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公案 - 第 18 页/共 19 页

且说郎能被众街坊解劝,气恼不过,索新使性子,高声喊讲一番。转身迈步,竟往衙门而来,只顾低头往前走,口内还是乱骂。不防对面有个老者,手拄拐杖,病体方好,年已八旬,是衙内捕役丁四的父亲丁胡子,年纪衰迈,耳聋眼花。一是看不见,一是走得慌,两来之劲,彼此不防,将老者一撞,往后一仰,躺在尘埃,嘴张了一张,手脚乱动一阵,绝气而亡。郎能唬得魂飞,止住脚步,不敢前行。顷刻之间,街上人都看得真切,齐说:“这条大汉太也慌忙!”   且说捕役丁四听见父亲被人碰死,急忙迈步如飞,赶来观瞧。众人一见说:“丁西哥快来,令尊被这大汉迎面走来碰倒在地,我们赶来搀扶,不料老人家竟自绝气。”丁四闻听,走至跟前观看,父亲躺在尘埃,两眼双合,胡子乍煞,身躯直挺。   连忙猫腰,对面急得乱嚷,止不住悲惨,愁眉双锁,泪流满面,说道:“新近伤寒才好,家下又无人跟,偏我兼有要紧差使,未能脱身,就遇着这愣怔东西,不看人走路,瞎眼把老父碰死。”   丁四用手指定郎能,骂道:“囚徒,这么条大街,难道还走不下你吗?往人身上撞,碰死我父,岂肯与你干休?你姓什名谁?   快些讲实话,同去见官。要想脱身,万万不能!”上前劈胸一把揪住,照脸就是一个嘴巴。登时红肿,又不敢还手,忍气吞声说:“老爷休要生气,容我细讲,我在小杨村侯家作活,身为长工,今日原有冤情,进县告状,只顾舍命到衙,走得太紧,低头顾跑,不料碰坏令尊。在下姓郎,名叫郎能,素与令尊无仇,彼此不认,望贵手高抬,少动雷霆,原是误伤,并非故意,情愿备出十两三钱烧埋银子,就便送到当官,再打一顿板子,亦不过如此,可怜我有冤枉。”说罢跪倒。丁四全然不听说:“贼徒,讲得倒轻巧,将人碰死都是误伤,如今拿刀杀人,难道也是误伤不成?”叫地方拴进衙门。地方总甲一齐动手,用绳将郎能套上,令人看着尸首,扑衙门而来。   且说侯春被郎能赶得飞跑,回家关门,郎能外边喊叫,令家人出来观看,正遇街坊姓傅,叫作傅二,他向来种着侯家一顷多地,听见这事,跑到侯家,把郎能所骂,赴县告状缘由,与侯春说了一遍。侯贼就问:“你如何得知?”傅二说:“因老郎要去告状,大家劝他会子,不听。大概此时告上了员外爷,趁早打点,你老乃是体面之人,别要输,莫叫人瞧不起。”未知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一三八回 傅老二传信 侯员外使钱   话说侯春听傅二之言点头,进去取出清钱五百,说:“老二,为你送信,有事不便治酒留你,拿去自己吃杯罢。”傅二再三推辞,接过揣起,说:“员外爷,快些打听要紧,倘有用我之处,定来效劳。”侯春说:“好说。”   傅二去后,唤过恶奴侯德:“到县如此这般……快些回来禀我!”侯德答应,迈步如飞,转弯抹角,来到衙门观看。大门紧闭,三班捕快四散,那厢有两名青衣闲坐,就问:“你是何人?到此找谁?”侯德说:“二位太爷,我是侯宅来的,要寻里长周师傅说句话。”青衣回答:“方才被丁四哥请去,少时就来。”讲话未及,从西来了好几个人。侯德走在一旁,相离甚近,看的真切,有三两个公差拉着一人,脖子里拴着铁绳,带进衙门,不是别,长工郎能!侯德吓了一跳,暗说:“彼系前来控告主人,为何又带铁锁?”正然发闷,见周里长,说道:“郎能碰死人命。”侯德说:“原来如此!”里长就问说:“侯相公找我有何话说?”侯德见问,低言把郎能呈告,差人相托打点,要打上风官司的话告诉一遍。周宾点首说道:“这事容易,就只此番比不得前番何家之事,须要比先丰盛。上下欢喜,方能得意。”侯德说:“我回去告诉便了。”