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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蠡招大夫种议 蠡既辞越到齐,乃移书文种,亦令亡去,以逃其长颈之难;遂使种假疾不朝,竟承赐剑之诛。悲夫!为人谋而不忠者,范蠡其近之矣。夫君存与存,君亡与亡,备三才之道,未有不显然而自知矣。勾践奋鸟栖之势,申鼠窜之息,竟能焚姑苏,虏夫差,方行淮泗之上,以受东诸侯之盟者,范蠡、文种有其力也。既有其力,则宜闭雷霆,藏风云,截断三江,叱开四方,高提霸王之器,大宏夏禹之烈,使天下徘徊,知越有人矣。奈何反未及国,则背君而去,既行之于身,又移之于人。人臣之节,合如是耶?且臣之于君,其道在于全大义,宏休烈。生死之际,又何足道哉?况君者天也,天可逃乎?君以长颈之状,难以同乐,则举吴之后,还越之日,泛轻身游五湖者,岂惟范子乎?静而言之,则知范子有匡君之智,而无事君之义明矣。其所以移文种之书,亦犹投勾践之剑也。勾践何过哉!予所谓为人谋而不忠者,其在于此也。 ●卷五百五十一 ☆韩愈(五) ○与李秘书论小功不税书 曾子称“小功不税”,则是远兄弟终无服也,而可乎?郑元注云:“以情责情。”今之士人,遂引此不追服小功。小功服最多,亲则叔父之下殇,与孙之下殇,与昆弟之下殇;尊则外祖父母;常服则从祖祖父母。礼沿人情,其不可不服也明矣。古之人行役不逾时,各相与处一国,其不追服,虽不可,犹至少;今之人男出仕,女出嫁,或千里之外,家贫讣告不及时,则是不服小功者恒多,而服小功者恒鲜矣。君子之于骨肉,死则悲哀而为之服者,岂牵于外哉?闻其死则悲哀,岂有间于新故死哉?今特以讣告不及时,闻死出其月数则不服,其可乎?愈尝怪此。近出吊人,见其颜色戚戚类有丧者,而其服则吉,问之,则云“小功不税”者也。《礼》文残缺,师道不传,不识《礼》之所谓不税,果不追服乎?无乃别有所指,而传注者失其宗乎?伏惟兄道德纯明,躬行古道,如此之类,必经于心,而有所决定。不惜示及,幸甚幸甚!泥水马弱不敢出,不果鞠躬亲问而以书,悚息尤深。愈再拜。 ○答张籍书 愈始者望见吾子于人人之中,固有异焉;及聆其音声,接其辞气,则有愿交之志。因缘幸会,遂得所图,岂惟吾子之不遗,抑仆之所遇有时焉耳。近者尝有意吾子之阙焉无言,意仆所以交之之道不至也。今乃大得所图,脱然若沈疴去体,洒然若执热者之濯清风也。然吾子所论:排释老不若著书,嚣嚣多言,徒相为訾。若仆之见,则有异乎此也。夫所谓著书者,义止于辞耳。宣之于口,书之于简,何择焉?孟轲之书,非轲自著,轲既殁,其徒万章、公孙丑相与记轲所言焉耳。仆自得圣人之道而诵之,排前二家有年矣。不知者以仆为好辩也,然从而化者亦有矣,闻而疑者又有倍焉。顽然不入者,亲以言谕之不入,则其观吾书也,固将无得矣。为此而止,吾岂有爱于力乎哉?然有一说:化当世莫若口,传来世莫若书。又惧吾力之未至也。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吾于圣人,既过之犹惧不及,矧今未至,固有所未至耳。请待五六十然后为之,冀其少过也。吾子又讥吾与人人为无实驳杂之说,此吾所以为戏耳,比之酒色,不有间乎?吾子讥之,似同浴而讥裸裎也。若商论不能下气,或似有之,当更思而悔之耳。博塞之讥,敢不承教!其他俟相见。薄晚须到公府,言不能尽。愈再拜。 ○重答张籍书 吾子不以愈无似,意欲推而纳诸圣贤之域,拂其邪心,增其所未高,谓愈之质有可以至于道者,浚其源,导其所归,溉其根,将食其实。此盛德者之所辞让,况于愈者哉?抑其中有宜复者,故不可遂已。 昔者圣人之作《春秋》也,既深其文辞矣,然犹不敢公传道之,口授弟子,至于后世,然后其书出焉。其所以虑患之道微也。今夫二氏之所宗而事之者,下及公卿辅相,吾岂敢昌言排之哉?择其可语者诲之,犹时与吾悖,其声哓哓。若遂成其书,则见而怒之者必多矣,必且以我为狂为惑。其身之不能恤,书于吾何有?夫子,圣人也,且曰:“自吾得子路,而恶声不入于耳。”其余辅而相者周天下,犹且绝粮于陈,畏于匡,毁于叔孙,奔走于齐、鲁、宋、卫之郊。其道虽尊,其穷也亦甚矣!赖其徒相与守之,卒有立于天下。向使独言之而独书之,其存也可冀乎?今夫二氏行乎中土也,盖六百年有余矣。其植根固,其流波漫,非所以朝令而夕禁也。自文王没,武王、周公、成康相与守之,礼乐皆在。及乎夫子,未久也;自夫子而及乎孟子,未久也;自孟子而及乎扬雄,亦未久也。然犹其勤若此,其困若此,而后能有所立,吾其可易而为之哉!其为也易,则其传也不远,故余所以不敢也。然观古人,得其时行其道,则无所为书。书者,皆所为不行乎今而行乎后世者也。今吾之得吾志、失吾志未可知,俟五六十为之未失也。天不欲使兹人有知乎,则吾之命不可期;如使兹人有知乎,非我其谁哉?其行道,其为书,其化今,其传后,必有在矣。吾子其何遽戚戚于吾所为哉! 前书谓我与人商论不能下气,若好胜者然。虽诚有之,抑非好己胜也,好己之道胜也;非好己之道胜也,己之道乃夫子、孟子、扬雄所传之道也。若不胜,则无以为道。吾岂敢避是名哉!夫子之言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则其与众人辩也有矣。驳杂之讥,前书尽之,吾子其复之。昔者夫子犹有所戏,《诗》不云乎:“善戏谑兮,不为虐兮。”《记》曰“张而不弛,文武不能也”,恶害于道哉?吾子其未之思乎!孟君将有所适,思与吾子别,庶几一来。愈再拜。 ○与孟东野书 与足下别久矣,以吾心之思足下,知足下悬悬于吾也。各以事牵,不可合并,其于人人,非足下之为见,而日与之处,足下知吾心乐否也。吾言之而听者谁欤?吾倡之而和者谁欤?言无听也,倡无和也,独行而无徒也,是非无所与同也,足下知吾心乐否也。足下才高气清,行古道,处今世,无田而衣食,事亲左右无违,足下之用心勤矣,足下之处身劳且苦矣。混混与世相浊,独其心追古人而从之,足下之道,其使吾悲也。去年春,脱汴州之乱,幸不死,无所于归,遂来于此。主人与吾有故,哀其穷,居吾于符离睢上。及秋,将辞去,因被留以职事,默默在此,行一年矣。