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文选 - 第 42 页/共 45 页
○论教育之宗旨
教育之宗旨何在?在使人为完全之人物而已。何谓完全之人物?谓人之能力,无不发达且调和是也。人之能力分为内外二者:一曰身体之能力,一曰精神之能力。发达其身体,而萎缩其精神,或发达其精神,而罢敝其身体,皆非所谓完全者也。完全之人物,精神与身体,必不可不为调和之发达。而精神之中,又分为三部:知力,感情,及意志是也。对此三者而之真、美、善之理想。真者,知力之理想,美者,感情之理想,善者,意志之理想也。完全之人物,不可不备真、美、善之三德。欲达此理想,于是教育之事起。教育之事,亦分为三部:知育、德育(即意志)美育(即情育)、是也。如佛教之一派,及希腊罗马之斯多噶派,抑压人之感情,而使其能力专发达于意志之方面。又如近世斯宾塞尔之专重知育,虽非不切中一时之利弊,皆非完全之教育也。完全之教育,不可不备此三者。今试言其大略。
一、知育 人苟欲为完全之人物,不可无内界及外界之知识。而知识之程度之广狭,应时地不同。古代之知识至近代,而觉其不足。闭关自守时之知识,至万国交通时,而觉其不足。故居今之世者,不可无今世之知识。知识又分为理论与实际二种。溯其发达之次序,则实际之知识,常先于理论之知识。然理论之知识发达后,又为实际之知识之根本也。一科学如数学、物理学、化学、博物学等皆所谓理论之知识。至应用物理、化学于农工学,应用生理学于医学,应用数学于测绘等,谓之实际之知识。理论之知识,乃人人天性上所要求者。实际之知识,则所以供社会之要求,而维持一生之生活。故知识之教育,实必不可缺者也。
二、道德 然有知识而无道德,则无以得一生之福祉,而保社会之安宁,未得为完全之人物也。夫人之生也为动作也,非为知识也。古今中外之哲人无不以道德为重于知识者,故古今中外之教育,无不以道德为中心点。盖人人至高之要求,在于福祉,而道德与福祉,实有不可离之关系。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不爱敬人者反是。如影之随形,响之随声,其效不可得而诬也。书云:惠迪吉,从逆凶。希腊古贤所唱福德合一论,固无古今中外之公理也。而道德之本原,又由内界出而非外铄我者,□皇而发挥之,此又教育之任也。
三、美育 德育与智育之必要,人人知之,至于美育有不得不一言者。盖人心之动,无不束缚于一己之利害,独美之为物,使人忘一己之利害,而入高尚纯洁之域。此最纯粹之快乐也。孔子言志独与曾点,又谓兴于诗,成于乐。希腊古代之以音乐为普通学之一科,及近世希痕林、敬尔列尔等之重美育学,玲珑不可凑拍;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余谓北宋以前之词亦复如是。然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
○元剧之文章
元杂剧之为一代之绝作,元人未之知也;明之文人始激赏之,至有以关汉卿比司马子长(韩文靖邦奇)者。三百年来,学者文人,大抵屏元剧不观。其见元剧者,无不加以倾倒。如焦里堂《易余录》之说,可谓具眼矣。焦氏谓“一代有一代之所胜,欲自《楚骚》以下撰为一集,汉则专取其赋,魏晋六朝至隋则专录其五言诗,唐则专录其律诗,宋专录其词,元专录其曲。”余谓律诗与诗,固莫盛于唐宋。然此二者果为二代文学中最佳之作否,尚属疑问。若元之文学,则固未有尚其曲者也。
元曲之佳处何在?一言以蔽之曰:“自然而已矣。”古今之大文学,无不以自然胜,而莫著于元曲。
盖元剧之作者,其人均非有名位学问也;其作剧也,非有藏之名山传之其人之意也。彼以意兴之所至为之,以自娱娱人;关目之拙劣,所不问也,思想之卑陋,所不讳也,人物之矛盾,所不顾也。彼但摹写其胸中之感想与时代之情状,而真挚之理与秀杰之气时流露于其间。故谓元曲为中国最自然之文学,无不可也。若其文字之自然,则又为其必然之结果,抑其次也。
明以后传奇无非喜剧,而元则有悲剧在其中。就其存者言之,如《汉宫秋》、《梧桐雨》、《西蜀梦》、《火烧介子推》、《张千替杀妻》等,初元所谓先离后合,始困终亨之事也。其最有悲剧之性质者,则如关汉卿之《窦娥冤》,纪元祥之《赵氏孤儿》,剧中虽有恶人交构其间,而其蹈汤赴火者,仍出于其主人翁之意志。即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也。
元剧关目之拙,固不待言。此由当日未尝重视此事,故往往互相蹈袭,或草草为之。然如武汉臣之《老生儿》,关汉卿之《救风尘》,其布置结构,亦极意匠惨淡之致,宁较后世之传奇有优无劣也。
然元剧最佳之处,不在其思想结构而在其文章。其文章之妙,亦一言以蔽之曰,“有意境而已矣。”何以谓之有意境?曰:“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是也。古诗词之佳者,无不如是。元曲亦然。明以后,其思想结构,尽有胜于前人者,唯意境则为元人所独擅。兹举数例以证之。
其言情述事之佳者,如关汉卿《谢天香》第三折:
(正宫端正好)我往常在风尘,为歌妓;不过多见了几个筵席,回家来仍作个自由鬼。今日倒落在无底磨,牢笼内。马致远《任风子》第二折:
(正宫端正好)添酒力,晚风凉。助杀气,春云暮。尚兀自脚趔趄、醉眼模糊。他化的我一方之地都食素。单则俺杀生的无缘度。语语明白如画,而言外有无穷之意。
又如《窦娥冤》第二折:
(斗虾蟆)空悲戚,没理会;人生死,是轮回。感着这般病疾,值着这般时势。可是风寒暑湿,或是饥饱劳役,各人证候自知。人命关天关地,别人怎生替得。寿数非干一世,相守三朝五夕,说甚一家一计。又无羊酒缎匹,又无花红财礼。把手为活过目,撒手如同休弃。不是窦娥忤逆,生怕旁人论议。不如听咱劝你,认个自家悔气。割舍的一具棺材,停置几件布帛,收拾出了咱家门里,送入他家坟地。这不是你从小儿年纪指脚的夫妻,我其实不关亲,无半点凄怆泪。休得要心如醉,意似痴。便这等嗟嗟怨怨,哭哭啼啼。
此一曲直是宾白,令人忘其为曲。元初所谓当行家,大率如此。至中叶以后,已罕觏矣。其写男女离别之情者,如郑光祖《倩女离魂》第三折:
