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艳丛书 - 第 265 页/共 467 页
红豆蔻轩薄幸诗(中)
素秋,居苏州采莲巷。本秦淮旧人也,余友人秣园识之。尝夜偕俞明府,及秣园往过。淡妆出见,蛾眉轻埽,蝉鬓半偏,自有一种绰约妩媚态。问其姓,以周对。戏曰:“素秋宜俞,何为而周?”姬冁然曰:“姓俞者,乃《聊斋志异》仙蠹耳。”顾明府曰:“然则此君其谨庵耳。”次素芳出见,余曰:“素芳亦古美人。”答曰:“素芳名甚伙。”余强辨曰:“不论古人,论今人,可乎?”曰:“请问今人为谁?”余曰:“王素芳。”点头笑曰:“是矣。”余曰:“此甬东名妓,近人耳。汝何以知之?”答曰:“非姚梅伯《十洲春语》之第一品花乎?”余曰:“王润卿何足言。若卿者,真可以冠群芳矣。”因与纵谈古今典籍,无不应对如流。嗟乎,薛涛、严幼芳,固尚在人间耶?临行余撰联赠之曰:“素心对酒推知己,秋色愁花似美人。”昵长白徐公子,徐死,为行服营佛事。其年秋,过雉皋,闻流寓此间,闭门枇杷花下,不复见客矣。纪以三绝句:
休将名姓误痴蟫,玉局清游佐雅谈。
憔悴柳丝秋鬓影,江南江北两难堪。
素服营斋事事愁,美人心死水云秋。
徐君冢树青如许,日暮风吹燕子楼。
别后烽烟夕照燃,苏台南望草连天。
枇杷门巷无寻处,只得邮亭一见缘。
无锡惠山,仅平冈耳,而名闻字内者,以有美人在焉。然皆作优婆夷观,盖非散花之天女,实则唾粉之难陀耳。有苹君者,甚慧丽可喜。余问壁间联何以不藏法号,曰:“以‘苹’对‘君’,固自不易。君能撰语相赠乎?”余即口占,以“萍水”“君山”作对。笑曰:“萍、苹异韵,君误矣!”余不觉色赧。随改曰:“苹末风来花影袅,君迁霜熟果香幽。”得之甚喜,亲煮龙并茶以酬。又有桂凤,甚娇小。时早春,黄梅半树,修竹数竿,经卷药炉,别有尘世外想。附以一绝云:
洗尽铅华学道装,寒知春早静闻香。
夜深秉烛寻苔井,风动涟漪散露光。
庚申,余公车北上至淮,同行友人粤东胡君,邀余及钱、朱、张、方四孝廉饮。有荷珠者,绝色也,一座注目视之,争命佐酒。荷珠左右酬应无倦色,余大笑,指一老倡令侍饮。比歌管发,则旧日念奴也。收声出韵,无不吻合魏家绳尺,不觉为之击碎钿头。彼亦叹知音难遇,酒酣后大有浔阳江上之感。附一绝云:
新歌一曲怨清商,顿老琵琶独擅长。
我亦扬州杜记室,天涯憔悴为秋娘。
地以人而名,人不能以地而限。山左道上负琵琶赶唱者,皆瓦刺耳,而郾城董月喜独异。其貌秀而洁,其神婉而静,其衣服妆点,皆有姿态,殆所谓“一生爱好是天然”者欤?庚申春夜,听其歌声,不觉心醉,欲赎之。问其价,云:“七十金。”问其年,曰:“十四矣。”问:“肯从余去乎?”点头微笑。时虑道途不便,欲须归时。比出京,再访,则已为人招去,怅然久之。时囊橐已空,即见之,亦力不及矣。后遇武林商人张姓,初见即云:“君非与郾城月喜昵乎?”余愕然,叩其详,云:是夕招之歌曲,竟欲留宿,固辞。出巨金赠之,夷然不动,日询余耗。始知其尚未梳拢,为懊恨者竟日。附以一绝:
