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侠五义 - 第 16 页/共 24 页
刚念了有二三年光景,老学究便转荐了一个儒流秀士,却是济南人,姓程名建才。老学究对太公道:“令郎乃国家大器,非是老汉可以造就的。若是从我敝友训导训导,将来必有可成。”倪太公尚有些犹疑,倒是倪忠撺掇,道:“小官人颇能读书。既承老先生一番美意,荐了这位先生,何不叫小官人跟着学学呢?”太公听了,只得应允,便将程先生请来训诲继祖。继祖聪明绝顶,过目不忘,把个先生乐的了不得。
光阴茬苒,日月如梭,转眼间倪继祖已然十六岁。程先生对太公说,叫倪继祖科考。太公总是乡下人形景,不敢妄想成人。倒是先生着急,不知会太公,就叫倪继祖递名去赴考,高高的中了生员。太公甚喜,酬谢了先生。自然又是贺喜,应接不暇。
一日,先生出门。倪继祖也要出门闲游闲游,禀明了太公,就叫倪忠跟随。信步行来,路过白衣庵,倪忠道:“小官人,此庵有小人的姑母在此出家,请进去歇歇吃茶。小人顺便探望探望。”倪继祖道:“从不出门,今日走了许多的路,也觉乏了,正要歇息歇息。”倪忠向前叩门。老尼出来迎接,道:“不知小官人到来,未能迎接,多多有罪。”连忙让到客堂待茶。
原来倪忠当初访着时,已然与他姑母送信。老厄便告诉了李氏,李氏暗暗念佛。自弥月后便拜了老尼为师,每日在大土前虔心忏悔,无事再也不出佛院之门。这一日正从大士前礼拜回来,忘记了关小院之门。恰好倪继祖歇息了片时,便到各处闲游,只见这院内甚是清雅,信步来到院中。李氏听到院内有脚步声响,连忙出来一看。不看时则已,看了时不由的一阵痛彻心髓,顿时落下泪来。他因见了倪继祖的面貌举止,俨然与倪仁一般。谁知倪继祖见了李氏落泪,可煞作怪,他只觉的眼眶儿发酸,扑籁籁也就泪流满面,不能自解。正在拭泪,只见倪忠与他姑母到了。倪忠道:“官人你为何啼哭?”倪继祖道:“我何尝哭来。”嘴内虽如此说,声音尚带悲哽。倪忠又见李氏在那里呆呆落泪,看了这番光景,他也不言不语,拂袖拭起泪来。
只听老尼道:“善哉!善哉!此乃天性,岂是偶然。”倪继祖听了此言,诧异道:“此话怎讲?”只见倪忠跪倒道:“望乞小主人赦宥老奴隐瞒之罪,小人方敢诉说。”好倪继祖,见他如此,惊的目瞪痴呆。又听李氏悲切切道:“恩公快些请起,休要折受了他。不然,我也就跪了。”倪继祖好生纳闷,连忙将倪忠拉起,问道:“此事端的如何?快些讲来。”倪忠便把怎么长、怎么短,述说了一遍。他这里说,那里李氏已然哭了个声哽气噎。倪继祖听了半晌,还过一口气来,道:“我倪继祖生了十六岁,不知生身父母受如此苦处!”连忙向前抱住李氏,放声大哭。老尼与倪忠劝慰多时,母子二人方才止住悲声。李氏道:“自蒙恩公搭救之后,在此庵中一十五载。不想孩儿今日长成。只是今日相见,为娘的如同睡里梦里,自己反倒不能深信。问吾儿,你可知当初表记是何物?”倪继祖听了此言,惟恐母亲生疑,连忙向那贴身里衣之中,掏出白玉莲花,双手奉上。李氏一见莲花,“暧哟”了一声,身体往后一仰。
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二回 认明师学艺招贤馆 查恶棍私访霸王庄
且说李氏一见了莲花,睹物伤情,复又大哭起来。倪继祖与倪忠商议,就要接李氏一同上庄。李氏连忙止悲,说道:“吾儿体生妄想!为娘的再也不染红尘了。原想着你爹爹的冤仇,今生再世也不能报了。不料倪氏门中有你这根芽。只要吾儿好好攻书,得了一官半职,能够与你爹爹报仇雪恨,为娘的平生之愿足矣。”倪继祖见李氏不肯上庄,便哭倒跪下,道:“孩儿不知亲娘,便罢。如今既已知道,也容孩儿略尽孝心。就是孩儿养身的父母不依时,自有孩儿恳求哀告。何况我那父母也是好善之家,如何不能容留亲娘呢?”李氏道:“言虽如此。但我自知罪孽深重,一生忏悔不来。倘若再堕俗缘,惟恐不能消受,反要生出灾殃。那时吾儿岂不后悔?”倪继祖听李氏之言,心坚如石,毫无回转,便放声大哭道:“母亲既然如此,孩儿也不回去了,就在此处侍奉母亲。”李氏道:“你既然知道,读书要明理,俗言‘顺者为孝’,为娘的虽未抚养于你,难道你不念劬劳之恩,竟敢违背么?再者,你那父母哺乳三年,好容易养的你长大成人,你未能报答于万一,又肯作此负心之人么?”一席话说的倪继祖一言不发,惟有低头哭泣。
李氏心下为难,猛然想起一计来,须如此如此,这冤家方能回去。想罢,说道:“孩儿不要啼哭。我有三件事,你要依从,诸事办妥,为娘的必随你去如何?”倪继祖连忙问道:“那三件?请母亲说明。”李氏道:“第一件,你从今后须要好好攻书,务须要得了一官半职;第二件,你须将仇家拿获,与你爹爹雪恨;第三件,这白玉莲花乃祖上遗留,原是两个合成一枝,如今你将此枝仍然带去,须把那一枝找寻回来。三事齐备,为娘必随儿去;三事之中,倘缺一件,为娘的再也不能随你去的。”说罢,又嘱咐倪忠道:“恩公一生全仗忠义,我也不用饶舌。全赖恩公始终如一,便是我倪氏门中不幸之大幸了。你们速速回去吧!省得你那父母在家盼望。”李氏将话说完,一摔手回后去了。
这里倪继祖如何肯去,还是倪忠连搀带劝,真是一步几回头,好容易搀出院子门来。老尼后面相送。倪继祖又谆嘱了一番,方离了白衣庵,竟奔倪家庄而来。主仆在路途之中,一个是短叹长吁,一个是婉言相劝。倪继祖道:“方才听母亲吩咐三件事,仔细想来,作官不难,报仇容易,只是那白玉莲花却往何处找寻?”倪忠道:“据老奴看来,物之隐现,自有定数,却倒不难。还是作官难。总要官人以后好好攻书要紧。”倪继祖道:“我有海洋深的仇,焉有自己不上进呢。老人家体要忧虑。倪忠道:“官人如何这等呼唤?惟恐折了老奴的草料。”倪继祖道:“你甘屈人下,全是为我而起。你的恩重如山,我如何以仆从相待。”倪忠道:“言虽如此。官人若当着外人,还要照常,不可露了形迹。”倪继祖道:“逢场作戏,我是晓得的。还有一宗,今日之事,你我回去千万莫要泄漏。待功成名就之后,大家再为言明,庶乎彼此有益。”倪忠道:“这不用官人嘱咐。老奴十五年光景皆未泄漏,难道此时倒隐瞒不住么?”二人说话之间,来到庄前。倪继祖见了太公梁氏,俱各照常。
于是倪继祖一心想着报仇,奋志攻书。迟了二年,又举于乡,益发高兴,每日里讨论研求。看看的又过了二年。明春是大比之年,倪继祖与先生商议,打点行装,一同上京考试。太公跟前俱已禀明。谁知到了临期,程先生病倒,竟自“呜呼哀哉”了。因此倪继祖带了倪忠,悄悄到白衣庵,别了亲娘,又与老尼留下银两,主仆一同进京。这才有会仙楼遇见了欧阳春丁兆兰一节。