(醉春风)空服遍面眩药不能痊,知他这音赞病何日起。要好时直等的见他时,也只为这症候因他上得,得。一会家缥缈呵,忘了魂灵。一会家精细呵,使着躯壳。一会家混沌呵,不知天地。
(迎仙客)日长也愁更长,红稀也信尤稀,春归也奄然人未归。我则道相别也数十年,我则道相隔着数万里。为数归期,则那竹院里刻遍琅翠。
此种词如弹丸脱手,后人无能为役。唯南曲中《拜月》,《琵琶》,差能近之。至写景之工者,则马致远之《汉宫秋》第三折:
(梅花酒)呀,对着这迥野凄凉:草色已添黄;兔起早迎霜;犬褪得毛苍;人搠起缨枪;马负着行装;车运着糇粮;打猎起围场。他,他,他,伤心辞汉主,我,我,我,携手上河梁。他部从,入穷荒;我銮舆,返咸阳。返咸阳,过宫墙;过宫墙,绕回廊;绕回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黄;月昏黄,夜生凉;夜生凉,泣寒づ;泣寒づ,绿纱窗;绿纱窗,不思量。
(收江南)呀!不思量,便是铁心肠;铁心肠,也愁泪滴千行。美人图今夜挂昭阳;我那里供养,便是我高烧银烛照红妆。(尚书云)陛下回銮罢,娘娘去远了也。(驾唱)
(鸳鸯煞)我煞大臣行,说一个推辞谎,又则怕笔尖儿那火编修讲。不见那花朵儿精神,怎趁那草地里风光。唱道,伫立多时,徘徊半晌。猛听的塞雁南翔,呀呀的声嘹亮。却原来满目牛羊,是兀那载离恨的毡车,半坡里响。
以上数曲,真所谓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者。第一期之元剧,虽浅深大小不同,而莫不有此意境也。
古代文学形容事物也,率用古语,其用俗语者绝无,又所用之字数亦不甚多。独元曲以许用衬字故,故辄以许多俗语,或以自然之声音形容之。此自古文学上所未有也。兹举其例:
如《西厢记》第四剧第四折:
(雁儿落)绿依依墙高柳半遮;静悄悄门掩清秋夜;疏剌剌林梢落叶风;昏惨惨云际穿窗月。
(得胜令)惊觉我的是颤颤巍竹影走龙蛇;虚飘飘庄周梦蝴蝶;絮叨叨促织儿无休歇;韵悠悠砧声儿不断绝。痛煞煞伤别,急煎煎好梦儿应难舍;冷清清的咨嗟,娇滴滴玉人儿何处也。
此犹仅用三字也。其用四字者,如马致远《黄梁梦》第四折:
(叨叨令)我这里稳丕丕土坑上迷风彡没腾的坐;那婆婆将粗剌剌陈米喜收希和的播。那蹇驴儿柳阴下舒着足乞留恶滥的卧;那汉子去脖项上婆婆没索的摸。你则早醒来了也么哥,你则早醒来了也么哥。可正是窗前弹指时光过。
其更奇绝者,则如郑光祖《倩女离魂》第四折:
(古水仙子)全不想这姻亲是旧盟,则待教袄庙火刮刮匝匝烈焰生。将水面上鸳鸯忒楞楞腾分开交颈,疏剌剌沙雕鞍撒了锁呈。厮琅琅汤偷香处喝号提铃,支楞楞争弦断了不续碧玉筝。吉丁丁精砖上摔破菱花镜,扑通通东井底坠银瓶。
又无名氏《贷郎旦剧》第三折,则所用叠字,其数更多。
(货郎儿六转)我则见黯黯惨惨天涯云布,万万点点潇湘夜雨。正值着窄窄狭狭沟沟堑堑路崎岖,黑黑黯黯彤云布,赤留赤律潇潇洒洒断断续续,出出律律忽忽鲁鲁阴云开处,霍霍闪闪电光星注。正值着飕飕摔摔风,淋淋渌渌雨。高高下下凹凹答答一水模糊,扑扑簌簌湿湿渌渌疏林人物,却便似一幅惨惨昏昏萧湘水墨图。
由是观之,则元剧实于新文体中自由使用新言语。在我国文学中,于《楚辞》内典外,得此而三。然其源远在宋金二代,不过至元而大成。其写景抒情述事之美,所负于此者,实不少也。
元曲分三种。杂剧之外,尚有小令套数。小令,只用一曲,与宋词略同。套数则合一宫调中诸曲为一套,与杂剧之一折略同。但杂剧以代言为事,则套数则以自叙为事。此其所以异也。元人小令套数之佳,亦不让于其杂剧。兹各录其最佳者一篇,以示其例略可以见元人之能事也。
小令《天净沙》(无名氏。此词……不知何据。)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套数《秋思》(马致远,见远刊《中原音韵》《乐府新声》。)
(双调夜行船)百岁光阴如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昨日春来,今朝花谢,急罚盏夜阑灯灭。〔乔木查〕秦宫汉阙,做衰草牛羊野,不恁渔樵无话说。纵荒坟,横断碑,不辨龙蛇。〔庆宣和〕投至狐踪与兔穴。多少豪杰,鼎足三分半腰折。魏耶晋耶?〔落梅风〕天教富,不待奢,无多时好天良夜。看钱奴硬将心似铁,空辜负锦堂风月。〔风入松〕眼前红日又西斜,疾似下坡车。晚来清镜添白雪,上床与鞋履相别。莫笑鸠巢计拙,葫芦提一就装呆。〔拨不断〕利名竭,是非绝,红尘不向门前惹,绿树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补墙东缺,竹篱茅舍。〔离亭煞宴〕蛩吟罢,一枕才宁贴;鸡鸣后,万事无休歇。算名利何年是彻?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闹穰穰蝇争血。裴公绿野堂,陶令白莲社,爱秋来那些。和露滴黄花,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人生有限杯,几个登高节。嘱付与顽童记者,便北海探吾来,道东篱醉了也。
天净沙小令,纯是天籁,仿佛唐人绝句。马东篱《秋思》一套,周德清评之以为万中无一。明王元美等,亦推为套数中第一。诚定论也。此二体虽与元杂剧无涉。可知元人之于曲,天实纵之,非后世所能望其项背也。
元代曲家,自明以来,称关、马、郑、白,然以其年代及造诣论之,宁称关、白、马、郑为妥也。
关汉卿一空倚傍,自铸伟词。而其言曲尽人情,字字本色。故当为元人第一。白仁甫、马东篱,高华雄浑,情深文明;郑德辉清丽芊绵自成馨逸;均不失为第一流。其余曲家,均在四家范围内。唯宫大用瘦硬通神,独树一帜。
以唐诗喻之:则汉卿似白乐天,仁甫似刘梦得,东篱似李义山,德辉似温飞卿,而大用则似韩昌黎。以宋词喻之,则汉卿似柳耆卿,仁甫似苏东坡,东篱似欧阳永叔,德辉似秦少游,大用似张子野。虽地位不必同,而品格则略相似也。
明宁献王《曲品》,跻马致远于第一。而抑汉卿于第十。盖元中叶以后,曲家多祖马郑,而祧汉卿,故宁王之评如是。其实非笃论也。
元剧自文章上言之,优足以当一代之文学。又以其自然故,故能写当时政治及社会之情况,足以供史家论世之资者不少。又典中多用俗语,故宋金元三朝遗语所存甚多。辑而存之,理而董之,自足为一专书。此又言语学上之事,而非此书之所有事也。
