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唐文 - 第 320 页/共 603 页
愈也布衣之士也。生七岁而读书,十三而能文,二十五而擢第于春官,以文名于四方。前古之兴亡,未尝不经于心也,当世之得失,未尝不留于意也。尝以天下之安危在边,故六月于迈,来观其师。及至此都,徘徊而不能去者,诚说阁下之义,愿少立于阶墀之际,望见君子之威仪也。居十日而不敢进者,诚以左右无先为容,惧阁下以众人视之,则杀身不足以灭耻,徒悔恨于无穷。故先此书序其所以来之意,阁下其无以为狂而以礼进退之,幸甚,幸甚!愈再拜。
○为人求荐书
某闻木在山,马在肆,遇之而不顾者,虽日累千万人,未为不材与下乘也;及至匠石过之而不睨,伯乐遇之而不顾,然后知其非栋梁之材、超逸之足也。以某在公之宇下非一日,而又辱居姻娅之后,是生于匠石之园,长于伯乐之厩者也。于是而不得知,假有见知者,千万人亦何足云。今幸赖天子每岁诏公卿大夫贡士,若某等比咸得以荐闻,是以冒进其说以累于执事,亦不自量己。然执事其知某如何哉?昔人有鬻马不售于市者,知伯乐之善相也,从而求之,伯乐一顾,价增三倍。某与其事颇相类,是故终始言之耳。某再拜。
○应科目时与人书
月日,愈再拜:天池之滨,大江之,曰有怪物焉,盖非常鳞凡介之品汇匹俦也。其得水,变化风雨,上下于天不难也;其不及水,盖寻常尺寸之间耳。无高山大陵旷途绝险为之关隔世,然其穷涸不能自致乎水,为犭宾獭之笑者,盖十八九矣。如有力者哀其穷而运转之,盖一举手一投足之劳也。然是物也,负其异于众也,且曰烂死于沙泥,吾宁乐之?若亻免俯首帖耳摇尾而乞怜者,非我之志也。是以有力者遇之,熟视之若无睹也。其死其生,固不可知也。今又有有力者当其前矣,聊试仰首一鸣号焉。庸讵知有力者不哀其穷,而忘一举手一投足之劳而转之清波乎?其哀之,命也;其不哀之,命也;知其在命而且鸣号之者,亦命也。愈今者实有类于是,是以忘其疏愚之罪,而有是说焉。阁下其亦怜察之!
○答刘正夫书
愈白:进士刘君足下:辱笺,教以所不及,既荷厚赐,且愧其诚然,幸甚,幸甚!凡举进士者,于先进之门,何所不往,先进之于后辈,苟见其至,宁可以不答其意耶?来者则接之,举城士大夫,莫不皆然,而愈不幸独有接后辈名,名之所存,谤之所归也。
有来问者,不敢不以诚答。或问:“为文宜何师?”必谨对曰:“宜师古圣贤人。”曰:“古圣贤人所为书具存,辞皆不同,宜何师?”必谨对曰:“师其意,不师其辞。”又问曰:“文宜易宜难?”必谨对曰:“无难易,惟其是尔。”如是而已。非固开其为此而禁其为彼也。
夫百物朝夕所见者,人皆不注视也,及睹其异者,则共观而言之。夫文岂异于是乎?汉朝人莫不能为文,独司马相如、太史公、刘向、扬雄为之最。然则用功深者,其收名也远。若皆与世沉浮,不自树立,虽不为当时所怪,亦必无后世之传也。足下家中百物,皆赖而用也,然其所珍爱者,必非常物。夫君子之于文,岂异于是乎?今后进之为文,能深探而力取之,以古圣贤人为法者,虽未必皆是,要若有司马相如、太史公、刘向、扬雄之徒出,必自于此,不自于循常之徒也。若圣人之道,不用文则已,用则必尚其能者,能者非他,能自树立,不因循者是也。有文字来,谁不为文?然其存于今者,必其能者也。顾常以此为说耳。愈于足下,忝同道而先进者,又常从游于贤尊给事,既辱厚赐,又安得不进其所有以为答也。足下以为何如?愈白。
○答殷侍御书
某月日,愈顿首:辱赐书,周览累日,竦然增敬,蹙然汗出以惭。愈于进士中,粗为知读经书者,一来应举,事随日生,虽欲加功,竟无其暇。游从之类,相熟相同,不教不学,闷然不见已缺,日失月亡,以至于老,所谓无以自别于常人者。每逢学士真儒,叹息,愧生于中,颜变于外,不复自比于人。
前者蒙示新注《公羊春秋》,又闻口授指略,私心喜幸,恨遭逢之晚,愿尽传其学。职事羁缠,未得继请,怠惰因循,不能自强,此宜在摈而不教者。今反谓少知根本,其辞章近古,可令叙所著书。惠出非望,承命反侧,善诱不倦,斯为多方,敢不喻所指?八月益凉,时得休暇,傥矜其拘缀不得走请,务道之传而赐辱临,执经座下,获卒所闻,是为大幸。况近世公羊学几绝,何氏注外,不见他书。圣经贤传,屏而不省,要妙之义,无自而寻。非先生好之乐之,味于众人之所不味,务张而明之,其孰能勤勤绻绻,若此之至?固鄙心之所最急者。如遂蒙开释,章分句断,其心晓然,直使序所注,挂名经端,自托不腐,其又奚辞?将惟先生所以命。愈再拜。
○答陈商书
愈白:辱惠书,语高而旨深,三四读尚不能通晓,茫然增愧赧。又不以其浅弊,无过人知识,且喻以所守,幸甚!愈敢不吐情实?然自识其不足补吾子所须也。齐王好竽,有求仕于齐者,操瑟而往,立王之门,三年不得入,叱曰:“吾瑟鼓之,能使鬼神上下,吾鼓瑟,合轩辕氏之律吕。”客骂之曰:“王好竽而子鼓瑟,虽工,如王不好何?”是所谓工于瑟而不工于求齐也。今举进士于此世,求禄利行道于此世,而为文必使一世人不好,得无与操瑟立齐门者比欤?文虽工,不利于求,求不得,则怒且怨,不知君子必尔为不也。故区区之心,每有来访者,皆有意于不肖者也。略不辞让,遂尽言之,惟吾子谅察。愈白。
○与孟尚书书
愈白:行官自南回,过吉州,得吾兄二十四日手书数番,忻悚兼至,未审入秋来眠食何似,伏惟万福!