自接济了张老儿之后,在路行程非止一日,来到东京,租了寓所,静等明春赴考。及至考试已毕,倪继祖中了第九名进士,到了殿试,又钦点了榜眼,用为编修。可巧杭州太守出缺,奉旨又放了他。主仆二人,好生欢喜。又拜别包公。包公又嘱咐了好些话。主仆衣锦还乡,拜了父母,禀明认母之事。太公梁氏本是好善之家,听了甚喜,一同来到白衣庵,欲接李氏在庄中同住。李氏因孩儿即刻赴任,一来庄中住着不便,二来自己心愿不遂,决意不肯。因此仍在白衣庵与老尼同住。倪继祖无法,只得安置妥当,且去上任。等接任后,倘能二事如愿,那时再来迎接,大的母亲也就无可推托了。即叫倪忠束装就道,来到杭州,刚一接任,就收了无数的词状。细细看来,全是告霸王庄马强的。
你道这马强是谁?原来就是太岁庄马刚的宗弟,倚仗朝中总管马朝贤是他叔父,他便无所不为。他霸田占产,抢掠妇女。家中盖了个招贤馆,接纳各处英雄豪杰,因此无赖光棍投奔他家的不少。其中也有一二豪杰,因无处可去,暂且栖身,看他的动静。现时有名的便是:黑妖狐智化、小诸葛沈仲元、神手大圣邓车、病六岁张华、赛方朔方貂,其余的无名小辈不计其数。每日里舞剑抡枪,比刀对棒,鱼龙混杂,闹个不了。一来二去,声气大了,连襄阳王赵爵都与他交结往来。
独独有一个小英雄,心志高傲,气度不俗,年十四岁,姓艾名虎,就在招贤馆内作个馆童。他见众人之中,惟独智化是个豪杰,而且本领高出人上,便时刻小心,诸事留神,敬奉智化为师,真感得黑妖狐欢喜非常,便把他暗暗的收作徒弟,悄悄传他武艺。谁知他心机活变,一教便会,一点就醒。不上一年光景,学了一身武艺。他却时常悄悄的对智化道:“你老人家以后不要劝我们员外,不但白费唇舌,他不肯听;反倒招的那些人背地里抱怨,说你老人家忒胆小了。‘抢几个妇女什么要紧。要是这末害起怕来,将来还能干大事么?’你老人家自己想想,这一群人都不成了亡命之徒了么?”智化道:“你莫多言,我自有道理。”他师徒只顾背地里闲谈,谁知招贤馆早又生出事来。
原来马强打发恶奴马勇前去讨帐回来,说债主翟九成家道艰难,分文皆无。马强将眼一瞪,道:“没有就罢了不成。急速将他送县官追。”马勇道:“员外不必生气,其中却有个极好的事情。方才小人去到他家,将小人让进去,苦苦的哀求。不想炕上坐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小人问他是何人。翟九成说是他外孙女,名叫锦娘。只因他女儿女婿亡故,留下女儿毫无倚靠,因此他自小儿抚养,今年已交十七岁。这翟九成全仗着他作些针线,将就度日。员外曾吩咐过小人,叫小人细细留神打听,如有美貌妇女,立刻回禀。据小人今日看见这女子,真算是少一无二的了。”一句话说的马强心痒难搔,顿时乐的两眼连个缝儿也没有了,立刻派恶奴八名,跟随马勇,到翟九成家将锦娘抢来,抵销欠帐。
这恶贼在招贤馆立等,便向众人夸耀道:“今日我又大喜了。你等只说前次那女子生的美貌,那里知道比他还有强的呢。少时来时,叫你们众人开开眼咧。”众人听了,便有几个奉承道:“这都是员外福田造化,我们如何敢比。这喜酒是吃定了。”其中就有听不上的,用话打趣他:“好虽好,只怕叫后面知道了,那又不好了。”马强哈哈笑道:“你们吃酒时,作个雅趣,不要吵嚷了。”
说话间,马勇回来禀道:“锦娘已到。”马强吩咐:“快快带上来。”果见个袅袅婷婷女子,身穿朴素衣服,头上也无珠翠,哭哭啼啼来到厅前。马强见他虽然啼哭,那一番娇柔妩媚,真令人见了生怜,不由的笑逐颜开,道:“那女子不要啼哭,你要好好依从于我,享不尽荣华,受不尽富贵。你只管向前些,不要害羞。”忽听见锦娘娇呖呖道:“你这强贼,无故的抢掠良家女子,是何道理?奴今到此,谁有一死而已,还讲什么荣华富贵!我就向前些。”谁知锦娘暗暗携来剪于一把,将手一扬,竟奔恶贼而来。马强见势不好,把身子往旁一闪,刷的一声,把剪子扎在椅背上。马强“暧哟”一声。“好不识抬举的贱人!”吩咐恶奴将他下在地牢。恶贼的一团高兴,顿时扫尽,无可释问,且与众人饮酒作乐。
且说翟九成因护庇锦娘,被恶奴们拳打脚踢,乱打一顿,仍将锦娘抢去,只急得跺脚捶胸,嚎陶不止。哭够多时,检点了一下,独独不见了剪子,暗道:“不消说了。这是外孙女去到那里,一死相拚了。”忙到那里探望了一番,并无消息。又恐被人看见,自己倒要吃苦,只得垂头丧气的回来。见路旁有柳树,他便席地而坐,一壁歇息,一壁想道:“自我女儿女婿亡故,留下这条孽根。我原打算将他抚养大了,聘嫁出去,了却一生之愿。谁知平地生波,竟有这无法无天之事。再者,锦娘一去,不是将恶贼一剪扎死,他也必自戕其生。他若死了,不消说了,我这抚养勤劳付于东流。他若将恶贼扎死,难道他等就饶了老汉不成。”越思越想,又是着急,又是害怕。忽然把心一横,道:“暧!眼不见,心不烦。莫若死了干净。”站起身来,找了一株柳树,解下丝综,就要自缢而死。
忽听有人说道:“老丈休要如此。有什么事何不对我说呢?”翟九成回头一看,见一条大汉,碧睛紫髯,连忙上前哭诉情由,口口声声说自己无路可活,难以对去世的女儿女婿。北侠欧阳春听了道:“他如此恶霸,你为何不告他去?”翟九成道:“我的爷!谈何容易。他有钱有势,而且声名在外,谁人不知,那个不晓。纵有呈子,县里也是不准的。”北侠道:“不是这里告他。是叫你上东京开封府去告他。”翟九成道:“哎呀呀!更不容易了。我这里到开封府,路途遥远,如何有许多的盘费呢?”北侠道:“这倒不难。我这里有白银十两,相送如何?”翟九成道:“萍水相逢,如何敢受许多银两。”北侠道:“这有什么要紧呢。只要你拿定主意。若到开封,包管此恨必消。”说罢,从皮兜内摸出两个银棵,递与翟九成。翟九成便扑翻身拜倒,北侠搀起。
只见那边过来一人,手提马鞭,道:“你何必舍近而求远呢?新任太守极其清廉,你何不到那里去告呢?”北侠细看此人,有些面善,一时想不起来。又听这人道:“你如若要告时,我家东人与衙中相熟,颇颇的可托。你不信。请看那边树林下坐的就是他。”北侠先挺身往那边一望,见一儒士坐在那里,旁边有马一匹。不看则可,看了时倒抽了口气,暗暗说:“这不好!他如何这般形景?霸王庄能人极多,倘然识破,那时连性命不保。我又不好劝阻,只好暗中助他一臂之力。”想罢,即对翟九成道:“既是新任太守清廉,你就托他东人便了。”说罢,回身往东去了。
你道那儒士与老仆是谁?原来就是倪继祖主仆。北侠因看见倪继祖,方想起老仆倪忠来。认明后,他却躲开。倪忠带了翟九成,见了倪继祖。太守细细的问了一番,并给他写了一张呈子。翟九成欢天喜地回家,五更天预备起身赴府告状。