☆章绛○谢本师
余十六七始治经术。稍长事德清俞先生,言稽古之学,未尝问文辞诗赋。先生为人,岂弟不好声色。而余喜独行赴渊之士。出入八年相得也。顷之,以事游台湾。台湾则既隶日本,归复谒先生。先生遽曰:闻而游台湾,尔好隐不事科举。好隐则为梁鸿、韩康可也。今入异域,背父母陵墓不孝,讼言□□之祸,毒敷诸夏,与人书指斥乘舆,不忠。不孝不忠,非人类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盖先生与人交,辞气陵厉,未有如此甚者。先生既治经,又素博览戎狄豺狼之说,岂其未喻,而以唇舌卫捍之,将以尝仕□□,食其廪禄耶?昔戴君与全绍衣,并讦□□,先生亦授职为□编修,非有土子民之吏不为谋主与全、戴同,何恩于□,而恳恳蔽遮其恶。如先生之棣通故训,不改全、戴所操,以诲承学,虽杨雄、孔颖达何以加焉。
○俞先生传
俞先生讳樾,字荫甫,浙江德清人也。道光三十年成进士,改庶吉士,既授编修,提督河南学政,革职。既免官,年三十八始读高邮王氏书。自是说经依王氏律令。五岁成《群经平议》,以邺《述闻》。又规《杂志》作《诸子平议》。最后作《古书疑义举例》。治群经不如《述闻》,谛诸子,乃与《杂志》抗衡。及为《古书疑义举例》,巛察角思 理,疏纟比昔,牙角财见,纟由为科条,五寸之榘,极巧以A4,尽天下之方。视《经传释词》,益恢郭矣。
先是浙江治朴学者,本之金鹗沈涛,其他多凌杂汉宋。邵懿辰起,益夸严。先生教于诂经精舍,学者卿方始屯固不陵节。同县戴望以丈人事。先生尝受学长洲陈奂,后依宋翔凤引《公羊》考之《论语》。先生亦次何邵公《论语义》一卷。始先生废,初见翔凤,翔凤言《说文》始一终亥,即归藏经。先生不省。然治《春秋》颇右公羊氏,盖得之翔凤云。为学无常师,左右采获,深疾守家法违实录者。说经好改字,末年自敕为《经说》十六卷,多与前异。绛读《左氏》昭公十七年传,其居火也久矣,其与不然乎?证以《论衡·变动篇》云:淋然之气。见宋卫陈郑灾说曰:不然者,林然之误,借林为。先生曰:虽立旬 善不可以训。其审谛如此。治小学不摭商周彝器,曰:欧阳修作《集古录》,金石始萌芽,榷略可采,其后多巫史诳豫为之。韩非所谓:番吾之迹,华山之棋,可以辨形体识通者,至秦汉碑铭则止。
雅性不好声色,既丧母妻,终身不肴食,衣不过大布,进饥不过茗菜。遇人岂弟,卧起有节气,深深火董,形无苛介,老而神志不衰,然不能忘名位。既博览典籍,下至稗官歌谣,以笔札泛爱人。其文辞瑕适并见,杂流亦时时至门下,此其所短也。
所著书,自《群经平议》《经说》而下,有《易穹通变化论》,《周易互体征》,《卦气直日考》,《卦气续考书说》,《生霸死霸考》,《九族考》,《时说》,《荀子诗说》,《诗名物证古》,《读韩诗外传》,《士昏礼》,《对席图》,《礼记郑读考》,《礼记异文笺》,《郑康成驳正三礼考》,《玉佩考》,《左传古本分年考》,《春秋岁星考》,《七十二候考》,《论语郑义考》,《何劭公论语义》,《续论语》,《骈枝儿苫》,《录读汉碑》。自《诸子平议》而下,有《读书余录》,《读山海经》,《读吴越春秋》,《读越绝书》,《孟子高氏学》,《读文子》,《读公孙龙子》,《读冠子》,《读盐铁论》,《读潜夫论》,《读论衡》,《读中论》,《读抱扑子》,《读文中子》,《读楚辞》,如别录,其他笔语甚众,然非其至也。年八十六,光绪三十三年卒。
赞曰:浙江朴学,晚至则四明金华之术之昌,自先生宾附者,有黄以周孙诒让,是先汉师说,已陵夷矣。浙犹彀张不弛,愈缮不逮。一世新学蠕生灭,我圣文粲而不蝉,非一隅之忧也。
○瑞安孙先生伤辞
炳麟始交平阳宋恕,平子。平子者,与瑞安孙先生为姻,因是通于先生。当是时,吴越间学者,有先师德清俞君,及定海黄以周元同,与先生三,皆治朴学,承休宁戴氏之术,为白衣宗。先生名最隐,言故训审慎过二师。著《周礼正义》,《墨子闲诂》,《古籀拾遗》,《经移》,《札移》如目录,而平子疏通知远学,兼内外治释典,喜《宝积经》。炳麟少治经,交平子,始知佛臧。平子麻衣垢面,五六月著绵鞋。疾趣世之士如仇雠,外恭谨恂恂如鄙人,夸者多举平子为笑,平子无愠色。及与人言学术,刚梭四注,谈者皆披靡。炳麟以先生学术问平子,平子勿深喜,然不能非。间也会南海康有为作《新学伪经考》,诋古文为刘歆伪书。炳麟素治《左氏春秋》,闻先生治《周官》,皆刘氏学,驳《伪经考》数十事未就,请于先生。先生曰:是当哗世三数年。荀卿有言:狂生者不胥时而落,安用辩难,其以自熏劳也。顷之康有为败,其学亦绝。然轻者多摭三统三世为名高,往往喜谶纬诬典籍成事,外与进化之说相应,不自知回。始疑六艺卒班固范晔所录,亦以为罔。先生节族愈陔,不与世推移。炳麟著《书》未就,以其草稿问于先生,方自拟仲长统。先生曰:淮南鸿烈之嗣也,何有于仲长氏?然炳麟始终未尝见先生颜色,欲道海抵温州,履先生门下,时文网密不可。平子以白先生,先生笑,且曰:吾虽无长德,中正之官,取决于胆,犹胜诸荐绅懦畏事者,自有馆舍可止宿也。
其后倾侧扰攘陛之中,播迁江海间,久不得先生音问。平子亦荒忽不可得踪迹。问浙中诸少年,曰:先生亦几及祸焉。怀保善类自若,学者介以为重。平子虽周谨,顾内挚深,与人言辄云皇帝圣明。今且用满洲文署其诗。炳麟素知平子性奇傀而畏祸,以此自盖,非有媚胡及用世意。谈意微中,亦ФФ见锋刃。世无知平子者,遂令朱张阳狂,示亲昵于裔夷,冀脱祸难。虽少戆,要之世人负平子深矣。其言内典,始治《宝积经》,最后乃一意治《瑜伽》。炳麟自被系,专修无著世亲之说。比出狱,世无应者,闻平子治《瑜伽》,窃自喜,以为梵方之学,知微者莫如平子,视天台华严诸家深远。
稽古之事,世无逾先生。《墨经》废千载,本隐之显足以自名其家。推迹古籀,眇合六书,不为穿凿庄述,祖龚自珍,不足当牧圉。然文士多病先生破碎。抑求是者,固无章采,文理密察,足以有别,宜与文士不相容受。世虽得运等百辈,徒华辞破道,于朴学无补益。定海黄君既前卒,属先师又不幸。姬汉典柯,不绝如线,赖先生任持之。函雅故通古今,冠带之民千四百州县,独有一介,而新学又不与先生次比,独倡无异,与古先民之遗文,其将坠地。今先生得上寿,庶有达者,继其遗绪,令民志无携贰,中夏犹可兴也。
