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史演义 - 第 21 页/共 22 页
一日,后主忽忆祖珽,问其人何在,左右言配光州,乃就流囚中除为海州刺史。珽得释,因遗令萱弟陆悉达书云:赵彦深心腹阴沉,欲行伊、霍事。君姊弟虽贵,岂得平安,何不早用智士耶?悉达为姊言之,令萱颇以为然。士开亦以珽有胆略,欲引为谋主,乃弃旧怨,言於帝曰:「襄、宣、昭三帝之子,皆不得立。今至尊独在帝位者,祖孝征之力也。人有大功,不可不报。孝征心行虽薄,奇略出人,缓急可使。且其目已盲,必无反心,请复其官。」
后主从之,召为秘书监。士开与胡长仁不睦,谮之后主,出为齐州刺史。长仁怨愤,谋遣刺客杀士开。事觉,欲治其罪。士开以帝舅疑之,谋於珽.珽引汉文帝诛薄昭故事,遂遣使就本州赐死。
瑯琊王俨素恶士开、提婆专横,形於词色。二人忌之,奏除俨为太保,余官悉解,出居北宫。五日一朝,不得时见太后。俨益不平。时御史王子宜、仪同高舍洛、中常侍刘辟疆共怨士开,因说俨曰:「殿下被疏,正由士开间构,何可出北宫,入民间也!」俨因思不杀士开,无以泄忿,乃谓冯子琮曰:「士开罪重,儿欲杀之,姨夫能助我乎?」子琮素附士开,然自以太后亲属,士开每事不让,心常忿之,思欲废帝而立俨,因对曰:「殿下欲杀士开,足洗宫闱之耻,敢不竭力!」俨乃令王子宜上表,弹士开罪,请禁推。子琮杂他文书上之,帝不加审省,概可其奏。俨见奏可,谓领军厍狄伏连曰:「奉敕,令领军收士开。」伏连以告子琮,且请复奏。子琮曰:「瑯琊受敕,何必更奏!」伏连信之,发京畿军士伏於神武门外。次早士开依常早参,门者不听入,伏连前执其手曰:「今有一大好事,御史王子宜举公为之。」士开问何事,伏连曰:「有敕令公向台。」因令军士拥之而行,至台,俨喝左右斩之。士开方欲有言,头已落地。俨本意唯杀士开,入朝谢罪。其党惧诛,共逼之曰:「事已如是,不可中止,宜引兵入宫,先清君侧之恶,然后图之。」
俨遂帅京畿军士三千人,屯千秋门。后主闻变,怒且惧,使桃枝将禁兵八十召俨。桃枝遥拜,俨命反缚,将斩之,禁兵散走。帝又使冯子琮召俨,俨辞曰:「士开比来实合万死,谋废至尊,剃家家发为尼,臣为是矫诏诛之。尊兄若欲杀臣,不敢逃罪,若舍臣,愿遣姊姊来迎,臣即入见。」姊姊,谓陆令萱也。俨欲诱出斩之。令萱执刀在帝后,闻之战栗。帝又使韩长鸾召俨,俨将入。刘辟疆牵衣谏曰:「若不斩提婆母子,殿下无由得入。」广宁王孝珩、安德王延宗自西来,曰:「何不入?」辟疆曰:「兵少。」延宗谓俨曰:「昔孝昭杀杨遵彦,不过八十人。今有众数千,何谓少!」俨不能决。孝珩谓延宗曰:「此未可与同死。」遂去之。后主召俨不入,泣谓太后曰:「有缘复侍家家,无缘永别。」急召斛律光。俨亦召之。光闻俨杀士开,抚掌大笑曰:「龙子所为,固自不凡。」入见帝於永巷,帝率宿卫者步骑四百,授甲将出战。光曰:「小儿辈弄兵,与交手即乱。鄙谚云:「奴见大家心死。』至尊宜自至千秋门,瑯琊必不敢动。」帝从之,光步随及门,使人走出连呼曰:「大家来!大家来!」俨众骇散。帝驻马桥上,遥呼之。俨犹不进。光步近,谓俨曰:「天子弟杀一夫,何所苦?」执其手,强引之前,请於帝曰:「瑯琊王年少,肠肥脑满,轻为举措,稍长自不复然,愿宽其罪。」帝拔俨所带刀钚,筑其头,欲下者数次,良久乃释。收厍狄伏连、高舍洛、王子宜、刘辟疆支解之,暴其屍於都街。帝欲尽杀王府文武官吏,光曰:「此皆勋贵子弟,诛之恐人心不安。」赵彦深亦曰:「春秋责帅。」遂并释之。太后责问俨:「尔何妄行若此?」俨曰:「冯子琮教儿。」太后怒子琮,就内省杀之,载屍还其家。自是太后置俨宫中,每食必自尝之。令萱说帝曰:「人称瑯琊聪明雄勇,当今无敌。观其相表,殆非人臣。自专杀以来,常怀恐惧,宜早除之。」帝尚犹豫,因问之祖珽.珽举周公诛管叔,季友鸩庆文以对。
帝乃决,密使赵元侃杀俨。元侃辞曰:「臣昔事先帝,见先帝爱王,何忍行此?」帝乃托言明旦出猎,欲与瑯琊同去。夜四鼓,即召之。俨疑不往,令萱曰:「兄呼儿,何为不去?」俨乃往。出至永巷,刘桃枝反接其手。俨呼曰:「乞见家家、尊兄。」桃枝以袖塞其口,反袍蒙头,负至大明宫,鼻血满面,拉而杀之。时年十四。裹之以席,埋於室内。帝使启太后,太后临哭十余声,宫女即拥之入内。遗腹四男,皆幽死。
却说太后性耽淫逸,出入不节,自士开死后,益觉无聊,数游寺观,以寻娱乐。有定国寺沙门昙显,体态轩昂,仪度雄伟,为一寺主僧。外奉佛教,内实贪淫。善房术,御女能彻夜不倦。寺中密构深房曲院,为藏娇之所。以广有蓄积,交结权贵,故人莫敢禁。太后至寺行香,见而悦之,假称倦怠,欲择一深密处少息片时,命昙显引路,至一秘室中。太后坐定,谓昙显曰:「闻僧家有神咒,卿能为我诵乎?」昙显曰:「有,但此咒不传六耳,乞太后屏退左右,臣敢诵之。」太后令宫女皆退户外。显见旁无一人,乃伏地叩头曰:「臣无他术,愿得稍效心力,以供太后之欢。」太后微笑,以手挽之起,遂相苟合。太后大悦,回宫后,即於御园中建设护国道场,召昙显入内讲经,昼夜无间,大肆淫乐。赏赐财帛,不可胜记。众僧至有戏呼昙显为太上皇者。丑声狼籍,而帝不觉。一日,谒太后,见有二尼侍侧,颜色娇好,心欲幸之,乃假皇后命召之。二尼欣然欲往,太后不好却,但嘱二尼小心谨慎。及至前宫,帝挽之入室,逼以淫乱。二尼惊惧,抵死不从。使宫人执而裸之,则皆男子也。宫女各掩面走。你道两个假尼从何而来?一昙显之徒,名乌纳,年二十,状貌如妇人好女。因昙显不得长留禁中,使充女尼,得以长侍太后。一市中少年,名冯宝,美丰姿,而有嫪毐之具。昙显尝与之狎,戏其具曰:「吾为正,尔为副,天下娘子军不足平也。」宝欲求幸太后,以图富贵。昙显亦令削发充女尼,荐之太后。除一二心腹宫女外,人莫之知也。
