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宫十三朝演义 - 第 18 页/共 53 页
那胤自从逃出宗人府来,越发狂妄不羁。他最爱吃酒,京城里大小酒铺子,都有他的脚迹。他穿着平常人的衣服,有谁知道他是皇子?他每到一处酒家,便拉着店小二同吃。东华门外有一家大白楼酒家。酿得好“三月白”。那店小二名余三,人又生得和气,胤和他最说得上,因此常在太白楼走动。吃到酒酣耳热的时候,便拉着余三坐下对酌,谈些市言村语。越发借杯酒以浇块垒,便常常到太白楼来,每来,余三便陪着谈些花街柳巷的故事,陌上桑间的艳闻。那风流事务,胤原是不善长的,只因这时他脑中万分气愤,拿它来解闷消愁,也未为不可。谁知今天听,明天听,把胤这个心打活了,越听越听出滋味来。那余三又说些风流家数,花柳秘诀,把个胤说得心痒难搔。
正在无可奈何的时候,那酒炉边忽然出现一个娇滴滴的女孩儿来;只见她斜亸香肩,低垂粉颈坐着。有时向胤溜过一眼来,顿觉魂灵儿被勾摄了去。胤看了,不觉拍案喝“好!”只因满屋子酒客坐着,不便向她勾搭。看看那女孩儿的粉腮,娇滴滴的越显红白。胤看了,忍不住唤了一声“美人儿!”那女孩子抿着樱桃小嘴,嘤咛一笑,转过脸儿去看别处。这情形被余三看见了,便哈哈大笑道:“相如卖酒,卓女当垆。俺家三妹子今天得贵人赏识,也是她三生有幸。”说着,便向那女孩儿招手儿说道:“三妹子过来陪爷吃一杯何妨。”那女孩儿听了,便笑吟吟的走过来,在胤肩下坐着,低着头只是不作一声儿。胤看时,长眉侵鬓,星眼微斜;不觉伸手去握着她的纤手,一手送过一杯酒去,那女孩儿含羞带笑的便在胤手中吃干了一杯。胤连连嚷着妙。一抬头,见那店小二余三早已避开了,他两人便唧唧哝哝的说笑起来了。谈到夜静更深,那女孩儿便悄悄的伸手过去把胤的衣角一扯,站起身来便走;胤也不觉身子虚飘飘的跟着她走到一间绣房里,罗帐宝镜,照眼销魂。那女孩儿服侍他宽衣睡下,自己也卸装解珮,钻进绣衾去,和胤并头睡倒。胤睡在枕上,只觉得一阵一阵芳香送进鼻孔来,他到了这时,便忍不住转过身来,对女孩微微一笑。
正在得趣的时候,忽听得哗啦啦的一声,一个大汉跳进屋子来,伸手在衣架上先夺了胤衣襟上佩着的金符。一转身,手中执着明晃晃的钢刀,向床上扑来。胤忙把怀中的女孩儿推开,喝了一声,只见他口中飞出许多金蛇,直冲那大汉。这时窗外又跳进来四五个壮士,个个擎宝剑,围住这绣床奋力攻打。无奈他口中金蛇来得厉害,那刀剑碰着金蛇,便毫无用处。那大汉斗了半天,见不能取胜,便打一声唿哨,带着一班壮士,跳出窗子逃走了。回到宫里,回奏雍正皇帝。皇帝听了,十分诧异,忙问国师,那国师说道:“这是婆罗门的灵蛇阵。陛下放心,凡学这灵蛇阵的必须对天立誓,不贪人间富贵。想来这胤决没有叛逆的意思。”雍正皇帝听了国师的说话,将信将疑;后来到底趁胤害病没有气力的时候,把他捉来关在监牢里,用毒剑杀死。那胤和力士还奋斗到三天,连杀了三个剑客方死呢。