周宾回事:“事不宜迟,怕官明朝要坐早堂,趁着今日料理,明日包管连被告不叫,你主人高枕无忧,坐在家里,官司就会打胜。”侯德说:“须得多少使费?”里长暗自算了一算,说道:“这件勾当,一股脑儿扫地出门,须得四百纹银,方能了事。戥头要高,银水十足,方可使得。”侯德答应,即忙回家,告诉侯春。倒也爽快,如数兑银,交与侯德。不料恶奴见财起意,将银收起二百,给周宾二百两,设词说道:“银子未足,我主人说求周大婉转,只要将长工郎能押监定罪之后,找足二百两。”里长也当侯春不肯全交,暂为应允说:“侯相公趁着今日没事,到明朝早堂审理,便见明白。”侯德听罢,急忙迈步回家,禀复侯春,说:“银子全交。”   且说周宾得了银子,走到熟铺,把银包拆开,重又封包,预备送官,又包随封,各处料理妥当。周里长剩银一百三十余两上腰,走进衙门,到转桶上交明,又去见刑房书办托付,出衙回家受用。   且说捕快丁源听见郎能告诉,原是来县控告侯春调戏妻子一案,偏因气恼,走得太紧,不曾留神,误碰而死,实非故意。   丁四生了弯子说:“与其整治郎能,不如借这一篷风弄侯春几两银子,岂不是好?”想定说:“郎能,你将我父碰死,真非情理,皆因有事在心,告状鸣冤,光景亦是一穷汉耳,就便以误伤饶放,连十两三钱烧埋银也是无有,不如你拿侯姓顶了罪名,这场人命官司你就脱了。”郎能说:“大爷,我一时之失,碰坏令尊,侯姓又去,如何无故赖他?”丁捕役说:“你来作什么?”回言:“我是为告侯春调戏妻子。”丁四说:“既然告他,你与侯春就是仇人,不为告状,如何就会碰死我父?如今回官,只说侯春奴才侯德碰围而死,现有他家长工郎能见证。   县官要问,你也照我一样禀活,去拿侯姓家人侯德前来,只说他碰死,虽系冤屈,也是误伤,这十两三钱烧埋银子出在侯家身上,与你无干,岂不是好?际若依我,就放了你。”郎能低头思想:“老丁既然这样怜悯我,便赖他何妨?”郎能说道:“丁大爷,既然如此,况且我合侯家也是仇人,就依尊意行事。”   捕役立刻解开绳锁,放开郎能,又嘱托地方总甲,烦代书写状,连郎能告侯春的呈词一并拿进禀县令。不多时,里边吩咐:“明日早堂审理。”   且说县尊虽然胡涂,不同赃官,见了银钱却也欢喜,两张呈词:一张是侯德碰死丁源之父,见证是郎能;二张乃是郎能控告侯春调戏伊妻。知县看完暗想:早晨里长送进银子四十两,说是老侯叫把长工问个诬告,这却不难。还有一件,侯家奴才侯德碰死了丁四之父,这案又是郎能见证,明晨审理。但侯春时常孝敬,不住馈送东西,伊之家人碰死人命,状子写着:“走路不曾留神,老头年衰有脖,不过是个误伤,不用夹打治罪,先把郎能问个控告侯家不实,以诬告之例,打顿板子押监,然后把侯德叫来,判问个误伤结案。到了次早,起来梳洗冠戴,打点升堂,坐在暖阁之中,面前设摆朱笔、砚盒、签筒、惊堂,青衣喊堂,门子传话说:“老爷咐咐,把捕役丁四、长工郎能带进问话!”两边答应,一齐将丁源并地方等带到堂前。未知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一三九回 偏心问诬告 受贿害良民   话说人都跪在当堂,县令往下便问:“丁源,你的状上写侯德碰死汝父是怎样碰死?”丁源口尊:“老爷,小人状上写的明白,小人父亲年逾八旬,病中爬起,出来走动,不料侯德对面硬往身上一碰,当时气绝身亡。”县官又问地方总甲,俱都一样。又叫郎能:“你是与侯姓一同走路看见,还是各自有事行走看见的呢?”郎能回说:“老爷,小人是各自行走看见,侯德碰死他就跑了。”县令说:“人来,领朱票前到候家,将家奴侯德锁来问话!”差人答应,出衙前去。县公又问说:“郎能,状上写侯员外之子调戏汝妻,有何凭据?快些禀来。”郎能口尊:“老爷,小的在侯家身作长工,苦挣吃穿。