不意今日帝前,当面败露。严讯入宫之由,遂各吐实,於是昙显事亦发。帝大怒,立挝杀之,并诛昙显。籍其寺中,有大内珍宝无数,皆太后所赐者。
帝益怒,遂幽太后於北宫,禁其出入。太后亦无颜见帝,两宫遂暌。祖珽见太后被幽,欲尊令萱为太后,为帝言魏代保太后故事,且曰:「陆虽妇人,然实雄杰,自女娲以来未之有也。」令萱亦谓珽为国师国宝,珽由是得为仆射。
时斛律光为宰相,深恶之,遥见辄骂曰:「多事乞索小人,意欲何为!」
又谓诸将曰:「边境消息,兵马处分,向来赵令恒与吾辈参论。盲人掌机密以来,全不与吾辈语,正恐误国家事也。」又旧制,宰相坐堂上,百官过之,皆下马行。光在朝堂常垂帘坐,珽不知,乘马过其前。光怒曰:「小人乃敢尔!」后珽在内自言,声高慢,光过而闻之,愈怒。珽觉光不悦己,私赂其从奴问之。奴曰:「自公用事,相王每夜抱膝歎曰:「盲人入,国必破矣!』」
珽由是怨之。穆提婆求娶光庶女,不许。帝赐提婆晋阳田,光言於朝曰:「此田神武帝以来,常种禾,饲马数千匹,以拟寇敌。今赐提婆,则阙军务矣,不可。」穆亦怨之。光有弟丰乐为幽州行台,善治兵,士马精强,阵伍严整。
突厥畏之,谓之南可汗。光长子武都为梁、兖二州刺史。光虽贵极人臣,性节俭,不好声色,罕接宾客,杜绝馈饷。每朝廷会议,常独后言,言辄理合。
行兵倣其父金法,营舍未定,终不入幕,或竟日不坐。身不脱甲冑,常为士卒先,爱恤军士,不妄戮一人。众皆争为之死,自结发从军,未尝败。北周韦孝宽屡欲伐齐,而惮光不敢发。密为谣言以间之,曰:「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又曰:「高山不摧自崩,槲木不扶自举。」令谍人传之於邺。
邺中小儿相歌於路。珽因续之曰:「盲老公背受大斧,饶舌老母不得语。」
使其妻兄郑道盖奏之。帝以问珽,珽曰:「实闻有之。」又问:「其语云何?」
珽因解之曰:「百升者,斛也。盲老公,谓臣也。饶舌老母,似谓女侍中令萱也。且斛律累世大将,明月声振关西,丰乐威行突厥,女为皇后,男尚公主,谣言甚可畏也。盍早图之。」帝以问韩长鸾,长鸾力言光忠於国,未可以疑似害之,事遂寝。珽又见帝言之,唯何洪珍在侧,帝曰:「前卿所言,即欲施行,长鸾以为无此事,劝朕勿疑。」珽及未对,洪珍进曰:「若本无意则可,既有此意而不行,万一泄露如何?」帝曰:「洪珍言是也。」然犹未决。珽因贿嘱光之府吏封士让,密首云:「光前西讨还,敕令散兵,光不从,引兵逼都城,将行不轨,见城中有备乃止。家藏弩甲,僮仆千数,每遣使丰乐武都,阴谋往来,约期举事。若不早图,恐变生目前,事不可测。」
珽以士让首状呈帝,帝遂信之。恐即有变,便欲召光诛之。又虑光不受命,复谋之珽.珽请遣使赐以骏马,语之云:「明日将游东山,王可乘此同行。光必入谢,至即执之,一夫力耳。」帝如其计。明旦,光入凉风堂,才及阶,刘桃枝自后扑之,不动,顾曰:「桃枝常为此事,我不负国家。」桃枝与三力士齐上,以弓弦罥其颈,拉而杀之。血流於地,后铲之迹终不灭。於是下诏,称其谋反,尽杀其家口。珽使郎中邢祖信簿彔光家。问所得物,对曰:「得弓十五,宴射箭百,刀七,赐矟二。」珽厉声曰:「更得何物?」曰:「得枣杖二十束。拟奴仆与人斗者,不问曲直,即杖之一百。」珽大惭,谓曰:「朝廷既加重刑,郎中何宜为雪。」祖信既出,人尤其言直。祖信慨然曰:「贤宰相尚死,我何惜余生!」旋杀武都於兖州,又遣贺拔伏恩捕诛丰乐。伏恩至幽州,门者启羨曰:「使人衷甲马有汗,宜闭城门。」羨曰:「敕使岂可疑拒?」遂出见。伏恩执而杀之。初,羨常以盛满为惧,表解所职,不许。临刑歎曰:「女为帝后,公主满家,家中常使三百兵,富贵如此,焉得不败!」及其五子皆死,斛律后亦坐废。周主闻光死,喜曰:「此人死,齐其为我有乎!」为之赦於国中。珽既害光,专主机衡。每入朝,帝令中贵扶持,出入同坐御榻,论决政事。委任之重,群臣莫比。
先是胡太后自愧失德,欲求悦帝意,饰其兄长仁之女置宫中,令帝见之。
帝果悦其美,纳为昭仪。及斛律后废,太后欲立昭仪为后,力不能得之帝。
知权在令萱,乃卑辞厚礼以结之,约为姊妹。令萱因亦劝帝立之。然其时黄花已生子,令萱欲立之为后,每谓帝曰:「岂有男为皇太子,而身为婢妾者乎?」因胡后宠幸方隆,未可以言语离间。因於宫中暗行魇魅之术以惑之。
正是:
当面明枪犹易躲,从旁暗箭最难防。
未识胡后能保帝宠,常得立位中宫否,且听下文细述。
第五十九卷 齐后主自号无愁 冯淑妃赐称续命