谁知冤家路儿窄,马强团锦娘不从,下在地牢,饮酒之后,又带了恶奴出来,骑着高头大马,迎头便碰见了翟九成。翟九成一见胆裂魂飞,回身就跑。马强一叠连声叫“拿”。恶贼抖起威风,追将下去。翟九成上了年纪之人,能跑多远,早被恶奴揪住,连拉带扯,来到马强的马前。马强问道:“我骂你这老狗!你叫你外孙女用剪子刺我,我已将他下在地牢,正要差人寻你。见了我,不知请罪,反倒要跑。你也就可恶的很呢!”恶贼原打算拿话威吓威吓翟九成,要他陪罪,好叫他劝他外孙女依从之意。不想翟九成喘吁吁道:“你这恶贼,硬抢良家之女,还要与你请罪。我恨不能立时青天报仇雪恨,方遂我心头之愿。”马强听了,圆瞪怪眼,一声呵叱:“暧呀!好老狗!你既要青天,必有上告之心。想来必有冤状。”只听说了一声“搜”,恶奴等上前扯开衣襟,便露出一张纸来,连忙呈与马强。恶贼看了一遍,一言不发,暗道:“好利害状子!这是何人与他写的?他倒留神访查访查。”吩咐恶奴二名将翟九成送到县内,立刻严追欠债。正然吩咐,只见那边过来了一个也是乘马之人,后面跟定老仆。恶贼一见心内一动,眉一皱,计上心来。
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三回 恶姚成识破旧伙计 美绛贞私放新黄堂
且说马强将翟九成送县,正要搜寻写状之人,只见那边来了个乘马的相公,后面跟定老仆。看他等形景,有些疑惑,便想出个计较来,将丝缰一抖,迎了上来,双手一拱道:“尊兄请了!可是上天竺进香的么?”原来乘马的就是倪继祖,顺着恶贼的口气答道:“正是。请问足下何人?如何知道学生进香呢?”恶贼道:“小弟姓马,在前面庄中居住。小弟有个心愿,但凡有进香的,必要请到庄中待茶,也是一片施舍好善之心。”说着话,目视恶奴。众家人会意,不管倪继祖依与不依,便上前牵住嚼环,拉着就走。倪忠见此光景,知道有些不妥,只得在后面紧紧跟随。不多时,来至庄前,过了护庄桥,便是庄门。马强下了马,也不谦让,回头吩咐道:“把他们带进来。”恶奴答应一声,把主仆蜂拥而入。倪继祖暗道:“我正要探访,不想就遇见他。看他这般权势,惟恐不怀好意。且进去看个端的怎样。”
马强此时坐在招贤馆,两旁罗列坐着许多豪杰光棍。马强便说:“遇见翟九成搜出一张呈子,写的甚是利害。我立刻派人将他送县。正要搜查写状之人,可巧来了个斯文秀才公,我想此状必是他写的,因此把他诓来。”说罢,将状子拿出,递与沈仲元。沈仲元看了道:“果然写的好。但不知是这秀才不是?”马强道:“管他是不是,把他吊起拷打就完了。”沈仲元道:“员外不可如此。他既是读书之人,须要以礼相待,用言语套问他。如若不应,再行拷打不迟,所谓先礼而后兵也。”马强道:“贤弟所论甚是。”吩咐请那秀士。
此时恶奴等俱在外面候信,听见说请秀士,连忙对倪继祖道:“我们员外请你呢。你见了要小心些。”倪继祖来到厅房,见中间廊下悬一匾额,写着“招贤馆”三字,暗暗道:“他是何等样人,竟敢设立招贤馆。可见是不法之徒。”及至进了厅房,见马强坐在上位,傲不为礼。两旁坐着许多人物,看上去俱非善类。却有两个人站起,执手让道:“请坐。”倪继祖也只得执手回答道:“恕坐。”便在下手坐了。
众人把倪继祖留神细看,见他面庞丰满,气度安详,身上虽不华美,却也整齐。背后立定一个年老仆人。只听东边一人问道:“请问尊姓大名?”继祖答道:“姓李名世清。”西边一人问道:“到此何事?”继祖答道:“奉母命前往天竺进香。”马强听了,哈哈笑道:“俺要不提进香,你如何肯说进香呢?我且问你:既要进香,所有香袋钱粮,为何不带呢?”继祖道:“已先派人挑往天竺去了。故此单带个老仆,赏玩途中风景。”马强听了,似乎有理。
忽听沈仲元在东边问道:“赏玩风景原是读书人所为;至于调词告状,岂是读书人干得的呢。”倪继祖道:“此话从何说起?学生几时与人调词告状来?”又听智化在西边问道:“翟九成,足下可认得么?”倪继祖道:“学生并不认得姓翟的。”智化道:“既不认得,且请到书房少坐。”便有恶奴带领主仆出厅房,要上书房。刚刚的下了大厅,只见迎头走来一人,头戴沿毡大帽,身穿青布箭袖,腰束皮带,足登薄底靴子,手提着马鞭,满脸灰尘。他将倪继祖略略的瞧了一瞧,却将倪忠狠狠的瞅了又瞅。谁知倪忠见了他,顿时面目变色,暗说:“不好!这是对头来了。”
你道此人是谁?他姓姚名成,原来又不是姚成,却是陶宗。只因与贺豹醉后醒来,不见了杨芳与李氏,以为杨芳拐了李氏去了。过些时,方知杨芳在倪家庄作仆人,改名倪忠,却打听不出李氏的下落。后来他二人又劫掠一伙客商,被人告到甘泉县内,追捕甚急。他二人便收拾了一下,连夜逃到杭州,花费那无义之财,犹如粪土,不多几时精精光光。二人又干起旧营生来,劫了些资财。贺豹便娶了个再婚老婆度日。陶宗却认得病太岁张华,托他在马强跟前说了,改名姚成。他便趋炎附势的,不多几日,把个马强哄的心花俱开,便把他当作心腹之人,作了主管。因阅朝中邸报,见有奉旨钦派杭州太守,乃是中榜眼用为编修的倪继祖,又是当朝首相的门生。马强心里就有些不得主意,特派姚成扮作行路之人,前往省城细细打听明白了回来,好作准备。因此姚成行路模样回来,偏偏的刚进门,迎头就撞见倪忠。
且说姚成到了厅上,参拜了马强,又与众人见了。马强便问:“打听的事体如何?”姚成道:‘小人到了省城,细细打听,果是钦派榜眼倪继祖作了太守。自到任后,接了许多状子,皆与员外有些关碍。”马强听了,暗暗着慌,道:“既有许多状子,为何这些日并没有传我到案呢?”姚成道:“只因官府一路风霜,感冒风寒,现今病了,连各官禀见俱各不会。小人原要等个水落石出,谁知再也没有信息,因此小人就回来了。”马强道:“这就是了。我说呢,一天可以打两个来回儿,你如何去了四五天呢?敢则是你要等个水落石出。那如何等得呢?你且歇歇儿去吧。”姚成道:“方才那个斯文主仆是谁?”马强道:“那是我遇见诓了来的。”便把翟九成之事说了一遍。“我原疑惑是他写的呈子。谁知我们大伙盘问了一回,并不是他。”姚成道:“虽不是他,却别放他。”马强道:“你有什么主意?”姚成道:“员外不知,那个仆人我认得,他本名叫做杨芳,只因投在倪家庄作了仆人,改名叫作倪忠。”
沈仲元在旁听了,忙问道:“他投在倪家庄有多年了?”姚成道:“算来也有二十多年了。”沈仲元道:“不好了!员外你把太守诓了来了。”马强听罢此言,只吓得双睛直瞪,阔口一张,呵呵了半晌,方问道:“贤……贤……贤弟,你如何知……知……知道?”小诸葛道:“姚主管既认明老仆是倪忠,他主人焉有不是倪继祖的?再者问他姓名,说姓李名世清,这明明自己说我办理事情要清之意。这还有什么难解的?”马强听了,如梦方觉,毛骨悚然。“这可怎么好?贤弟你想个主意方好。”沈仲元道:“此事须要员外拿定主意。既已诓来,便难放出,暂将他等锁在空房之内。等到夜静更深,把他请至厅上,大家以礼相求。就说,明知是府尊太守,故意的请府尊大老爷到庄,为分析案中情节。他若应了人情,说不得员外破些家私,将他买嘱,要张印信甘结,将他荣荣耀耀送到衙署。外人闻知,只道府尊接交员外。不但无人再敢告状,只怕以后还有些照应呢。他若不应时,说不得只好将他处死,暗暗知会襄阳王举事便了。”智化在旁听了,连忙夸道:“好计!好计!”马强听了,只好如此,便吩咐将他主仆锁在空房。
