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宫十三朝演义 - 第 14 页/共 53 页
洪承畴听了扣扣的话,心下害怕,想要放她们回去。看看这董小宛,心中又实在舍她不下,便将错就错用好话安慰着说道:“你们不用忧愁,只因有人告你主人窝藏匪类,强抢民女,我和你主人原也是朋友,所以吩咐他们暗地里把你主人放走了。又怕地方上坏人到你家里来搔扰,吓坏了这位美人儿,又吩咐他们把这美人儿接进衙门来暂避几天,等风波过去,再放你主婢二人回去。”洪总督说着,挨进身去,脸上做出一副尴尬神气来。董小宛看了,知道洪承畴不怀好意,便直跳起来,抢到柱子边去,把头向柱子上乱撞,顿时鲜血直流,云鬓散乱。扣扣忙抢上前去抱住。要知道董小宛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悲离鸾小宛入宫 誓比翼世祖游园
却说董小宛听了洪承畴的话,一时气急,要在柱子上一头撞死。亏得她丫头扣扣在身旁,抢救得快,上前抱住。董小宛也痛得晕倒在扣扣怀里。隔了不知多少时候,清醒过来一看,见自己睡在绣床上,丫头扣扣陪在身旁。问时,原来是在洪承畴的私第里。董小宛想起丈夫,不禁呜呜咽咽的痛哭起来。扣扣在一旁再三劝慰,说:“为今俺们在这洪贼势力之下,只得耐心守候,主人在外面,总可以想法救俺们出去的。”董小宛也无可奈何,只得耐心住下。看看那头上的伤口,也慢慢的好了。
有一天,洪承畴吃醉了酒,想起董小宛来,便把她主婢二人唤来,对董小宛说道:“冒公子如今已关进监牢里,过三五天,便要解进京去杀头。只因为我看你可怜,暗地里给你一个信,你倘然肯转嫁给我,我便拼却丢了这前程,把冒公子暗地里放走,和你丢官逃走。”洪总督话不曾说完,董小宛坐在地下,指着洪总督乱骂乱哭。洪总督笑嘻嘻的上前去亲自搀扶,被董小宛一伸手打了一个嘴巴去,打得又脆又响。洪承畴大怒,拍着桌子,混帐王八蛋的骂了一阵。吩咐:“拖去关起来!”便有两个笨女人上来,把她主婢两人横拖竖拽的拉进一间小楼去,紧紧关住。董小宛几番要寻死,都被扣扣劝住,并说:“主人万分宠爱主母,主母倘然死了,给主人知道了,怕主人的性命也不保呢。”小宛听了这话,怕丈夫为她伤心,便也不敢死了。
那冒巢民逃出家门以后,外面风声鹤唳,说冒巢民窝藏匪类,皇帝下旨查拿,满门抄斩。有的说江南总督四处画影图形,单抓冒巢民一个人。冒公子听了,吓得他走投无路。亏得他四处都有朋友,逃在歙县一个朋友家里。那朋友替他四处张罗,冒巢民自己也打发人到金陵总督衙门里去打听消息,才知道是洪承畴因为要夺他的董小宛,所以造出许多罪名来。冒巢民气愤极了,要亲自赶到金陵去和洪承畴拼命。这时有一侍妾,名蔡女萝的,跟着冒巢民一块儿逃在外面,劝冒公子说:“为今洪贼的势力大,主人倘然到金陵去,正是自投罗网,给宛姊知道了,又叫她加添忧愁。如今妾身有一计在此,不知主公生平可有心腹的仆人?”冒巢民听了,略略思索一会,说道:“有了!有一个冯小五。他母亲死了,是董小宛替他买棺成殓的。自从董小宛嫁到我家,这冯小五便在我家当一名仆人,他常常说起小宛的恩德,便是送了性命报德,也是愿意的。”蔡女萝便对冒巢民说:“如此如此……一定可以把宛姊救回来。”
