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义证 - 第 13 页/共 231 页
以上申述体要与微辞,正言与精义的关系,认为二者并不矛盾,而是相得益彰。
颜阖以为:「仲尼饰羽而画,从事华辞〔一〕。」虽欲訾圣,弗可得已〔二〕。然则圣文之雅丽,固衔华而佩实者也〔三〕。
〔一〕 《校证》:「『从』,原作『徒』。梅云:『徒』,《庄子》作『从』。何焯校作『从』,今据改。」梅注:「杨用修云:颜阖事见《庄子》。」愚按《庄子列御寇》篇:「鲁哀公问于颜阖曰:吾以仲尼为贞干,国其有瘳乎?曰:殆哉圾乎!仲尼方且饰羽而画,从事华辞,以支为旨。忍性以视民,而不知不信,受乎心,宰乎神,夫何足以上民!」郭象注:「圾,危也。夫至人以民静为安,今一为贞干,则遗高迹于万世,令饰竞于仁义,而雕画其毛彩。百姓既危殆,人亦无以为安也。……饰画,非任真也。将令后世之从事者,无实而意趣横出也。」成玄英疏:「羽有自然之文,饰而画之,则务人巧。」又:「修饰羽仪,丧其真性也。」意思是羽毛本有文采而又加以修饰描画。「颜阖」,春秋战国间鲁国隐士。
〔二〕 元刻本「訾」作「此言」。《校证》:「訾,旧本作『此言』二字,黄本改。冯校云:『此言当作訾。』何校云:『此言乃訾字之讹。』王谟本亦云:『此言二字,訾字之讹。』案唐写本正作『訾』。唐写本『弗』作『不』,『已』作『也』。」《论语子张》:「叔孙武毁仲尼。子贡曰:『无以为也,仲尼不可毁也。』」
〔三〕 《淮南子本经训》:「草木之句萌衔华戴实而死者,不可胜数。」「衔」,口含。「衔华」「佩实」,谓既有文采,又有内容。《诠赋》篇:「原夫登高之旨,盖睹物兴情,情以物兴,故义必明雅;物以情睹,故词必巧丽。丽词雅义,符采相胜。」《才略》篇:「吐纳经范,华实相扶。」
《札记》:「此彦和《征圣》篇之本意。文章本之圣哲,而后世专尚华辞,则离本浸远,故彦和必以华实兼言。孔子曰:『
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包咸注曰:『野,如野人,言鄙略也。史者,文多而质少;彬彬者,文质相半之貌。』审是,则文多者固孔子所讥,鄙略更非圣人所许,奈之何后人欲去华辞而专崇朴陋哉!如舍人者,可谓『得尚于中行』者矣。」
叶长青《文心雕龙杂记》(以下简称「《杂记》」)引钱基博云:「衔华佩实四字,厥为彦和衡文之准绳,而緟以赞曰:『
精理为文,秀气成采。』秀气成采之谓衔华,精理为文之谓佩实。《
昭明文选序》谓『老庄之作,管孟之流,盖以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此佩实而不衔华者也。然范晔《后汉书自序》谓:『情志所托,故当以意为主,以文传意。以意为主,则其旨必见;以文传意,则其词不流。然后抽其芬芳,振其金石耳。』……独孤及《李遐叔文集序》以为:『文教下衰,乃至有饰其辞而遗其意者,则润色愈工,其实愈丧。及其大坏也,俪偶章句,使枝对叶,文不足言,言不足志。』此衔华而不佩实者也。衔华而不佩实,其敝极于齐梁之雕藻;佩实而不衔华,其末流为宋明之语录。」
天道难闻,犹或钻仰〔一〕;文章可见,胡宁勿思〔二〕?若征圣立言,则文其庶矣〔三〕。
〔一〕 唐写本「犹」作「且」。《论语公冶长》:「子夏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集解:「章,明也;文彩形质着见,可以耳目循。性者,人之所受以生也。天道者,元亨日新之道深微,故不可得而闻也。」「钻仰」,《论语子罕》:「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集解:「言不穷尽。」疏:「仰而求之则益高,钻而求之则益坚。」
〔二〕 唐写本「胡宁」作「宁曰」。《校注》:「《诗小雅四月》、《大雅云汉》并有『胡宁忍予』之文。」范注:「胡宁犹言何乃。」《诗邶风日月》:「胡能有定,宁不我顾?」毛传:「
胡,何也。」笺云:「宁,犹言也。」又《魏风园有桃》:「其谁知之,盖亦勿思。」
〔三〕 唐写本「若」字无。《论语先进》:「子曰:回也其庶乎,屡空。」集解:「言回庶几圣道。」二句意谓在从事著作时,如能取征于圣人,从内容到形式都向圣人学习,文章就写得差不多了。