来示云:有人传愈近少信奉释氏,此传之者妄也。潮州时,有一老僧号大颠,颇聪明,识道理,远地无可与语者,故自山召至州郭,留十数日。实能外形骸,以理自胜,不为事物侵乱。与之语,虽不尽解,要自胸中无滞碍,以为难得,因与来往。及祭神至海上,遂造其庐。及来袁州,留衣服为别。乃人之情,非崇信其法,求福田利益也。孔子云:“某之祷久矣。”凡君子行己立身,自有法度,圣贤事业,具在方策,可效可师。仰不愧天,俯不愧人,内不愧心,积善积恶,殃庆自各以其类至。何有去圣人之道,舍先王之法,而从夷狄之教,以求福利也?《诗》不云乎“恺悌君子,求福不回”。《传》又曰:“不为威惕,不为利疚。”假如释氏能与人为祸祟,非守道君子之所惧也,况万万无此理。且彼佛者果何人哉?其行事类君子耶?小人耶?若君子也,必不妄加祸于守道之人;如小人也,其身已死,其鬼不灵。天地神,昭布森列,非可诬也,又肯令其鬼行胸臆作威福于其间哉?进退无所据,而信奉之,亦且惑矣。
且愈不助释氏而排之者,其亦有说。孟子云:“今天下不之杨则之墨,杨墨交乱,而圣贤之道不明,则三纲沦而九法攵,礼乐崩而夷狄横,几何其不为禽兽也!”故曰:“能言距杨墨者,皆圣人之徒也。”扬子云云:“古者杨墨塞路,孟子辞而辟之,廓如也。”夫杨墨行,正道废,且将数百年,以至于秦,卒灭先王之法,烧除其经,坑杀学士,天下遂大乱。及秦灭,汉兴且百年,尚未知修明先王之道;其后始除挟书之律,稍求亡书,招学士,经虽少得,尚皆残缺,十亡二三。故学士多老死,新者不见全经,不能尽知先王之事,各以所见为守,分离乖隔,不合不公,二帝三王群圣人之道,于是大坏。后之学者,无所寻逐,以至于今泯泯也,其祸出于杨墨肆行而莫之禁故也。孟子虽贤圣,不得位,空言无施,虽切何补?然赖其言,而今学者尚知宗孔氏,崇仁义,贵王贱霸而已。其大经大法,皆亡灭而不救,坏烂而不收,所谓存十一于千百,安在其能廓如也?然向无孟氏,则皆服左衽而言侏离矣。故愈尝推尊孟氏,以为功不在禹下者,为此也。
汉氏以来,群儒区区修补,百孔千疮,随乱随失,其危如一发引千钧,绵绵延延,浸以微灭。于是时也,而倡释老于其间,鼓天下之众而从之。呜呼,其亦不仁甚矣!释老之害过于杨墨,韩愈之贤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之于未亡之前,而韩愈乃欲全之于已坏之后。呜呼!其亦不量其力,且见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虽然,使其道由愈而粗传,虽灭死万万无恨!天地鬼神,临之在上,质之在旁,又安得因一摧折,自毁其道,以从于邪也!
籍、辈虽屡指教,不知果能不叛去否?辱吾兄眷厚而不获承命,惟增惭惧,死罪死罪!愈再拜。
○答吕医山人书
愈白:惠书责以不能如信陵执辔者。夫信陵,战国公子,欲以取士声势倾天下而然耳。如仆者,自度若世无孔子,不当在弟子之列。以吾子始自山出,有朴茂之美意,恐未砻磨以世事;又自周后文弊,百子为书,各自名家,乱圣人之宗,后生习传,杂而不贯,故设问以观吾子。其已成熟乎,将以为友也;其未成熟乎,将以讲去其非而趋是耳。不如六国公子有市于道者也。方今天下入仕,惟以进士、明经及卿大夫之世耳。其人率皆习熟时俗,工于语言,识形势,善候人主意。故天下靡靡,日入于衰坏,恐不复振起。务欲进足下趋死不顾利害去就之人于朝,以争救之耳。非谓当今公卿间,无足下辈文学知识也。不得以信陵比。然足下衣破衣、系麻鞋,率然叩吾门;吾待足下,虽未尽宾主之道,不可谓无意者。足下行天下,得此于人盖寡,乃遂能责不足于我,此真仆所汲汲求者。议虽未中节,其不肯阿曲以事人者,灼灼明矣。方将坐足下三浴而三熏之,听仆之所为,少安无躁。愈顿首。
●卷五百五十四
☆韩愈(八)
○答渝州李使君书
乖隔年多,不获数附书,慕仰风味,未尝敢忘。使至,连辱两书,告以恩情迫切,不自聊赖。重序河南事迹本末,文字绸密,典实可寻,而推究之明,万万无一可疑者。钦想所为,益深勤企,岂以愈为粗有知识,可语以心而告之急哉?是比数愈于人而收之,何幸之大也!愈虽无节概,知感激。若使在形势,亲狎于要路,有言可信之望,虽百悔吝,不敢默默。今既无由缘进言,言之恐益累高明,是以负所期待,窃窃转语于人,不见成效,此愈之罪也。然不敢去心,期之无已,以报见待。惟且迟之,勿遽捐罢,幸甚!《庄子》云:“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者,圣也。”《传》曰:“君子竣命。”然无所补益,进其厌饫者,祗增愧耳。良务宽大。愈再拜。