雍正皇帝拔去这几个眼中钉,心中才觉爽快。谁知隔了不多几天,又有边关报到,说青海的罗布藏丹津,引诱大喇嘛察罕诺门,觑着世宗新接皇位、宫庭多故的时候,便乘机造反。先派人去劝额尔德尼郡王、察罕丹津亲王两人一同举兵杀进关去。谁知他两人都不听从,便恼了罗布藏丹津,调动兵马,先把一位郡王一位亲王赶进关来。那亲王和郡王被他逼得走投无路,便动文书进京来告急。
雍正皇帝看了文书,心下正在踌躇,忽内侍进来报说国舅隆科多求见。皇帝连说“请进”。两人见了面,皇帝说道:“舅舅来得正好!”便拿边关的告急文书递给他看。那隆科多看了,便说道:“臣也为此事而来。陛下不是常常说起那年羹尧拥戴之功不曾报么?又不是说那胤禵屡经征战,深得军心,是可怕吗?还有陛下做郡王的时候,招纳了许多好汉,养在府里;如今大功已成,他们都仗着自己是有功的人,在京城里横行不法,实在不成事体。如今却巧边关上出了事体,陛下不如下一道谕旨,派胤禵做抚远大将军,年羹尧做副将军,从前陛下招纳的英雄好汉,都一齐封他们做了武官,由年羹尧带他们到青海去,免得留在京城里惹是生非。”雍正听了,说道:“计虽是好计,但是老年辛苦了一场,叫他做一个副将军,怕委屈他罢?再者,那胤禵他做了一个大将军,怕越发不能制服他呢。况且那班英雄好汉,怕也不都永远叫他住在青海地方;他日回京来,依旧是个不了。”隆科多听了皇帝的话,笑说道:“陛下莫愁,臣自有作用在里面。”接着又低低的把里面的深意说了。
雍正皇帝听了,不觉拍案叫绝。第二天坐朝,便把胤禵封为抚远大将军,年羹尧为副将军;一面又叫鄂尔泰袖着密谕,去见年羹尧,吩咐他如此如此。年羹尧受了密谕,连日搜集那班江湖好汉,保举他做副将、做参赞、做都统、千总、把总的。那班好汉,一旦做了大官,便十分欢喜。看看调齐了八万大兵,皇帝吩咐副将军带领兵马先行启程。拔队那一天,天子亲自出郊送行。在路上足有三个月行程,到了四川边疆地方,会合了四川的副将岳钟琪手下四万兵马,浩浩荡荡,杀向青海去。
雍正皇帝待年羹尧去了两个月,才放胤禵出京,挂了大将军帅印,带着一百个亲兵,轻装简从的赶着路程。到了四川成都省城,打听得年羹尧已带兵杀出关去了。胤禵心中疑惑,怎么副将军不待大将军的军令,擅自出兵?正气闷的时候,忽然有廷寄送到。胤禵忙摆设香案,接受圣旨。一位太监宣读道:抚远大将军胤禵着即免职,所有印绶,交年羹尧接收。着授年羹尧为抚远大将军,岳钟琪为参赞。胤禵才听罢圣旨,回过头来一看,那年羹尧也和自己并肩跪着接旨。到这时,胤禵心中才明白皇帝是调虎离山之计;如今他自己的军队又不在跟前,手中又失了兵权,便也无可奈何,窝着一肚子气,把印信交出,拂袖而去。只因他这时无权无势,他的行踪,也便没有人去查问他。这且按下不表。
话说广东省城珠市上有一家买卖行,主人姓梁,连年买卖不佳,亏折已尽。店主人和伙计们,终日愁眉不展,坐在店堂里发怔。看看已到年关,债户四逼,这姓梁的无法可想,吩咐小伙计到江边照财神去。原来这‘照财神’是广东商家的风俗,倘有营业不振,便在江边树一杆旗杆,杆头挂一盏红灯,名叫照财神。这家买卖行恰巧开设在江边。谁知红灯才挂上,忽然有一只大货船,驶近店门口停下。船上跳下一个大鼻子家人来,操着北京话,问行主人在吗?姓梁的忙出来招呼,那家人领他到船上,只见一个中年男子,体态魁梧,举动阔绰。他自己说姓金,此次贩卖许多北货茶果,特到广州来销售。只因找不到熟悉的行家,只见你家门口挂着红灯,特来拜托。