话说陆令萱欲立黄花为后,暗行魇魅之术,以间胡后之宠。旬日间,胡后精神恍惚,言笑无恒,帝渐恶之。一日,令萱造一宝帐,枕席器玩,莫非珍奇。坐黄花於帐中,光彩夺目,谓后主曰:「有一圣女出,大家可往观之。」
及见,乃黄花也。令萱指之曰:「如此人不作皇后,遣何物人作?」帝纳其言,而未忍废胡后也。又一日,令萱於太后前作色而言曰:「何物亲姪,作如此语!」太后问其故,令萱曰:「不可道。」固问之,乃曰:「后语大家云:「太后行多非法,不可以训,有忝大家面目。』」令萱知太后最恶人发其隐私,故以此言激之。太后果大怒,立呼后出,剃其发,载送还家,废为庶人。於是立穆氏为后,而令萱之权,太后亦受其制。
且说齐自士开用事以来,政体大坏。及珽执政,颇收举才望,内外称美。
左丞封孝琰谓珽曰:「公是衣冠宰相,异於余人。」珽益自负,乃欲增捐庶务,沙汰人物,官号服章,并依故事。又欲黜诸阉竖及群小辈,为致治之方。
令萱、提婆、长鸾等不以为然,议颇同异。乃嘱御史丽伯律劾主书王子冲纳赂,事连提婆,欲使赃罪相及,而并坐令萱。令萱觉之大怒,传帝敕,释王子冲不问,而斥伯律於外。由是事事与珽相左,诸宦者更共谮珽.帝不得不疑,因问令萱曰:「孝征果何如人?」令萱默然不对。三问,乃下牀叩头曰:「老婢应死。老婢始闻和士开言,孝征多才博学,意谓善人,故举之。比观其行事,大是奸臣。人实难和,老婢应死。」帝命韩长鸾检省中案牍,尽得其奸状。帝大怒,然尝与之重誓,故不杀。解去内职,出为北兖州刺史。珽求见帝,长鸾不许,遣人推出柏阁。珽坐地不肯行,曳其足以出。穆提婆遂代其任。未几,珽以恶疾死。
先是后主言语涩纳,不喜见朝士,自非宠私狎昵,未尝交语。唯国子祭酒张雕,以经授后主为侍读,呼为博士,大见委重。雕亦自以出於微贱,致位人臣,欲立效以报德,议论抑扬,无所回避。帝尝动容改听,朝政得失,因之稍加留意。其后触怒群小,共构杀之。自是正言谠论,遂绝於帝耳。又帝承世祖奢泰之余,以为帝王当然。后宫宝衣玉食,一裙之费,值至万匹。
盛修宫苑,无时休息。夜则然火照作,寒则以汤化泥。凿晋阳西山为大像,一夜然油万盆,光照宫中。好自弹琵琶,为无愁之曲,近侍和之者以百数。
民间谓之「无愁天子」。於华林园立贫儿村,自衣蓝缕之服,行乞其间以为乐。庶姓封王者以百数,开府千余人,甚至狗马及鹰,亦有仪同、郡君之号。
赏赐左右,动逾巨万,既而府藏空竭,乃赐二三郡,或六七县,使阉竖辈卖官取值。由是为守令者,率皆富商大贾,竞为贪纵。赋役繁重,民不聊生矣。
今且按下不表。
且说弘农华阴县生一异人,姓杨,名坚,汉太尉杨震十四代孙。其父名忠,美鬚髯,状貌瑰伟,武艺绝伦,识量深重,有将帅之略。周文帝召居帐下,尝从猎龙门,有猛兽突至,忠赤手搏之,人服其勇。以功历云、洛二州刺史,除大都督,赐姓普六茹氏,进封隋国公。夫人吕氏於周大统七年六月,生坚於冯翊波若寺。紫气充庭,异香满室,人皆以为贵徵。时有一尼来自河东,谓吕曰:「此儿所从来甚异,不宜与俗间抚育。」吕以儿托养之。尼乃舍於别馆,躬自抚育。一日,尼不在舍,吕往视抱儿於怀,忽见头上生角,遍体起鳞,惧坠之地。尼自外来,忙抱而起之曰:「何惊我儿,致令晚得天下!」貌龙颔,额上有五柱透入顶门,目光外射,有文在手成「王」字。性沉深严重,少入太学读书,虽至亲昵,不敢相狎。周文帝见之,歎曰:「此儿风骨,非世间人。」及武帝时,忠已卒,坚袭爵为隋国公。见天下分裂,阴有削平四海之志,尝启武帝曰:「臣世受国恩,愧无以报。愿陛下成一统之业,百世之治,臣得垂名竹帛,私愿足矣。」因言齐政乱,一举可灭,劝帝伐之。帝从其请,乃命边镇益储积,加戍卒。齐人闻之,亦增修守禦。柱国於翼谏曰:「疆场相侵,互有胜负,徒损兵粮,无益大计。不如解严修好,使彼懈而无备,然后乘间出其不意,一举可取也。」韦孝宽上疏,陈灭齐三策:
其一曰:臣在边有年,颇知间隙,不因际会,难以成功。往岁出军,徒有劳费,功绩不立,由失机会。何者?长淮之南,旧为沃土,陈氏以败亡余烬,犹能一举平之;齐人历年赴救,丧败而还,内离外叛,计尽力穷。仇敌有衅,不可失也。今大军若出轵关,方轨而进,兼与陈氏共为犄角;广州义旅出自三鸦,山南骁锐沿河而下;更募关河劲勇,厚其爵赏,使为前驱。岳动川移,雷骇电激,百道俱进,必当望旗奔溃,所向摧殄。一戎大定,实在此机。
其二曰:若国家更为后图,未即大举,宜与陈人分其兵势。三鸦以北,万春以南,广事屯田,预为贮积。募其骁勇,立为部伍。彼既东南有敌,戎马相持,我出奇兵,破其疆场。彼若兴师赴援,我则坚壁清野,待其去远,还复出师。常以边外之军,引其腹心之众。我无宿舂之粮,彼有奔命之劳,一二年中,必自离叛。且齐氏昏暴,政出多门,鬻狱卖官,唯利是视,荒淫无道,阖境嗷然。以此而观,覆亡可待。乘间电扫,事等摧枯。
其三曰:昔勾践下吴,尚期十载;武王取纣,犹烦再举。今若更存遵养,且复相待,臣谓宜还崇邻好,申其盟约。安民和众,通商惠工,蓄锐养威,观衅而动。斯乃长策远驭,坐自兼并也。
