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籍冤魂 - 第 6 页/共 6 页
老爷一看,知道说不过去当面要拍太太的马屁,遂把这事推在姨太太身上,说道:“我原说你不能吃烟,太太知道要费话说,你定要香一筒,如今果然要讨太太的骂。” 姨太太道:“都是你缠账,扭住了我香一筒,香一筒,如今太太看见,倒都推在我身上来。做了老爷,还要这种样子,真真气数!”
子诚不再多言,立起身来说:“我要外面办公事去,太太你就在此吃几筒罢。” 太太也不睬他,看老爷去了,叫个使女说:“那烟具搬我房中去,以后不准老爷在姨太太房里吃烟。”姨太太一肚子的气,发泄不出,只说得声:“ 也算倒灶,烟吃得半筒,气倒受了一饱。”
停一会儿老爷进来,晓得太太将烟盘取去,不准他在姨太太房中吃烟,遂走到太太处,对太太说道:“你晓得我每日起来即须吃烟,你把烟具取了过来,若是姨太太周番,我住在那里,许多不便。不知你把灯枪交与我,只要我看管好他,不准他吃就是了。” 太太道:“ 不行,你们串做一路,我信不过你们。你要吃时,我好教丫鬟鬟送来你吃。”
老爷道:“起来迟早不定,你又困惯晏朝的,若等你起来再安排我吃烟,不要教我失瘾。” 太太道:“这个倒有个法子,这里系个铃,用条铁丝,引到姨太太房里,你要吃烟,只须把铁丝牵动,我闻得铃声,就赶紧教人送过来。”老爷笑道:“要是你睡熟了,便如何?”太太道:“铃就系在我的床上枕头边,也就不妨了。” 老爷没法,只好如法施行。
一日,老爷在姨太太房中宿,太太独自一人睡到半夜,闻得铃声响动,惊醒起来,一看天尚未明,丫鬟都未起身,思量老爷怎的起来得这等早?这时候便要吃烟?再听那铃声疾徐中节,叮铃叮铃响个不止,心上好生疑惑!遂披衣起来,悄悄的开了房门,轻手轻脚,走到姨太太这里来。
到房门口,看里面露出灯光,侧耳一听,仿佛尤云-雨之声。向门缝里张去,只见帐子乱动,帐须抖得如一阵急雨一般。
太太看得欲火中烧,一时不可遏抑,却又不好意思声张,心里又气又急,就倚住房门呜呜咽咽哭泣起来。早惊动了里面一对的戏水鸳鸯,问外面是谁?太太也不答应,只管的哭,哭声渐高。
二人非常诧异,只好罢休,就此收兵不战。子诚披衣出来,开门一看,一个太太哭得泪人儿一般,门儿一开,太太倒栽葱的跌进门来。子诚连忙扶起,搀住了他,送他归房去陪伴着他困了,枕边百般的讨好。
那边姨太太一回戏尚未做完,半夜里杀出个程咬金出来,把个老爷从热被窝里抢了去,譬如馋猫口里的鳅,有人去硬挖了他出来,你道他心中恨是不恨,恼是不恼?可怜他少妇青春,盼得今朝双栖双宿,那一霎衾寒人往,要教他熬这孤眠独宿的况味,真一刻难耐!所以他越想越气,越气越恼,思量不如一死,免得受这种凄凉之苦。
想到这里,索性起来啼啼哭哭,骂骂咧咧,把头发挂在帐钩上,坐在床沿,两只脚向地板上乱掉,口中只说:“我要寻死!我要上吊!” 把丫鬟 使女惊醒起来,大家赶进来劝,见他上吊是把头发挂在帐钩上的,口中倒说寻死,大家掩着嘴暗笑。