虽然锁了,他却踞促不安,坐立不守。出了大厅,来到卧室,见了郭氏安人,唉声叹气。原来他的娘子,就是郭槐的侄女。见丈夫愁眉不展,便问:“又有什么事了?这等烦恼。”马强见问,便把已往情由述说一遍。郭氏听了,道:“益发闹的好了,竟把钦命的黄堂太守弄在家内来了。我说你结交的全是狗朋狗友,你再不信。我还听见说,你又抢了个女孩儿来,名叫锦娘,险些儿没被人家扎一剪子。你把这女子下在地窖里了。这如今又把个知府关在家里,可怎么样呢?”口里虽如此说,心里却也着急。马强又将沈仲元之计说了,郭氏方不言语。此时天已初鼓,郭氏知丈夫忧心,未进饮食,便吩咐丫环摆饭。夫妻二人,对面坐了饮酒。
谁知这些话竟被服侍郭氏的心腹丫头听了去了。此女名唤绛贞,年方一十九岁,乃举人朱焕章之女。他父女原籍扬州府仪征县人氏。只因朱先生妻亡之后,家业凋零,便带了女儿上杭州投亲。偏偏的投亲不遇,就在孤山西冷桥租了几间茅屋,一半与女儿居住,一半立塾课读。只因朱先生有端砚一方,爱如至宝,每逢惠风和畅之际,窗明几净之时,他必亲自捧出赏玩一番,习以为常。不料半年前有一个馆童,因先生养赡不起,将他辞出,他却投在马强家中,无心中将端砚说出。顿时的萧墙祸起,恶贼立刻派人前去拍门,硬要。遇见先生迂阔性情,不但不卖,反倒大骂一场。恶奴等回来,枝上添叶,激得马强气冲牛斗,立刻将先生交前任太守,说他欠银五百两,并有借券为证。这太守明知朱先生被屈,而且又是举人,不能因帐目加刑。因受了恶贼重贿,只得交付县内管押。马强趁此时便到先生家内,不但搜出端砚,并将朱绛贞抢来,意欲收纳为妾。谁知作事不密,被郭氏安人知觉,将陈醋发出,大闹了一阵,把朱绛贞要去,作为身边贴己的丫环。马强无可如何,不知暗暗陪了多少不是,方才讨得安人欢喜。自那日起,马强见了朱绛贞,慢说交口接谈,就是拿正眼瞅他一瞅,却也是不敢的。朱绛贞暗暗感激郭氏,他原是聪明不过的女子,便把郭氏哄的犹如母女一般,所有簪环首饰衣服古玩并锁钥,全是交他掌管。
今日因为马强到了,他便隐在一边,将此事俱各窃听去了,暗自思道:“我爹爹遭屈已及半年,何日是个出头之日。如今我何不悄悄将太守放了,叫他救我爹爹。他焉有不以恩报恩的!”想罢,打了灯笼,一直来到空房门前。可巧竟自无人看守。原来恶奴等以为是斯文秀士与老仆人,有甚本领,全不放在心上,因此无人看守。
朱绛贞见门儿倒锁,连忙将灯一照,认了锁门,向腰间掏出许多钥匙,拣了个恰恰投簧,锁已开落。倪太守正与倪忠毫无主意,看见开门,以为恶奴前来陷害,不由的惊慌失色。忽见进来个女子将灯一照,恰恰与倪太守对面,彼此觑视,各自惊讶。朱绛贞又将倪忠一照,悄悄道:“快随我来。”一伸手便拉了倪继祖往外就走,倪忠后面紧紧跟随。不多时,过了角门,却是花园。往东走了多时,见个随墙门儿,上面有锁,井有横闩。朱绛贞放下灯笼,用钥匙开锁。谁知钥匙投进去,锁尚未开,钥匙再也拔不出来。倪太守在旁看着,叫倪忠寻了一块石头,猛然一砸,方才开了。忙忙去闩开门。朱绛贞方说道:“你们就此逃了去吧。奴有一言奉问:你们到底是进香的?还是真正太守呢?如若果是太守,奴有冤枉。”
好一个聪明女子!他不早问,到了此时方向,全是一片灵机。何以见得?若在空房之中问时,他主仆必以为恶贼用软局套问来了,焉肯说出实话呢?再者,朱绛贞他又惟恐不能救出太守。幸喜一路奔至花园并未遇人。及至将门放开,这已救人彻了,他方才问此句。你道是聪明不聪明?是灵机不是?
倪太守到了此时,不得不说了,忙忙答道:“小生便是新任的太守倪继祖。姐姐有何冤枉?快些说来。”朱绛贞连忙跪倒,口称:“大老爷在上,贱妾朱绛贞叩头。”倪继祖连忙还礼,道:“姐姐不要多礼,快说冤枉。”朱绛贞道:“我爹爹名唤朱焕章,被恶贼误赖,欠他纹银五百两,现在本县看押,已然半载。将奴家抢来。幸而马强惧内,奴家现在随他的妻子郭氏,所以未遭他手。求大老爷到街后,务必搭救我爹爹要紧。别不多言,你等快些去吧!”倪忠道:“姑娘放心,我主仆俱各记下了”朱绛贞道:“你们出了此门直往西北,便是大路。”主仆二人才待举步,朱绛贞又唤道:“转来,转来。”
不知有何言语,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四回 淫方貂误救朱烈女 贪贺豹狭逢紫髯伯
且说倪继祖又听朱烈女唤转来,连忙说道:“姐姐还有什么吩咐?’朱绛贞道:“一时忙乱,忘了一事。奴有一个信物,是自幼佩戴不离身的。倘若救出我爹爹之时,就将此物交付我爹爹,如同见女儿一般。就说奴誓以贞洁自守,虽死不辱,千万叫我爹爹不必挂念。”说罢,递与倪继祖。又道:“大老爷务要珍重。”倪继祖接来,就着灯笼一看,不由的失声道:“暧哟!这莲花……”刚说至此,只见倪忠忙跑回来道:“快些走吧!”将手往胳肢窝里一夹,拉着就走。倪继祖回头看来,后门已关,灯火已远。
且说朱绛贞从花园回来,芳心乱跳,猛然想起,暗暗道:“一不作,二不休。趁此时,我何不到地牢将锦娘也救了,岂不妙哉?”连忙到了地牢。恶贼因这是个女子,不用人看守。朱小姐也是佩了钥匙,开了牢门,便问锦娘有投靠之处没有。锦娘道:“我有一姑母离此不远。”朱统贞道:“我如今将你放了,你可认得么?”锦娘道:“我外祖时常带我往来,奴是认得的。”朱绛贞道:“既如此,你随我来。”两个人仍然来至花园后门。锦娘感恩不尽,也就逃命去了。
朱小姐回来静静一想,暗说:“不好!我这事闹的不小。”又转想:“自己服侍郭氏,他虽然嫉妒,也是水性扬花。倘若他被恶贼哄转,要讨丈夫欢喜,那时我难保不受污辱。哎!人生百岁,终须一死。何况我爹爹冤枉已有太守搭救,心愿已完。英若自尽了,省得耽惊受怕。但死于何地才好呢?——有了!我索性缢死在地牢。他们以为是锦娘悬梁,及至细瞧,却晓得是我。也叫他们知道是我放的锦娘,由锦娘又可以知道那主仆也是我放的。我这一死,也就有了名了。”主意已定,来到地牢之中,将绢巾解下,拴好套儿,一伸脖颈,觉的香魂缥缈,悠悠荡荡,落在一人身上。渐渐苏醒,耳内只听说道:“似你这毛贼,也敢打门棍,岂不令人可笑。”
这话说的是谁?朱绛贞如何又在他身上?到底是上了吊了?不知是死了没死?说的好不明白,其中必有缘故,待我慢慢叙明。
朱绛贞原是自缢来着。只因马强白昼间在招贤馆将锦娘抢来,众目所观,早就引动了一人,暗自想道:“看此女美貌非常,惜乎便宜了老马。不然时,我若得此女,一生快乐,岂不胜似神仙?”后来见锦娘要刺马强,马强一怒,将他下在地牢,却又暗暗欢喜道:“活该这是我的姻缘。我何不如此如此呢?”
