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龙全传 - 第 5 页/共 28 页
既不度德,复不量力。
蠢尔如前,无常在即。
当下郑恩见后面追赶近来,叫声:“大哥、二哥,你看那驴球入的,将次追上来了。那前面隐隐的这个所在,必定是座林子,你们且把伞车推到那边,等咱一等,待乐子候着,打发他们回去了,前来会你。”匡胤听言,遂与柴荣推了伞车,望前去了。那郑恩复又退了一箭之地,望那后面的人,渐渐近来。古云:“人急计生。”
郑恩倒也粗中有细,四下一看,看见路旁有座石碣,将身闪在背后,等他追来,算计退敌。只见那后面约有百十多人,有的执了灯笼火把,有的拿了棍棒枪刀,各各如蜂似鸟,拥挤而来,四下照得雪亮。郑恩在暗中看得明白,让过了
第一起人。看那第二起人中,只见董达策马提刀,扬威耀武,望前赶来。看看离这石碣不远,郑恩即将枣树举起,让过了马头,纵着虎躯,蹿到马后,大喝一声道:“驴球入的,不要来追,请你归去罢。”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叭的一声,董达措手不及,早已头顶喷红,脚底向上,抛刀落马,了命归阴。正是:
功名难上凌烟阁,性命终归枉死城。
又有一诗,单道董达私税强梁,欺公藐法,今日禄终惨死,究何益哉:
展雄心迥世间,岂知横行怒昊天。
当时尽道铜山久,转盼偏成泡影传。
庄兵见郑恩打死了童达,尽吃一惊,发声喊,围裹拢来,把郑恩困在中间,各举刀枪棍棒,乱打将来。郑恩全无惧怕,抡开了枣树,犹如风魔恶鬼,四面混打转来,正在大闹。不提。
且说匡胤同了柴荣,推着车子,正走之间,听得后面喊杀连天,遂对柴荣道:“此时三弟在后,想已遇着贼人,但夤夜之间,未知胜负。兄长且把车子先行,待小弟转去接应一番,方保无虞。”说罢,除下鸾带,迎风一晃,变成了神煞棍棒,提在手中,往后飞奔。走至半里之遥,只见那许多人,果在那里相斗:大半的人打围攻杀,跳跃顿起;小半的人各执亮子,在旁呐喊。匡胤举动棍棒,上前冲突,不多时打倒了一二十人。郑恩正在兴打,斜眼往圈外一看,见是匡胤来帮,心下大喜,叫声:“二哥,你用心帮着,体要放松这厮。”弟兄并力同心,棍树往来,一顿落花流水,把百十余的庄兵,打死了大半。其余见不是路,四散逃生走了。
郑恩大叫一声道:“二哥,董达这驴球入的,已被乐子把他结果了。如今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与你转去,把他一家大小,一齐打发他归天,倒得干净;倘然留在世间,日后便要受累。”匡胤道:“三弟说得有理。”即便同了郑恩,重回独龙庄来。此时约有四更天光景。二人来至董达店中,推开了门,这时锁已落去,走进门中,望内直闯。里边听得门响,走出一个人来,问:“是何人?”说声未了,早被郑恩一枣树,打做陷饼,看时乃是店小二。郑恩把那尸骸只一脚,踢过旁边。弟兄二人轻手轻脚,踅将进去,穿过中堂,行至后院。寻着了帮闲,一棍丧命;撞着了女使,一树归阴。
二人正走之间,只见一间房里透出些灯火之光,仔细听时,那里面有人说话。