第三段由「征圣」过渡到「宗经」,强调华实并重,「
征圣立言」。
赞曰:妙极生知〔一〕,睿哲惟宰〔二〕。精理为文〔三〕,秀气成采〔四〕。鉴悬日月,辞富山海〔五〕。百龄影徂,千载心在〔六〕。
〔一〕 唐写本「赞」作「赞」,以下各篇均同。《论语季氏》:「孔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邢疏:「生而知之者上也者,谓圣人也。」「妙极生知」与上文「妙极几神」类似。
〔二〕 唐写本「睿」作「叡」。《诗商颂长发》:「浚哲惟商。」《尚书洪范》:「明作哲,……睿作圣。」后世「睿哲」有圣明之义。《玉篇》:「惟,为也。」「宰」,主宰。吉川幸次郎:「
『睿哲惟宰』或可解作『睿哲』即圣人为人文之主宰。」《斟诠》:「言圣人之妙悟造于生知之极境,惟聪明睿智足以主宰一切。」
〔三〕 《文选》王僧虔《答颜延年》诗:「珪璋既文府,精理亦道心。」李善注:「言珪璋之丽,既光于文府;精理之妙,亦穷于道心。」《时序》篇云:「微言精理,函满玄席。」「精理」,谓精深之义理。
〔四〕 本书《诸子》篇:「气伟而采奇。」《章表》篇:「气扬采飞。」圣人之文,正由于有秀气,故文成异采。《物色》篇:「若夫珪璋挺其惠心,英华秀其清气。」即是此意。
〔五〕 《校注》:「按《方言》扬雄答刘歆书:『(张)伯松曰:是县诸日月,不刊之书也。』」《斟诠》谓「鉴悬日月」「言圣人之见识周密,如日月之悬挂苍穹」。饶宗颐等《文心雕龙集释稿》:「
『辞富山海』即《宗经》篇『若禀经以制式,酌《雅》以富言,是即山而铸铜,煮海而为盐也』之意。」
〔六〕 「影徂」,犹形影消逝。「徂」,往。最后两句与《诸子》篇「标心于万古之上,而送怀于千载之下,金石靡矣,声其销乎」取意略同。
《集释稿》:「此云圣人往矣,而其心在,传其心于后者,由于『圣人之情,见乎辞矣』之『辞』,与『夫子风采,溢于格言』之『格言』,即其『心』在于『文』也。心以文寄,全书屡言,盖『心生文辞』(《丽辞》),文可见心,故『世远莫见其面,觇文辄见其心』(《知音》),非特圣人之心存乎文,他人有心,亦如是也。」
王金凌:「此谓圣哲虽逝,其思想感情仍顺经典而流传后世,心即指其情意。」
杨慎批:「奇句也!诸赞例皆蛇足,如此麟角,固不一二。」
宗经 第三
扬雄《法言吾子》篇:「舍舟航而济乎渎者,末矣;舍《五经》而济乎道者,末矣。弃常珍而嗜乎异馔者,恶睹其识味也?委大圣而好乎诸子者,恶睹其识道也?」
又《寡见》篇:「或问:《五经》有辩乎?曰:惟《五经》为辩。说天者莫辩乎《易》,说事者莫辩乎《书》,说体者莫辩乎《礼》,说志者莫辩乎《诗》,说理者莫辩乎《春秋》。舍斯,辩亦小矣。」
桓谭《新论》有《正经》篇(第九),如言「古袟《礼记》、古《论语》、古《孝经》,乃嘉论之林薮,文义之渊海也」,即以经为文辞之源(据饶宗颐《文心雕龙探原。文心各篇之取材述略》)。
王充《论衡佚文》篇:「文人宜遵《五经》六艺为文,诸子传书为文。」
清刘开《书文心雕龙后》:「伐薪必于昆邓,汲水宜从江海,此宗经所由笃也。」
《杂记》于《辨骚》篇云:「原道之要,在于征圣,征圣之要,在于宗经。不宗经,何由征圣?不征圣,何由原道?纬既应正,骚亦宜辨,正纬辨骚,宗经事也。舍经而言道,言圣、言纬,言骚,皆为无庸。然则《宗经》其枢纽之枢纽欤?」
饶宗颐《文心雕龙探原刘勰文学见解之渊源》:「《宋书明帝(刘彧)纪》云:『(帝)好读书,爱文义,在藩时,撰《江左以来文章志》,……旧臣才学之士,多蒙引进,参侍文籍。』宋世文章之盛,良由在上鼓吹之功,流风所被,弃经学而尚文藻。……若裴子野持论,无非欲其可被于弦歌,而止乎礼义。……彦和《文心》,力主宗经,与子野持论宗旨相符,不特说明各种文体皆导源于《五经》,且极力于经书中探索『文』之意义,以立其建言之根据。」
按《征圣》篇说:「是以论文必征于圣,窥圣必宗于经。」「宗」是主。《原道》和《宗经》两篇,实际上是刘勰用来探索文章的「
源」和「流」的,不能割裂开来看。三极彝训〔一〕,其书言经〔二〕。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三〕。故象天地,效鬼神,参物序,制人纪〔四〕,洞性灵之奥区〔五〕,极文章之骨髓者也〔六〕。