有人到太太房中去送信,说姨太太上了吊。老爷一听,吓得魂不附体,抛开太太,再赶到姨太太这里来,见姨太太已有人救了下来,坐在床上哭个不止,遂竭意的前去抚慰。
斯时天已大明,合署的仆妇都已闹醒,大家都来张望这姨太太,忽然一个小丫头奔进房来,说道:“不好了,太太吞了生烟!”把个子诚吓得三魂出窍,六魄离躯,急问小丫头:“怎样吞烟?吞了多少?”小丫头道:“太太见老爷撇了他就走,等了半天不来,就把一盒鸦片向嘴里一倒。” 子诚再奔过来,看见太太仰眠在床,双眼哭得红肿,面色发青,嘴唇发白,再查看那烟盒,见一盒烟所剩无几,约莫吃了有二两多烟,忙教人去请医生来救治。
太太见了老爷,放声大哭,骂道:“你日常多厌着我似眼中钉,我死了,好让你们快活。我只吃了几口烟,又没有干个歹事,你总说女子吃烟,便算坏品,我如今吃了这一顿,以后永不再吃,省得你憎嫌。我死了,让那不吃烟的,替你当家。我活在世上,也无好处,死得倒干净。” 子诚忍气吞声,只说得句:“太太,你不要烦恼。”
不一会儿医生来了,请入里面来看,说道:“不妨,我带有急救误吞生烟的药水在此。” 取出来教取开水来冲了,子诚端着来教太太吃。太太不肯吃,经大众劝说,勉强灌了下去。一霎时药性到了,呕吐出来,呕得满地板都是黑水,简直像泼翻了一锅不曾收膏的烟。医生见了,舌头多伸了出来,说道:“吞得这样多,不是我来得快,迟一刻那就没有医救了。如今再吃些安眠药水,请太太休息几时。这会受病实深,太太须要养息几日,服几剂调理药。不然,恐烟毒留恋肠腑中,要变别样疾病。”
子诚问道:“ 我们太太是吃烟的,停会儿过瘾是不碍么?”医生一想,生意来了,说道:“ 不能,吃了药水,须三四日不可吃鸦片。” 子诚道: “ 这便怎样?” 那医生道:“不妨,我有一种戒烟药,既非药水,也不是寻常丸散,却是一个峨眉山僧人传授秘方,是采名山药草配成的,吃了这药,永远不想吃烟。这药药性和平,功效神奇,已屡试屡验,从不会牵惹别样病痛。真要算戒烟的圣药,比较林文忠公的戒药方,好得百倍。” 子诚说:“你且回去送一服来试试看。”先生答应出去。
子诚过来甜言软语,抚慰一番,然后私下走过姨太太这里来看。姨太太听说太太吞烟,吓得不敢声响,此时倒也安静。子诚再想惹祸之故,原来那铃索本系在姨太太房内,子诚贪过便,移在床柱上去,困在床上,一伸手便掣得到,这烟就可在床上吃,不必起来,这是吃烟人贪懒的缘故。不料翻云覆雨之时,床柱震撼,牵动了铃索,遂惹出祸来,闹得合署不宁,大家传为笑柄。自此也就把铃索换了地方。
再说医生回去,不一时,取了戒烟药来请太太吃,说道:“这药吃下去,并不难过,只要安眠半日,以后就不再想吃烟了。”太太吃了药,果然睡着。子诚教账房送他二十金,医生去了。子诚等太太醒来,两三日之间,果然不想吃烟,却也没有什么病痛,只是人少了些兴致。
子诚心里欢喜,以为是仙丹妙药,自己也想着戒烟,遂去请那医生来,如法服了一剂。以为这戒烟药真个有灵,不知要闹出桩笑话来。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奉差遣捕盗扰村坊 愁参劾入都思运动
