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籍冤魂 - 第 5 页/共 6 页

仲勋道:“新生的小儿,谅无什么疾病。我倒听得人家说过,父母吃烟,生下来的小儿,也会有瘾,教做胎里瘾。莫不是他烟瘾发了,要吃烟么?” 他妻子听了好笑,说道:“倒有这事,小娃娃才出母胎,乳尚不会哺,倒怎的教他吃鸦片?”仲勋道:“你吃了就喷他一口试试。”   他妻子不信,就呼上口烟,轻轻向小娃子一喷,觉着烟气到了小嘴,也微微的似乎会吸,哭声顿时停了。大家看着,笑个不了。他娘再喷了两口,说道:“生出来就要吃鸦片,将来成个鸦片烟精,把他怎样安置?” 仲勋道:“不妨,我打听人家说,在百日之后,慢慢减少,可以戒得断的。”那乳母道:“这吃烟的根,是出世就有,恐怕将来一吃就会上瘾。我看这种小娃子的皮肉骨血里面,都含有鸦片烟的质料。这小娃子竟是鸦片烟做成的。” 大家笑了一会,从此这小娃子,每日必须喷烟,直待百日后戒断不提。   再说这子晋的死信,不能长久的瞒着他女儿,俟他体气稍充,只好对他说明。他听说父亲已死,心中十分悲伤,又听说在机器上轧死,死的日子,就是他生产的一日,三朝成服,自己不能亲视含殓,更是异常哀苦,哭得他有气无声。   大家劝了一会,这子晋女儿,本来体气怯弱,兼是新产,再加个悲哀,又受了些风寒,就会生起病来,头眩身热,腹泻不止,这泄泻是吃烟人的忌门,后来请医服药,泻是止了,只是把风寒都关在里面,渐渐的变成痨瘵,就叫个产母痨,不到一年,也就死了。殡殓丧葬等事,到又要教这仲勋忙了几时。   两回丧事已毕,仲勋只剩得孤单独自,倒遗下一个血泡大的女儿,心中未免愁闷,就请鸦片烟为销愁之物。厂中事务,多托经手照料,自己一丝一毫不管。本来他也不会得什么。要说这经手毛厚卿,是个精明能干的人,但东家不会用他,他就要用起东家来,借着纱厂名头,在外招摇。   初时这仲勋犹常到厂中来问信,后来烟瘾越吃越大,精神越弄越懒,简直不到厂来,厂事全凭毛厚卿主张。这毛厚卿看他好欺,遂患通账房陆作仁,通同作弊,终日无非混迹烟花。   厚卿的家小,姓柳氏,本是烟花贱质,与这毛厚卿姘识,就住在上海地方。老去徐娘,却爱少年装束,年纪三十七八,还常要与少女争风。每日起身必在十二点钟,梳头洗脸,非三点钟功夫不办。头梳得也时,衣裳着得也俏,淡妆浓抹,总称他的高兴。   装束整齐,过得瘾足,带着个娘姨出去坐马车,兜圈了,出风头。香塍广陌之中,日落黄昏之候,轻车疾驰而过,那钗光黛影,闪烁得人两眼都明。车过处余香枭枭,倩影犹印人脑筋中。   上海地方,多有那少年浪子,当他是谁家闺秀,追踪蹑迹的跟去,想吃天鹅肉,他却是开门揖盗,还你个来者不拒,这叫做膀子吊。厚卿在外,每日酒地花天,他在家中,也从不会孤眠独宿,把厚卿阴谋暗算赚回来的钱,他就拿得来贴汉。所以那班相好,虽然觉得他年老,然而看着铜钱面上,把这牛鬼蛇神的烟鬼,也只好当他是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看待了。   常言道:“欢场易散,乐事不常。” 这广兴纱厂自开设以来,倏忽三年,主人沉迷烟榻,终年不到厂中;经手毛厚卿,又是好烟、好酒、好色、好财,把生意却丢在脑后。那厂中一班职事人等,见东家废弛,经手又放弃职务,大家也就懒惰,不是嫖,便是赌,不是闹酒,便是吃烟,一个个全没有精神在生意上用功夫,所以这纱厂连年短折,更兼那经手账房,朋比为奸的算计,其中亏空也就不少。   厚卿见纱厂历年亏耗,转运不灵,晓得就要倒闭,他就昧着良心,到庄上去汇了几万现银,挟资而逃。等到账房晓得,也学了他的样子,卷了厂中所存现款,再往庄家付上几千,逃往他方躲避。   后来庄家得了信,都来找这仲勋,仲勋横在烟铺上,逍遥自在,却一些儿不晓得什么。问他厂中的事,他都是糊里糊涂。倒是庄家告诉了他的大概,教他到厂中去查,方知经手账房,都挟资而去,不知逃往何方。   此信传扬出去,债主都逼紧来,有人将他厂中所存一盘,应得短少十余万,再将他产业查抄,统计共作抵外,尚少得五六万。