冒巢民听了女萝的话,便连夜回水绘园去。那班旧时的奴仆和江湖好汉知道了,都悄悄的到水绘园来看望。冒巢民对着大众把蔡女萝的计策说了,果然那冯小五跳起来,抢着拍着胸口说道:“水里火里,小的愿意去!”当下又有几个愿跟冯小五一块儿去行事的,又有几个愿帮贴盘缠的。冒巢民拿出一干两银子来,交给冯小五,说:“衙门要使用,多少我都肯,总要想法把你主母救回来才是。”这班人一齐答应了一声,一溜烟去了。冒巢民仍回到歙县去守候消息。
这冯小五原是江湖上人,那总督衙门里的差役,他原都认识的。当时他到了金陵,摆了丰盛的酒席,把衙门里弟兄一齐请到。酒吃到一半,冯小五给众人磕了一个头,说起他主人被洪总督虚构罪名,强抢宠姬的事。又说:“如今主人愿出千金,求请各位弟兄帮忙,设法把俺主母救回家去。”众差役听了冯小五的话,正低着头想法子时,忽然有一个公人,慌慌张张从外面进来,说道:“诸位哥哥快回去!小人到京城上谕,立刻收拾行李,今夜九时便要动身。哥儿们快回去吧!”众人听了这话,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发了一会怔,匆匆忙忙的散去。
内中有一个名叫李山的,也是一个热心的朋友,他和冯小五交情又最深。他临走的时候,对小五说道:“老弟不用忧愁,今夜三更时分,请在秣陵关下守候着,我去打听你主母坐的是第几辆车子,通一个消息给你,你须多约几个弟兄上去夺回来。”小五依了他的话,到秣陵关下去候着。直候到天色微明,才听得车声隆隆,前面大队人马过去。洪总督的车子在前,后面跟着五六十辆大厂车,两旁都有清兵保护着,眼看他出关去。车子后面,又跟着一队骑兵,那李三也夹在兵队里,见了小五,他忙把手掌擎了三回,又伸着二个指儿。小五看了,知道董小宛在第十七辆车子上,他便远远的在后面跟着。他们是骑马的,小五只有两条腿,气喘吁吁的跑着。幸而他们押着许多女眷们的车辆,常常要打尖停息,小五也不致落后。
看看过了一站又是一站,那兵士们防备很严,小五终不能得手。车子走过邗沟地方,这里离绿杨村很近,小五悄悄的去招呼几个旧日冒巢民的奴仆,直追到清江浦地面,却不见了李三。再打听时,原来洪总督因要赶路,自己带了李三一班亲兵,昼夜兼程前进,丢下这许多女眷的车辆,吩咐兵队押着,随后慢慢的进京。这也是洪承畴要避人耳目的意思。冯小五听了,十分欢喜,说是机会到了,当夜打听得第十七辆车子和别的车子都寄住在悦来客店时,那女眷们依旧睡在车里。到了四更时分,小五约了几个同伴,悄悄的爬上屋顶,那兵士们因总督不在,多贪了几杯,这时正好睡。小五跳进内院,认得第十七辆车子是粉红色的车帘,便急忙跳上车去,掀开车帘一看,在月光下果然见那董小宛的丫头扣扣睡在车门口上。小五到这时也不及细看,抢着两个被窝,打开店门,拔脚飞奔。被窝里的女人,从梦中惊醒,哭喊起来。小五一边跑着,一边拍着被窝说道:“莫嚷莫嚷!俺是来救你回家去的。”这时店小二和一班兵士们,都从梦中惊醒,追出门去,小五已去远了。看看第十七辆车子里的一位女眷和丫头,都被劫去了。那兵士们一面报官访拿,一面押着车子,昼夜赶路。过了山东地界,不多几天,到了京里。
