴纳本年的钱粮,一斗只加收损耗五合,每石只加收五升。缴纳往年钱粮,一斗收损耗三合,每石收三升。这种收取用来供应粮道养廉及各种费用,本县丝毫不沾。你们应当曲意体谅降低损耗率的为民之心,将应当缴纳的新旧钱粮,争先交完,使本县能在十天之内,发给军粮。且以后源源不断,五营官兵都能欢享饱食之乐,本县就算受到你们的恩赐了。如果你们仍不知情理,象从前一样抗拒玩忽,不纳钱粮,那时本县降低损耗办法不再起作用,照旧加一征收,只有用这严刑峻法,与你们这些顽民为难。你们自认能抗拒本县,但能抗拒朝廷的法度吗?
士大夫、生员为百姓所仰望,有关拖欠钱粮的法律,十分严厉。至于那些土豪恶棍,各上级衙门的差役,更不值一谈。本县素不欺侮鳏寡孤独之人,但不怕强暴有势力之人。倔强的性格,过去就是这样。现在任朝廷之官,如不能打击奸邪豪恶,申张法律,绝无这个道理。凡不完纳钱粮的人,乡绅就呈文参劾;士人就申报革去功名;恶棍奸差,关进监牢,当堂打死,他名下所欠钱粮,即使家破身亡,也终究不免要缴纳的。那时即使后悔,已来不及了!
本县虽谬任地方官,有教化民心的责任,和士民痛痒相关、休戚与共,为了士民谋划安居乐业、恢复善良品德,这样的事不知有多少。为公家催缴钱粮仅是区区小事,分内当办,不是苛求于你们,你们难道都心如木石,不肯稍微听本县一句话吗?请你们于深夜清晨,反复思量,一定不会辜负本县期望的。本县将翘首以待。
这时,全县十三都的士民看了布告,欢欣鼓舞赶来缴纳钱粮的人极多。可是,极少数顽固士绅监生,却笑这些人愚蠢。
我秘派差役把他们抓来。每天都有一二个带到大堂上,统计他新旧积欠的钱粮,总计开列一单,劝他们说:“你能缴纳吗?”
这些人多用不实之词支吾掩饰。我说:“咳!你真正顽固不化。
现在我想呈文革除你的功名,而功名可惜,我于心不忍。那就请你暂时到狱中稍待,不论今日明日,今夜明夜,只要钱粮缴纳完毕,就放你出去。”
差役们又开始作弊,不肯捉士绅生员到官。我考虑潮州人好打官司,衙门每三天一放告,收状纸一二千张,就是极少的日子,也在一千二三百张以上。在审案点名之时,见是贡生、监生等人,必定问他:“你缴完钱粮没有?”召户房书吏,把钱粮簿子堆在案头,查他是已纳完还是拖欠。纳完的夸奖几句,请他退下;拖欠的就开列欠单,将其安置在狱中,等缴完才放出。这样,缴纳的人越来越多,而打官司的也渐渐减少一半。
累计开征才十天,收缴的粮食满仓,就给兵营发了五、六两月军粮。先发潮阳,接着发海门、达濠、潮州城守营,最后发惠来军营。轮流一遍,又发给七、八两月军粮。果然源源不断,前面的刚走,后面的又来。九月、十月、十一月、十二月等月,军粮都足数支领。到腊月二十八日而大功告成,不再有一升一斗的拖欠。五营官兵欢腾雀跃,感慨激昂,难以形容。
潮阳军营刘游击、海门军营许参将都说:“我们本来考虑,如果能支给一半,或至少两月,就已经喜出望外了。不料征发速度之神奇竟达到这种境地。”从这起,新年军粮按月支给,一直到我代任完毕,没有一次拖延过。
当立法严追开始时,作弊的漏洞突然堵塞,众差役很有怨言。但抓到的人不加刑罚,钱粮纳完就释放,安于本行职业。
