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龙全传 - 第 1 页/共 28 页

序 已巳岁,余肄业村居,暗修之外,概不纷心。适有友人挟一帙以遗余,名曰《飞龙传》。视其事则虚妄无稽,阅其词则浮泛而俚。余时方攻举子业,无暇他涉,偶一寓目,即鄙而置之。无何,屡困场屋,终不得志。余自恨命蹇时乖,青云之想,空误白头。不得已,弃名就利,时或与贾竖辈逐锱铁之利。屈指计之,盖已一十有九年矣。今戊子岁,复理故业,课习之暇,忆往无聊,不禁瞿然有感,以为既不得遂其初心,则稗官野史,亦可以寄郁结之思,所谓发愤之所作,余亦窃取其义焉。 于是检向时所鄙之《飞龙传》,为之删其繁文,汰其俚句,布以雅驯之格,间以清隽之辞,传神写吻,尽态极妍,庶足令阅者惊奇拍案,目不暇给矣。第余才识卑劣,偏陂脱漏之弊,终所不免。兹顾孜孜焉亟为编葺者,不过自抒其穷愁闲放之思,岂真欲与名人著作争长而絜短乎哉! 时乾隆三十三年,岁在戊子,仲秋之望,东隅吴璿题。 第一回 苗训设相遇真龙 匡胤游春骑泥马 词曰: 世事如棋,从来兴废由天命。任他忠佞,端的难侥幸。 圣主垂裳,勋业昭功令。苍生幸,扫秽除氛,才把江山定。 右调《点绛唇》 话说从古以来,国运递更,皆有定数,治极则乱,乱极则治,一定之理也。天下自唐季以来,五代纷更,数十年间,帝王凡易八姓十三君,僭窃相踵,战争不息,人民有倒悬之苦,将士多汗马之劳,终于立国不长,究非真命之主。独至大宋,圣人应运而兴,御极以来,削平伪镇,把锦绣江山,奠定得十分安固,相传三百年鸿业。历国恁般久长,这也因他神武不杀,仁义居心,所以如此。观其伐南唐时,命曹彬云:“城陷之日,慎勿杀戮。设若困斗,则李煜一门,不可加害。”只此数语,便如《孟子》所谓:“不嗜杀人者,能一之矣。”然此仁心义闻,虽三尺童子,亦知其为尧、舜之君也,不必烦言多赘。只就他未登九五之时,把那三打韩通、禅州结义这许多事迹,表白出来,可以使闻者惊心,观者吐舌。方知英雄举动,迥异庸愚,毕竟有掀天拔地之形,搅海翻江之势;正如暗中指使,冥里施为,诚有不期然而然者。有诗为证: 龙虎行藏自不同,辉煌事业有奇踪。 时君若肯行仁政,真主如何降九重? 话说后汉高祖皇帝刘智远晏驾之后,太子承祐登基,庙号隐帝。为人懦弱有余,刚断不足。即位以来,虽不能海晏河清,却也算得烽烟消熄,承平日久,世道粗宁。 这时有一位先生,姓苗名训,字光义,能知过去未来,善晓天文地理。他奉了师父陈抟老祖之命,下山来扮做相士模样,遍游天下,寻访真主。那时正在东京汴梁城中,开着相馆,每日间,哄动那些争名夺利的人,都来论相,真个挨挤不开,十分闹热。一日清晨,光义起来开馆,挂了那个辨鱼龙、定优劣的招牌,垂帘洒扫已毕,正在闲坐,只见一位青年公子,独自信步进来,光义抬头一看,暗暗吃惊,连连点首。怎见得那人的好相?只见: 尧眉舜目,禹背汤腰。两耳垂肩,棱角分明征厚福;双手过膝,指挥开拓掌威权。面如重枣发光芒,地朝天挺;身似泰山敦厚重,虎步龙行。异相非常,虽道潜龙勿用;飞腾有待,足知垂拱平章、漫夸辟土紫微星,敢比开疆赤帝子。 