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义证 - 第 15 页/共 231 页
《诗》主言志〔一〕,诂训同《书》〔二〕;摛《风》裁「兴」〔三〕,藻辞谲喻〔四〕;温柔在诵〔五〕,故最附深衷矣〔六〕。
〔一〕 唐写本「主」作「之」,亦可通。《尚书尧典》:「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孔传:「谓诗言志以导之。」
〔二〕 按元本无「诂」字。《校证》:「徐补『诂』字。冯校云:『「志」下《御览》有「诂」字。』」《札记》:「《诗疏》曰:毛以《尔雅》之作多为释《诗》,而篇有《释诂》《释训》,故依《雅》训而为《诗》立传。据此,则《诗》亦须通古今语而可知,故曰诂训同书。」
范注:「《诗大序》:『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毛诗周南关雎》《诂训传正义》曰:『诂训传者,注解之别名,毛以《尔雅》之作多为释《诗》,……故依《尔雅》诂训而为《诗》立传。』」
〔三〕 「摛风裁兴」,《斟诠》:「谓抒布风雅,镕裁比兴。」
〔四〕 「藻辞谲喻」,谓文辞华丽而比喻诡谲。《诗大序》:「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郑笺:「谲谏,咏歌依违不直谏。」
〔五〕 这句是说在诵读中,可以体会到它温柔敦厚的特点。范注:「《礼记经解》:『温柔敦厚,《诗》教也。』《郑风子衿》传曰:『古者教以诗乐,诵之歌之弦之舞之。』正义:『诵之,谓背文闇诵之。』」
〔六〕 此句元本,弘治本,汪本,畲本,张之象本,……俱作「敢最附深衷矣」。《校证》本校记此处有误。桥川时雄:「按作『最附深衷矣』尤通,『敢』字当从唐写、《御览》删。梅本改『敢』作『
故』,亦无谓也。」「附」,接近;「深衷」,内心的深处。
《礼》以立体〔一〕,据事制范〔二〕;章条纤曲,执而后显〔三〕;采掇片言〔四〕,莫非宝也〔五〕。
〔一〕 「以」元本、弘治本作「季」,谢恒抄本作「记」,冯舒校云:「《御》『以』。」按唐写本、黄本并作「以」,作「以」为是。
《广雅》:「礼,体也,得事体也。」《释名》:「礼,体也,言得事之体也。」范注:「《汉书艺文志》:『礼以明体。』《法言寡见》:『说体者莫辩乎礼。』立体犹言明体。」又按此句在两京本「立体」下有「弘用」二字。其后多种板本从之。但元刻本并无此二字。桥川时雄云:「『弘用』二字,后人妄附,宜删。」《礼》指《礼经》,包括《周礼》《仪礼》《礼记》。「《礼》以立体」,《礼》用来建立体制或准则。
〔二〕 根据事理来制定规范。《校证》:「制,原作『剬』,唐写本、梅六次本、张松孙本俱作『制』,今从之。」《原道》篇:「制诗缉颂。」《校证》:「『制』『剬』隶书形近而讹。《史记五帝本纪》:『依鬼神以剬义。』正义:『剬古制字。』」
〔三〕 范注:「《论语述而》:『《诗》《书》执《礼》,皆雅言也。』邢疏:『《礼》不背诵,但记其揖让周旋,执而行之,故言执也。』」《礼记中庸》:「礼仪三百,威仪三千。」故云「章条纤曲」。
〔四〕 唐写本「掇」作「缀」。《校证》:「『片』原作『生』,梅六次本、张松孙本、崇文本作『王』,何焯、黄叔琳云:『疑作片。』纪昀云:『生字疑圣字之讹。』案唐写本、谭校本及宋本《御览》正作『片』,今从之。《史传》篇:『贬在片言,诛深斧钺。』此亦本书作『片言』之证。」
〔五〕 此谓读者只要能采取其中的片言只语,皆可以终生受用无穷。「宝」者,为人生重要之凭借。《校证》「『执而后显』至『莫非宝也。』三句十二字,传校元本、两京本、王惟俭本作『观辞立晓,而访义方隐』二句九字。」按元本「执而后显」以下四句脱。梅本云:「元脱,朱(郁仪)按《御览》补。」桥川时雄:「按『执而』四句十六字,今从唐写本及《御览》补。黄校云:案冯本有『执而』以下十六字。」
