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侠五义 - 第 13 页/共 24 页

及至兆兰二人来到太太房中,见小姐躲出去了,丁母面上有些怒色,问道:“你妹夫展熊飞来到松江,如今已被人擒获,你二人可知道么?”兆兰道:“孩儿等实实不知。只因方才问那老头儿,方知展兄早已在陷空岛呢。他其实并未上茉花村来。孩儿等再不敢撒谎的。”丁母道:“我也不管你们知道不知道。那怕你们上陷空岛跪门去呢,我只要我的好好女婿便了。我算是将姓展的交给你二人了;倘有差池,我是不依的。”兆蕙道:“孩儿与哥哥明日急急访查就是了。请母亲安歇罢。”二人连忙退出。   大爷道:“此事太太如何知道的这般快呢?”二爷道:“这明是妹子听了那女子言语,赶着回太太。此事全是妹子撺掇的。不然,见了咱们进去,如何却躲开了呢?”大爷听了,倒笑起来了。二人来到厅上,即派妥当伴当四名,另备船只,将棕箱抬过来,护送郭彰父女上瓜州,务要送到本处,叫他亲笔写回信来。郭彰父女千恩万谢的去了。   此时天已黎明。大爷便向二爷商议,以送胡奇为名,暗暗探访南侠的消息,丁二爷深以为然。次日,便备了船只,带上两个伴当,押着胡奇并原来的船只,来到卢家庄内。早有人通知白玉堂。白玉堂已得了何寿从水内回庄、说胡奇替兄报仇之信;后又听说胡奇被北荡的人拿去,将郭彰父女救了,料定茉花村必有人前来。如今听说丁大官人亲送胡奇而来,心中早已明白,是为南侠,不是端端的为胡奇。略为忖度,便有了主意,连忙迎出门来,各道寒喧,执手让到厅房,又与柳青彼此见了。丁大爷先将胡奇交代。白玉堂自认失察之罪,又谢兆兰护送之情,谦逊了半晌,大家就座。便吩咐将胡奇胡烈一同送往松江府究治。即留丁大爷饮酒畅叙。兆兰言语谨慎,毫不露于形色。   酒至半酣,丁大爷问起:“五弟一向在东京,作何行止?”白玉堂便夸张起来,如何寄柬留刀,如何忠烈祠题诗,如何万寿山杀命,又如何搅扰庞太师误杀二妾,渐渐说到盗三宝回庄。“不想目下展熊飞自投罗网,已被擒获。我念他是个侠义之人,以礼相待。谁知姓展的不懂交情。是我一怒,将他一刀……”刚说到此,只听丁大爷不由得失声道:“哎哟!”虽然哎哟出来,却连忙收神,改口道:“贤弟,你此事却闹大了。岂不知姓展的乃朝廷的命官,现奉相爷包公之命前来。你若真要伤了他的性命,便是背叛,怎肯与你甘休?事体不妥,此事岂不是你闹大了么?”白玉堂笑吟吟的道:“别说朝廷不肯甘休,包相爷那里不依;就是丁兄昆仲大约也不肯与小弟甘休罢。小弟虽胡涂,也不至到如此田地,方才之言特取笑耳。小弟已将展兄好好看承,候过几日,小弟将展兄交付仁兄便了。”丁大爷原是个厚道之人,吃白玉堂这一番奚落,也就无话可说了。   白玉堂却将丁大爷暗暗拘留在螺蛳轩内,左旋右转,再也不能出来。兆兰却也无可如何,又打听不出展爷在于何处,整整的闷了一天。到了掌灯之后,将有初鼓,只见一老仆从轩后不知何处过来,带领着小主约有八九岁,长的方面大耳,面庞儿颇似卢方。那老仆向前参见了丁大爷。又对小主说道:“此位便是茉花村丁大员外,小主上前拜见。”只见这小孩深深打了一恭,口称:“丁叔父在上,侄儿卢珍拜见。奉母亲之命,特来与叔父送信。”丁兆兰已知是卢方之子,连忙还礼。便问老仆道:“你主仆到此何事?”老仆道:“小人名叫焦能。只因奉主母之命,惟恐员外不信,特命小主跟来。我的主母说:“自从五员外回庄以后,每日不过早间进内请安一次,并不面见,惟有传话而已。所有内外之事,任意而为,毫无商酌。”我家主母也不计较于他。谁知上次五员外把护卫展老爷拘留在通天窟内。今闻得又把大员外拘留在螺蛳轩内。此处非本庄人不能出入,恐怕耽误日期,有伤护卫展老爷;故此特派小人送信。大员外须急急写信,小人即刻送到茉花村,交付二员外,早为计较方好。”又听卢珍道:“家母多多拜上丁叔父。此事须要找着我爹爹,大家共同计议,方才妥当。叫侄儿告诉叔父,千万不可迟疑,愈速愈妙。”丁大爷连连答应,立刻修起书来,交给焦能,连夜赶到茉花村投递。焦能道:“小人须打听五员外安歇了,抽空方好到茉花村去。不然,恐五员外犯疑。”丁大爷点头道:“既如此,随你的便罢了。”又对卢珍道:“贤侄回去,替我给母亲请安。就说一切事体,我已尽知,是必赶紧办理,再也不能耽延,勿庸挂念。”   卢珍连连答应,同定焦能,转向后面,绕了几个蜗角,便不见了。   且说兆蕙在家,直等了哥哥一天不见回来。到掌灯后,却见跟去的两个伴当回来,说道:“大员外被白五爷留住了,要盘桓几日方回来。再者大员外悄悄告诉小人说:“展姑爷尚然不知下落,须要细细访查。”叫告诉二员外,太太跟前就说展爷在卢家庄颇好,并没甚么大事。”丁二爷听了点了点头,道:“是了,我知道了,你们歇着去罢。”两个伴当去后,二爷细揣此事,好生的游疑。这一夜何曾合眼。   天未黎明,忽见庄丁进来报道:“今有卢家庄一个老仆名叫焦能,说给咱们大爷送信来了。”二爷道:“将他带进来。”不多时,焦能进来,参见已毕,将丁大爷的书信呈上。二爷先看书皮,却是哥哥的亲笔,然后开看;方知白玉堂将自己的哥哥拘留在螺蛳轩内,不由得气闷。心中一转,又恐其中有诈,复又生起疑来。别是他将我哥哥拘留住了,又来诓我了罢?   正在胡思,忽又见庄丁跑进来,报道:“今有卢员外徐员外蒋员外俱各由东京而来,特来拜望,务祈一见。”二爷连声道:“快请。”自己也就迎了出去。彼此相见,各叙阔别之情,让到客厅。焦能早已上前拜见。卢方便问道:“你如何在此?”焦能将投书前来,一一回明。二爷又将救了郭彰父女,方知展兄在陷空岛被擒的话,说了一遍。卢方刚要开言,只听蒋平说道:“此事只好众位哥哥们辛苦辛苦,小弟是要告病的。”二爷道:“四哥何出此言?”蒋平道:“咱们且到厅上再说。”   大家也不谦逊,卢方在前,依次来到厅上,归座献茶毕。蒋平道:“不是小弟推诿。一来五弟与我不对劲儿,我要露了面,反为不美;二来我这几日肚腹不调,多半是痢疾,一路上大哥三哥尽知。慢说我不当露面,就是众位哥哥们去也是暗暗去,不可叫老五知道。不过设个法子,救出展兄,取了三宝。至于老五拿得住他拿不住他,不定他归服不归服。巧咧,他见事体不妥,他还会上开封府自行投首呢。要是那末一行,不但展大哥没趣儿,就是大家都对不起相爷。那才是一网打尽,把咱们全着吃了呢。”二爷道:“四哥说得不差,五弟的脾气竟是有的。”徐庆道:“他若真要如此,叫他先吃我一顿好拳头。”二爷笑道:“三哥又来了,你也要摸得着五弟呀。”卢方道:“似此如之奈何?”蒋平道:“小弟虽不去,真个的连个主意也不出么。此事全在丁二弟身上。”二爷道:“四哥派小弟差使,小弟焉敢违命。只是陷空岛的路径不熟,可怎么样呢?”蒋平道:“这倒不妨。现在焦能在此,先叫他回去,省得叫老五设疑。叫他于二鼓时在蚯蚓岭接待丁二弟,指引路径如何?”二爷道:“如此甚妙。但不知派我什么差使?”蒋平道:“二弟你比大哥三哥灵便,沉重就得你担。第一先救展大哥,其次盗回三宝。你便同展大哥在五义厅的东竹林等候,大哥三哥在五义厅的西竹林等候,彼此会了齐,一拥而入。那时五弟也就难以脱身了。”大家听了,俱各欢喜。先打发焦能回去,叫他知会丁大爷放心,务于二更时在蚯蚓岭等候丁二爷,不可有误。焦能领命去了。   这里众人饮酒吃饭,也有闲谈的,也有歇息的。惟有蒋平挤眉弄眼的,说肚腹不快,连酒饭也未曾好生吃。看看天色已晚,大家饱餐一顿,俱各装束起来。卢大爷徐三爷先行去了。丁二爷吩咐伴当:“务要精心伺候四老爷。倘有不到之处,我要重责的。”蒋平道:“丁二贤弟只管放心前去。劣兄偶染微疾,不过歇息两天就好了,贤弟治事要紧。”   丁二爷约有初更之后,别了蒋平,来到泊岸,驾起小舟,竟奔蚯蚓岭而来。到了临期,辨了方向,与焦能所说无异。立刻弃舟上岭,叫水手将小船放到芦苇深处等候。兆蕙上得岭来,见蚰蜒小路,崎岖难行,好容易上到高峰之处,却不见焦能在此。二爷心下纳闷,暗道:“此时已有二更,焦能如何不来呢?”就在平坦之地,趁着月色往前面一望,便见碧澄澄一片清波,光华荡漾,不觉诧异道:“原来此处还有如此的大水!”再细看时,汹涌异常,竟自无路可通。