却说子诚见他太太近日不想吃烟,以为那戒烟药果然灵验,自己也就要戒,请医生来如法吃了一剂,困了一回,醒转来对着烟膏烟具似乎不十分想吃,遂把那烟膏烟具等教人收拾藏过一旁,免得放在面前,勾惹旧瘾。两三日间,倒也无碍,没有什么变动,只是觉得下元虚。
那一日在二堂上坐衙理事,审过几起案子,将要退堂,忽然奔进一个地保来禀道:“西门外强盗打劫,抢去了一爿钱庄。”子诚听了,眉头一皱,立起身来望里就走。满堂吏役不知什么道理,都猜不出他的意思。有的疑心他听见了强盗,就吓了进去,但他是老州县,谅不会这样胆小。
他起身以前,听得他身上哗剌一声,他便立起来向里走,像是惊惶的样子,不知那公座上有什么东西?大家一看,却看不出什么,只是闻着一阵臭气。这是什么缘故呢?原来前面说过,他自戒烟以后,有个下元虚个毛病。这日正要退堂,被地保上来一禀,多坐了一些时候,那股气振不住,肠腑中的秽积,直冲下来破关而出。他把眉头一皱,想要熬一刻,却早已淋漓满裤,所以只得立起身来望里面奔。
衙役听得哗刺一声,就是他黄龙出谷的时候。他奔进去到太太房里,忙将裤子换了,教丫鬟去收滚水一盆进来,洗了屁股,再传通班捕快,教他们速速会同汛地武弁绿营老将,以及巡防保甲,前往捕盗。盗踪去谅不远,追着了重重犒赏。
有他那贴身服事的二爷出来说:“ 方才老爷坐在堂上,因一时屎急,来不及出恭,就在堂上出屎,出得满裤裆的屎。”
大家听了,哄堂大笑,说:“ 老爷出屎,从来没有的,要算天下奇闻,可以上得无双谱。只他好好吃烟,为什么忽然要戒呢?” 大家一阵发笑,里面的老爷听见了,老羞成怒,重复出来,把适间禀报的地方,打了五百大板。
地方算晦气,说道:“老爷没有吃鸦片,在公堂上面出屎,总不成是小的害老爷的。” 那班值堂的皂隶掩着口笑,暗暗的说道:“ 老爷出屎,地方不出屎,他就要打到你出屎,你不要不识相,认个晦气下去罢。” 老爷见衙役皂隶,一个个掩口胡卢,勃然大怒,把惊堂木一拍,要打个满堂红。大家见势头不对,一声吆喝,哄堂而去,把个老爷。在堂上。老爷倒也无法,只好一个人踱了进去。
再说那班马快奉了本官钧谕,齐集了伙计,出城来会同绿营老将、巡防保甲,约有二三十人,呼红喝绿,到那抢劫的地方,高声喊道:“强盗在哪里?强盗在哪里?” 那邻右人家听得好笑,说道:“ 见鬼!强盗早已逃得不知去向。”一个老将说:“这班匪徒,也晓得老爷们的威风,却已闻声远避。但不知向哪一方逃去?去当不远。”
有那口健的人说道:“ 强盗向西南而去,离此五里之遥,有个古庙终年没有香火,常为匪类潜踪,如今想在那里分赃,你们追上去,可以人赃俱获。”
捕盗的人听了,大家骚乱了一番,说道:“我们赶去!”于是明火执仗,蜂拥的向西南追赶下来。路上,那空枪施放得响声不绝,单刀铁尺,亦舞动有声。约莫追了有三里光景,人影全无。大家有些力乏,远远见有村落,于是都向这乡村上来。到得那里,已是初更以后,乡里人起得早,困得亦早,这时都已困静,只有临路几间茅屋,里面射出灯光。