不料侯春见色迷心,小的妻子井边汲水,要替担挑,百般调戏,小的妻子情急无奈,提起水桶泼贼满身是水,侯春只顾拧水,田氏得空跑进家中,关门躲避。及至小的回家,听妻子告诉是实。小的要去找寻侯春,出门就遇贼人前来,及至小的家中面饬其非,伊不肯认罪,口内反出不逊之言。小的怒气难消,是以举手要打,伊抽刀欲杀,小的就势将刀夺过,伊即飞跑回家,小的随后追赶,两人闹了半日,伊喝令家丁甚是凶恶,小的不敢争论,特来鸣冤。望求老爷速拿侯姓严问。”郎能禀罢。县公不悦说:“你作长工共有几年?还是同居,或是另住?”“禀老爷,小的另住,相离不过里许之遥,佣工已经三载。”县公又问:“侯春调戏之时,可有人撞着,有何把柄?”郎能说:“老爷,这样事情原是瞒人所行,岂肯使人知道?况且侯春富厚,人都惧怕,谁敢言他之过?原本小的妻子告诉情由是实。”县公一声断喝说:“狗奴才,侯姓家中既属豪富,娇妻美妾自然会买,独乎喜爱长工的老婆?大约借贷不遂,心怀私仇,赖以调戏汝妻为由,要生事端,举呈诬告不实,与我拉下!先责二十大板,再问曲直。”不容分辩,按倒当堂,褪下中衣,皂隶动手,五板一换,登时打完,把郎长工打的肉破血流放起。县公吩咐记了诬告案册。郎能受了这番冤枉,怒气攻心,跪在当堂,登时头晕,一阵发迷,复又醒转,睁开两眼,大叫数声:“青天老爷,冤枉!”县公明知长工受屈,既得侯家银子,只得与伊消灾,合衙人等无不受贿,勉强顺从办事。   且说两个差人来到侯家门首,说明姓名,进去不多时,侯贼就走出,彼此带笑挚让,进书房坐下,端茶吃罢,侯春只当还因长工之事,未及开口,两公差叫声:“侯大爷,姓郎的事情本官已经依了里长周师傅之言,把老郎打了二十大板,还问诬告东家之罪呢,你老放心。我二人此来,另有一公事,且请听讲:尊管侯德……”即将碰死丁源之父的缘由说了一遍。侯春说:“二位上差,侯德去找周里长,是在郎长工已去之后,侯德从衙前还看见地方总甲用锁套着郎能,侯德何曾碰死了人?”   两个原差心中不悦,说:“侯大爷,此言差矣,真假有无,各自去辩,我们不管。只知本官吩咐,就得遵依。常言说,‘官差不自由’,律上载的更又明白,说道,‘家人有罪者,罪坐家主’,若不叫尊客到衙,就得你去,我们也好交差,倘或不信,再看老爷的朱票便知。”从怀中取将出来,递与侯春,接过打开,上面写道:“碰撞人死,性命匪轻,不思守候讯情,反行脱逃遁避。仰该差即带侯德赴县听审,以凭详解。究拟。”   侯春看罢朱票,不觉吃惊,说道:“小价差往西村讨取帐目,不知几时才能回来,况且县主票到,又难违悖,还求二位将侯德碰死的原故,讲与在下一听,即便他不在家,在下自然也有一个主意,好安置二位仁兄回衙去见官禀话。”且说两个差人俱都姓李,趁势就把丁源状上言词又加些厉害话细说一遍,又说:“老爷还等回票呢。”侯春说:“二位少坐。”走将进去,复又出来说:“二位李哥,侯德实不在家,西村讨帐,等帐讨完,才回县主之命,须要二位回去美言,自然稳妥。这是白银十两,二位权且买杯茶吃,千万禀明县主,宽一月之限。”两人闻听,故意作难说道:“银钱小事,怎么回官销票?万一老丁不依,如何是好?”侯春说道:“二位仁兄,那丁四哥与我相熟,我也备一斤银子烦劳带去,送与丁兄,暂且治办装殓,小弟随后三五日,定然另有商议,求宽一限,足感高情。”二人接过银子,故意迟疑:“少不得回去替大爷转折。”说罢,执手作别而行。未知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一四○回 捕快得钱作弊 县官宽限退堂   话说胡涂官儿胡涂皂隶,县官是个浆于盆,使唤的都是些面糊子,不管升天下地狱,一有事情,齐伸手先拿钱来,幸亏是长工郎能误伤人,不致偿命,断个烧埋银子结案。