昨岁炳麟次《新方言》三百七十事,上之先生,以为乐操士风,民不忘本,质之子云雅让,而不惑,百世以俟知言之选。而无锄吾,庶几国学可兴,种姓可复。先生视《新方言》以为精审,赐之《周礼正义》,且具疏古文奇字以告。八月发书,比今岁五月始达江户,将以旬月抽读《正义》,且以书报,先生遂捐馆会。焉知旬日所以诏炳麟者,今遂为末命也。
乃者先生不以炳麟寡昧,有所喾敕,自兹其绝。先生被炳麟书,自言作《名原》七篇,今亦不可得受读。国亡典刑,炳麟丧其师资,且闻平子亦蛰处不与世耦,生死未可知。内之颉籀儒墨之文,外之玄续义净之术,凑于一身,世道交丧,求良友且不得一二。学术既亡,华实薨剥,而中国亦将殄绝矣。呜呼哀哉!辞曰:
四维丧,国灭亡;颓栋梁,民安乡。生不遭尧与舜让,汤汤大海不可望,灵尚安留吟青黄。
○孙诒让传
孙诒让字仲容浙江瑞安人也。父衣言太仆卿,性骨鲠,治永嘉之学。而诒让好六艺古文,父讽之曰:孺子徒自苦。经师如戴圣马融,不阻群盗为奸劫,则贱善人,宁治史志,足以经世致远。诒让曰:以人废言不可。且先汉诸黎献,夙义爵然,经训以之,徒举一二人僻邪者,史官如沈约许敬宗可尽师耶?父乃授《周官经》。其后为《正义》自此始。年二十,中式丁卯科乡试,授例得主事,从父官于江宁。是时德清戴望、海宁唐仁寿,仪征刘寿曾皆治朴学,诒让与游,学益进。以为典莫备于六官,故疏《周礼》;行莫贤于墨翟,故次《墨子闲诂》,文莫正于宗彝,故作《古籀拾遗》。其他有《名原古籀馀论》,《契文举例》,《九旗古义》,《述周书斟补》,《尚书骈枝》,《大戴礼记补》,《六历甄微广韵》,《姓氏刊误》,《经移述林》,又发舒官礼为《周礼政要》,述方志为,《永嘉郡记》。初贾公彦《周礼疏》,多隐略世儒,各往往傅以今文师说而拘牵。复郑义者,皆仇王肃,又糅杂齐鲁间学。诒让一切依古文弹正。郊社袷则从郑庙制,昏期则从王益,宣突于春少赣伸师之学,发正郑贾凡百余事,古今言《周礼》者,莫能先也。《墨子》书多古字古言,《经上、下》尤难读,《备城门》以下诸篇,非审曲勿能治。南海邹特夫比次重差,旁要诸术,转相发明,文义犹诘诎不驯。诒让集众说,下以己意,神旨回明,文可讽诵。自墨学废二千岁,儒术孤行,至是较著。
诒让行亦大类墨氏。家居任恤,所至兴学,与长吏耆柱,虽众怨弗恤也。自段玉裁明《说文》,其后小学益密。然说解犹有难理者。又经典相承,诸文字少半缺略,材者欲以金石款识补苴。程瑶田阮元钱坫往往考奇字,征阙文,不审形声,无以下笔。龚自珍治金文,益缪体滋多于是矣。诒让初辨彝器情伪,摈北宋人所假名者,审其刻画,不跌毫厘,即部居形声,不可知辄置之,即可知然后传之六书。所定文字,皆隐括就绳墨古文由是大明。其《名原》未显于世。《札移》者方物王念孙《读书杂志》,每下一义,妥耳耳 宁极,淖入凑理。书少于《诸子平议》,校雠之勤,倍《诸子平议》。诒让学术盖龙有金榜钱大昕段玉裁王念孙四家。其明大义,钩深穷高过之。晚年尝主温州师范学校,充浙江教育会长。清廷征主礼学馆不起。年六十一,光绪三十四年五月病中风卒。
赞曰:叔世士大夫,狃于外学,才得魄莫,视朴学若土梗。诒让治六艺,旁理墨氏,其精专足以摩扌致姬汉,三百年绝等双矣。遭时不淑,用晦而明,若日将莫,则五色柳谷愈章。而学不能传弟子,勉为乡里起横舍,顾以裂余见称于世。悲夫!
○文学论略
何以谓之文学?以有文字,著于竹帛,故谓之文,论其法式谓之文学。凡文理文字文辞皆谓之文,而言其采色之焕发,则谓之文彡。《说文》云:文错画也,象交文文彡馘也,有或 有文彡彰也。或谓文章当作文彡彰,此说未是。要之命其形质,则谓之文;状其华美,则谓之文彡。凡文彡者,必皆成文,而成文者,不必皆文彡。是故研论文学,当以文字为主,不当以文彡彰为主。今举诸家之说,商订如下:
《论衡·超奇篇》云:能说一经者为儒生,博览古今者为通人,采掇传书以上书奏记者为文人,能精思著文连结篇章者为鸿儒。又曰:州郡有忧,有如唐子高、谷子云之吏,出身尽思,竭笔牍之力,烦忧适有不解者哉。又曰:长生死后,州郡遭忧,无举奏之吏,以故事结不解,征诣相属。文轨不尊,笔疏不续也。岂无忧上之吏哉?乃其中文笔不足类也。又曰:若司马子长、刘子政之徒,累积篇第,文以万数,其过子云子高远矣。然而因成前纪,无胸中之造。若夫陆贾董仲舒,论说世事,由意而出,不假取于外。然而浅露易见。观读之者,犹曰传记。阳城子长作《乐经》,杨子云作《太玄经》,造于助思,极冥之深,非庶几之才不能成也。桓君山作《新论》,论世间事,辩照然否,虚妄之言,伪饰之辞,莫不证定。彼子长子云说论之徒,君山为甲。自君山以来,皆为鸿眇之才,故有嘉令之文。据此所说,文之与笔,本未分途。而所谓文者,皆以善作奏记为主。自是以上,仍有鸿儒。鸿儒之文,若司马子长刘子政所著,则为历史。陆董阳城杨四子所著,则为论子经说。君山所著,则为诸子。是历史经说诸子三者,彼方目以最上之文,非如后人摈此于文学之外,而沾沾焉惟以华辞为文,或以论说记序碑志传状为文也。惟能说一经者,则不在此列。盖学官弟子,聚徒讲述,须以发策决科,其所撰著,无异于后世之帖括,是故屏之不与也。
自晋以后,始有文笔之分。《文心雕龙》云:今之常言,有文有笔,无韵者文也,有韵者笔也。然《雕龙》所论列者,艺文之属,一切并包。是则文笔分科,只存时论,固未尝以此为限界也。昭明太子之序《文选》也,其于历史,则云事异篇章;其于诸子,则云不以能文为贵。此为裒次总集,自成一家,体例适然,非不易之定论也。若以文笔区分,则《文选》所登无韵者亦自不少。若以文之为道,贵在文彡彰,则未知贾生《过秦》,比于周秦诸子,其质其文彡,竟何所判?且《汉书·艺文志》儒家者流,有贾谊五十八篇,《过秦》亦在其列。此亦诸子,何以独堪登录?有韵文中,既登汉祖大风之作,即古诗十九首,亦皆入选,而汉晋乐府,反在所遗。是其于韵文也,亦不以节奏低昂为主,惟取文采斐然,足耀观览,又失韵文之本矣。是故昭明之说,本无可以成立者也。