心中又是焦急,又是懊悔,道:“早知此处有水,就不该在此约会,理当乘舟而入。──又不见焦能,难道他们另有什么诡计么?”   正在胡思乱想,忽见顺流而下,有一人竟奔前来。丁二爷留神一看,早听见那人道:“二员外早来了么?恕老奴来迟。”兆蕙道:“来的可是焦管家么?”彼此相迎,来至一处。兆蕙道:“你如何踏水前来?”焦能道:“那里的水?”丁二爷道:“这一带汪洋,岂不是水?”焦能笑道:“二员外看差了,前面乃青石潭,此是我们员外随着天然势修成的。慢说夜间看着是水,就是白昼之间远远望去,也是一片大水。但凡不知道的,早已绕着路往别处去了。惟独本庄俱各知道,只管前进,极其平坦,全是一片青石砌成,二爷请看,凡有波浪处全有石纹,这也是一半天然,一半人力凑成的景致;故取名叫做青石潭。”说话间,已然步下岭来。到了潭边,丁二爷慢步试探而行,果然平坦无疑,心下暗暗称奇,口内连说:“有趣,有趣。”又听焦能道:“过了青石潭,那边有个立峰石,穿过松林,便是上五义厅的正路。此路比进庄门近多了。员外记明白了。老奴也就要告退了,省得俺家五爷犯想生疑。”兆蕙道:“有劳管家指引,请治事罢。”只见焦能往斜刺里小路而去。   丁二爷放心前进,果见前面有个立峰石。但见松柏参天,黑黯黯的一望无际,隐隐的见东北一点灯光,忽悠忽悠而来。转眼间,又见正西一点灯光也奔这条路来。丁二爷便测度必是巡更人,暗暗隐在树后,正在两灯对面。忽听东北来的说道:“六哥,此时你往那里去?”又听正西来的道:“什么差使呢,冤不冤咧,弄了个姓展的关在通天窟内。员外说李三一天一天的醉而不醒、醒而不醉的,不放心,偏偏的派了我帮着他看守。方才员外派人送了一桌菜一坛酒给姓展的。我想他一个人也吃不了这些,也喝不了这些。我合李三儿商量商量,莫若给姓展的送进一半去,咱们留一半受用。谁知那姓展的不知好歹,他说菜是剩的,酒是浑的,坛子也摔了,盘子碗也砸了,还骂了个河涸海干。老七,你说可气不可气?因此我叫李三儿看着,他又醉的不能动了,只得我回员外一声儿。这个差使,我真干不来。别的罢了,这个骂,我真不能答应。老七,你这时候往那里去?”那东北来的道:“六哥,休再提起。如今咱们五员外也不知是甚么咧。你才说弄了个姓展的,你还没细打听呢。我们那里还有个姓柳的呢,如今又添上茉花村的丁大爷,天天一块吃喝,吃喝完了把们送往咱们那个瞒心昧己的窟儿里一关,也不叫人家出来,又不叫人家走,彷佛怕泄了什么天机似的。六哥你说,咱们五员外脾气儿改得还了得么?目下又合姓柳的姓丁的喝呢。偏偏那姓柳的要瞧什么“三宝”;故此我奉员外之命特上连环窟去。六哥,你不用抱怨了,此时差使,只好当到那儿是那儿罢。等着咱们大员外来了,再说罢。”正西的道:“可不是这么呢,只好混罢咧。”说罢,二人各执灯笼,分手散去。   不知他二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六回 救妹夫巧离通天窟 获三宝惊走白玉堂   且说那正西来的姓姚行六,外号儿摇晃山;那正东北来的姓费行七,外号儿叫爬山蛇。他二人路上说话,不提防树后有人窃听。姚六走得远了;这里费七被丁二爷追上,从后面一伸手将脖项搯住,按倒在地,道:“费七,你可认得我么?”费七细细一看道:“丁二爷,为何将小人擒住?”丁二爷道:“我且问你,通天窟在于何处?”费七道:“从此往西去不远,往南一稍头,便看见随山势的石门,那就是通天窟。”二爷道:“既如此,我合你借宗东西,将你的衣服腰牌借我一用。”费七连忙从腰间递过腰牌,道:“二员外,你老让我起来,我好脱衣裳呀。”丁二爷将他一提,拢住发绺,道:“快脱。”费七无奈,将衣裳脱下。丁二爷拿了他的搭包,又将他拉到背眼的去处,拣了一棵合抱的松树,叫他将树抱住,就用搭包捆缚结实。费七暗暗着急道:“不好!我别要栽了罢。”忽听丁二爷道:“张开口。”早把一块衣襟塞住,道:“小子,你在此等到天亮,横竖有人前来救你。”费七哼了一声,口中不能说,心里却道:“好德行!亏了这个天不甚凉;要是冷天,饶冻死了,别人远远的瞧着,拿着我还当做旱魃呢。”   丁二爷此时已将腰牌掖起,披了衣服,竟奔通天窟而来。果然随山石门,那边又有草团瓢三间。已听见有人唱:“有一个柳迎春哪,他在那个井呵,井呵唔边哪,汲哧汲哧水哟!”丁二爷高声叫道:“李三哥,李三哥。”只听醉李道:“谁呀?让我把这个巧腔儿唱完了呵。”早见他趔趄趔趄的出来,将二爷一看,道:“嗳呀!少会呀,尊驾是谁呀?”二爷道:“我姓费行七,是五员外新挑来的。”说话间,已将腰牌取出,给他看了。”醉李道:“老七,休怪哥哥说,你这个小模样子伺候五员外,叫哥哥有点不放心呀。”丁二爷连忙喝道:“休得胡说!我奉员外之命。因姚六回了员外,说姓展的挑眼将酒饭砸了,员外不信,叫我将姓展的带去与姚六质对质对。”醉李听了道:“好兄弟,你快将这姓展的带了去罢!他没有一顿不闹的,把姚六骂得不吐核儿,却没有骂我。──甚么缘故呢?我是不敢上前的。再者那个门我也拉不动他。”丁二爷道:“员外立等,你不开门,怎么样呢?”醉李道:“七兄弟,劳你的驾罢!你把这边假门的铜环拿住了,往怀里一带,那边的活门就开了。哥哥喝醉了,那里有这样的力气呢?你拉门,哥哥叫姓展的,好不好?”丁二爷道:“既是如此……”上前拢住铜环,往怀里一拉,轻轻的门就开了。醉李道:“老七,好兄弟!你的手头儿可以。怨得五员外把你挑上呢。”他又扒着石门道:“展老爷,展老爷,我们员外请你老呢。”只见里面出来一人道:“夤夜之间,你们员外又请我作甚么?难道我怕他有甚么埋伏么?快走,快走!”   丁二爷见展爷出来,将手一松,那石门已然关闭。向前引路,走不多远,便煞住脚步,悄悄的道:“展兄可认得小弟么?”展爷猛然听见,方细细留神,认出是兆蕙,不胜欢喜,道:“贤弟从何而来?”二爷便将众兄弟俱各来了的话说了。又见迎面有灯光来了。他二人急闪入林后,见二人抬定一坛酒,前面是姚六,口中抱怨道:“真真的咱们员外,也不知是安着甚么心?好酒好菜的供养着他,还讨不出好来。也没见这姓展的太不知好歹,成日家骂不绝口。……”   刚说到此,恰恰离丁二爷不远。二爷暗暗将脚一勾,姚六往前一扑,口中哎呀道:“不好!”咕咚──克嚓──噗哧。咕咚是姚六爬下了,克嚓是酒坛子砸了,噗哧是后面的人躺在撒的酒上了。丁二爷已将姚六按住,展爷早把那人提起。姚六认得丁二爷道:“二员外,不干小人之事。”又见揪住那人的是展爷,连忙央告道:“展老爷,也没有他的事情。求二位爷饶恕。”展爷道:“你等不要害怕,断不伤害你等。”二爷道:“虽然如此,却放不得他们。”于是将他二人也捆缚在树上,塞住了口。   然后展爷与丁二爷悄悄来到五义厅东竹林内,听见白玉堂又派了亲信伴当白福,快到连环窟催取三宝。展爷便悄悄的跟了白福而来。到了竹林冲要之地,展爷便煞住脚步,竟等截取三宝。   不多时,只见白福提着灯笼,托着包袱,嘴里哼哼着唱滦州影。他可一壁唱着,一壁回头往后瞧。越唱越瞧得利害,心中有些害怕,觉得身后呲拉呲拉的响。将灯往身后一照,仔细一看,却是枳荆扎在衣襟之上,口中嘟嚷道:“我说是甚么响呢?怪害怕的。原来是他呀。”连忙撂下灯笼,放下包袱,回身摘去枳荆。转脸儿看,灯笼灭了,包袱也不见了。这一惊非小,刚要找寻,早有人从背后抓住道:“白福,你可认得我么?”白福仔细看时,却是展爷,连忙央告道:“展老爷,小人白福不敢得罪你老,这是何苦呢?”展爷道:“好小子,你放心。我断不伤害于你。你须在此歇息歇息,再去不迟。”说话间,已将他双手背剪。白福道:“怎么,我这么歇息么?”展爷道:“你这么着不舒服,莫若爬下。”将他两腿往后一撩,手却往前一按。白福如何站得住,早已爬伏在地。展爷见旁边有一块石头,端起来,道:“我与你盖上些儿,看夜静了着了凉。”白福嗳呀道:“展老爷,这个被儿太沉!小人不冷,不劳展老爷疼爱我。”展爷道:“动一动我瞧瞧,如若嫌轻,我再给你盖上一个。”白福连忙接言道:“展老爷,小人就只盖一个被的命;若是再盖上一块,小人就折受死了。”展爷料他也不能动了,便奔树根之下,取来包袱。谁知包袱却不见了。展爷吃这一惊,可也不小。   正在诧异间,只见那边人形儿一晃,展爷赶步上前。