且说侯恶贼打发差人去后,心内左思右想:判到其间无非亦是误伤,但不知侯德狗奴才怎么这般不小心,把人碰死,要不是我老侯的体面,别说官长不容,就是差人与尸亲也都不依,且等侯德回来再问,便知明白。多日又不见候德回家,差人各处寻找,无有下落,当是惧罪脱逃。哪知侯德将送里长办事银子赚起二百两,又在西村要的帐银三百两,共银五百两,拐带脱逃,竟往他方而去。侯春打听不着消息,生会子瞎气,忍个肚疼,心里还盼长工定罪押监,便好烦人说娶田氏美妇。   且说两个公差回到衙门禀明本官,只说侯德偶得大病,不能前来听审,求老爷宽限。县公吩咐:“限一月之期,病好赴审。”丁捕役闻听,心内不依,才要上堂见官,原差向他打个手势,站在下边等候。且说县令常受侯家贿赂,乐得不究,又吩咐:“郎能诬告东主,上了刑具收监。”委二衙明日验尸,令捕役丁源将其父尸骸浮厝,等拿到侯德之日,再行结案。打点退堂,众人散出,牢头将郎能上刑带去下监。且说捕役出了衙门,就被李二李三拉到僻静之处,掏出银子一封十六两,叫声:“丁伙计,我们奉老爷之命传叫侯德,伊主人侯春就问缘故,我二人把朱票与他瞧看,又拿话吓了一番,说侯德已经往别处取讨帐目,尚未回来,送了我们两个十两银子,又送你十六两,说权且替老人家治办丧事,数日之后,另外还有敬仪。   想来这宗事不过是个误伤,况且本官与侯家最厚,何必定要认真?老人家大限将终,却也难怪侯德,如今既送一斤银子,比烧埋之数还多,且是老侯说还有敬仪,何不且把老人家装殓起浮厝,别要放松,过上两日寻到他家,我帮着你说,老爷立要严究,再起发几十两银子,也就罢了。临期老爷不问就罢,若要问起,递张和息,断不深究。与其闹着无益,不如弄几两银子使用。”丁源点头,接银到手。次日,二衙前去验尸,侯春又差家人前来打点,一概没事,这才抬去浮厝丁源又照应地方总甲,然后在家穿孝,过了几天,侯春又遣人送了几十两银子交与丁源,余外又备礼物馈送县公,上下点补,大事全完。只是一件,要把长工郎能治死,便好设法娶田氏过门。   且说郎能告状以后,押在监牢,又挨二十大板,前思后想,伤心恸泪,恨骂侯春,抱怨县官图贿冤良,正然凄惨,忽听得有人叫声:“郎大哥,少要悲伤了。”未知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一四一回 冤极逢仇害 监牢遇故人   “你可是侯家作活的郎大哥不是?”倒把郎能唬了一跳,止泪抬头,观见牢房对过也是一间房子,一人项上带着铁锁,站在门前。郎能看不真切,即忙移步蹭将出来,走到面前,乃是被害的何大户。彼此一见,甚是相亲。   郎能说:“大爷一向多受惊险,无故遭屈,其苦异常!胡涂县官,贪酷太狠!闻大爷已问斩罪,苍天没眼,要治良善,姑娘事情可有挽悔?”   何大户见问,摇头流泪说:“女儿已定杀夫之罪,秋后出决。”又问:“郎大哥,你在侯家佣工,为何也来监内?”郎能叫声:“何大爷,你老不知。”就把已往从前之事,对何大户细说了一遍。何素闻听,才知其故,由不得气满胸膛,用手指定大骂:“万恶侯贼,因色迷心,陡起恶念,清平世界,黎庶含冤!”说:“郎大哥,我女儿现在女监,大约性命难保。”   郎能劝慰一会。牢头过来,替郎能遮掩,托付一番,让至囚房,就地坐下,烦禁子治买点子酒菜消饮,诉说彼此的苦情。   且说秀芳小姐自从洞房行刺,未曾杀死恶人,反被拿送衙门,偏遇胡涂县公,不容分辩,定为持刀杀夫之罪,拟秋后决。   项带铁锁,体冷似冰,孤身一人,囚房漆黑,犹如地狱,一心寻死,只恨侯春。不觉黄昏时候,已起初鼓。未知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一四二回 女牢头怜弱  老安人探望   话说何秀芳坐在牢房,满面流泪,想母思家,叹父悲夫,独对囚灯,千愁万恨。