那姓梁的看船中货如山积,没有三五十万银子,休想买得到手;但是这时广东正缺少北货,倘能把这一船货买下,定可大大的发一笔财。只恨自己手头没有本钱,心中便万分焦急。那男人看出了店主人的心事,说道:“你倘没有本钱,也不要紧;我船中有四十万银子的货物,暂时寄存在你店中,托你慢慢的销售。现在我并不要你分文,待到明年这时候,我再来和你结帐。”那店主人听了他的话,十分欢喜,连连对他作揖道谢。一面备办极丰宫的酒席款待这客人;一面雇了许多夫役,把船上的货物,统统搬进店去。那客人吃过了酒饭,说一声叨扰,便上船去了。这姓梁的在店中,替他经营货物,不上半年功夫,那许多货物都已销去了,整整的赚了十万银子。店主人将货款去存在钱铺子里生利,只待那客人到来结帐。
看看又到年底,姓梁的便打扫店堂,预备筵席,自己穿着袍褂恭候着。到夜里,那客人果然来了,十只大船,一字儿停泊在这买卖行门口,船上都满载着南北货物,和参桂药品。那客人走上岸来,一见了主人,便拉着手笑吟吟的说道:“此番够你忙了!我船上有四百多万银子的货物,你快快想法子起岸吧!”那店主人一面招呼客人吃酒,一面招集了合城的买卖行主人,商量堆积货物的事体。顿时雇了五七百个伕役,搬运货物,吆喝之声,满街都听得。搬完了货物,姓梁的才进来陪着客人吃酒。酒醉饭饱,主人捧出帐簿来,正要结帐,那客人把帐簿推开,说道:你决不会有错,俺们慢慢的算罢。说着站起身来便告辞去了。临走的时候说道:“此去以三年为限,到那时我自己来和你算帐,现在不必急。”说着跳上船头,解缆去了。
这姓梁的自从那客人去后,着意经营,居然十分发达。不上三年工夫,那十船货物,早已销完。姓梁的天天候着,到了大除夕这一天,那客人果然来了;一见主人,便说恭喜,主人一面招呼酒食,一面告诉他那宗货银连本搭利已在六百万以上,分存在广州各钱庄家,如何处置,悉听大爷吩咐。那客人听了,便说道:“提出一半货银,划付汉口德裕钱庄;其余的一半,且存在广州再说。”主人听了
客人的吩咐,便连夜到各钱庄去汇划银子。看看到了正月初五,那客人孑然一身,只带一个家丁,住在姓梁的买卖行里;姓梁的虽是天天好酒好菜看待他,但他总觉得寂寞无聊。要知道这客人到底是什么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红灯热酒皇子遗爱 煮豆燃萁兄弟化灰
却说那姓梁的店主人,看那客人住在客边,寂寞无聊,便替他想出一个解闷的法子来了。原来这时正月初上,广州地方珠江边的花艇,正十分热闹;真是脂粉如云,管弦震耳,那些娼家,也竟有几个好的。姓梁的便邀集了许多同行朋友,陪着这位客人游紫洞艇子去。艇中绿窗红毡,十分精雅。那客人坐定,姓梁的一面吩咐设席,一面写着红笺,把八埠名花一齐召集了来。这客人坐在上首,五七十个女娃子,都陪坐在他左右。一时脂香粉腻,莺嗔燕叱,几乎把一座艇子挤翻了。那客人虽是左拥右抱,却一个也看不上他的眼;一会儿他推说小解,溜到后舱去。