弟兄二人轻轻踅在门旁,侧耳静听,原来不是别人,却是董达的父亲,正在与他的婆子说道:“可惜这样的好计行不成,枉费了心思,不知怎的漏了风声,被他们走了。”婆子道:“我们家里的计行不成,难道路上的计也被他逃脱了不成?只是多费了儿子的气力。”老子道:“怪不得咱家的儿子今日吃这大亏,那三个囚徒之中,有两个甚是凶恶,那红面的略觉好些,那黑面的狗男女凶狠异常,黑厮厮形儿,就像一个周仓,手中常带了一株树木,必定有些本事。想来此时多已结果得干净了,咱儿子也该回了。”婆子道:“咱儿子如今赶上他们,但愿得皇天有眼,神道有灵,先把这黑脸的鸟男女,多搠他几刀结果了,我才快活哩。”郑恩听到这句,心中火发,腹内烟生,一脚飞起,把门踢开,跑将进去。婆子一见,抖倒在地。那老儿见了,唬得魂飞魄散,手软脚酥,叫声:“不好了!那、那、那黑面的贼徒,来、来现形了,我、我们快些回避。”郑恩也不回言,提起了枣树,只喝得一声:“老贼,请你回去罢!”啪的一声响处,打得脑袋边流出白浆,头顶上冒出红水,眼见得不能活了。郑恩回转身来,看那婆子,已是唬得半死,动弹不得,举起枣树,尽力一下,把婆子打得扁扁服服,如道士伏阴的一般,魂游地府去了。
那董达的妻子王氏,叫做飞腿狐,因他生来美貌,更兼本事高强,若与人赌斗,打到难解难分之际,只消把腿一起,凭你英雄好汉,着脚时便多失手,因此童达娶为妻室,那远近之人,送他这个美名。当时正在隔房中和衣而睡,睡梦之中,听得喊叫之声,猛然惊醒。爬将起来,往板缝里一张,只见那房中隐隐站着一条黑汉,打他公婆,又见跳出一个红面大汉,前来帮助。心中大惊,叫声:“不好,有贼!”
顺手往刀架上取了一把锋利的泼风刀,开了房门,跳将过来,望着匡胤拦头就是一刀。匡胤不曾提防,转眼之间,见有利刃飞来,措手不及,往后一闪,让过了刀。
举眼一看,见是个妇女,方才定了心,整备返敌。那王氏见砍不中,心下大怒,复手又是一刀。匡胤拈起棍棒,往上一挑,噹的一声响,把泼风刀掉在地下。王氏方才心慌,正要飞起右脚,望着匡胤踢去,不道匡胤早把神煞棍棒往下一扫,不端不正,已将王氏打倒在地。郑恩见了,火速上前,把枣树用力一下,打得说话不出,依旧和衣而睡了。
只听得满屋中发声喊,那些男女老幼,见此光景,量无好意,思量要逃性命,往前后乱奔。弟兄二人那里肯放?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一顿打,犹如风卷残云,雨飘败叶。郑恩又跑进中堂,拿了灯火出来,前后照着,数了一数,共有二十四口的男女,遇着有些气的,又奉承了几枣树。复又同了匡胤往各房里搜寻,并无一人。
搜至那飞腿狐房中,只见摆着箱笼橱柜等物。郑恩独将箱笼打开,看见有许多银子,叫声:“二哥,快来收拾些银子,好做盘缠。”匡胤道:“三弟,俺这盘缠尽有,不必多心;况这不义之财,我和你怎肯乱取?今大恶剪除已尽,何必担搁?趁此去罢。”郑恩那里肯听,寻了一条红绸夹裤儿,便把银子装满在内,将裤腰儿束了,又把那两只裤管将来对系了,包裹停当,背在肩头,提了枣树,望外便走。
匡胤执了神煞棍棒,大步同行,一齐出了店门,望西而走。早闻得金鸡报晓,星斗疏残,二人忙忙奔走。赶至一所坟堂,只见柴荣在内打睡。匡胤叫醒了,把这些事情说了一遍。柴荣满心欢喜道:“二位贤弟仗此英雄,除这一方大害,也是极大功德,恩施后人。我们趁今天将发亮,及早行路罢,莫要担搁在此,又生事端。”