忽听得钟声响亮,监牢内一阵梆铃,猛然吃惊,不觉初鼓,更又伤惨。忽然乏倦,盹睡片时,已交五鼓。   且说曹氏安人从女儿嫁往侯家,究觉心中难忍,次日就得个气迷症,瘫躺在炕上,人事不懂。家人着慌,各处找请名医调治,渐渐痊好。小姐行刺,拿送官问,持刀杀夫,照律抵偿之罪,拟秋后出决,胡涂县公已经报文。何宅仆人虽都知道,谁敢向主母实言?老安人也曾问过家人,拿话支吾,谁敢漏出一字?这日安人病已大愈,坐在房中说:“丫头们,你姑娘到侯家好几日,这些时可曾回来?我病胡里胡涂的,不知侯宅为何还不搭救你爷出监?前去探问,快些回来禀我知道,才好放心。”有一个快嘴丫环,年方十岁,名唤春燕,在旁边尊声:“奶奶问姑娘么?别指望,已经弄出乱子来了。”就把小姐行刺,未曾杀死侯春,绑送衙门定罪坐监的话,对主母说明。曹氏闻听,轰去七魄,“嗳哟”,登时合眼咬牙,仰卧炕上,直挺身躯,四肢冰冷。仆妇上前搀扶说:“安人醒来。”叫勾多时,渐渐气转,睁眼哭叫:“娇儿,疼死为娘了!只说嫁贼,成为夫妇行孝,以救汝父,不料杀贼未得,被绑送官,定罪押监,小命难保!”丫环一齐解劝,上住悲切。忽叫王老婆过来:“听我吩咐:出去说与何宁,雇辆桥车,不用别人跟随,就叫何宁伺候,你是姑娘的奶妈,须得跟去一看。”王妈答应,出去告诉何宁前去雇车,安人一面梳洗穿戴,又包些吃食东西,交与乳母,吩咐仆妇人等小心看家。不多时,何宁雇了车来,拿坐褥毡条将车铺好,曹氏拄上拐杖,走出上车,王乳母坐在外边。   何宁跟赶车的扬鞭赶着牲口,往县而来。霎时到衙门以前,守门司阍就问。奶奶说:“老身姓何,来看女儿,现在南监,望求公差方便,自有酒资。”衙役闻听,点首说:“见面何难?”   安人下车,王妈妈递钞纸包银子一两,差人接去。常言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话非虚传,差人领着安人,与王乳母到了监门,往里叫唤两声。女牢头冯氏寡居,无儿无女,丈夫早亡,在这衙内当差已久,年纪花甲,为人极其老实。自小姐到监,他问姓名年岁,又问坐监的原故,见小姐坐监,终日不茶不饭,只是啼哭,冯氏怜悯劝解,弄点汤水吃喝。小姐听见女牢头相劝,勉强用点,深感其情,叫声:“老妈妈,自从进监,家中无人前来,连杯水酒未敬,倒承这样相怜,真乃世间少有。”   忽听外面叫门,连忙走去问道:“是谁?”外边衙役叫声:“冯大嫂,何家有人来看姑娘,开门放进去罢。我可走了。”女牢头开放虎头门,让进来,复又关上。冯氏观瞧何奶奶,浑身素净斯文,品貌端方,年纪老迈,手拄藜杖,还有一个半老妇人,穿戴干净。何氏也看牢头妇女,鬓发皆白,面貌苍老,身穿上布短袄,蓝裙系腰,和颜悦色问:“奶奶来看千金?”安人答说:“正是。”乳母说:“姑娘在哪房里?”冯氏说:“我才叫那边屋里去,这几天不茶不饭。”说着就去叫姑娘说:“你母亲同奶娘来了。”小姐在炕上流泪,听得叫唤,连忙欠身下炕,竟往门外行走。未知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一四三回 何秀芳哭监 田素娘送饭   且说秀芳小姐走出门外到院中,老安人与乳母前来,两下相离咫尺,小姐看见安人,不由哭喊:“我的娘啊!”就往奶奶怀中一扑,母女抱头恸诉已往情节。牢头劝住,让到房中炕上,一齐坐下。安人这才说:“我儿,你把在侯家报仇缘故告诉为娘的知道。”小姐自始至终告诉安人一遍,又将牢头冯氏待他的好处讲与安人,奶奶闻听感谢不尽。回头叫乳娘把吃食递与小姐说:“留着零碎吃点子罢。”老安人又叫乳母从腰内掏出一个纸包递与女牢头说:“冯妈妈,多承高情,疼怜小女,这是银子一两,不用推辞,千万收下买钟茶吃。”