到今年秋,聊复辞去,江湖余乐也,与足下终,幸矣!李习之娶吾亡兄之女,期在后月,朝夕当来此。张籍在和州居丧,家甚贫。恐足下不知,故具此白,冀足下一来相视也。自彼至此虽远,要皆舟行可至,速图之,吾之望也。春且尽,时气向热,惟侍奉吉庆。愈眼疾比剧,甚无聊,不复一一。愈再拜。 ○答窦秀才书 愈白:愈少驽怯,于他艺能,自度无可努力,又不通时事,而与世多龃龉。念终无以树立,遂发愤笃专于文学。学不得其术,凡所辛苦而仅有之者,皆符于空言,而不适于实用,又重以自废。是故学成而道益穷,年老而智愈困。今又以罪黜于朝廷,远宰蛮县,愁忧无聊,瘴疠侵加,喘喘焉无以冀朝夕。足下年少才俊,辞雅而气锐,当朝廷求贤如不及之时,当道者又皆良有司,操数寸之管,书盈尺之纸,高可以钓爵位,循次而进,亦不失万一于甲科。今乃乘不测之舟,入无人之地,以相从问文章为事。身勤而事左,辞重而请约,非计之得也。虽使古之君子,积道藏德,遁其光而不曜,胶其口而不传者,遇足下之请恳恳,犹将倒廪倾,罗列而进也。若愈之愚不肖,又安敢有爱于左右哉!顾足下之能,足以自奋。愈之所有,如前所陈,是以临事愧耻而不敢答也。钱财不足以贿左右之匮急,文章不足以发足下之事业。困载而往,垂橐而归,足下亮之而已。愈白。 ○上李尚书书 月日,将仕郎前守四门博士韩愈,谨载拜奉书尚书大尹阁下:愈来京师,于今十五年,所见公卿大臣,不可胜数,皆能守官奉职,无过失而已;未见有赤心事上,忧国如家如ト下者。今年以来,不雨者百有余日,种不入土,野无青草,而盗贼不敢起,谷价不敢贵。百坊、百二十司、六军二十四县之人,皆若阁下亲临其家;老奸宿赃,销缩摧沮,魂亡魄丧,影灭迹绝。非阁下条理镇服,宣布天子威德,其何能及此!愈也少从事于文学,见有忠于君、孝于亲者,虽在千百年之前,犹敬而慕之;况亲逢阁下,得不候于左右以求效其恳恳?谨献所为文两卷,凡十五篇,非敢以为文也,以为谒见之资也。进退惟命。愈恐惧再拜。 ○贺徐州张仆射白兔状 伏闻今月五日,营田巡官陈从政献瑞兔,毛质白,天驯其心,其始实得之符离安阜屯。屯之役夫,朝行遇之,迫之弗逸,人立而拱。窃惟休咎之兆,天所以启觉于下。依类托喻,事之纤悉不可图验,非睿智博通,孰克究明?愈虽不敏,请试辨之:兔,阴类也,又窟居,狡而伏,逆象也。今白其色,绝其群也;驯其心,化吾德也;人立而拱,非禽兽之事;革而从人,且服罪也;得之符离,符离实戎国名,又附丽也;不在农夫之田,而在军田,武德行也,不战而来之之道也,有安阜之嘉名焉。伏惟阁下股肱帝室,藩垣天下,四方其有逆乱之臣,未血斧之属,畏威崩析归我乎哉,其事兆矣!是宜具迹表闻,以承答天意。小子不惠,猥以文句微识蒙念,睹兹盛美,焉敢避不让之责而默默耶?愈再拜。 ○上兵部李侍郎书 十二月九日,将仕郎守江陵府法曹参军韩愈,谨上书侍郎ト下:愈少鄙钝,于时事都不通晓,家贫不足以自活,应举觅官,凡二十年矣。薄命不幸,动遭谗谤,进寸退尺,卒无所成。性本好文学,因困厄悲愁,无所告语,遂得究穷于经传、史记、百家之说,沈潜乎训义,反复乎句读,砻磨乎事业,而奋发乎文章。凡自唐虞以来,编简所存,大之为河海,高之为山岳,明之为日月,幽之为鬼神,纤之为珠玑华实,变之为雷霆风雨,奇辞奥旨,靡不通达。惟是鄙钝不通晓于时事,学成而道益穷,年老而智益困,私自怜悼,悔其初心,发秃齿落,不见知己。夫牛角之歌,辞鄙而义拙;堂下之言,不书于传记。齐桓举以相国,叔向携手以上,然则非言之难为,听而识之者难遇也!伏以阁下内仁而外义,行高而德巨,尚贤而与能,哀穷而悼屈,自江而西,既化而行矣。今者入守内职,为朝廷大臣,当天子新即位,汲汲于理化之日,出言举事,宜必施设。既有听之之明,又有振之之力,宁戚之歌,明之言,不发于左右,则后而失其时矣。谨献旧文一卷,扶树教道,有所明白;南行诗一卷,舒忧娱悲,杂以瑰怪之言,时俗之好,所以讽于口而听于耳也。如赐览观,亦有可采,干黩严尊,伏增惶恐。愈再拜。 ○答尉迟生书 愈白:尉迟生足下:夫所谓文者,必有诸其中,是故君子慎其实。实之美恶,其发也不掩,本深而末茂,形大而声宏,行峻而言厉,心醇而气和。昭晰者无疑,优游者有余;体不备不可以为成人,辞不足不可以为成文。愈之所闻者如是,有问于愈者,亦以是对。今吾子所为皆善矣,谦谦然若不足而以征于愈,愈又敢有爱于言乎?抑所能言者,皆古之道;古之道不足以取于今,吾子何其爱之异也?贤公卿大夫在上比肩,始进之贤士在下比肩,彼其得之必有以取之也。子欲仕乎?其往问焉,皆可学也。若独有爱于是而非仕之谓,则愈也尝学之矣。请继今以言。 ○答杨子书 辱书并示表、记、述、书、辞等五篇,比于东都,略见颜色;未得接言语,心固已相奇,但不敢果于貌定。知人,尧舜所难,又尝服宰予之诫,故未敢决然挹,亦不敢忽然忘也。到城以来,不多与人还往。友朋之中,所敬信者,平昌孟东野。东野吃吃说足下不离口。崔大敦诗不多见,每每说人物,亦以足下为处子之秀。近又得李七翱书,亦云足下之文,远其兄甚。夫以平昌之贤,其言一人固足信矣,况又崔与李继至而交说耶?故不待相见,相信已熟;既相见,不要约已相亲。审知足下之才充其容也。今辱书乃云云,是所谓“以黄金注”,重外而内惑也。然恐足下少年,与仆老者不相类,尚须验以言,故具白所以。而今而后,不置疑于其间可也。若曰长育人才,则有天子之大臣在,若仆者,守一官且不足以修理,况如是重任耶?学问有暇,幸时见临。愈白。 ○至邓州北寄上襄阳于相公书 伏蒙示《文武顺圣乐辞》《天保乐诗》《读蔡姬胡笳辞诗》《移族从》并与《京兆书》。自幕府至邓之北境凡五百余里,自庚子至甲辰凡五日,手披目视,口咏其言,心惟其义,且恐且惧,忽若有亡,不知鞍马之勤,道途之远也。夫涧谷之水,深不过咫尺,邱垤之山,高不能逾寻丈,人则狎而玩之。及至临泰山之悬崖,窥巨海之惊澜,莫不战掉悼栗,眩惑而自失。所观变于前,所守易于内,亦其理宜也。阁下负超卓之奇材,蓄雄刚之俊德,浑然天成,无有畔岸,而又贵穷乎公相,威动乎区极,天子之毗,诸侯之师。故其文章言语,与事相侔,惮赫若雷霆,浩汗若河汉,正声谐《韶》《》,劲气沮金石,丰而不余一言,约而不失一辞,其事信,其理切。孔子之言曰:“有德者必有言。”信乎其有德且有言也!