这纱厂顿时就被债家挤倒,人也押进巡捕房里去。仲勋要把经手账房二人提到,方肯了结,公堂便差包探去拿这毛厚卿、陆作仁。包探说二人在逃,不在上海地面,只好行文各县追捕。   毛厚卿向有家室住在上海,且往他家去查问一番。谳员即命他速去办事。这包探寻到毛厚卿家,原来这柳氏,不愿跟着毛厚卿东奔西逃,就留在上海,也晓得厚卿失势,无所倚赖,思量另寻别路,重做人家。又猜到捕房必有人来盘问于他,所以预先打算好了。   这日包探前去,他却坐在家中,包探看他头发蓬松,衣裳垢敝,面黄肌瘦,齿黑唇焦,膏沐不施,越显得姬姜憔悴。包探晓得他尚未过瘾,所以不曾装扮出来,便向他问毛厚卿的消息。他回道:“不知。”包探说:“他是你的丈夫,怎说不知?”他道:“我与他不过姘头,一月前已拆开了。他走他的山东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管他到哪里去?我如今孤单独自,谁肯养我,谁便是我的丈夫。”   包探冷笑一声,出来自言自语道:“你这荡妇,谁养得活你?毛厚卿已被你弄得半爿焦。” 遂到捕房来销差,说毛厚卿并无下落。这仲勋押在捕房里面,别的都可,只是不能吃烟,便已制其死命,所以只好央人说情,自愿了结。债家也晓得他是无用之辈,受了人家欺骗,所以也不十分追紧,便请个公证人,将他所有的死产活产,尽行瓜分了结。   这仲勋变作了无家无室,也没有一些产业堪以糊口,于是上海不能立足,遂想到山西去寻姊夫。但不知可能到得山西,且听下回分解。   第 十 九 回 访亲耗客舍谈心 乏川资穷途落魄   却说仲勋自破产偿债后,家资罄尽,贫无立锥,思量到山西去找他姊姊、姊丈。但自姊姊嫁后,一瞬十余年,父母之丧送了信去,他那里却巧由京迁移回乡。姊丈在京时还有信来往,自到山西去了,一向不曾通过信音,如今不知可好。   落魄投亲,多遭白眼,然亦无可奈何。从前父母双亡,阿兄屈死,弄得荡产倾家的时候,便欲到那里去,都因路隔关山,长途非易,所以不曾前往。如今境迫饥寒,贫困不能自立,舍了此处,更无别处可寻糊口,也只好耐着风霜,去走一遭。   但由上海到山西去,路费也就不支;况且还有个女儿,年方三岁,虽然不要哺乳,带了他去,这路上许多不便;不带他走,这上海又举目无亲,寄养他在哪里是好?若送他到育〔婴〕堂去,心中又觉不忍。左思右想,没有计较。   过了几时,境况越加不佳,所住的屋宇,人家也来催,没奈何就将女儿押了出去,押在一个堂子里,言明洋伍拾元,十年回赎,过期不赎,就算绝卖。仲勋拿了伍拾块钱,再将自己衣裳器用等物,拍卖典质,拼当得百金,遂动身到山西来。   一路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不一日到了太原。因为不晓得张子诚的住宅在何处,只好先住客栈,再慢慢的找寻。原来仲勋当他姊姊嫁时,他年纪尚小,不曾晓得张子诚的家世。这张质夫又久住在京,所以于山西的事情,仲勋是一些儿不晓。   住下来一住两月,音信毫无,偌大个太原城,却没有一人认得张子诚。仲勋心下十分焦急,本拟到此即可相见,谁知两月尚无觅处,资斧将断,困在烟铺上愁思。   客店中忽然来了一位老者,大家都叫他百晓,是一个游荡的汉子。终年终世,没有一些事做,东家歇一宿,西家过一天,专一探听新闻,谈论古事。他自己夸张,世上的事,没有件不晓得。有人闲着无事,就与他谈谈,只要请他吃几筒鸦片,吃得高兴,他便东说阳山西说海的说个不了。   仲勋听说他是百晓,想来这张子诚家他总会晓得,就过来与他招呼,请他吃鸦片。他也不推辞,困下去呼呼呼就是三筒。仲勋道:“老伯你晓得这里有个张质夫的儿子张子诚么?”他道:“张质夫不是在京中做银号里生意的么?” 仲勋道:“是的。”那老者道:“ 你要早问我,我早就告诉你了,张质夫他是死在京中的。”仲勋问道:“他是病死的么?”   那老者说道:“不是,是气死的。当初他在京中,替儿子娶了个媳妇,这媳妇是吃鸦片的,娶过门来,无几时把他儿子也带上了瘾。