这时,只听得一阵阵娇声啼哭。他循着哭声寻去,只见后舱一个娇弱女孩儿,被鸨母浑身上下剥得精赤的,打倒在地。那鸨母手中的藤条儿,还不住的向那女孩儿嫩皮肉上抽去,顿时露出一条一条血痕来。那客人看了,说一声:“可怜!”急抢步过去,拦住鸨母手中的藤条;一面忙把自己身上穿的袍褂脱下来,在那女孩儿身上一裹,抱在怀里,走出前舱来。这时前舱有许多妓女和客人,他也不管,只是拿手帕替她拭着眼泪,问她名字。那女孩儿躲在这客人的怀里,一边呜咽着,一边说自己名叫小燕。自从被父母卖到这花艇子里来。早晚吃老鸨打骂,说她脾气冷僻,接不得客。
那客人一面听她说话,一面看她脸面。虽说她蓬首垢面,却是长得秀美白腻;便把衣服打开,露出雪也似的身体来。上面衬着一缕一缕的血痕,越发觉得鲜艳。这客人忍不住伸手去抚摩她,小燕急把衣幅儿遮住,那粉腮儿羞得通红,嫣然一笑,低低的说道:“给别人看见像什么样儿。”再举眼看时,那满舱的妓女和客人,都去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他两人。从此这客人便迷恋着小燕,双宿双飞,一连一个多月,不走出舱门来。这时的小燕却迥不是从前的小燕,她打扮得花朵儿似的,终日陪伴着这无名的客人,两口子十分恩爱。有时只有这姓梁的走上船去谈几句话,别的客人,他一概不见。
光阴迅速,转眼春去夏来。那客人忽然说要回去了。问他回到什么地方去,他也不肯说,只吩咐那姓梁的,把存在广州的三百万两银子,拿一百万在珠江边买一所大屋子,里面花木陈设,都要十分考究;一百万银子给小燕平时使用,替小燕出了箱,住在那屋子里。剩下的一百万银子,便送给了姓梁的。姓梁的问他:“何日归来?”他听了,由不得眼圈儿一红,说道:“此去行踪无定,倘吾事不败,明年此时便是我归来之日;过此,今生怕不能再和你们相见了!”他又悄悄的对小燕说道:“你我交好一场,连我的名字你也不知道;如今我对你说了,我的名字叫做胤禵,你若纪念我时,在没人的时候唤着我的名字,我便知道了。”那小燕听了他的话,哭得死去活来;在小燕十分凄楚的时候,他便一甩袖子走了。小燕住在那座大屋子里,痴痴的候了三年,不见那客人回来。后来,她把这客人的名字去告诉姓梁的,才知道这胤禵是当今皇帝的弟弟。吓得那姓梁的,从此不敢提起这个话;便是小燕,也因为感恩知己,长斋拜佛去了。以后那胤禩、胤禟这班皇子,虽不知下落,但也还有一点点消息可寻。这个消息,却出在河南彰德府一个落拓秀才身上。
这秀才姓庄,名洵,讲到他的祖上,也做过几任教谕,他父亲庄士献,也是一位举人。便是庄洵自己,也早年中了秀才,实指望功名富贵,飞黄腾达;谁知他一中之后,截然而止。到二十岁上,父母一齐去世,庄洵不事生产,坐吃山空。眼见得这区区家业保守不住了,他便索兴抱了破釜沉舟的志愿,把家中几亩薄田一齐卖去,拿卖田的钱去捐了一名监生,赶到京里去下北闱。谁知文章憎命,连考三场,依旧是个不中;从此流落京华,吹箫吴市。亏得他住的客店主人,指导他在客店门口摆一个测字摊儿,替过往行人胡乱测几个字,倒也可以过活。
这客店在地安门外,原是十分热闹;且宫内的太监,在这条路上来来往往的很多。那太监的生性,又是多疑;因此他们有什么疑难事体,便来问庄洵,那做太监的,又是河南彰德府人居多,因此庄洵和他们厮混熟了,攀起乡谊来了。