只听噗哧一声,那人笑了。展爷倒吓了一跳,忙问道:“谁?”一壁问,一壁看,原来是三爷徐庆。展爷便问:“三弟几时来的?”徐爷道:“小弟见展兄跟下他来,惟恐三宝有失,特来帮扶。不想展兄只顾给白福盖被,却把包袱拋露在此。若非小弟收藏,这包袱不知落于何人之手了。”说话间,便从那边一块石下将包袱掏出,递给展爷。展爷道:“三弟如何知道此石之下,可以藏得包袱呢?”徐爷说:“告诉大哥说,我把这陷空岛大小去处,凡有石块之处或通或塞,别人皆不能知,小弟没有不知道的。”展爷点头道:“三弟真不愧穿山鼠了。”   二人离了松林,竟奔五义厅而来。只见大厅之上中间桌上设着酒席,丁大爷坐在上首,柳青坐在东边,白玉堂坐在西边,左胁下带着展爷的宝剑。见他前仰后合,也不知是真醉呀,也不知是假醉,信口开言道:“小弟告诉二位兄长说:总要叫姓展的服输到地儿,或将他革了职,连包相也得处分,那时节小弟心满意足,方才出这口恶气。我只看将来我那些哥哥们,怎么见我?怎么对过开封府?”说罢,哈哈大笑。上面丁兆兰却不言语。柳青在旁,连声夸赞。   外面众人俱各听见。惟独徐爷心中按捺不住,一时性起,手持利刃,竟奔厅上而来。进得门来,口中说道:“姓白的,先吃我一刀。”白玉堂正在那里谈得得意,忽见进来一人手举钢刀,竟奔上来了。忙取腰间宝剑,──罢咧,不知何时失去。(谁知丁大爷见徐爷进来,白五爷正在出神之际,已将宝剑窃到手中。)白玉堂因无宝剑,又见刀临切近,将身向旁边一闪,将椅子举起往上一迎。只听拍的一声,将椅背砍得粉碎。徐爷又抡刀砍来,白玉堂闪在一旁,说道:“姓徐的,你先住手。我有话说。”徐爷听了,道:“你说,你说!”白玉堂道:“我知你的来意。知道拿住展昭,你会合丁家兄弟前来救他。但我有言在先,已向展昭言明:不拘时日,他如能盗回三宝,我必随他到开封府去。他说只用三天,即可盗回。如今虽未满限,他尚未将三宝盗回。你明知他断不能盗回三宝,恐伤他的脸面。今仗着人多,欲将他救出,三宝也不要了,也不管姓展的怎么回复开封府,怎么腆颜见我。你们不要脸,难道姓展的也不要脸么?”徐爷闻听,哈哈大笑,道:“姓白的,你还作梦呢!”即回身大叫:“展大哥,快将三宝拿来。”早见展爷托定三宝,进了厅内,笑吟吟的道:“五弟,劣兄幸不辱命。果然未出三日,已将三宝取回,特来呈阅。”   白玉堂忽然见了展爷,心中纳闷,暗道:“他如何能出来呢?”又见他手托三宝,外面包的包袱还是自己亲手封的,一点也不差,更觉诧异。又见卢大爷丁二爷在厅外站立。心中暗想道:“我如今要随他们上开封府,又灭了我的锐气;若不同他们前往,又失却前言。”正在为难之际,忽听徐爷嚷道:“姓白的,事到如今,你又有何说?”白玉堂正无计脱身,听见徐爷之言,他便拿起砍伤了的椅子向徐爷打去。徐爷急忙闪过,持刀砍来。白玉堂手无寸铁,便将葱绿氅脱下从后身脊缝撕为两片,双手抡起,挡开利刃,急忙出了五义厅,竟奔西边竹林而去。卢方向前说道:“五弟且慢,愚兄有话与你相商。”白玉堂并不答言,直往西去。丁二爷见卢大爷不肯相强,也就不好追赶。只见徐爷持刀紧紧跟随。白玉堂恐他赶上,到了竹林密处,即将一片葱绿氅搭在竹子之上。徐爷见了,以为白玉堂在此歇息,蹑足潜踪,赶将上去,将身子往前一窜,一把抓住,道:“老五呀!你还跑到那里去?”用手一提,却是半片绿氅,玉堂不知去向,此时白玉堂已出竹林,竟往后山而去。看见立峰石,又将那片绿氅搭在石峰之上,他便越过山去。   这里徐爷明知中计,又往后山追来。远远见玉堂在那里站立,连忙上前。仔细一看,却是立峰石上搭着半片绿氅,已知白玉堂去远,追赶不及。暂且不表。   且说柳青正与白五爷饮酒,忽见徐庆等进来,徐爷就与五爷交手,见他二人出了大厅就不见了。自己一想:“我若偷偷儿的溜了,对不住众人;若与他等交手,断不能取胜。到了此时,说不得仗着胆子,只好充一次朋友。”想罢,将桌腿子卸下来,拿在手中,嚷道:“你等既与白五弟在神前结盟,死生共之。既有今日,何必当初?真乃叫我柳某好笑!”说罢,抡起桌腿,向卢方就打。卢方一肚子的气,正无处可出。见柳青打来,正好拿他出气。见他临近,并不招架,将身一闪躲过,却使了个扫堂腿。只听噗通一声,柳青仰面跌倒。卢爷叫庄丁将他绑了。庄丁上前将柳青绑好。柳青白馥馥一张面皮,只羞得紫微微满面通红,好生难看。   卢方进了大厅,坐在上面。庄丁将柳青带到厅上。柳青便将二目圆睁,嚷道:“卢方,敢将柳某怎么样?”卢爷道:“我若将你伤害,岂是我行侠尚义所为。所怪你者,实系过于多事耳。至我五弟所为之事,无须与你细谈。叫庄丁将他放了去罢。”柳青到了此时,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卢方道:“既放了你,你还不走,意欲何为?”柳青道:“走可不走么?难道说,我还等着吃早饭么?”说着话,搭搭讪讪的就溜之乎也。   卢爷便向展爷丁家兄弟说道:“你我仍须到竹林里寻找五弟去。”展爷等说道:“大哥所言甚是。”正要前往,只见徐爷回来,说道:“五弟业已过了后山,去得踪影不见了。”卢爷跌足道:“众位贤弟不知,我这后山之下乃松江的江岔子。越过水面,那边松江,极是快捷方式之路,外人皆不能到。五弟在山时,他自己练的独龙桥,时常飞越往来,行如平地。”大家听了同声道:“既有此桥,咱们何不追了他去呢?”卢方摇头道:“去不得,去不得!名虽叫独龙桥,却不是桥;乃是一根大铁链,有桩二根,一根在山根之下,一根在那泊岸之上,当中就是铁链。五弟他因不知水性,他就生心暗练此桥,以为自己能够在水上飞腾越过,也是一片好胜之心。不想他闲时治下,竟为今日忙时用了。”众人听了,俱各发怔。   忽听丁二爷道:“这可要应了蒋四哥的话了。”大家忙问甚么话。丁二爷道:“蒋四哥早已说过:五弟不是没有心机之人──巧咧,他要自行投到,把众兄弟们一网打尽。看他这个光景,当真的他要上开封府呢。”卢爷展爷听了,更觉为难,道:“似此如之奈何?我们岂不白费了心么?怎么去见相爷呢?”丁二爷道:“这倒不妨。还好,幸亏将三宝盗回,二位兄长也可以交差,盖得过脸儿去。”丁大爷道:“天已亮了,莫若俱到舍下,与蒋四哥共同商量个主意才好。”   卢爷吩咐水手预备船只,同上茉花村,又派人到蚯蚓湾芦苇深处,告诉丁二爷昨晚坐的小船也就回庄,不必在那里等了。又派人到松林将姚六费七白福等松放回来。丁二爷仍将湛卢宝剑交与展爷佩带。卢爷进内略为安置,便一同上船,竟奔茉花村去了。   且说白玉堂越过后墙,竟奔后山而来。到了山根之下,以为飞身越渡,可到松江。仔细看时,这一惊非小。原来铁链已断,沉落水底。玉堂又是着急,又是为难,又恐后面有人追来。忽听芦苇之中,伊呀伊呀,摇出一只小小渔船。玉堂满心欢喜,连忙唤道:“那渔船快向这边来,将俺渡到那边,自有重谢。”只见那船上摇橹的却是个年老之人,对着白玉堂道:“老汉以捕鱼为生,清早利市,不定得多少大鱼。如今渡了客官,耽延工夫,岂不误了生理?”玉堂道:“老丈,你只管渡我过去。到了那边,我加倍赏你如何?”渔翁道:“既如此,千万不可食言!老汉渡你就是了。”说罢,将船摇到山根。   不知白玉堂上船不曾,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七回 独龙桥盟兄擒义弟 开封府包相保贤豪   且说白玉堂纵身上船,那船就是一晃,渔翁连忙用篙撑住,道:“客官好不晓事。此船乃捕鱼小船,俗名划子,你如何用猛力一趁。幸亏我用篙撑住;不然,连我也就翻下水去了。好生的荒唐呀!”白玉堂原有心事,恐被人追上,难以脱身;幸得此船肯渡,他虽然叨叨数落,却也毫不介意。那渔翁慢慢的摇起船来,撑到江心,却不动了。便发话道:“大清早起的,总要发个利市。再者俗语说的是,“船家不打过河钱”。客官有酒资拿出来,老汉方好渡你过去。”白玉堂道:“老丈,你只管渡我过去,我是不失信的。”渔翁道:“难,难,难,难!口说无凭,多少总要凭信的。”白玉堂暗道:“叵耐这厮可恶!偏我来的仓猝,并未带得银两。──也罢,且将我这件衬袄脱下给他。幸得里面还有一件旧衬袄,尚可遮体。候渡到那面,再作道理。”想罢,只得脱下衬袄,道:“老丈,此衣足可典当几贯钱钞,难道你还不凭信么?”