当时春色等闲看,别后相思梦见难。
千古多情千古恨,莫教花影到阑珊。
庚申秋,同王太史出京。再过淮上,则尽瓦砾场。王邀听曲,有素卿者,色艺甚佳。晚饮其家,杯盘狼藉,竹肉交清。然归途月明如水,照颓墙荆棘间,尚闻鬼哭兵过声。纪以一绝句:
欲移明月照鸡台,醉后娑罗急管催。
眼底劫灰飞不定,春风尚有小桃开。
维扬江上有妓船。夜深时,闻邻舟琵琶丁丁然。或于水窗中,见素面含春,羞娥照渌。舟泊泰州,王太史招饮岸上,七客九妓,并有教坊名优,大合乐于西风秋色间,喧甚。既归,就苓香处灯下听钐弦声,弹[山坡羊]。孤舟如叶,一灯如豆,人声寥寥,惟有秋烟泻碧,明月徘徊于舱外,觉有静躁不同处。附一绝云:
芙蕖秋影照香鬟,宿鹭眠鸥尽日闲。
欲买蒲帆江上住,五湖烟雨六朝山。
如皋,古雉皋也。吴趋既陷,至浙东者皆由此入海。余至,寓北门火星庙,道士陈古琴能弹七弦。其客徐,亦豪侠,约访水绘园,则荒凉余古址而巳。因言及熏苑影梅庵故事。徐盛称宫小婷雅淡。小婷本白下名妓,避乱居镇江,再徙雉皋。能画兰鼓琴,予携纨素同访,为写风枝数箭。次日,友人有托代求者,遂再过之。临行曰:“君无事,明日盍过此谈。”予曰:“请迟数日。招友人饮,屡作清游,不胜愧耍。”小婷曰:“此间多鬅头大腹贾,令人见作三日恶。以君谈谐风雅,故愿时临存耳,岂有他哉。”余谢曰:“纵卿青盼,不加憎鄙,阿母日以钱树子相望,岂不加白眼耶?”曰:“妾无媪,愿君勿疑。”余颔之,后遂往来无间。每循柳岸过小桥,至西曲第三门。门前小通潮,残荷败芰,秋阴桂子,蔌蔌如雨。至则或为书仿字,或作梅花数枝,或出厨藏法书名画,泥余评隲。一日问余曰:“君识某太史乎?”曰:“予友人,同出都者也。”曰:“君能为妾寄一纸书耶?”予曰:“诺”。因裁尺素,托徐邮致之。某得书不答。怅然谓予曰:“妾与渠交,乃无情若此,令人悒悒。”明日诣之,适有客在,余趋出。小婷曰:“君勿去。客为镇江李叟及袁氏昆季,君同年生。妾请为介绍。”遂与三君相见。少顷,徐亦至。小婷敛袂起,请李叟作山水,予与袁昆季,各写梅竹卉木,独徐壁上观。予笑曰:“北海今日不得袖手。”徐亦笑请受罪,愿操缦鼓湘妃一曲,小婷倚洞箫和之。于是客意少舒,击筝吹笙。小婷女弟歌昊歈。余曰:“今日乐甚,请各赋诗以记。”予得七古一章,汝南填[齐天乐],而陇西序之。徐耻不能文,亦勉成二十字,曰:“江南佳丽地,欢乐输今宵。何事东阳客,归心逐夜潮。”视斜阳挂屋角,各匆匆散去。明晨,客有招饮者。时已重阳后,小集菊圃,遂携小婷往。归途诣之,入门,则方设宴,小婷嘱少待。适已醉,踉跄卧虚榻。宴罢,小婷唤余醒,为盥洗毕。余告以行期,小婷怅然若有所失,问:“能再来乎?”予曰:“茫茫世界,缘法不可思议,又安知予不重来此间也。”因垂泪而别,小婷送至桥畔。余与姬语不及亵,所赠又甚薄,然晓窗梦破,午酒微醺,形影相对,心目相许者,盖十日。迄今思之,犹系寤寐。纪以一绝云:
别泪斑斑杂酒痕,远情深恨两无言。
一帆送我寒潮去,梦入烟皋有断魂。