你道此人是谁?乃是赛方朔方貂。这个人且不问他出身行为,只他这个绰号儿,便知是个不通的了。他不知听谁说过东方朔偷桃,是个神赋。他便起了绰号叫赛方朔。他又何尝知道复姓东方名朔呢。如果知道,他必将“东”字添了,叫“赛东方朔”。不但念着不受听,而且拗口,莫若是赛方朔吧,管他通不通,不过是赋罢了。
这方貂因到二更之半,不见马强出来,他便悄悄离了招贤馆,暗暗到了地牢。黑影中正碰在吊死鬼身上,暗说:“不好。”也不管是锦娘不是,他却右手揽定,听了听喉间尚然作响,忙用左手顺着身体摸到项下,把巾帕解开,轻轻放在床上。他却在对面将左手拉住右手,右手拉住左手,往上一扬,把头一低,自己一翻身,便把女子两胳膊搭在肩头上;然后一长身,回手把两腿一拢往上一颠,把女子背负起来,迈开大步,往后就走。谁知他也是奔花园后门,皆因素来瞧在眼里的。及至来到门前,却是双扇虚掩,暗暗道:“此门如何会开了呢?不要管他,且自走路要紧。”一气走了三四里之遥,刚然背到夹沟,不想遇见个打问棍的,只道他背着包袱行李,冷不防就是一棍。方貂早已留神,见棍临近,一侧身把手一扬,夺住闷棍往怀里一带,又往外一耸,只见那打门棍的将手一撒,哈哈一声栽倒在地,爬起来就跑,因此方貂说道:“似你这毛贼,也敢打门棍,岂不令人可笑。”可巧朱绛贞就在此时苏醒,听见此话。
谁知那毛贼正然跑时,只见迎面来了一条大汉拦住,问道:“你是作什么的?快讲!”真是贼起飞智,他就连忙跪倒,道:“爷爷救命呵!后面有个打闷棍的,抢了小人的包袱去了。”原来此人却是北侠,一闻此言,便问道:“贼在那里?”贼说:“贼在后面。”北侠回手抽出七宝钢刀,迎将上来。
这里方貂背着朱绛贞往前,正然走着,迎面来了个高大汉子,口中吆喝着:“快将包袱留下!”方貂以为是方才那贼的伙计,便在树下将身体一蹲,往后一仰,将朱绛贞放下,就举起那贼的问棍打来。北侠将刀只一磕,根已削去半截。方貂道:“好家伙!”撒了那半截木棍,回手即抽出朴刀,斜刺里砍来。北侠一顺手,只听噌的一声,朴刀分为两段。方貂“哎呀”一声,不敢恋战,回身逃命去了。北侠也不追赶。
谁知这贼在旁边看热闹儿,见北侠把那贼战跑了。他早已看见树下黑黢黢一堆,他以为是包袱,便道:“多亏爷爷搭救。幸喜他包袱撂在树下。”北侠道:“既如此,随我来,你就拿去。”那贼满心欢喜,刚刚走到跟前,不防包袱活了,连北侠也吓了一跳,连忙问道:“你是什么人?”只听道:“奴家是遇难之人,被歹人背至此处。不想遇见此人,他也是个打门棍的。”北侠听了,一伸手将贼人抓住,道:“好贼!你竟敢哄我不成?”赋人央告道:“小人实实出于无奈。家中现有八旬老母,求爷爷饶命。”北侠道:“这女子从何而来?快说!”贼人道:“小人不知,你老问他。”
北侠揪着贼人问女子道:“你因何遇难?”朱绛贞将已往情由述了一遍:“原是自己上吊,不知如何被那人背出。如今无路可投,求老爷搭救搭救。”北侠听了,心中为难,如何带着女子黑夜而行呢?猛然省悟道:“有了,何不如此如此。”回头对贼人道:“你果有老母么?”贼人道:“小人再不敢撒谎。”北侠道:“你家住在那里?”贼人道:“离此不远,不过二里之遥,有一小村,北上坡就是。”北侠道:“我对你说:我放了你,你要依我一件事。”贼人道:“任凭爷爷吩咐。”北侠道:“你将此女背到你家中,我自有道理。”贼人听了,便不言语。北侠道:“你怎么不愿意?”将手一拢劲。赋人“哎呀”道:“我愿意,我愿意。我背,我背。”北侠道:“将他好好背起,不许回首。背的好了,我还要赏你。如若不好生背时,难道你这头颅比方才那人朴刀还结实么?”贼人道:“爷爷放心,我管保背的好好的。”便背起来,北侠紧紧跟随,竟奔喊人家中而来。一时来在高坡之上,向前叩门。暂且不表。
再说太守被倪忠夹了胳膊,拉了就走。太守回头看时,门已关闭,灯光已远,只得没命的奔驰。一个懦弱书生,一个年老苍头,又是黑夜之间,瞧的是忙,脚底下迈步却不能大。刚走一二里地,倪太守道:“容我歇息歇息。”倪忠道:“老奴也发了喘了。与其歇息,莫若款款而行。”倪太守道:“老人家说的真是。只是这莲花从何而来,为何到了这女子手内?”倪忠道:“老爷说什么莲花?”倪太守道:“方才那救命姐姐说,他父亲有冤枉,恐不凭信。他给了我这一枚白玉莲花,作为信物,彼时就着灯光一看,合我那枝一样颜色一样光润。我才待要问,就被你夹着胳膊跑了。我心中好生纳闷。”倪忠道:“这也没有什么可闷的。物件相同的颇多,且自收好了,再作理会。只是这位小姐搭救我主仆,此乃莫大之恩。而且老奴在灯下看这小姐,生得十分端庄美貌。老爷呀!为人总要知恩报恩。莫要因门媚,辜负了他这番好意。”倪太守听了此话,叹道:“嗐!你我性命尚且顾不来,还说什么门楣不门楣,报恩不报恩呢。”
谁知他主仆絮絮叨叨,奔奔波波,慌不择路,原是往西北,却忙忙误走了正西。忽听后面人马声嘶,猛回头见一片火光燎亮。倪忠着急道:“不好了!有人追了来了。老爷且自逃生,待老奴迎上前去,以死相拚便了。”说罢,他也不顾太守,一直往东,竟奔火光而来。刚刚的迎了有半里之遥,见火光往西北去了。原来这火光走的是正路,可见他主仆方才走的岔了。
倪忠喘息了喘息,道:“敢则不是追我们的。”(何尝不是追你们的。若是走大路,也追上了。)他定了定神,仍然往西,来寻太守。又不好明明呼唤,他也会想法子,口呼:“同人!同人!同人在那里?同人在那里?”只见迎面来了一人,答道:“那个唤同人?”却也是个老者声音。倪忠来至切近,道:“我因有个同行之人失散,故此呼唤。”那老者道:“既是同人失散,待我帮你呼唤。”于是也就“同人”“同人”呼唤多时,并无人影。倪忠道:“请问老丈,是往何方去的?”那老者叹道:“嗐!只因我老伴儿有个侄女被人陷害,是我前去探听并无消息,因此回来晚了。又听人说前面有夹沟子,有打问棍的,这怎么处呢?”倪忠道:“我与同人也是受了颠险的,偏偏的到此失散。如今我这两腿酸疼,再也不能走了,如何是好?我还没问老丈贵姓。”那老者道:“小老儿姓王名凤山。动问老兄贵姓?”倪忠道:“我姓李。咱们找个地方,歇息歇息方好。”凤山道:“你看那边有个灯光,咱们且到那里。”
二人来到高坡之上,向前叩门,只听里面有妇人问道:“什么人叩门?”外面答道:“我们是遇见打问棍的了,望乞方便方便。”里头答道:“等一等。”不多时门已开放,却是一个妇人,将二人让进,仍然把门闭好。来至屋中,却是三间草屋,两明一暗。将二人让到床上坐了。倪忠道:“有热水讨杯吃。”妇人道:“水却没有,倒有村醪酒。”王凤山道:“有酒更妙了。求大嫂温的热热的,我们全是受了惊恐的了。”不一时,妇人暖了酒来,拿两个茶碗斟上。二人端起就喝。每人三口两气,就是一碗。还要喝时,只见王凤山说:“不好了!我为何天旋地转?”倪忠说:“我也有些头迷眼昏。”说话时,二人栽倒床上,口内流涎。妇人笑道:“老娘也是服侍你们的!这等受用,还叫老娘温的热热的。你们下床去吧,让老娘歇息歇息。”说罢,拉拉拽拽,拉下床来。他便坐在床上,暗想道:“好天杀王八!看他回来如何见我?”他这样害人的妇人,比那救人的女子真有天渊之别。
妇人正自暗想,忽听外面叫道:“快开门来!快开门来!”妇人在屋内答道:“你将就着,等等儿吧。来了就是这时候。要忙,早些儿来呀。不要脸的王八!”北侠在外听了,问道:“这是你母亲么?”贼人道:“不是。不是。这是小人的女人。”忽又听妇人来到院内,埋怨道:“这是你出去打杠子呢!好么,把行路的赶到家里来。若不亏老娘用药将他二人迷倒,孩儿呀,明日打不了的官司呢。”北侠外面听了有气,道:“明是你母亲,怎么说是你女人呢?”贼人听了着急,恨道:“快开开门吧!爷爷来了。”
北侠已听见药倒二人,就知这妇人也是个不良之辈。开开门时,妇人将灯一照,只见丈夫背了个女子。妇人大怒道:“好呀!你敢则闹这个儿呢。还说爷爷来了。”刚说到此,忽然瞧见北侠身量高大,手内拿着明晃晃的钢刀,便不敢言语了。
北侠进了门,顺手将门关好,叫妇人前面引路。妇人战战兢兢引到屋内,早见地下躺着二人。北侠叫贼人将朱绛贞放在床上。只见贼夫贼妇俱备跪下,说道:“只求爷爷开一线之路,饶我二人性命。”北侠道:“我且问你,此二人何药迷倒?”妇人道:“有解法。只用凉水灌下,立刻苏醒。”北侠道:“既如此,凉水在那里?”贼人道:“那边坛子里就是。”北侠伸手拿过碗来,舀了一碗,递与贼人道:“快将他二人救醒。”贼人接过去灌了。