近世阮伯元氏,以为孔子赞易,始著《文言》,故文必以骈俪为主,而又牵引文笔之分,以成其说。夫有韵为文,无韵为笔,则骈散诸体,皆是笔而非文。藉此证成,适足自陷。既以《文言》为文,则序卦说卦,又将何说?且文辞之用,各有所当。彖象诸篇,属于占繇之体,则不得不为韵语;系辞文言,属于述赞之体,则不得不为俪辞;序卦说卦,或属目录,或属笺疏,则不得不为散录。必以俪辞为文,何以十翼不能一致?岂波澜既尽,有所谢短乎?或举《论语》辞达一言,以为文之与辞,划然异职。然则文言称文,系辞称辞,体格未殊,而称号有异,此又何也?董仲舒云:《春秋》文成数万,兼彼经传,总称为文。犹曰今文家之曲说。太史自序,亦云论次其文,此固以史为文也。又曰:“汉兴,萧何次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为章程,叔孙通定礼仪,则文学彬彬稍进。”此非骈偶之文,而未尝不谓之文也。屈宋唐景之作,既是韵文,亦多骈语。而《汉书·王褒传》已有《楚辞》之目,王逸仍之,名曰楚辞,不曰楚文。则有韵与骈偶者,亦未尝不谓之辞也。《汉书·贾谊传》云:以属文称于郡中。其文云何?若云赋也,则《惜誓》登于《楚辞》,文辞不别矣。若云奏记条议,则又彼之所谓辞也。《司马相如传》云:景帝不好辞赋。《法言·吾子篇》云:“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或问君子尚辞乎?曰君子事之为尚,事胜辞则伉,辞胜事则赋,事辞称则经。”此可见韵文骈体,皆可称辞,无文辞之别也。且文辞之称,若从其本以为分析,则辞为口说,文为文字。古者简帛重烦,多取记臆,故或用韵文,或用骈语,为其音节谐熟,易于口记,不烦记载也。战国纵横之士,抵掌摇唇,亦多叠句。是则骈偶之体,适可称职。而史官方策,如《春秋》《史记》《汉书》之属,乃当称为文耳。由是言之,文辞之分,矛盾自陷,可谓大惑者矣。盖自梁李韩柳独孤皇甫吕李来张之辈,竞为散体,而自美其名曰古文辞,将使骈俪诸家,不登文苑。此固持论偏颇,不为典要。今者务反其说,亦适成论甘忌辛之见。此亡是公之所笑也。
或言学说文辞所以异者,学说在开人之思想,文辞在动人之感情。虽亦互有出入,而大致不能逾此。此亦一偏之见也。何以定之?文之为名,包举一切著于竹帛者而言之。故有成句读之文,有不成句读之文。兼此二事,通谓之文。就成句读者言之,谓之文辞,就无韵文之部分言,则有六科,而杂文小说,居其二焉。凡不成句读者,表谱之体,旁行邪上,件系支分。会计之簿录,算术之演草,地图之列名,此皆有名身而无句身。若此类者,无以动人之思想,亦无以发人之感情,此不得谓之文辞,而未尝不得谓之文也。其成句读者,复有有韵无韵之别。无韵文中,当有学说历史公牍典章杂文小说六科。就吾所说,则有韵无韵,皆可谓之文辞。特其体裁有异,故所以断其工拙者,各有不同。就彼所说,则除学说而外,一切有韵无韵之文,皆得称为文辞,而一以激发感情为主,则其误亦已甚矣。无韵文中,专尚激发感情者,惟杂文小说耳。历史之中,目录学案,则于思想有关,而于感情无涉。其他叙事之文,固有足动感情者。然本非以是为主。盖叙事者,在得其事之真相耳。其事有足动感情与不动感情之异,故其文亦有足动感情与不动感情之异。若强事而就辞,则所谓削足适屦者也。至于姓氏之书,列入史科,此则无关思想,亦无关于感情者也。公牍之中,诏诰奏议,亦有能动感情者,然考绩升调之诏,支销举劾之书,则于感情固无所预。其取动感情者,惟为特别事端,非其标准在此也。诉讼之词状,录供之爰书,当官之履历,经商之引帖,此足动感情乎?抑不足动感情乎?典章之中,思想感情,皆无所预。若评论典章,与寻求其原理者,此则诸子之法家,当在学说,非彼所谓文辞矣。然则无韵之文,除学说外,有历史公牍典章杂文小说五科,而三科皆不以能动感情为主。惟杂文小说,则以是为标准耳。有韵之文,诚以能动感情为主矣。然则蓍龟彖象之文,体皆韵语。命曰占繇,《周易》而外,见于《左氏》者多。乃如杨子之《太玄》,焦赣之《易林》,东方朔之《灵棋》,其文古雅有余,而于感情实无所动。其他诗赋箴铭哀诔词曲之属,固以宣情达意为归,抑扬宛转,是其职也。虽然,儒家之赋,意存谏戒,若荀卿《成相》一篇,固无能动感情之用。毛公传诗,独标兴体。所谓兴者,即能动感情之谓。则知比赋二式,宜不以此为限。传称登高能赋,谓之德音。然则,原本山川,极命草木,若相如之《子虚》,杨雄之《羽猎甘泉》,左思之《三都》,郭璞木华之《江海》,奥博翔实,极赋家之能事矣,其于感情,动耶否耶?其专赋一物者,若荀卿之《蚕赋》《箴赋》,王延寿之《王孙赋》,祢衡之《鹦鹉赋》,侔色揣称,曲尽形相,读者感情亦未动也。今之言诗,与古稍异。故诗赋分为二事。汉世郊祀房中之歌,沈博绝丽,而庄敬之情,览者曾不为动。盖其感人之处,固在被之管弦,非局于词句也。若夫柏梁联句,语皆有韵,后世遵之,自为一体。今试纟由绎其辞,惟是夫子自道。而上林令诗,则以“桃李橘柏枇梨杷”七字垛积成言,无异《急就篇》中文句。若以柏梁诗为不善,则固诗人所尊奉也。若以柏梁诗为善,则无可动人之感情也。然则谓文辞之妙,惟在能动感情者,在韵文已不能限,而况无韵之文乎?彼专以杂文小说之能事,概一切文辞者,是真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也。或云壮美,或云优美,学究点文之法,村妇评曲之辞,庸陋鄙俚,无足挂齿。而以是为论文之轨,不亦过乎?吾今为一语曰:一切文辞,体裁各异。以激发感情为要者,篾铭哀诔诗赋词曲杂文小说之类是也;以浚发思想为要者,学说是也;以确尽事状为要者,历史是也;以比类知原为要者,典章是也;以便俗致用为要者,公牍是也;以本隐之显为要者,占繇是也。其体各异,故其工拙亦因之而异,其为文辞则一也。
如上诸说,前之昭明,后之阮氏,持论偏颇,诚不足辩。最后一说,以学说与文辞对立,其规摹虽稍宽博,而其失也在惟以文彡彰为文,而不以文字为文。故学说之不文彡者,则悍然摈之于文辞之外。惟《论衡》所说,略成条理。先举奏记为质,则不遗公犊矣,次举叙事经说诸子为言,则不遗历史与学说矣。有韵为文人所共晓,故略而不论。杂文汉时未备,故亦不著。不言小说,或其意存鄙夷,不列典章,由其文有缺略。此则不能无失者也。虽然,王氏所说,虽较诸家为胜,亦但知有句读文,而不知无句读文,此则不明文学之原矣。