这人非别,就是那个开三百年基业的领袖,传十八代子孙的班头:姓赵名匡胤,表字元朗,世本涿郡人氏。父亲赵弘殷,现为殿前都指挥之职。母亲杜氏夫人。原来赵弘殷所生三子一女:长匡胤,次匡义,三光美,四玉容小姐。这匡胤之生,因后唐明宗皇帝登极之年,每夜在于宫中焚香祝天道:“某乃无福,因世大乱,为众所推。愿天早生圣人,为生民之主。”那玉帝感他立念真诚,为君仁爱,即命赤须火龙下降人间,统系治世,生于洛阳夹马营中,赤光满室,营中异香,经宿不散,因此父母称他为香孩儿。后因石敬瑭拜认契丹为父,借兵篡唐,赵弘殷挈家避乱于路,肩挑二子,遇一异人指说道:“此担中乃二天子也。世上说道无天子,今日天子一担挑。”因住居于汴梁城双龙巷内。至后汉立朝,弘殷方才出仕。此时匡胤正当年交一十八岁,生得容貌雄伟,器度豁达,更兼精通武艺,膂力过人。娶妻贺氏金蝉,十分贤淑。那匡胤生性豪侠,又与本郡张光远、罗彦威二人结为生死之交,每日在汴梁城中,生非闯事,喜打不平。 这日清晨,早起无事,出外闲游,打从相馆门首经过,举步进门,意欲推相。 却值苗光义闲坐在此,抬头一见,不觉惊喜道:“此人便是帝王之相,吾昨日排下一卦,应在今日清晨有真主临门,不想果应其兆。”立起身来,往外一张,四顾无人,回身即望匡胤纳头便拜,口称:“万岁,小道苗光义接驾有迟,望乞恕罪。” 匡胤一闻此言,不觉大惊道:“你这泼道,想是疯癫的么?怎的发这胡言乱语,是何道理?”光义道:“小道并不疯癫,因见天下汹汹,久无真主,当今后帝亦非命世之姿,特奉师命下山,寻访帝星。今幸得遇,事非偶然,主公实为应运兴隆之主,不数年间,管教身登九五。请主公勿疑。”匡胤听了这一席言语,越然发怒道:“吾把你这疯癫的泼道!这里什么去处,你敢信口胡言?人人道你阴阳有准,祸福无差;据我看来,原来你是捏造妖言,诬民惑众,情殊可恨,理实难容!”一面说着,一面立起身来,挥袖撩衣,举手便打。只听得: 劈啪连声,哩啦遍室。劈啪连声,椅凳桌台敲折脚;哩啦遍室,琴棋书画打成堆。炉盏帘瓶,那管他古玩时新,着手处西歪东倒;纸墨笔砚,凭着你金镶玉砌,顺性时流水落花。正是一时举手不容情,凭你神仙也退避。 匡胤一时怒起,把相馆中的什物等件,尽都打翻,零星满地。那苗光义见他势头凶猛,一时遮拦不及,只得往后退避。 此时过往之人,渐渐多了,见是赵舍人在此厮闹,又且不知他的缘故,谁敢上前相劝一声?只好远远的立着观望。 正在喧攘之际,只见人丛里走出两个豪华公子,进来扶住了匡胤,说道:“大哥,为着何事,便这等喧闹?”匡胤回头看时,乃是张光远、罗彦威二人,便道:“二位贤弟不必相劝,我还须打这泼道。”二人道:“大哥不可造次,有话可与小弟们说知,我等好与你和解。”匡胤悄悄的说道:“我来叫他相面,谁知他一见愚兄,便称什么万岁。这里辇毂之下,岂可容他胡言乱语?倘被别人听着,叫愚兄怎的抵当?”张光远道:“大哥你也是呆的,量这个疯癫的道人,话来无凭无据,由他胡说,自有凶人来驱除他的,你何必发怒,与他一般见识?”罗彦威道:“目今世上的医卜星相,都是专靠这些浮词混话,奉承得人心窝儿十分欢喜,便好资财人手,满利肥身。这是骗人的迷局,都是如此,你我不入他的局骗也就罢了,闹他则甚?