北侠见他夫妇俱不是善类,已定了主意,道:“这蒙汗洒只可迷倒他二人,若是我喝了决不能迷倒。不信,你等就对一碗来试试看,如何?”妇人听了,先自欢喜,连忙取出酒与药来,加料的合了一碗,温了个热。北侠对贼妇说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你等既可药人,自己也当尝尝。”贼人听了,慌张道:“别人吃了,用凉水解。我们吃了,谁给凉水呢?”北侠道:“不妨事,有我呢。纵然不用凉水,难道药性走了,便不能苏醒么?”贼人道:“虽则苏醒,是迟的。须等药性发散尽了,总不如凉水醒的快。”
正说间,只见地下二人苏醒过来。一个道:“李兄,喝得一碗酒就醉了。”一个道:“王兄,这酒别有些不妥当吧?”说罢,俱各坐起来揉眼。北侠一眼望去,忙问道:“你不是倪忠么?”倪忠道:“我正是倪忠。”一回头看见了贼人,忙问道:“你不是贺豹么?”贼人道:“我正是贺豹。杨伙计,你因何至此?”王凤山便问倪忠道:“李兄,你到底姓什么?如何又姓杨呢?”北侠听了,且不追问,立刻催逼他夫妇将药酒喝了,二人顿时迷倒在地。方问倪忠:“太守那里去了?”倪忠就把诓到霸王庄、被陶宗识破、多亏一个被抢的女人名唤朱绛贞这位小姐搭救他主仆逃生、不想见了火光、只道是有人追来、却又失散的话,说了一遍。北侠尚未答言,只听床上的朱绛贞说道:“如此说来,奴是枉用了心机了。”倪忠听此话,往床上一看,道:“暧哟!小姐如何也到这里?”朱绛贞便把地牢又释放了锦娘、自己自缢的话,也说了一遍。王凤山道:“这锦娘可是翟九成的外孙女么?”倪忠道:“正是。”王凤山道:“这锦娘就是小老儿的侄女儿。小老儿方才说打听遇难之女,正是锦娘。不料已被这位小姐搭救。此恩此德,何以报答!”北侠在旁听明此事,便道:“为今之计,太守要紧。事不宜迟,我还要上霸王庄去呢。等候天明,务必雇一乘小轿,将朱小姐就送在王老丈家中。倪主管,你须要安置妥协了,即刻赶到本府。那时自有太守的下落。”倪忠与王凤山一一答应。
北侠又将贺豹夫妇提到里间屋内。惟恐他们苏醒过来,他二人又要难为倪忠等。那边有现成的绳子,将他二人捆绑了结实,倪忠等更觉放心。北侠临别,又谆谆嘱咐了一番,竟奔了霸王庄而来。
要知后文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五回 倪太守途中重遇难 黑妖狐牢内暗杀奸
且说北侠与倪忠等分别之后,竟奔霸王庄而来。
更表前文。倪太守因见火光,倪忠情愿以死相拚,已然迎将上去,自己只得找路逃生。谁知黑暗之中,见有白亮亮一条蚰蜒小路儿,他便顺路行去。出了小路,却正是大路。见道旁地中有一窝棚,内有灯光。他却慌忙奔到跟前,意欲借行。谁知看窝棚之人不敢存留,道:“我们是有家主,天天要来稽查的。似你夤夜至此,知道是什么人呢?你且歇息歇息,另投别处去吧。省得叫我们跟着担不是。”倪太守无可如何,只得出了窝棚,另寻去处。刚刚才走了几步,只见那边一片火光,有许多人直奔前来。倪太守心中一急,不分高低,却被道埂绊倒,再也挣扎不起来了。此时火光业已临近,原来正是马强。
只因恶贼等到三鼓之时,从内出来到了招贤馆,意欲请太守过来,只见恶奴慌慌张张走来报道:“空房之中门已开了,那主仆二人竟自不知何处去了。”马强闻听,这一惊不小。独有黑妖狐智化与小诸葛沈仲元暗暗欢喜,却又纳闷,不知何人所为,竟将他二人就放走了。马强呆了半晌,问道:“似此如之奈何?”其中就有些光棍各逞能为,说道:“大的他主仆二人也逃走不远,英若大家骑马分头去赶,赶上拿回,再作道理。”马强听了,立刻吩咐备马,一面打着灯笼火把,从家内搜查一番。却见花园后门已开,方知道由内逃走。连忙带了恶奴光棍等,打着灯笼火把,乘马追赶,竟奔西北大路去了。追了多时,不见踪影,只得勒马回来。不想在道旁土坡之上,有人躺卧,连忙用灯笼一照,恶奴道:“有了,有了!在这里呢。”伸手轻轻慢慢提在马强的马前。马强问道:“你如何竟敢开了花园后门,私自逃脱了?”倪太守听了,心中暗想:“若说出朱绛贞来,岂不又害了难女,恩将仇报么?”只得厉声答道:“你问我如何脱逃么?皆因是你家娘子怜我,放了我的。”恶贼听了,不由的暗暗切齿,骂道:“好个无知贱人!险些儿误了大事。”吩咐带到庄上去,众恶奴拥护而行。
不多时,到了庄中,即将太守下在地牢,吩咐众恶奴:“你们好好看着,不可再有失误。不是当耍的。”且不到招贤馆去,气忿忿的一直来到后面,见了郭氏,暴躁如雷的道:“好呀!你这贱人,不管事情轻重,竟敢擅放太守!是何道理?”只见郭氏坐在床上,肘打磕膝,手内拿着耳挖剔着牙儿,连理也不理。半晌,方问道:“什么太守?你合我嚷。”马强道:“就是那斯文秀士与那老苍头。”郭氏啤道:“瞎扯臊!满嘴里喷屁!方才不是我合你一同吃饭么,谁又动了一动儿?你见我离了这个窝儿了么?”马强听了,猛然省悟道:“是呀。自初鼓吃饭直到三更,他何尝出去了呢。”只得回嗔作喜,道:“是我错怪你了。”回身就走。郭氏道:“你回来。你就这样胡吹乱嚷的闹了一阵就走呀,还说点子什么?”马强笑道:“是我暴躁了。等我们商量妥当,回来再给你赔不是。”郭氏道:“你不用合我闹米汤。我且问你,你方才说放了太守,难道他们跑了么?”马强拍拍手道:“何尝不是呢。是我们骑马四下追寻,好容易,单单的把太守拿回来了。”郭氏听了冷笑,道:“好吗!哥哥儿,你提防着官司吧。”马强问道:“什么官司?”郭氏道:“你要拿,就该把主仆同拿回来呀。你为什么把苍头放跑了?他这一去不是上告,就是调兵。那些巡检守备千把总,听说太守被咱们拿了来,他们不合咱们要人呀?这个乱子才不小呢。”马强听了,急的搓搓手道:“不好,不好!我须合他们商量去。”说罢,竟奔招贤馆去了。
郭氏这里叫朱绛贞拿东西,竟不见了朱绛贞,连所有箱柜上钥匙都不见了,方知是朱绛贞把太守放走。他还不知连锦娘都放了。
且说马强到了招贤馆,便把郭氏的话对众人说了。沈仲元听了并不答言。智化佯为不理,仿佛惊呆了的样子。只听众光棍道:“兵来将挡。事到头来,说不得了。莫若将太守杀掉,以灭其口。明日纵有兵来,只说并无此事,只要牙关咬的紧紧的,毫不应承,也是没有法儿的。太守怎的员外?你老要把这场官司滚出来,那才是一条英雄好汉!即不然,还有我等众人,齐心努力,将你老救出来。咱们一同上襄阳举事,岂不妙哉?”马强听了,顿时豪气冲空,威风叠起,立刻唤马勇付与钢刀一把,前到地牢将太守杀死,把尸骸撂于后园井内。黑妖狐听了,道:“我帮着马勇前去。”马强道:“贤弟若去更好。”
二人离了招贤馆,来到地牢。智化见有人看守,对着众恶奴道:“你们只管歇息去吧。我们奉员外之命来此看守。再有失闪,有我二人一面承管。”众人听了,乐得歇息,一哄而散。马勇道:“智爷为何叫他们散了?”智化道:“杀太守这是机密事,如何叫众人知得的呢?”马勇道:“倒是你老想的到。”
进了地牢,智化在前,马勇在后。智化回身道:“刀来。”马勇将刀递过。智化接刀,一顺手先将马勇杀了。回头对倪太守道:“略等一等,我来救你。”说罢,提了马勇尸首,来到后园,撂入井内,急忙忙转到地牢一看,罢咧!太守不见了。
智化这一急非小,猛然省悟道:“是了。这是沈仲元见我随了马勇前来,暗暗猜破,他必救出太守去了。”后又一转想道:“不好。人心难测,焉知他不又献功去了?且去看个端的。”即跃身上房,犹如猿猴一般,轻巧非常,来到招贤馆房上,偷偷儿看了,并无动静,而且沈仲元正与马强说话呢。黑妖狐道:“这太守往那里去了?且去庄外看看。”抽身离了招贤馆。窜身越墙来到庄外,留神细看。却见有一个影儿,奔人树林中去了。智化一伏身追入树林之中,只听有人叫道:“智贤弟,劣兄在此。’嘿妖狐仔细一看,欢喜道:“原来是欧阳兄么?”北侠道:“正是。”黑妖狐道:“好了,有了帮手了。太守在那里?”北侠道:“那树木之下就是。”智化见了。三人计议,于明日二更拿马强,叫智化作为内应。倪太守道:“多承二位义士搭救。只是学生昨日起直到五更,昼夜辛勤,实实的骨软筋酥,而且不知道路,这可怎么好?”