再者,拖欠赋税只问本人,即使父子兄弟,已经分家不住在一起的,就不许牵累。差役平日究及牵连,随意抓人索贿诈财的伎俩,这时也不敢再施展了,而对他们鞭打杖责的刑法和普通百姓一样,不准轻量。他们就想用过去的那种挟制、哄堂而散的故技进行抵制,可是我坚定地不为所动。
忽然有一天,缴粮甚少。我正在急切地等待支给兵食,害怕征粮不力,辜负官兵的希望,便用重杖的方法严厉追比。这天刚刚起更时,突然听见亭外人群哄然一声,差役拥挤着向东角门走出。书吏请求退堂,说:“差役散了。”我说:“要上东山吗?”书吏说:“大概是这样吧。”我说:“恐怕城门已关,不能出城,等我派人到军营中,拿到钥匙,大开城门放他们出去。”众差役听我的话怪异,都久立惊听,那些离开的人又偷偷聚在一起。
三班头役二十余人,跪下向我禀告说:“我们愿去捉他们。”
我说:“不要捉。他们有二三百,你们几个人起什么作用?况且众差役这一走,就是我明天立功的机会,何必阻拦呢?当今升平世界,而差役竟敢闹散县堂,这是叛乱。他们所以叛乱的原因,由于县令催征严厉。军粮甚急,催征不严,县令就有罪;既然已经严催,那就无罪而有功。这样看,众差役叛乱,不仅是背叛县令,而是背叛朝廷了。这些人已经成了朝廷的叛乱分子,那么县令明天耀武扬威,率领军兵、丁壮直捣东山,一鼓作气,剿灭擒拿。平定叛乱的功勋,和战功同等议叙。有逃走隐藏在家的,一定按名册搜捕,追查亲朋邻里,不全拿获正法不停止。我所考虑的是怕像古代故事一样,昆山起火,玉石俱焚,不在这时查点明白,恐遵守法纪没有散去的差役,也和叛乱之人同样受到惩罚,连累无罪之人,于情理有所不忍。
现在你们高声传令:堂下差役愿走的快走,不走的静听点名。”
书吏问如何点法。我说:“还照钱粮簿册点唤追查,不到的记下名字,就可以知道是谁进行叛乱了。各图各甲,依次唱名,所管图、甲,纳完钱粮多的记赏,纳完钱粮少的重杖行刑。”
到四更天鸡叫时点完,竟没有一名差役不到的。我笑着说:“你们都在,谁上东山?我从前在军队中,面对三十万贼兵,看得如同草芥一样,何况东山一片石,只须用靴尖一踢就完事了。
不管夜里寻衅闹事的是谁,我也不记他们的过错。你们从今之后,应各自深深感到羞愧可耻,努力奉公守法。”
从这以后,差役们都战战兢兢,士绅豪强缴纳钱粮唯恐落后,因此仅两月之间,即能置办五座军营半年以上的军粮。而镇平、程乡三千石粮食,省了来往转运的耗费。人心已经安定,冥顽之人已受教训,差役为恶之胆已吓破,从此催征钱粮,不再费力了。
第二则 三宄盗尸
丁未秋七月十有三日,余赴普宁尹,初学政也。
甫月余,有潮民王士毅者,以毒杀弟名来告。云:“从弟阿雄,随母嫁普民陈天万为妾。天万嫡妻许氏妒,以药鸩阿雄致毙,十指勾曲,齿唇皆青。”并具有诬告反坐甘结,盖情词似乎可信也。
诘朝诣验,空圹无尸。士毅利口喋喋,直指天万惧伤移灭。天万举家相顾,骇愕不能出一语。余澄心静气,鞫知阿雄病痢两月,并唤当日医家问讯,灼无可疑。熟视许氏,腹大如牛,三四人扶掖蹲踞,则九年蛊病,含悲凄惋,亦非复妒悍鸩毒人也。
遍问犯证十余人,再四穷诘,皆莫知尸在何处。度为王士毅所偷,因呼尸母林氏,问:“阿雄夭殇之日,士毅来否?”