且说那小五抢得他主母和扣扣,回到他伙伴家里。打开被窝一看,那丫头扣扣原是不错,只有那主母却换了一个女眷。小五十分诧异,问时,扣扣说:“主母在路上,感冒风寒,前几天已换到后面蒲草轮子的病号车里去了。”小五又问:“这位女眷是什么人?”那女人自己说:“是姓金,原也是好人家的女儿,遭洪总督手下的兵士抢进衙门去,逼着做一个侍妾。如今你既拿我错认做你家主母枪了出来,是救了我的性命,我也无家可归,愿跟着到你主人家里去,服侍你主人一世。”小五见不是主母,也无心和这金氏说话,便托他同伴,把金氏和扣扣带回家去,自己转身又赶进京去。打听董小宛虽住在洪承畴府里,却还不曾遭洪氏的毒手。但是,府中院落重叠,兵卫森严,叫小五如何下手?隔了几天,接到他主人的来信,说京里有一位曹御史,是多年的至交,可以去求他帮忙。小五依了信上的话,去求见曹御史,把他主人的话说了。曹御史听了,十分动怒,说:“这洪老贼!不上奏章参他一本,也不显得我老曹的手段。”便吩咐小五,赶快去补一份状子来。
小五回去,找了三天,才找到一个写状子的人。谁知这写状子的人,见他告大学士洪承畴,心下不觉一跳,表面不动声色的勉强替他写好状子,暗地里却跑到大学士府去通报。这个消息洪承畴听得了,一面吩咐拿一锭大元宝,赏了这写状子的人,一面和他手下的门客商量。门客里面有一个名叫徐九如的,便替他想了一条计策,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把董小宛连夜送进宫去。
顺治皇帝一见,果然十分宠爱。只因董小宛心中念念不忘冒巢民,她见了皇帝,宫女叫她跪下,她只是低着头抹眼泪。皇帝看她哭得可怜,便吩咐宫女,带她到别宫去,好好看养。董小宛住在宫里,享用十分优厚,皇帝也常常来看望她,用好言安慰她。董小宛任凭皇帝千言万语,她总是不答话,皇帝好不动怒,坐了一会去了。这样子过了几天,董小宛心想这位皇上好性儿。日子久了,把自己的悲愁也慢慢的减轻下来。宫女看她肯说话了,便私地里问她的来历。董小宛告诉了她。那宫女说道:“这样说来,这洪承畴是你的仇人呢。你还想报仇吗?”董小宛咬着牙恨恨的说道:“俺过一百世也要报这个仇!”宫女又说:“你若想报仇,第一步要顺从皇帝,得了皇帝的宠爱,便可以借皇帝的势力报你的私仇。”一句话说得董小宛恍然大悟。心想身子既已进宫,休想再出宫去;我不如将计就计,替冒公子报了这个仇吧!
不多几天,顺治皇帝果然封小宛做淑妃。又怕外人说他娶汉女做妃子,便把小宛改姓董鄂氏,称董鄂妃。皇帝得了董鄂妃以后,卿卿我我,一双两好,把从前的愁闷,都已销去。便是这董鄂妃,也一心一意的伺候皇上,好似把冒公子忘了。暗地里却买通太后宫里的宫女太监,打听太后和洪学士的事体。原来太后虽说红颜已老,却仍是顾影自怜。她自从多尔衮死去以后,春花秋月,宫闱独宿。想起从前的伴侣,一个个都已过去,只有这洪承畴,远隔在江南。便暗暗的下一道懿旨,把这位老朋友唤回京来。每到烦闷的时候,把洪学士传进宫去,谈笑解闷。这个消息被董鄂妃打听得了,心想我何妨趁此在皇帝跟前挑拨一下,送去这洪贼的性命,也出了我心头的怨恨。她主意已定,隔了几天,天气十分蒸闷,董鄂妃正在凉床上睡午觉,忽然皇帝悄悄的到来,宫女们忙要去唤醒妃子,前来接驾;皇帝摇着手,吩咐莫惊醒她。说着,自己掀起软帘,蹑进房里去。只见妃子侧着腰儿,睡在榻上,那半边粉腮儿,越觉得红润可爱。皇帝走上去,看她双眼低合,香息微微,正好睡呢。又看她裙下弓鞋,却瘦得和春笋一般。皇帝忍不住伸手过去,轻轻一握。再看她鞋底里,绣着“周延儒进呈”五个楷字,皇帝点点头,微微一笑。这时纱窗外吹进一阵风来,掀起了妃子身上的罗衣,露出红红的衬衣角儿,那衣角上绣着一对小小的鸳鸯,颜色十分鲜艳。