扬子云曰:“《商书》灏灏尔,《周书》噩噩尔。”信乎其能灏灏而且噩噩也!昔者齐君行而失道,管子请释老马而随之;樊迟请学稼,孔子使问之老农。夫马之智不贤于夷吾,农之能不圣于尼父,然且云尔者,圣贤之能多,农马之知专故也。今愈虽愚且贱,其从事于文,实专且久,则其赞王公之能,而称大君子之美,不为僭越也。伏惟详察。愈恐惧再拜。 ○上宰相书 正月二十七月,前乡贡进士韩愈谨伏光范门下,再拜献书相公阁下:《诗》之《序》曰:“《菁菁者莪》,乐育材也。君子能长育人材,则天下喜乐之矣。”其诗曰:“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说者曰:“菁菁”者,盛也;“莪”,微草也;“阿”,大陵也。言君子之长育人材,若大陵之长育微草,能使之菁菁然盛也。“既见君子,乐且有仪”云者,天下美之之辞也。其三章曰:“既见君子,锡我百朋,”说教者曰:“百朋”,多之之辞也,言君子既长育人材,又当爵命之,赐之厚禄以宠贵之云尔。其卒章曰:“泛泛杨舟,载沉载浮。既见君子,我心则休。”说者曰:“载”,载也;“沉”“浮”者,物也。言君子之于人才,无所不取,若舟之于物,浮沉皆载之云尔。“既见君子,我心则休”云者,言若此则天下之心美之也。君子之于人也,既长育之,又当爵命宠贵之,而于其才无所遗焉。孟子曰:“君子有三乐,王天下不与存焉。”其一曰:“乐得天下之英才而教育之。”此皆圣人贤士之所极言至论,古今之所宜法者也。然则孰能长育天下之人才,将非吾君与吾相乎?孰能教育天下之英才,将非吾君与吾相乎?幸今天下无事,小大之官各守其职,钱谷甲兵之问不至于庙堂,论道经邦之暇,舍此宜无大者焉。 今有人生二十八年矣,名不著于农工商贾之版。其业则读书著文,歌颂尧舜之道,鸡鸣而起,孜孜焉亦不为利;其所读皆圣人之书,杨墨释老之学,无所入于其心;其所著皆约六经之旨而成文,抑邪与正,辨时俗之所惑。居穷守约,亦时有感激怨怼奇怪之辞,以求知于天下,亦不悖于教化,妖淫谀佞张之说无所出于其中。四举于礼部乃一得,三选于吏部卒无成;九品之位其可望,一亩之宫其可怀。遑遑乎四海无所归;恤恤乎饥不得食,寒不得衣;滨于死而益固,得其所者争笑之;忽将弃其旧而新是图,求老农老圃而为师。悼本志之变化,中夜涕泗交颐。虽不足当诗人孟子之谓,抑长育之使成材,其亦可矣,教育之使成才,其亦可矣。抑又闻古之君子相其君也,一夫不获其所,若己推而内之沟中。今有人生七年而学圣人之道以修其身,积二十年,不得已一朝而毁之,是亦不获其所矣。伏念今有仁人在上位,若不往告之而遂行,是果于自弃,而不以古之君子之道待吾相也,其可乎?宁往告焉,若不得志,则命也,其亦行矣。 《洪范》曰:“凡厥庶民,有猷有为、有守,汝则念之,不协于极,不罹于咎,皇则受之,而康而色。曰予攸好德,汝则锡之福。”是皆与善之辞也。抑又闻古之人有自进者,而君子不逆之矣,曰“予攸好德,汝则锡之福”之谓也。抑又闻上之设官制禄,必求其人而授之者,非苟慕其才而富贵其身也,盖将用其能理不能,用其明理不明者耳;下之修已立诚,必求其位而居之者,非苟没于利而荣于名也,盖将推己之所余以济其不足者耳。然则上之于求人,下之于求位,交相求而一其致焉耳。苟以是而为心,则上之道不必难其下,下之道不必难其上。可举而举焉,不必让其自举也;可进而进焉,不必廉于自进也。抑又闻上之化下,得其道,则劝赏不必遍加乎天下,而天下从焉,因人之所欲为而遂推之之谓也。今天下不由吏部而仕进者几希矣,主上感伤山林之士有逸遗者,屡诏内外之臣旁求于四海,而其至者盖阙焉。岂其无人乎哉?亦见国家不以非常之道礼之而不来耳。彼之处隐就间者亦人耳,其耳目鼻口之所欲,其心之所乐、其体之所安,岂有异于人乎哉?今所以恶衣食、穷体肤,糜鹿之与处、犭爰之与居,固自以其身不能与时从顺俯仰,故甘心自绝而不悔焉。而方闻国家之仕进者,必举于州县,然后升于礼部、吏部,试之以绣绘雕琢之文,考之以声势之逆顺、章句之短长,中其程式者,然后得从下士之列。虽有化俗之方,安边之画,不由是而稍进,万不有一得焉。彼惟恐入山之不深,入林之不密,其影响昧昧,惟恐闻于人也。今若闻有以书进宰相而求仕者,而宰相不辱焉,而荐之天子而爵命之,而布其书于四方,枯槁沉溺魁闳宽通之士,必且洋洋焉动其心,峨峨焉缨其冠,于于焉而来矣。此所谓劝赏不必遍加乎天下,而天下从焉者也,因人之所欲为而遂推之之谓者也。 伏惟览《诗》《书》《孟子》之所指,念育才锡福之所以。考古之君子相其君之道,而忘自进自举之罪。思设官制禄之故,以诱致山林逸遗之士。庶天下之行道者知所归焉。小子不敢自幸,其尝所著文,辄采其可者若干首,录在异卷,冀辱赐观焉。干黩尊严,伏地待罪。愈再拜。 ○后十九日复上书 二月十六日,前乡贡进士韩愈谨再拜言相公ト下:向上书及所著文后,待命凡十有九日,不得命。恐惧不敢逃遁,不知所为,乃复敢自纳于不测之诛,以求毕其说而请命于左右。 愈闻之:蹈水火者之求免于人也,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爱,然后呼而望之也,将有介于其侧者,虽其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则将大其声疾呼而望其仁之也。彼介于其侧者,闻其声而见其事,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爱,然后往而全之也,虽有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则将狂奔尽气、濡手足、焦毛发,救之而不辞也。若是者何哉?其势诚急,而其情诚可悲也。愈之强学力行有年矣,愚不惟道之险夷,行且不息,以蹈于穷饿之水火,其既危且亟矣,大其声而疾呼矣。阁下其亦闻而见之矣,其将往而全之欤?抑将安而不救欤?有来言于阁下者曰:有观溺于水而于火者,有可救之道,而终莫之救也,阁下且以为仁人乎哉?不然,若愈者,亦君子之所宜动心者也。或谓愈:子言则然矣,宰相则知子矣,如时不可何?愈窃谓之不知言者,诚其材能不足当吾贤相之举耳。若所谓时者,固在上位者之为耳,非天之所为也。