先一个捕快推门进去,一看是一个乡村小烟馆,烟客尚未散尽,吃烟的人,都是烂毡帽、破棉袄、芦花蒲鞋,有的黄铜灯、毛竹枪,困在那里过瘾;有的潮烟管、破茶壶,坐在那里谈天。烟馆里的老班,手里捧着枝跌断的黄铜水烟筒,坐在那里吃水烟。烟馆里的伙计,手里拿把破扇,蹲在那里煎烟。
那班巡兵捕役陆续的拥进去,把个小小烟铺屋子已经塞满,尚只得进去了一半。进去的人都叫道:“吃鸦片,吃鸦片。”把那些烟鬼吓得呆了。
开烟馆的大胆,问一声:“各位哪里来?” 有个人喝道:“你管我们哪里来的,我们到你这里来吃鸦片,你快教那些人让开去!” 那老班带笑的说道:“众位爷,我这里屋小烟铺少,烟也无多,各位只好对不住,别处去吃如何?” 那烟馆老班身旁站着一个年轻马快,伸手就是一下腮巴子,骂道:“老爷们吃烟有钱,你赶我们出去?” 随手又是个左右开弓,打得个老班乱钻。
旁人劝开了,说道:“ 我们都是公差,追赶强盗到此,你不要弄差了。”那老班道:“ 是,是,是,我说我这里地方小,站亦站不下你们这许多人,请你们 分 几 位 到 别 家去。”一个保甲问他说:“教我们哪里去?” 他说:“ 我们这村上有三爿烟馆,请你们把人匀做三起,那就可以了。” 一个老将说道:“ 好,好,那两家领我们去,我们就分做三起。”老班没法,领了他们到那两家去。
这里先进门的自然据了烟铺,没有躺处的退出去,跟着那老班到别家。那乡村里的烟馆,都差不多情形,这第一爿烟馆的烟客,见他们来势凶恶,早都从后门溜了出去。那两爿烟馆里的人,见他们入来,也都让开去。这起人就在三爿烟铺吃烟。有瘾的过瘾,没有瘾的也欢喜吃两筒消遣消遣。这鸦片烟账总归要记在陈大爷账上去的。没钱的烟落得吃了几筒;那不吃烟的人,齐着十几个,教这烟馆伙计去找了本村总甲来,教他去弄半夜餐来吃。
总甲领了那一班人,排门去敲这家要米,那家要柴,东舍出菜蔬,西舍出酒肴,弄得一村数十家人家,鸡犬不宁。他们把饭煮熟,菜烧好,聚在一处,就在村前打麦场上,狼吞虎餐的吃。吃完之时,天色已明,那三爿烟馆里的烟,早已吃光,连那炉子上煎起来的十两烟都吃完了。
天色既明,他们要入城去,由总甲说好说歹,这一起人凑了几吊钱出来,分给三爿烟铺。他们去了,这村上人家,没有一个不咒骂,说他们哪里是捉强盗?他们还比强盗狠的多!
只可怜这临路一家烟铺,最是遭殃,捕快们凑出来的钱,是总甲拿去了。那两爿烟铺都怪他领道,一齐向他算账。这许多差役兵勇,本来俱是黑心,鸦片吃不了,他们会打成了泡带去。这三爿烟铺,一日没有烟卖,那老主顾也只好到别村去吃。第一爿烟铺的烟吃去顶多,适逢煎烟的时候,他们已经看见,又不敢不供给他们。吃去了烟没有钱,还要赔偿那两家的,统算倒弄掉几十吊钱,简直与遇盗一般。
再说这些捕快绿营巡防,回转去各归自己处所。捕快到得衙门,入去回覆,只说盗已去远,一夜未曾缉获。那被盗的钱庄亦经官踏看过,据报抢去五千余金。那钱庄的东家是本地一个绅士开的,不时进禀来催破案,子诚催比捕快,捕快已几次逾限,比亦比过几次。盗与赃却无从追缉。子诚不得已,悬着赏格,却也没有影响。