渔翁接过抖开来,看道:“这件衣服,若是典当了,可以比捕鱼有些利息了。客官休怪,这是我们船家的规矩。”   正说间,忽见那边飞也似的赶了一只渔船来,口中说道:“好呀!清早发利市,见者有分。须要沽酒请我的。”说话间,船已临近。这边的渔翁道:“甚么大利市,不过是件衣服。你看看,可典多少钱钞?”说罢,便将衣服掷过。那渔人将衣服抖开一看,道:“别管典当多少,足彀你我喝酒了。老兄,你还不口头馋么?”渔翁道:“我正在思饮,咱们且吃酒去。”只听嗖的一声,已然跳到那边船上。那边渔人将篙一支,登时飞也似的去了。   白玉堂见他们去了,白白的失去衣服,无奈何,自己将篙拿起来撑船。可煞作怪,那船不往前走,只是在江心打转儿。不多会,白玉堂累得通身是汗,喘吁不止。自己发恨道:“当初与其练那独龙桥的,何不下工夫练这渔船呢?今日也不至于受他的气了。”正在抱怨,忽见小小舱内出来一人,头戴斗笠,猛将斗笠摘下,道:“五弟久违了!世上无有十全的人,也没有十全的事,你抱怨怎的?”白玉堂一看,却是蒋平,穿著水靠,不由得气冲宵汉,一声怪叫道:“嗳哟,好病夫!那个是你五弟?”蒋爷道:“哥哥是病夫,好称呼呀。这也罢了。──当初叫你练练船只,你总以为这没要紧,必要练那出奇的顽意儿。到如今,你那独龙桥那里去了?”白玉堂顺手就是一篙,蒋平他就顺手落下水去。白玉堂猛然醒悟,道:“不好,不好!他善识水性,我白玉堂必被他暗算。”两眼尽往水中注视。再将篙拨船时,动也不动,只急得他两手扎煞。   忽见蒋平露出头来,把住船边,道:“老五呀!你喝水不喝?”白玉堂未及答言,那船已然底儿朝天,把个锦毛鼠弄成水老鼠了。蒋平恐他过于喝多了水,不是当耍的,又恐他不喝一点儿水,也是难缠的;莫若叫他喝两三口水,趁他昏迷之际,将就着到了茉花村,就好说了。他左手揪住发绺,右手托定腿洼,两足踏水,不多时即到北岸,见有小船三四只在那里等候。这是蒋平临过河拆桥时,就吩咐下的。船上共有十数人,见蒋爷托定白玉堂,大家便嚷道:“来了,来了!四老爷成了功了!上这里来。”蒋爷来到切近,将白玉堂往上一举。众水手接过,便要控水。蒋爷道:“不消,不消。你们大家把五爷寒鸦赴水的背剪了,头面朝下,用木杠即刻抬至茉花村。赶到那里,大约五爷的水也控净了,就苏醒过来了。”众水手只得依命而行。七手八脚的捆了,用杠穿起,扯连扯连抬着个水淋淋的白玉堂,竟奔茉花村而来。   且说展熊飞同定卢方徐庆、兆兰兆蕙相陪,来到茉花村内。刚一进门,二爷便问伴当道:“蒋四爷可好些了?”伴当道:“蒋四爷于昨晚二员外起身之后,也就走了。”众人诧异,道:“往那里去了?”伴当道:“小人也曾问来,说:“四爷病着,往何方去呢?”四爷说:“你不知道,我这病是不要紧的;皆因有个约会等个人,却是极要紧的。”小人也不敢深问,因此四爷也就走了。”众人听了,心中纳闷,惟独卢爷着急,道:“他的约会,我焉有不知的?从来没提起过,好生令人不解。”丁大爷道:“大哥不用着急,且到厅上坐下,大家再作商量。”说话间,来到厅上。丁大爷先要去见丁母。众人俱言:“代为叱名请安。”展爷说:“俟事体消停,再去面见老母。”丁大爷一一领命,进内去了。丁二爷吩咐伴当:“快快去预备酒饭。我们俱是闹了一夜的了,又渴又饥。快些,快些!”伴当忙忙的传往厨房去了。少时,丁大爷出来,又一一的替老母问了众人的好。又向展爷道:“家母听见兄长来了,好生喜欢。言事情完了,还要见兄长呢。”展爷连连答应。早见伴当调开桌椅,安放杯箸。上面是卢方,其次展昭徐庆,兆兰兆蕙在主位相陪。   刚然入座,才待斟酒,忽见庄丁跑进来,禀道:“蒋老爷回来了,把白五爷抬来了。”众人听了,又是惊骇,又是欢喜,连忙离座出厅,俱各迎将出来。到了庄门,果见蒋四爷在那里吩咐,把五爷放下抽杠解缚。此时白玉堂已然吐出水来,虽然苏醒,尚不明白。卢方见他面目焦黄,浑身犹如水鸡儿一般,不觉泪下。展爷早赶步上前,将白玉堂扶着坐起,慢慢唤道:“五弟醒来,醒来。”不多时,只见白玉堂微睁二目。看了看展爷,复又闭上。半晌,方嘟嚷道:“好病夫呀!淹得我好!淹得我好!”说罢,哇的一声,又吐出许多清水,心内方才明白了。睁眼往左右一看,见展爷蹲在身旁,卢方在那里拭泪,惟独徐庆蒋平二人,一个是怒目横眉,一个是嬉皮笑脸。白玉堂看见蒋爷,便要挣扎起来,道:“好病夫呀!我是不能与你干休的。”展爷连忙扶住,道:“五弟且看愚兄薄面,此事始终皆由展昭而起。五弟如有责备,你就责备展昭就是了。”丁家弟兄连忙上前扶起玉堂,说道:“五弟且到厅上去沐浴更衣后,有甚么话再说不迟。”白玉堂低头一看,见浑身连泥带水好生难看,又搭着处处皆湿,遍体难受得很。到此时也没了法子了,只得说:“小弟从命。”   大家步入庄门,进了厅房。丁二爷叫小童掀起套间软帘,请白五爷进内。只见澡盆、堂布、香肥皂、胰子、香豆面。床上放着洋布汗遢中衣、月白洋绉套裤、靴、袜、绿花氅、月白衬袄、丝绦、大红绣花武生头巾,样样俱是新的。又见小童端了一磁盆热水来,放在盆架之上,请五爷坐了,打开发纂,先将发内泥土洗去,又换水添上香豆面洗了一回,然后用木梳通开,将发纂挽好,扎好网巾。又见进来一个小童,提着一桶热水注在澡盆之内,请五爷沐浴。两个小童就出来了,白玉堂即将湿衣脱去,坐在矮凳之上,周身洗了,用堂布擦干,穿了中衣等件。又见小童进来,换了热水,请五老爷净面。然后穿了衣服,戴了武生巾。其衣服靴帽尺寸长短,如同自己一样,心中甚为感激丁氏兄弟,只是恼恨蒋平,心中忿忿。   只见丁二爷进来,道:“五弟沐浴已毕,请到堂屋中谈话饮酒。”白玉堂只得随出,见他仍是怒容满面。卢方等立起身来说:“五弟,这边坐,叙话。”玉堂也不言语。见方才之人皆在,惟不见蒋二爷,心中纳闷。只见丁二爷吩咐伴当摆酒。片时工夫,已摆得齐整,皆是美味佳肴。丁大爷擎杯,丁二爷执壶,道:“五弟想已饿了,且吃一杯暖一暖寒气。”说罢,斟上酒来,向玉堂说:“五弟请用。”白玉堂此时欲不饮此酒,怎奈腹中饥饿,不作脸的肚子咕噜噜的乱响,只得接杯一饮而尽。又斟了门杯。又给卢爷展爷徐爷斟了酒。大家入座。   卢爷道:“五弟,已往之事,一概不必提了。无论谁的不是,皆是愚兄的不是。惟求五弟同到开封府,就是给为兄的作了脸了。”白玉堂闻听,气冲斗牛,不好向卢方发作,只得说:“叫我上开封府,万万不能。”展爷在旁插言道:“五弟不要如此,凡事必须三思而后行,还是大哥所言不差。”玉堂道:“我管甚么“三思”、“四思”,横竖我不上开封府去。”   展爷听了白玉堂之言,有许多的话要问他,又恐他有不顺情理之言,还是与他闹是不闹呢?正在思想之际,忽见蒋爷进来,说:“姓白的,你别过于任性了。当初你向展兄言明盗回三宝,你就同他到开封府去;如今三宝取回,就该同他前往才是。即或你不肯同他前往,也该以情理相求。为何竟自逃走?不想又遇见我救了你的性命,又亏了丁兄给你换了衣服,如此看待,为的是成全朋友的义气。你如今不到开封府,不但失信于展兄,而且对不住丁家兄弟。你义气何在?”白玉堂听了,气得喊叫如雷,说:“好病夫呀!我与你势不两立了!”站起来,就奔蒋爷拚命。丁家兄弟连忙上前拦住,道:“五弟不可,有话慢说。”蒋爷笑道:“老五呀,我不与你打架。就是你打我,我也不还手。打死我,你给我偿命。我早已知道你是没见过大世面的,如今听你所说之言,真是没见过大世面。”白玉堂道:“你说,我没见过大世面。你倒要说说我听。”   蒋爷笑道:“你愿听,我就说与你听。你说你到过皇宫内院,忠义祠题诗,万代寿山前杀命,奏折内夹带字条,大闹庞府杀了侍妾。你说这都是人所不能的。这原算不了奇特,这不过是你仗着有飞檐走壁之能,黑夜里无人看见,就遇见了皆是没本领之人。这如何算得是大干呢?如何算得见过大世面呢?如若是见过世面,必须在光天化日之中,瞻仰过包相爷半堂问事,那一番的威严令人可畏。未升堂之时,先是有名头的皂班、各项捕快、各项的刑具、各班的皂役,一班一班的由角门而进,将铁链夹棍各样刑具往堂上一放。又有王马张赵将御铡请出。喊了堂威,左右排班侍立。相爷由屏风后步入公堂。那一番赤胆忠心为国为民一派的正气,姓白的,你见了也就威风顿减。