前五六年时,宰相荐闻,尚有自布衣蒙抽擢者,与今岂异时哉?且今节度观察使及防御营田诸小使等,尚得自举判官,无间于已仕未仕者,况在宰相,吾君所尊敬者,而曰不可乎?古之进人者,或取于盗,或举于管库。今布衣虽贱,犹足以方乎此。情隘辞蹙,不知所裁,亦惟少垂怜焉。愈再拜。 ○后廿九日复上书 三月十六日,前乡贡进士韩愈谨再拜言:相公阁下:愈闻周公之为辅相,其急于见贤也,方一食三吐其哺,方一沐三捉其发。当是时,天下之贤才皆已举用,奸邪谗佞欺负之徒皆已除去;四海皆已无虞;九夷八蛮之在荒服之外者,皆已宾贡;天灾时变、昆虫草木之妖,皆已销息;天下之所谓礼乐刑政教化之具,皆已修理;风俗皆已敦厚;动植之物、风雨霜露之所沾被者,皆已得宜;休征嘉瑞、麟凤龟龙之属,皆已备至。而周公以圣人之才,凭叔父之亲,其所辅理承化之功又尽章章如是,其所求进见之士,岂复有贤于周公者哉?不惟不贤于周公而已,岂复有贤于时百执事者哉?岂复有所计议,能补于周公之化者哉?然而周公求之如此其急,惟恐耳目有所不闻见,思虑有所未及,以负成王托周公之意,不得于天下之心。如周公之心,设使其时辅理承化之功,未尽章章如是,而非圣人之才,而无叔父之亲,则将不暇食与沐矣,岂特吐哺捉发为勤而止哉!惟其如是,故于今颂成王之德而称周公之功不衰。 今阁下为辅相亦近耳,天下之贤才,岂尽举用?奸邪谗佞欺负之徒,岂尽除去?四海岂尽无虞?九夷八蛮之在荒服之外者,岂尽宾贡?天灾时变,昆虫草木之妖,岂尽销息?天下之所谓礼乐刑政教化之具,岂尽修理?风俗岂尽敦厚?动植之物、风雨霜露之所沾被者,岂尽得宜?休征嘉瑞、麟凤龟龙之属,岂尽备至?其所求进见之士,虽不足以希望盛德,至比于百执事,岂尽出其下哉?其所称说,岂尽无所补哉?今虽不能如周公吐哺捉发,亦宜引而进之,察其所以而去就之,不宜默默而已也。愈之待命四十余日矣,书再上,而志不得通;足三及门,而阍人辞焉。惟其昏愚,不知逃遁,故复有周公之说焉。阁下其亦察之。 古之士三月不仕则相吊,故出疆必载质。然所以重于自进者,以其于周不可,则去之鲁;于鲁不可,则去之齐;于齐不可,则去之宋、之郑、之秦、之楚也。今天下一君,四海一国,舍乎此则夷狄矣,去父母之邦矣,故士之行道者,不得于朝,则山林而已矣。山林者,士之所独善自养,而不忧天下者之所能安也。如有忧天下之心,则不能矣。故愈每自进而不知愧焉,书亟上,足数及门,而不知止焉。宁独如此而已?惴惴焉惟不得出大贤之门下是惧,亦惟少垂察焉。渎冒威尊,惶恐无已。愈再拜。 ●卷五百五十二 ☆韩愈(六) ○答侯继书 裴子自城来,得足下一书,明日,又于崔大处,得足下陕州所留书。玩而复之,不能自休。寻知足下不得留,仆又为考官所辱,欲致一书开足下,并自舒其所怀,含意连辞,将发复已,卒不能成就其说。及得足下二书,凡仆之所欲进于左右者,足下皆以自得之,仆虽欲重累其辞,谅无居足下之意外者,故绝意不为。行自念方当远去,潜深伏奥,与时世不相闻,虽足下之思我,无所窥寻其声光。故不得不有书为别,非复有所感发也。仆少好学问,自五经之外,百氏之书,未有闻而不求、得而不观者,然其所志,惟在其意义所归。至于礼乐之名数,阴阳土地星辰方药之书,未尝一得其门户。虽今之仕进者不要此道,然古之人未有不通此而能为大贤君子者。仆虽庸愚,每读书,辄用自愧。今幸不为时所用,无朝夕役役之劳,将试学焉。力不足而后止,犹将愈于汲汲于时俗之所争,既不得而怨天尤人者,此吾今之志也。惧足下以我退归,因谓我不复能自强不息,故因书奉晓。冀足下知吾之退,未始不为进,而众人之进,未始不为退也。既货马,即求船东下,二事皆不过后月十日。有相问者,为我谢焉。 ○答崔立之书 斯立足下:仆见险不能止,动不得时,颠顿狼狈,失其所操持,困不知变,以至辱于再三,君子小人之所悯笑,天下之所背而驰者也。足下犹复以为可教,贬损道德,乃至手笔以问之,扳援古昔,辞义高远,且进且劝,足下之于故旧之道得矣。虽仆亦固望于吾子,不敢望于他人者耳。然尚有似不相晓者,非故欲发余乎?不然,何子之不以丈夫期我也?不能默默,聊复自明。 仆始年十六七时,未知人事,读圣人之书,以为人之仕者,皆为人耳,非有利乎己也。及年二十时,苦家贫,衣食不足,谋于所亲,然后知仕之不唯为人耳。及来京师,见有举进士者,人多贵之,仆诚乐之,就求其术,或出礼部所试赋诗策等以相示,仆以为可无学而能,因诣州县求举。有司者好恶出于其心,四举而后有成,亦未即得仕。闻吏部有以博学宏词选者,人尤谓之才,且得美仕,就求其术,或出所试文章,亦礼部之类,私怪其故,然犹乐其名,因又诣州府求举,凡二试于吏部,一既得之,而又黜于中书,虽不得仕,人或谓之能焉。退因自取所试读之,乃类于俳优者之辞,颜忸怩而心不宁者数月。既已为之,则欲有所成就,《书》所谓耻过作非者也。因复求举,亦无幸焉,乃复自疑,以为所试与得之者,不同其程度,及得观之,余亦无甚愧焉。夫所谓博学者,岂今之所谓者乎?夫所谓宏词者,岂今之所谓者乎?诚使古之豪杰之士,若屈原、孟轲、司马迁、相如、扬雄之徒,进于是选,必知其怀惭?乃不自进而已耳。设使与夫今之善进取者,竞于蒙昧之中,仆必知其辱焉。然彼五子者,且使生于今之世,其道虽不显于天下,其自负何如哉!肯与夫斗筲者决得失于一夫之目,而为之忧乐哉!故凡仆之汲汲于进者,其小得盖欲以具裘葛、养穷孤,其大得盖欲以同吾之所乐于人耳,其他可否,自计已熟,诚不待人而后知。今足下乃复比之献玉者,以为必俟工人之剖,然后见知于天下,虽两刖足不为病,且无使者再克。诚足下相勉之意厚也,然仕进者,岂舍此而无门哉?足下谓我必待是而后进者,尤非相悉之辞也。仆之玉固未尝献,而足固未尝刖,足下无为为我戚戚也。 方今天下风俗尚有未及于古者,边境尚有被甲执兵者,主上不得怡,而宰相以为忧。仆虽不贤,亦且潜究其得失,致之乎吾相,荐之乎吾君,上希卿大夫之位,下犹取一障而乘之。若都不可得,犹将耕于宽间之野,钓于寂寞之滨,求国家之遗事,考贤人哲士之终始,作唐之一经,垂之于无穷,诛奸谀于既死,发潜德之幽光。二者将必有一可。足下以为仆之玉凡几献,而足凡几刖也,又所谓者果谁哉?再克之刑信如何也?士固信于知己,微足下无以发吾之狂言。愈再拜。 ○答李翊书 六月二十六日,愈白李生足下:生之书辞甚高,而其问何下而恭也!