《春秋》辨理〔一〕,一字见义〔二〕;「五石」「六鹢」〔三〕,以详略成文〔四〕,「雉门」、「两观」〔五〕。以先后显旨〔六〕;其婉章志晦〔七〕,谅以邃矣〔八〕。
〔一〕 《春秋繁露实性》:「《春秋》别物之理。」《法言寡见》篇:「说理者莫辩乎《春秋》。」
〔二〕 范注:「『一字见义』,谓《春秋》一字以褒贬。」《征圣》篇:「《春秋》一字以褒贬,此简言以达旨也。」
〔三〕 《训故》:「《春秋左传》僖公十六年正月:陨石于宋五,陨星也。是月,六鹢退飞过宋都,风也。」
梅注:「《春秋公羊传》:曷为先言殒而后言石?殒石记闻,闻其磌然,视之则石,察之则五。曷为先言六而后言鹢?六鹢退飞,记见也。视之则六,察之则鹢,徐而察之则退飞。」范注引臧琳《经义杂记》:「《说文》鸟部:『●,鸟也,从鸟儿声。』按:《春秋》僖公十六年『六鹢退飞』正义:『鹢字或作●。』《释文》:『六鹢,五历反,本或作●,音同。』又《公羊》、《谷梁》,《
释文》皆云『六鹢,五历反』,可证三传本皆作『●』,与《说文》同。今《公羊》注疏皆作『鹢』,惟何休『六●无常』,此一字未改。《谷梁》注疏皆作『●』,惟经文『六鹢退飞』此一字从『益』。盖唐时《左传》已有作『鹢』者,故后人据以易二传也。」按「鹢」是一种像鹭鹚的水鸟,能高飞。《校证》:「『鹢』唐写本、《御览》作『●』。《春秋》僖十六年:『六鹢退飞。』释文:『本或作●,音同。』」桥川时雄:「按《说文》无『鹢』字。」
〔四〕 《校证》:「『略』,《御览》作『备』。」
《春秋》僖公十六年:「春王正月戊申,朔,陨石于宋五。」「是月,六鹢退飞过宋都。」《谷梁传》于此云:「子曰:石无知之物,鶂,微有知之物。石无知,故日之;鶂微有知之物,故月之。君子于物,无所苟而已。石、鶂且犹尽其辞,而况于人乎!」晋范宁《集解》:「石无知而陨,必天使之然,故详而日之。鶂或时自欲退飞耳,是以略而月之。」此处「详略成文」,盖本范宁之说,以月日并记者为「详」,仅记月者为「略」。
〔五〕 梅注:「观去声。」又:「《春秋》定公二年,雉门及两观灾。注云:『雉门,公宫之南门;两观,阙名也。』」《训故》:「
《春秋》定公二年五月,『雉门及两观灾』。冬十月,『新作雉门及两观』。《传》书『新作』者,讥僭王制而不能革也。」《斟诠》:「雉门,据《周礼天官阍人》郑注,为天子五门中之三门,在库门之内。」
〔六〕 梅注:「《公羊传》云:『其言雉门及两观灾何?两观微也。然则曷为不言雉门灾及两观?主灾者两观也。时灾者两观,则曷为后言之?不以微及大也。』何休注云:『雉门两观,皆天子之制,门为其主,观为其饰,故微也。』」《春秋》定公二年:「夏五月壬辰,雉门及两观灾。」《谷梁传》云:「其不曰雉门灾及两观,何也?灾自两观始也,不以尊者亲灾也,先言雉门,尊尊也。」「雉门」,鲁宫南门。「两观」,是宫门外左右二台上的楼,附属于雉门。灾实从两观起,如曰雉门灾及两观,便与事实不符,倘曰两观灾及雉门,按《谷梁传》的解释,两观卑,雉门尊,卑不可以及尊。无论按照《
公羊传》或《谷梁传》的说法,都是经文先言雉门,后及两观,并且把灾字放在两观下面,暗示两观主灾。这样既合事实,又显示雉门重要,两观不重要。此处「先后显旨」,有分别轻重或尊卑的用意。