一瞬事已隔年,那庄家就进省去,告追上司,把张子诚先行撤任,仍命缉捕,捕到了还可弥补,不破案定要开参。子诚发急,一面托人在上司处打关节,求宽缓;一面要想托人到京中去走门路。
后来打听得从前乔师爷他现在某王爷府做记室,颇见信,遂思量去投他的门路。其时他已离任,那班幕友都已如鸟兽散,各人另就别处馆地去了,只有那苗秀夫是他信任的人,又是账房,交代尚未算过,所以还跟着他。他就备三千银子一席酒,请他吃了酒,然后说明要托他入都去营干。这秀夫与他平时投契,也是义不容辞,就携了行李,带着三千两银子汇票,辞别登程,一路入都来。
一日阻雨涿鹿客中,连日天不放晴,一个人在旅馆中非常沉闷。客寓后面有一个蒙馆,因到蒙馆中来看看。见一间东倒西坍的旧屋,纵横放着三五张桌子,历乱坐着十几个学生,天地玄黄,赵钱孙李,吱喔吱喔,念得倒也高兴。那读《大学》、《中庸》的,已算得是高等弟子。还有那说方块头字的,天地君亲师,喊得也响,颈项中的筋,都喊得坟起。
一个先生,约莫四十余近五十岁的光景,几茎花白胡须,头上一顶西瓜皮帽子,带得已是油光透亮。身上大布之衣,脚上穿的是长统转转袜。那上身的马褂袖子,足有一尺二三寸阔,其长过膝。宽袍大袖,真是古道可风!可惜吃鸦片,屋里避风处设着张榻,先生横在那里吃烟,烟具恶劣,那烟灯罩的玻璃,已是两片,一个烟盘是用的考篮盖头。先生在那里吃烟,学生就躲懒不念书。有那伶俐的,口里念书,手里却拿着物事玩弄,眼光不在书上;也有的走下位来惹事招非。
那先生一面吃烟,一面还在那里喊,呼一口烟,含着枪喊道:“念呀!” 再呼一口烟,再喊一声:“ 不念要打了!”学生如不听见。先生断断续续,好不爽利吃那口烟,吃完了,竖起来,拿着烟枪,这个敲几下,那个骂几句,打得学生,哭的哭,笑的笑。
秀夫看着不禁失笑,遂出来到自己卧处,坐一回,天晚了,吃过晚膳,开灯过瘾。忽然出一桩怪事出来,不知什么怪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滞魄幽魂现形惊异类 危言竦论改过望同胞
却说苗秀夫在客寓之中,吃过了晚饭,一个人开灯过瘾。忽然灯光青黯,火焰无光,烟枪亦塞窒,呼吸不通。骇极,不知是何怪异,坐起来,把烟枪用铁签通着,灯光复明,烟枪通好,躺下去再开。开好筒烟要吃,灯焰忽然又黯,枪亦依然塞窒。知必有鬼魅在此播弄,乃默默祝告曰:“倘有幽魂滞魄,亦嗜此味,不妨略尝。我非吝啬的人,何必作此惊怪,以扰行人?” 因将装好的那筒烟,向空虚举,说道:“请了,请了。” 旋闻筒响飕飕,枪上的烟,居然一口气吸尽。遂复再装,再吸如故。秀夫曰:“既是同好,必是良朋,盍现形共谈以消长夜?乞无销声匿影,使人闷损也。”