甬上孙孝廉,招余饮莫桂英家。有蒋五官,甚韶秀,颇与予昵,妮妮话儿时事。叶姓客至,呼之不去,叶恚,隔房语相侵。五官伏予怀娇泣,孙、徐皆怒诟,叶知不敌,设宴谢罪。予婉劝,五官终不肯去。呼宫小婷至,始怅然敛退。附一绝云:
随鸦打鸭欲销魂,呜咽青衫满泪痕。
不料杨家红拂后,章台尚有此人存。
庚申九月,行次甬上,悦阿素,止焉。稚年弱质,淡服靓妆,有闺阁风度。盖冶叶倡条之习,至此一洗矣。附一绝云:
不将脂粉涴清姿,不学轻狂唱竹枝。
微笑倚人花下立,闲拈团扇记新诗。
清乔,甬上录事也。曩余与芾园饮其家,灯唇射覆,屏角藏钩,颇极欢洽。庚申自京师还,重往访之,人面桃花,已莫从问讯矣。附二绝云:
春窗香破梦迢迢,枕臂纱笼玉色娇。
一别东风归草草,空将芳字记清乔。
水花无种不成春,醉后痴莺解恼人。
只恐花飞春欲去,故将清梵咒金轮。
倪宝居阊门外,为灯船第一,以色艺自负,性爱文人。余偕瘦羊博士,往访之。晓妆初竟,明艳欲绝,余叹为秋水芙蓉,非风尘中物。是夕置酒相款,减字飞花,传觞击鼓,倍极其乐。余偶言及射策京华事,姬曰:“君至都门,当多作诗词赠余,竭力提唱,俾增声价,当有风流学士知妾名也。”附以一绝:
四座红妆杂锦袍,宴余花夜月轮高。
春明若说旗亭事,应有微之忆薛涛。
红豆蔻轩薄幸诗(下)
壬戌之夏,避乱至沪上。寓甚窄,毒暑不可耐,因至小锦宝家,为逭暑计。浮瓜沉李之馀,忽而竹声浏亮,与弦指相错杂。或于锦氍毹舞拓枝小垂手,正陈思王所云“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使人听而忘倦。小酌则鳖臛鹄臇,穷极郇厨。时吴越陷没,富商巨室,皆迁峰泖间,依西贾以安。十里之间,琼楼绮户相连缀,阿阁三重,飞甍四面,粉黛万家,比闾而居。昼则锦绣炫衢,异香扇霄;夜则笙歌鼎沸,华灯星璨,入之如天仙化境。然米珠薪桂,十倍于他处。■⒂豆初入市,价至斤一缗。盖繁华靡丽之区,有近于妖孽矣!呜呼,可不惧哉!附一绝云:
天涯孤客怨无家,日落潮声咽暮笳。
冻馁沿途沟涧骨,伤心重见旧繁华。
褚金福,吴门人。庚申避乱徙沪,居城中花草浜左右。小楼三楹,迥绝纤尘。湘帘棐几,帷帐尊彝,无不淡然入古。富于赀,所藏玩好,穷极精巧。有玉船一,长尺有咫,径半之,镂刻工细绝伦。窗凡八扇,皆可启闭。中坐一男子,状若贵官,须眉生动,媵姬四五环侍焉。桌上壶觞碗碟,历历可数,玲珑剔透,几疑鬼斧神工。闻以千金购致,盖大内物也。曾有珠一串,皆巨如龙眼核,以索价太昂,后归粤商。姬既坐拥多金,意将择人而事。与之周旋者,多风雅士。性慷慨,有侠妓风,不琐琐较钱帛。纫秋居士,香橙道人,皆与相善。余以一介贫士,贸然至沪,方虞投趾无门,乃姬一见,即垂青眼。喜与余谈诗,每至月斜犹不倦,虽招者红笺粉至,弗顾也。尝谓余曰:“人生贵适志。与人交好,当以肺腑相期,阿堵物何足以易我心哉。”余受秦中大吏聘,行有期矣。姬凄然曰:“此间风鹤频惊,几于旦夕莫保。君远适乐土,独不少念妾乎?”余慰藉再三,然亦呜咽不能成声。盖遘知己于穷途,故不觉其感之深也。姬出《铃山堂集》、《弇山四部稿》相赠,余受之有愧色。自此一别,天涯人远矣。附二绝云:
绝代丰姿艳若花,穷途青眼愧相加。
美人心性才人骨,每夕谈诗到月斜。
可怜义侠出红妆,偏解怜才有别肠。
赠我琅函犹在箧,挑灯展阅倍神伤。
朱五官,昊中小家女,淞北玉魫生所昵也。僦屋城北大马路旁,姊妹花数枝,五官称翘楚。鄞人尹姓者,贾人子,稔于秦楼楚馆,绳五官美于余前,随往访之。花明玉媚,名下洵无虚也。尹姓遂开夜宴,飞巨觥相嬲。余醉不能归,留宿其处。夜半酒醒,索茶,有从别榻起而噭应者,持一瓯饮余,香沁肺腑,真不啻琼浆玉液。视之,姬也。云鬓惺松,晚妆初卸,谓予曰:“余应客招,归亦末久,恐惊君睡,故就别榻眠。君今醒未?”余曰:“酒非能困。余连日征逐于花天酒地间,倦甚,故不觉遽入黑甜乡里耳。”因询何时,曰:“外间钟鸣三下矣。”姬与余促膝并坐,有飞燕依人之态。告予个中苦况,谓误堕风尘,亟思自拔,泪眦荧然,弥觉娟楚。明日遂别,不复相见。此与邮亭一夕之缘,仿佛相似。附一绝云:
画阁银灯一夕眠,深情亦属百年缘
。临行不忘丁宁语,谁念青泥一朵莲。
丁金宝,以艳名噪一时。余至沪时,枇杷花下,闭户独居,素服淡妆,不出酬应。余始闻名往访,则隔断巫峰十二,怅然而回。偶饮酒楼,遇尹姓者亦来,睨余而笑,曰:“阁下其曾入天台而不遇乎?”余惊问何以知之,尹曰:“伊顷遣小鬟来,招余偕阁下重临。盖以阁下负海内文名,欲求一经品题,以长声价。渠所拒者,碌碌无足重轻之辈耳。”因与俱往,延入阁中坐。金宝出见,则眉斗遥山,眼含秋水,丰神态度,迥异时流。余曰:“闻卿北里不居,东风有主。一朵青莲花,自拔于淤泥中,洵非凡品也哉!”将夕设宴相款,珍错杂陈,别有风味。畀以金,固辞不受。自此得闲,辄往小憩。或为写竹石,或为作隶篆,姬必令小鬟磨墨以待。有时任意挥洒,淋漓满幅,姬辄藏庋勿失。余每至,必瀹佳茗,供佳点。花晨月夕,特设盛馔。姬善弹琴,酒后必为余鼓一二弄,以破愁思。如是者几阅一时,余未尝费一缠头也。别后,辄思之不置。附一绝云:
艳友如卿近亦稀,绮窗相对有红薇。
宵深玩月无情思,独抚瑶琴理玉徽。
高二官,字梅卿,以行着。居城中小白栅。从吴门避乱来沪,不接一客,惟与相稔者乐数晨夕。湘乡左公子侨寓金阊,素与相识,至是言寻旧好,重缔新欢,他客皆不得问津。余至沪时,左公子已还楚南。适高氏姊妹花,从乡间来,再入章台,重张艳帜。陆孝廉与其妹薇卿、芍卿善,延余饮酒其家。梅卿特出相见,娴静娟媚,有大家风。于众客中特属意余,款待殷勤,时嘱余往。一夕,酒阑宵静,街鼓紞如,窗外雨声甚恶,因不能归,遂与定情。“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读白傅诗,凄然有感矣。系以一诗云:
绰约身材阿娜姿,动人情处费人思。
河鱼天雁无消息,谁向江头寄一枝。
李香邻,又字香轮,行三,自称珊珊女史。颇知书识字,尝填小词,自能入拍。余亦因陆孝廉始识之,时往其家小饮,藉以消忧破寂。一日余往特早,姬尚未起,见研匣旁斜露一纸角,取观之,乃小词一阕,调寄[阮郎归]:
枕上分明都是泪,深夜难成睡。春来已觉病恹恹,玉骨瘦无比。 可怜人,可怜事,写个相思字。字成盼着谁人寄,仍闷沉沉地。
余赞其颇有思致,姬已靧面出,笑曰:“下里巴人,恐不免为大方所笑。君为词坛名宿,妾请列绛帐中,愿为女弟子。”并云:“昨夕梦中得句云:‘郎情轻比风中絮,妾梦多于山上云。’其词悱恻,惜未成篇。”余笑曰:“此卿从性灵肺腑中流出,故有兹妙句。余远不能及,敢谢不敏。”姬疑谓诮己,俯首不语。姬妹曰香云,尤聪慧。每逢余与姬谈诗,辄顾余而笑。余曰:“子其别有会心乎?”曰:“然”。曰:“亦有所作乎?”姬袖中出一红笺:
调寄[清平乐]
香云学填:凭阑独自,芳草系愁思。空抱红绫清泪渍,说与相思谁寄。 当时燕子窗纱,如今飞絮飞花。耐得春离秋别,人生多少年华。
余读之不禁欷歔欲绝,曰:“此杰作也,才更出姊上。”遂为之悉心指授,未阅月,居然有词稿矣。后随一显者去,年仅十四龄耳。香邻亦为人簉室。附一绝云:
玉田伊郁草窗哀,难得闺中咏絮才。
有字碑宜贮金屋,前身应是谪逢莱。
乱既定,余将从计吏北行。时同郡王君,令上洋,余识其次公。暇日同游城南,就雅卿听曲。雅卿说书承应,伎之可狎而不可亵者也。曲终,挥麈纵谈。王与雅卿两小无猜,喁喁语甚昵。已而许少府至,拉余就西邻汪翠娥听谈稗官。翠娥貌靓艳,姿容绝世。因张灯捻弦,说唐子畏三笑故事。方半,停拍微笑曰:“秋香见伯虎,何以一粲?大凡解事女子,见风雅文人,其心中先有一段感触处也。”语次,以秋波斜睨余。余不觉为之颠倒,遂赋七律二章以赠。明日,扬帆出吴淞口,天海茫茫,真似剂阮到天台时矣。附一绝云:
黄金两袖泪痕鲜,来听山塘一笑缘。
匆促相逢容易别,此身空有美人怜。
以上皆越中箐江词客所作。词客谓余曰,其家先世素封,至词客已中赀。少美丰姿,好泛览典籍,然耿介,不干求名誉,时人亦未之知。弱冠补博士弟子,寻举明经。本落落寞寞,无柔情缱绻,至是始遨游郡国,嗜好声色。所至辄与友人征歌纵酒,时佐以山水丝竹,与夫书史谈谐。颇愿得远山芙蓉,与共四壁,而久之不能遂。大人先生中,既无于节度、牛奇章;朋游宾客,亦鲜王吉、许俊、古洪。至美人求其如霍小玉、红拂、章台柳者,尤不易得。即间有所遇,或人事相左。乱离以来,益贫窘,孑身异地,谋衣食犹不给,况其它哉。虽经艰危,狂态犹昔。才鬼佳狐,亦唾弃之。日出则随肥马尘,夜分一灯相对,焦琴布被而已。嗟乎!既不能置身青云,又不能营栀茜橘竹之利,独侘傺憺烦,将何以自解?不得已取昔年所历,拉杂书之,以消块磊。或谓洛真、楚润,传于北里之编;顾媚、宛君,寿于板桥之记,胜于鹤背腰缠多矣。岂词客微意之所在乎?然则词客之作此诗也,其为寄托欤?牢骚欤?寂悟欤?抑当兵燹之后而为之凭吊欤?世必有能辨之者。
朱素芳
梁溪秀才邹伯翔,少负才华,性倜傥,落拓不修边幅。尝以《罗浮梦赋》受知于长白恩方伯。中有一联云:“昨宵月色三分,怜卿守寂;今日冰心一片,与我争寒。”遂自号“冰心道人。”顾家贫数奇,衣食恒不继,遂适馆于吴门某绅家。