吾今当为众说,古者书籍得名,由其所用之竹木而起。此可见语言文学,功用各殊。是文学之所以称文学也。且如经之得称,谓其常也,传之得称,谓其转也,论之得称,谓其伦也。此皆后儒训说,未必睹其本真。欲知称经称传称论之由,则经者编丝缀属之谓也。是故六经而外,复有纬书,义亦同此。如佛经称素怛缆。素怛缆者,直译为线,译意为经。盖彼以贝叶成书,故不得不用线联贯。此以竹简成书,亦不得不编丝缀属。其必举此为号者,异于百名以下,专用版牍者耳。盖经本官书,故吴语有挟经秉χ之说。字既繁多,故用策而不用版也。传者专之假借也。《论语》传不习乎,鲁作专不习乎,是其明证。《说文》训专为六寸簿。簿则手版,古谓之笏,书思对命,以备忽忘,故引伸为书籍记事之称。书籍名簿,亦名为专。专之得名,以其体短,有异于经。郑康成《论语》序云:《春秋》二尺四寸,《孝经》一尺二寸,《论语》八寸,则知专之简策,当更短于《论语》,所谓六寸者也。论者古只作仑,比竹成册,各就次第,是之谓仑。箫亦编竹为之。是故龠字,从仑引伸,则乐音之有秩序者,亦称为仑,于论鼓钟是也。言说之有秩序者,亦称为仑,坐而论道是也。推寻本义,实是仑字。《论语》为师弟开答,而亦略记旧闻,散为各条,编次成帙,故曰仑语。要之经者,绳线贯联之称,传者簿书记事之称,论者比竹成册之称,各从其质以为之名。亦犹古言方策,汉言尺牍,今言札记也。虽古之言肄业者,亦谓肄版而已。《释器》云:大版谓之业。所习之书,各有篇第,而习者移书其文于版,故云肄业。《管子·宙合篇》云:退身不舍端,修业不息版。以此证之,则肄业之为肄版明矣。据此诸证,或简或犊,皆从其质为名,此所以别文字于言语也。其所以必为之别者,何也?文字初兴,本以代言为职,而其功用,有胜于言者。盖言语之用仅可成线,喻如空中鸟迹,甫见而形已逝。故一事一义得相联贯者,言语司之。及夫万类坌集,棼不可理,言语之用,有所不周,于是委之文字。文字之用,可以成面,故表谱图画之术兴焉。凡排比铺张,不可口说者,文字司之。及夫立体建形,向背同现,文字之用,又有不周,于是委之仪象。仪象之用,可以成体,故铸铜雕木之术兴焉。凡望高测深,不可图表者,仪象司之。然则,文字本以代言,而其用则有独至。凡无句读之文,皆文字所专属者也。文之代言者,必有兴会神味,文之不代言者,则不必有兴会神味。不代言者,文字所擅场也。故论文学者,不得以感情为主。今先说文学各科如下:
△无句读文图书表谱簿录 簿录与表谱殊者以不皆旁行缀系故算草
○有韵文赋颂 无韵之颂即入符命类述序类中哀诔 祭文附此
箴铭 无韵之铭即入款识类中占繇 如周易易林太玄灵棋之属古今体诗
词典
△有句读文○无韵文
学说 诸子 疏证(凡随文解义及著书考古者皆属此)平议(如史通文心雕龙及一切文评史评之属)
历史 纪传(尚书帝典之类皆属此) 编年 纪事本末 国别史(如国语之属) 地志 姓氏书 行状 别传 杂事(报章中纪事亦属此) 款识(如鼎彝碑志之属) 目录(书目之无说者别人簿录科)学案
公牍 诏诰(尚书康诰酒诰之类亦属此) 奏议(尚书谟训之类亦属此)文移 批判 告示(一切教令皆属此) 诉状 录供 履历 契约(如条约地契引贴之属其私立者即入书札类中)
典章 书志(如正史各志及通典通考之属) 官礼(如周礼六典会典之属)律例 公法 仪法(如仪礼江都集礼书仪之属其经学家专门说礼者即入疏证类中)
杂文 符命(如封禅告天剧秦典引之属不皆有韵) 论说(连珠之类亦属此)对策 杂记 述序 书扎(私订契约不关公牍者亦属此)小说
如右所说,分无句读文、有句读文为二列,其下分十六科,即图书、表谱、簿录、算草、赋颂、哀诔、箴铭、占繇、古今体诗、词曲、学说、历史、公牍、典章、杂文、小说,是也。其中学说,历史、公牍、典章、杂文,又当区为各类。以此分析,则经典亦当散入各科。如《周易》者占繇科也。如《诗》者赋颂科也。如《尚书》者,历史科之纪传类,纪事本末类,公牍之诏诰类,奏议类,告示类也。如《周礼》者,典章科之官礼类也。如《仪礼》者,典章科之仪注类也。如《礼记》者,典章科之仪注类,书志类,学说科之诸子类,疏证类,历史科之纪传类也。《春秋》者,历史科之编年类。《世本》则表谱科。《国语》则历史科之国别史类。二传则学说科之疏证类也。《论语》《孝经》者,学说科之诸子类也。《尔雅》《说文》者,学说科之疏证类也。至于正史,一书之中,分科各异。如纪传则历史科之纪传类也。书志,则典章科之书志类也。年表人表,则表谱科也。若百官公卿表,则又典章科之官礼类也。宰相世系表,则又历史科之姓氏书类也。于书志中有艺文经籍等志,则又历史科之目录类也。文人所作总集别集之属,大抵多在杂文科中。而碑志则历史科之款识类,传状则历史科之行状类,别传类也。若翰苑集,则公牍科之奏议类也。若《顺宗实录》,则历史科之纪传类也。凡自成一家之书,名为诸子。然《别录七略》兵书方技数术,皆为独立,不入诸子略中。晋荀勖簿录中经分为四部,而兵书数术,遂与诸子合符。梁阮孝绪作七录,子兵为一,而技术复在其外。《隋经籍志》,始以兵家,天文家,历数家,五行家,医方家,尽入诸子。自今以后,科学渐兴,则诸子所包,其数将不可计。儒家道家,同为哲学,墨家阴阳家,同为宗教,似亦不须分立矣。此与历史公牍典章小说诸科,皆相涉入,惟于杂文则远耳。其次或自成一家,或依附旧藉,而皆以实事求是为归者,则通名为疏证。上自经说,下至近世之札记,此皆疏证类也。其最古者,若《尚书》,有《大誓》,故《管子》有《形势解》,《立政九败解》,《版法解》,《明法解》,《韩非》有《解老》《喻老》,此亦疏证类也。而近人别集,如戴震钱大昕段玉裁阮元辈,其间杂文甚少,而关于考证者多,是亦疏证类也。此类与历史公牍典章杂文小说诸科,则皆相涉入者也。其有商度文史,自成一家者,名曰平议。若荀勖之《杂撰文章家集叙》,挚虞之《文章志》,传亮之《续文章志》,《隋书》皆列入史部簿录篇中,皆为近似。而后人则于别集总集而外,又立一文史类,搜集此种,录入其中,则名实相去远矣。今之史评,若《史通》是也,今之文评,若《文心雕龙》是也。其关于款识者,若《金石要例》是也,其关于古今体诗者,若《诗品》是也,其通评文史者,若《文史通义》是也。此则与无句读文,有句读文,皆相涉人者也。