皇帝看了,不觉发起怔来。正静悄悄的时候,董鄂妃清醒过来。睁眼看时,见皇帝笑吟吟的站在榻前,慌得董鄂妃忙下榻来,跪在地下接驾。皇帝亲扶她起来,笑说道:“这样热的天气,闷在房里做什么?朕和你到什刹海采荷花去。”董鄂妃笑着称:“遵旨!”又说:“臣妾还不曾洗澡呢,万岁暂请外屋子坐一会罢。”皇帝听了,把颈子一侧,说道:“朕正要看卿洗澡呢!”董鄂妃忙跪奏道:“臣妾不敢亵渎万岁,再者,给外臣们知道了,成什么体统?”皇帝摇着头说道:“这怕什么?外臣们也管不着这许多。你若害羞,吩咐他们放下湘帘,朕在帘子外望着就是了。”董鄂妃没法,只得吩咐宫女们预备香汤,放下湘帘,伺候洗浴。皇帝在帘外望着,四个宫女替她洗擦着,另外四个宫女站着,手里捧着镜子胰子浴衣许多东西。不一会,妃子浴罢,重新梳妆。卷起湘帘,皇帝跳进来,笑说道:“长着这一身洁白的皮肤,真可称得玉人儿了。”把个董鄂妃羞得粉腮儿上起了两朵红云。
皇帝坐在一旁,静悄悄的看妃子梳妆成了,便握着妃子的手,走出宫去。上了凉轿,太监抬着,来到什刹海地方,只见万顷莲田,风吹着荷叶儿,翻来覆去,顿时觉得凉爽起来。荷花深处,荡出一只画舫来,宫女们伺候皇帝和妃子上了画舫,摇到水中央。妃子亲采一朵白荷花,献与皇帝,皇帝接在手中,一手搀着妃子的手,并肩靠在船窗里,看许多宫女们坐在采莲船在荷花堆里钻来钻去,齐声唱着《采莲曲》。一阵阵娇脆的歌声,传在皇帝耳朵里,皇帝连连称妙。停了一会,宫女们采了许多荷花,献上画舫来,皇帝吩咐堆在妃子脚下。董鄂妃坐在舱中,四面荷花围绕。人面花光,一般娇艳。皇帝叹道:“爱卿真可以做得莲花仙子!”从此以后,董鄂妃经皇帝赞叹以后,宫女们都称她“莲花仙子”。当时皇帝吩咐摆上酒来,和妃子对坐,两个传递杯盏。宫女们盘腿坐在舱板上。皇帝吩咐唱曲子,只听得一阵娇声,夹着弦子声唱道:
望平康,凤城东,千门绿柳一路丝缰;引游郎,谁家乳燕双双?隔春波,晴烟染窗。紫晴天,红杏窥墙,一带板桥长;闲指点,茶寮酒舫,听声声卖花忙。穿过了条条深巷,插一支带露柳娇黄。
一会到了西岸,见岸上万绿森森,浓荫叠叠。皇帝说道:“好一个清凉世界!”便携着妃子,踱上岸去。吩咐宫女太监们只在岸边伺候着,不用一人跟随。他两人肩并肩儿,手拉手儿,慢慢地走到绿荫深处的牌坊下面。皇帝忽然心里一动,忙把董鄂妃的玉手拉住,亲亲热热的接了一个吻。笑说道:“朕和爱卿,好似民间一对快乐恩爱夫妻。”董鄂妃听了,不觉扑簌簌的两行热泪,从粉腮上滚下来。皇帝见了,越发怜爱她,忙把她搂在怀里。低低问时,那董妃呜咽着说道:“臣妾贱同小草,一时得依日光,享荣华,受富贵;转眼秋风纨扇,抛入冷宫,到那时不知要受尽多少凄凉呢!”皇帝听了,便道:“爱卿尽可放心,朕得爱卿如鱼得水,不但此生愿白头偕老,又愿世世生生结为夫妇。真是唐明皇说的‘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卿如不信,朕当对天立誓。”说着,伸手按住董鄂妃的肩头,双双跪倒在牌坊下。皇帝道:“皇天在上,我爱新觉罗福临与妃子董鄂氏,愿今世白头偕老,世世结为夫妇,永不厌弃。倘然中途有变,我愿抛弃天下,保全俺俩的交情。”
董鄂妃听了,忙磕头谢恩。皇帝扶她起来,董鄂妃趁此奏明:“被洪学士强掳进京,家中还有胞兄名巢民,不知生死如何,天天记念。求皇上天恩,把巢民宣召进宫,使我兄妹得见一面,死也瞑目。”皇帝当时答应,第二天便下旨给江南总督,宣冒巢民进京。那冒巢民得了圣旨,立刻启程。