曰:“邀之,不来。”复问:“次日来否?”曰:“来,不入我家,过其表姊宅即去矣。”问:“姊有夫、男与否?”曰:“有子廖阿喜,年可十五六。”
即唤阿喜来,问:“廿八日,王士毅到汝家何事?”曰:“遇诸涂,未入我室。”问:“何所言?”曰:“言‘阿雄死,今埋否?’我对曰:‘埋。’士毅问:‘埋在何处?,我对曰:‘后边岭。’即去矣。”
余拍案厉声曰:“偷尸者,王士毅也。”夹讯之,果服,供称系雇乞人乘夜窃发其冢,持之去。再诘其移匿何处,及指使讼师姓名,皆支吾不以实告。恐有从旁窥视者,遂将王士毅决杖三十,声言旋邑枷示。其陈天万一家及乡里牵连人等,概行释去。当场观者数千人,咸以为果完结也,欢呼震天,罗拜匝地。
旋舆不半里,密呼壮役林才,语之曰:“汝去衣帽,先驱入邑城,疾趋东门旅店,问潮客王士毅投宿几日,寓何房舍,舍中有一人,缚以来。”
果擒获讼师王爵亭,举动从容,若为弗知也者。谬言与王士毅素不相识,士毅亦不之顾,词气斩截,几于无间可乘。度代书、认保之处,土毅不能独行,密唤代书及保家讯问,俱称:“此人同来则有之。”爵亭尚不承招,给纸笔,令书供词,则字迹与原状若合符节。因投三木,真情毕吐,供称:系老讼师陈伟度指画奇计,偷尸越邑,移埋氵戎水都乌石寨外。其埋处当问伟度,即士毅亦不能知也。
因复遣役星飞访缉,弋获陈伟度前来,则老奸巨猾,较爵亭深沉十倍。至则切切鸣冤,言:“陈天万乃我服弟。此二人全无良心,欲以假命陷弟于死,幸遇青天,烛奸如神。今陷弟不得,又欲移陷其兄。非公龙图再世,我兄弟死不瞑目矣!”
余心然其说,有矜释之意,见双睁闪烁,似非善类,偶试之曰:“好讼师也!汝所言有情有理,娓娓动听,若遇他人,百千亦释。今不幸遇我,而汝又知为龙图再世,则不必复来相欺。逐一首实,当从原谅。”伟度愕然,无以应。
王爵亭指之曰:“汝我三人,在乌石寨门楼中商谋此举,汝援杨令公盗骨故事,教我等偷尸越境。一则不忧检验无伤;二则隔属不愁败露;三则被告者惧罪灭尸似实,陈天万弟兄妻妾,乡保邻里,皆当以次受刑,夹拶糜烂;四则尸骸不出,问官亦无了局,我等于快心逞志之后,开门纳赂,听其和息,莫敢不从,致富成家,在此一举;五则和息之后,仍勿言其所以然,阿雄尸终久不出,我等亦无后患。迨偷尸更埋之后,三人欢欣痛饮,共称奇计,谓神不知鬼不觉,虽包龙图复生,不能审出情伪。今日之事,尚有何言说哉!既遇龙图,奈何犹不实供,独使我二人受罪也?”伟度尚哓哓不服。
余复试之曰:“汝虽无同谋,却踪迹不谨。王爵亭、王士毅既为汝弟仇人,汝奈何在东门旅店,与之共坐饮食?”伟度出不急,遽答曰:“偶然耳。”余曰:“一饮偶然,连日共饭,亦偶然乎?”伟度日:“普邑无多饭店,不得不尔。”余曰:“汝等连日旅店商量,吾已知之。若果仇人相遇,安有许多言说?”伟度漫供:“因爵亭等诬害吾弟,我故以好言劝之耳。”
余复试之曰:“汝夜间与之同宿,何也?”伟度曰:“无之。”