俺弟兄闲在这里,且往别处去消遣片时,倒是赏心乐事,何必在此攘这空气?” 说罢,两个拉了匡胤的手,往外便走。那苗光义见匡胤去了,即忙出来,走至街坊,又叫道:“三位且留贵步,我小道还有几句言语奉嘱,幸垂清听。”遂说道:“此去休要入庙堂,一时戏耍见灾殃。 今年运限逢驿马,只为单骑离故乡。“ 匡胤道:“二位贤弟,你可听他口中还在那里胡讲?”二人道:“大哥,我们只管走罢了,听他则甚?”那苗光义想道:“我周游天下,遍访真主,不道在汴梁遇着。但如今尚非其时,待我再用些工夫,前去访寻好汉,使他待时而动,辅佐兴王,成就这万世不拔之基,得见淳古太平之象:一则完了我奉师命下山的本愿;二则可使那百姓们早早享些福泽,免了干戈锋镝之灾。”主意已定,即便收了相馆,整备云游。按下不提。 单说匡胤等弟兄三人,缓步前行,观看景致。此时正当清明时候,一路来,但见: 柳绿桃红,共映春光明媚;青尘紫陌,谁闻禁火空斋。木深处,杏花村里,何须更指牧童;市集中,烟柳皇都,那得趋陪欢伯。闹热街心,虽常接纸灰飞蝴蝶;朔南墓道,却连闻泪血染杜鹃。正是可爱一年寒食节,无花无酒步芳场。 当时弟兄三人,随步闲游,观玩景致,固是赏心乐意,娱目舒怀,十分赞叹。 正走之间,只见前面一座古庙,殿宇巍峨,甚是清静,耳边又闻钟鼓之声。张光远叫道:“大哥,你听那庙里钟鸣鼓响,必是在那里建些道场,俺们何不进去随喜片时?”罗彦威道:“说得有理。我们走得烦了,且进去歇歇脚儿,吃杯茶解渴解渴,也是好的。”三人举步进了庙门,把眼一张,乃是一座城隍庙,真是破坏不堪,人烟杳绝,那里见什么功德道场。 匡胤道:“二位贤弟,这座乃是枯庙,你看人影全无,那里有什么功德,我们进来做甚?”罗彦威道:“这又奇了,方才我们在外,明明听得钟鼓之声,怎么进了庙门,一时钟也不鸣,鼓也不响,连人影儿都一个也无?这青天白日,却不作怪么?”张光远道:“是了,常言道‘鬼打鼓’,难道不会撞钟?方才想是那些小鬼儿在此打诨作乐,遇着我们进来,他便回避了,所以不响,也未可知。”匡胤拍手大笑道:“张贤弟向来专会说那趣话儿的,你们猜的都也不是。俺常听见老人家说:‘鼓不打自响,钟不撞自鸣,定有真命天子在此经过。’今日这里,只有你我三人,敢是谁有皇帝的福分不成?”张光远道:“这等说来,大哥必定是个真命天子。” 匡胤道:“何以见得?”张光远道:“适才那个相士说的,大哥有天子的福分,小弟想来一定无疑。若是大哥做了皇帝,不要忘了我们患难的兄弟,千万挈带做个王子耍耍,也见得大哥面上的光彩。”匡胤道:“兄弟,你怎么同着那相士一般儿胡讲起来?这‘皇帝’两字,非同小可,焉能轮得着我?你们休得胡言,不思忌讳。” 罗彦威道:“虽然如此,却也论不定的,常言说得好,道是:”皇帝轮流转,今年到我家。‘自从盘古到今,何曾见这皇帝是一家做的?“张光远接口道:”真是定不得的,即如当今朝代,去世的皇帝,他是养马的火头军出身,怎么后来立了许多事业,建了许多功绩,一朝发迹,便做起皇帝来?又道:“寒门产贵子,白户出公卿。’况大哥名门贵族,那里定得?”匡胤道:“果有此事么?”罗彦威道:“那个说谎?我们也不须闲论,今日趁着无事,这真皇帝虽还未做,且装个假皇帝试试,装得像的,便算真命。”