那洪承畴献董小宛进宫,原想她生性贞烈,一定要死在宫里的,也是借刀杀人的意思。不料她一进宫去,十分得宠;皇帝依恋着妃子,连日罢朝。他明知董小宛一得宠幸,定要报仇,便想了一条先发制人的计策。他觑便把皇帝私幸汉女,荒废朝政的话,对太后说了。太后听了,大怒,便立刻要去见皇帝,洪承畴拦住说:“这事体须得慢慢的解劝。太后不如先下了一道懿旨,禁止汉女进宫,他日搜查宫廷,便有所借口。”太后听了便依他的话,立刻下了一道懿旨:禁止满汉通婚;又不许选汉女当宫女。在神武门内,挂着一块牌子,上写:“有以缠足女人入宫者,斩!”一行字。皇帝看了,心中暗暗为董鄂妃担忧。
过了几天,冒巢民到了宫里,董鄂妃在坤宁宫召见,两下里自有一番悲喜的形状。只因宫女站在眼前,只好兄妹称呼;皇帝也把巢民召去,问了几句话。在宫中赐宴,宴罢,又进宫去和小宛说话;说起从前的恩情,和今后的分离,四行眼泪,和潮水一般似的淌下来。宫中不能久坐,只得硬着头皮,告辞出来。临走的时候,皇帝赏他黄金五百两,又下旨给江南总督,替他在家乡盖造花园,随时保护。
小宛自从巢民去了以后,勾起了万斛愁肠,不觉害起病来,终日睡在榻上,自有御医调治,皇帝也不时来看望,用好言安慰。小宛正病得昏沉的时候,忽然听得宫女报说:“太后来了!”慌得小宛出了一身冷汗,忙挣扎起来梳洗。忽见进来四个宫女,不由分说,把小宛横拖竖拽的拉了出去。只见太后气愤愤的坐在房子中间,宫女把小宛推上去,按着她跪在地下。要知小宛性命如何,再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入空门顺治逊国 陷情网康熙乱伦
却说小宛正昏昏沉沉的时候,被宫女拉出去跪在太后脚下。只听得太后喝一声:“贱人,抬起头来!”便有宫女上来,挽住小宛的云髻,往脑脖子后面一拉,小宛的脸便抬了起来。太后冷笑一声,说到:“长得好狐媚子的脸!替我掌嘴!”宫女们便扬起手掌,向两边粉脸上打去,一连打了三四十下,打得小宛脸上红肿,眼前金星乱迸。她心里又气又急,眼前一阵昏黑,不觉晕绝过去。宫女们把一碗冷水在小宛脸上一泼,小宛惊醒过来。太后便吩咐宫女问这贱丫头什么地方来的。小宛一面哽咽着,把自己的来历,仔仔细细的说了;却仍是瞒着,说自己是冒家的女儿。
正说时,皇帝踉踉跄跄的跑了进来。皇帝一向是怕太后的,见了这样子,只得低着脖子,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不敢说一句话。只听得太后问完了话,便吩咐宫女:“打死了罢!”上来四个粗蠢的旗妇,手里各拿着红漆棍,又拿着一个红布袋,要把小宛装进袋去。这是宫里的刑法,宫女犯了死罪,便装在布袋里,一顿乱棍打死。皇帝到了这时候,便忍不住上去,跪倒在地求着:“她原是好人家女儿,是洪学士送进宫来的。倘然太后要打死她,应当先办洪学士的罪!”太后听皇帝说起洪学士,便触动了私心,那口气便也软了下来,吩咐宫女道:“撵她出去罢!”皇帝又求道:“这汉女已进宫多日,再撵她出去,于皇家体面不好看。”太后想了一想,却也不错,便吩咐送到西山玉泉寺去。皇帝再要求时,太后手指皇帝的脸,大声道:“你可看见神武门里俺的旨意么?汉女进宫的,便砍脑袋。今天我还看在皇帝面上,饶了贱人一条狗命呢!”说着,逼着宫女把董小宛拉出宫去;坐一肩小轿,内监抬着,直送上西山玉泉寺里去。