○答元侍御书
九月五日,愈顿首:微之足下:前岁辱书,论甄逢父济识安禄山必反,即诈为喑,弃去。禄山反,有名号,又逼致之,济死执不起,卒不污禄山父子事。又论逢知读书,刻身立行,勤己取足,不干州县,斥其余以救人之急。足下繇是与之交,欲令逢父子名迹存诸史氏。足下以抗直喜立事,斥不得立朝,失所不自悔,喜事益坚。微之乎,子真安而乐之者!谨详足下所论载,校之史法,若济者,固当得附书。今逢又能行身,幸于方州大臣以标白其先人事,载之天下耳目,彻之天子,追爵其父第四品,赫然惊人。逢与其父俱当得书矣。济、逢父子自吾人发。《春秋》美君子乐道人之善,夫苟能乐道人之善,则天下皆去恶为善,善人得其所,其功实大,足下与济父子俱宜牵联得书。足下勉逢令终始其躬,而足下年尚强,嗣德有继,将大书特书,屡书不一书而已也。愈既承命,又执笔以俟。愈再拜。
○与郑相公书
再奉示问,皆缘孟家事,辞旨恻恻,忧虑深远,窃有以见大人君子笃于仁爱,终始不倦。伏读感欷,不知所喻。旧与孟往还数人,昨已共致百千以来,寻已至东都,计供葬事外,尚有余资。今裴押衙所送二百七十千,足以益业,为遗孀永久之赖。孟氏兄弟在江东未至。先与相识,亦甚循善,所虑才干不足任事。郑氏兄弟,惟最小者在东都,固如所示,不可依仗。孟之深友太子舍人樊宗师,比持服在东都,今已外除,经营孟家事,不啻如己。前后人所与,及裴押衙所送钱物,并委樊舍人主之,营致生业,必能不失利宜。候孟氏兄弟到,分付成事,庶可静守,无大阙败。伏惟不致远忧,续具一一谘报,不宣。愈再拜。
○与袁相公书
伏闻宾位尚有阙员,幸蒙不以常辈知遇,恒不自知愚且贱,思有论荐。窃见朝议郎前太子舍人樊宗师,孝友聪明,家故饶财,身居长嫡,悉推与诸弟。诸弟皆优赡有余,而宗师妻子常寒露饥馁,宗师怡然处之,无有难色。穷经究史,章通句解,至于阴阳、军法、声律,悉皆研极原本。又善为文章,词句刻深,独追古作者为徒,不顾世俗轻重,通微晓事,可与晤语。又习于吏职,识时知变,非如儒生文士,止有偏长。退勇守专,未为宰物者所识,年近五十,遑遑勉勉,思有所试。阁下倘引而致之,密加识察,有少不如所言,愈为欺罔大君子,便宜得弃绝之罪于门下。诚不忍奇宝横弃道侧,而阁下箧椟尚有少阙不满之处,犹足更容,辄冒言之,退增汗慑。谨状。
○与鄂州柳中丞书
淮右残孽,尚守巢窟,环寇之师,殆且十万,目语难。自以为武人,不肯循法度,颉颃作气势,窃爵位自尊大者,肩相摩,地相属也。不闻有一人援桴鼓誓众而前者,但日令走马来求赏给,助寇为声势而已。阁下书生也,《诗》《书》《礼》《乐》是习,仁义是修,法度是束。一旦去文就武,鼓三军而进之,陈师鞠旅,亲与为辛苦,慷慨感激,同食下卒,将二州之牧以壮士气,斩所乘马以祭是死之士,虽古名将,何以加兹!此由天资忠孝,郁于中而大作于外,动皆中于机会,以取胜于当世。而为戎臣师,岂常习于威暴之事,而乐其斗战之危也哉?愈诚怯弱不适于用,听于下风,窃自增气,夸于中朝稠人广众会集之中,所以羞武夫之颜,令议者知将国兵而为人之司命者,不在彼而在此也。临敌重慎,诫轻出入,良用自爱,以副见慕之徒之心,而果为国立大功也。幸甚,幸甚!不宣。愈再拜。
○又一首
愈愚,不能量事势可否。比常念淮右以靡弊困顿三州之地,蚊蚋蚁虫之聚,感凶竖ゑ濡饮食之惠,提童子之手,坐之堂上,奉以为帅,出死力以抗逆明诏,战天下之兵;乘机逐利,四出侵暴,屠烧县邑,贼杀不辜,环其地数千里莫不被其毒,洛、汝、襄、荆、许、颍、淮、江为之骚然。丞相、公卿、士大夫劳于图议,握兵之将、熊罴ァ虎之士,畏懦戚宿,莫肯杖戈为士卒前行者。独阁下奋然率先,扬兵界上,将二州之守,亲出入行间,与士卒均辛苦,生其气势,见将军之锋款,凛然有向敌之意。用儒雅文字章句之业,取先天下武夫,关其口而夺之气。愚初闻时,方食,不觉弃匕箸起立。岂以为阁下真能引孤军单进,与死寇角逐,争一旦侥幸之利哉?就令如是,亦不足贵。其所以服人心,在行事适机宜,而风采可畏爱故也。是以前状辄述鄙诚,眷惠手翰还答,益增欣悚。