张质夫有个古怪脾气,最恨的是吃鸦片,风闻他儿媳喜欢吃鸦片,遂教他妈妈到媳妇房里,窥探真假。   “他妻子走到媳妇房里,恰巧他儿子和媳妇双双的睡在那里,你呼我吸,吃得有兴的时候。这妈妈是疼儿子的,见儿子也喜欢吃,遂不好启齿去说媳妇,只对他们说得几句,说道:‘你们吃烟要掩蔽些,把你们老头子晓得了,恐怕要吵闹出来。’ 对那老头子说道:‘没有这事,想是外面的人谣言,或者是下人们搬嘴。我听得媳妇家里的人说,他们姑娘素来有个肝气撑的病症,这鸦片可以平肝,所以不时吃几筒,但没有瘾。这肝气病要发,近者一月两月,远者一年半载,病是不常发,烟也不常吃,谅来不会有瘾。外人不晓得,遂把他当做吃烟,也是有的。’   “张质夫道:‘能不上瘾,自然是好。我恐吃鸦片的人,没有真话说,推三推四,只说无瘾,其实瘾已吃得极大。背地开灯私吃,若有人撞破了,总说是有病,把疾病当做吃鸦片的护身牌。你须紧紧防着他们,不要被他们瞒过。无论男女,一个人吃了烟,百般都不在他心上,哪还算个人么?’妈妈道:‘晓得了。’ 后来张子诚的鸦片瘾吃得大了,脸上也有了烟色。   “兄台,你晓得么?这吃鸦片人,人家一看就看出的,因为脸上挂着招牌,任你是精壮力健的人,唇红齿白,只要吃上了烟,那皮色总是透青,唇也不红,齿也不白,都被这鸦片烧黑了。子诚的妻子,是个女流之辈,每日起来,搽脂抹粉,那脸上的烟色,还可遮得过去;子诚是个男子,不搽粉,不涂脂,这脸上的招牌,怎样可以掩饰?他父亲见了,把他痛骂了一顿,教他戒断。子诚不敢违拗,买些戒烟药品,对着他父亲,装作戒烟的样子,其实背后仍旧偷吃,哪里会戒?烟瘾反增大了。   “质夫教他妻子常常到儿子房中,看住儿子媳妇,不许他们吃烟。谁知那妈妈倒被儿子媳妇做圈做套的劝着,自己倒也喜欢吃两筒。在老头子面前,只说儿子媳妇都已不吃,烟戒断了,其实婆媳母子三人,串做一路,只瞒着老头儿。那时适逢学台岁考,子诚是个秀才,他父亲叫他去应试,子诚遵命去了。到了临场日期,子诚收拾考具进场。   “题目出来,咿咿喔喔,闹了半天,卷子上面一字没有,这鸦片烟瘾倒发了,烟虫在他腹中骨碌碌乱转,扰得他文思都抛向九霄云外。学院场中是不能吃鸦片的,烟具不能带进场去,你想哪里可以过瘾?他却预先安排好的一副奇怪的烟具,别人多看不出来。他到烟瘾发作的时候,身边取出一枝烟枪来,这烟枪是西洋外国的货色,是用橡皮做的,装着一个小小烟斗,用不着时,卷而怀之,谁也不会晓得。他在场前预先买端整的,到那时取出来放在号板上面,再取出烟扦烟盒起来,这许多小巧物事,容易藏的,只有那烟灯,却是他自出心裁,奇巧无比。他进场的时候,带上几段洋烛,几个鸡蛋。鸡蛋吃了,把蛋壳*成一个灯罩,拿洋烛点好,就把鸡蛋壳的灯罩罩上,泡着鸦片,装好了,便坐在那里过瘾。满场的秀才,都看得发笑。   “恰巧学台听见,教个巡捕来一看,他的瘾尚未过足,这烟具早被巡捕拿去,禀知学台。学台大人大怒,叫上去训饬一番,要革他的功名,是学老师上去替他求情,方才把他打了几十下手心,发学申饬,不准他考,就赶出了考场。   “这个信息,传到他老子耳朵里,把他老子气个半死,怪他母亲不好,娇养儿子,帮着儿子说谎。那老妈妈说道:‘他既已吃上,怎好硬要他戒?自己儿子娇生惯养,身体又是孤弱,戒烟不要戒出病来?像我们这样人家,吃烟也吃不穷。人家有了家私,恐怕儿子出去荒唐,教他吃鸦片,把他身体束缚住了,就可保得住家私,这吃鸦片可算得教子弟守家私的第一个妙法。你却这样糊涂,不管儿子能戒不能戒,硬要教 他 把 烟 戒 断,戒 出 病 来,怎 样 得 了?’ 张 质 夫 道:‘他如今吃了烟,把个秀才几乎革掉,被学台打了一顿手心,发学申饬,赶出场来不准考,这样羞辱,还可见人?’   “他妈妈道:‘秀才值得什么?有什么好?又有什么用?饿不能当饭吃,冷不能当衣穿,有什么可惜?那学台也太糊涂,秀才是秀才,吃烟是吃烟,只要文章做得好,也就是了,管人家吃烟不吃烟?吃鸦片的人,难道就没有文才?这文才会被鸦片吃掉的么?我只要儿子心上快乐,秀才不稀奇,鸦片总是要吃的。