既知文有无句读有句读之分,而后文学之归趣可得言矣。无句读者,纯得文称,文字之不共性也。有句读者,文而兼得辞称,文字语言之共性也。论文学者,虽多就共性言,而必以不共性为其素质。故凡有句读文,以典章为最善,而学说科之疏证类,亦往往附居其列。文皆质实,而远浮华,辞尚直截,而无蕴藉,此于无句读文,最为邻近。魏晋以后,珍说丛兴,文渐离质,作史者能为纪传,而不能为表谱书志。今观陈寿之《三国志》,范晔之《后汉书》,姚思廉之《梁书》《陈书》,令狐德之《周书》,李百药之《北齐书》,李延寿之《南史》《北史》,惟存纪传而表志绝焉。江淹所以叹作史之难,莫难于作志也。中唐以后,三传束阁,降及北宋,论锋横起,好为浮荡恣肆之辞,不惟其实,故疏证之学渐疏。刘刘奉世洪适洪迈娄机吴曾王应麟之徒,虽能考证丛残,持之有故,言之不能成理。属文者便于荒陋,反以疏证为支离,此文辞所以日趋浮伪也。是故作史不能成书志,属文不能兼疏证,则文字之不共性自是亡矣。虽然,既已谓之文辞,则书志必不容与表谱簿录同其繁碎;疏证必不容与表谱簿录同其冗杂。故书志之要,必在训辞翔雅。若《汉志》《隋志》《通典》之文,则得矣。宋元明《志》,《通考》《续通考》辈,非其任也。疏证之要,必在条列分明,若江永戴震段玉裁王引之金榜黄以周之文,则得矣,余萧客王昶洪亮吉辈,非其任也。以典章科之书志,学说科之疏证,施之于一切文辞,除小说外,凡叙事者,尚其直叙,不尚其比况。若云,血流标杵。或云,积戈甲与熊耳山齐。其文虽工,而为亻面规改错矣。凡议论者,尚其明示,而不尚其代名。若云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或云足历王庭,垂饵虎口。其文虽工,而为雕刻曼辞矣。乃若叠韵双声,连字连义,用为形容者,惟于韵文为宜,无韵之文,亦非所适。所以者何?韵文以声调节奏为本,故形容不患其多。如顾宁人《日知录》云:
诗用叠字最难。《卫诗》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え,鲔发发。葭揭揭,庶姜孽孽。连用六叠字,可谓复而不厌,啧而不乱矣。古诗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连用六叠字,亦极自然。下此无人可继。屈原《九章·悲回风》:纷容容之无经兮,罔茫茫之无纪。轧洋洋之无从兮,驰逶移之焉止?漂翻翻其上下兮,翼遥遥其左右。泛其前后兮,伴张弛之信期。连用六叠字。宋玉《九辩》:乘精气之抟抟兮,鹜诸神之湛湛。骖白霓之习习兮,叠历群灵之丰丰。左朱雀之茇茇兮,右苍龙之跃跃。属雷师之阗阗兮,通飞廉之衙衙。前轻京之锵锵兮,后辎乘之从从。戴云旗之委蛇兮,扈屯骑之容容。连用十一叠字,后人辞赋,亦罕能及之者。
此则韵文贵在形容之证也。无韵之文,便与此异。前世作者,用之符命,是为合格。其他诸篇,倘见则可,过多则不适矣。相如子云,湛深于古文奇字,《移檄》《解嘲》之属,用此亦多。后人当师其奇字,不当师其形容语也。乃如举地称官,皆从时制,虽当异族秉政,而亦无可诡更。所谓名从主人也。近世为文例者,只以此为金石刻画之程式。其实杂文亦尔,特历史公牍诸科,需此尤切尔。夫解文者,以典章学说之法,施之历史公牍,复以施之杂文,此所以安置妥帖也。不解文者,以小说之法,施之杂文,复以施之历史公牍,此所以骨皮 不安也。或曰:子前言一切文辞,体裁各异,故其工拙,亦因之而异,今乃欲以书志疏证之法,施之于一切文辞,不自相剌谬耶?答曰:前者所说,以工拙言也,今者所说,以雅俗言也。工拙者系乎才调,雅俗者存乎轨则。轨则之不知,虽有才调而无足贵。是故俗而工者,无宁雅而拙也。雅有消极积极之分。消极之雅,清而无物,欧曾方姚之文是也。积极之雅,闳而能肆,杨班张韩之文是也。虽然,俗而工者,无宁雅而拙。故方姚之才虽驽,犹足以傲今人也。吾观日本之论文者,多以兴会神味为主,曾不论其雅俗。或其取法泰西,上追希腊,以美之一字,横梗结噎于胸中,故其说若是耶?彼论欧洲之文,则自可尔,而复持此以论汉文。吾汉人之不知文者,又取其言以相矜式,则未知汉文之所以为汉文也。日本人所读汉籍,仅《中庸》以后之书耳,魏晋盛唐之遗文,已多废阁。至于周秦两汉,则称道者绝少,虽或略观大意,训诂文义,一切未知,由其不通小学耳。夫中唐文人,惟韩柳皇甫独孤吕李诸公为胜。自宋以后,文学日衰,以至今日。彼方取其最衰之文,比较综合,以为文章之极致,是乌足以为法乎?或曰:子之持论,似明世七子所言,专以唐为封域,而蔑视宋后诸公,宁非一偏之论耶?答曰:七子之弊,不在宗唐而祧宋也,亦不在效法秦汉也,在其不解文义,而以吞剥为能;不辨雅俗,而以工拙为准。吾则不然,先求训诂,句分字析,而后敢造词也。先辨体裁,引绳切墨,而后敢放言也。此所以异于明之七子也。或曰:子谓不辨雅俗,则工拙可以不论。前者已云,以便俗致用为要者,公牍是也。彼公牍者,复何雅之足言乎?答曰:所谓雅者,谓其文能合格。公牍既以便俗,则上准格令,下适时语,无屈奇之称号,无表象之言词,斯为雅矣。《汉书·艺文志》曰:书者古之号令,号令于众,其言不立具,则听受施行者弗晓。古文读应《尔雅》,故解古今语而可知也。是则古之公牍,以用古语为雅,今之公牍,以用今语为雅。或用军门观察守令丞ヘ,以代本名,斯所谓屈奇之称号也。或言水落石出,剜肉补疮,以代本义,斯所谓表象之言词也。其余批判之文,多用四六。昔在宋世,已有龙筋凤髓之书,近世宰官,相率崇效,以文掩事,猥渎万端,此弊不除,此公牍所以不雅也。公牍之文,与所谓高文典册者,其积极之雅不同,其消极之雅则一。要在质直而已。安有所谓便俗致用者,即无雅之可言乎?非独公牍然也,小说之文,与他文稍异矣,然亦有其雅者。《史记·滑稽传》,《汉书·东方朔传》,此皆小说所本。而汉艺文志之称小说,则云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所造,是所谓询于刍荛者也。故如邯郸淳之《笑林》,刘义真之《世说》,皆当时实事也。其有意构造者,则如《汉志》所载小说诸家,多兼黄老,而其后亦兼神鬼。若《搜神记》《幽明录》者,非小说之正宗矣。然犹以谲怪恢奇相尚,虽云致远恐泥,而无淫污流漫之文,是在小说,犹不失为雅也。自明以来,文人夸毗,惟怀婚姻,自诩风流,廉耻道丧,于是有《秘辛杂事》、《飞燕外传》诸作。浸淫至今,而其流不可遏矣。反古复始,故亦有其雅者。近世小说,其为街谈巷语,若《水浒传》《儒林外史》,其为神奇幽秘,若《阅微草堂》五种,此皆无害为雅者。若以古艳相矜,以明媚自喜,则无不沦入恶道。故知小说自有雅俗,非有俗无雅也。公牍小说,尚可言雅,况典章学说历史杂文乎?若不知世有无句读文,则必不知文之贵者,在乎书志疏证。若不知书志疏政之法,可施于一切文辞,则必以因物骋辞,情灵无拥,为文辞之根极,宕而失原,惟知工拙,不知雅俗,此文辞所以日弊也。