于是灯火复放光明,即见对面枕上卧着一人,年纪二十许,面目黧黑,衣裳褴褛,举手作拱揖状,形容足恭,笑曰:“仆姓马,名君妍,燕都人也。幼读书,酷好此嗜,抛荒学业,家君督责甚严,而仆终不改,家君遂抑郁而死。服既除,有亲友数人,力劝予改行,赠金使入都,应童子试。至试期,同伴均早眠,养精蓄锐,冀向文场一战。予独贪烟不寐,逍遥乎烟榻之上,夜深始寝。同伴中夜起,将入场,推予如醉如泥,遂舍予入场。迨予醒而红日半窗,试院门久闭,予不得意,淹留烟肆。同伴均恨予,几不以人类齿予,乃朝呼暮吸,如野马无缰,不可收拾。未几金尽,烟肆主人将予逐出。予被逐后,寄身野寺,为寺僧服役,仅免冻馁,而嗜烟如故,得钱辄买阿芙蓉,无钱吞土皮过瘾。
“一日,予因困顿久,思畅吸一朝,遂伺僧不在寺内,盗僧钱而出,向烟肆吃烟,希图吃个畅快。不料寺僧追至,捉予归,重挞几死。予乘机而逃,乞食北行,途中瘾发,困惫殊甚,卧柳树下,为野狗所食。
“予既死,闻家君在冥曹,为六路司吏总管,予往定省,家君见予,深恶痛绝,闭予于幽室中,烦苦殆不可言。适有父执数人知其事,遂一再向吾父说情,吾父始终不允。现逢冥考,父执又来说项,乃出予于幽室,谓予曰:‘今冥间考取遗才,以补司吏之缺,不肖子其往应考,努力上进,赦尔前过。若再蹉跎,九幽十八狱,汝须历尽,冥法不汝贷也。’予奉命应考,途行经此,闻烟气飞空,不觉喉中奇痒难耐,故此相扰。”
秀夫问考期何日?答曰:“即在今日丑刻入场,明日午刻出场。”秀夫曰:“然则此其时矣。君胡不行?若误了场期,归去必再受苦。”那鬼云:“ 再求少赐恩膏,便当贾勇前进。”秀夫命其速速过瘾,勿再耽误时刻。鬼曰:“ 昔张旭草书,愈醉愈妙,仆 之 吃 烟 亦 然,瘾 愈 过 得 足,文 章 亦 愈 做 得出。”秀夫笑其荒唐。
未几,鸡声喔喔,明星有烂,秀夫曰:“ 天将晓矣,尔尚流连在此耶?”鬼曰:“予酷嗜此,每吸烟一口,便觉两腋风生,飘飘然如上九霄而登大宝,虽玉皇香案吏,亦不屑为,况考取 冥 差 耶?即 使 是 补 作 冥 王,予 亦 不 愿 舍 烟 而去。”
秀夫闻鬼言大怒,声色俱厉曰:“此物非不可尝,苟文人墨客,浅尝辄止,用以悦性陶情,有何不可?若因此丧产败家,寡廉鲜耻,断不可为!”
鬼曰:“ 君言差矣,大抵我辈皆应运而生,昔人嗜酒,今人嗜烟,莫之为而为之,皆气运有以使之然也。若再历数百年,不知又有何物可以中人嗜好?使古时有烟,吾知嵇康、阮籍、刘伶、陶潜诸人,必溺烟而不起;杜子美《 饮中八仙歌》当易为《 烟中八仙歌》 也。且古而有烟,又安知无人云使某为烟帝,定须封我为瘾乡侯,嗜酒为名士,安得谓嗜烟非名士乎?”
秀夫曰:“嗜己之烟,已非名士;况嗜人之烟,而要得为名士乎?”鬼曰:“毕吏部盗酒,不拘小节,古今称之。我直与毕卓并著,古有酒狂,今即有烟狂。”秀夫大怒,欲饱以老拳,鬼云:“ 尔不畏烟鬼乎?” 秀夫曰:“烟鬼何足畏?攫人之烟而嗜之,技止此耳。” 鬼曰:“烟鬼能现诸般恶相。” 秀夫曰:“ 人皆见惯,不足畏怖。”遂烧烟扦欲刺。
鬼大惧,伏地哀告曰:“冥律不比阳律愦愦,凡投考不到者,便捉去下刖足狱。此刻试期已误,罚必不免,归去则家君又不相容,叩求长者仁慈,许寄床下,此后吸所不敢望,乞取贵斗中余黏可耳。” 秀夫骂曰:“ 是何物烟鬼,无故缠人?吾誓扑杀此小鬼头!”