不知怎的,这个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传到了尚衣监的太监刘永忠的耳朵里。那刘永忠和庄洵,不但是从小的乡邻,还关着一门亲戚。听他同伴常常说起庄洵,他便觑空溜出地安门去,远远见庄洵在客店门外摆着一个测字桌子。刘太监抢步上前,喊了一声:“庄大哥!”那庄洵听得有人叫唤,忙抬头看时,见一位公公走来。庄洵和他多年不见,一时认不出来,怔怔的对他看了半天,才恍然大悟。笑说道:“你不是俺刘家庄的刘二哥吗?”那刘太监呵呵大笑,庄洵忙收拾测字摊儿,两人手拉手的走进客店去,细谈别后的光阴。刘太监夸说自己做了尚衣监的总管,天天见着太子的面,多承太子十分信任;又夸说宫中如何繁华,同伴如何众多,出息如何丰厚。把个庄洵听得心痒痒的,十分羡慕。
第二天,刘永忠又把庄洵邀到大栅栏酒楼里去吃酒。吃酒当儿,庄洵便问:“宫中同伴究有多少?”那刘总管略一思索,便说道:“约略算来,也有二千多人。”他便轮着指数着:乾清宫多少,昭仁殿多少,坤宁宫多少,永寿宫多少等等,直数了一长串,刘总管说得天花乱堕,庄洵听得神魂颠倒。待他说完了以后,庄洵便求着刘总管道:“宫内既用这许多太监,谅来也不多我一个,求二哥帮我的忙,把我也携带进宫去当一名太监,省得在外面挨冻受饿。”这刘总管听了他的话,不禁拍案大笑起来,说道:“俺的庄大哥,你怎么这样糊涂!这割鸡巴不是玩儿事体呢!你这样年纪,怕不要送掉性命。你既要谋事,咱这里每年备办龙衣袍褂和江南织造衙门来往的信札很多,大哥不嫌委屈,便屈就了这个差使罢。”庄洵听了他的话,急忙称谢。从此以后,庄洵便当了刘总管的书记;凡是和各省官府来往的私信,都是庄洵代写。
庄洵得了刘总管的照应,他光景慢慢的舒齐起来。只是常常听刘总管说起宫中如何华丽,如何好玩,便要求刘总管带他进宫去游玩。刘总管也答应他有机会,也顺便带他进去。隔了几天,那江南织造的龙衣,已经送到。刘总管带领十八个太监出去,向内务府衙门去领龙衣,把庄洵也改扮做太监模样,挂上腰牌,混在十八个太监里面,手中捧着黄缎衣包,一串儿走进乾清门去。
一走进门,只见宫墙巍峨,殿角森严;一色黄瓦,画栋飞檐,把个庄洵看得头昏眼耀。走进乾清门,便是乾清宫。走进宫门,东向有一座门楼,上面挂着弘德殿匾额;西向一座门楼,上面挂着昭仁殿匾额。北向大门西傍,东面的上面写着东书房,西面的上面写着西书房;里面隐隐有戴大帽穿朝靴的人,踱来踱去。三五个太监在门外站着,见刘总管走来,都向他笑笑点点头儿。绕过西书房墙后,有一溜精室,上面写着南书房,里面有说话的声音。他们沿着西廊走去,望着那北廊,也有几间屋子,上面挂着繙书房的匾额。刘太监领着,穿进月洞门,见有三间下屋;刘总管叫人把庄洵手中的衣包接过来,叮嘱他在下屋里静悄悄的候着。
庄洵走进屋子去,靠窗坐下。隔着窗缝儿望出来,只见那太监三五成群的,都向他屋后走过。也有急匆匆走去的;也有两三人拉着手儿慢慢的踱着、低低的说着话的;也有手中拿着小盒儿的。来来去去,十分热闹。但是大家静悄悄的,却没有一个敢高声说笑的。庄洵正看得出神,忽觉身后有人伸手在他肩头轻轻的拍了一下;庄洵急回头看时,原来是刘总管。只见他空着手,知道他事体巳了,便