张光远道:“说得是,我们竟是轮流装起便了。” 匡胤见他们说得高兴,也便欢喜道:“既是如此,你我也不必相让,这里有一匹泥马在此,我们轮流骑坐,看是那个骑在马上,会行动得几步的,才算得真主无疑。”二人道:“大哥所见甚当。”正是: 沿江撒下钩和线,从中钓出是非来。 当下匡胤说道:“我们先从幼的骑起,竟是罗兄弟先骑,次后张兄弟,末后便是愚兄。”罗彦威听言,不胜欢喜,口中说了一声:“领命。”即便拾了一根树枝儿,走将过去,卷袖撩衣,奋身上马,叫一声:“二位兄长,小弟占先有罪了。” 即忙举起树枝儿,把那泥马的后股上尽力一鞭,喝声:“快走!”那马那里得动,彦威连打几下,依然不动。心下十分焦躁,一时脸涨通红,即便骂道:“攮刀子的瘟畜生!我皇帝骑在你身上,也该走动走动,怎么的只是呆呆地立着?”便把两只脚在马肚子上乱踢,只磕得那泥屑倾落下来,莫想分毫移动。张光远在旁大笑道:“兄弟,你没福做皇帝也就罢了,怎的狠命儿把马乱踢,强要他走?须待我来骑个模样儿与你瞧瞧。”彦威自觉无趣,只得走了下来。张光远上前,用手扳住了马脖子,蹿将上去,把马屁股上拍了两掌,那马安然不动。心下也是懊恼起来,犹恐他二人笑话,只得把两脚夹住不放,思量要他移动。谁知夹了半日,竟不相干,使着性子,也就跳了下来。彦威笑道:“你怎的不叫他行动一遭?也如我一般的空坐一回,没情没绪,像甚模样?”光远道:“俺与你弟兄两个,都没有皇帝的福分,让与大哥做了罢。” 匡胤道:“二位贤弟都已骑过,如今待愚兄上去试试。”说罢,举一步上前,把马细看一遍,喝彩道:“果然好一匹赤兔龙驹!只是少了一口气。”遂左手搭着马鬃,右手按着马鞍,将要上马,先是暗暗的祝道:“苍天在上,弟子赵匡胤日后若果有天子之分,此马骑上就行;若无天子之分,此马端然不动。”祝毕,早已惊动了庙内神明,那城隍、土地听知匡胤要骑泥马,都在两旁伺候,看见匡胤上了马,即忙令四个小鬼扛抬马脚,一对判官扯拽缰绳,城隍上前坠镫,土地随后加鞭,暗里施展。却好匡胤把树枝儿打了三鞭,只见前后鬃尾,有些摇动。罗彦威拍手大笑道:“原是大哥有福,你看那马动起来了。”匡胤也是欢喜道:“二位贤弟,这马略略的摇动些儿,何足为奇?待愚兄索性叫他走上几步,与你们看看,觉得有兴。” 遂又加上三鞭,那马就腾挪起来,驮了匡胤出了庙门,往街上乱跑。 那汴梁城内的百姓,倏忽间看见匡胤骑了泥马奔驰,各各惊疑不止,都是三个一块,四个一堆,唧唧哝哝的说道:“青天白日,怎么出了这一个妖怪?把泥马都骑了出来,真个从来未见,亘古奇闻。”一个道:“不知那家的小娃子,这等顽皮,若使官府知道了,不当稳便,只怕还要带累他的父母受累哩。”一个认得的道:“列位不必胡猜乱讲,也不消与他担这惊忧。这个孩子,也不是个没根基的,他父亲乃是赵弘殷老爷,现做着御前都指挥之职。他恃着父亲的官势,凭你风火都不怕的,你们指说他则甚?”内中就有几个游手好闲的人,听了这番言语,即便一齐挤在马后,胡吵乱闹,做势声张。光远见势头不好,忙上前道:“大哥,不要作耍了,你看众人这般声势,大是不便,倘若弄出事来,如何抵当?你快些交还了马,我们二人先回,在家等候。”