夫一众人心力耳目,使所至如时雨,三代用师,不出是道。阁下果能充其言,继之以无倦,得形便之地,甲兵足用,虽国家故所失地,旬岁可坐而得。况此小寇,安足置齿牙间?勉而卒之,以俟其至,幸甚!夫远征军士,行者有羁旅离别之思,居者有怨旷骚动之忧,本军有馈饷烦费之难,地主多姑息形迹之患,急之则怨,缓之则不用命;浮寄孤悬,形势销弱,又与贼不相谙委,临敌恐骇,难以有功。若召募土人,必得豪勇,与贼相熟,知其气力所极,无望风之惊,爱护乡里,勇于自战。征兵满万,不如召募数千。阁下以为何如?傥可上闻行之否?计已与裴中丞相见,行营事宜,不惜时赐示及,幸甚!不宣。愈再拜。
○答魏博田仆射书
季冬极寒,伏惟仆射尊体动止万福。即日愈蒙免,蒙恩改职事,不任感惧。使至,奉十一月十二日示问,欣慰殊深,赞善十一郎行,已附状,伏计寻上达。愈虽未获拜识,尝承仆射眷私,猬辱荐闻,待之上介,事虽不允,受赐实多。顷者又蒙不以文字鄙薄,令讠巽《庙碑》,见遇殊常,荷德尤切。安有书问稍简,遂敢自疏?比所与杨书记书,盖缘久阙附状,求因间粗述下情。忽奉累纸示问,辞意重叠,捧读再三,但增惭悚。仆射公忠贤德,为内外所宗,位望益尊,谦巽滋甚。谬承知遇,欣荷实深,伏望照察。限以官守,拜奉未由,无任驰恋。谨因使回奉状,不宣。谨状。
○与华州李尚书书
比来不审尊体动止何似?乍离阙庭,伏计倍增恋慕。愈于久故游从之中,伏蒙恩奖知待,最深最厚,无有比者;懦弱昏塞,不能奋励出奇,少答所遇。拜辞之后,窃念旬朔不即获侍言笑,东望殒涕,有儿女子之感。独宿直舍,无可告语,展转欷,不能自禁。华州虽实百郡之首,重于藩维,然阁下居之,则为失所。愚以为苟虑有所及,宜密以上闻,不宜以疏外自待;接过客俗子,绝口不挂时事,务为崇深,以拒止嫉妒之口;亲近药物方书,动作步趋,以致和宣滞。为国自爱,副鄙陋拳拳之心,幸甚幸甚!谨奉状,不宣。愈再拜。
○京尹不台参答友人书
所示情眷之至,不胜悚荷。台参实奏云:容桂观察使带中丞尚不台参;京尹郡国之首,所管神州赤县,官带大夫,岂得却不如,事须台参?圣恩以为然,便令宣与李绅不用。台参亦是何典故?赤令尚与中丞分道而行,何况京尹?人见近事,习耳目所熟,稍殊异即怪之。其于道理,有何所伤?圣君使行,即是故事。自古岂有定制也?停推巡缘府中褊迫是实,若别差人,即是妄说。岂有此事?小人言不可信类如此,亦在大贤斟酌而断之。流言止于智者,正谓此耳。客多,自修报状不得,伏惟照察。
○答侯生问论语书
愈白:侯生足下:所示《论语问》甚善。圣人践形之说,孟子详于其书,当终始究之。若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是也;苟有伪焉,则万物不备矣。践形之道无他,诚是也。足下谓贤者不能践形,非也。贤者非不能践形,能而不备耳。形,言其备也,所谓具体而微是也。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充实则具体,未大则微。故或去圣一间,或得其一体,皆践形而未备者。唯反身而诚,则能践形之备者耳。愈昔注解其书,而不敢过求其意,取圣人之旨而合之,则足以信后生辈耳。此说甚为稳当,切更思之。愈白。
○与少室李拾遗书
十二月某日,愈顿首:伏承天恩,诏河南敦喻拾遗公,朝廷之士,引颈东望,若景星凤凰之始见也,争先睹之为快。方今天子仁圣,小大之事,皆出宰相,乐善言如,不得闻。自即大位已来,于今四年,凡所施者,无不得宜。勤俭之声,宽大之政,幽闺妇女、草野小人,饱闻而厌道之。愈不通于古,请问先生,世非太平之运欤?加又有非人力而至者,年谷熟衍,符贶委至;干纪之奸,不战而拘累;强梁之凶,销铄缩栗,迎风而委伏。其有一事未就正,自视若不成人。四海之所环,无一夫甲而兵者。若此时也,拾遗公不疾起与天下之士君子乐成而享之,斯无时矣。昔者孔子知不可为而为之不已,足迹接于诸侯之国。今可为之时,自藏深山,牢关而固距,即与仁义者异守矣。想拾遗公冠带就车,惠然肯来,抒所蓄积,以补缀盛德之有阙遗,利加于时,名垂于将来,踊跃悚企,倾刻以冀。又窃闻朝廷之议,必起拾遗公。使者往,若不许,即河南必继以行;拾遗征君若不至,必加高秩,如是则辞少就多,伤于廉而害于义,拾遗公必不为也。善人斯进其类,皆有望于拾遗公,拾遗公傥不为起,是使众善人不与斯人施也。由拾遗公而使天子不尽得良臣,君子不尽得显位,人庶不尽被惠利,其害不为细。必望审察而远思之,务使合于孔子之道。幸甚!愈再拜。