因复密讯王爵亭,窃诘其夜间住宿之处,房室、被帐、器皿位置情形,则又在城中林泰家。先后呼到林泰父子,隔别严讯,则伟度、爵亭在渠家同宿三夜,丝毫不差,其为同谋主使无疑。爰行夹讯,伟度始供,与天万因祖屋变价,有睚眦之仇,藉此播害泄忿是实。其阿雄尸,埋在乌石寨外下溪尾,深三四尺,上砍一树半截为记。
随将伟度羁禁,差役管押王爵亭,前至其地。一面关知潮阳令,一面移檄塘边汛弁,以兵同往。如言掘地四尺,起草蒲席包,则阿雄尸在焉。舁回普邑,俾林氏、陈天万认明非伪。
令仵作检验,浑身上下,俱无他故。
王士毅低首无言。陈天万见伟度而泣曰:“吾兄何为至于此?吾与兄一本之亲,无大仇怨。曩因祖业微嫌,兄言欲害我破家荡产,不得留一锄存活,吾以兄为戏耳,不意兄果有此事。非兄今日自言,吾亦不知祸从何起也。今者吾事已白,兄自苦奈何?”伟度叹曰:“我之误也,不必言矣。”
或劝余将此案通详,则官声大震。余曰:“普邑当连年荒歉之后,吾莅兹月余,地方未有起色。三宄之罪,固不容诛;通详解省,牵累多人。吾不忍沽一己之名,使民受解累之苦也。”
因将王士毅、王爵亭、陈伟度各予满杖,制木牌一方,大书其事,命乡民传擎偕行,枷号四乡周游示众。普人快之。
译文丁未年秋七月十三日,我到普宁县任知县,刚刚开始学习从政。刚刚一个多月,就有潮阳县人王士毅,说有人毒杀他堂弟,前来告状。状子上说:“我的堂弟阿雄,他母亲嫁给普宁县人陈天万为妾,阿雄随母亲到陈家。陈天万之妻许氏妒嫉,用毒药给阿雄喝,致其死去。阿雄死后,十指弯曲,牙和嘴唇都发青。”还呈上了如果诬告即甘受罚的具结,情真词切,似乎很可信。
次日一早到现场勘验,坟坑里空空如也,尸体不见了。王士毅利口巧言,喋喋不休,指斥陈天万害怕验尸发现下毒的痕迹,把尸体转移灭迹。陈天万全家你看我,我看你,惊慌恐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平心静气地审问了一下,了解到阿雄闹了两个月痢疾。又叫来当日给阿雄治病的大夫讯问,确凿无疑。我仔细看了看许氏,她肚子胀得像牛一样,三四个人扶着才能蹲下,已得了九年水肿病,哀伤悲凄,根本不像凶狠嫉妒、下毒害人的人。
我遍审被告和证人十多名,刨根问底,都不知道阿雄尸体在哪里。我估计尸体被王士毅偷走,于是叫来阿雄母亲林氏,问她说:“阿雄死的那天,王士毅来过没有?”她说:“请了他,他不来。”我又问:“第二天他来了没有?”她回答说:“来过,没进我们家,到他表姐家去一下就离开了。”我接着问:“王士毅表姐有没有丈夫和男孩?”她说:“她有个儿子,叫廖阿喜,十五六岁。”
我就派人叫来廖阿喜,问他说:“二十八那天,王士毅到你家去做什么?”他回答说:“在路上遇到他,他没到我们家去。”我又问:“你们说了些什么?”廖阿喜说:“他问我:‘阿雄死了,现在埋没埋?’我回答说:‘埋了。’王士毅问:‘埋在什么地方?’我说埋在后边岭上。他就离开了。”
我拍了一下惊堂木,厉声喝道:“偷尸之人,就是王士毅!”