绅故巨宦,富倾一城,子弟习惯豪华,姬侍满侧。美婢尤 伙,皆明眸皓齿,美艳绝伦,能以眉语,以目听,伺候曲如人意。绅有弱弟,自粤东解任归,道过申江,购得雏姬一人。年只十四五,慧而美,天人不啻也,擅宠为诸姬冠。绅弟喜渔色,性尤暴戾,喜怒无常。姬深忧之,而鸟已入笼,亦遂无计。惟看书作字,以解忧烦而已。
会绅父冥诞,借城南一粟庵,受戚友祝,延僧启斋坛。雏姬亦随夫人偕往,登殿拜佛。时正初秋,衣碧罗衫,长袖弓鞋,不啻鸡群之鹤。生平视良久,不觉神驰。比晚归斋,颇涉遐想,而红墙银汉,咫尺天涯。私询幼徒,知姬为朱姓,而不得其名。一日课余之暇,见园门正开,乃散步而入。姬适在水亭遣兴,排笺设砚,倚槛微吟。既而吹凤箫,命婢按红牙板,吹自制新词曲未己。生适至,不及检点而避。生故善箫,闻其声,复见其人,心中狂喜。乃伪为不知,蹑足登亭上,炉烟未烬,香泽犹存。案上有薛涛笺书,蝇头小楷,格类簪花。方欲注目微吟,而馆僮觅至,讶曰:“荒园久闭,向无人居。顷当晚膳,不见先生,何处不踪迹,乃竟在此。胆果大不畏鬼魅耶?”生不知云何,急袖诗笺,随僮归馆。饭罢无事,展玩袖中笺,得[如梦令]一阕云:
帘外春光如醉,帘底人儿憔悴。蹙损小娥眉,一寸愁肠碾碎。无谓,无谓,燕子替侬劝慰。 下书“素芳”二字,盖姬名也。生反复吟哦,幽闷欲绝,援笔和[柳长春]词一首,并系以跋云:
朱姬素芳,天上仙姝,人间才女。忆牵牛之约,花落伤春;吹引凤之箫,月明写怨。读[如梦令]一阕,而知其幽恨深矣。灯下曼吟,凄惋欲绝。填小词一解,以慰素芳,兼以自慰。若谓一池春水,何事干卿,则固欲索解人而不得也。词云:
佛殿焚香,红亭写韵,翩翩曾见惊鸿影。斜阳吹冷一枝箫,知音可许中郎听。 一样孤怀,十分幽恨,伤春同抱恹恹病。可怜情重不胜娇,东流薄了桃花命。
即取槟榔笺书之,款署“冰心道人”四字。
一夕,月明如昼,万籁都寂,闻笛声清越,出自闺中。生不觉技痒,亦抽箫和之,即吹自己新咏。悠扬呜咽,庭中老鹤,婆娑起舞,一时月为之停,云为之遏。曲终兴阑,掩斋寻梦,忽闻叩门声,询之,则其音尖细似女子。甫启扃,一婢掩入笑曰:“先生妙弄,空绝一时。吾家素姑,虽好此技,苦乏师承。特私遣婢子致辞,愿聆雅教。”生见婢明丽多情,为之心醉,笑曰:“下里之音,不斥为污耳,亦云幸矣。乃柯亭之竹,竟见赏于中郎,恐凡啄一鸣,当令天仙作十日恶也。”曰:“素姑喜听妙音,愿无固却,托之谦词。”曰:“闺阁庄严,分难相见。今既见招,敢不如命。特虑春光易泄,月影终亏,或反足为素姑累耳。”曰:“先生自奏一曲,红楼咫尺,倚槛可听,无劳亲觌玉容也。”言已竟去。生于是凝神静虑,奏姬之[如梦令]辞,幽怨弥深,哀感欲泣,似闻楼上有凄咽声。生亦泣然归寝。明日早起,匣砚旁,有锦函一缄。启视之,素芳札也。展阅未半,主人适至瞥见函角有“素芳密缄”四字,顿有愠色,不言遽去。无何,以学徒患病,托故辞生。
生遂客申江,为西人司笔墨,旋挈眷属至。而相思万斛,欲寄无从,如是者三年。