郑恩道:“且慢着,乐子一夜不曾合眼,有些力乏,就在这坟园里睡他一觉,将息将息,再走未迟。”说罢,丢了枣树,把那裤儿里的银子装在伞车之上,放翻身儿,躺在那个祭台石上,竟是呼呼的睡了。柴荣、匡胤也只得坐在石上,歇息打盹。不提。
且说董达有个妹子,名叫美英,年方一十八岁,尚未适人,生得袅娜身材,娇美姿色。自幼在九盘山九盘洞,拜从盘陀老母学业,习得弓马纯熟,武艺精通,有千百合勇战;又会剪草为马、撒豆成兵诸般的法术。董达仗这妹子法力高强,所以横行不法,霸占官衢。那一日董美英因往东庄与他姑娘祝寿,留住过宿,不曾回家,因此未知家中就里。这日清晨起来,正欲作谢回家,忽见一阵败残家丁,约莫有二三十个,奔至庄上,见了美英,一齐哭告道:“姑娘,不好了,祸事到了!”董美英大惊,问道:“有甚祸事,你们便这等张皇?快快说与我知道。”众人道:“咱家的大爷,被两个凶徒不肯交税,因此与他打斗了一场,不道战他不过,败至家中。
那凶徒随后便来投宿,大爷与老爷定了计策,要报此仇,不知怎的走了消息,又被他逃了。因此大爷同了我们众人,追赶上去,谁知反被凶徒将大爷打死。我们又斗他不过,只得逃回。于路又打听得家中老爷、太太并合家男女老幼,尽多打死。因此特来报知,望姑娘作主。“
董美英听了这席言语,一似晴天里打个霹雳,吓得魄散魂飞,大叫一声,晕倒在地,左右急救,半晌方醒,放声大哭道:“何处来的凶徒,把我父母兄嫂,一门老幼,尽情伤害。这如山似海的冤仇,如何不报?我誓必拿住这贼,万剐千刀,方消我恨!”说罢又哭。那姑娘从旁相劝。美英那里肯听?一面哭,一面分付备马。
原来他的披挂兵器有一包裹,向来带在身边,常时防备。当时打开了包裹,取出披挂,全身结束,含泪辞别了姑娘,手执双刀,骑了花马,叫那败残兵丁前面引路,即时离了东庄。又往锦囊中取了一把黄豆,一把柴草,望空一撒,仗那真言,变成了无数人马,往正南追赶。赶到这座坟园跟前,庄兵见了三人在那里打盹,一齐叫道:“好了,好了,这些凶徒在这里了。”大家发声喊,把一座坟园团团围住。正是:
裙钗施本领,要报父兄仇。
当下董美英的豆草人马,围住坟园。先把柴荣惊醒,张眼一看,只唬得心惊胆裂,手足无措,慌忙把匡胤推道:“贤弟快醒!你看四面多被人马围住,俺们怎能够出去?”匡胤正在矇眬,听了此言。猛然惊醒,把两目一睁,望那四围一看,说声:“不好!”用手去推郑恩,连推数次,再也不醒,只得向那腿上打了一拳。郑恩从睡梦中惊觉,口内嚷道:“谁把乐子戏耍?乐子正在这里遇着一个绝好的朋友,把那好酒好肉,尽情的请咱受用,怎么做这对头,把咱打醒了?乐子须要与他拼命。”
匡胤笑了一声道:“三弟,亏你这等好睡,还在说这些梦话。你且看着,俺们被人算计,已把人马围住了,你便怎生主意?”郑恩听罢,把虎目揉了一揉,睁开一看,骨碌的爬将起来,伸了伸腰,提了枣树,叫声:“二哥,谅着这些人马,济得甚事?
咱们只消打这驴球入的,便可了事。“匡胤说声:”不差。“即便执了神煞棍棒,一齐迎将出来。郑恩当先而走,早已瞧见了董美英,复又叫道:”二哥,你看么,咱只道是什么三个头六只臂、狠狠的人儿前来打仗,原来是个娇滴滴的女娃娃,怕他则甚?“匡胤也是一看,果然好个女子,打扮得妖娆美丽,微带着杀气凶形。怎见得?