跟着他走出下屋,走过月华门,进入一座大殿,上写着“懋勤殿”。殿中设着宝座围屏,十分庄严;又绕出乾清宫,对面也有一座大宫殿,挂着绣帘,上面挂坤宁宫匾额。东廊有一座东暖殿,西廊有一座西暖殿。坤宁宫直北有一座钦安殿,绕过钦安殿,便是御花园神武门。他们暂不进门,向东绕出去。先走过钟粹宫,接着穿过长春宫、景仁宫、景阳宫、承乾宫、延禧宫、依次到了昭仁殿;刘总管领着庄洵,又从弘德殿绕进去,先走过翊坤宫,接着永和宫、咸福宫、永寿宫、启祥宫、储秀宫。一座一座宫殿玩过去,只觉得金碧辉煌、庄严华贵,庄洵嘴里不住的啧啧称羡。刘总管忙摇着手叫他不要声张。这时正是午后休息的时候,沿路遇到的太监宫女也不多。
宫殿游玩过了,便走进精武门,到了御花园里。只见亭台掩映,花木扶疏,一声声鸟鸣,传入耳中,十分清脆,真是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正走到万花深处,只听得后面一个小太监一边追着,一边唤着刘总管:张总管找你老说句话呢。刘总管听了,忙站住脚,又指点着庄洵向前走去,穿过林子,前面一座四面厅,你在厅里坐着候我,我去去便来。说着,丢下庄洵去了。
庄洵慢慢的向前走着,走出花丛,果然见一座大厅屋,四面落地琉璃窗,围栏曲折,走廊下供着许多花盆。走进屋去,四壁字画,十分幽雅。庄洵到底是一个读书人,见了字画,便十分心爱,一幅一幅的看过去。正看得出神的时候,忽然听得远远的“唵唵”几声喝道。庄洵在屋内隔窗望去,见一肩暖轿,几个内监抬着,轿中坐着一位十分威武的男子,从花间过来。庄洵知道皇上驾到,慌得他两条腿索索的抖动,要藏躲也无藏躲处,一眼见屋中摆着一架炕榻,庄洵也顾不得了,便一蹲身爬进炕榻下去躲着。侧着耳朵往外听时,只听得一阵橐橐的靴脚声,迈进屋来。一个人向炕榻上一坐,满屋子静悄悄的,只听得衣裳悉索的声音。
停了一会,忽听得炕上那人开口道:“把他带上来!”那说话的声音,十分洪亮。接着便有几个人出去,只听得一阵铁索声,带进三个人来,当地跪倒;内中有一个人,十分倔强。左右侍卫喝他跪下,他也不肯跪,大声骂道:“胤祯!你好狠心。俺和你一般的骨肉弟兄,你如今硬霸占了皇帝的位置,且不去说他;便是俺弟兄的性命,你也不肯放过,苦苦的要谋害我们。我问你,那胤禩和胤禟两位哥哥,有什么罪?你却唤他猪狗,又把他监禁起来。便是俺胤禵自从父皇在世,便带着兵马,南征北讨,替国家立了许多功劳;到如今虽不想论功行赏,也不到得犯这监禁的罪名。老实说,你现在这皇位原是俺的;如今被你夺了去,俺也不希罕。你打通了国舅隆科多,悄悄的把遗诏上‘传位十四皇子’一句改做‘传位于四皇子’,打量你这鬼鬼祟祟的行为,俺不知道吗?哼哼,胤祯,照你这种狼心狗肺,将来也不得好死呢。”