冯氏才要推辞,乳母拦阻,无奈之何收起。安人又给小姐一包银子,又嘱托牢头一番,复哭一常牢头劝着小姐回进牢房。乳母扶侍安人出了女监。又到男监见何大户,彼此痛泪。夫妻分手,奶奶回到家中日夜啼泣,愁肠万状,各处寻情恳人料理。   再说郎长工的妻子田氏,自从丈夫为他被人调戏问了原故,才知道是东家的儿子,气得与侯春大闹一场,走到县内喊冤,指望官法处治,不料县官徇情胡涂,又是一双近视眼睛,不但不传被告,反把郎能判为诬告,责打二十大板,押在监内,又不再审,耽延日期。有人与他妻子送信,田氏闻听,吓得芳心乱跳,珠泪交流,痛骂侯贼,县官胡涂,听信书办、门子、衙役人等之言。田氏怨恨伤感多时,复想:“家中并无别人,少不得奴身亲去监中探望丈夫一回,问个妥当信息,方能放心。”   梳洗完毕,绫帕罩头,缟素衣衫,不搽胭粉,收拾外走,锁上街门,托付邻右照应,迈开金莲,霎时进城。到衙观看,守门就问:“作什么的?”田氏回说:“我姓田,因丈夫打官司,今要进监,望求爷们行个方便,外备酒资奉敬,念奴家穷苦之人,些微淡薄之仪,勿以为弃。”守门人说:“这位大嫂说话好不明白,你说来看丈夫,到底姓甚名谁?因犯何罪押在监里?说白了也好带你进去。”田氏闻听说:“大爷,我丈夫姓郎,名唤郎能。”那人说道:“原是郎大嫂。”伸手接过银包,约有四五钱,说:“郎大嫂进去探夫,不可空手,须要买点吃食物件,才好遮掩。”田氏点头,掏出青钱二百,就烦公差走去买些饮食点心等物,草纸包定。田氏拿着跟随,门役领到男监,说与禁子,各自又去守门。   且说禁子佟方开放虎头门往外观瞧,见是一个美貌妇人,开言说:“大嫂来看何人?”田氏启齿说:“大哥听言,郎能乃是夫夫,今来送饭探夫,望求放进监去,感恩不尽。”禁子佟方未及答话,又来一个牢头,名唤王均,平素不大老成,开口说:“大嫂,你当家的监内终日盼你,总不来一看。”佟方看见光景不好,上前把王均推开,说:“郎大嫂,不要与他一般见识。”田氏听禁子劝解,收回怒气,从袖内拿出纸包叫声:“禁大哥,常言说,‘管山的烧柴,管河的吃水。’我丈夫坐监在此,凡事仰仗照看,奴今前来岂有空过之理?须念我夫妻贫穷,原是佣工之人,这是纹银三钱,送大爷买杯茶吃。”佟方接银口尊:“大嫂讲得明白,理上甚通,快些请进相见。”田氏跟随内行,开放监门,朝里行走。一见丈夫项带铁锁,面黄肌瘦,避不得人前羞辱,走到身旁,杏眼流泪,不好拙比,如断线珍珠一般。郎能也禁不住悲切。夫妻两个哭够多时,田氏把那吃食物件递与郎能,哪里吃得下去?又走到一个僻静屋里,彼此细说缘故。田氏又从腰内掏出一包银子,叫声:“夫啊,这是三两银子,快些收起,留着使用,等着官府再要定罪,看是轻重,妾再来看望。”商议已毕,郎能点头流泪,复又低声问道:“恶侯贼知我不在家,可曾有个动静没有?”田氏答应:“并未扰乱。妾想且自搬到城,就在县衙方近权且租下一间房子居住,一则躲开狠贼;不受惊险;二来也好打听信息,方可稳当。”郎能甚喜,正然讲话,禁子走来说:“郎嫂,快些走罢,改日再来。少时狱官查监,难以久停。”夫知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一四四回 田素娘搬家 于大人私访   且说田氏被禁子催逼,无奈何与丈夫洒泪而别,急忙归家收拾,就在城中寻妥一间房子住,早晚打听丈夫的信息,时常还去送饭探望。且说恶贼侯春,自从托里长周宾衙门舒通,将长工郎能治到监中,定了诬告之罪,虽然出了怒气,到底还不妥当,须得早设计策,或者将他治死,或者边远充军。务使长工离了眼下,也好叫媒人前去提亲。田氏没了丈夫,身子无靠,她不改嫁,何以度日?侯春胡思,又偷空跑到张家庄窥探,打听几天,听见说长工妻子早搬家而去。却不知住在哪里。