能如是,谁不欲告生以其道?道德之归也有日矣,况其外之文乎!抑愈所谓望孔子之门墙而不入于其宫者,焉足以知是且非耶?虽然,不可不为生言之。 生所谓立言者是也,生所为者与所期者,甚似而几矣。抑不知生之志,蕲胜于人而取于人耶?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耶?蕲胜于人而取于人,则固胜于人而可取于人矣;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则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煜,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 抑又有难者,愈之所为,不自知其至犹未也。虽然,学之二十余年矣,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其观于人,不知其非笑之为非笑也。如是者亦有年,犹不改,然后识古书之正伪,与虽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黑分矣,而务去之,乃徐有得也,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汨汨然来矣。其观于人也,笑之则以为喜,誉之则以为忧,以其犹有人之说者存也。如是者亦有年,然后浩乎其沛然矣。吾又惧其杂也,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后肆焉。虽然,不可以不养也,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绝其源,终吾身而已矣。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皆宜。 虽如是,其敢自谓几于成乎?虽几于成,其用于人也奚取焉?虽然,待用于人者,其肖于器耶:用与舍属诸人。君子则不然,处心有道,行已有方,用则施诸人,舍则传诸其徒,垂诸文而为后世法。如是者,其亦足乐乎?其无足乐也。有志乎古者希矣,志乎古,必遗乎今,吾诚乐而悲之,亟称其人,所以劝之,非敢其可,而贬其可贬也。问于愈者多矣,念生之言,不志乎利,聊相为言之。愈白。 ○重答翊书 愈白:李生:生之自道其志可也,其所疑于我者非也。人之来者,虽其心异于生,其于我也,皆有意焉。君子之于人,无不欲其入于善。宁有不可告而告之,孰有可进而不进也?言辞之不酬,礼貌之不答,虽孔子不得行于互乡,宜乎余之不为也。苟来者,吾斯进之而已矣,乌待其礼逾而情过乎?虽然,生之志求知于我耶,求益于我耶?其思广圣人之道耶,其欲善其身而使人不可及耶?其何汲汲于知,而求待之殊也!贤不肖固有分矣,生其急乎其所自立,而无患乎人不已知。未尝闻有响大而声微者也,况愈之于生恳恳耶?属有腹疾。无聊,不果自书。愈白。 ○代张籍与李浙东书 月日,前某官某谨东向再拜寓书浙东观察使中丞李公阁下:籍闻议论者皆云:方今居古方伯连帅之职,坐一方得专制于其境内者,惟阁下心事荦荦,与俗辈不同。籍固以藏之胸中矣。 近者阁下从事李协律翱到京师,籍与李君友也,不见六七年,闻其至,驰往省之,问无恙外,不暇出一言,且先贺其得贤主人。李君曰:“子岂尽知之乎?吾将尽言之。”数日,籍益闻所不闻。籍私独喜,常以为自今以后,不复有如古人者,于今忽有之。退而自悲,不幸两目不见物,无用于天下,胸中虽有知识,家无钱财,寸步不能自致。今去李中丞五千里,何由致其身于其人之侧,开口一吐出胸中之奇乎?因饮泣不能语。既数日,复自奋曰:无所能人乃宜以盲废,有所能人虽盲,当废于俗辈,不当废于行古人之道者。浙水东七州,户不下数十万,不盲者何限。李中丞取人,固当问其贤不贤,不当计盲与不盲也。当今盲于心者皆是,若籍自谓独盲于目尔,其心则能别是非。若赐之坐而问之,其口固能言也。幸未死,实欲一吐出心中平生所知见,阁下能信而致之于门耶?籍又善于古诗,使其心不以忧衣食乱,阁下无事时,一致之座侧,使跪进其所有,阁下凭几而听之,未必不如听吹竹弹丝敲金击石也。夫盲者业专,于艺必精,故乐工皆盲,籍傥可与此辈比并乎。 使籍诚不以畜妻子忧饥寒乱心,有钱财以济医药,其盲未甚,庶几其复见天地日月,目得不废,则自今至死之年,皆阁下之赐也。阁下济之以已绝之年,赐之以既盲之视,其恩轻重大小,籍宜如何报也!阁下裁之度之。籍惭再拜。 ○答李秀才书 愈白:故友李观元宾:十年之前,示愈别吴中故人诗六章,其首章则吾子也,盛有所称引。元宾行峻洁清,其中狭隘不能包容,于寻常人不肯苟有论说。因究其所以,于是知吾子非庸众人。时吾子在吴中,其后愈出在外,无因缘相见。元宾既没,其文益可贵重。思元宾而不见,见元宾之所与者,则如元宾焉。今者辱惠书及文章,观其姓名,元宾之声容若相接。读其文辞,见元宾之知人,交道之不污。甚矣,子之心有似于吾元宾也;子之言,以愈所为不违孔子,不以雕琢为工,将相从于此,愈敢自爱其道而以辞让为事乎?然愈之所志于古者,不惟其辞之好,好其道焉尔。读吾子之辞而得其所用心,将复有深于是者与吾子乐之,况其外之文乎?愈顿首。 ○答陈生书 愈白:陈生足下:今之负名誉享显荣者,在上位几人。足下求速化之术,不于其人,乃以访愈,是所谓借听于聋,求道于盲,虽其请之勤勤,教之云云,未有见其得者也。愈之志在古道,又甚好其言辞,观足下之书及十四篇之诗,亦云有志于是矣,而其所问则名,所慕则科,故愈疑于其对焉。虽然,厚意不可虚辱,聊为足下诵其所闻。盖君子病乎在己而顺乎在天,待己以信而事亲以诚。所谓病乎在己者,仁义存乎内,彼圣贤者能推而广之,而我蠢焉为众人。所谓顺乎在天者,贵贱穷通之来,平吾心而随顺之,不以累于其初。所谓待已以信者,己果能之,人曰不能,勿信也;己果不能,人曰能之,勿信也,孰信哉?信乎己而已矣。所谓事亲以诚者,尽其心,不夸于外,先乎其质,后乎其文者也。尽其心不夸于外者,不以己之得于外者为父母荣也,名与位之谓也。