正说时,只听得嗒嗒马蹄声响,来到林前,窜下一个人来,悄悄说道:“师父,弟子将太守马盗得来在此。”智化听了,是艾虎的声音,说道:“你来的正好,快将马拉过来。”北侠问道:“这小孩子是何人?如何有此本领?”智化道:“是小弟的徒弟,胆量颇好。过来见过欧阳伯父。”艾虎唱了一个喏。北侠道:“你师徒急速回去,省得别人犯疑。我将太守送到衙署便了。”说罢,执手分别。
智化与小爷艾虎回庄,便问艾虎道:“你如何盗了马来?”艾虎道:“我因暗地里跟你老到地牢前,见你老把马勇杀了,就知要救太守。弟子惟恐太守胆怯力软,逃脱不了,故此偷偷的备了马来。原打算在树林等候,不想太守与师父来的这般快。”智化道:“你还不知道呢。太守还是你欧阳伯父救的呢。”艾虎道:“这欧阳伯父,不是师父常提的紫髯伯么?”智化道:“正是。”艾虎跌足道:“可惜黑暗之中,未能瞧见他老的模样儿。”智化悄悄道:“你别忙。明晚二更,他还来呢。”艾虎听了,心下明白,也不往下追问。说话间,已到庄前。智化道:“自寻门路,不要同行。”艾虎道:“我还打那边进去。”说罢,飓的一声,上了高墙,一转眼就不见了。智化暗暗欢喜,也就越墙来到地牢,从新往招贤馆而来。说马勇送尸骸往后花园井内去了。
且说北侠护送倪太守,在路上已将朱绛贞遇见了的话说了一遍。一个马上,一个步下,走个均平。看看天亮,已离府衙不远,北侠道:“大老爷前面就是贵衙了,我不便前去。”倪继祖连忙下马,道:“多承恩公搭救。为何不到敝衙,略申酬谢?”北侠道:“我若随到衙门,恐生别议。大老爷只想着派人,切莫误了大事。”倪太守道:“定于何地相会?”北侠道:“离霸王庄南二里有个瘟神庙,我在那里专等。至迟,掌灯总要会齐。”倪太守紧记在心,北侠转身,就不见了。
太守复又扳鞍上马,迤逦行来,已到荷前。门上等连忙接了马匹,引到书房,有书房小童余庆参见。倪太守问:“倪忠来了不曾?”余庆禀道:“尚未回来。”伺候太守净面更衣吃茶时,余庆请示老爷,在那里摆饭。太守道:“饭略等等。候倪忠回来再吃。”余庆道:“老爷先用些点心,喝点汤儿吧。”倪太守点了点头。余庆去不多时,捧了大红漆盒,摆上小菜,极热的点心,美味的羹汤,太守吃毕,在书房歇息,盼望倪忠,见他不回来,心内有些焦躁。
好容易到了午刻,倪忠方才回来,已知主人先自到署,心中欢喜。及至见面时,虽则别离不久,然而皆从难中脱逃出来,未免彼此伤心,各诉失散之后的情由。倪忠便说:“送朱绎贞到王凤山家中,谁知锦娘先已到他姑母那里。娘儿两个见了朱绛贞,千恩万谢,就叫朱小姐与锦娘同居一室。王老者有个儿子极其儒雅,那老儿恐他在家不便,却打发他上县,一来与翟九成送信,二来就叫他在那里照应。老奴见诸事安置停当,方才回来。偏偏雇的驴儿又慢,要早到是再不能的,所以来迟,叫老爷悬心。”大守又将与北侠定于今晚捉拿马强的话也说了。倪忠快乐非常。
此时余庆也不等吩咐,便传了饭来,安放停当。太守就叫倪忠同桌儿吃饭毕。然后倪忠出来问:“今日该值头目是谁?”上来二人答道:“差役王恺张雄。”倪忠道:“随我来。老爷有话分派。”倪忠带领二人来到书房。差役跪倒报名。太守吩咐道:“特派你二人带领二十名捕快,暗藏利刃,不准同行,陆续散走,全在霸王庄南二里之遥,有个瘟神庙那里聚齐。只等掌灯时,有个碧睛紫髯的大汉来时,你等须要听他调遣。如有敢违背者,回来我必重责。此系机密之事,不可声张,倘有泄露,惟你二人是问。”王恺张雄领命出来,挑选精壮捕快二十名,悄悄的预备了。
且说马强虽则一时听了众光棍之言,把太守杀害,却不见马勇回来,暗想道:“他必是杀了太守,心中害怕逃走了,或者失了脚也掉在井里了。”胡思乱想,总觉不安。惟恐官兵前来捉捕要人,这个乱子实在闹的不小,未免短叹长吁,提心吊胆,无奈叫家人备了酒席,在招贤馆大家聚饮。
众光棍见马强无精打采的,知道为着此事,便把那作光棍闯世路的话头各各提起:什么“生而何欢,死而何惧”咧;又是什么“敢作敢当,才是英雄好汉”咧;又是什么“砍了脑袋去,不过碗大疤疒拉”咧;又是什么“受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咧——但是受了刑咬牙不招,方算好的,称的起人上人。说的马强漏了气的于尿泡似的,那么一鼓一鼓的,却长不起腔儿来。
正说着,只见恶奴前来道:“回员外。……”马强打了个冷战。“怎么,官兵来了?”恶奴道:“不是。南庄头儿交粮来了。”马强听了,将眼一瞪,道:“收了就是了。这也值的大惊小怪!”复又喝酒。“偏偏的今儿事情多。”正在讲交情,论过节,猛抬头见一个恶奴在那边站着,嘴儿一拱一拱的,意思要说话。马强道:“你不用说,可是官兵到了不是?”那家人道:“不是。小人才到东庄取银于回来了。”马强道:“瞎!好烦呀!交到帐房里去就结了。这也犯的上挤眉弄眼的。”这一天似此光景,不一而足。
不知到底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六回 割帐绦北侠擒恶霸,对莲瓣太守定良缘
且说马强担了一天惊怕,到了晚间,见毫无动静,心里稍觉宽慰,对众人说道:“今日白等了一天,并没见有个人来。别是那老苍头也死了吧?”众光棍道:“员外说的是。一个老头子有多大气脉,连吓带累,准死无疑。你老可放心吧。”众人只顾奉承恶贼欢喜,也不想想朝廷家平空的丢了一个太守,也就不闻不问,焉有是理。其中独有两个人明白:一个是黑妖狐智化,心内早知就里,却不言语,一个是小诸葛沈仲元,瞧着事情不妥,说肚腹不调,在一边躲了。剩下些浑虫糊涂浆子浑吃浑喝,不说理,顺着马强的竿儿往上爬,一味的抱粗腿,说的恶贼一天愁闷都抛于九霄云外,端起大杯来,哈哈大笑。左一巡,右一盏,不觉醺醺,便起身往后边去了。见了郭氏,未免讪讪的没说强说,没笑强笑,哄的郭氏脸上下不来,只得也说些安慰的话儿,又提拨着叫他寄信与叔父马朝贤暗里照应。马强更觉欢喜,喝茶谈话。不多时已交二鼓,马强将大衫脱去,郭氏也把簪环卸了,脱去裙衫。二人刚要进帐安歇,忽见较帘唿的一声,进来一人,光闪闪碧睛暴露,冷森森宝刀生辉。恶贼一见骨软筋酥,双膝跪倒,口中哀求:“爷爷饶命!”北侠道:“不许高声。”恶贼便不敢言语。北侠将帐子上丝综割下来,将他夫妇捆了,用衣襟塞口。回身出了卧室,来到花园,将双手“拍”“拍”“拍”一阵乱拍。见王恺张雄带了捕快俱各出来。
他等众人都是在瘟神庙会齐,见了北侠。北侠引着王悄张雄,认了花园后门,叫他们一更之后俱在花园藏躲,听拍掌为号。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跟了北侠来到卧室。北侠吩咐道:“你等好生看守凶犯。待我退了众贼,咱们方好走路。”