炕上坐着那人,被他骂得火星直冒,喝一声:“不必多说,赶快给他们化了灰!”只听得左右答应一声,好似拿席子一般东西,铺在地下,卷过又放,放过又卷;隔了半天,只听得侍卫们报道:三位亲王都化灰了!那炕上的人冷笑几声,站起身来,接着那内监们又是“唵唵”几声,喝着道一拥去了。把个庄洵吓得躲在榻下,只是发怔。后来那刘总管走来,悄悄的从炕床下面拖他出来,见他瞪着两眼,嘴里不住的说:“吓死我也!”刘总管送他回到客店里,他依旧不住嘴的说“吓死我也”。从此以后,这庄洵便害了疯病,见了人便说“吓死我也”。刘总管也来看望他几次,也替他请大夫诊脉服药,宛似石上浇水,病依旧是个不好。刘总管无法可想,只得打发一个人送他回家去。可怜庄洵这一病,直病到第十五年上,才略略清醒过来。那时雍正皇帝已死,他才敢把当时这番情形告诉给外人知道。
这位雍正爷只因康熙皇帝过于宽大,才放出这番狠心辣手来收拾诸皇子和各亲贵。他手下的同党又多,耳目又远,便是雍正皇帝自己也常常改扮剑客模样,亲自出来私行察防。任凭你在深房密室里,倘然你有半句诽谤皇帝的话,立刻叫你脑袋搬家。他自从收得血滴子以后,又得了国师传授他的喇嘛咒语,他要杀人也不用亲自动手,只要念动咒语,那血滴子自能飞去取人首级。讲到这血滴子的模样,是精铁造成的一个圆球,里面藏着十数柄快刀,排列着和鸟翅膀一般,机括一开,那快刀如轮子般飞也似的转着。这铁球飞近人头,便能分作两半,张开把人头罩在里面,一合,人头也不见了,这铁球也不见了。真是杀人不见血,来去无踪迹。雍正皇帝仗着这样东西,秘密杀死的人也不知道多少。讲到他侦探的本领,说出来真叫人佩服。
在雍正六年的时候,这日正是正月十五,京中大小衙门,都清闲无事,大小官员也个个回家吃团圆酒,闹元宵去了。那内阁衙门,本来没有住宿的官员,只留着四十多个供事人员,承办文书。这一晚,连那班供事也去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个姓蓝的在衙门里照料灯火。这姓蓝的家乡,远在浙江富阳地方。这时他独坐无聊,一抬头见天上一轮皓月,顿时想起家来;便去买了三斤绍兴酒,切了一盘牛肉,在大院子里对月独酌。想起自己离家八年,在内阁衙门谨慎办事,依旧是一个穷供事,便不觉发了三声长叹。
正气闷的时候,忽然他身后悄悄地走过一个大汉来,身材十分高大,面貌十分威武,穿着一身黑袍褂,脚登快靴。这姓蓝的认做是本衙门的守卫,当下便邀他在对面坐下,又送过一杯酒去;那大汉也不客气,举起杯来一饮而尽。便问这姓蓝的姓名官衔,这姓蓝的笑说道:“哪里说得上一个官字。”问:“同事有多少?”回答:“有四十六人。”问:“他们到什么地方去了?”答:“出去看热闹去了。”问:“你为什么不去?”答:“当今皇上,对于公事十分严谨;倘都玩去,谁担这干系呢?”大汉听了,说了一声“好!”接着又喝了一杯酒。又问道:“你在这里几年了?”回说已有八年了。问:“薪水多少?”回说:“二百两银子一年。”又问:“你可想做官么?”回说:“怎么不想?只是没有这个福分罢了!”问:“你想做什么官?”那姓蓝的听到这里,不觉捋一捋袖子,伸手在桌上一拍,说道:“大官俺也不想,俺只想做一个广东的河泊所官。”问:“河泊所官有何好处?”姓蓝的说道:“做河泊所官,单讲俸禄,每年也有五百两银子;便是平日那进出口船只的孝敬,也不少呢。”那大汉听了,也不说什么,站起来告辞去了。