乌云紧挽盘龙髻,双凤金箍扣顶门。
身披锁子连环甲,红锦征衣绿战裙。
胸前光耀护心镜,勒甲丝绦九股分。
打将钢鞭腰下挂,杀人宝剑鞘中藏。
爱骑绕阵桃花马,两瓣钢刀玉腕擎。
凤头靴蹈葵花镫,俏美天然女丈夫。
匡胤看罢,高声喝道:“你那女子,姓甚名谁?看你小小年纪,有何本事?便敢领兵围住俺们,自寻死路。”董美英一见,怒气填胸,喝声:“强横贼徒!你休推梦里睡里,我乃董大爷的同胞妹子董美英便是。我与你有甚冤仇,将我兄长打死,又把我父母并一门良贱尽行屠害?仇同海洋,痛入心窝,故此我亲自前来,拿你这班贼子,碎尸万段,与我父兄报仇,方消我恨!”说罢,拍动桃花战马,抡开柳叶钢刀,望着匡胤当头便砍。匡胤把神煞棍棒急架相还。二人杀在当场,战在一处,约有二十余合,胜败不分。旁边恼了郑恩,心头火发,大喝一声:“泼婆娘,乐子与你拼命。”抡起了枣树,上前助战。董美英全无惧怕,使开了双刀,犹如风车相似,前后招架,左右腾挪,只见光闪,不见人身。
正战之间,匡胤猛叫一声道:“三弟,你保着大哥先行,我与这贱人定个高下。”
郑恩听言,收住了枣树,跑到柴荣跟前,叫声:“大哥,二哥叫咱们先行,他结果了这女娃娃,随后便来。”柴荣正在惊慌,巴不得这句话,听了此言,也不顾伞车,跟了郑恩,抽身便走。那郑恩当先破路,提起了枣树,排头价打去,保了柴荣闯出重围,往正南上如飞的奔走。这边董美英正与匡胤、郑恩交战,眼错之间,不见了黑汉,偷眼望正南上一看,原来同了一人,闯出重围逃走去了。
美英一面与匡胤交战,一面默念真言,用手望南一指,复喝声:“疾!”只见那些豆草人马,呼呼吸吸的望南追赶,赶上跟前,复又打了一个圈子,把柴荣、郑恩二人围住了。郑恩心下大怒道:“好驴球入的,怎敢又来讨死?”举起了枣树,望着四下乱打,打了一回,再也不肯退去。原来这些豆草变的人马,虽只一圈儿围着,却作也怪,任你打他也不动手,骂他也不回言,只是装张做势的立着,这也不过是妖法所使,助人扬威耀武而已。当下郑恩看了,心下早已疑惑,挺着个头,把左边小眼合上,将右边的大眼睁着,定睛仔细一看,不觉瞧出了破绽,叫声:“大哥,你休害怕,原来这些打围的,不是真的人马,都把那豆、草变成的。”柴荣不知其故,遂问道:“三弟,这明明是人马,怎么叫他豆、草变的?”郑恩道:“大哥原来不知,就是那些黄豆、柴草变成这许多人马,你看不出,乐子却看得出来。
就是这董美英施的妖法,他来吓着乐子。大哥,你莫要怕他,乐子管叫他即刻破灭。“
看官听着,董美英乃邪术妖端,怎经得郑恩神眼看破?当时看出破绽,即时返本还原,那些人马,倏忽间依旧现出了黄豆、柴草,铺在满地。柴荣方才明白。郑恩道:“咱们且不要走,等着二哥前来同走,却不好么?”柴荣依言,即便等候。不提。
且说董美英与匡胤大战,彼时又战了四五十合,尚无高下。复又战了多时,只见美英猛可的将手中双刀架住了匡胤的神煞棍棒,说声:“住着,我有言语问你。”
只因这一问,有分教:一种痴情,撇下了骨肉伤残,愿作秦晋好合;万般丑态,妄想那英雄品貌,怎管吴越仇雠。正是:
娇容未遂鸾凤志,玉体先招兵刃忧。
不知董美英有甚言语,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董美英编谜求婚 柴君贵惧祸分袂
诗曰:
赤绳系足本天成,强欲相求徒受擒。
莫怨红颜多薄命,还虑黑宿在游行。
意图颦笑为连理,何啻翻愁作鬼磷。
共叹世人皆纳阱,知机远祸是长城。
话说董美英与匡胤正战之间,猛可的把双刀架住,说声:“住着,俺有话问你。
今日俺们两个厮杀了半日,尚不知你姓甚名谁,家居何处。俺从来不斩无名之卒,倘然一旦诛戮,却不道污了俺的兵器?你死亦不瞑目。故此问你,你快些说着。“