匡胤道:“贤弟言之有理,你们先回,俺即就来。”光远二人竟自去了。匡胤遂把泥马加上数鞭,那马四蹄一纵,一个回头,返身复跑到庙内,归于原所。匡胤下马看时,只见泥马身上汗如雨点,淋漓不止,心内甚觉希奇。 即时转身离庙,回到府中。不提。 却说那些看的人民,纷纷议论,只说个不了,一传十,十传百。正是: 好事不出门,奇事传千里。 这件事传到了五城兵马司的耳边,十分惊骇,说道:“怎的赵弘殷家教不严,纵子为非,作此怪异不经之事?妖言惑众,论例该斩;况此事系众目所睹,岂同小可?我为巡城之职,理宜奏闻;若为朋友之情,匿而不奏,这知情不举的罪名,亦所不免。我宁可得罪于友,不可得罪于君。”遂即合齐同等官僚,议成本章,单候明日五更,面奏其事。只因这一奏,有分教:督藩堂上,新添了龙潜凤逸的配军;行院门中,得遇那软玉温香的知己。正是: 人间祸福惟天判,暗里排为不自由。 毕竟汉主听奏,怎生发落,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配大名窦公款洽 游行院韩妓殷勤 词曰: 恩谴配他乡,斜倚征鞍心折。花谢水流无歇,幸有章台接。可人何必赘清吟? 只要情相合。萍踪遇此缘,回首天涯欲别。 有调《好事近》 话说巡城兵马司闻了匡胤戏骑泥马之事,一时不敢隐瞒,遂即连夜修成本章。 至次日清晨,隐帝没坐早朝,但见: 画鼓声连玉磬,金钟款撞幽喧。静鞭三下报多銮,文武一齐上殿。个个扬尘舞蹈,君王免礼传宣。从来上古到如今,每日清晨朝典。 文武既集,有当驾官传宣喝道:“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班。”道言未了,只见左班中闪出一官,俯伏金阶,口称:“万岁,臣御史周凯有事读奏。”隐帝道:“卿有何事?可即奏来。”周凯道:“臣有本章,上达天听。”遂将本呈上。当殿官按本,展开龙案之上。隐帝举目观看,上写道: 臣闻圣人不语怪,国家有常经,语怪则民志易淆,经正则民心不乱。一其章程,严其典则,非矫制也,盖所以检束乎民心,而安定夫民志者也。伏见都指挥赵弘殷之子赵匡胤,年已及壮,习尚未端,昨于通衢道上,有戏骑泥马一事。臣窃谓事虽弄假,势必成真;况乎一人倡乱,众其和之,积而久焉,其祸曷可胜言?将见安者不安,而定者无定矣。臣职守司城,分专巡视,睹此怪异不经之事,理合奏明。伏惟陛下乾纲独断,握法公行,勘决怪乱之一人,以警后来之妄举。则庶乎民志得安,民心克定,而一道同风之盛,复见于今矣。臣不胜激切上奏。 隐帝看罢,便问两班文武道:“据周凯所奏,赵弘殷之子赵匡胤戏骑泥马,惑乱人心。卿等公议,该问何罪?”众臣奏道:“臣等愚昧,不敢定夺,但以妖言惑众而论,依律该问典刑。伏惟陛下圣裁。”隐帝听奏,想了一回道:“论例虽该典刑,姑念功臣之子,宥重拟轻,只问以不合一时行戏,致犯王章,该发大名府充军三年。赵弘殷治家不严,罚俸一载。钦此准行。”弘殷听了此言,大惊不迭,随即请罪谢恩。 当时朝罢回家,独坐厅上,怒气无伸,犹如青天里降下霹雳一般,十分暴怒,道:“气杀吾也!快把香孩儿拿来。”