乔秀才定侯,生新雨也。文字投契,相见成莫逆交。花天酒地,游宴必偕。一日同游味莼园归,见香车怒马,飞驶而来。比近,见车中一美人,绝类素芳。目光所注,各自流盼,而车行甚捷,衣香鬓影,瞬息已遥。生痴若木鸡。乔戏之曰:“子赏识舆中人耶?此枇杷巷底朱素芳也。新自吴中来,憨态娇嗔,娭光曼视,尤善洞箫,洵为北里冠。君欲一识香巢否?”生狂喜,急偕之往,确是意中人。顾问以前事,则茫然也。夜宴既开,生不觉沾醉,遂留宿焉。琴歌酒赋之闲,辄一往访。素芳早已属意,顾谐伉俪,为啮臂盟。顾生家赤贫,佣书自给,飘泊研田,每呼庚癸。城北太守,适有山左之行,闻生名,招之入幕。生不得已,与姬言别,相对哭失声。
次日鼓轮出海,两日抵芝罘。是处为通商一市集,海滨繁华,女闾极盛。主人素达,见生终日书空咄咄,若重有忧者,因招二三红袖,把酒清歌,为生解闷。其中有名红梅者,有名绿玉者,生旅况无憀,视若无睹。既而至般阳驿,小住数日。瓦檠灯火,土坑蜡虫,孤影凄然,益无聊赖。虽东南宾主,胶漆相投,而幕里红莲,殊难生色。越数日,居停晋省奉檄,赴莱州府任。一麾出守,案牍形劳,文采风流,贤嘉相得。
署左有女娲殿,生爱其幽静,移笔研其中,为办公地。公余退食,煮茗焚香,为消遣计。新得石箫,一土产也。试取吹之,颇能入破。一夕新奏方罢,忽闻有和之者,其声呜呜然。细聆之,则素芳所制词也。心甚惊疑,夜深不敢过访。越数日,新浴甫罢,凭槛纳凉。时清风拂林,璧月流素,闻箫声又作,乃梯女墙窥之。见梧阴下坐一女子,挽慵来髻,着半臂,肌白如雪,仿佛艳绝。手抵洞箫,仍吹前调。生侯其曲终,微惊以嗽,女似知墙内有人,遽起,冉冉入花阴以去。生归,竟夜猜疑,反侧不寐。翌日,潜往迹之,不能得。因倚[菩萨蛮]词云:
楼台凉浸山城月,碧梧金井风萧飒。顾影忒无聊,谁家宛转箫。 良宵芳讯断,天近银墙远。玉貌见分明,同心何处人。
会友人招饮,薄醉而归。见斋头有短笺,上有和作云:
红闺待老嫦娥月,夜凉梦断秋声飒。雁字亦无聊,清愁付洞箫。 天涯空目断,心与书同远。幽绪太分明,何从寄个人。
及视下款,则“素芳手笔”也。疑昨夕吹箫之人,即为朱姬。然山左江南,相隔数千里,身无凤翼,断不能来。反复推寻,殊难索解。
时值中元,署中例设盂兰盆会,僧坛祀鬼,铙鼓喧闻。生厌其扰,长箫短剑,策蹇入山。陟高岭,度深林,路转峰回。徘徊舒啸,独自拔剑起舞,已而抽箫作凤凰引,响入云际。于时皓魄当空,群响俱息。甫数声,则松风谡谡,猿鸟悲啼。自以为邹某绝调独赓,可以遥贶山灵,非凡间所能赏及矣。清奏未已,一女子轻衫窄袖,携婢穿林度樾而来,曰:“秀才豪兴洵不俗哉。亦知空山中尚有同心耶?”生惊顾间,则一绝代丽姝也。长揖曰:“何处仙人,翩来尘世。岂秦楼弄玉,尚在人间哉?”女曰:“僻壤人稀,忽逢翠袖,得毋以花妖月魅疑之耶?”生曰:“雪夜寻梅,非徒安道;柳堤坐月,竟遇高阳。千古同心,无独有偶。兴与缘合,今人何遽让前人哉!”因请姓氏。女曰:“妾,泰山君主第十三女。闻君有裂竹之能,故踏月而来,愿聆绝伎。”生不少逊,即倚声吹之,而吞吐激昂,极尽抑扬之致。