这些话彷佛我薄你。皆因你所为之事都是黑夜之间,人皆睡着,由着你的性儿,该杀的就杀,该偷的就偷拿了走了。若在白昼之间,这样事全是不能行的。我说你没见过大世面,所以不敢上开封府去,就是这个缘故。”   白玉堂不知蒋爷用的是激将法,气得他三尸神暴出,五陵豪气飞空,说:“好病夫!你把白某看作何等样人?慢说是开封府,就是刀山箭林,也是要走走的。”蒋爷笑嬉嬉道:“老五哇,这是你的真话呀?还是仗着胆子说的呢?”玉堂嚷道:“这也算不了甚么大事,也不便与你撒谎。”蒋爷道:“你既愿意去,我还有话问你。这一起身虽则同行,你万一故意落在后头,我们可不能等你。你若逃了,我们可不能找你。还有一件事更要说明:你在皇宫内院干的事情,这个罪名非同小可。到了开封府,见了相爷,必须小心谨慎,听包相爷的钓谕,才是大丈夫所为。若是你仗着自己有飞檐走壁之能,血气之勇,不知规矩,口出胡言大话,就算不了行侠尚义英雄好汉,就是个浑小子,也就不必上开封府去了。你就请罢!再也不必出头露面了。”白玉堂是个心高气傲之人,如何能受得这些激发之言,说:“病夫,如今我也不合你论长论短。俟到了开封府,叫你看看白某是见过大世面,还是没有见过大世面,那时再与你算帐便了。”蒋爷笑道:“结咧!看你的好好劲儿了。好小子!敢作敢当,才是好汉呢。”兆兰等恐他二人说翻了,连忙说道:“放着酒不吃,说这些不要紧的话作甚么呢?”丁大爷斟了一杯酒,递给玉堂;丁二爷斟了一杯酒,递给蒋平,二人一饮而尽。然后大家归座,又说了些闲话。   白玉堂向着蒋爷道:“我与你有何仇何恨?将我翻下水去,是何缘故?”蒋爷道:“五弟,你说话太不公道。你想想你作的事那一样儿不利害,那一样儿留情份,甚至说话都叫人磨不开。就是今日,难道不是你先将我一篙打下水去么?幸亏我识水性;不然,我就淹死了。怎么你倒恼我?我不冤死了么?”说得众人都笑起来了。丁二爷道:“既往之事,不必再说。莫若大家喝一回,吃了饭,也该歇息歇息了。”说罢,才要斟酒。   展爷道:“二位贤弟且慢,愚兄有个道理。”说罢,接过杯来,斟了一杯,向玉堂道:“五弟,此事皆因愚兄而起。其中却有分别。今日当着众位仁兄贤弟俱各在此,小弟说一句公平话,这件事实系五弟性傲之故,所以生出这些事来。如今五弟既愿到开封府去,无论何事,我展昭与五弟荣辱共之。如五弟信的,就饮此一杯。”大家俱称赞道:“展兄言简意深,真正痛快。”白玉堂接杯一饮而尽,道:“展大哥,小弟与兄台本无仇隙,原是义气相投的。诚然是小弟少年无知不服气的起见。如到开封府,自有小弟招承,断不累及吾兄。再者,小弟屡屡唐突冒昧,蒙兄长的海涵,小弟也要敬一杯,陪个礼才是。”说罢,斟了一杯,递将过来。大家说道:“理当如此。”展爷连忙接过,一饮而尽,复又斟上一杯,道:“五弟既不挂怀劣兄。五弟与蒋四兄也要对敬一杯。”蒋爷道:“甚是,甚是。”二人站起来,对敬了一杯。众人俱各大乐不止。然后归座,依然是兆兰兆蕙斟了门杯,彼此畅饮。又说了一回本地风光的事体,到了开封府应当如何的光景。   酒饭已毕,外面已备办停当。展爷进内与丁母请安禀辞,临别留下一封谢柬,是给松江知府的,求丁家弟兄派人投递。丁大爷丁二爷送至庄外,眼看着五位英雄带领着伴当数人,蜂拥去了。一路无话。   及至到了开封府,展爷便先见公孙策商议,求包相保奏白玉堂;然后又与王马张赵彼此见了。众人见白玉堂少年英雄,无不羡爱。白玉堂到此时也就循规蹈矩,诸事仗卢大爷提拨。   展爷与公孙先生来到书房,见了包相,行参已毕,将三宝呈上。包公便吩咐李才送到后面收了。展爷便将自己如何被擒,多亏茉花村双侠打救,又如何蒋平装病悄地拿获白玉堂的话,说了一遍;惟求相爷在圣上面前递折保奏。包公一一应允,也不升堂,便叫将白玉堂带到书房一见。展爷忙到公所道:“相爷请五弟书房相见。”白玉堂站起身来就要走,蒋平上前拦住,道:“五弟且慢,你与相爷是亲戚,是朋友?”玉堂道:“俱各不是。”蒋爷道:“既无亲故,你身犯何罪,就是这样见相爷,恐于理上说不去。”白玉堂猛然省悟,道:“亏得四哥提拨,险些儿误了大事。”   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八回 锦毛鼠龙楼封护卫 邓九如饭店遇恩星   且说白玉堂听蒋平之言,猛然省悟,道:“是呀!亏得四哥提拔;不然,我白玉堂岂不成了叛逆了么?展兄快拿刑具来。”展爷道:“暂且屈尊五弟。”吩咐伴当:“快拿刑具来。”不多时,不但刑具拿来,连罪衣罪裙俱有。立刻将白玉堂打扮起来。此时卢方同着众人连王马张赵俱随在后面。展爷先到书房,掀起帘栊,进内回禀。   不多时,李才打起帘子,口中说道:“相爷请白义士。”只一句弄得白玉堂欲前不前,要退难退,心中反倒不得主意。只见卢方在那里打手式,叫他屈膝。他便来到帘前,屈膝前进,口内低低说道:“罪民白玉堂有犯天条,恳祈相爷笔下超生。”说罢,匍匐在地。包公笑容满面道:“五义士不要如此,本阁自有保本。”回头吩咐展爷,去了刑具,换了衣服,看座。白玉堂那里肯坐。包相把白玉堂仔细一看,不由得满心欢喜。白玉堂看了包相,不觉得凛然敬畏。包相却将梗概略为盘诘。白玉堂再无推诿,满口应承。包相点了点头,道:“圣上屡屡问本阁要五义士者,并非有意加罪,却是求贤若渴之意。五义士只管放心。明日本阁保奏,必有好处。”   外面卢方听了,连忙进来,一齐跪倒。白玉堂早已跪下。卢方道:“卑职等仰赖相爷的鸿慈。明日圣上倘不见怪,实属万幸;如若加罪时,卢方等情愿纳还职衔以赎弟罪,从此作个安善良民,再也不敢妄为了。”包公笑道:“卢校尉不要如此,全在本阁身上,包管五义士无事。你等不知圣上此时励精图治,惟恐野有遗贤,时常的训示本阁,叫细细访查贤豪俊义,焉有见怪之理。只要你等以后与国家出力报效,不负圣恩就是了。”说罢,吩咐众人起来。又对展爷道:“展护卫与公孙主簿,你二人替本阁好好看待五义士。”展爷与公孙先生一一领命,同定众人,退了出来。到了公厅之内,大家就座。   只听蒋爷说道:“五弟,你看相爷如何?”白玉堂道:“好一位为国为民的恩相!”蒋爷笑道:“你也知是恩相了。可见大哥堪称是我的兄长,眼力不差,说个“知遇之恩”,诚不愧也。”几句话说得个白玉堂脸红过耳,瞅了蒋平一眼,再也不言语了。旁边公孙先生知道蒋爷打趣白玉堂,惟恐白玉堂年幼脸急,连忙说道:“今日我等虽奉相谕款待五弟,又算是我与五弟预为贺喜。候明日保奏下来,我们还要吃五弟喜酒呢。”白玉堂道:“只恐小弟命小福薄,无福消受皇恩。倘能无事,弟也当备酒与众位兄长酬劳。”徐庆道:“不必套话,大家也该喝一杯了。”赵虎道:“我刚要说,三哥说了。还是三哥爽快。”回头叫伴当,快快摆桌子端酒席。   登时进来几个伴当,调开桌椅,安放杯箸。展爷与公孙先生还要让白玉堂上坐,却是马汉王朝二人拦住,说:“住了,卢大哥在此,五弟焉肯上坐?依弟等愚见,莫若还是卢大哥的首座,其下挨次而坐,倒觉爽快。”徐庆道:“好!还是王马二兄吩咐的是。我是挨着赵四弟一处坐。”赵虎道:“三哥,咱两个就在这边坐,不要管他们。来,来,且喝一杯。”说罢,一个提壶,一个执盏,二人就对喝起来,众人见他二人如此,不觉大笑,也不谦让了,彼此就座,饮酒畅谈,无不倾心。   及至酒饭已毕,公孙策便回至自己屋内写保奏折底,开首先叙展护卫一人前往陷空岛,拿获白玉堂,皆是展昭之功;次说白玉堂所作之事虽暗昧小巧之行,却是光明正大之事,仰恳天恩,赦宥封职,广开进贤之门等语。请示包相看了,缮写清楚,预备明日五鼓,谨呈御览。   至次日,包公派展爷卢大爷王爷马爷随同白玉堂入朝。白五爷依然是罪衣罪裙,预备召见。到了朝房,包相进内递折。仁宗看了,龙心大悦,立刻召见包相。包相又密密保奏一番。天子即传旨派老伴伴陈林,晓示白玉堂,不必罪衣罪裙,只要平人服色带领引见。陈公公念他杀害郭安,有暗救自己之恩,见了白玉堂,又致谢了一番;然后明发上谕,叫白玉堂换了一身簇新的衣服,更显得少年英俊。及至天子临朝,陈公公将白玉堂领至丹墀之上。仁宗见白玉堂一表人物,再想起他所作之事,真有人所不能的本领,人所不能的胆量,圣心欢喜非常,就依着包卿的密奏,立刻传旨:“加封展昭实受四品护卫之职。