这玉泉寺,是供奉喇嘛的。清宫里的规矩,宫人犯罪的,重则立时打死,轻则寄寺学佛。董小宛住在寺里,倒也觉得清净,天天念佛,自己知道红颜薄命,便也看破红尘,一心修道。不多几天,居然把各项经卷读熟。小宛原是一个聪明女子,她参透经典的奥理,心中恩怨两忘,什么冒巢民,什么顺治皇帝,都不挂在她心上。独有那顺治帝,迷恋得厉害;他自小宛出宫以后,虽有别的妃嫔伺候着,但他想起小宛,便日夜悲啼。过了几天,皇帝实在忍耐不住,便化了许多银钱,买通宫女太监们,瞒住了太后的耳目,悄悄的偷上西山去。在玉泉寺中见了小宛,两人抱头痛哭。小宛把许多红尘虚幻的话,慰劝皇帝。皇帝总是依依不舍,在玉泉寺里一连住了三天,还不肯回宫。后来给太后知道了,打发总管太监,抬着软轿来接驾;又说:皇帝倘然不肯回宫去,太后便要自己上山来了。小宛又再三劝着皇帝说:“陛下倘不忘臣妾,将来在五台山上,还得一见。”后来太后又打发内监来催逼,皇帝无可奈何,上轿回宫去。
谁知皇帝回宫的第二天,忽然看管玉泉寺的内监报说,董鄂妃不见了!皇帝听了万分伤心。暗地里打发许多太监,各处去找寻,也是毫无消息。皇帝把侍候小宛的宫女传来,亲自盘问。那宫女说:“妃子怕是成仙去了。这几天风清月白的夜里,只见妃子在寺后面的瑶台上走来走去的望着月儿,内监们赶去看时,已是影踪全无了。这不是仙去了么?”皇帝听了,反快活起来,拍着手说道:“朕原说她是莲花仙子呢!如今果然成仙去了!可是叫朕怎么样呢?”说着,便呆笑起来。
这个消息传到太后耳里,怕从此把皇帝引疯了,便暗暗的吩咐人,到西山去,连夜放了一把火,把玉泉寺烧成一片焦土。可怜烧死了许多宫女太监。内中有一个宫女的尸身,很像小宛的,太后便吩咐宫人,故意声张起来,说小宛被火烧死了。皇帝听了,也不悲伤。隔了几天,忽然宫里吵嚷起来,说:“皇帝走了!”又在皇帝书房里,搜得皇帝遗下的手诏。上面写道:
太祖太宗,创垂基业,所关至重;元良储嗣,不可久虚。朕子玄晔,佟桂氏所生,岐嶷颖慧,克承宗祧,兹立为皇太子。即皇帝位。特命内大臣索尼苏克、萨哈过、必隆、鳌拜为辅臣,伊等皆勋旧重臣,朕以腹心寄托,其勉矢忠荩,保翊嗣君,佐理政务。布告中外,咸使闻之。钦此。
当时皇太后看了这手诏怔了半天,便吩咐把内大臣鳌拜传进宫来。商量停妥,便传谕出去,说:皇帝急病身亡,遗诏立太子玄晔为皇帝。这个消息一传出去,文武百官都到大清门外候旨。太后传旨出去,所有满汉臣工,一概不许进宫;只吩咐明天在太和殿朝见新皇帝。第二天,那文武大臣贝勒亲王,一齐在太和殿候驾;三下静鞭,新皇帝登基。这时玄晔年纪只有八岁,坐在龙椅上,受百官朝贺;鳌拜和洪承畴站在两旁。皇帝下旨,改号称康熙。一面在白虎殿里,一般的替顺治皇帝办起丧事来。
且说顺治皇帝自从偷出宫门以后,只因换了平常衣服,路上也没有人来盘问他。京城里的路,他是不认识的。他信步向西走去,看看出了北京城。这时是深秋天气,只见眼前一片荒凉,顺治皇帝心中想起从前和董小宛在树林中密语,一番恩情,起了无限感慨,脚下一脚高一脚低向麦田中走去。正走时,前面田路旁远远的来了一个痴头和尚,手中拿一轴破画,嘴里高一声低一声的不知唱些什么。看看走近皇帝跟前,只见他深深的打了一个问讯。说道:“阿弥陀佛!师父来了么?”