日本武岛氏《修辞学》云:凡备体制者,皆得称文章,然凡称文章者,不必皆备体制。无味之谈论,干枯之记事,非不自成一体。其实文字之胪列,记号之集合耳,未可云备体制之文章也。此说不然。图画有图画之体制,非善准望审明暗者勿能为。表谱有表谱之体制,非知统系明纲目者勿能为。簿录有簿录之体制,非识品性审去取者勿能为。算草之体制非知符号通章数者勿能为。此皆各有其学,故亦各有其体。乃至单篇札记,无不皆然。其意既尽,而文独不尽,则当刊落盈辞,无取虚存间架。若夫前有虚冒,后有结尾,起伏照应,惟恐不周,此自苏轼吕祖谦辈,教人策锋之法。以此谓之体制,吾未见其为体制也。善夫章氏《文史通义》之言曰:塾师之讲时文,必有法度,以合程式,而法度难以空言,则往往取譬以示蒙学。拟于房室,则有所谓间架结构;拟于身体,则有所谓眉目筋节;拟于绘画,则有所谓点睛添毫;拟于形家,则有所谓来龙结穴。此为初学示法,无庸责也。惟时文结习,深锢肠腑,进窥一切古书古文,皆此时文见解,则如用象棋枰,布围棋子,必不合矣。日本人未习时文,乃其所言亦有类是。则以眼界所及,多属宋文,而苏轼吕祖谦辈,实为时文之祖,故所言亦适相符合。不知文有有句读无句读之分。就有句读文中,亦尚有近于无句读文者。而必执一体制,以概凡百之体制。悲夫!井鱼不可与语海者,拘于墟也;夏虫不可与语冰者,笃于时也。
○诸子学略说
所谓诸子学者,非专限于周秦,后代诸家,亦得列入,而必以周秦为主。盖中国学说,其病多在汗漫。春秋以上,学说未兴,汉武以后,定一尊于孔子。虽欲放言高论,犹必以无碍孔氏为宗。强相援引,妄为皮傅。愈调和者,愈失其本真,愈附会者,愈违其解故。故中国之学,其失不在支离,而在汗漫;自宋以后,理学肇兴,明世推崇朱氏,过于素王,阳明起而相抗。其言致良知也,犹云朱子晚年定论。孙奇逢辈,遂以调和朱陆为能,此皆汗漫之失也。惟周秦诸子,推迹古初,承受师法,各为独立,无援引攀附之事。虽同在一家者,犹且矜己自贵,不相通融。故荀子《非十二子》,子思孟轲亦在其列。或云子张氏之贱儒,子游氏之贱儒,子夏氏之贱儒,诟詈嘲弄,无所假借。《韩非子·显学篇》云:“世之显学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张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颜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孙氏之儒,有乐正氏之儒。自墨子之死也,有相里氏之墨,有相夫氏之墨,有邓陵氏之墨。故孔墨之后,儒分为八,墨离为三,取舍相反不同,而皆自为真。孔墨不可复生,谁使定世之学乎?”此可见当时学者,惟以师说为宗,小有异同,便不相附,非如后人之忌狭隘,喜宽容,恶门户,矜旷观也。盖观调和独立之殊,而知古今学者,远不相及。佛家有言:何等名为所熏;若法平等,无所违逆,能容习气,乃是所熏;此遮善染,势力强盛,无所容纳,故非所熏;若法自在,性非坚密,能受习气,乃是所熏;此遮心所,及无为法,依他坚密,故非所熏。此可见古学之独立者,由其持论强盛,义证坚密,故不受外熏也。或曰:党同门而妒道真者,刘子骏之所恶,以此相责,得无失言。答曰:此说经与诸子之异也。说经之学,所谓疏证,惟是考其典章制度,与其事迹而已,其是非且勿论也。欲考索者,则不得不博览传记。而汉世太常诸生,唯守一家之说。不知今之经典,古之官书,其用在考迹异同,而不在寻求义理。故孔子删定六经,与太史公班孟坚辈,初无高下。其书既为记事之书,其学惟为客观之学。党同妒真,则客观之学,必不能就。此刘子骏所以移书匡正也。若诸子则不然。彼所学者,主观之学,要在寻求义理,不在考迹异同。既立一宗,则必自坚其说,一切载籍,可以供我之用,非束书不观也。虽异己者,亦必睹其籍,知其义趣,惟往复辩论,不稍假借而已。是故言诸子,必以周秦为主。
古之学者,多出王官。世卿用事之时,百姓当家,则务农商畜牧,无所谓学问也。其欲学者,不得不给事官府,为之胥徒,或乃供洒扫为仆役焉。故《曲礼》云:宦学事师。学字本或作御。所谓宦者,谓为其宦寺也;所谓御者,谓为其仆御也。故事师者以洒扫进退为职,而后车从者,才比于执鞭拊马之徒。观春秋时,世卿皆称夫子。夫子者犹今言老爷耳。孔子为鲁大夫,故其徒尊曰夫子,犹是主仆相对之称也。《说文》云:仕学也。仕何以得训为学?所谓宦于大夫,犹今之学习行走尔。是故非仕无学,非学无仕,二者是一而非二也。秦丞相李斯议曰: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亦犹行古之道也。惟其学在王官,官宿其业,传之子孙,故谓之畴人子弟。畴者类也。汉律年二十三,传之畴官,各从其父学,此之谓也。其后有儒家墨家诸称。《荀子·大略篇》云:此家言邪学。所以恶儒者,当时学术相传,在其子弟,而犹称为家者,亦仍古者畴官世业之名耳。《史记》称老聃为柱下史。《庄子》称老聃为征藏史,道家固出于史官矣。孔子问礼老聃,卒以删定六艺,而儒家亦自此萌芽。墨家先有史佚为成王师,其后墨翟,亦受学于史角。阴阳家者,其所掌为文史星历之事,则《左氏》所载瞽史之徒,能知天道者是也。其他,虽无征验,而大抵出于王官。是故汉《艺文志》论之曰: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阴阳家者流,盖出于羲和之官。法家者流,盖出于理官。名家者流,盖出于礼官。墨家者流,盖出于清庙之官。纵横家者流,盖出于行人之官。杂家者流,盖出于议官。农家者流,盖出于农稷之官。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
此诸子出于王官之证。惟其各为一官,守法奉职,故彼此不必相通。《庄子·天下篇》云: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是也。亦有兼学二术者,如儒家多兼纵横,法家多兼名。此表里一体,互为经纬者也。若告子之兼学儒墨,则见讥于孟氏。而墨子亦谓告子为仁。譬犹以为长,隐以为广。其弟子请墨子弃之。进退失据,两无所容,此可为调和者之戒矣。
今略论各家如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