其所遗四品护卫之衔,即着白玉堂补授,与展昭同在开封府供职,以为辅弼。”白玉堂到了此时,心平气和,惟有俯首谢恩。下了丹墀,见了众人,大家道喜。惟卢方更觉欢喜。   至散朝之后,随到开封府。此时早有报录之人报到,大家俱知白五爷得了护卫,无不快乐。白玉堂换了服色,展爷带到书房,与相爷行参。包公又勉励了多少言语,仍叫公孙先生替白护卫具谢恩折子,预备明早入朝代奏谢恩。一切事宜完毕。白玉堂果然设了丰盛酒席,酬谢知己。   这一日群雄豪聚:上面是卢方,左有公孙先生,右有展爷,这壁厢王马张,那壁厢赵徐蒋,白玉堂却在下面相陪。大家开怀畅饮,独有卢爷有些愀然不乐之状。王朝道:“卢大哥,今日兄弟相聚,而且五弟封职,理当快乐。为何大哥郁郁不乐呢?”蒋平道:“大哥不乐,小弟知道。”马汉道:“四弟,大哥端的为着何事?”蒋平道:“二哥你不晓得。我弟兄原是五人,如今四个人俱各受职,惟有我二哥不在座中。大哥焉有不想念的呢?”蒋平这里说着,谁知卢爷那里早已落下泪来,白玉堂便低下头去了。众人见此光景,登时的都默默无言。半晌,只听蒋平叹道:“大哥不用为难。此事原是小弟作的,我明日便找二哥去如何?”白玉堂连忙插言道:“小弟与四哥同去。”卢方道:“这倒不消。你乃新受皇恩,不可远出。况且找你二哥,又不是私访缉捕,要去多人何用?只你四哥一人足矣。”白玉堂道:“就依大哥吩咐。”公孙先生与展爷又用言语劝慰了一番,卢方才把愁眉展放。大家豁拳行令,快乐非常。   到了次日,蒋平回明相爷去找韩彰,自己却扮了个道士行装,仍奔丹凤岭翠云峰而来。   且说韩彰自扫墓之后,打听得蒋平等由平县已然起身,他便离了灵佑寺竟奔杭州而来,竟欲游赏西湖。一日,来到仁和县,天气已晚,便在镇店找了客寓住了。吃毕晚饭后,刚要歇息,忽听隔壁房中有小孩哭啼之声,又有个山西人唠哩唠叨,不知说甚么,心中委决不下。只得出房来到这边,悄悄张望。见那山西人左一掌,右一掌,打那小孩子,叫那小孩子叫他父亲,偏偏的那小孩却又不肯。   韩二爷看了,心中纳闷,又见那小孩捱打可怜,不由得迈步上前,劝道:“朋友,这是为何?他一个小孩子家,如何禁得住你打呢?”那山西人道:“克(客)官,你不晓得。这怀(坏)小娃娃是哦(我)前途花了五两银子买来作干儿的。一炉(路)上哄着他迟(吃),哄着他哈(喝),他总是叫我大收(叔)。哦就说他:“你不要叫我大收,你叫我乐子。大收与乐子没有甚么坟(分)别。”可奈这娃娃到了店里,他不但不叫我乐子,连大收也不叫了。”韩爷听了不由得要笑。又见那小孩眉目清秀,瞅着韩爷,颇有望教之意。韩爷更觉不忍,连忙说道:“人生各有缘分。我看这小孩子,很爱惜他。你要将他转卖于我,我便将原价奉还。”那山西人道:“既如此,微赠些利息,哦便卖给克官。”韩二爷道:“这也有限之事。”即向兜肚内摸出五六两银子一锭,额外又有一块不足二两,托于掌上,道:“这是五两一锭,添上这块算作利息。你道如何?”那山西人看着银子眼中出火,道:“求(就)是折(这)样罢!哦没有娃娃累赘,我还要赶炉呢。咱们仍蝇(人银)两交,各无反悔。”说罢,他将小孩子领过来交与韩爷,韩爷却将银子递过。这山西人接银在手,头也不回,扬长出店去了。   韩爷反生疑忌。只听小孩子道:“真便宜他,也难为他。”韩爷问道:“此话怎讲?”小孩子道:“请问伯伯,住于何处?”韩爷道:“就在隔壁房内。”小孩子道:“既如此,请到那边再为细述。”韩爷见小孩子说话灵变,满心欢喜,携着手来到自己屋内。先问他吃甚么。小孩子道:“前途已然用过,不吃甚么了。”韩爷又给他斟了半盏茶,叫他喝了,方慢慢问道:“你姓甚名谁?家住那里?因何卖与山西人为子?”小孩子未语先流泪,道:“伯伯听禀:我姓邓名叫九如,在平县邓家洼居住。只因父亲丧后,我与母亲娘儿两个度日。我有一个二舅叫武平安,为人甚属不端。一日,背负一人寄居我们家中,说是他的仇人,要与我大舅活活祭灵。不想此人是开封府包相爷的侄儿,我母亲私行将他释放。叫我找我二舅去,趁空儿我母亲就悬梁自尽了。”说至此,痛哭起来。韩爷闻听,亦觉惨然。将他劝慰多时,又问以后的情节。邓九如道:“只因我二舅所作之事无法无天,况我们又在山环居住,也不报官,便用棺材盛殓,于次日烦了几个无赖之人帮着,抬在山洼掩埋。是我一时思念母亲死的苦情,向我二舅啼哭。谁知我二舅不加怜悯,反生怨恨,将我踼打一顿。我就气闷在地,不知魂归何处。不料后来苏醒过来,觉得在人身上──就是方才那个山西人。一路上多亏他照应吃喝,来到此店,这是难为他。所便宜他的缘故,他何尝花费五两银子,他不过在山洼将我捡来,折磨我叫他父亲,也不过是转卖之意。幸亏伯伯搭救,白白的叫他诈去银两。”韩爷听了,方知此子就是邓九如。见他伶俐非常,不由得满心欢喜,又是叹息。当初在灵佑寺居住时,听得不甚的确,如今听九如一说,心内方才明白。   只见九如问道:“请问伯伯贵姓?因何到旅店之中?却要往何处去?”韩爷道:“我姓韩名彰,要往杭州,有些公干。只是道路上带你不便,待我明日将你安置个妥当地方,候我回来,再带你上东京便了。”九如道:“但凭韩伯伯处置。使小侄不至漂泊,那便是伯伯再生之德了。”说罢,流下泪来。韩爷听了,好生不忍,道:“贤侄心放,休要忧虑。”又安慰了好些言语,哄着他睡了,自己也便和衣而卧。   到次日天明,算还了饭钱,出了店门。惟恐九如小孩子家,吃惯点心,便向街头看了看,见路西有个汤圆铺,携了九如,来到铺内,拣了个座头坐了道:“盛一碗汤圆来。”只见有个老者端了一碗汤圆,外有四碟点心,无非是糖耳朵蜜麻花蜂糕等类,放在桌上。手持空盘,却不动身,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瞅着九如。半晌,叹了一口气,眼中几几乎落下泪来。韩二爷见此光景,不由得问道:“你这老儿为何瞅着我侄儿?难道你认得他么?”那老者道:“小老儿却不认得,只是这位相公有些厮像……”韩爷道:“他像谁?”那老儿却不言语,眼泪早已滴下。韩爷更觉犯疑,连忙道:“他到底像谁?何不说来?”那老者拭了泪,道:“军官爷若不怪时,小老儿便说了。只因小老儿半生乏嗣,好容易的生了一子,活到六岁上。不幸老伴死了,撂下此子,因思娘也就“呜呼哀哉”了。今日看见小相公的面庞儿颇颇的像我那……”说到这里,却又咽住不言语了。   韩爷听了,暗暗忖道:“我看此老颇觉诚实,而且老来思子;若九如留在此间,他必加倍疼爱小孩子,断不至于受苦。”想罢,便道:“老丈,你贵姓?”那老者道:“小老儿姓张,乃嘉兴府人氏,在此开汤圆铺多年。铺中也无多人,只有个伙计看火,所有座头俱是小老儿自己张罗。”韩爷道:“原来如此,我告诉你。他姓邓名叫九如,乃是我侄儿。只因目下我到杭州有些公干,带着他行路甚属不便。我意欲将这侄儿寄居在此,老丈你可愿意么?”张老儿听了,眉开眼笑,道:“军官爷既有公事,请将小相公留居在此。只管放心,小老儿是会看承的。”韩爷又问九如道:“侄儿,你的意下如何?我到了杭州,完了公事,即便前来接你。”九如道:“伯伯既有此意,就是这样罢。又何必问我呢。”韩爷听了,知他愿意,又见老者欢喜无限。真是两下情愿,事最好办。韩爷也想不到如此的爽快,回手在兜内掏出五两一锭银子来,递与老者:“老丈,这是些须薄礼,聊算我侄儿的茶饭之资,请收了罢。”张老者那里肯受。   不知说些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九回 倪生偿银包兴进县 金令赠马九如来京   且说张老见韩爷给了一锭银子,连忙道:“军官爷,太多心了。就是小相公每日所费无几,何用许多银两呢。如怕小相公受屈,留下些须银两也就彀了。”韩爷道:“老丈不要推辞。推辞便是嫌轻了。”张老道:“既如此说,小老儿从命。”连忙将银两接过。韩爷又说道:“我这侄儿烦老丈务要分心的。”又对九如道:“侄儿耐性在此,我完了公事即便回来。”九如道:“伯父只管放心料理公事。我在此与张老伯盘桓,是不妨事的。”韩爷见九如居然大方,全无小孩子情态。不但韩二爷放心;而且张老者听见邓九如称他为张老伯,乐得他心花俱开,连称:“不敢!