○与张徐州荐薛公达书
愈闻士有己未达而达人者,大夫意宁实之哉?小人诚其人,今言则无故,过濡恩惠,思以极报之谓也。伏惟阁下仁义风天下,任帝室宏奇,名誉之美,刑政之威,化道之事,使四方无声色之娱,金帛之富,车服之制以从之,则亦称显位,雍容暇豫,而又何求?则可以取特达不羁之士,奉之以非常之礼,俾耀名天下,答天子鸿恩。侧见河东薛公达,年二十有六,抱惊世之伟材,发言挺志,绝天秀;服仁食义,融内光外;直刚简质,与世不常。想其升朝廷议,凛莹冰玉,隐慝潜奸,灭心铄谋。然今尚幽塞未光,利,静居河洛。惟高公之清风,驱马千里,文以为贽,求拜华轩。公则见之矣,遇未甚厚。惧左右者不明,喜蔽能黩听不令之言,故小子忘惧,激愤献此,惟公明之。夫垂纤饵溟泉,冀吞舟之鱼则疏;施薄礼天下,取特达之士亦难。大夫其裁之。
○上贾滑州书
愈闻儒服者不敢用他术干进,又惟古执贽之礼,窃整顿旧所著文一十五章以为贽,而喻所以然之意于此,曰:丰山上有钟焉,人所不可至,霜既降,则铿然鸣,盖气之感,非自鸣也。愈年二十有三,读书学文十五年,言行不敢戾于古人,愚固泯泯,不能自计。周流四方,无所适归。伏惟阁下昭融古之典义,含和发英,作唐德元,简弃诡说,保任皇极,是宜小子刻心悚慕,又焉得不感而鸣哉!徒以献策阙下,方勤行役,且有负薪之疾,不得稽首轩阶,遂拜书家仆,待命于郑之逆旅。伏以小子之文,可见于十五章之内;小子之志,可见于此书。与之进,敢不勉;与之退,敢不从。进退之际,实惟阁下裁之。
○上考功崔虞部书
愈不肖,行能诚无可取,行已颇僻,与时俗异态,抱愚守迷,固不识仕进之门。乃与群士争名竞得失,行人之所甚鄙,求人之所甚利,其为不可,虽童昏实知之。如执事者,不以是为念,援之幽穷之中,推之高显之上。是知其人之或可,而不知其人之莫可也;知其人之或可,而不知其时之莫可也。既以自咎,又叹执事者所守异于人人,废耳任目,华实不兼,故有所进,故有所退。且执事始考文之明日,浮嚣之徒已相与称曰:“某得矣,某得矣。”问其所从来,必言其有自一日之间,九变其说。凡进士之应此选者,三十有二人,其所不言者,数人而已,而愈在焉。及执事既上名之后,三人之中,其二人者,固所传闻矣。华实兼者也,果竟得之,而又升焉。其一人者,则莫之闻矣。实与华违,行与时乖,果竟退之。如是则可见时之所与者,时之所不与者之相远矣。然愚之所守,竟非偶然,故不可变。凡在京师,八九年矣,足不迹公卿之门,名不誉于大夫士之口。始者谬为今相国所第,此时惟念以为得失固有天命,不在趋时,而偃仰一室,啸歌古人。今则复疑矣。未知夫天竟如何,命竟如何?由人乎哉,不由人乎哉?欲事干谒,则患不能小书,困于投刺;欲学为佞,则患言讷词直,卒事不成,徒使其躬亻焉而不终日。是以劳思长怀,中夜起坐,度时揣己,废然而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又常念古之人日已进,今之人日已退。夫古之人四十而仕,其行道为学,既已大成,而又之死不倦,故其事业功德,老而益光。故《诗》曰:“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刑。”言老成之可尚也。又曰:“乐只君子,德音不已。”谓死而不亡也。夫今之人,务利而遗道,其学其问,以之取名致官而已。得一名,获一位,则弃其业而役役于持权者之门,故其事业功德日以忘,月以削,老而益昏,死而遂亡。愈今二十有六矣,距古人始仕之年尚十四年,岂为晚哉?行之以不息,要之以至死,不有得于今,必有得于古;不有得于身,必有得于后。用此自遣,且以为知己者之报,执事以为何如哉?其信然否也?今所病者,在于穷约,无僦屋赁仆之资,无袍粝食之给。驱马出门,不知所之,斯道未丧,天命不欺,岂遂殆哉,岂遂困哉?