匡胤笑道:“你原来要知俺的名姓。俺非无名少姓之人,根浅门微之辈。俺姓赵,名匡胤,字元朗。家住东京汴梁双龙巷内。父乃当朝指挥,母是诰命皇封。俺自幼从师学艺,专一要打不平。因为怒杀了女乐,故此抛家离舍,走闯江湖,寻访那些朋友,结义同心。叵耐强贼董达,私税无良,于理不法,已在独龙庄结果了他性命,还把举家良贱,一并全诛。此是他恶贯满盈,自作自受,于我何尤?你乃女流浅见,极该远避偷生,保守你的闺贞,才是正理;怎么妄动无名,出头生事?俺的棍棒无情,一时丧命,后悔何及?这便是俺的良言,你且思着。”美英听说,心下沉想道:“他原来是东京赵舍人,久闻他的大名,今日才得见面,果然文武全才,英雄气宇。
若得与他同谐连理,方不枉奴一身本事,得遂初心。纵有杀父冤仇,亦须解释。但此婚姻大事,怎好明言?“复又想了一回道:”不若待我说个谜儿,与他猜详,且看他心下如何,再作计较。“一时定了主意,修了谜词,开言说道:”赵匡胤,你在东京,大小儿也有个名目,既然冒罪逃灾,只该晦名隐匿,为何倚势行凶,杀害我一家骨肉?情实可伤。若要拿你报仇,如同儿戏。但看你年高父母之面,防老传枝,俺且存这一点阴德,放你逃生。但有一件不肯全饶,我有个谜儿在此,与你猜详。猜得着时,你前生带来的天大造化;若猜不着,只怕你的性命终于难保。“正是:
未曾开口犹还可,说出反添一段羞。
当时匡胤听了董美英要他猜谜,心中想道:“这贱婢怎知我的胸中意气,腹内襟怀?凭你有甚机关,我总当场说破。”便道:“董美英,你既有甚谜儿,快快讲来,我好猜你。倘有污言相秽,俺便不与你甘休。”美英道:“我的谜儿,乃是四句词文,极易参透的。你须听着。”遂说道:
“差人取救,失了公文。
上梁竖柱,见字帮身。“
匡胤听了,心下想道:“头两句取救的救字,失去了文,是个‘求’字;后两句上竖梁柱,竖柱乃是立木,旁边添了见字,是个姻親的‘親’字。这四句谜词,乃是‘求親’两字。这贱婢要求亲于我,故而如此。”叫声:“董美英,你这谜儿,无非求亲之意。但俺堂堂男子,烈烈丈夫,怎肯与你这强盗贱婢私情苟合?你若要见高下,与你相拼;如或存此念头,真是淫妇所为,狗彘不如,俺怎肯饶你?”这几句话,骂得美英柳眉倒竖,粉脸生凶,大怒道:“好凶徒!俺本慈心劝你,你反恶语伤人,不识好歹,怎肯轻饶?”拍开坐马,举动双刀,奋力便砍。匡胤抢动棍棒,劈面相还。步马重交,刀棍再对,两下龙争虎斗,一双敌手良材。
正在恶战,匡胤忽然想着道:“方才三弟保着大哥先奔前途,所有这些人马追赶下去,不知如何抵敌?我只顾与这贱婢恋战,倘大哥、三弟有甚差错,却不把俺的英名失在这贱婢之手?日后怎好见人?我且赶上前去,再作道理。”想定主意,把手虚晃一棍,踩开脚步,往正南上便走。美英拍马赶来。匡胤走不多路,只见柴荣、郑恩相对儿坐在地上,那些人马一个也无。匡胤高声叫道:“大哥,方才这些人马,不知都往那里去了?”郑恩接口道:“二哥,这人马原来都是豆、草变的,方才被乐子破了。”美英在后赶来,看那人马已无,又听是郑恩破的,心下十分大怒,暗骂一声:“黑贼!有甚本领,便敢破我的法术?也罢,他们既要自寻死路,我也不顾留情,如今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与他一个利害,教他一齐走路罢。”即时将手捏诀,口中念念有词,喝声:“疾!”只见一时天旋地转,走石飞沙,霹雳交加,四下昏暗。柴荣见了,惊慌无措,叫苦连天。匡胤此时也觉害怕,暗自咨嗟。
只有这郑恩偏有胆量,叫道:“大哥、二哥,你们休要惊慌,必定这女娃娃作的妖法,待乐子瞧他一瞧,自有破法。”遂把那小眼儿一合,大眼儿一睁,瞧得明白,看得亲切,正见美英勒马停刀,在那里念咒。郑恩叫道:“二位老哥,果然这女娃娃的妖法。你们站在这里,体要动身,待乐子破他的法。”