先乎其质者,行也;后乎其文者,饮食甘旨,以其外物供养之道也。诚者,不欺之名也。待于外而后为养,薄于质而厚于文,斯其不类于欺与?果若是,子之汲汲于科名,以不得进为亲之羞者,惑也。速化之术,如是而已。古之学者惟义之问,诚将学于太学,愈犹守是说而俟见焉。愈白。 ○与李翱书 使至,辱足下书,欢愧来并,不容于心。嗟乎!子之言意皆是也。仆虽巧说,何能逃其责耶?然皆子之爱我多,重我厚,不酌时人待我之情,而以子之待我之意,使我望于时入也。 仆之家本穷空,重遇攻劫,衣服无所得,养生之具无所有,家累仅三十口,携此将安所归托乎?舍之入京,不可也,挈之而行,不可也,足下将安以为我谋哉?此一事耳,足下谓我入京城,有所益乎?仆之有子,犹有不知者,时人能知我哉?持仆所守,驱而使奔走伺候公卿间,开口论议,其安能有以合乎?仆在京城八九年,无所取资,日求于人以度时月,当时行之不觉也,今而思之,如痛定之人思当痛之时,不知何能自处也。今年加长矣,复驱之使就其故地,是亦难矣。所贵乎京师者,不以明天子在上,贤公卿在下,布衣韦带之士谈道义者多乎?以仆遑遑于其中,能上闻而下达乎?其知我者固少,知而相爱不相忌者又加少。内无所资,外无所从,终安所为乎?嗟乎!子之责我诚是也,爱我诚多也,今天下之人,有如子者乎?自尧舜以来,士有不遇者乎?无也?子独安能使我洁清不污,而处其所可乐哉?非不愿为子之所云者,力不足,势不便故也。仆于此岂以为大相知乎?累累随行,役役逐队,饥而食,饱而嬉者也。其所以止而不去者,以其心诚有爱于仆也。然所爱于我者少,不知我者犹多,吾岂乐于此乎哉?将亦有所病而求息于此也。 嗟乎!子诚爱我矣,子之所责于我者诚是矣,然恐子有时不暇责我而悲我,不暇悲我而自责且自悲也。及之而后知,履之而后难耳。孔子称颜回:“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彼人者,有圣者为之依归,而又有箪食瓢饮足以不死,其不忧而乐也,岂不易哉!若仆无所依归,无箪食,无瓢饮,无所取资,则饿而死,其不亦难乎?子之闻我言亦悲矣。嗟乎,子亦慎其所之哉!离违久,乍还侍左右,当日欢喜,故专使驰此,候足下意,并以自解。愈再拜。 ○上张仆射书 九月一日,愈再拜:受牒之明日,在使院中,有小吏持院中故事节目十余事来示愈。其中不可者,有自九月至明年二月之终,皆晨入夜归,非有疾病事故,辄不许出。当时以初受命,不敢言,古人有言曰:人各有能有不能。若此者,非愈之所能也。抑而行之,必发狂疾,上无以承事于公,忘其将所以报德者;下无以自立,丧失其所以为心。夫如是,则安得而不言? 凡执事之择于愈者,非为其能晨入夜归也,必将有以取之。苟有以取之,虽不晨入而夜归,其所取者犹在也。下之事上,不一其事;上之使下,不一其事。量力而仕之,度才而处之,其所不能,不强使为,是故为下者不获罪于上,为上者不得怨于下矣。孟子有云:今之诸侯无大相过者,以其皆“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今之时,与孟子之时又加远矣,皆好其闻命而奔走者,不好其直己而行道者。闻命而奔走者,好利者也;直己而行道者,好义者也。未有好利而爱其君者,未有好义而忘其君者。今之王公大人,惟执事可以闻此言,惟愈于执事也可以此言进。愈蒙幸于执事,其所从旧矣。若宽假之,使不失其性,加待之,使足以为名,寅而入,尽辰而退;申而入,终酉而退,率以为常,亦不废事。天下之人闻执事之于愈如是也,必皆曰:执事之好士也如此,执事之待士以礼如此,执事之使人不枉其性而能有容如此,执事之欲成人之名如此,执事之厚于故旧如此。又将曰:韩愈之识其所依归也如此,韩愈之不谄屈于富贵之人如此,韩愈之贤能使其主待之以礼如此,则死于执事之门无悔也。若使随行而入,逐队而趋,言不敢尽其诚,道有所屈于己;天下之人闻执事之于愈如此,皆曰:执事之用韩愈,哀其穷,收之而已耳;韩愈之事执事,不以道,利之而已耳。苟如是,虽日受千金之赐,一岁九迁其官,感恩则有之矣,将以称于天下曰知己知己则未也。 伏惟哀其所不足,矜其愚,不录其罪,察其辞而垂仁采纳焉。愈恐惧再拜。 ○答胡生书 愈顿首,胡生秀才足下:雨不止,薪刍价益高,生远客,怀道守义,非其人不交,得无病乎?斯须不展,思想无已。愈不善自谋,口多而食寡,然犹月有所入,以愈之不足,知生之穷也。至于是而不悔,非信道笃者,其谁能之?所示千百言,略不及此,而以不屡相见为忧,谢相知为急,谋道不谋食,乐以忘忧者,生之谓矣。顾无以当之,如何?夫别是非,分贤与不肖,公卿贵位者之任也,愈不敢有意于是。如生之徒于我厚者,知其贤,时或道之,于生未有益也,不知者乃用是为谤。不敢自爱,惧生之无益而有伤也,如之何?若曰彼有所合,吾不利其求,则庶可矣。生又离乡邑,去亲爱,甘辛苦而不厌者,本非为是也,如之何?愈之于生既不变矣,戒生无以示愈者语于人,用息不知者之谤,生慎从之。《讲礼》《释友》二篇,比旧尤佳,志深而喻切,因事以陈辞,古之作者正如是尔。愈顿首。 ○与于襄阳书 七月三日,将仕郎守国子四门博士韩愈,谨奉书尚书阁下:士之能享大名显当世者,莫不有先达之士负天下之望者为之前焉;士之能垂休光照后世者,亦莫不有后进之士负天下之望者为之后焉。莫为之前,虽美而不彰;莫为之后,虽盛而不传。是二人者,未始不相须也,然而千百载乃一相遇焉;岂上之人无可援,下之人无可推欤?何其相须之殷,而相遇之疏也?其故在下之人负其能,不肯谄其上,上之人负其位,不肯顾其下,故高材多戚戚之穷,盛位无赫赫之光,是二人者之所为皆过也。未尝干之,不可谓上无其人;未尝求之,不可谓下无其人。愈之诵此言久矣,未尝敢以闻于人。侧闻阁下抱不世之才,特立而独行,道方而事实,卷舒不随乎时,文武唯其所用,岂愈所谓其人哉?抑未闻后进之士,有遇知于左右,获礼于门下者,岂求之而未得耶?将志存乎立功,而事专乎报主,虽遇其人,未暇礼耶?何其宜闻而久不闻也!愈虽不才,其自处不敢后于恒人,阁下将求之而未得欤?古人有言:“请自隗始。”愈今者惟朝夕刍米仆赁之资是急,不过费阁下一朝之享而足也。如曰吾志存乎立功,而事专乎报主,虽遇其人,未暇礼焉,则非愈之所敢知也。