书奏,武帝以问伊娄谦谏。对曰:「齐氏沉溺娼优,耽昏曲櫱。其折冲之将,明月已毙於谗口。他若段韶、兰陵等,亦皆死亡。上下离心,道路以目,此易取也。」帝大笑,乃下诏伐齐。以陈王纯、司马消难、达奚震为前三军总管,越王盛、侯莫陈琼、赵王招为后三军总管。齐王宪帅众二万,趋黎阳。隋公杨坚帅舟师三万,自渭入河。侯莫陈芮帅众二万,守太行道。李穆帅众三万,守河阳道。帝自将大军,出河阳。民部大夫赵煚曰:「河南洛阳,四面受敌,纵得之不可以守。请从河北直至太原,倾其巢穴,可一举而定。」下大夫鲍宏亦曰:「我强齐弱,我治齐乱,何忧不克!但先帝往日屡出洛阳,彼既有备,每用不捷。如臣计者,进兵汾、洛,直扼晋阳,出其不虞,似为上策。」帝皆不从,帅众六万,直指河阴。都督杨素请帅其父麾下先驱,许之。周建平元年八月,师入齐境。禁军士伐树践稼,犯者皆斩。丁未,攻河阴大城,拔之。齐王宪进围洛口,拔东西二城。齐永桥大都督傅伏闻西寇近,自永桥夜入中城,为拒守计。周师既克南城,进围中。伏闭城坚守,二旬不下。独孤永业守金墉,周主亦攻之不克。永业欲张声势,通夜办马槽二千。周人以为大军且至而惮之。九月,齐高阿那肱自晋阳将兵拒周,至河阳。会周主有疾,引兵还所,拔城皆不守。阿那肱以捷闻,齐主大喜,以阿那肱有却敌功,厚赐之。
明年,周主谓群臣曰:「朕去岁属有疹疾,不得克平逋寇,然已备见其情。彼之行师,殆同儿戏,岂能敌吾大兵。前出河外,直为拊背,未扼其喉。
晋州,本高欢所起之地,镇摄要重,今往攻之,彼必来援。吾严军以待,击之必克。然后乘破竹之势,鼓行而东,足以穷其巢穴,混同文轨。」遂复自将伐齐,以越王盛、杞公亮、隋公杨坚为右三军,谯王俭、大将军窦恭、广化公邱崇为左三军,齐王宪为前军,陈王纯为后军。周主至晋州,军於汾曲,遣齐王宪守雀鼠谷,陈王纯守千里迳,达奚震守统军川,韩明守齐子岭,辛韶守蒲津关,宇文盛守汾水关,各领步骑一万,分据要害。大军直攻平阳。
齐行台尉相贵婴城拒守,周主亲至城下督战。城中窘急,齐将侯子钦出降於周。刺史崔景嵩守北城,亦乘夜遣使请降,约为内应。周主大喜,命王轨帅众赴之。天未明,轨偏将段文振杖槊与数十人先登,景嵩迎入,引至相贵帐,拔刃劫之。城上鼓噪,守兵大溃,遂克晋州。虏相贵及甲士八千人。
是时齐主方以外内无患,朝野皆安,日夕淫乐,置边事於不问。有冯淑妃者,名小怜,穆后从婢也。穆后爱衰,以五月五日进之,号曰:「续命」。
慧而黠,能弹琵琶,工歌舞,妖艳动人。后主惑之,宠冠一宫,坐则同席,出则并马,誓愿生死一处。周师之取平阳,方与淑妃猎於天池。放鹰纵犬,驰骋平林,搏取禽兽以为快。告急者自日至午,驿马三至。阿那肱曰:「大家正为乐,边鄙小小交兵,乃是常事,何急奏为?」至暮,使更至,言平阳已陷,乃奏之。后主将还,淑妃止之曰:「大家勿去,请更杀一围。」后主从之。周师既得平阳,齐王宪复拔洪洞、永安二城,乘胜而进。齐边将焚桥守险,军不得前,乃屯永安。癸酉,齐师来援,分军万人向千里迳,又分军出汾水关,后主自帅大军上鸡栖原。使阿那肱将前军先进。乙卯,诸军齐会平阳城下。周主以齐兵新集,声势方盛,且欲西还以避其锋。宇文忻谏曰:「以陛下之圣武,乘敌人之荒纵,何患不克!若使齐得令主,君臣协力,虽汤、武之兵,未易平也。今主闇臣愚,士无斗志,虽有百万之众,实为陛下奉耳。」军正王韶亦谏曰:「齐失纪纲,於兹累世。天翼周室,一战而扼其喉。取乱侮亡,正在今日。释之而去,臣所未喻。」周主虽善其言,竟引军还。以大将梁士彦为晋州刺史,留精兵一万镇之。齐乘周师退,欲复平阳,进兵围之,昼夜攻击。城中楼堞俱尽,崩隳之处,或短刀相接,或交马出入,众皆危惧。士彦慷慨自若,谓将士曰:「死在今日,我为尔先!」於是勇烈齐奋,齐兵少却。厥后,齐作地道攻城,城陷十余步。将士乘势欲入,齐主敕且止。召冯淑妃观之,妃方对镜妆点,不即至。城中以木拒塞之,兵不得入,城遂不下。又淑妃闻晋州城西石上有圣人迹,欲往观之。中道有桥,去城墙不远。齐主恐有弩矢及桥,乃抽攻城木,别造一桥以度。及度,桥坏,至夜乃还。周主还长安,以晋州告急,复率大军来援。王寅济河,遣齐王宪帅所部先向平阳。戊申,诸军毕至。凡八万人,进逼齐军。置阵东西三十余里。
先是齐人恐周师猝至,於城南穿堑,自乔山属於汾水,皆以堑为之隔。
齐兵至,因结阵於堑北。齐王宪驰马观之,复命曰:「易与耳,请破之而后食。」周主大悦,乘马巡阵,辄呼主帅至前,劳勉之。将士喜於见知,咸思自奋。将战,左右请换良马。周主曰:「朕独乘良马,欲何之?」进薄,齐师有堑,碍於前。自旦至申,相持不决。后主谓阿那肱曰:「战是耶,不战是耶?」阿那肱曰:「吾兵虽多,堪战者少。昔攻玉壁,援兵来即退。今日将士,岂胜高祖时耶?不如勿战,却守高梁桥。」安吐根曰:「一撮许贼,马上刺取,掷之汾水中耳。」齐主意未决,诸内参曰:「彼亦天子,我亦天子,彼尚能远来,我何为守堑示弱?」齐主曰:「此言是也。」於是引兵填堑而出。周主大喜,勒诸军击之。兵才合,齐主与淑妃并骑观战。东偏小却,妃怖曰:「军败矣。」穆提婆曰:「大家去,大家去!」齐主即以淑妃奔高梁桥。正是:将士阵前方致死,君王马上已逃生。
未识后事若何,且留下文再讲。
第六十卷 拒敌军延宗力战 弃宗社后主被擒