恶贼寻思,愈觉动了恼恨,再破花费几百两银子,定把郎能害死才好,一客不烦二主,进城再托周宾便了。   且说贤臣各处私访,判断多少无头公案,清静直隶各处地方。这日到了沙河县所管的地方,小杨村智断水中螃蟹,剪除杀人犯庞恶人,走进县城,各处闲游。偶然腹中饥饿,寻了一个饭铺,买些饭食充饥。会了饭钱出铺子,暗问门子说:“须寻个干净茶社,喝碗清茶再走。”门子回言:“县衙对过茶馆干净,茶水甚高。”贤臣说:“既然这样,咱就前去。”迈步转弯抹角,不多一时,来到门对过,吃茶观看:一溜两间门面,收拾甚是干净,吊着茶牌,贴着对联,是个江南茶社,匾上还有三字白粉牌匾,写着黑字,乃是“悦来轩”三字,屋内板凳满坐,桌子摆有十余张。掌柜的不住上账,走堂喝账奔忙,喝茶各色人物,果品都全。耳内听得议论纷纷,众人闲说的尽是抚院私访行为,皆是忠正之事。旁边有个人也在那里吃茶,接话说是:“众位,方才说起于抚院,何尝不是位忠正大人,奉旨放了保定府的巡抚,管理直隶通省,何尝有一日消闲?前者杨村判断那螃蟹,捉拿恶人老庞,又不知回转保定府而去,亦不知往哪里又去查访?若是还在这里,前者侯财主家作的事情,只怕久已清结,哪里还容其胡闹?”众人点头说:“是老侯的造化。”那人复又摇头说:“众位,老侯在小杨村算得头等人家,体面可也不小了,除了于大人之外,别的衙门亦就无治他之人。昨日孙家父子同何家父女,小孙相公被充往湖南军罪而去,杨新是长解,已经走了好些日子了,老孙爷也死,何大户也是受老侯的圈套。”众人说道:“可是因何家的姑娘那宗勾当不是?”那人点头说:“这时候何姑娘亦在监里,风闻定成秋后出决,今年已经八月,何家父女未必能以保命,或者逢个恩赦,熬得出才好。”众人点头。又说:“众位可知道么?县监里又监一个长工,姓郎,名字叫作郎能,就是侯家的作活的。”   正说之间,外房进来几个衙役,也来吃茶,让坐,都不讲这些话了。也是上天有眼,神差鬼使,贤臣就在对面带一门子装作云游羽士吃茶。众人焉能知晓?古语云:“隔墙有耳,窗外岂无人?”躯暗说:“本院还在沙河县,不料恶人出在此处,方才讲论,不明内里,情由知不真切,此人必知其详,暗跟到一个僻静地方,细访便了。”且自吃茶,等候半日,众人起身出铺。   那说话之人也走到柜上会钱。贤臣不肯怠慢,照门子努嘴,起身开发茶钱,跟着那人走出,随在背后,离了茶铺,转弯抹角,来到小巷,那人就往里走。贤臣说声“不妥”,想了一个主意,迈步到那人背后,叫声:“施主,你老好么?”那人听见叫他“施主”,回身站定,仔细观瞧,是一个玄门道士,穿戴干净,品貌端方,后面跟着个小道士。暗想说:“从来未有交往道人,如何认得?待我问他一声。”口尊:“道爷,素日未曾会面,为何以施主见称?想必前来募化,何不从实说明?”贤臣摆手说:“贫道并不化彖,也不化斋饭,因驾走过,见尊容带着喜色,只怕目下定有机会,不是发财,就有好处,或遇贵人提拔,也未可知?”那人闻听,“扑哧”一笑说:“道爷,你说我有些不信,身系狠穷秀才,隆饭都没的吃,哪里还有财发?三亲六故彼此都是难过。就有两家富足,各顾自己,况且敝族中又无作官之人,谁来提拔?道爷,想必取笑。”贤臣说:“一见尊面便知吉凶,并不奉承。”那人闻听,就有些活动说:“应在几时?”贤臣说:“就在目下,若不凭信,寻个僻静之处,告诉与你这一番的喜气。”那人闻言,却有些欢喜:“道爷,你说的如此,我就在这巷内居住,叫作松树胡衕,祖居已经三辈,身列黉门,只因家寒,不能温习书史,进过两场,未中,今年三十岁,双亲去世,膝下一儿一女,我夫妻二人共是四口。既然相法高强,请到舍下一叙,还要领教。”贤臣说:“相公,既不弃嫌,就到府上。”迈步走不多远,来到门前,用手敲户说:“有客来了,快些开门!”