世之龊龊者,既不足以语之,磊落奇伟之人,又不能听焉,则信乎命之穷也。谨献旧所为文一十八首,如赐观览,亦足知其志之所存。愈恐惧再拜。 ○与崔群书 自足下离东都,凡两度枉问,寻承已达宣州,主人仁贤,同列皆君子,虽抱羁旅之念,亦且可以度日,无入而不自得。乐天知命者,固前修之所以御外物者也。况足下度越此等百千辈,岂以出处近远,累其灵台耶?宣州虽称清凉高爽,然皆大江之南,风土不并以北,将息之道,当先理其心,心间无事,然后外患不入,风气所宜,可以审备,小小者亦当自不至矣。足下之贤,虽在穷约,犹能不改其乐,况地至近,官荣禄厚,亲爱尽在左右者耶!所以如此云云者,以为足下贤者,宜在上位,托于幕府,则不为得其所,是以及之,乃相亲重之道耳,非所以待足下者也。 仆自少至今,从事于往还朋友间,一十七年矣,日月不为不久。所与交往相识者千百,人非不多;其相与如骨肉兄弟者,亦且不少。或以事同,或以艺取,或慕其一善,或以其久故,或初不甚知,而与之已密,其后无大恶,因不复决舍,或其人虽不皆入于善,而于己已厚,虽欲悔之不可。凡诸浅者,固不足道,深者止如此。至于心所仰服,考之言行,而无瑕尤,窥之阃奥,而不见畛域,明白淳粹,辉光日新者,惟吾崔君一人。仆愚陋无所知晓,然圣人之书,无所不读,其精粗巨细,出入明晦,虽不尽识,抑不可谓不涉其流者也。以此而推之,以此而度之,诚知足下出群拔萃,无谓仆何从而得之也。与足下情义,宁须言而后自明耶!所以言者,惧足下以为吾所与深者多,不置白黑于胸中耳。既谓能粗知足下,而复惧足下之不我知,亦过也。比亦有人说足下诚尽善尽美,抑犹有可疑者。仆谓之曰:“何疑?”疑者曰:“君子当有所好恶,好恶不可不明。如清河者,人无贤愚,无不说其善,服其为人,以是而疑之耳。”仆应之曰:“凤凰芝草,贤愚皆以为美瑞;青天白日,奴隶亦知其清明。譬之食物,至于遐方异味,则有嗜者,有不嗜者。至于稻也,粱也,脍也,炙也,岂闻有不嗜者哉?”疑者乃解。解不解,于吾崔君,无所损益也。 自古贤者少,不肖者多。自省事以来,又见贤者恒不遇,不贤者比肩青紫;贤者恒无以自存,不贤者志满气得;贤者虽得卑位,则旋而死,不贤者或至眉寿。不知造物者意竟如何,无乃所好恶与人异心哉?又不知无乃都不省记,任其死生寿夭耶?未可知也。人固有薄卿相之官、千乘之位,而甘陋巷菜羹者。同是人也,犹有好恶如此之异者,况天之与人,当必异其所好恶无疑也。合于天而乖于人,何害?况又时有兼得者耶?崔君崔君,无怠无怠! 仆无以自全活者,从一官于此,转困穷甚,思自放于伊、颍之上,当亦终得之。近者尤衰惫,左车第二牙,无故摇动脱去;目视昏花,寻常间便不分人颜色;两鬓半白,头发五分亦白其一,须亦有一茎两茎白者。仆家不幸,诸父诸兄皆康强早世,如仆者,又可以图于久长哉?以此忽忽,思与足下相见,一道其怀。小儿女满前,能不顾念!足下何由得归比来?仆不乐江南,官满便终老嵩下,足下可相就,仆不可去矣。珍重自爱,慎饮食,少思虑,惟此是望。愈再拜。 ○与陈给事书 愈再拜:愈之获见于阁下有年矣,始者亦尝辱一言之誉。贫贱也,衣食于奔走,不得朝夕继见,其后阁下位益尊,伺候于门墙者日益进。夫位益尊,则贱者日隔;伺候于门墙者日益进,则爱博而情不专。愈也道不加修,而文日益有名。夫道不加修,则贤者不与;文日益有名,则同进者忌。始之以日隔之疏,加之以不专之望,以不与者之心,而听忌者之说,由是阁下之庭,无愈之迹矣。去年春,亦尝一进谒于左右矣,温乎其容,若加其新也;属乎其言,若闵其穷也。退而喜也,以告于人。其后如东京取妻子,又不得朝夕继见,及其还也,亦尝一进谒于左右矣,邈乎其容,若不察其愚也;悄乎其言,若不接其情也。退而惧也,不敢复进。今则释然悟,翻然悔曰:其邈也,乃所以怒其来之不继也;其悄也,乃所以示其意也。不敏之诛,无所逃避,不敢遂进,辄自疏其所以,并献近所为《复志赋》以下十首为一卷,卷有标轴,《送孟郊序》一首,生纸写,不加装饰,皆有揩字注字处,急于自解而谢,不能俟更写,阁下取其意而略其礼可也。愈恐惧再拜。 ○答冯宿书 垂示仆所阙,非情之至,仆安得闻此言?朋友道阙绝久,无有相箴规磨切之道,仆何幸乃得吾子!仆常闵时俗人有耳不自闻其过,懔懔然惟恐己之不自闻也。而今而后,有望于吾子矣。然足下与仆交久,仆之所守,足下之所熟知。在京城时,嚣嚣之徒,相訾百倍,足下时与仆居,朝夕同出入起居,亦见仆有不善乎?然仆退而思之,虽无以获罪于人,亦有以获罪于人者。仆在京城一年,不一至贵人之门,人之所趋,仆之所傲。与己合者则从之游,不合者虽造吾庐,未尝与之坐,此岂徒足致谤而已,不戮于人则幸也。追思之,可为战栗寒心。故至此已来,克己自下,虽不肖人至,未尝敢以貌慢之,况时所尚者耶?以此自谓庶几无时患,不知犹复云云也。闻流言不信其行,呜呼,不复有斯人也!君子不为小人之忄匈忄匈而易其行,仆何能尔?委曲从顺,向风承意,汲汲然恐不得合,犹且不免云云。命也,可如何!然子路闻其过则喜,禹闻昌言则下车拜,古人有言曰:“告我以吾过者,吾之师也。”愿足下不惮烦,苟有所闻,必以相告。吾亦有以报子,不敢虚也,不敢忘也。愈再拜。 ●卷五百五十三 ☆韩愈(七) ○与卫中行书 大受足下:辱书,为赐甚大,然所称道过盛,岂所谓诱之而欲其至于是欤?不敢当,不敢当!其中择其一二近似者而窃取之,则于交友忠而不反于背面者,少似近焉。亦其心之所好耳,行之不倦,则未敢自谓能尔也。不敢当,不敢当!至于汲汲于富贵以救世为事者,皆圣贤之事业,知其智能谋力能任者也。如愈者又焉能之?始相识时,方甚贫,衣食于人;其后相见于汴、徐二州,仆皆为之从事,日月有所入,比之前时,丰约百倍,足下视吾饮食衣服,亦有异乎?然则仆之心,或不为此汲汲也,其所不忘于仕进者,亦将小行乎其志耳。此未易遽言也。凡祸福吉凶之来,似不在我。惟君子得祸为不幸,而小人得祸为恒;君子得福为恒,而小人得福为幸:以其所为似有以取之也。必曰“君子则吉,小人则凶”者,不可也。贤不肖存乎己,贵与贱、祸与福存乎天,名声之善恶存乎人。存乎己者,吾将勉之;存乎天、存乎人者,吾将任彼而不用吾力焉,其所守者,岂不约而易行哉!足下曰:“命之穷通,自我为之”,吾恐未合于道。足下征前世而言之,则知矣;若曰以道德为己任,穷通之来,不接吾心,则可也。