老头子你不要胡闹,逼住儿子戒烟,戒出病来,我不答应你!’ 老头儿被他妈妈抢白了一番,气得发昏,不多几时,竟会气死了。   “子诚扶柩还乡,后来那妈妈也死了。子诚服满已后,思量一身只管吃烟,不干一些事业,有些对不住父母,就拿银子去捐个大花样知县。三四年前,已上任去了,如今没有人在家,他家本住在乡间,不在此城里。”   仲勋听了,心中十分忧闷。那老者告诉了一番,自己居功,伸手去拿枝烟扦,掘上一大滴烟,向烟灯上泡发,说道:“兄台,你这烟很好,你看泡发得开,到有五寸长。兄台,你会吃棉条烟没有?我来吃与你看。” 他便将烟泡了两回,卷了两回,再泡发得半尺多长,拿起烟枪,将棉条似长的泡开烟,向斗门上滴溜溜一圈,圈着像牛屎一堆,呼呼呼就吸,一口气吸完了。说道:“ 这烟倒真好,还要赏识一筒,常言道:“‘吃白烟亡命而呼’。” 吸完了,还要想吃,烟盒里面已经空了。   仲勋也不睬他,他觉没趣,站起来说声叨扰,开眉笑眼,得意洋洋的去了。仲勋一人躺在烟铺上,愁思无计,欲归则资斧已空,且亦无家可归;欲留则房饭金欠得不少,店主人日日追逼,又不会做什么生意可以糊口。无计可思,横着念头不管别的,只管吃烟。   后来被店主人驱逐出门,行李早已典尽,只剩得些铺盖零星物件,不值钱的,也抵不够所欠的房饭金,店主人只好认个晦气。后来逐出客寓,就在外面讨饭,朝村暮郭,乞得些残羹剩饭,权且充饥,只好苟延性命而已。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 二 十 回 得钱过瘾乞丐穷凶 指东话西店商受辱   却说仲勋穷途落魄,流入乞丐道中,终日在街头沿门托钵,到了夜间,就在人家屋檐底下歇宿。人家吃不了的饭,一碗半碗,要来充饥;讨下来的钱,将去到乞丐烟馆里买鸦片吃。他自己思量,这山西地面,风俗俭朴,不比吴地奢华,讨饭不能过活,做乞丐要到南方去做,于是一路讨饭向江苏来。   论年不论月的走,好容易讨饭讨到了江苏。恰值隆冬时候,彤云密布,大雪飞来,天气十分寒冷。乞丐身上,破衣褴褛,百结悬鹑,怎抵得住那一天风雪?   一日,这乞丐冻僵在茅厕旁边,看看待毙,却好有一人来登坑,走入厕所,见个乞丐睡在那里,倒也不在意。一面出恭,一面看那乞丐,见他头发蓬蓬,已结成了饼;头上连顶开花帽子都没有;身上一件破棉袄,千孔百洞,老棉絮拖在外边;下身穿着条穷裤,简直连裤裆都没有。   那人以为他冻死了,登完坑,再朝他看,觉着尚有口气,那人看得可怜,身边摸出三五百铜钱,教他去买条旧裤,多下来的买些饭充饥。斯时却值天晴雪霁,那乞丐慢慢的爬起来,拿着铜钱,快快地往市梢头走。走过一爿叫花烟馆,停住了步不走,那烟馆里面冲出一股鸦片臭气,他闻了似乎熬不住瘾发,就拿钱去买鸦片烟吃。吃了一顿烟,出到大门外来向太阳。   可巧舍钱与他的那人经过,见了他,问道:“ 你这乞丐,适才我 与 你 的 钱,为 什 么 你 不 去 买 裤 着?蹬 在 此 何干?”乞丐不响,那人又问他的钱:“究竟在身上不在身上?买一条旧裤还不够么?”乞丐停了半晌,说道:“用了。” 问他怎样用法?他道:“买烟吃了。”   那人探头向门里一望,见一班烟鬼,都是垢面蓬头,横七竖八的躺在乱草铺上吃烟,口中喷出来的烟气臭得难当。遂大骂乞丐:“ 死囚畜生!你有钱就买烟吃,怪不道要讨饭!”   那乞丐道:“老爷,你不要动气,我不吃烟,也不要做乞丐,吃烟就是做乞丐的根苗。我小时也曾读过书的,什么《神童诗》我都读过。那开卷便是说:‘ 天子重烟膏,文章不用了,万般皆下品,惟有鸦片高!’ 适才的钱,不瞒你老人家说,实实在在买鸦片吃了。吃饱了烟,这老大西风,穷骨头到还耐得;要是没有烟吃,瘾发了,真熬不住一刻。我方才僵在那茅厕上面,半是冻僵,一半还为着烟瘾呢。老爷你救人只要救得人活,管什么吃烟不吃烟?”   那人大怒,骂道:“死囚!我看你去死不远,不久终成饿鬼。你不是吃的烟,竟是吃的屎!” 那烟铺里的烟鬼,听说吃屎,大家不答应这句话,出来要与他为难,那人看势头不好,自己不值得和这些叫花烟鬼扳谈,拔步便走。