给他上了夹棍,审问之后,他果然承认了,招供说是雇乞丐趁夜里偷偷挖开坟,抬着阿雄的尸体离开了。再追问他转移隐藏到什么地方,指使他的讼师姓甚名谁,他却支支吾吾不肯说出实情,好像害怕有人在旁边偷偷窥视。我便将王土毅判打三十棍,宣布带回县城上枷示众。陈天万一家以及牵连到的左邻右舍,全部释放。当场观看的有数千余人,全都以为案子真地完结了,欢声震天,跪下下拜的人遍地都是。
回轿走不到半里,我悄悄叫住差役林才,告诉他说:“你换去当差的衣帽,快马跑入县城里,赶快奔向东门旅店,问潮阳客人王士毅投宿几天,住在哪一间房舍,房中如有人,即把他绑上带来。”
林才在客店中果然擒获一个人,是讼师王爵亭;其人举止从容,好像对这个案件根本不知道的样子。王爵亭谎称和王士毅素不相识,王士毅也不看他,二人口气斩钉截铁,几乎没有什么空隙可乘。我考虑,请人写状子、取保人的时候,王士毅不会一个人办,便秘密唤来代写状子的人和保人进行讯问,他们都说:“王爵亭这人与王士毅同来,是有这么回事。”王爵亭还不肯招认。我让人给他纸笔,让他书写供词,字迹和原来状子上的字完全符合。因此,给他上了刑具,他才完全吐露了真情,供认说,是老讼师陈伟度出谋画策,设此奇计,偷去尸首到外县,转到潮阳县氵戎水都乌石寨外埋起来。埋的具体地方得问陈伟度,王士毅也不知道。
于是,我又派差役飞快寻访缉拿,终于抓获了陈伟度。这陈伟度看起来就老奸巨猾,比王爵亭深沉十倍。陈伟度一到大堂,便情词切切,叫屈鸣冤说:“陈天万乃是我没出五服的弟弟。这两个家伙一点良心没有,想要用假命案把我弟弟陷害死,幸而遇上您这青天大老爷,洞察奸邪如同神明。现在他们陷害我弟弟不成,又要转害哥哥。不是老爷如包龙图再世,我们兄弟必然含冤受害,死不瞑目了。”我心中初以为他说得有理,有哀怜开释的打算,但见他双目凶光闪烁,不像好人,就随便试探地说:“好一位讼师!你所说的有情有理,娓娓动听,如果遇上别人问案,一百个、一千个也放了。可是现在竟遇上我,你又夸说我是包龙图再世,那你就不要再欺骗我了,逐一从实招认,我会从宽发落。”陈伟度听了惊愕非常,找不出什么话回答。
这时,王爵亭指着陈伟度说:“你我三人,在乌石寨门楼中商议这件事,你援引杨令公盗骨殖的故事,教我们偷尸越过县境,一则不用怕检验尸首发现有毒害伤痕;二则隔县不用担心事情败露;三则被告的人怕获罪而毁灭尸体好像真的,陈天万弟兄妻妾,以及村里保正、左邻右舍,都应当一个接一个受刑,上夹棍拶手指,皮肉烂坏;四则尸骸找不到,审问的官吏也设办法了结,我们在心情大快、计谋实现之后,开门接受贿赂,任我们提出和解条件,没有谁敢不接受,发家致富,在此一举;五则和解之后,还不说这事前因后果,阿雄尸体终究找不出来,我们也没有后患。等偷尸重埋之后,我们三个人欢喜非常,大吃大喝,共称奇计,说神不知鬼不觉,即使包公再生,也不能审出真假。今天的事,还有什么话说呢?既然遇上了包公,你为什么还不实供,只让我们二人受罪呢?”陈伟度还嘀咕分辩,不肯供认。
我又试探他说:“你即使没有同谋,可是行动却不谨慎。
王爵亭、王士毅既然是你弟弟仇人,你为什么在东门旅店和他们坐在一起又吃又喝?”陈伟度出乎意外,匆忙回答说:“偶然罢了。”我说:“吃一顿饭可能偶然,连日一起吃饭,也是偶然吗?”陈伟度说:“普宁城没有多少饭店,不得不这样。”我说:“你们连日在旅店中商量,我已经了解了。如果真是仇人相遇,哪有许多话说?”陈伟度扯谎供道:“因为王爵亭等人陷害我弟弟,我所以用好话劝解他们。”我又试探他说:“你夜间和他们住在一起,是怎么回事呢?”陈伟度说:“没有这事。”