正在格斗间,忽帘钩作响,一牛头厉鬼持钢叉而入,大呼曰“尔在此耶?吾奉帝旨搜罗考试不到考者,牵赴市曹行刑。冥王有令:几患病有事故不到者均免,独吸烟、赌博、宿娼三等人,例所不赦;而吸烟者,受罚尤应加酷。”
烟鬼闻言,若崩厥角,乃谓曰:“牛兄请息怒,此间烟味颇佳,曷不试尝之?” 即取盘中铜盒捧献,牛鬼接盒,颜似稍解,揭视盒中,已无余沥,大怒骂曰:“无耻的贼!窃取他人之物以媚人,又欲诳人,可恶已极!予誓擒尔去!”秀夫在旁呼曰:“速擒速擒,勿任其逸去,缠人不休。”
鬼遂手攫取烟塞于口,秀夫力夺而弃之于地,鬼乃伏身于地,就舐如犬,向牛鬼曰:“牛兄试尝此味,胜于尔/豆多矣。”牛鬼怒曰:“我虽牛首,而食人食者,汝以我为畜耶?”以叉刺其胫,鬼长号如斩豕。秀夫劝勿毙其命,视之已死,秀夫深怨牛鬼卤莽,杀之太忍。
牛鬼云:“ 无妨无妨,君毋恐,此贼诈死,而非真死,乃咽喉科所谓斗底风也,嗅以烟灰,当更复活。” 试取烟灰嗅之,果复苏,乃令牛鬼牵去。牛鬼觅锁,鬼脱然而逃。
秀夫惊曰:“奈何?奈何?”牛鬼曰:“此贼狡猾,闵不畏死,然闻烟香即止,此处有别个吸烟否?” 秀夫曰:“ 不知,舍后有蒙馆先生者,予知其亦嗜此味。” 牛鬼曰:“ 当在彼处,定不远离,我去擒彼也。君今夜仍宿在此,我来有言相告,于君亦殊有益。”牛鬼遂去。
时天已大明,秀夫欲觇其异,因往舍后视蒙馆。见馆门已开,训蒙先生在那里顿足狂呼。问他何故?蒙师言道:“我昨日买了三两土,要想煎烟,因日间学生多,功课不暇,故夜间起个四更,在此煎烟。煎得将好,正在此收膏,忽然一阵 怪 风,把 烟 锅 覆 掉,烟 淋 满 地,你 道 可 恨 不 可恨?”
秀夫知其故,说道:“ 先生,你拼着丢了这三两烟罢,这覆在地上的烟,拾起来也不能复原,且亦失去真味,不堪再吸。”蒙师问他何故?他道:“我昨夜也被个烟鬼扰了一夜,消费得我数两烟,我一夜未眠,故起得这等早。本欲来关照你,不料那恶鬼已把先生的烟覆翻了。” 遂把昨夜的事述了大概,那先生听得咋舌。
秀夫回转客舍,适是日天晴,而路上泥泞尺许,不能上路,遂留此以待夜间牛鬼之至,日间因小睡以俟。夜初更向尽,有风飒然,牛鬼搴帘入,秀夫问曰:“顷间之烟鬼捕获否?”曰:“ 彼狡甚,予追去时,已覆蒙师之锅而舐其烟,予缚之遂送之冥王处。冥王怒甚,押彼入阿皮地狱去矣。”问:“ 何谓阿皮地狱?” 牛鬼曰:“ 阿者乌也,皮即土皮之谓,是狱均系烟鬼,故名。”
曰:“是十八狱中之一乎?”牛鬼曰:“否,在十八狱之外,专为烟鬼而设者。狱在阴山之后,广漠之野,其大略与十八狱等,冥王以阳间吃烟之人占多半,故是狱较十八狱为大。”
问:“阴司吃烟之人多乎?” 曰:“多,吃烟人死为鬼,亦须吃烟,故多。”
问:“ 有烟肆乎?” 曰:“ 与阳司等。”
问:“ 烟具若何?”曰:“皆阳司物,凡吃烟人死,其家剪纸为烟具焚之,此即阴司烟具之所由来。”
问:“阴间亦种罂粟乎?” 曰:“阴司寒冷,百卉不生,烟多掠是阳间者。”
问:“烟鬼许投胎乎?” 曰:“与他鬼同,凡人间弱种,皆烟鬼投来。”
问:“转世后复须食烟乎?”曰:“然。是有夙因,哪得不吸?”