话说齐主战尚未败,即以淑妃奔往高梁桥。武卫奚长谏曰:「半进半退,战之常体。今兵众全整,未有亏伤,陛下舍此安之。马足一动,人情慌乱,不可复振。愿速还安慰之。」武卫张常山亦自后赶上曰:「军寻收讫甚完整,围城兵亦不动,至尊宜回。不信,臣乞将内参往视。」齐主欲从之,提婆引齐主肘曰:「此言难信。」齐王遂以淑妃北走,师大溃。死者万余人,军资器械,数百里间,委弃山积。奔至洪洞,以去敌军既远,暂少休息。淑妃重施新妆,方以粉镜自玩。后喧声大震,唱言贼至,於是复走。先是后主以淑妃有功,将立为左皇后,遣内参往晋阳取皇后服御、禕翟等件。至是遇於中途。为之缓辔,命淑妃着之,然后去。
再说周主入平阳,梁士彦接见,持帝须而泣曰:「臣几不见陛下。」帝亦为之流涕。周主以将士倦疲,欲引还。士彦叩马谏曰:「今齐师遁散,众心皆动,因其惧而攻之,其势必举。陛下奚疑?」周主从之,执其手曰:「余得晋州,为平齐之基,卿善守之。」遂率诸将追齐师。或请西还,周主曰:「纵敌患生,卿等若疑,朕将独往。」诸将乃不敢言。於是星夜疾驰。后主入晋阳,忧惧不知所为,向朝臣问计,皆曰:「宜省赋息役,以慰民心,收遗兵,背城死战,以全社稷。」后主以为难。是役也,安德王延宗独全军而还。后主壮之,因曰:「吾欲留安德守晋阳,自向北朔州。若晋阳不守,则奔突厥以避之,再图后举。」群臣皆以为不可。时阿那肱有兵一万,尚守高璧。周师至高璧,阿那肱望风退走。后主遂决意遁去,密遣左右先送皇太后、太子於北朔州,以安德王为相国、并州刺史,总山西兵,谓曰:「并州兄自取之,儿今去矣。」延宗曰:「陛下为社稷主,幸勿动。臣为陛下出死力战,必能破之。」提婆曰:「至尊计已成,王勿阻。」乃夜斩五龙门而出,欲奔突厥。从官皆散,不得已,仍向邺。穆提婆西奔周军,令萱见其子降周,惧诛,遂自杀。周主以提婆为柱国、宜州刺史,下诏谕齐臣曰:「若妙尽人谋,深达天命,官荣爵赏,各有加隆,一如提婆爵赏。」或我之将士,逃逸彼朝,无问贵贱,皆从荡涤。自是齐臣降者相继。延宗知周师将至,同诸将固守,诸将请曰:「王不为天子,诸臣实不能为王出死力。」延宗不得已,戊午,即皇帝位。下诏曰:武平孱弱,政由宦竖。斩关夜遁,莫知所之。王公大臣,猥见推逼。忝为宗藩,祗承宝位。
呜呼,痛大厦之将倾,唯恃背城借一。回狂澜於既倒,庶几转弱为强。勖哉卿士,无负朕怀。
於是大赦,改元永昌。以唐邕为宰相,莫多娄敬显、和阿於子、段畅、韩骨胡为将帅。众闻之,不召而至者前后相属。延宗发府藏及后宫美女,以赐将士,籍没内参十余家。后主闻之,谓近臣曰:「我宁使周得并州,不欲安德得之。」左右曰:「理然。」延宗见士卒,皆亲执手称名,流涕呜咽。
於是众争为死。周主至晋阳,引兵围之,四合如黑云。延宗命敬显、韩骨胡拒城南,和阿於子、段畅拒城东,自率兵拒齐王宪於城北。延宗体素肥,前如偃,后如伏,人常笑之。至是奋大矟,往来督战,劲捷若飞,所向无前。
俄而,和阿於子、段畅奔降周军,周主遂自东门入,焚烧民室佛寺,合城慌乱,喊声震天。延宗知周兵入,率数十骑自北来,以死奋击。娄敬显见东路火起,亦从南路来援,率兵搏杀。城中儿童妇女,皆乘屋攘袂,投砖石禦敌。
周师大乱,相填压塞路,不得进。齐人从后斲刺之,死者二千余人。周主杂乱军中,自投无路。左右皆惶急,宇文忻牵马首,贺拔伏恩拂马后,崎岖得出。齐人奋刃几及之。时已四更,延宗疑周主为乱兵所杀,遣人於积屍中求长鬣者,遍索不得。然以敌既败去,冀其不复来攻,军心渐懈。将士烧肉饮酒,多倦卧。延宗苦战一日,亦退而少息。
再说周主回营,腹已饥甚,欲遁去。诸将亦劝之还。宇文忻勃然进曰:「陛下自克晋州,乘胜至北,今伪主奔波,关东响震,自古行兵,未有若此之盛。昨日破贼,将士轻敌,微有不利,何足为怀?大丈夫当死中求生,败中取胜。今破竹之势已成,奈何弃之而去?」齐王宪亦以去为不可。降将段畅极言城内空虚,再往必克。周主乃驻马,鸣角收兵,俄顷复振。及旦,还攻东门,克之。延宗挺身搏战,左右散亡略尽,力屈被执。周主见之,下马握其手。延宗辞曰:「死人手,何敢迫至尊。」周主曰:「两国天子,非有怨恶,直为百姓来耳。终不相害,勿怖也。」使複衣帽而礼之。唐邕等皆降於周。娄敬显奔邺。齐主闻并州破,惧周师来逼,立重赏以募战士,而竟不出物。广宁王孝珩进曰:「为今之计,莫若使任城王将幽州道兵入土门,扬声趋并州;独孤永业将洛州道兵入潼关,扬声趋长安。臣请将京畿兵,出滏口,鼓行逆战。敌闻南北有兵,自然逃溃。陛下出宫人珍宝,以赏将士,庶克有济。」齐主不从。斛律孝卿请齐主亲劳将士,为之撰辞。且曰:「宜慷慨流涕,以感激人心。」齐主既出,临众不复记所受言,遂大笑,左右亦笑。
将士怒曰:「身尚如此,我辈何苦为之效死!」由是皆无战志。朔州行台高劢将兵卫太后、太子还邺,宦官荀子溢犹恃宠纵暴民间,劢斩以徇。太后救之不及。或谓劢曰:「子独不畏太后怒耶?」劢攘袂曰:「今西寇已据并州,达官率皆委叛。正坐此辈浊乱朝廷,若得今日斩之,明日受诛,亦无所恨。」