世祖听了,心中不觉一怔。道:“这和尚那里见过的?怎么嗓音怪熟呢!”再看他时,见他浑身长着癞疮,一只左眼已瞎,身上袈裟,千补百纳,赤着一双脚。便问他道:“你赤着脚不怕冷吗?”那和尚哈哈大笑着道:“冷是什么?什么是冷?”世祖听了,不觉触动禅机,心下恍然大悟。接着说道:“什么是我?我是什么?”那和尚道:“善哉善哉!”世祖问他:“你手中拿的是什么画?”那和尚见问,便放声大哭起来;哭够多时,才说道:“贫僧原是五台山清凉寺里的僧人。俺师父道行很高;修炼到八十岁上,忽然对贫僧说道:‘我明日要下山去了!’当时贫僧不忍离开师父,拉住他的衣裳,放声大哭。师父看我哭得伤心,便说这是定数,哭也无用。我念你一片至诚,如今给你一幅画儿,画上画着一个没有眉毛的人。你记着:二十年后,你带着这幅画儿下山进京去,自有人替你补画上那画中人儿的眉毛。”
世祖听他说话离奇,便向他要那幅画儿看。见上面果然画着一个赤脚和尚,和尚脸上果然缺少两条眉毛。世祖看了,便在腰上挂着的笔袋里掏出一枝笔来,替他补画上两条眉毛。那和尚见世祖替他画了眉毛,便爬在地下,连连磕头,口中喊着师父。说道:“俺师父叮嘱我,那补画眉毛的人,便是我的后身。我听了师父的话,如今恰恰二十年,便下山来寻访,在江湖上飘泊了多年,才找到了贵檀越。贵檀越不是我的师父是什么?请师父快回山去。”世祖便问他:“你的师父,如今到什么地方去了?”那和尚说道:“俺师父自从给了我这幅画以后,第二天便圆寂了。”世祖听了,低着头半晌,忽然大笑道:“俺跟你去罢!”那和尚说道:“师父也该去了,山上的女菩萨也候着师父多日了。”世祖问他什么女菩萨,那和尚说道:“便是玉泉寺的女菩萨。”世祖听了,拉着那和尚飞也似的跑去。后来世祖和董鄂妃一块儿在五台山上清凉寺里修道。吴梅村有一首清凉山赞佛诗,便是世祖和董妃的事体。那诗道:
双成明靓影徘徊,玉作屏风璧作台;
薤露雕残千里草,清凉山下六龙来。
这个消息,传到太后耳朵里,懊悔从前不该撵走董鄂妃,如今自己亲生的儿子,孤凄凄的出家在五台山上。但这件事体又不好声张出去,只得推说礼佛,便带着康熙皇帝巡幸到五台山。太皇太后瞒着众人,暗暗的到清凉寺去访问。只见一个癞和尚,又聋又瞎,问他说话,十句倒有九句不曾听得。太皇太后无可奈何,对着寺门洒着几点眼泪,下山回宫去。到了第二年,太皇太后又到五台山去;只见那山门半圮,连那癞和尚也不在了。太皇太后便下旨重建清凉寺,算是太皇太后的私庙。以后太皇太后年纪也老了,行动不便,便也不曾到五台山去,只是心中常常记念着罢了。
倒是康熙皇帝年纪渐渐大起来,长得人物漂亮,精明强干。在顺治手里,已经打败明将史可法,灭了明帝子孙福王、唐王、鲁王,又赶走了永明王,打败了郑成功,收得台湾海岛。后来平西王吴三桂、平南王尚之信,靖南王耿精忠造反,也经八旗兵打平。到了康熙时候,地方上十分太平。太皇太后替他请了两位师傅;一位是河南人汤斌;一位是魏裔介。这两位学士,天天在瀛台对皇帝讲解经史,后来又请侍讲学士高士奇讲解宋学。皇帝也十分好学,天天和大臣们讲论不倦。他回进宫去,对宫女们讲解。那宫女听了,莫名其妙。这时有一位太公主,是太宗皇帝的幼女,世祖皇帝的胞妹,康熙皇帝的姑母。只因面貌长得美丽,年纪又小,只大得康熙皇帝五岁。太皇太后不舍得她出宫去,把她留在宫里,到二十二岁,还不曾招驸马。康熙皇帝和这位姑母又最好,自幼儿跟着姑母一床儿睡,许多乳母保母宫女们伺候他,他都不要。一进宫来,便找他姑母玩儿去。后来上了学,在上书房听了讲回宫来,也找他姑母讲解去。