问:“世间吸烟者,俱烟鬼转世乎?” 曰:“不然,凡父母吸烟,子孙亦必吸烟,是有夙根,所谓遗传性。世间即此两种人,流传广布,势必胥天下之人,皆变成吃烟而止。”
曰:“然则未来之世界,其为烟鬼世界乎?” 曰:“ 否,上帝见人间吃烟之人日多一日,黄帝子孙,日就堕落,故饬下阴曹,命造阿皮地狱,必坑尽此等烟鬼,不使留一个种子在人间。”
曰:“今天下吃烟者多矣,求一终身不尝此味之人,千百中不获其一。我同胞四万万人中,除偶然吸食而无瘾者外,大都有瘾者,已占全数五分之三,或十分之五,坑之其可尽坑乎?”曰:“上帝原许人悔过,既吸而能戒,便为善良。所坑者,皆吃烟而不肯戒者之人耳。”
曰:“烟可戒乎?”曰:“可。”曰:“何以有戒烟而毙命者?”曰:“ 是不然,人不食五谷则死,不食烟决无死法。世之戒烟而死者,皆命尽禄绝,数合应死,戒烟适逢其会耳。世人每以此为口实,想戒不敢戒烟,是为怙恶不悛,死后皆当入阿皮地狱。”
曰: “ 何以有既戒复吃者?意戒烟亦难事乎?” 曰:“否,欲戒则立时可戒。世人之既戒复吃者,非烟瘾,乃心瘾耳。烟瘾易戒,心瘾不易戒,故戒烟必死心塌地而后可。譬如戒酒,苟碎杯覆醅,终身不复饮酒,决计无妨。若戒之而辄复尝试之,则数日之后,故态复萌矣。烟之毒甚于酒,世人乃饮鸩而不悟,可悲也。今敬以告君,中国十年后,将行禁烟之令,阴曹已在提议此事矣。”
问:“所议何事?”曰:“无他,议补阳律之漏耳。凡阳世有大更张,阴司于十年前,即已筹画,阳间或有漏网,阴曹决不宽贷也。”
曰:“ 阴律对于十年后之吃烟人若何?” 曰:“ 遵限戒者,赦免其罪;不遵法令者,逾限当死,死入阿皮地狱。惟有三等人罪重难赦。”
问:“哪三种人?”曰:“官、吏役、开烟肆者。”
问:“何以故?” 曰:“官吃烟,玩视民瘼;吏役吃烟,渔肉乡民;开烟肆者,诱人上瘾,故其罪较重。若在戒烟之时,此三等人之罪,尤为显著。君于十年后,必当亲见之。凡公堂悬禁,私室开灯者,皆官也;明奉禁令,暗索漏规者,皆吏役也;溺于厚利,违禁私开者,皆积年开烟肆者也。乡愚无知,以为朝廷禁烟,官长吃烟,是禁烟之令,终属虚文,违禁而私吃,吏役来可以贿免耳。而开烟肆者,复多方欺诈,散布谣言,或以卖膏为名,或以卖戒烟药为名,其实仍为烟肆,入其室而卖烟如故也。于是无知愚民,信禁烟之令之决不能行,而观望不戒,以致于死。皆此三等人之孽也,故冥律最重。此三等人死,必使刀山油镬,历尽诸般痛苦,然后禁锢之于阿皮地狱,永永埋头,不再使有超升之日。君勉之,君固亦嗜此味者,豪杰贵识时,其宜速戒也。君居停夫妇俱有烟癖,而为官又无状,冥王已夺其寿算,昨已俱死,入阿皮地狱矣。君亦无庸入都,再为营干矣,三千金君自用之。”
秀夫闻言,怃然久之。又问:“ 戒烟有妙法乎?” 曰:“人世戒烟药品,皆骗人财帛,其实戒烟无须吃药,只须立志坚定耳。若肠腑留有遗毒,可每晨饮盐汤一盏,即无事。别矣,勉旃!”
牛鬼起身去,倏忽无踪,是光绪二十三年事也。
秀夫信其言,碎灯劈枪,立时即戒。明日束装南旋,挟三千金而归,不再北上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