于是,我又秘密审讯王爵亭,刨根问底问他夜间住宿的地方,以及房间、被褥牀帐、器物安设的情形。他供出是住在城里林泰家。我先后叫来林泰父子,分开严加审讯,果然陈伟度、王爵亭在他家一起住了三夜,和王爵亭所说丝毫不差。我断定陈伟度是这桩案件的同谋、主使人,就给他上了夹棍审讯。这时陈伟度才供认,他和陈天万因变卖祖产的价格上有一点小仇怨,便要借此事陷害陈天万。那阿雄的尸首,埋在乌石寨外下溪边上,深三四尺,上面将一棵树砍了半截作记号。
随即将陈伟度监禁,派差役押着王爵亭,到陈伟度所说的埋尸地点。同时一面行文照会潮阳知县,一面送文书给塘边兵营军官,请派兵前去。到了那个地方,按陈伟度说的向地下挖了四尺,起出一个蒲席包,阿雄的尸体就在包里。然后把尸体抬回普宁县城,让林氏、陈天万看明白不是假的。又让仵作检验尸首,挥身上下,全没有特异情形。
王士毅低头无话可说。陈天万见到陈伟度,哭着说:“我的哥哥,你为什么走到这一步?我和哥哥是同根同源的亲人,没什么大仇怨。从前因为变卖祖产的一点小摩擦,哥哥说要害得我倾家荡产,不能留下一把锄头,我还以为哥哥是说笑话罢了,不料想哥哥真有这种事。不是哥哥今天自己说,我始终也没法知道大祸从何而起。现在我的事已经清楚了,哥哥自讨苦吃怎么办呢?”陈伟度叹了一口气,说:“我自己的错,不必多说了。”
有人劝我把这一案例通报呈文,这样一定会官名大振。我说:“普宁县连年灾荒歉收,我到这地方一个多月,地方上没有什么起色。三个奸徒的罪恶,的确是罪不容诛,但通报呈文,押解他们到省里,会牵累许多人。我不忍心为了沽取个人的名声,让老百姓遭受因押解犯人进省而受到牵累的痛苦。”
这样,我将王士毅、王爵亭、陈伟度三人各打了一百大板,又做了一块木牌,详书其罪恶;让百姓举着,同戴上重枷的三个人,四面八方游乡示众。对这件事普宁人民个个大快人心。
第三则 邪教惑民
潮俗尚鬼,好言神言佛。士大夫以大颠为祖师,而世家闺阁结群入庙,烧香拜佛,不绝于途。于是邪诞妖妄之说竟起,而所谓后天教者行焉。
后天一教,不知其所自来。始于詹与恭、周阿五,自言得白须仙公之传。经前任王令访拿,挈家逃匿,后复还故土,亦称白莲,亦称白杨教主。大抵系白莲教是实,而变幻其名尔。
妙贵仙姑,即詹与恭妻林氏也,诡言能呼风唤雨,役鬼驱神,为后天教主。其奸夫胡阿秋辅之,自号笔峰相公。相与书符咒水,为人治病、求嗣,又能使寡妇夜会其夫。
潮人笃信其术,举国若狂,男女数百辈,皆拜以为师。澄海、揭阳、海阳、惠来、海丰之人,无不自远跋涉,举贽奉柬、牲酒香花,叩其门称弟子者如市。
丁未仲冬十日,余自郡旋署,始知之。则已建广厦于邑之北关,大开教堂,会众数百,召梨园子弟,鼓歌宴庆两日矣。
急遣吏捕之,则隶役皆畏得罪神仙,恐阴兵摄己。而势豪宦屑,又从而左袒庇护,乘风兔脱,竟不能勾获一人。
余乃亲造其居,排其闼,擒妙贵仙姑,穷究党羽。则卧层之中重重间隔,小巷密室,屈曲玲珑,白昼持火炬以入,人对面相撞遇,侧身一转,则不知其所之,但藏奸之薮也。