窃惟执事之于愈也,无师友之交,无久故之事,无颜色言语之情。卒然振而发之者,必有以见知尔。故尽暴其所志,不敢以默。又惧执事多在省,非公事不敢以至,是则拜见之不可期,获侍之无时也。是以进其说如此。庶执事察之也。
○答刘秀才论史书
六月九日,韩愈白秀才:辱问见爱,教勉以所宜务,敢不拜赐。愚以为凡史氏贬大法,《春秋》已备之矣。后之作者,在据事迹实录,则善恶自见。然此尚非浅陋偷惰者所能就,况褒贬耶?孔子圣人,作《春秋》,辱于鲁、卫、陈、宋、齐、楚,卒不遇而死;齐太史氏兄弟几尽;左邱明纪春秋时事以失明;司马迁作《史记》刑诛;班固瘐死;陈寿起又废,卒亦无所至;王隐谤退死家;习凿齿无一足;崔浩、范蔚宗赤诛;魏收夭绝;宋孝王诛死;足下所称吴兢,亦不闻身贵而今其后有闻也。夫为史者,不有人祸,则有天刑,岂可不畏惧而轻为之哉!唐有天下二百年矣,圣君贤相相踵,其余文武之士,立功名跨越前后者,不可胜数。岂一人卒卒能纪而传之邪?仆年志已就衰退,不可自敦率。宰相知其无他才能,不足用,哀其老穷,龃龉无所合,不欲令四海内有戚戚者,猥言之上,苟加一职荣之耳,非必督责迫蹙,令就功役也。贱不敢逆盛指,行且谋引去。且传闻不同,善恶随人所见,甚者附党,憎爱不同,巧造语言,凿空构立,善恶事迹,于今何所承受取信,而可草草作传记,令传万世乎?若无鬼神,岂可不自心惭愧;若有鬼神,将不福人。仆虽,亦粗知自爱,实不敢率尔为也。夫圣唐巨迹,及贤士大夫事,皆磊磊轩天地,决不沉没。今馆中非无人,将必有作者勤而纂之。后生可畏,安知不在足下?亦宜勉之。愈再拜。
○与大颠师书
愈启;孟夏渐热,惟道体安和。愈弊劣无谓,坐事贬官到此,久闻道德,切思见颜。缘昨到来,未获参谒,倘能暂垂见过,实为多幸。已帖县令具人船奉迎,日久伫瞻。不宣。愈白。
愈启:海上穷处,无与话言,侧承道高,思获披接。专辄有此咨屈,傥惠能降谕,非所敢望也。至此一二日,却归高居,亦无不可。旦夕渴望。不宣。愈白。
愈启:惠匀至,辱答问,珍悚无已。所示广大深迥,非造次可谕。《易大传》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终不可得而见耶?”如此而论,读来一百遍,不如亲见颜色,随问而对之易了。此旬来晴明,旦夕不甚热,倘能乘间一访,幸甚。旦夕驰望。愈闻道无疑滞,行止系缚,苟非所恋著,则山林间寂与城郭无异。大颠师论甚宏博,而必守山林,义不至城郭,自激修行,独立空旷无累之地者,非通道也。劳于一来,安于所适,道故如是。不宣。愈顿首。
○皇帝即位贺宰相启
愈启:伏见册命,皇帝以闰月三日嗣临大位,以主神人。含生之类,孰不蒙赖。相公翼亮圣明,大庆资始,伏惟永永与国同休。愈下情不胜庆跃,限以所守,不获随例拜贺,谨差某奉启。不宣。谨启。
○上郑尚书相公启
愈启:伏蒙仁恩,猥赐示问,感戴战悚,若无所容措。然尚有厥诚,须尽露于左右者,敢避其烦黩,怀不满之意于受恩之地哉!愈幸甚,三得为属吏,朝夕不离门下,出入五年。窃自计较,受与报不宜在门下诸从事后,故事有当言,未尝敢不言,有不便于己,辄吐私情,阁下所宜怜也。分司郎官职事,惟祠部为烦且重。愈独判二年,日与宦者为敌,相伺候罪过,恶言詈辞,狼藉公牒,不敢为耻,实虑陷祸。故前者怀状,乞与诸郎官更判,意虽甚专,事似率尔,言语精神,不能自明,不蒙察允,遽以惭归,亻黾亻免日日,遂逾累旬,私图其宜,敢以病告。鸠平均,歌于《国风》;从事独贤,《雅》以怨刺。伏惟俯加怜察。幸甚,幸甚!愈再拜。
○为河南令上留守郑相公启
愈启:愈为相公官属五年,辱知辱爱。伏念曾无丝毫事为报答效,日夜思虑谋画,以为事大君子当以道,不宜苟且求容悦;故于事未尝敢疑惑,宜行则行,宜止则止,受容受察,不复进谢,自以为如此真得事大君子之道。今虽蒙沙汰为县,固犹在相公治下,未同去离门墙为故吏,为形迹嫌疑,改前所为,以自疏外于大君子,固当不待烦说于左右而后察也。
人有告人辱骂其妹与妻,为其长者,得不追而问之乎?追而不至,为其长者,得不怒而杖之乎?坐军营操兵守御、为留守出入前后驱从者,此真为军人矣。坐坊市卖饼又称军人,则谁非军人也?愚以为此必奸人以钱财赂将吏,盗相公文牒,窃注名姓于军籍中,以陵驾府县。此固相公所欲去,奉法吏所当嫉,虽捕系杖之,未过也。昨闻相公追捕所告受辱骂者,愚以为大君子为政,当有权变,始似小异,要归于正耳。军吏纷纷入见告屈,为其长者,安得不小致为之之意乎?未敢以此仰疑大君子。及见诸从事说,则与小人所望信者少似乖戾。虽然,岂敢生疑于万一?必诸从事与诸将吏未能去朋党心,盖复ポホ,不以真情状白露左右。小人受私恩良久,安敢闭蓄以为私恨,不一二陈道!伏惟相公怜察。幸甚幸甚!