延宗在周军,周主问以取邺之策。辞曰:「此非亡国之臣所及。」强问之,乃曰:「若任城王据邺,臣不能知。若今上自守,陛下兵不血刃。」癸酉,周师趋邺,齐王宪为先驱。是时齐人汹惧,望风欲走,朝士出降者昼夜相属。齐主计无所出,复召群臣议之。言人人异,莫知所从。高劢曰:「今之叛者,多在贵人。至於卒伍,犹未离心。请追五品已上家属,置之三台,因胁之以战,若不捷,则焚台。此曹顾惜妻子,誓当死战。且王师频北,贼徒轻我,背城一决。理必胜之。」齐主不能用。望气者言,当有革易。乃依天统故事,禅位於太子恒,自称太上皇帝。恒生八年矣,孝珩乞兵拒周师,不许,出为沧州刺史。孝珩谓阿那肱曰:「朝廷不遣赐击贼,岂畏孝珩反耶?孝珩若破宇文邕,遂至长安,反亦何预国家事!以今日之急,犹如此猜忌耶?」
洒涕而去。齐主使尉世辨帅千余骑拒周师,世辨本非将才,性又懦怯,出滏口,登高阜四望,遥见群乌飞起,谓是西兵旗帜,即驰还北,至紫陌桥,不敢回顾。左右谓曰:「敌兵未至,顷所见者,群乌耳,走尚可缓。」世辨曰:「乌亦欺我耶?我已为之胆落矣。」归报后主曰:「周兵势大,不可抗也。」
壬辰,周师至邺。后主及太后、幼主、穆后、淑妃等,率千余骑东走,使慕容三藏守邺宫。周主破城入,齐王公以下皆降。三藏犹拒战,周主引见礼之,拜仪同大将军。三藏,绍宗子也。执莫多娄敬显,周主数之曰:「汝有死罪三,前自晋阳归邺,携妾弃母,不孝也。外为伪朝戮力,内实通启於朕,不忠也。送款之后,犹持两端,不信也。用心如此,不死何待?」遂斩之。使将军尉迟勤追齐主。邺有处士熊安生,博通五经,闻周主入邺,遽令家人扫门。家人怪而问之,安生曰:「周帝重道尊儒,必将见我。」俄而,周主幸其家,不听拜,亲执其手,引与同坐。给安车驷马以自随。又遣使至李德林宅,宣旨慰谕曰:「平齐之利,唯在於尔。」德林来见,引入帐中,访问齐朝风俗政教、人物善恶,语三宿不倦。
再说齐主渡河,入济州,使阿那肱守济州关,觇候周师。自帅百余骑奔青州,即欲入陈。而阿那肱密召周师,约生致齐主,屡启云周师尚远,已令烧断河桥。齐主由是淹留自宽。周师至关,阿那肱迎降,尉迟勤奄至青州,获太后、幼主、后妃等。齐主系囊金於鞍后,从十余骑南走。周兵追至南邓村及之,执以送邺。庚子,周主诏齐故臣斛律光等,宜追加赠諡;家口田宅没官者,给还其子孙。指其名曰:「此人在,朕安得至此?」又诏齐之东山南园三台,皆竭民脂膏为之,令皆毁拆。瓦木材料,并以给民。山园之田,各还其主。东民大悦。二月丙午,齐主纬至邺,复其衣冠。帝以宾礼见之。
会报广宁、任城二王起兵信都,集众四万,共谋匡复。帝曰:「此可谕之使来也。」令后主作书招之,许以若降,富贵如故。湝不从,乃命齐王宪、隋公杨坚引兵平之。军至赵州,湝遣谍觇之,为周候骑所执。解至营中,宪命释其缚,集齐旧将遍示之,谓曰:「吾所争者大,不在汝曹。今纵汝还,即充吾使。」乃与湝书曰:足下谍者,为候骑所拘。军中情实,具诸执事。战非上计,无待卜疑;守乃下策,或未相许。已勒诸军分道并进,相望非远,凭轼有期,不俟终日,所望知机,勿贻后悔。
宪及杨坚至信都,湝同孝珩军於城南以拒之。其将尉相愿诈出略阵,遂以众降。相愿,湝之心腹将也。众皆骇惧。湝怒,收其妻子,即阵前斩之。
明日进战,湝与孝珩亲自出马,冲坚陷锐。齐王宪敌於前,杨忠率劲骑横击之,分其军为二,遂大破之。俘斩三万人,执湝及孝珩。宪谓湝曰:「任城王何苦若此?」湝曰:「下官献武皇帝之子,兄弟十五人,幸而独存。逢宗社颠覆,今日得死,无愧坟陵。」宪壮之,归其妻子。宪问孝珩齐亡所由。
孝珩自陈国难,辞泪俱下,俯仰有节。宪为之改容,亲为洗疮傅药,礼遇甚厚。孝珩歎曰:「李穆叔言齐氏二十八年天下,今果然矣。自献武皇帝以来,吾诸父兄弟,无一人至四十者,命也。嗣君无独见之明,宰相非柱石之寄。恨不得握兵符,受斧钺,展我心力耳。」初,任城母朱金婉,以失节被幽。
幼时献武不甚爱之。及齐亡,而湝建义信都,独以忠孝着。广宁王,文襄第二子,好文学,工丹青,尝於厅事堂画苍鹰,见者皆疑为真。又作朝士图,妙绝一时。今以兵弱被执,盖不愧高氏子孙云。以故宪皆重之。先是周主破平阳,遣使招东雍州刺史傅伏。伏不从。既克并州,获其子,使以上将军、武乡公告身,及金马脑二酒盏赐伏为信。并遣韦孝宽致书招之。伏复孝宽曰:「事君有死无二,此儿为臣不忠,为子不孝,愿速斩之,以令天下。」及周主自邺还至晋阳,遣降将阿那肱等百余人临汾水招伏。伏隔水见之,问:「至尊何在?」答曰:「已被擒矣。」伏仰天大哭,率众入城。於厅事前北面,哀号良久,然后出降。周主曰:「何不早下?」伏流涕对曰:「臣三世为齐臣,食齐禄,不能自死,羞见天地。」周主执其手曰:「为臣当如此也。」
引使宿卫,授为仪同大将军。他日,又问伏曰:「前救河阴得何赏?」对曰:「蒙一转,授特进、永昌郡公。」时齐主在座,周主顾而谓曰:「朕三年习战,决取河阴,政为傅伏善守,城不可动,故敛军而退。公当日赏功,何其薄也!」是时周主方欲班师,忽北朔州飞章告急:有范阳王绍义进据马邑,号召义旅,自肆州以北,从而叛者二百八十余城,兵势大振。又有高宝宁者,齐之疏属,有勇略,久镇和龙,甚得夷夏之心,亦起兵数万,与绍义遥为声援,势甚猖獗。遂遣大将军宇文神举率兵十万讨之。大驾暂驻晋州。正是:全齐已属他人手,一旅犹为宗国谋。
你道范阳王何以得据北朔州?且听下文分解。