说话间,只听前面一片人声鼎沸。原来有个丫环从窗下经过,见屋内毫无声响,撕破窗纸一看,见马强郭氏俱各捆绑在地,只吓的胆裂魂飞,忙忙的告诉了众丫环,方叫主管姚成到招贤馆请众寇。神手大圣邓车、病大岁张华听了,带领众光棍,各持兵刃,打着亮子,跟随姚成往后面而来。
此时北侠在仪门那里持定宝刀,专等退贼。众人见了,谁也不敢向前。这个说:“好大身量!”那个说:“瞧那刀有多亮,必是锋快。”这个叫:“贤弟,我一个儿不是他的对手。你帮帮哥哥一把儿。”那个唤:“仁兄,你在前面虚招架,我绕到后面给他个冷不防。”邓车道:“你等不要如此,待我来。”伸手向弹囊中掏出弹子,扣上弦,拽开铁靶弓。北侠早已看见,把刀扁着。只见发一弹来,北侠用刀往回里一磕,只听‘当啷”一声,那边众贼之中有个就哎哟了一声道:“打了我了!”邓车连发,北侠连磕。此次非邓家堡可比,那是黑暗之中,这是灯光之下,北侠看的尤其真切。左一刀,右一刀,接连磕下弹子,也有打在众贼身上的,也有磕丢了的。
病太岁张华以为北侠一人可以欺负,他从旁边过去,嗖的就是一刀。北侠早已提防,见刀临近,用刀往对面一削,噌的一声,张华的刀飞起去半截。可巧落在一个贼人头上,外号儿叫做铁头浑子徐勇。这一下子把小子戳了一个窟窿。众贼见了,乱嚷道:“了不得了!祭起飞刀来了。这可不是玩的呀!我可了不了!不是他的对手,趁早儿躲开吧,别叫他做了活。”七言八语,只顾乱嚷,谁肯上前。哄的一声,俱备跑回招贤馆,就把门窗户壁关了个结实,连个大气儿也不敢出。要咳嗽,俱用袖子握着嘴,嗓子里撇着。不敢点灯,全在黑影儿里坐着。
此时黑妖狐智化已叫艾虎将行李收拾妥当了,师徒两个暗地里瞭高,瞧到热闹之处,不由暗暗叫好。艾虎见北侠用宝刀磕那弹子,迅速之极,只乐得他抓耳挠腮,暗暗夸道:“好本身!好目力!后来见宝刀削了张华的利刃,又乐的他手舞脚蹈,险些儿没从房上掉下来,多亏智化将他揪往了。见众人一哄而散,他师徒方从房上跃下,与北侠见了,问马强如何。北侠道:“已将他夫妻拿获。”智爷道:“郭氏无甚大罪,可以免其到府,单拿恶贼去就是了。”北侠道:“吾弟所论甚是。”即吩咐王恺张雄等单将马强押解到府。智化又找着姚成叫他备快马一匹,与员外乘坐。姚成不敢违拗,急忙备来。艾虎背上行李,跟定智化欧阳春一同出庄,仿佛护送员外一般。
此时天已五鼓,离府尚有二十五六里之遥。北侠见艾虎甚是伶俐,且少年一团英气,一路上与他说话,他又乖滑的很,把个北侠爱的个了不得。而且艾虎说他无父无母,孤苦之极,幸亏拜了师父,蒙他老人家疼爱,方学习了些武术,这也是小孩的造化。北侠听了此话,更觉可怜他,回头便对智爷道:“令徒很好,劣兄甚是爱惜。我意欲将他认为义子螟岭,贤弟以为何如?”智化尚未答言,只见艾虎扑翻身拜倒道:“艾虎原有此意。如今伯父既有此心,这更是孩儿的造化了。爹爹就请上,受孩儿一拜。”说罢,连连叩首在地。北侠道:“就是认为父子,也不是这等草率的。”艾虎道:“什么草率不草率,只要心真意真,比那虚文套礼强多了。”说的北侠智爷二人都乐了。艾虎爬起来,快乐非常。智化道:“只顾你磕头认父,如今被他们落远了,快些赶上要紧。”艾虎道:“这值什么呢。”只见他一伏身,“突”“突”“突”“突”,顿时不见了。北侠智化又是欢喜,又是赞美,二人也就往前&步。
看看天色将晓,马强背剪在马上,塞着口,又不能言语,心中暗暗打算:“所做之事,俱是犯款的情由,说不得只好舍去性命,咬定牙根,全给他不应,那时也不能把我怎样。”急的眼似銮铃,左观右看。就见智化跟随在后,还有艾虎随来,肩头背定包裹。马强心内叹道:“招贤馆许多宾朋,如今事到临头,一个个畏首畏尾,全不想念交情,只有智贤弟一人相送,可见知己朋友是难得的。可怜艾虎小孩子天真烂漫,他也跟了来,还背着包袱,想是我应换的衣服。若能够回去,倒要多疼他一番。”他那里知道他师徒另存一番心呢。
北侠见离府行不远,便与智爷艾虎煞住脚步。北侠道:“贤弟,你师徒意欲何往?”智爷道:“我等要上松江府茉花村去。”北侠道:“见了丁氏昆仲,务必代劣兄致意。”智爷道:“欧阳兄何不一同前往呢?”北侠道:“刚从那里来的不久,原为到杭州游玩一番。谁知遇见此事。今已将恶人拿获,尚有招贤馆的余党,恐其滋事。劣兄只得在此耽延几时,等结案无事,我还要在此处游览一回,也不负我跋涉之劳。后会有期,请了。”智化也执手告别。艾虎从新又与北侠行礼叩别,恋恋不舍,几乎落下泪来。北侠从此就在杭州。
再言招贤馆的众寇听了些时,毫无动静,方敢掌灯,彼此查看,独不见了智化,又呼馆童艾虎,也不见了。大家暗暗商量,就有出主意:“莫若上襄阳王赵爵那里去。”又有说:“上襄阳去缺少盘川,如何是好?”又有说:“向郭氏嫂嫂借贷去。”又有说:“他丈夫被人拿去,还肯借给咱们盘川,叫奔别处去的么?”又有说:“依我,咱们如此如此,抢上前去。”众人听了俱各欢喜,一个个顿时抖起威风,出了招贤馆,到了仪门,呐一声喊道:“我等乃北侠带领在官人役,因马强陷害平民,刻薄成家,理无久享,先抢了他的家私,以泄众恨。”说到“抢”字,一拥齐人。
此时郭氏多亏了丫环们松了绑缚,哭够多时,刚入帐内安歇。忽听此言,那里还敢出声,只用被蒙头,乱抖在一处。过一会儿不听见声响,方敢探出头来一看。好苦!箱柜抛翻在地。自己慢慢起来,因床下有两个丫环藏躲,将他二人唤出,战战兢兢,方将仆妇婆子寻来。到了天明,仔细查看,所丢的全是金银簪环首饰衣服等物,别样一概没动。立刻唤进姚成。那知姚成从半夜里逃在外边巡风,见没什么动静,等到天亮方敢出头,仍然溜进来。恰巧唤他,他便见了郭氏,商议写了失单,并声明贼寇自称北侠,带领官役,明火执杖。姚成急急报呈县内。郭氏暗想丈夫事体吉少凶多,须早早禀知叔父马朝贤,商议个主意,便细细写了书信一封,连被抢一节并失单,俱各封妥,就派姚成连夜赴京去了。
且说王悄张雄将马强解到,倪太守立刻升堂,先追问翟九成朱焕章两案。恶贼皆言他二人欠债不还,自己情愿以女为质,并无抢掠之事。又问他:“为何将本府诓到家中,下在地牢?讲!”马强道:“大老爷乃四品黄堂,如何能到小人庄内?既是大老爷被小民诓去,又说下在地牢,如何今日大老爷仍在公堂问事呢?似此以大压小的问法,小人实实吃罪不起。”倪太守大怒,吩咐打这恶贼。一边掌了二十嘴巴,鲜血直流。问他不招,又吩咐拉下去,打了四十大板。他是横了心,再也不招。又调翟九成朱焕章到案,与马强当面对质。这恶贼一口咬定是他等自愿以女为质,并无抢掠的情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