这位太公主,原也读得满肚子诗书,他姑侄两人,常常谈着学问,娓娓不倦。因此康熙皇帝和他姑母的交情,越发深厚。他两人在没人的时候,常常说些知心话,大家竟忘了姑侄的名分。这时康熙皇帝年纪已有十七岁了,天天和他姑母做着伴,这男女的情窦,早已开了。他姑母二十二岁,正是女孩儿情意缠绵的时候。谁知这时康熙皇帝,因读书用功过度,便得了咯血的症候。太皇太后知道了,十分忧愁,忙请御医服药调治。御医说:“须安心静养。”太皇太后意思要把皇帝搬到宁寿宫去,亲自照看他。佟桂太后要把皇帝搬进慈宁宫去住着。皇帝都不愿意,却住在永乐宫里,只要姑母陪伴他。别的宫女保母,一概不许进房子来。太皇太后认做他是孩子气,也便依他。那太公主终日陪伴着侄儿,在病榻上耳鬓厮蘑,软语温存。康熙皇帝又长得俊俏动人,日子多了,两人情不自禁,便做出风流事体来。皇帝偿了心愿,那病竟完全好了。
女孩儿家到底胆怯,便悄悄的把这件事体告诉母亲。太皇太后听了,吓了一大跳,忙把皇帝唤来,暗地里埋怨他。谁知康熙皇帝少年任性,定要把姑母封为妃子,又说:“倘不依我,便愿不做皇帝。”太皇太后怕闹出事来,便也只得听他胡闹去。待太皇太后逝世以后,康熙皇帝便索兴一道圣旨,把姑母封做淑妃。满朝文武看了十分诧异,便有御史官奏章劝皇帝收回圣旨,把太公主另嫁驸马。皇帝看了,十分生气道:“姑母既不是朕的母亲,又不是朕的女儿,也不是朕的同胞姊妹。封做妃子,免得出宫去吃苦,有什么使不得?”从此以后,皇帝便大了胆,拣那宫女中有姿色的,便随处临幸。有别的宫女撞见,也不知害羞。那宫女被宠幸的,便封她做妃子,不上一年,那宫里的妃子,已有四十六个。任你大臣如何劝谏,他总置之不理。
那时有一个太监,名小如意的,性情十分乖巧,在外面买了许多邪书,偷偷的带进宫来,献与皇帝。皇帝平日只见侍读学士讲些经史,从不曾看见这种有趣味的书。从此他便丢了经史的学问,没日没夜的看那些书。看到有味的时候,连饭也不想吃,觉也不要睡,终日拉着那班妃子,照书上的法儿,大做起来。有一天,皇帝坐在湖山石上看书,小如意站在一傍伺候着,远远的看见一个宫女走来,皇帝忽然异想天开,自己先在山洞子里躲起来,吩咐小如意如此如此。看看那宫女走到跟前,小如意上去不由分说,一把拉住,把她推进洞去。吓得那宫女娇啼宛转,只听得山洞子里哭喊一阵子,那宫女吃了亏,踉踉跄跄的逃了出来。停了一会,又来了一个宫女,小如意如法炮制。皇帝这一天,共闹玩了四个宫女,心中十分快乐。可怜那宫女自吃了亏,到底也不知是谁欺侮她呢?小如意又哄着皇帝,说汉女如何如何娇嫩,如何如何温柔。皇帝听了,记住脑子里。又打听得文华大学士张英家里,和那尚书姚江家里,养着许多美人。张家和姚家原是亲家,两家都娶得七八个如夫人,个个长得姿色娇艳,体态风流。北京人有几句儿歌说道:“论美人,数姚张,你有西施女,我有贵妃杨;等闲不得见,一见魂飞扬。”这个歌儿,小如意传进宫去,皇帝听了,便夜夜思量。
讲到这两家的美人,要算姚江第四位小姐长得最可人意。张英知道了,便去求婚,配给自己的二公子。那二公子官也做到京卿,自娶得姚家的女儿,欢喜得什么似的,天天香花供养着,等闲不出房门一步。有一天,是皇太后的万寿,早几天,便有上谕下来,凡汉官命妇,一律随着满人进宫去叩祝。这一天,凡是张、姚两家的女眷,因为贪玩宫庭的风景,只叫他丈夫在朝做官的,一个个按品大装,进宫去拜寿。那张学士的二媳妇,也到了宫里,随班叩祝过。太后传谕,便在内廷赐宴。坐过了席,领着到上苑去游玩,尽一日之欢,直到万家灯火的时候,才一齐退出宫来,各个上轿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