第六十一卷 捋帝须老臣爱国 扪杖痕嗣主忘亲
话说北朔州原是齐之重镇,风俗强悍,士卒骁勇。既降於周,周主遣齐降将封辅相为其地总管。有长史赵穆智勇盖世,心不忘齐,会任城王起兵瀛州,谋执辅相,以城迎之。辅相逃去,及任城被执,乃迎定州刺史高绍义。
绍义据马邑,引兵南出,欲取并州。至新兴而肆州已为周守,又闻宇文神举大兵将到,还保北朔州。神举进兵逼之,绍义谓赵穆曰:「我兵新集,敌皆劲旅,将何以战?」穆曰:「战也,胜之,可以席卷并、肆;不胜,则北走突厥,再为后图。」遂进战,连战数阵,绍义皆败,穆战死。绍义北奔突厥,犹有众三千人,下令曰:「欲还者听。」於是辞去者大半。突厥佗钵可汗常谓齐神武英雄天子,以绍义重踝似之,甚见爱重。凡齐人在北者,悉以隶之。
高宝宁自和龙劝进,绍义遂称皇帝。以宝宁为丞相,欲延齐一线之脉。而窜身异域,不敢与周相抗。於是除和龙外,齐地皆入於周。凡得州五十,郡一百六十二,县三百八十五,户三百三十万二千五百二十八。
帝命班师,驾至长安,置高纬於前,列其王公等於后,车舆、旗帜、器物,以次陈之。备法驾,布六军,奏凯乐,献俘於太庙。观者夹路,皆称万岁。爵赏有功,大赦天下。封高纬为温公。齐之诸王三十余人,咸受封爵。
一日,宴於内廷。齐君臣皆侍饮,帝令温公起舞,折旋中节。延宗在坐,悲不自持。又命孝珩吹笛,辞曰:「亡国之音,不足上渎王听。」固命之,才执笛,泪下呜咽。帝不复强,以李德林为内史上士,自是诏诰格式及用山东人物,并以委之。帝从容谓群臣曰:「我往常唯闻李德林名,欲见其面不可,得复见其为齐朝作诏书移檄,正谓是天上人。岂意今日得其驱使。」纥豆陵毅对曰:「臣闻骐驎凤凰为王者瑞,可以德感,不可力致。然骐驎凤凰,得之无用,岂如德林为瑞,且有用哉?」帝大笑曰:「诚如卿言。」未几,有诬告温公与定州刺史穆提婆谋反者,遂同日诛之。其宗族皆赐死。众人多自陈冤,欲求免诛,独延宗攘袂不言,以椒塞口而死。纬弟仁英以清狂,仁雅以瘖疾得免。其亲属不杀者,散配西土,皆死於边裔。先是温公至长安,向帝求冯淑妃。帝曰:「朕视天下如敝屣,一女子岂为公惜。」仍以赐之。及温公遇害,妃归代王达。王甚嬖之,偶弹琵琶,弦断。妃有诗曰:
虽蒙今日宠,犹忆昔时怜。
欲知心断绝,应看膝上弦。
任城王有妃卢氏,任城死,赐大将斛斯征。卢妃蓬首垢面,长斋不言笑,征怜而放之,乃为尼。其后,齐之宫妃嫔御流落在外者,贫不能存,至以卖烛为业。此皆后话不表。
且说帝自灭齐后,节己爱民,亲贤远佞,殷殷求治,人皆喜太平可致。
时帝生七子,太子贇最长,故以储位归之。但性顽劣,好昵近小人。大臣皆忧其不才。於是左宫正宇文孝伯言於帝曰:「太子者,国之根本,天下之命悬於太子。今皇太子为国储贰,德义罕闻,臣忝宫官,实当其责。且太子春秋尚少,志业未成,伏乞陛下妙选正人,为其师友,调护圣质,犹望日就月将,如或不然,恐后悔无及。」帝敛容曰:「卿世代鲠直,竭诚所事。观卿此言,有家风矣。」孝伯拜谢曰:「非言之难,受之难也。」帝曰:「正人岂复过卿,吾将使尉迟运助吾子。」於是,以运为右宫正。又尝问内史乐运曰:「卿言太子何如人?」对曰:「中人。」帝顾谓齐王宪曰:「百官佞我,皆称太子聪明仁恕,惟运所言,不失忠直耳。」因问辅翼中人之状。运曰:「如齐桓是也。管仲相之则伯,竖貂辅之则乱。可与为善,可与为恶。」
帝曰:「我知之矣。其使之亲君子,远小人乎?」遂擢运为京兆丞。太子闻之,意甚不悦。太子妃杨氏,隋公坚女。坚姿相奇伟,时辈莫及,见者皆惊为异人。畿伯大夫来和善相人,私谓坚曰:「吾阅人多矣,未有如公之相者。
眼如曙星,无所不照。后日当王有天下,愿忍诛杀。」坚曰:「公勿言此,以速予祸,得不失职足矣。」齐王宪与坚友善,然谓帝曰:「普六茹坚形貌异常,非人臣相。臣每见之,不觉自失。恐为宗庙忧,请早除之。」帝亦颇以为疑,因使来和相之。和诡对曰:「坚相不过位极人臣,正是守节人,可镇一方。若为将领,收江南如拉朽。」盖帝本有平陈之意,闻之大喜,待坚愈厚。时吐谷浑入犯,帝命大将军王轨辅太子讨之。吐谷浑退,大兵至伏俟城而还。太子在军中多失德,苦役士卒,耗损军粮,嬖臣郑译等相助为非。
轨谏不听。军还,轨言之帝。帝大怒,杖太子一百;并杖译,除其名;宫臣亲幸者咸被遣。越数日,太子潜召译等,戏狎如初。译因曰:「殿下何时得据天下,臣得一心事主。」太子曰:「且有待。」益昵之。帝遇太子甚严,每朝见,与群臣无二。虽隆寒盛暑,不得休息,以其嗜酒,禁不得至东宫。
有过辄加捶挞。尝谓之曰:「古来太子被废者几人,余儿岂不堪立耶!」乃命东宫官属彔太子言语动作,每月奏闻。太子畏帝威严,矫情饰说,由是过不上闻。王轨尝与内史贺若弼言,太子必不克负荷。弼深以为然,劝轨陈之。
轨后侍坐帝旁,共谈国政,色若不豫者。帝怪之,问曰:「卿何为尔?」轨对曰:「皇太子仁孝无闻,恐不了陛下家事,奈何?愚臣庸昧,不足深信。陛下尝以贺若弼有文武才,亦每以此为忧。」帝召弼问之,弼曰:「皇太子养德深宫,未闻有过也。」既退,轨让弼曰:「平生言论,无所不道。今者对扬,何得乃尔反覆?」弼曰:「此公之过也。太子国之储贰,岂易发言?