〔七〕 黄注:「『婉章志晦』见『五例』注。」《左传》成公十四年:「故君子曰:《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惩恶而劝善。非圣人,谁能修之?」杜注:「志,记也,晦亦微也,谓约言以纪事,事叙而文微。」又「婉,曲也,谓曲屈其辞,有所辟讳,以示大顺,而成篇章。」又昭公十一年:「故曰:《春秋》之称微而显,婉而辨。」斯波六郎:「彦和此处虽仅用『婉章志晦』二句,实际上可能含有《左氏传》『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惩恶而劝善』的全部意义。将这里的『谅以邃矣』和《左氏传》『非圣人谁能修之』对照起来看,其中用意是值得玩味的。」
〔八〕 《校证》:「《御览》『谅以』作『源已』。唐写本『以』作『已』。」按作「已」字义长。
明屠隆《文论》(《由拳集》卷二十三):「世人谭《
六经》者,率谓《六经》写圣人之心,圣人所谓道术,醇粹洁白,晓告天下,万世灿然,如揭日月而行,是以天下万世贵之也。夫《六经》之所贵者道术,固也,吾知之,即其文字奚不盛哉!《易》之冲玄,《诗》之和婉,《书》之庄雅,《春秋》之简严,绝无后世文人学士纤秾佻巧之态,而风骨格力,高视千古,若《礼檀弓》《周礼考工记》等篇,则又峰峦峭拔,波涛层起,而姿态横出,信文章之大观也。」
《尚书》则览文如诡〔一〕,而寻理即畅;《春秋》则观辞立晓,而访义方隐〔二〕。此圣文之殊致〔三〕,表里之异体者也〔四〕。
〔一〕 《校证》:「『《尚书》则览文如诡』至『而访义方隐』四句二十四字,传校元本,两京本,王惟俭本,梅六次本,张松孙本,无。」梅注:「自『书实记言』下,倒错难通,余从诸善本校定。」纪云:「四语括尽两经,然此上疑脱数句。」黄叔琳云:「『谅以邃矣』下有『《尚书》则览文如诡,而寻理即畅;《春秋》则观辞立晓,而访义方隐』云云,……且《五经》分论,不应独举《书》与《春秋》,赘以『览文』云云。」《校释》:「黄叔琳……至谓不应独举《书》与《春秋》,亦非。舍人于分论《五经》之后,复提此二经并论者,正以二经隐显有别,比论之以见圣文殊致,表里异体,而各当神理也。近人张孟劬《史微》亦谓:『此篇论六艺之文,缺论《易》、《礼》、《诗》三经,疑有脱文。』其误亦同。且上文明有论《五经》一段,何得曰缺邪?」
《札记》:「按《尚书》所记,即当时语言,当时固无所谓诡也。彦和此语,稍欠斟酌。然韩退之亦云『周《诰》殷《盘》,佶屈聱牙』矣。」
《玉篇》:「诡,怪也。」此处谓《尚书》的文辞古怪难懂,与上文「训诂茫昧」相应。
〔二〕 桥川时雄:「唐写本『观』作『亲』,误。」
《注订》:「《尚书》文艰义简,理近而顺,初思之易解,《春秋》辞显句约,骤求之难得。」
〔三〕 《校证》:「『圣文』原作『圣人』,徐校作『圣文』。按唐写本、《御览》俱作『圣文』,今据改。」「致」是表达,「殊致」谓表达方式不同。
《斟诠》:「圣文,指孔子所删修之《尚书》《春秋》;殊致,谓风格互殊也。」
〔四〕 桥川时雄:「按『观辞立晓,……』凡四句二十二字,汪、畲、张、胡各本,接于『春秋则』下,续于『至根柢盘深』上,唐写、《御览》虽有一二字异同,亦与诸本同,造句颇顺,意义相通也。时又按汪、畲、张旧本『章条纤曲』下,脱落『执而』四句十六字,今从唐写、《御览》补之。则此一节可以通畅。胡、王、杨、梅诸家何意故为错倒,致群疑纷起,竟迄于不可读?劣迹可厌也。今将各本错乱次第,列述于下:
「一、胡本、王本──以『然览文如诡,而寻理即畅』十字,补于『书实纪言』下,『而训诂茫昧,通乎尔雅,则文意晓然』十四字,则接于『最附深衷』句下,又『章条纤曲』下,有『观辞立晓而访义方隐,春秋则』十二字,『此圣人之殊致』二句,则接于『谅以邃矣』句下。
「二、梅本──梅本注云:『自「书实记言」下,倒错难通,余从诸善本校定。』又曹能始批梅本云:『此段与青州本,互有同异,然以兹本为得。』时按是本『书实记言』下有『然览』十字,而缺『而诂』十四字,『而诂』十四字接『深衷』下,『纤曲』下有『执而』四句十六字,注云:『元脱,朱按《御览》补。』下接『