回身走至夫人房中,骂道:“都是你这老不贤,养这祸根,终日纵他性子,任他东闯西走,惹祸招非,如今弄出事来了。”夫人道:“相公为着何事,这等大怒,嗔怪妾身?”赵弘殷便把这事情细细说了一遍,道:“似这样的畜生,玷辱门风,要他何用?快叫这畜生出来,待我一顿板子打死了,免得日后再累我费气。”夫人听罢,双目泪流,上前相劝。弘殷道:“你也不必烦恼,这都是畜生自作自受,该处折磨。如今我也不管,任他历些艰难,吃些苦楚,只算是磨磨性子,也是好的。”夫人道:“但孩儿从小娇养惯的,那里受得这般苦楚?相公若不区处,叫妾身怎的放心得下?”说罢,又是哽哽咽咽的哭将起来。 那赵弘殷听了,不觉情关天性,势迫恩勤,睹此光景,未免动了不忍之心,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我也别无区处,但你既是放心不下,那大名府的总兵,是我年侄,待我与他一封书,叫他在那里照管一二,庶几无事。只是好了这畜生,不知甘苦。” 那夫人听了此言,方才住哭,遂叫安童把大爷请出来。安童答应,去不多时,匡胤已至厅上,见礼了父母,侍立在旁。赵弘殷道:“你这不成器的畜生,干得好事!”匡胤道:“孩儿不曾干什么事。”弘殷喝道:“你还要嘴强?你在城隍庙,骑得好泥马,放得好辔头!如今被巡城御史面奏朝廷,将你问斩;幸亏圣上宽宥,赦了死罪,只发配大名府充军三年。又累我罚俸一载。你这畜生,闯出这样祸来,还说不曾干么?”匡胤听了此言,只气得三尸暴跳,七窍烟腾,叫声:“无道昏君! 我又不谋反叛逆,又不作歹为非,怎么把我充军起来?我断断不去,怕他怎的!“ 弘殷喝住道:“畜生!还要口硬?这是法度当然,谁敢违拗?你岂不知王子犯法,与民同罪?你自己犯了法,怎么骂起圣上来?况且朝廷赦重拟轻,乃是十分的恩典,死中得活,法外施仁。你还不知感激,反在此狂悖么?快些收拾起行,不许担搁。 那大名府的总兵,是我年侄,你去自然照顾你的。“ 正说之间,家将进来禀道:“有本府起了批文,发拨两名长解,已在外厅,伺候公子起行,老爷作速发付。”弘殷遂命收拾起身。登时修下了书札,把行李包裹停当,差了两个管家,跟随服侍。匡胤无可奈何,只得上前拜辞了父母并兄弟,又别了妻子。那老夫人分付道:“我儿,你此去路上,凡事要小心谨慎,不可如在家一般,由着自己性子,须要敛迹,方使我在家安心无虑。”匡胤道:“母亲不必忧心。孩儿因一时戏耍,造此事端,致累二亲惊恐,不肖之罪,万分莫赎,又蒙母亲分付,孩儿安敢不依?”说罢,彼此俱各下泪。正是: 世上万般悲苦事,无过死别与生离。 当下匡胤别了父母,带了二名管家,含泪出门,和着解差上路,五口儿一齐行走。正出城来,远远的望见张光远、罗彦威二人,在那里伺候。匡胤走近前去,见了礼道:“二位贤弟,在此何干?”张光远道:“闻得大哥遭此恩谴,小弟不胜抱歉!因思此事原系俺弟兄三人同做,弄出事来,单教大哥一人前去受苦。小弟等无法可施,只得薄治一小东儿,借前面酒店内饯行三杯,以壮行色。”匡胤道:“这是愚兄的月令低微,与二位贤弟何干?既蒙过费,当得领情。”遂即同至酒店中来。 管家在外等候,单和解差,一共五口儿坐下。酒保拿上酒来,复又排齐了几品肴馔,彼此觥筹交错了一会。