第二天,圣旨下来,着调内阁供事蓝立忠任广东河泊所官。这样一个芝麻般大小的官员,也要劳动皇上特降圣旨;满朝文武,都觉得十分诧异。这件事只有蓝立忠一个人肚子里明白。他是特奉圣旨到任的河泊所官,自然便有许多同寅来趋奉他。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牛鬼蛇神雍和宫 莺燕叱咤将军帐
却说雍正皇帝侦探的手段,十分厉害。那时有一位大臣,名叫王云锦,是新科状元,雍正皇帝十分看重他。满朝官员见他是皇帝重用的人,便个个去趋奉他。每日朝罢回家,门前总是车马盈门。这位王状元别种玩儿他都不爱,只爱打纸牌。他在家里,一空下来,便拉着几个同僚在书房里打纸牌。有一次,他成了一副极大的牌,正摊在桌面上算帐;忽然一阵风来,把纸牌刮到地下。大家去拾起来,一查点,缺了一张纸牌。王状元也并不在意,便吩咐家人另换一副纸牌重打。
第二天,王云锦上朝,雍正皇帝问道:“昨天在家里作何消遣?”王状元老老实实回奏说:“在家里打纸牌玩儿。”皇帝听了笑笑,说道:“王云锦却不欺朕。”接着又问道:“朕听说你成了一副大牌,被大风刮去了一张,你心中很不高兴。今天可还能找到那一张牌吗?”王云锦听了,心中十分害伯;只得硬着头说道:“圣天子明鉴万里,风刮去的那一张牌,臣到今天还不曾找到。”雍正皇帝便从龙案上丢下一张纸牌来,说道:“王云锦,看可是这一张牌?”那王云锦一看,正是昨天失去的那张纸牌。他忙磕着头说“是”。皇帝笑说道:“如今朕替你找来了,快回家成局去罢!”说着,便站起来退朝。
从此以后,那班官员,十分害怕雍正皇帝,便是在私室里,也绝不敢提起朝政。雍正皇帝到这时,才得高枕无忧。每天在宫里和那妃嫔宫女调笑寻乐。这时他早把那贵佐领的女儿升做贵妃,另外又封了四个平日所宠爱的为贵妃。只有那贵贵妃最是得宠,朝晚和她在一处说笑。这位贵贵妃又有特别的动人处,她每展眉一笑,双眼微斜,真叫人失了魂魄。她身上软绵丰厚,叫人节骨十分舒畅;因此皇帝天天舍不得她,称她“温柔仙子”。
那大喇嘛打听得天子爱好风流,便打发喇嘛送一瓶阿肌苏丸去。这阿肌苏丸,原是媚药,若服一二丸,便可;尚然多吃了,便要发狂。那大阿哥胤礽,便是误服了阿肌苏丸,直疯狂到死。皇帝得了喇嘛送他的药丸,越发快乐,真可以称得当者披靡,所向无敌。皇帝行乐之余,越发感念那大喇嘛。这大喇嘛曾经帮着皇帝谋夺皇位,原是有功人物,因此常常召喇嘛进宫来谈笑饮食,赏赐珍宝,喇嘛又传授他许多秘术,皇帝便下旨替大喇嘛另建一座宫殿。
宫中原有一座喇嘛庙,在西山上;如今皇帝吩咐在皇宫后面,另造一处宫殿,以使朝夕往来。那内务府奉了圣旨,便召集京中巧匠,又派内监到江南去采办木料。雍正皇帝为了这件事体,特派一个喇嘛充钦差大臣。这钦差大臣到了江南,十分骚扰,沿途勒索孝敬;又挑选良家妇女进去供他的淫乐。还有一班蠢男人,特意把自己的妻子送进喇嘛行辕去伴宿,说得了喇嘛的好处,便可长生不老。这个风声一传出去,一传十,十传百,许多妇女都来自献,弄得这喇嘛应接不暇,后来索兴定出规矩来,凡是官家女眷见大喇嘛的,须先送贽见礼,少则一百两,多则一千两。江南地方,被他搅得污秽不堪。直到第二年才回京去,集了五六百名工匠,造了三年工夫,才把一座喇嘛宫殿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