一字见义』句,此句下有『故观辞立晓而访义方隐』十字。『此圣人』二句,接『邃矣』下,倒错略与胡、王两本同,惟以从《御览》增『执而』四句为优,未及从《御览》是正全篇,可惜。
「三、何校本──『书实纪事』句下删『而诂』十四字,附之于『深衷』下,『章条纤曲』句下,从《御览》增『执而』四句,『谅以邃矣』句下,入『尚书则览文如诡,而寻理即畅,春秋观辞立晓』十八字,于『谅以邃矣』句下,入『晓而访义方隐』六字于『异体者也』句上。按何校从《御览》稍有订正,而未知完全从此是正也。
「四、黄本──黄本颇反于旧本之正,又从《御览》增『执而』四句,诚是。惟篇末所记,甚为胡涂,是则时之所不解也。篇末记云:『是篇梅本,书实……朱从《御览》补。』时按梅本无『
而训』云云,有『然览』十字,黄本所谓梅本,并非梅本,梅本错误,一为已述于前。黄本又记云:『无「观辞立晓」十二字,……宜从王惟俭本。』……时又按梅本有『故观辞』以下十字,无《尚书》云云等句,如前数条记述,黄本所谓梅本者,实正为王本。如此之舛陋,可笑。纪昀云:『此注云王本,而所从仍是梅本。』纪昀又云:『
癸巳三月,与武进刘青垣编修……校勘……知王本为明人臆改。』时又按《四库》所著录之《永乐大典》本,亦并不与梅本相同,《四库》本则与汪、畲旧刻相同也。纪氏所记亦妄甚。」可见这一部分各本非常混乱,今一律就唐写本校正。
斯波六郎:「上文自『夫《易》惟谈天』至『谅以邃矣』分别论述《五经》文体特色,而此处再次概论《五经》本体,方式至为繁琐,恐非彦和乐意采用者。因此可以认为『《尚书》则……』以下四句是在《五经》文体各论之后,举出《五经》中虽有『言经则《尚书》,事经则《春秋》』(《史传》篇)这样一层深刻关系,但写法却截然相反的二经用资对照,以说明圣文的殊致异体。」
至于根柢盘深〔一〕,枝叶峻茂〔二〕,辞约而旨丰,事近而喻远。〔三〕是以往者虽旧,余味日新〔四〕;后进追取而非晚〔五〕,前修运用而未先〔六〕。可谓太山遍雨,河润千里者也〔七〕。
〔一〕 旧本无「于」字,《校证》据唐写本增。「柢」,《说文》:「木根也。」「盘」一作「盘」,与「蟠」通,弯曲意。「盘深」唐写本作「盘固」。斯波六郎:「《老子》第五十九章有『深根固柢』语,……『盘』为『盘』之意,下接『固』字校『深』为要(应是妥字)。……何以今本作『盘深』?……或是后人将『盘』解作『蟠』,故以『深』代『固』。」桥川时雄:「按有『于』是。作『盘固』,『盘深』并是。盘,盘之籀也。《文选琴赋》『盘纡隐深』,注云:『盘,曲……』」
〔二〕 《校注》:「按《楚辞离骚》:『冀枝叶之峻茂兮。』王注:『峻,长也。』」斯波六郎认为以上二句与《隐秀》篇「根盛而颖峻」意同。「『峻茂』者言枝叶非徒茂也,重点在于『峻』字。」蔡邕《月令问答》:「夫根柢植,则枝叶必相从也。」魏曹元首《六代论》:「譬之种树,久则深固其根本,茂盛其枝叶。」
〔三〕 《史记屈原列传》赞《离骚》云:「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即是「辞约而旨丰,事近而喻远。」《春觉斋论文》「神味」条:「谭格谓『古人从里面涵养而得,今人从外面掇拾而得』,里面涵养者,是积万事万理,撷其精华,每成一篇,皆万古不可磨灭之作,此陈绎曾所谓『精于事理之文,假笔札以着之者』耳。『辞约而旨丰,事近而喻远』,斯云得矣。」
〔四〕 「往者」,指《五经》。唐写本「余」上有「而」字。桥川时雄:「有『而』字是。」又:「唐写本『虽』作『唯』,各本作『
虽』,时按唯、虽两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