愈无适时才用,渐不喜为吏,得一事为名,可自罢去,不啻如弃涕唾,无一分顾藉心;顾失大君子纤芥意,如邱山重;守官去官,惟今日指挥。愈惶惧再拜。
○国子监论新注学官牒
国子监应令新注学官等牒,准今年赦文,委国子祭酒选择有经艺堪训导生徒者,以充学官。近年吏部所注,多循资叙,不考艺能,至令生徒不自劝励。伏请非专诵经传,博涉坟史,及进士五经诸色登科人,不以比拟。其新受官,上日必加研试,然后放行,上副圣朝崇儒尚学之意。具状牒上吏部,仍牒监者,谨牒。
○潮州请置乡校牒
孔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则民免而无耻。不如以德礼为先,而辅以政刑也。”夫欲用德礼,未有不由学校师弟子者。此州学废日久,进士、明经,百十年间,不闻有业成贡于王庭,试于有司者。人吏目不识乡饮酒之礼,耳未尝闻《鹿鸣》之歌。忠孝之行不劝,亦县之耻也。夫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今此州户万有余,岂无庶几者耶?刺史县令不躬为之师,里闾后生无所从学。尔赵德秀才:沉雅专静,颇通经,有文章,能知先王之道,论说且排异端而宗孔氏,可以为师矣。请摄海阳县尉,为衙推官,专勾当州学,以督生徒,兴恺悌之风。刺史出己俸百千,以为举本,收其赢余,以给学生厨馔。
●卷五百五十五
☆韩愈(九)
○送陆歙州诗序
贞元十八年二月十八日,祠部员外郎陆君出刺歙州,朝廷夙夜之贤,都邑游居之良,赍咨涕Д,咸以为不当去。歙,大州也;刺史,尊官也:由郎官而往者,前后相望也。当今赋出于天下,江南居十九。宣使之所察,歙为富州。宰臣之所荐闻,天子之所选用,其不轻而重也较然矣。如是而赍咨涕Д以为不当去者,陆君之道,行乎朝廷,则天下望其赐;刺一州,则专而不能咸。先一州而后天下,岂吾君与吾相之心哉?于是昌黎韩愈道愿留者之心而泄其思,作诗曰:我衣之华兮,我佩之光。陆君之去兮,谁与翱翔。敛此大惠兮,施于一州。今其去矣,胡不为留。我作此诗,歌于逵道。无疾其驱,天子有诏。
○送孟东野序
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其跃也或激之,其趋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金石之无声,或击之鸣。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讠哥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凡出乎口而为声者,其皆有弗平者乎!乐也者,郁于中而泄于外者也,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者,物之善鸣者也。惟天之于时也亦然,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是故以鸟鸣春,以雷鸣夏,以虫鸣秋,以风鸣冬,四时之相推<兑攴>,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
其于人也亦然。人声之精者为言,文辞之于言,又其精也,尤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其在唐虞,咎陶、禹其善鸣者也,而假以鸣。夔弗能以文辞鸣,又自假于《韶》以鸣。夏之时,五子以其歌鸣。伊尹鸣殷,周公鸣周。凡载于《诗》《书》六艺,皆鸣之善者也。周之衰,孔子之徒鸣之,其声大而远。《传》曰:“天将以夫子为木铎。”其弗信矣乎!其末也,庄周以其荒唐之辞鸣。楚,大国也,其亡也以屈原鸣。臧孙辰、孟轲、荀卿以道鸣者也。杨朱、墨翟、管夷吾、晏婴、老聃、申不害、韩非、到、田骈、邹衍、尸佼、孙武、张仪、苏秦之属,皆以其术鸣。秦之兴,李斯鸣之。汉之时,司马迁、相如、扬雄,最其善鸣者也。其下魏、晋氏,鸣者不及于古,然亦未尝绝也。就其善者,其声清以浮,其节数以急,其词淫以哀,其志弛以肆,其为言也,乱杂而无章。将天丑其德,莫之顾耶?何为乎不鸣其善鸣者也?
唐之有天下,陈子昂、苏源明、元结、李白、杜甫、李观,皆以其所能鸣。其存而在下者,孟郊东野,始以其诗鸣,其高出魏晋,不懈而及于古,其他浸淫乎汉氏矣。从吾游者,李翱、张籍其尤也。三子者之鸣信善矣,抑不知天将和其声,而使鸣国家之盛耶?抑将穷饿其身,思愁其心肠,而使自鸣其不幸耶?三子者之命,则悬乎天矣。其在上也奚以喜,其在下也奚以悲?东野之役于江南也,有若不释然者,故吾道其命于天者以解之。
○送许郢州序
愈尝以书自通于于公,累数百言。其大要言:先达之士,得人而托之,则道德彰而名问流;后进之士,得人而托之,则事业显而爵位通。下有矜乎能,上有矜乎位,虽恒相求而喜不相遇。于公不以其言为不可,复书曰:“足下之言是也。”于公身居方伯之尊,蓄不世之材,而能与卑鄙庸陋相应答如影响,是非忠乎君而乐乎善,以国家之务为己任者乎?愈虽不敢私其大恩,抑不可不谓之知己,恒矜而诵之。情已至而事不从,小人之所不为也;故于使君之行,道刺史之事,以为于公赠。
凡天下之事成于自同而败于自异。为刺史者,恒私于其民,不以实应乎府;为观察使者,恒急于其赋,不以情信乎州。繇是刺史不安其官,观察使不得其政,财已竭而敛不休,人已穷而赋愈急,其不去为盗也亦幸矣。诚使刺史不私于其民,观察使不急于其赋,刺史曰:吾州之民,天下之民也,惠不可以独厚;观察使亦曰:某州之民,天下之民也,敛不可以独急:如是而政不均、令不行者,未之有也。其前之言者,于公既已信而行之矣;今之言者,其有不信乎?县之于州,犹州之于府也。有以事乎上,有以临乎下,同则成,异则败者皆然也。非使君之贤,其谁能信之?