女鼓掌曰:“宫征和平,心神融洽,素芳眼力诚不浅哉!”生知其言有异,急叩其详。女曰:“为君与素姊一段因缘,南北往还,奔走数万里。”生曰:“仙姬为素芳寄书耶?”曰:“非也。余与素芳为姊妹行,向居月府,堕落人间。君亦广寒宫校书郎,时清虚府演剧,大宴群仙。素姊以醉后向君一笑,遂结尘缘。惟是两美之谐,须余撮合。曩者亭上之笺,斋头之句,隔墙人影,楼上箫声,皆妾所为也。今素姊早厌风尘,望君如岁。君宜速着归鞭,莫使天边游子,犹成守鳏之鱼;楼畔文鸳,化作望夫之石。”生闻言,极为感激,转请于女曰:“无米难炊,其如阮囊之羞涩何。”曰:“千金市玉,十斛量珠,金屋藏娇,镜台下聘,本非穷措大所易办。幸素姊奁中,薄有私蓄。将来五湖烟水,尽可逍遥。惟此时玉人声价,动掷千金。若太自贬损,则不免为姊妹中所齿冷。君且归,妾当徐为谋之。”遂携婢去。
生返署,抑郁不乐。天将曙,忽自外掷绣囊于几上,铿然有声。曰:“幸不辱命。可持去,为画眉人略助妆也。”生启视,则累累者皆不动尊也。喜甚,向空拜谢。乃辞居停,返沪,则素芳已迁云间。遂往娶之,卜筑于九峰三泖,为寓公云。
东灜艳谱(上)
东灜一隅,虽僻在海外,而距中国较近。三神山缥缈云际,可望而亦可即。一帆顺驶,两日可达。自长崎、神户、大坂、横滨,以至东西两京,妓馆林立。虽偏邑小县,呼妓侑觞,无不立至。花为世界,玉作精神,固烟月之作坊,风流之薮泽也。其间尤所艳称者,为东京妓。分色艺两等。色妓但拥鄂君之被,荐宓妃之枕而已。艺妓妙擅歌舞,侍酒为觥录事,然但为当筵之奏,而不能为房中之欢,违例有罚。妓由官给以券,月纳金数圆。色妓于芳源为盛,根津次之。艺妓多在柳桥、新桥间,所居栉比,门首悬一红灯者是也。遥见层楼杰阁,高峙霄汉,则酒肆茗寮也。肴炙充牣,芬芳外溢。每至夕阳将下,明月初升,灯火星繁,笙歌雷沸。二分璧月,十里珠帘,遨游其间者,车如流水,马若游龙,辚辚之声,彻旦不绝,真可谓销金之窟也。烟花之盛,风月之美,以及色艺之精巧,衣服之丽都,叹为观止矣。已卯春间,小住东京,勾留百日。旅居无俚,偶从密友买醉红楼,看花曲里。览异乡之风景,瞻胜地之娟妍,觉所谓灜洲蓬岛者,即在此间。鸿爪雪泥,聊存迹印,今日追忆所历,并得诸友朋所见闻者,悉胪于篇,藉补花月之旧闻,敢作柳枝之新唱。
小万为新桥翘楚,久已高张艳帜。诸名媛每见小万,辄逊避弗遑。余友江夏君遇宴集,必招之侑觞。有时席阑客散,小万犹徘徊不忍去,同倚阑干,对月喁喁私语,洵所谓情种也。然非江夏君,不能得之于小万也。小万雪肤花貌,玉骨冰肌,自有一种阿娜娉婷之态。俊逸风流,不可一世。江夏君所赏识者,不止在态度,而在丰神也。墨江渔史尝评之云:“小万之美,万目共见,万口同称。间有异说,非其怨家,则妒人也。历观教坊,美人颇多。而美者,往往轻佻浮薄,否则贪傲,堕入章台恶习,使人连叫几个惜字。独小万柔俭而静淑,宛然良家女子也。足使江夏君移情而惑志者,其在是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