说罢,大步向前,一头走,一头把那鸾带解了,揭开袍子,露出了身躯,奔将过去,叫道:“女娃娃,你莫要暗里弄人,有本事与乐子相交,拼个高下。”美英听言,仔细一看,但见郑恩摊开身体,两腿长毛,周身如黑漆一般,毛丛里吊着那黑昂昂的这个厌物,甚是雄伟。姜英只叫一声:“羞杀吾也!”满面通红,低头不顾,拨转马望后走了。一时雾散云收,天清日朗。郑恩哈哈大笑,提了枣树,跑回来道:“二哥,乐子破妖术的方法如何?”匡胤道:“好,好,行得不差。”柴荣道:“这个贼婢既然去了,我们也就走罢。”郑恩道:“还有伞车子在那坟园里,放着许多银子,怎么富着别人?大哥你且在此权坐坐儿,我们两个转去,取了再走。”
柴荣道:“二位贤弟,货物、银子都是小事,俺们保个平安儿,就算天公大福,所以劝着二位趁此走罢。”郑恩道:“大哥,你也忒觉惧怕了些,任他还做什么妖术,乐子自有破他的法儿,你只管依着乐子,包你没事。”匡胤道:“果然。大哥,我们转去,取了货物,料也不妨。”说了,一齐往北而走。
且说董美英虽然羞惭转去,越想越恼,心中不舍,复又拍马转来,却好劈面与郑恩撞个对面。美英心下大怒,骂道:“好大胆的凶徒!怎敢复又转来?”双手举刀,望郑恩便砍。郑恩把枣树往上架住,顺着用手把袍子一抬,肚子一挺,口内大嚷道:“咱的女娃娃,你来与乐子随喜哩。”美英复见故物,满面通红,羞惭无地,兜马往后退走了。二人随后又走,不上半里之路,美英复又跑马转来。如此一连三次,皆被郑恩羞辱而回。美英思想:“报仇事小,婚姻事大。只这个赵公子,如此英雄,果是无双,今若舍了,岂不当面错过?”遂又回马转来,正遇二人。美英高声叫道:“兀那黑贼,不得无礼。我今番转来,并非厮杀,还有言语与你们好讲。”
郑恩道:“既有说话,快快讲来。若是好话便休,不然,乐子又要请出那件绝妙的好物来,与你细细儿看玩哩。”美英道:“黑贼,休得只管胡言,我自有说。”遂叫一声:“赵匡胤,你方才打破了谜儿,尚未决定。但俺一言既出,怎肯甘休?所以转来问你一个明白,你的主意还是如何?”郑恩在旁问道:“二哥,什么叫做谜儿?说与乐子知道。”匡胤遂把美英的谜词,与自己猜出的“求親”两字,这些缘由,说了一遍。
郑恩把嘴一噘道:“二哥,这却是你的不是了,求亲乃是他的美意,你为何不肯?怪不得他三回两次要与你打斗。如今乐子劝你,趁早儿成了这件美事,也算一举两得,你从了罢。”匡胤道:“三弟,休得多言。俺立志不苟,这事断断不能。”
董美英听了,心中大怒道:“好赵匡胤,你既无情,我便无义了。只是你命该如此,今日当遭我手,你看我的法宝来了。”一面说着,一面轻舒玉腕,往豹皮囊中取出一件宝贝来,约有四五尺长,通身曲着,如钩子一般。这是纯铜制造,百炼成功,名为五色神钩,擒兵提将,势不可当。当时董美英一怒之间,把神钩祭在空中,喝声:“着!”只见霞光万道,雾气千团,那神钩落将下来,把匡胤身子钩住。美英复念真言,将钩往怀中一缩,唿的一声响亮,把匡胤连人带棍扯了过来,捎在后马,拍马便走。郑恩一见,叫道:“不好了!二哥中了他的法儿了。”连忙提了枣树,随后赶来,大叫道:“你这女娃娃,既要求亲,也该好好的说,怎么这等用强,抢了人便走?快依乐子说,放我二哥转来,这头亲事,在我身上,包管依允。乐子为媒,代我大哥主婚,成就你的好事,乐子决不要你半个媒钱。你若不放还二哥,乐子决不与你甘休。”说罢,望前赶去。
且说匡胤被董美英的五色神钩钩过身去,捎在马后,就如钉住一般,再也挣扎不下,心内着慌,又恼又恨。忽然想起一件宝贝,道:“我的神煞棍棒,原是仙人送与我岳丈的,除邪破魁,镇压的至宝。我何不将来,破他的妖法?”此时身体虽然束住,喜得两手活动,还好施展,便把神煞棍棒迎风一晃,抖了几抖,依然成了一条驾带。当时匡胤拿住了鸾带的两头,轻轻望前一套,不歪不斜,套住了美英的脖子,即便往后一拽,把咽喉收住。美英不曾提防,措手不及,只见瞪住了双眼,粉面作红,嗓子里只打呼噜。此时美英动弹不得,匡胤的身躯就觉比前活动了些,遂将宝带打了一个结,用手一拖,早把美英带下马去,跌得昏迷不醒。郑恩大步赶向跟前,道:“二哥,你看这女娃娃仰着在地,抖着脚儿,想要叫你去成亲么?”