〔一〕 《易系辞上》:「六爻之动,三极之道也。」韩康伯注:「三极,三材也。兼三材之道,故能见吉凶、成变化也。」正义:「
六爻递相推动而生变化,是天地人三材,至极之道。」《尚书酒诰》:「聪听祖考之彝训。」孔传:「言子孙皆聪听父祖之常教。」《
尔雅释诂》:「彝,常也。」
〔二〕 《校证》:「『曰』旧作『言』,唐写本及《御览》六○八俱作『曰』,今据改正。《论说》篇『圣哲彝训曰经』,《总术》篇『常道曰经』,文例正同。」
〔三〕 斯波六郎:「《周易恒彖》:『天地之道,恒久而不已也。』」《斟诠》:「至道,至极之道。《礼记学记》:『虽有至道,弗学不知其善也。』」
刘勰认为经书宣讲的是永恒的最高的道,不可更改的伟大的说教。杜预《春秋左氏传序》:「左丘明受经于仲尼,以为经者不刊之书也。」《总术》篇:「《六经》以典奥为不刊。」
〔四〕 唐写本「效」作「效」。范注:「《礼记礼运》:『孔子曰:是故夫礼必本于天,殽于地,列于鬼神,达于丧祭射御冠昏朝聘。』《释文》:『殽,户教切,法也。』此殆彦和说所本。」王更生《文心雕龙范注驳正》:「舍人此文,统论群经。范氏所引,似有未惬。」《礼记礼运》:「故圣人参于天地,并于鬼神,以治政也。」《校注》引《汉书礼乐志》:「《六经》之道同归,……故象天地而制礼乐,所以通神明,立人伦,正情性,节万事者也。」「象天地」,取象于天地,效法天地。「效」,征验,从鬼神的变化得到征验。「参物序」,参究万物的秩序,如日月四时等运行的秩序。「制人纪」,制定人伦的纲纪。这是说:圣人经典的内容包罗至广,凡是宇宙万物,人生百事(天地之道,鬼神之理,人物之事),莫不在其网罗涵盖中。
〔五〕 「性灵」,性情,灵魂。颜延之《庭诰》:「遂使业习移其天识,世服没其性灵。」「奥区」,班固《西都赋》:「防御之阻,则天地之隩区焉。」《后汉书班固传》引作「防御之阻,则天下之奥区焉」,注:「奥,深也。言秦地险固,为天下深奥之区域。」《
校注》:「『奥区』,唐写本作『区奥』。按唐写本误倒。赞中『奥府』,与此『奥区』同意。《文选》张衡《西京赋》:『实惟天地之奥区神皋。』盖舍人『奥区』二字所本。」《事类》篇:「实群言之奥区,而才思之神皋也。」《广雅》:「洞,深也。」全句意谓洞达人灵魂的深奥而不易见的领域。
〔六〕 《汉书礼乐志》:「夫乐本情性,浃肌肤而藏骨髓。」《
序志》篇:「轻采毛发,深极骨髓。」「极」,尽也。全句谓极尽文章之根本精神。这是说经典的功用,表现在修身与为文两方面;一方面经典能洞见性灵的奥秘,足可为陶铸性情、修身做人的指南,一方面内容与形式兼容并蓄,可为文章的楷模。
皇世《三坟》,帝代《五典》,重以《八索》,申以《九丘》〔一〕;岁历绵暧〔二〕,条流纷糅〔三〕。
〔一〕 《左传》昭公十二年:「左史倚相趋过。王曰:是良史也,子善视之;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杜注:「皆古书名。」正义引贾逵云:「《三坟》,三皇之书;《五典》,五帝之典;《八索》,八王之法;《九丘》,九州岛亡国之戒。」孔安国《尚书序》:「伏牺、神农、黄帝之书谓之《三坟》,言大道也。少昊、颛顼、高辛、唐、虞之书谓之《五典》,言常道也。八卦之说,谓之《八索》,求其义也。九州岛之志,谓之《九丘》,丘,聚也,言九州岛所有,土地所生,风气所宜,皆聚此书也。」《札记》:「此数语用伪孔《尚书序》义,彼文曰:《春秋左氏传》曰:楚左史倚相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即谓上世帝王遗书也。」《尚书尧典》:「申命羲叔。」孔传:「申,重也。」申与上文「重」义同。
〔二〕 「岁历」,年代。「绵暧」,久远不明。
《斟诠》:「谓枝条流派纷纭糅杂也。」
以上言古代文籍需要整理,引起下文孔子删述。
自夫子删述〔一〕,而大宝咸耀〔二〕。于是《易》张《十翼》〔三〕,《书》标七观〔四〕,《诗》列四始〔五〕,《礼》正五经〔六〕,《春秋》五例〔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