不敢!军官爷只管放心。小相公交付小老儿,理当分心,不劳吩咐的。”韩二爷执了执手,邓九如又打了一恭。韩爷便出了汤圆铺,回头屡屡,颇有不舍之意。从此韩二爷直奔杭州,邓九如便在汤圆铺安身,不表。   且说包兴自奉相谕送方善与玉芝小姐到合肥县小包村,诸事已毕。在太老爷太老夫人前请安叩辞,赏银五十两;又在大老爷大夫人前请安禀辞,也赏了三十两;然后又替二老爷二夫人请安禀辞,无奈何,赏了五两银子。又到宁老先生处禀了辞。便吩咐伴当,扣备鞍马,牢拴行李,出了合肥县,迤逦行来。   一日,路过一庄,但见树木丛杂,房屋高大,极其凶险。包兴暗暗想道:“此是何等样人家,竟有如此的楼阁大厦?又非世胄,又非乡宦,到底是个甚么人呢?”正在思索,不提防咕咚的响了一鎗。坐下马是极怕响的,忽的一声往前一窜。包兴也未防备,身不由己,掉下马来。那马咆哮着,跑入庄中去了。幸喜包兴却未跌着,伴当连忙下马搀扶。包兴道:“不妨事,并未跌着。你快进庄去,将马追来。我在此看守行李。”伴当领命,进庄去了。   不多时,喘吁吁跑了回来,道:“不得了,不得了!好利害!世间竟有如此不讲理的。”包兴问道:“怎么样了?”伴当道:“小人追入庄中,见一人肩上担着一杆鎗,拉着咱的马。小人上前讨取,他将眼一瞪道:“你这厮如此的可恶!俺打的好好树头鸟,被你的马来,将俺的树头鸟俱各惊飞了。你还敢来要马!如若要马时,须要还俺满树的鸟儿,让俺打得尽了,那时方还你的马。”小人打量他取笑儿,向前陪礼央告道:“此马乃我主人所乘,只因闻鎗怕响,所以惊窜起来,将我主人闪落,跑入贵庄。爷上休要取笑,尚乞赐还,是恳!”谁知那人道:“甚么恳不恳,俺全不管。你打听打听,俺太岁庄有空过的么?你去回复你主人,如要此马,叫他拿五十两银子来此取赎。”说罢,他就将马拉进去了。想世间那有如此不说理的呢?”包兴听了也觉可气,便问:“此处系何处所辖?”伴当道:“小人不知。”包兴道:“打听明白了,再作道理。”说罢,伴当牵了行李马匹先行,包兴慢慢在后步行。走不多时,伴当覆道:“小人才已问明。此处乃仁和县地面,离衙有四里之遥。县官姓金名必正。”   你道县官是谁?他便是颜查散的好友,自服阕之后归部铨选,选了此处的知县。他已曾查访此处有此等恶霸,屡屡要剪除他,无奈吏役舞弊欺瞒,尚未发觉。不想包兴今日为失马,特特的要拜会他。   且说包兴暂时骑了伴当所乘之马,叫伴当牵着马垛子,随后慢慢来到县衙相见。果然走了三里来路,便到市镇之上,虽不繁华,却也热闹。只见路东巷内路南,便是县衙。包兴一伸马进了巷口,到了衙前下马。早有该值的差役,见有人在县前下马,迎将上去。说了几句。只听那差役唤号里接马,恭恭敬敬将包兴让进,暂在科房略坐,急速进内回禀。不多时,请至书房相见。   只见那位县官有三旬年纪,见了包兴,先述未得迎接之罪,然后彼此就座。献茶已毕,包兴便将路过太岁庄将马遗失,本庄勒掯不还的话,说了一遍。金令听了,先陪罪道:“本县接任未久,地方竟有如此恶霸,欺侮上差,实乃下官之罪。”说罢,一揖。包兴还礼。金令急忙唤书吏,派快马前去要马。书吏答应,下来。金公却与包兴提起颜查散是他好友。包兴道:“原来如此。颜相公乃是相爷得意门生。此时虽居翰苑,大约不久就要提升。”金相公又要托包兴寄信一封,包兴一一应允。   正说话间,只见书吏去不多时,复又转来,悄悄的请老爷说话。金公只得暂且告罪失陪。不多时,金爷回来,不等包兴再问,便开口道:“我已派人去了。诚恐到了那里,有些耽搁,贻误公事,下官实实吃罪不起。如今已吩咐,将下官自己乘用之马备来,上差暂骑了去。俟将尊骑要来,下官再派人送去。”说罢,只见差役已将马拉进来,请包兴看视。包兴见此马比自己骑的马胜强百倍,而且鞍毡鲜明,便道:“既承贵县美意,实不敢辞。只是太岁庄在贵县地面容留恶霸,恐于太爷官声是不相宜的。”金令听了,连连称是,道:“多承指教,下官必设法处治。恳求上差到了开封,在相爷跟前代下官善为说辞。”包兴满口应承。又见差役进来回道:“跟老爷的伴当牵着行李垛子,现在衙外。”包兴立起身来,辞了金公。差役将马牵至二堂之上。金令送至仪门,包兴拦住,不许外送。   到了二堂之上,包兴伴当接过马来。出了县衙,便乘上马。后面伴当拉着垛子。刚出巷口,伴当赶上一步,回道:“此处极热闹的镇店。从清早直到此时,爷还不饿么?”包兴道:“我也有些心里发空。咱们就在此找个饭铺打尖罢。”伴当道:“往北去路西里,会仙楼是好的。”包兴道:“既如此,咱们就到那里去。”   不一时,到了酒楼门前。包兴下马,伴当接过去拴好。伴当却不上楼,就在门前走桌上吃饭。包兴独步登楼,一看见当门一张桌空闲,便坐在那里。抬头看时,见那边靠窗,有二人坐在那里,另具一番英雄气概,一个是碧睛紫髯,一个是少年英俊,真是气度不凡,令人好生的羡慕。   你道此二人是谁?那碧睛紫髯的,便是北侠复姓欧阳明春,因是紫巍巍一部长须,人人皆称他为紫髯伯。那少年英俊的,便是双侠的大官人丁兆兰,奉母命与南侠展爷修理房屋,以为来春毕婚。丁大官人与北侠原是素来闻名未曾见面的朋友,不期途中相遇,今约在酒楼吃酒。   包兴看了。堂官过来问了酒菜,传下去了。又见上来了主仆二人,相公有二十年纪,老仆却有五旬上下,与那二人对面坐了。因行路难以拘礼,也就叫老仆打横儿坐了。不多时,堂官端上酒来,包兴慢慢的消饮。   忽听楼梯声响,上来一人,携着一个小儿。却见小儿眼泪汪汪,那汉子怒气昂昂,就在包兴坐的座头斜对面坐了。小儿也不坐下,在那里拭泪。包兴看了,又是不忍,又觉纳闷。早已听见楼梯响处,上来了一个老头儿,眼似銮铃,一眼看见那汉子,连忙的上前跪倒,哭诉道:“求大叔千万不要动怒。小老儿虽然短欠银两,慢慢的必要还清,分文不敢少的。只是这孩子,大叔带他去不得的。他小小年纪又不晓事,又不能干,大叔带去怎么样呢?”那汉子端坐,昂然不理。半晌,说道:“俺将此子带去作个当头。俟你将账目还清,方许你将他领回。”那老头儿着急道:“此子非是小老儿亲故,乃是一个客人的侄儿,寄在小老儿铺中的。倘若此人回来,小老儿拿甚么还他的侄儿?望大叔开一线之恩,容小老儿将此子领回。缓至三日,小老儿将铺内折变,归还大叔的银子就是了。”说罢,连连叩头。只见那汉子将眼一瞪,道:“谁耐烦这些!你只管折变你的去,等三日后,到庄取赎此子。”   忽见那边老仆过来,对着那汉子道:“尊客,我家相公要来领教。”那汉子将眼皮儿一撩,道:“你家相公是谁?素不相识,见我则甚?”说至此,早有位相公来到面前,道:“尊公请了。学生姓倪,名叫继祖。你与老丈为着何事?请道其详。”那汉子道:“他拖欠我的银两,总未归还。我今要将此子带去,见我们庄主,作个当头。相公,你不要管这闲事。”倪继祖道:“如此说来,主管是替主索帐了。但不知老丈欠你庄主多少银两?”那汉子道:“他原借过银子五两,三年未还,每年应加利息银五两,共欠纹银二十两。”那老者道:“小老儿曾归还过二两银,如何欠的了许多?”那汉子道:“你总然归还过二两银,利息是照旧的。岂不闻“归本不抽利”么?”只这一句话,早惹起那边两个英雄豪侠,连忙过来道:“他除归还过的,还欠你多少?”那汉子道:“尚欠十八两。”   倪继祖见他二人满面怒气,惟恐生出事来,急忙拦道:“些须小事,二兄不要计较于他。”回头向老仆道:“倪忠,取纹银十八两来。”只见老仆向那边桌上打开包袱,拿出银来,连整带碎的约有十八两之数,递与相公。倪继祖接来,才待要递给恶奴。却是丁兆兰问道:“且慢。当初借银两时,可有借券?”恶奴道:“有。在这里。”回首掏出,递给相公。相公将银两付给,那人接了银两,下楼去了。   此时包兴见相公代还银两,料着恶奴不能带去小儿,忙过来将小儿带到自己桌上,哄着吃点心去了。   这边老者起来,又给倪生叩头。倪继祖连忙搀起,问道:“老丈贵姓?”老者道:“小老儿姓张,在这镇市上开个汤圆铺生理。三年前曾借到太岁庄马二员外银五两,是托此人的说合。他名叫马禄。当初不多几个月就归还他二两,谁知他仍按五两算了利息,生生的诈去许多,反累的相公妄费去银两,小老儿何以答报。请问相公意欲何往?”倪相公道:“些须小事,何足挂齿。学生原是欲上东京预备明年科考,路过此处打尖,不想遇见此事。