愈于使君,非燕游一朝之好也,故其赠行,不以颂而以规。
○送窦从事序
逾瓯闽而南,皆百越之地,于天文,其次星纪,其星牵牛。连山隔其阴,巨海敌其阳,是维岛居卉服之民,风气之殊,著自古昔。唐之有天下,号令之所加,无异于远近。民俗既迁,风气亦随,雪霜时降,疠疫不兴,濒海之饶,固加于初。是以人之之南海者,若东西州焉。皇帝临天下二十有二年,诏工部侍郎赵植为广州刺史,尽牧南海之民,署从事扶风窦平。平以文辞进。于其行也,其族人殿中侍御史牟,合东都交游之能文者二十有八人,赋诗以赠之。于是昌黎韩愈嘉赵南海之能得人,壮从事之答于知我,不惮行之远也;又乐贻周之爱其族叔父,能合文辞以宠荣之,作《送窦从事少府平序》。
○送齐下第序
古之所谓公无私者,其取舍进退无择于亲疏远迩,惟其宜可焉。其下之视上也,亦惟视其举黜之当否,不以亲疏远迩疑乎其上之人。故上之人行志择谊,坦乎其无忧于下也;下之人克己慎行,确乎其无惑于上也。是故为君不劳,而为臣甚易:见一善焉,可得详而举也;见一不善焉,可得明而去也。及道之衰,上下交疑,于是乎举仇、举子之事,载之传中而称美之,而谓之忠。见一善焉,若亲与迩,不敢举也;见一不善焉,若疏与远,不敢去也。众之所同好焉,矫而黜之乃公也;众之所同恶焉,激而举之乃忠也。于是乎有违心之行,有怫志之言,有内愧之名。若然者,俗所谓良有司也。肤受之诉不行于君,巧言之诬不起于人矣。乌!今之君天下者,不亦劳乎!为有司者,不亦难乎!为人向道者,不亦勤乎!是故端居而念焉,非君人者之过也;则曰有司焉,则非有司之过也;则曰今举天下人焉,则非今举天下人之过也。盖其渐有因,其本有根,生于私其亲,成于私其身。以己之不直,而谓人皆然。其植之也固久,其除之也实难,非百年必世,不可得而化也,非知命不惑,不可得而改也。已矣乎,其终能复古乎!
若高阳齐生者,其起予者乎?齐生之兄,为时名相,出藩于南,朝之硕臣皆其旧交。并生举进士,有司用是连枉齐生,齐生不以云,乃曰:“我之未至也,有司其枉我哉?我将利吾器而俟其时耳。”抱负其业,东归于家。吾观于人,有不得志则非其上者众矣,亦莫计其身之短长也。若齐生者,既至矣,而曰“我未也”,不以闵于有司,其不亦鲜乎哉!吾用是知齐生后日诚良有司也,能复古者也,公无私者也,知命不惑者也。
○送陈密序
太学生陈密请于余曰:“密承训于先生,今将归觐其亲,不得朝夕见,愿先生赐之言,密将以为戒。密来太学,举明经,累年不获选,是弗利于是科也。今将易其业而《三礼》是习,愿先生之张之也。密将以为乡荣。”余愧乎其言,遗之言曰:“子之业信习矣,其容信合于礼矣。抑吾所见者外也,夫外不足以信内。子诵其文则思其义,习其仪则行其道,则将谓子君子也。爵禄之来也,不可辞矣,科宁有利不利耶?”
○送李愿归盘谷序
太行之阳有盘谷。盘谷之间,泉甘而土肥,草木丛茂,居民鲜少。或曰:“谓其环两山之间,故曰盘。”或曰:“是谷也,宅幽而势阻,隐者之所盘旋。”友人李愿居之。
愿之言曰:“人之称大丈夫者,我知之矣:利泽施于人,名声昭于时,坐于庙朝,进退百官,而佐天子出令。其在外,则树旗旄,罗弓矢,武夫前呵,从者塞途,供给之人,各执其物,夹道而疾驰。喜有赏,怒有刑。才满前,道古今而誉盛德,入耳而不烦。曲眉丰颊,清声而便体,秀外而惠中。飘轻裾,翳长袖,粉白黛绿者,列屋而间居,妒宠而负恃,争妍而取怜。大丈夫之遇知于天子,用力于当世者之所为也。吾非恶此而逃之,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穷居而野处,升高而望远,坐茂树以终日,濯清泉以自洁。采于山,美可茹;钓于水,鲜可食。起居无时,惟适之安。与其有誉于前,孰若无毁于其后;与其有乐于身,孰若无忧于其心。车服不维,刀锯不加,理乱不知,黜陟不闻。大丈夫不遇于时者之所为也,我则行之。伺候于公卿之门,奔走于形势之途,足将进而趑趄,口将言而嗫嚅,处秽污而不羞,触刑辟而诛戮,徼幸于万一,老死而后止者,其于为人贤不肖何如也?”
昌黎韩愈闻其言而壮之,与之酒而为之歌曰:
盘之中,维子之宫。盘之土,可以稼。盘之泉,可濯可沿。盘之阻,谁争子所。窈而深,廓其有容。缭而曲,如往而复。嗟盘之乐兮,乐且无殃。虎豹远迹兮,蛟龙遁藏。鬼神守护兮,呵禁不祥。饮且食兮寿而康,无不足兮奚所望。膏吾车兮秣吾马,从子于盘兮,终吾生以徜徉。
○送牛堪序
以明经举者,诵数十万言,又约通大义,征辞引类,旁出入他经者,又诵数十万言,其为业也勤矣。登第于有司者,去民亩而就吏禄,由是进而累为卿相者,常常有之,其为获也亦大矣。然吾未尝闻有登第于有司而进谢于其门者,岂有司之待之也,抑以公不以情?举者之望于有司也,亦将然乎?其进而谢于其门也,则为私乎?抑无乃人事之未思,或者不能举其礼乎?若牛堪者,思虑足以及之,材质足以行之,而又不闻其往者,其将有以哉!违众而求识,立奇而取名,非堪心之所存也。由是而观之,若堪之用心,其至于大官也,不为幸矣。堪,太学生也,余,博士也。博士师属也,于其登第而归,将荣于其乡也,能无说乎?
○送董邵南序
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董生举进士,连不得志于有司,怀抱利器,郁郁适兹土,吾知其必有合也。董生勉乎哉!夫以子之不遇时,苟慕义强仁者,皆爱惜焉,矧燕赵之士出乎其性者哉!然吾尝闻风俗与化移易,吾恶知其今不异于古所云耶?聊以吾子之行卜之也。董生勉乎哉!吾因子有所感矣,为我吊望诸君之墓,而观于其市,复有昔时屠狗者乎。为我谢曰:“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