余不敢惮烦,直穷底里。于仙姑卧榻之上,暗阁幽密之中,擒获姚阿三、杨光勤、彭士章等十余人。复于仙公卧房楼上搜出娥女娘娘木印、妖经、闷香、发髻、衣饰等物,尚不知其何为者。余追捕仙公益力。势豪知不可解,因出胡阿秋赴讯。夹鞫之下,神奇百出。其实无他技能,惟恃闷香、衣饰,迷人耳目而已。盖愚夫愚妇闻神仙之名,先以惶悚慑服,又见妙贵女流,无所顾畏。而阿秋发髻、脂粉,衣裙翩翩,亦且左右仙姑,共作妖狐娬媚,遂以为真娥女娘娘,不复疑其为男子也。
迨入卧房,登邃阁,拜弥勒佛,诵《宝花经咒不》,燃起闷香,则在座者皆昏迷睡倒,恣所欲为。其闷香,亦名迷魂香,闻之则困倦欲卧。有顷,书符,饮以冷水,则迷者复醒。
所谓求嗣、见夫,皆得之梦魂倘恍之际。
按其滔天孽恶,虽悬首藁街,犹不足以山川之恨。因念岁歉之后,乡民以解累为忧。且党羽多人,必至世家大族,牵连无已。余体恤民情,为息事宁人之计,凡所供之姓名,一尽烧灭免究。
将林妙贵、胡阿秋满杖大枷,出之大门之外,听万民嚼齿唾骂,裂肤碎首,并归仙籍。其纵妻淫孽之詹与恭,及同恶姚阿三等十余徒,分别枷杖创惩。余党一概不问,使皆革面为人焉,足矣。
籍其屋于官,毁奸窦,更门墙,为棉阳书院,崇祀濂、洛、关、闽五先生,洗秽浊而清明。余亦于朔望、暇日,与阉邑人士讲学会文其际,出文会张陂租谷百余石,为春秋丁祭、师生膏火之资。正学盛,异端息,人心风俗,蒸然一变。
镇帅尚公、大中丞扬公闻之,再三嘉叹,且曰:“此教不除,害不在小,通详正法,厥功为大。令除民之害,不忍沽一己之名,使缧绁遍及于邻封。深夜室内,自经沟渎,则保全人名节多矣。善夫!”
译文潮州一带风俗,崇尚信鬼,好讲神讲佛。士大夫们把大颠当作祖师,大户人家女眷成群结队到庙里去烧香拜佛,人来人往,路上不断。于是邪恶怪诞、妖异狂悖之说争相兴起,一种叫“后天教”的邪教趁机流行。
后天教不知道是如何产生的,开始于詹与恭、周阿五,他们自称得到“白须仙公”的真传。以前的王知县曾察访缉拿,这些人就带家逃跑,躲藏起来。后来,又重回故土。这个教也称做“白莲”,又叫“白杨教主”。大抵称白莲教符合实际情况,只不过变换名称而已。
教中的妙贵仙姑,就是詹与恭的妻子林氏,胡吹她能呼风唤雨,驱使鬼神,所以作后天教的教主。她的奸夫胡阿秋协助她,自号“笔峰仙公”,在一起画符念咒,用“神水”为人们治病、求子,还说能让寡妇在夜里和她死去的丈夫相会。
潮阳人深信他们的法术,全城如同发了狂一样。男男女女好几百人,都拜他们为师傅。澄海、揭阳、海阳、惠来、海峰等邻县的人,无不长途跋涉而来,带着礼物,奉上名帖,供献三牲、美酒、香花,登门拜师称徒的像闹市人一样多。
丁未年十一月初十,我从府里回县上,才知道这件事。他们已经在县城北关建起高屋,大开后天教的教堂,信教的好几百人聚在这里,召来唱戏的,高声演唱,设宴欢庆已经两天了。我赶忙差遣衙役捕捉这些人。但衙役们都怕自己得罪了神仙,怕鬼会捉拿自己,不敢动手。而有权有势的豪强和官员属下,又跟着偏袒庇护。这些人趁势像兔子一样很快脱逃了,竟然连一个都没拿住。
我就亲自到他们住所,破门而入,捉到了妙贵仙姑,又竭力搜寻她的党徒。那卧房里面一层一层间隔开,狭窄的过道,隐蔽的房间,弯弯曲曲,小巧玲珑,白日进去,都要举着火把。人走在里边,对面碰上,侧身一转,就不知到哪里去了。
我不怕麻烦,一直追寻到最里面。在仙姑的卧牀上,幽深秘密的暗间里,抓住了姚阿三、杨光勤、彭士章等十几个人。