那些烟鬼,得意扬扬,仍旧向里面去吃烟。   这仲勋后来就有那些叫花烟鬼,荐他做个更夫。那更夫的职守,是巡警打更,终夜不睡,吃鸦片人充当,最为合宜,所以更夫统通都是吃鸦片的。列位不信,可留心看一看,更棚里个更夫,日间困着像只死狗,夜间起来,吃足了烟,再出去巡更,却从不会困失时,这就是更夫吃烟的好处。   闲话休提。再说这给钱与乞丐的人,姓苗名大年,号秀夫,是丹阳县里的秀才。平日以训蒙糊口,终年坐着张冷板凳,觉着毫无生趣,思量出门去阅历几年,或者求得个异路功名。后来有个朋友,荐他到安徽寿州去就馆,他十分得意,拼当家事,即欲启行。   这日去看他一个知己朋友,那朋友姓许名宗濂,号藕舲,家世清华,是丹阳望族,与苗秀夫是个同窗知己。这日秀夫正要去看他,恰巧在路上遇见,两人就到茶肆吃茶。苗秀夫告诉他要到寿州去就馆,他道:“极好,这训蒙本来没有道理,但官场是个势利世界,只重衣衫不重人的,你出客衣服,总须办几件,这方袖马褂是第一件出场行头,你有么?”秀夫道:“ 我没有,我也知道要置备几件新鲜衣服,但现在盘川够了,却没办衣服的费,意欲与你相商。”藕舲道:“知己朋友,哪有不帮忙的道理?你不用放在心上,我送你二十金程仪,明日教下人送到府上,但有一事相托,你到 寿 州,那 寿 州 斗 多 带 几 只 回 来。” 秀 夫 笑 道:“这个自然,老兄的日常用品,小弟哪有不放在心上。” 两人闲谈一回,各自归家。   秀夫到了明日,等到日中,不见许藕舲家送钱来,心中着实焦急。忽然想到他是吃烟的,如今尚未翻身,我倒在此呆等,他说了总是要送来的,不曾撒谎。我何不先去置办衣服,如今做是来不及,好在衣庄上各种都有。   吃了饭,拿了洋钱,走到街坊,看见一爿衣庄,倒也很大,衣摊上面,立着一个伙计,在那里叫摊,旁边拥着许多乡下人,看的看,买的买。秀夫朝里一看,那伙计们做生意,忙得落乱,柜台里面,地当中立着一个伙计,捧着枝水烟筒,在那里吃水烟。   他便走上去朝他点一点头,说道:“ 买衣服。” 那人对他一相,似睬不睬的把头略为一点,问道:“你要买什么衣服,那边叫摊上去拣,中意就是了。” 秀夫道:“ 我要买好的。”那人道:“挂在那里都是好的,你自己看罢。”   秀夫肚里思量:“这个伙计,两只眼睛发直,看是在那里想心思,倒把生意丢在脑后,只管捧着水烟筒吃水烟,人家向他买东西,好像是向他讨债的面孔,岂不诧异?” 遂高声说道:“我要买件珠皮方袖的缎子马褂,你家有没有?没有,我到别家去。”   那人方才放下烟筒,有阳无气的去拿出半新旧的一件马褂出来。秀夫把标签纸一看,计价十三两五钱,就问道:“是一块洋钱一两么?” 那人左顾右盼,心不在焉,听人问他可是一块洋钱一两,他脱口而出的说道:“ 没有这样贵,真真老陈公膏,从前好挑二两,如今虽然涨价,也挑得一两五六钱。”秀夫道:“我是问你买马褂,不是问你挑鸦片,你的心放在哪里?你是衣庄店的伙计,不是烟馆里的跑堂。怪不道你在那里出神,没有心思做生意,原来你一心想吃鸦片,立在柜台里面,还当是横在烟铺上,你不要是在那里说梦话,你的烟瘾过足没有?你去过足瘾再来做生意。”   店中的人听了,大家发笑。那人好没趣,脸涨通红的忙说道:“我听差的,我听差的,衣裳是一千个钱一两,先生不要笑话,说差是作得的。” 秀夫不与他多言,把衣服翻过来一看,复又翻过去一看,见袖子底下有些龌龊。那伙计说道:“这是灰尘粘在上面,我来扑去了就是。” 顺手把那灰尘一扫,那灰尘不曾扫去,手指上的烟积,倒涂了个斑点。秀夫道:“ 你的指头不干净,想是鸦片烟积。” 那伙计道:“不是,方才吃了水烟,不曾揩一揩,不妨事,换件看看就是了。”   秀夫就买了一件对襟方袖的珠皮缎子马褂,又买了几件不新不旧的衣裳,付了价,拿得回去。一算盘费到用完,那藕舲的程仪,倒不送来。   一等两日,没有消息,心中异常焦灼,以为藕舲食言,其实藕舲并非食言,他是个富家郎,哪里想得到寒士的苦处?平日与秀夫最为契合。同学时,切磋琢磨,志气也是不小。