匡胤道:“休要胡说,快些动手。”郑恩不敢怠慢,举起枣树,口里说声:“去罢!”
用力一下,把美英登时打死。有诗叹之:
学就行兵法术奇,果堪荣耀显门闾。
岂知误入崎岖路,血溅沟渠枉自啼。
董美英既死,那些败残的家丁,各自保着性命,飞奔回家,报知他的姑娘。那姑娘听了,叫苦不迭,泪落如珠。欲要举动声张,怎奈他祸由自取,众所不容。况这土棍霸占,私抽路税,是个绝大的罪名。只因朝政不清,不加访察;更兼那些牧民官宰,都是图家忘国,尸位素餐:所以养成地棍的胚胎,势恶的伎俩。今日一门遭此非命,怎敢妄行举动,告诉别人?把报仇雪耻之心,消于乌有,只好分拨家丁,将良贱老幼的尸骸,各各埋葬。又差人往前面暗暗打听,等他三人去了,好把美英的尸骸草草收埋。正是:
利不苟贪终祸少,事能常忍得安身。
闲话休提。单说匡胤见打死了董美英,把鸾带收回,系在腰中。此时的神钩空器已是无用之物了。那郑恩却在尸旁,嗒嗒的又踢上几脚。匡胤道:“三弟,这不过是个贱货皮囊,你只管踢他何益?我们快去把大哥的伞车推来,大家方好赶路。”
郑恩听言,提了枣树,撒开脚步,仍从原路而走。两个同至坟园,把伞车推动,直望前行。那柴荣正在那里坐地等着,见他二人把车儿推了回来,即便起身相接,询间缘由。匡胤把打死美英之事,大略说了一遍。柴荣嗟叹不已。当时三人各各安坐片时,因见日已沉西,柴荣催促起身行路。于是弟兄三人,轮流推拽。在路之间。
免不得夜宿晓行,饥餐渴饮。
正是有话即长,无事便短。行走之间,早到了一个去处,那边有一座关隘,名叫木铃关。这关隘乃是往来要路,东西通衢,就在平静之时,也是极其严禁的。当下三个行来,离关不远,柴荣开言叫道:“二位贤弟,前面就是木铃关了,这关上向来定下的规矩:凡有过往的客商,未曾过关,必要先起一张路引,才肯放过关去。
二位贤弟,且到那首这座店房安顿过宿,待愚兄到关上起了三张路引,明日方好过去。“说罢,把伞车交与郑恩,自去填写路引。不提。
且说匡胤与郑恩把伞车推往招商店去,拣了一间上好净房,把车儿安下了。叫店家收拾酒饭,二人先自用过,坐着等候柴荣。挨有半时,只见柴荣从外而来,进了店房,觉得眉头不展,面带忧容。匡胤迎上前来,问道:“大哥,那路引起了不曾?”柴荣道:“起虽起了,只是领得两张。”匡胤道:“俺们兄弟三人,为何只起得两张?”柴荣未及开言,探身先往外面一张,看见无人,方才轻轻说道:“二弟,你如今难过此关了。”匡胤道:“兄长,小弟为何难过此关?”柴荣道:“二弟,你难道不知么?只因你在东京杀死了御乐,朝廷出了榜文,遍处访捕凶身。不料渐渐的露了风声,你家父亲恐怕连累,自己出首了一本。因此汉主把贤弟的年貌、姓名,着令画影图形,通行天下,广捕正身。方才我到关前,亲见图样,果与贤弟无二。及看告示上的言语,十分利害,愚兄心甚惊惶。欲要设个计儿,赚过关去,又恐巡关严紧,易至疏虞,倘或查出,反为不美,所以只起了二人的路引回来,别作商量。”
匡胤听了这番言语,只唬得目瞪口呆,低头嗟叹。郑恩道:“二哥,你愁他怎的?依着乐子的主意,咱们明日竟自过关,平安无事,这就罢了;倘然那些驴球入的拦阻咱们,只消把乐子的枣树,二哥的棍棒,打过关去,怕他再来查访不成?”