又在仙公卧房的楼上,搜到娥女娘娘木印、后天教经书、闷香、发髻、衣饰等物品,但不知这些东西是干什么用的。
因为我竭力追捕仙公,袒护他们的豪强们知道无法推卸,只好交出胡阿秋来接受审讯。重刑严审之下,胡阿秋交代出不少稀奇古怪的事情。其实,他们并没有什么其它技能,只不过靠着闷香、服饰迷惑人的耳目罢了。那些愚夫愚妇,听到神仙之名,先已经诚惶诚恐,被其慑服吓住,又见妙贵仙姑是一女流,更没什么担心的了。而胡阿秋把头发梳成髻子,擦脂抹粉,衣裙翩翩,又加上他在仙姑左右一起作出的狐狸精一样妖冶的娇美姿态,那些人就以为胡阿秋真是娥女娘娘,不怀疑他竟是男子。
等信徒进到卧房,登上深深的楼阁,拜过弥勒佛,诵过《宝花经咒》之后,他们点起了闷香,在座的人就都昏迷睡倒,任凭他们为所欲为。那闷香,也叫做迷魂香,闻到它就会困倦,想躺下睡觉。过一阵子,他们为这些人画符,给喝些冷水,昏迷的人就重新醒过来。所谓求子,梦见丈夫,都是在睡梦之中,神智恍惚之时得到的幻觉。
按这些家伙的滔天罪行,即使悬首街上示众,仍不足洗雪山川之恨。由于考虑年成歉收,百姓忧虑百端,而且邪教党羽极多,追究起来必定牵连世家大族。为体恤民情,达到息事宁人的目的,我把林、胡二人所供认的扳连闺阁之内的人名册子,全部烧掉,免于追究。
之后,将林妙贵、胡阿秋痛施杖刑,带上大枷,赶出大门之外,听任百姓咬牙切齿地啐唾怒骂,打得皮开肉绽,脑袋粉碎,归人“仙籍”去了。那个放纵妻子大肆淫乱的詹与恭,以及一起为非作歹的姚阿三等十余名党徒,都分别带上枷,痛打一顿,予以惩处。余下的党徒则一概不追究,让他们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就算了。
我判决,查抄他们的房屋没收入官,捣毁奸邪的巢穴,更换门墙,建起棉阳书院,尊崇祭祀理学大师濂、洛、关、闽四个学派的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朱熹五位先哲,洗净污秽而出现清明。我也在初一、十五休闲的时候,和全县人士在那里讲学、会文,捐出书院附近地方的田租粮食一百余石,作为春、秋两季祭祀圣人孔子的费用和书院师生的津贴。正学兴旺,邪教灭踪,社会上人心风俗一变而为淳厚良好。
尚总兵、杨巡抚听到这件事,屡屡赞叹、嘉奖,说:“后天教邪教如不除去,其为害不小;通报呈文严明法纪,功劳很大。现在蓝县令为民除害,不为个人得失沽名钓誉,而把受牵连拘禁的人放回邻近。有的人自愧,于深夜内室自缢于阴沟中,这样来保全自己的名节,真是太好了!”
第四则 幽魂对质
延长、埔上、塘子等乡共筑陂障水,轮流以灌溉其田。八九月之间早,江、罗两家恃强众,紊规约,不顾朔日为杨家水期,恣意桔槔,奄所有而踞之。
杨仙友不服,操刀向阻,弟兄杨文焕、杨世香随之。罗明珠奔回,告其乡老江立清,号召乡众。江子千、江宗桂、罗达士、罗俊之、江阿明、江阿祖、江阿满、江阿尾、江献瑞等四五十人,荷戈制梃,环而攻之。杨学文见父、叔在围困之中,亦招呼三十余人与之格斗。众寡不敌,仙友歼焉。文焕等纷纷逃窜。世香受重伤不能自脱,被擒入寨内,夸示豪雄,实以医药调剂,恐其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