事有蹉跌,便至灭族。本谓公密陈臧否,何得遂至昌言?」轨默然久之,乃曰:「吾专心国家,遂不存私计。向者对众,良实非宜。」后轨因内宴上寿,捋帝须曰:「可爱好老公,但恨后嗣弱耳。」先是帝问孝伯曰:「吾儿比来何如?」孝伯曰:「太子比惧天威,更无过失。」及闻轨言,罢酒责孝伯曰:「公尝语我,云太子无过。今轨有此言,公为诳矣。」孝伯曰:「臣闻父子之际,人所难言。臣知陛下必不能割慈忍爱,遂尔结舌。」帝默然久之,乃曰:「朕已委公矣,公其勉之。」后王轨又言於帝曰:「太子非社稷主,若为帝必败,普六茹坚有反相,若不除之,必为后患。」帝不悦曰:「必天命有在,将若之何?」坚闻之甚惧,深自晦匿。帝亦深以轨言为然。但汉王次长素有过,余子皆幼,故得不废。又屡欲除坚,不果而止。俄而,帝不豫,越数日,疾益剧。六月丁酉朔,遂殂。时年三十六。
戊戌,太子即位,是为周宣帝。尊皇后阿史那氏为皇太后,立妃杨氏为后。以后父坚为上柱国、大司马。宣帝始立,即逞奢欲,大行在殡,曾无慼容,扪其杖痕,大骂曰:「死晚矣!」武帝宫人有美色者,即逼为淫乱。超拜郑译为开府仪同大将军、内史大夫,委以朝政。出王轨为徐州总管。葬武帝於孝陵,庙号高祖。既葬,诏内外公除帝及六宫,皆议即吉。或以为葬期既促,事讫即除,太为汲汲不从。以齐王宪属尊望重忌之,谓孝伯曰:「公能为朕图齐王,当以其官相授。」孝伯叩头曰:「先帝遗招,不许滥诛骨肉。
齐王,陛下之叔,功高德茂,社稷重臣。陛下若无故害之,臣又顺旨曲从,则臣为不忠之臣,陛下为不孝之子矣。」帝不怿,由是疏之。有嬖臣於智为帝设计曰:「此事臣能任之。臣请往候宪,归即诬其谋反。陛下召而诣之。臣与面质,教他有口难辩,则杀之不患无名矣。」帝从其计,乃使於智语宪,欲以为太师,且召之曰:「晚与诸王俱入。」宪至殿门,有旨诸王皆退,独被引进,方升阶,有壮士数人从内出,见而执之。宪曰:「我何罪而执我?」
帝在上厉声曰:「躬图反逆,焉得无罪?」宪问:「何据?」於智从旁证之。
宪目光如炬,与智争辩不屈。或谓宪曰:「以王今日事势,何用多言?」宪曰:「死生有命,宁复图存。但老母在堂,留兹遗憾耳。」掷笏於地,众遂缢之。帝复召宪僚属,使证成其罪。参军李纲誓之以死,处以极刑,终无挠辞。有司以露车载宪屍而出,故吏皆散,唯纲抚棺号恸,躬自瘗之,哭拜而去。又杀大将军王兴、仪同独狐熊、大将军豆卢绍,皆素与宪亲善者也。杀宪既属无名,兴等无辜受诛,时人谓之「伴死」。以於智为有功,加柱国,封齐郡公。
正月癸巳,帝受朝於露门,始与群臣服汉、魏衣冠。大赦,改元大成。
置四辅官:以大塚宰越王盛为大前疑,总管蜀公迥为大右弼,申公李穆为大左辅,隋公杨坚为大后丞。先是帝初立,以高祖《刑书要制》为太重而除之。
又数行赦宥,既而民轻犯法,奸宄不止。又自以奢淫多过,恶人规谏,欲为威虐,慑服群下,乃更为《刑经圣制》,用法益深。大醮於正武殿,率群臣拜於殿下,告天而行之。密令左右伺察百官,小有过失,辄加诛谴,以为彼方救死不暇,安敢规我。於是人莫敢言。日恣声乐,鱼龙百戏,常陈殿前,累日继夜,不知休息。多聚美女,以实后宫。衣服宫室,俱穷极华美。高祖节俭之风,於斯荡尽。游宴沉湎,或旬日不出。群臣请事者,皆因宦官奏之。
以至百弊丛生,朝政多阙。於是京兆丞乐运舆榇诣朝堂,陈帝八失。其略云:大尊比来事多独断,不参诸宰辅与众共之,非询谋佥同之道,政事焉得无缺?一失也。广搜美女,以为嫔御;仪同以上女,不许出嫁。贵贱同怨,非所以慰人心而光君德,二失也。大尊一入后宫,数日不出,所须闻奏,多附宦者。君门等於万里,上下情意不孚,三失也。即位之初,下诏宽刑,未及半年,更严前制。非法之加,害及无辜,四失也。高祖斲雕为朴,率民以俭。崩未逾年,而遽穷奢丽,财用不恤,五失也。傜赋下民,以奉俳优角抵,六失也。上书字误者,即治其罪。杜献书之路,塞忠言之入,七失也。天象垂诫,不能谘诹善道,修佈德政,八失也。唯兹八失,臣知而不言,则死有余责。陛下知而不改,臣见周庙不血食矣。
书上,帝览之大怒,立命绑赴市曹斩之。朝臣恐惧,莫有敢救者。内史中大夫元岩歎曰:「臧洪同死,昔人犹且愿之,况比乾乎!若乐运不免受诛,吾将与之同死。」乃谓监刑者曰:「且缓须臾,予将见帝言之。」岩即诣阁请见,帝怒容以待。岩从容谓帝曰:「乐运不顾其死,欲以求名。陛下遽以为戮,适遂其志。不如劳而遣之,以广圣度。是运不得名,而陛下得名矣。」
帝颇感悟,遂令勿杀。明日召运谓曰:「朕昨夜思卿所奏,实为忠臣。」运再拜曰:「大尊能不忘臣言,社稷之福也,天下幸甚。」赐以御食而后出,举朝闻之,群相庆贺,谓帝有悔悟之机。但未识自是以后,帝能顿改前过否,且听下文分解。
第六十二卷 修旧怨股肱尽丧 矫遗诏社稷忽倾
话说王轨为徐州总管,闻郑译用事,自知必及於祸,私谓所亲曰:「吾在先朝,实申社稷之计,见恶於嗣主。今日之事,断可知矣。此州控带淮南,邻接强寇,欲为身计,易如反掌。但忠义之节,不可有亏。况荷先帝厚恩,岂可以获罪於后君,竟相背弃?只可於此待死,冀千载之后,知我此心耳。」
轨自是无日不切忧死。
却说帝虽免乐运之诛,淫暴如故。一日,问郑译曰:「我脚上杖痕,谁所为也?」译曰:「事由乌丸轨,以致帝与臣皆受先帝杖责。」宇文孝伯因言轨捋须事。帝大怒曰:「彼岂乐吾为君哉!不杀此奴,无以泄吾恨。」即遣敕使往徐州杀之。元岩不肯署诏,御史大夫颜之仪力谏不听。岩复进谏,脱巾顿颡,三拜三进。帝曰:「汝欲党乌丸轨耶?」岩曰:「臣非党轨,恐陛下滥诛大臣,失天下之望。」帝怒,使阉竖搏其面,曳之出。使至徐州,轨见敕,神色不动,曰:「早知此事矣。」引颈受刃。远近闻之,知与不知,莫不流涕。岩亦废死於家。初,帝为之太子也,上柱国尉迟运为宫正,数进谏,忤帝意。又与王轨、宇文孝伯、宇文神举,皆为高祖所亲厚。帝尝疑其党同毁己,见之色屡不平。及轨死,运惧,谓孝伯曰:「帝旧恨不忘,吾徒终必不免,为之奈何?」孝伯曰:「今堂上有老母,地下有武帝,为臣为子,知欲何之?且委质事人,本徇名义,谏而不入,死焉可逃?足下若为身计,不如远之。」於是运求出,外迁为秦州总管。他日,帝以齐王宪事让孝伯曰:「公知齐王谋反,何以不言?」对曰:「臣不知其反也,但知齐王忠於社稷,为群小所构。臣欲言之,陛下必不用,所以不言。且先帝嘱咐微臣,唯令辅导陛下为尧、舜之主。今谏而不从,实负先帝顾托,以此为罪,是所甘心。」
帝大惭,俯首不答,令且退,俄而下诏赐死。时宇文神举为并州刺史,亦遣使就州杀之。尉迟运至秦州,亦以忧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