穷居荒凉,草树茂密,出无驴马,因与人绝,一室之内,有以自娱。足下喜吾复脱祸乱,不当安安而居、迟迟而来也。 ○上张仆射第二书 愈再拜:以击球事谏执事者多矣,谏者不休,执事不止,此非为其乐不可舍、其谏不足听故哉?谏不足听者,辞不足感心也;乐不可舍者,患不能切身也。今之言球之害者必曰:有危堕之忧,有激射之虞,小者伤面目,大者残形躯。执事闻之,若不闻者,其意必曰:进若习熟,则无危堕之忧;避能便捷,则免激射之虞;小何伤于面目,大何累于形躯者哉!愈今所言皆不在此,其指要非以他事外物牵引相比也,特以击球之间之事明之耳。马之与人,情性殊异,至于筋骸之相束,血气之相持,安佚则适,劳顿则疲者,同也。乘之有道,步骤折中,少必无疾,老必后衰。及以之驰球于场,荡摇其心腑,振挠其骨筋,气不及出入,走不及回旋;远者三四年,近者一二年,无全马矣。然则球之害于人也决矣!凡五脏之系络甚微,立坐必悬垂于胸臆之间,而以之颠顿驰骋,呜呼,其危哉!《春秋传》曰:“夫有尤物,足以移人,苟非德义,则必有祸。”虽岂弟君子,神明所扶持,然广虑之,深思之,亦养寿命之一端也。愈恐惧再拜。 ○与冯宿论文书 辱示《初筮赋》,实有意思。但力为之,古人不难到。但不知直似古人,亦何得于今人也?仆为文久,每自则意中以为好,则人必以为恶矣。小称意,人亦小怪之;大称意,即人必大怪之也。时时应事作俗下文字,下笔令人惭,及示人,则人以为好矣。小惭者,亦蒙谓之小好;大惭者,即必以为大好矣。不知古文直何用于今世也,然以俟知者知耳。昔扬子云著《太元》,人皆笑之,子云之言曰:“世不我知,无害也。后世复有扬子云,必好之矣。”子云死近千载,竟未有扬子云,可叹也。其时桓谭亦以为雄书胜《老子》。老子未足道也,子云岂止与老子争强而已乎?此未为知雄者。其弟子侯芭颇知之,以为其师之书胜《周易》,然侯之他文不见于世,不知其人果如何耳。以此而言,作者不祈人之知也明矣。直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质鬼神而不疑耳。足下岂不谓然乎?近李翱从仆学文,颇有所得,然其人家贫多事,未能卒其业。有张籍者,年长于翱,而亦学于仆,其文与翱相上下,一二年业之,庶几乎至也;然闵其弃俗尚而从于寂寞之道,以之争名于时也。久不谈,聊感足下能自进于此,故复发愤一道。愈再拜。 ○与祠部陆员外书 执事好贤乐善,孜孜以荐进良士、明白是非为己任,方今天下,一人而已。愈之获幸于左右,其足迹接于门墙之间,升乎堂而望乎室者,亦将一年于今矣。念虑所及,辄欲不自疑外,竭其愚而道其志,况在执事之所孜孜为己任者,得不少助而张之乎?诚不自识其言之可采与否,其事则小人之事君子尽心之道也。天下之事,不可遽数,又执事之志,或有待而为,未敢一二言也。今但言其最近而切者尔: 执事之与司贡士者相知诚深矣;彼之所望于执事,执事之所以待乎彼者,可谓至而无间疑矣。彼之职在乎得人,执事之志在乎进贤,如得其人而授之,所谓两得其求,顺乎其必从也。执事之知人,其亦博矣,夫子之言曰“举尔所知”,然则愈之知者,亦可言已。文章之尤者,有侯喜者、侯云长者。喜之家,在开元中,衣冠而朝者,兄弟五六人,及喜之父仕不达,弃官而归。喜率兄弟操耒耜而耕于野,地薄而赋多,不足以养其亲,则以其耕之暇读书而为文,以干于有位者,而取足焉。喜之文章,学西京而为也,举进士十五六年矣。云长之文,执事所自知。其为人淳重方实,可任以事,其文与喜相上下。有刘述古者,其文长于为诗,文丽而思深,当今举于礼部者,其诗无与为比,而又工于应主司之试。其为人温良诚信,无邪佞诈妄之心,强志而婉容,和平而有立。其趋事静以敏,著美名而负屈称者,其日已久矣。有韦群玉者,京兆之从子,其文有可取者,其进而未止者也,其为人贤而有才,志刚而气和,乐于荐贤为善。其在家无子弟之过,居京兆之侧,遇事辄争,不从其令而从其义,求子弟之贤而能业其家者,群玉是也。凡此四子,皆可以当执事首荐而极论者。主司疑焉,则以辩之;问焉,则以告之;未知焉,则殷勤而语之。期乎有成而后止可也。有沈杞者、张{艹宏}者、尉迟汾者、李绅者、张后馀者、李翊者,或文或行,皆出群之才也。凡此数子,与之足以收人望、得才实,主司疑焉则与解之,问焉则以对之,广求焉则以告之可也。 往者陆相公司贡士,考文章甚详,愈时亦幸在得中,而未知陆之得人也。其后一二年,所与及第者,皆赫然有声,原其所以,亦由梁补阙肃、王郎中础佐之。梁举八人,无有失者,其余则王皆与谋焉。陆相之考文章甚详也,待梁与王如此不疑也,梁与王举人如此之当也,至今以为美谈。自后主司不能信人,人亦无足信者,故蔑蔑无闻。今执事之与司贡士者,有相信之资、谋行之道,惜乎其不可失也! 方今在朝廷者,多以游宴娱乐为事,独执事眇然高举,有深思长虑,为国家树根本之道。宜乎小子之以此言闻于左右也。愈恐惧再拜。 ○与凤翔邢尚书书 愈再拜:布衣之士身居穷约,不借势于王公大人,则无以成其志;王公大人功业显著,不借誉于布衣之士,则无以广其名,是故布衣之士虽甚贱而不谄,王公大人虽甚贵而不骄,其事势相须,其先后相资也。今阁下为王爪牙,为国藩垣,威行如秋,仁行如春,戎狄弃甲而远遁,朝廷高枕而不虞。是岂负大丈夫生平之志愿哉?岂负明天子非常之顾遇哉?赫赫乎,乎,功业逐日以新,名声随风而流。宜乎ん呼海隅高谈之士,奔走天下慕义之八,使或愿驰一传,或愿操一戈,纳君于唐虞,收地于河湟。然而未至乎是者,盖亦有说云:岂非待士之道未甚厚,遇士之礼未甚优?请粗言其事,阁下试详而听之: 夫士之来也,必有求于阁下,夫以贫贱而求于富贵,正其宜也。阁下之财不可以遍施于天下,在择其人之贤愚而厚薄等级之可也。假如贤者至,阁下乃一见之;愚者至,不得见焉:则贤者莫不至,而愚者日远矣。假如愚者至,阁下以千金与之;贤者至,亦以千金与之:则愚者莫不至,而贤者日远矣。欲求得士之道,尽于此而已;欲求士之贤愚,在于精鉴博采之而已。精鉴于己,固已得其十七八矣;又博采于人,百无一二遗者焉。若果能是道,愈见天下之竹帛,不足书阁下之功德,天下之金石,不足颂阁下之形容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