后来娶妻成家,渐渐的溺于晏安,复又讨了个妾,吃上了烟,这平生的大志,都被这娇妻美妾销磨尽了。   常言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天下这等人却也不少。虽然有那良师益友,苦口婆心的规劝,却总是耳边风,纵有时听得入耳,自己要想发愤为雄,都是一般虎头蛇尾。这也有个缘故:大凡家道丰足的人,不愁吃,不愁着,贪着现前快乐,便没有什么大志。藕舲是丰衣足食的人,终日在家,调笑妻妾,吞吐烟霞,哪里还想得到求取功名,希图上进呢?   那日他见秀夫要出门,一口照顾,送他二十金程仪,却是出于至诚,并不是谎言。但他回去,烟铺上一躺,几筒烟一吃,妻妾之间,谈谈家常,说说笑话,把日间的事,忘得影响全无,吃烟人记不得隔夜事,这是一定的。   那秀夫等得发急,只好亲自走到他这里来,一面算是辞行,一面看他的动静,再作道理。藕舲与他见了面,问道:“老哥还未动身么?现在一准几时荣行?”秀夫道:“还没有一定,心里要紧走,却是盘费不舒齐。” 藕舲觉道自己忘了将程仪送去,误了秀夫的行期,心中倒过意不去,说道:“老哥不要动气,兄弟误事,忘了将程仪送过来。” 连忙入到里面,取出二十块洋钱,把红纸封好,亲手交与秀夫,说道:“些些薄礼,聊表微忱。” 秀夫千辞万谢的受了。藕舲道:“知己朋友,有什么客套?你在此用过夜饭去,省得我到馆子上替你饯行。” 遂教家人去买上几件菜蔬回来,留秀夫吃了夜饭。临别,说道:“ 恕不送行,愿老哥一路顺风,他日得意归来再见。”   秀夫辞别归家,明日即动身向寿州来。到得那里,见过东家,把荐书递过,东家请他把行李搬到署中,暂且派个征收事务,过了年再派好的事务。秀夫就在这寿州衙门里就馆。要知此寿州知州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营金屋刺史启华筵 弄笔头幕宾失馆地   却说寿州知州,原来就是吴仲勋的姊夫,仲勋天涯地角,寻他不着,却不道在寿州做官。要是当日苗秀夫晓得冻僵乞丐是张子诚的内弟,也就想法带他到寿州,可惜交臂而过,这也是仲勋的晦气,只好终于丹阳的了。   这张子诚捐官到省,初放的是舒城,后来调署这寿州,一路在官场总算敷衍得过。但他年近四十,却没有子息,这中年人望子之心,最为急切,他以为妻子早岁吃烟,不会生育,要想讨个如夫人。   谁晓这太太不答应,说道:“子息是命中注定,迟早有数,你不要着急,人家四五十岁还会生儿子,我尚不满四十,自然是要生的。你不见我日常总吃那宁坤丸、调经种子丸、通经破血丸么?生来得子迟,早了也招不住的。” 子诚道:“你会生育最好,可惜你不会生育,我与你十五六载夫妻,你从来不曾生过一胎。常言道:‘三十无子,四十便要绝望。’你不许我娶妾,难道愿我绝嗣不成?”那太太道:“ 绝嗣也是你张家的气数,你也不能怪我。你看哪处地上不会出草?自己无用,到怪人家没有洞!” 子诚道:“地上固然没有一处不出草,但也有沙漠地方,不会出草,你不要说得嘴响。譬如种田,若种了块石田,那耕夫总费尽气力,这石田终不会生五谷的。”那太太道:“你怎知我是石田?我又不是石女,也不是雌雄人,怎说不能生育?” 子诚道:“ 你吃了烟,这天癸不来,那就是石田的证据。” 那太太道:“ 我初嫁你的时节,何尝天癸不通?近来不过不准些,三月两月之间,间或还来。你自己不争气,若换了别人,早已儿子长得大了,隔几年且可以娶媳妇抱孙子了。这是你无福,不能怪我。”子诚道:“放屁!你这像什么话?要被外人听了,岂不要闹笑话?你去吃你的鸦片烟,妾我终是要娶的。” 那太太道:“我一定不准,看你敢讨不敢讨!”   夫妻二人争执一回,子诚气不过出来到账房,却巧没有人在此,只剩得苗秀夫一人坐在那里。彼此招呼了,坐着闲谈,子诚约略把方才的事说了几句。秀夫看他气不过,劝他道:“东翁不要动气,夫妻有什么不了?这是东翁不会,大凡妇人家吃软不吃硬,你只要和颜悦色,慢慢的说得他回心转意,自然就可以讨得。”   子诚一想,倒也不差。