这也是事之偶然耳。”又见丁兆兰道:“老丈,你不吃酒么?相公既已耗去银两,难道我二人连个东道也不能么?”说罢,大家执手,道了个“请”字,各自归座。张老儿已瞧见邓九如在包兴那边吃点心呢,他也放了心了,就在这边同定欧阳春三人坐了。   丁大爷一壁吃酒,一壁盘问太岁庄。张老儿便将马刚如何仗总管马朝贤的威势,强梁霸道,无所不为,每每竟有造反之心。丁大爷只管盘诘,北侠却毫不介意,置若罔闻。此时倪继祖主仆业已用毕酒饭,会了钱钞,又过来谦让北侠二人,各不相扰。彼此执手,主仆下楼去了。   这里张老儿也就辞了二人,向包兴这张桌上而来。谁知包兴早已问明了邓九如的原委,只乐得心花俱开,暗道:“我临起身时,三公子谆谆嘱咐于我,叫我在邓家洼访查邓九如,务必带到京师,偏偏的再也访不着。不想却在此处相逢。若非失马,焉能到了这里。可见凡事自有一定的。”正思想时,见张老过来道谢。包兴连忙让坐,一同吃毕饭,会钞下楼,随到汤圆铺内。包兴悄悄将来历说明。“如今要将邓九如带往开封。意欲叫老人家同去,不知你意下如何?”   要知道张老儿说些甚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回 紫髯伯有意除马刚 丁兆兰无心遇莽汉   且说包兴在汤圆铺内问张老儿:“你这买卖一年有多大的来头?”张老道:“除火食人工,遇见好年头,一年不过剩上四五十吊钱。”包兴道:“莫若跟随邓九如上东京,见了三公子。那时邓九如必是我家公子的义儿,你就照看他吃碗现成的饭如何?”张老儿听了,满心欢喜。又将韩爷将此子寄居于此的原由说了。“因他留下五两银子,小老儿一时宽裕,卸了一口袋面,被恶奴马禄看在眼里,立刻追索欠债,再也想不到有如此的奇遇。”包兴连连称“是”。又暗想道:“原来韩爷也来到此处了。”一转想道:“莫若我仍找县令叫他把邓九如打扮打扮,岂不省事么?”因对张老道:“你收拾你起身的行李,我到县里去去就来。”说罢,出了汤圆铺上马,带着伴当,竟奔县衙去了。   这里张老儿与伙计合计,作为两股生理,年齐算帐。一个本钱,一个工人,却很公道。自己将积蓄打点起来。不多时,只见包兴带预衙役四名赶来的车辆,从车上拿下包袱一个。打开看时,却是簇新的小衣服,大衫衬衫无不全备,──是金公子的小衣服。因说是三公子的义儿,焉有不尽心的呢?何况又有太岁庄留马一事,借此更要求包兴在相爷前遮盖遮盖。登时将邓九如打扮起来,真是人仗衣帽,更显他粉妆玉琢,齿白唇红。把张老儿乐得手舞足蹈。伙计帮着把行李装好,然后叫九如坐好,张老儿却在车边。临别又谆嘱了伙计一番:“倘若韩二爷到来,就说在开封府恭候。”包兴乘马,伴当跟随,外有衙役护送,好不威势热闹,一直往开封去了。   且说欧阳爷与丁大爷在会仙楼上吃酒。自张老儿去后,丁大爷便向北侠道:“方才眼看恶奴的形景,又耳听豪霸的强梁,兄台心下以为如何?”北侠道:“贤弟,咱们且吃酒,莫管他人的闲事。”丁大爷听了,暗道:“闻得北侠武艺超群,豪侠无比。如今听他的口气,竟是置而不论了。或者他不知我的心迹,今日初遇,未免的含糊其词,也是有的。待我索性说明了,看是如何?”想罢,又道:“似你我行侠仗义,理当济困扶危,剪恶除奸。若要依小弟主意,莫若将他除却,方是正理。”北侠听了,连忙摆手,道:“贤弟休得如此。岂不闻窗外有耳?倘漏风声,不大稳便。难道贤弟醉了么?”丁大爷听了,便暗笑道:“好一个北侠,何胆小到如此田地?真是“闻名不如见面”!惜乎我身边未带利刃。如有利刃,今晚马到成功,也叫他知道我双侠的本领人物。”又转念道:“有了。今晚何不与他一同住宿,我暗暗盗了他的刀且去行事。俟成功后,回来奚落他一场,岂不是件快事么?”主意已定,便道:“果然小弟不胜酒,有些儿醉了。兄台还不用饭么?”北侠道:“劣兄早就饿了,特为陪着贤弟。”丁大爷暗道:“我何用你陪呢?”便回头唤堂官,要了饭菜点心来。不多时,堂官端来,二人用毕,会钞下楼,天刚正午。   丁大爷便假装醉态,道:“小弟今日懒怠行路,意欲在此住宿一宵。不知兄台意下如何?”北侠道:“久仰贤弟,未获一见,今日幸会,焉有骤然就别之理。理当多盘桓几日为是,劣兄惟命是听。”丁大爷听了,暗合心意,道:“我岂愿意与你同住,不过要借你的刀一用耳。”正走间,来到一座庙宇门前。二人进内,见有个跛足道人,说明暂住一宵,明日多谢香资。道人连声答应,即引到一小院,三间小房,极其僻静。二人俱道:“甚好,甚好。”放下行李,北侠将宝刀带着皮鞘子挂在小墙之上。丁大爷用目注视了一番。便彼此坐下,对面闲谈。   丁大爷暗想道:“方才在酒楼上,惟恐耳目众多,或者他不肯吐实。这如今在庙内,又极僻静,待我再试探他一回,看是如何?”因又提起马刚的过恶,并怀造反之心。“你若举此义,不但与民除害,而且也算与国除害,岂不是件美事?”北侠笑道:“贤弟虽如此说,马刚既有此心,他岂不加意防备呢?俗言“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岂可唐突?倘机不密,反为不美。”丁大爷听了,更不耐烦,暗道:“这明是他胆怯,反说这些以败吾兴。不要管他,俟夜间人静,叫他瞧瞧俺的手段。”到了晚饭时,那瘸道人端了几碗素菜,馒首米饭,二人灯下囫囵吃完。道人撤去。彼此也不谦让。丁大爷因瞧不起北侠,有些怠慢,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了。谁知北侠更有讨厌处。他闹了个吃饱了食困,刚然喝了点茶,他就张牙咧嘴的哈气起来。丁大爷看了,更不如意,暗道:“他这样的酒囊饭袋之人,也敢称个“侠”字,真是令人可笑!”却顺口儿道:“兄台既有些困倦,何不请先安歇呢?”北侠道:“贤弟若不见怪,劣兄就告罪了。”说罢,枕了包裹。不多时,便呼声振耳。丁大爷不觉暗笑,自己也就盘膝打坐,闭目养神。   及至交了二鼓,丁大爷悄悄束缚,将大衫脱下来。未出屋子,先显了个手段,偷了宝刀,背在背后。只听北侠的呼声益发大了。却暗笑道:“无用之人,只好给我看衣服。少时事完成功,看他如何见我?”连忙出了屋门,越过墙头,竟奔太岁庄而来。一二里路,少刻就到。看了看墙垣极高,也不用软梯,便飞身跃上墙头。看时原来此墙是外围墙,里面才是院墙。落下大墙,又上里面院墙。这院墙却是用瓦摆就的古老钱,丁大爷窄步而行。到了耳房,贴墙甚近。意欲由房上进去,岂不省事。两手扳住耳房的边砖,刚要纵身,觉得脚下砖一滑。低头看时,见登的砖已离位。若一抬脚,此砖必落。心中暗道,此砖一落,其声必响,那时惊动了人反为不美。若要松手,却又赶不及了。只得用脚尖轻轻的碾力,慢慢的转动,好容易将那块砖稳住了。这才两手用力,身体一长,便上了耳房。又到大房,在后坡里略为喘息。只见仆妇丫环往来行走,要酒要菜,彼此传唤。丁大爷趁空儿到了前坡,爬伏在房檐窃听。   只听众姬妾卖俏争宠,道:“千岁爷,为何喝了捏捏红的酒,不喝我们挨挨酥的酒呢?奴婢是不依的。”又听有男子哈哈笑道:“你放心!你们八个人的酒,孤家挨次儿都要喝一杯。只是慢着些儿饮,孤家是喝不惯急酒的。”丁大爷听了,暗道:“怨得张老儿说他有造反之心;果然,他竟敢称孤道寡起来。这不除却,如何使得?”即用倒垂势,把住椽头,将身体贴在前檐之下,却用两手捏住椽头,倒把两脚撑住凌空,换步到了檐柱,用脚登定。将手一撒,身子向下一顺,便抱住大柱,两腿一抽,盘在柱上。头朝下,脚朝上,“哧”“哧”“哧”顺流而下,手已扶地。转身站起,瞧了瞧此时无人,隔帘往里偷看。见上面坐着一个人,年纪不过三旬向外,众姬妾围绕着,胡言乱语。丁大爷一见,不由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回手抽刀。罢咧!竟不知宝刀于何时失去,只剩下皮鞘。猛然想起要上耳房之时,脚下一滑,身体往前一栽,想是将刀甩出去了。自己在廊下手无寸铁,难以站立。又见灯光照耀,只得退下。见迎面有块太湖石,暂且藏于后面,往这边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