未知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一四五回 访根由严拿侯恶 放良民参革属员   这秀才住着三间土房,打扫得倒洁净。小孩子出来开门,让到对面一间草房坐下。儿子端茶,吃罢,秀才说:“道爷可会饮酒么?”贤臣带笑答言:“贫道酒肉不忌。”秀才令儿子买菜打酒,立刻收拾摆上,秀才斟酒,二人先饮三杯。吃酒之间,秀才举杯观看道人,衣袍洁净,品貌清奇。贤臣也瞧秀才,衣帽残旧,人品清秀。秀才又问:“这一个小师傅是谁?”回言:“乃是小徒。”秀才说:“动问道爷,一向在哪座名山洞府?大号什么字样?”贤臣说:“相公,我讲来,休要害怕,因你斯文,才说实情。道人曾讲喜色,其中要问一事,须望细腻告诉我听,保管立刻大喜高升!我就在直隶保定府,姓于,名叫成龙。”   秀才闻听,吓得魂惊,酒杯落地,双膝跪倒,不住口称:“大人,生员不识宪驾,多有冒犯。”贤臣拉起,复又打躬。   贤臣说:“休要害怕,你姓什名谁?”秀才控背说:“大人,生员本处人,姓王,名唤景命。”贤臣点头说:“王相公,本院私访,在外已久,判断多少冤枉。适才在茶铺说那小杨村侯财主,还有充军孙姓,又有何大户、郎长工、秀芳小姐,此时都在监内,讲的都不明白。细想这个情由,王相公你必深知,须把内中情节告诉本院知道;势必提拔与你,岂不是升官发财?   还要口稳,外边不可声扬。”王秀才见问,向上打躬,口尊:“大人,生员与小杨村侯春从幼同窗念书,后来侯家渐渐富足,生员贫穷,就不来往。侯春父子倚财仗势,万恶非常,奸盗淫邪,欺压良善,现在害了好几个好人。偏遇沙河县张令却又胡涂,混号都称‘浆子盆’,所以判事不明,并没决断,良民百姓至今押在监牢。大人在上留神听禀,可恨侯春暴发财主,仗势欺人,昨有秀才何姓,名何素,住居小杨村,女儿秀芳,十六岁,聪明,其貌超群,许绿堤村内孙裕之子,名唤孙馨。那日娶亲,花轿鼓手到门。侯春衙门告状,青衣村内锁人,新郎孙馨去后,军籍册上捏以逃军,吓得轿夫鼓手散回。两亲家共闻凶信,走其真魂。”   贤臣说:“何家女儿嫁与孙家,与侯姓何干?”秀才说:“大人,那何素因清明带领女儿上坟,被侯春看见,就遣媒人张一炮前去,屡次求亲,何家不允,又把女儿许与童生孙馨。   侯春通了衙门,说孙馨之祖当日乃是军籍,赦文上无名,公然冒赦回家多年。县里老爷信以为真,也不知图了贿赂无有,竟把孙馨顶替祖罪,充往湖南已经去了,孙老秀才一气而亡。可怜其女贤守冰霜,立誓终身永不再嫁,指望其夫还乡。不料侯春心存不善,又复谋害何家。”贤臣说:“谋害何家,想必图谋其女。”答言:“大人高见不差,买通里长周宾,弄尸放在何家门首,硬赖他害人,县官不问情由,定罪押监,秋后处决。   嗣烦朱媒提亲,若要成婚,救出伊父。秀芳须与侯春为妻,择期送礼行茶,迎娶过门。”   贤臣说:“何家之女想是为救其父,勉强改嫁?”秀才说:“是,何家之女嫁与侯门,当是洞房美满夫妻,不料烈女行刺。   贼徒未伤其命,送秀芳到县定罪,以持刀杀夫,秋后拟斩。如今父女在监,可叹良民遭屈。侯春又戏长工之妻,井台汲水,见色起心。郎能与侯春吵闹,赴县告状,张老爷不拿被告,倒打原告,郎姓受责二十大板,断为诬告押监,分明有意偏袒侯春!生员不平之气,胡乱谈论,不料大人暗访到此,所有情由尽管禀明。”说罢复又打躬。贤臣大悦说:“秀才讲的可真么?”   回答:“生员怎敢欺哄大人?”贤臣点头说:“我晓得,断不可透出半字。我回保定府,自然有个处治。本院一言既出,定然提拔于你。”说罢出门。秀才打躬,贤臣用手拉起说:“不用多礼,看人瞧见。”王秀才即忙倒退,望着贤臣走出胡衕,这才回家关门,唬了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