自此以后,却不与太太斗口,每日跟着太太讨好,把个太太拍马屁拍得圆转如意,渐渐的拿言语来打动他,说道:“养子防老,积谷防荒,无子息的人多被有子息的人欺侮,若有了家私,死后就让他人享用。人家觑着你有财产,都愿意做你的儿子,却都是口是心非,总没有亲生的着肉。我往往见没有儿子的死了,亲族中争嗣争继,官司闹个不了,倒把死者搁在床上,置之不问,岂不可叹!趁我在中年讨个妾,生下一男二女,日后不受人欺侮,妾生的儿子,就是你的儿子,不过借他肚子袋一袋罢了,与你亲生有什么两样?我要娶妾,一半是望生儿,一半也是讨回来,替我服侍你的。”   那太太听他说得凄楚,看他样子可怜,这心便软下来了,答应他,准他讨一个。子诚听见太太答应他讨妾,犹如囚犯遇着了赦一般,欢喜非常,遂出来对苗秀夫商议,说道:“老兄妙策,果真非凡。如今太太已许我讨妾,我欲相烦老兄到扬州去走一遭,全凭法眼,替我选颗明珠,无论南部烟花,小家碧玉,只要有宜男相,便算得如意珠,身价不必限定多少,悉从尊意指挥。”   秀夫见东家托他到扬州去买妾,十分愿意,遂在账房中汇了数千银子到扬州来。一路思量,荜门圭窦,人才既少,且不易访求,即使买了回去,这闺门之女,谨守绳墨,不会花言巧语,善伺主人意思,便不能得主人欢心。不如到勾栏中去,访求既易,罗致亦复非难。个中人卖俏倚门,本以媚术博人欢笑,若讨一个回去,那旖旎风流的样子,必能博东家宠爱。即使夫人见了,那柔情媚态,也要生怜,嫡庶之间不起争端,东家也就相安无事,日后总怪不到经手人选择不精了。   主意已定,到得扬州,遂直走平康,花天酒地,闹了半月,看中一个妓女名唤小红,年方二九,娇容嫩脸,虽不是闭月羞花,也要算个中翘楚。秀夫花一千八百银子买了,就在扬州略替他办了些妆奁首饰衣服之类,一路携带归寿州,好似范蠡载西子一般。   到得署中,先去见了东家,告诉了他一切。子诚心中欢喜,慰劳一番,然后备乘小轿接进署来。署中幕宾,一个个都来替子诚道贺,大家要赏鉴这位新来的如夫人。   这小红进署,自有仆妇婢女指点,先拜见了老爷太太,然后妆成见客。大家见他脸若桃花,腰如杨柳,眉梢眼角,微含着三分荡意,大家都赞他国色天香,是苏小小、关盼盼一流人物,品头题足,闹了一时,子诚心中十分得意。   只有太太一见,便起醋心,自己一副烟鬼形容,齿黑唇焦,全没有一些妩媚,如今放着个,,婷婷的少女,在面前相对,愈形丑陋。然而心上虽然嫉妒,却不好说出口来。   子诚遂命厨房办酒,请一班幕友赴宴,这都是秀夫的功劳,自然要请他坐个首席。大家以次就坐,子诚敬过三杯酒,说声:“各位请宽饮几杯。” 自己就入内去了。这班幕宾,各自开怀畅饮,酒筵吃过一半,席面上人数渐渐的稀少起来,单单剩得一个书契师爷在那里独酌。原来那班幕友,都去过瘾去了。   列位,这鸦片勾人上瘾,第一是烟馆,第二就是衙门。那衙中的幕友,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不是在外面寻花问柳,便是在衙中吐雾吞云,所以当幕友的大半是个烟鬼。有那不吃烟的,像苗秀夫这等人,初次出门,在衙门中没有事的时候,东奔西走,好觉没趣。衙门中的大概,日间十二点钟以前,没有一个幕友会起身,夜间十二点钟以后,却没有一个人会困的。   秀夫初到此间,交游尚少,后来渐渐熟识,就常常到人家烟榻上去坐坐,烟铺上去谈谈。有那几个爱朋友的常常装筒烟请他呼呼,他初时犹还自己当心,恐怕弄上了瘾;无奈吃烟的朋友多,这里请他吸一筒,那里请他呼一筒,他一时贪着别人的烟吃了不要会账,不知不觉,就会吃上了瘾。人家见他有瘾,却没有一人肯请他再吃。   这也是吃烟人的一般普通脾气,肯请不吃烟的人吃烟,却不肯请那吃烟的人吃烟,寻常一筒也总要吝啬的。秀夫有了瘾,没有人再肯请他,只好自己办副烟具开灯自吃,所以如今也去过瘾了。   这书契师爷姓乔名岳,号仰高,天性潇洒,倜傥风流,日常最恨的是吃烟。这日正吃酒得高兴,见大众都去吃烟过瘾,剩他一人独酌,心中十分不快,遂乘着酒兴,回自己寝室,提起笔来,戏仿《陋室铭》作《烟室铭》一则云:   灯不在高,有油则明;斗不在大,过瘾则灵。