柴荣道:“三弟轻言。这般举动,如何使得?况这关上军士甚多,岂同儿戏?这是断断难行,还须别议。”匡胤默默无言,暗自踌躇,想了半晌,道:“有了,我有个嫡亲姨母,住在首阳山后,那里多见树木,少见人烟,乃是个幽僻去处。咱们兄弟三人,不如投到那里,住上一年半载,待等事情平静之后,再过关去,投奔母舅那里,安身立命,方是万全。不知兄长以为何如?”
柴荣听说,低头想道:“我本是个经纪买卖之人,相伴着他富贵公子,一来配搭不上,二来又恐招灾惹祸,倘然生出事来,那时岂不连累于我,一齐下水?不苦暂且避他几日,再做道理。”便道:“二弟,你的主见,果是万全,愚兄本当陪侍。
但因我常在木铃关往来,做的主顾生意,那些大小店铺、多要等我的伞去发卖,倘这一次失了信,下回来时,就难发卖了。愚兄之意,不若贤弟先往首阳探亲,暂为安住;待愚兄进关分发了这些货物,随后便来找寻,那时弟兄们依旧盘桓,另寻生计:一则于心无挂,二则不致妨碍了。贤弟以为可否?“匡胤道:”既然兄长买卖要紧,也是正事,小弟怎敢逼勒同行?但兄长独自前行,途路之间,未免辛苦,可着三弟相陪,一同进关发货。倘事毕之后,仍望速来相会,方见弟兄情谊。“匡胤话未说完,只见郑恩跳起来道:”咱乐子不去,乐子不去。“只因这一番分别,有分教:虎伴同途,克尽绨袍之义;龙蟠异域,幸免陷阶之灾。正是:
方图聚首天长日,岂料分离转盼时。
毕竟郑恩果肯去否,且看下回便见端详。
第十二回 笃朋情柴荣赠衣 严国法郑恩验面
诗曰:
绨袍相赠古人情,况是同盟共死生。
义聚果堪联管鲍,心交端不让雷陈。
合离自是神明主,得失终归造化凭。
我劝君而君劝我,莫将名利乱中忱。
又曰:
聚首无几一旦分,前途难以遇汝坟。
莫嫌世情多相阻,国典从来不让君。
话说赵匡胤见柴荣不肯同往首阳山去,只得叫郑恩作伴柴荣,进关发货,等待事毕之后,然后再图会面。只见郑恩大声叫道:“乐子不去,乐子不去,叫大哥自去卖他的伞,咱乐子情愿跟着你走,方才好哩。”匡胤道:“三弟,你有所未知。
大哥生来心慈面善,易被人欺,故此叫你同行,凡事之间,便可商议,你当听从方是正道。“郑恩道:”乐子的心性,只是喜欢着你,怎么你这般强着咱行?“匡胤道:”不然。俺们在路,曾经大闹了几场,此去前途倘有余党作难,料大哥怎能当抵得?有三弟陪行,便可护持。这是论理该然,再勿推阻。“郑恩道:”既然要乐子同伴,乐子也不好拂你的盛情。但咱们所取董达的这些银子,二哥可分一半去,好做盘缠。“匡胤道:”这也不消费心,愚兄略有几许用度。但这项银子,你可交与大哥添作资本,也见贤弟高谊。“又叫一声:”大哥、三弟,赵某就此告别了。“
郑恩上前一把手拉住了,叫道:“二哥,你且慢走,待乐子去买壶酒来与你送行。”
匡胤道:“三弟,不必多烦,愚兄即欲行程,就此分别,倘若久在此间,走漏风声,反为不谐。”郑恩道:“我的二哥,既然盘缠一些也不要,怎的连酒也不肯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