斯是烟室,惟烟气馨,烟痕黏手黑,灰色透皮青。谈笑有荡子,往来无壮丁。可以供夜话、闭月经。笑搓灰之入妙,怪吹笛而无声。瘾过心头乐,瘾发涕泪零。烟鬼云:欲罢不能!   做好自己看了一过,笑了一回,遂出到筵前一看,已是酒阑人 散。重 复 回 房,独 坐 无 聊,握 管 伸 纸,复 又 做 成《烟鬼谣》数则,以讥诮那些烟鬼。   其一云:   烟鬼起,烟鬼起,烟鬼何时起?红日已斜西。披衣觳觫下床走,蓬头垢面瑟瑟抖,睡起呵欠犹呵呵,此时此际懒开口。两眼赤漫漫,眼刺像汤团,眼光鹘碌四面看,疾忙过去端烟盘。   其二云:   烟鬼出,烟鬼出,烟鬼何时出?白天等到太阳黑。衣衫百折皱痕多,周身斑点鸦片涂,出门惘惘街头走,迎面亲朋避面过。大街转,小巷兜,人前不走走人后。甘蔗长,荸荠圆,两手水果托得满。一头走,一头望,旧货摊,去张张,旧书旧画都不爱,单单赏识一支多年广竹鸦片枪。   其三云:   烟鬼乐,烟鬼乐,烟鬼何时乐?一顿鸦片瘾过足。精神矍铄喜连连,清膏吃过两三钱。云铜灯,紫沙壶,吸完忙把茶来呼。横眠翘足长歌啸,此乐不与外人道。   其四云:   烟鬼笑,烟鬼笑,烟鬼何故笑?膏名福寿真奇妙。吐雾又吞云,馨香扑鼻闻。一呼一吸兴致豪,谈吐风生议论高。此烟本是神仙吃,无奈世人都不识。我今吃罢鸦片烟,此身如登极乐国。吁嗟乎!人生行乐须及时,不尝此味何其痴!   其五云:   烟鬼穷,烟鬼穷,烟鬼何故穷?烟瘾吃上家财空。头发结成饼,衣衫剩条筋,鞋皮蹋跶没了跟,旧棉胎里宿,乱柴草上蹲。今朝有钱且过瘾,人生三要衣食住,烟鬼生来全不顾。君不见,烟鬼多少苦形容,从前尽是富家翁,吃烟不治生人产,田地房屋一齐吸入斗门中,只剩穷裤御西风!   仰高写到此处,觉得酒涌上来,遂把笔放下,上床和衣而睡。却巧有一个同事在他房前经过,走进来一看,遂将稿子藏去。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动疑心深宵窥秘戏 寻短见吃醋闹官衙   却说乔仰高睡时,忘将稿子放过,摊在桌上,被同事取去。明日给大家一看,个个心中怨恨,怪他不应语含讥刺,笑骂吃鸦片人。有几个老于世故,和那替乔仰高日常要好的人,都一笑置之,怪他不应弄笔头,訾人短处。同事相处,总宜和好,无端訾议同袍,不特开罪于人,且亦有伤忠厚。再有那狭量的人,以及平日与他积不相能的,遂拿着稿子去见东家,说他种种不是。子诚见他稿子刺着了自己的病痛,心中也十二分不愿意。隔了几时,就辞了他的馆。   这乔仰高一时乘着酒兴,摇笔弄舌,及至明日醒转来,这事倒已忘了。后来被东家辞了馆地,自己莫明其故,有和他要好的朋友,对他说明,方才晓得一个馆地是弄笔头弄掉的,自己并不懊悔,搬着行李就走。仗着随身本领,哪里不可寻饭吃?这州县衙门中一个书契馆地,本来也不甚爱惜。他出得衙门另寻亲友,别找馆地,这且搁过一旁。   再说张子诚自从讨了如夫人以后,喜新厌故,也是常情,妻妾之间,也常常要争风吃醋。子诚心里纵向着姨太太,然面子上总不敢得罪大太太,要求个安稳,少不得太太面前还要趋奉趋奉,防是河东狮吼起来,要不太平。   一日,子诚在姨太太房中吃烟,太太闯了进来,见两人双双睡着吃烟,不由的心中不气。子诚和姨太太见是太太进来,大家立起,姨太太便走过一旁让太太,那太太道:“你日常说我吃鸦片不会生育,要娶个姨太太生几个儿子。如今姨太太是 娶 了,儿 子 不 会 生,你 倒 教 他 吃 鸦 片,是 何 缘故?”   子诚说道:“他在此替我开烟,并不是吃烟,你不要错怪了。” 那姨太太道:“ 老爷要我开烟,我就替他开几筒,倒惹得太太疑心,我是勿会吃烟的。” 那太太道:“ 我进来的时节,看见你烟枪含在嘴里,怎说不是吃烟?” 姨太太道:“ 开好了烟,总要试一试透气不透气,怎好算吃烟?”太太道:“ 这斗门上的烟,只剩得半筒,还要嘴硬说不曾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