光远开言说道:“小弟有一言奉告:今日兄长不幸,遭配大名。第一切须戒性,那里不比得汴梁,有人接应,须当万般收敛,少要生非为嘱。” 匡胤笑道:“兄弟,你怎么这般胆怯?男儿志在四方,那里分得彼此?我此去,无事则休;倘若有人犯我,管教他一家儿头脑都痛,方显得大丈夫的行踪,不似那怕事的懦夫俗子,守株待兔。”说罢,就要拜别。张、罗二人不好相留,只得把匡胤等三人送出酒店,道:“大哥前途保重!”匡胤道:“不必二位嘱咐。”两边竟拱手而别。有诗为证: 茅舍谈心共诉衷,临歧分袂各西东。 知君此去行藏事,尽在殷勤数语中。 不说张、罗二人归家。单说匡胤出了酒店,带了管家和着解差,五人望天雄大道而来。一路上免不得饥餐渴饮,夜宿晓行。行走之间,不觉早到了大名府,寻下客店安歇。至次日清晨,匡胤先差两个管家,到那帅府投书。原来那威镇大名府的总兵官,姓窦名溶,乃是赵弘殷的年侄。他这日正在私衙闲坐,忽接着赵府的家书,拆开看了一遍,以下踌躇道:“我闻得赵匡胤平生好生祸事,今日犯了罪,充军到我这里,怎的待他方好?论起充军规例,必须使他贱役,庶于国法无亏;若论年家情谊,又属不雅。这便怎处?”思想了一回,忽然道:“也罢,我如今只得要薄于国法,厚于私情,必须以礼貌相接,岂可泛同常例而行?既于国法尽其虚名,又于年伯托望之情,完其实效,此一举两全之美也,有何不可?”主意已定,即便写了一个请帖,差人同着管家,往下处去通了致意,把匡胤请到府中。两下各见了礼,略叙了几句寒温,窦溶即命排设筵席,款待接风。遂又拣了一所清静的公馆,与匡胤住下。仍令带来的两个管家,随居服侍。复又拨了四名兵丁,轮流伺候。窦溶分置已毕。然后,至次日清晨,批回文书,打发差人回汴梁去讫。这正是: 本为充配,反作亲临。 窦公行义,只体尺音。 匡胤住下公馆,甚自相称。每日供给,俱在帅府支应。又承那窦溶款待丰美,或时小酌,或日开宴,极其恭敬;比那曹操待关公的时节,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上马一锭金,下马一锭银,美女服侍,高爵荣身,其敬爱之情,也不过如是。 倒把那个钦定的配军,竟俨然做了亲临上司的一般无二。匡胤心中也觉十分感激。 自此以后,寂然无事。 过了些时,正值隆冬天气,匡胤心闷无聊,叫过兵丁问道:“你们这里,有什么的好去处,可以游玩得么?”那兵丁道:“我们这里胜地虽多,到了此时,便觉一无趣致。惟前面有个行院,内有一个妇人,姓韩名素梅,生得窈窕超群,丰韵异常。他身虽落在烟尘,性格与众不同,凭你公子王孙不肯轻见。他素来立志,若遇英雄豪杰求见于他,才肯相交结纳。因此,鸨儿也无可奈何,只得由他主意。我这里大名府行院中,也算得他是个有识有守的妓女了。公子既然闷坐无聊,何不到那里走走?或者得能相见,亦未可知。”匡胤听言,大喜道:“既有这个所在,不免去会会何妨?你可引我前去。”就命管家看守书房,带了两个兵丁,步出门来,上了长街,穿过小巷,望前随路而行。 看看已到了院子门首,早见立着那个鸨儿。兵丁上前说了就里,鸨儿慌忙接进中堂,客位坐下,就有丫鬟献茶。彼此谈论了几句,复着丫鬟报知素梅,说有东京赵公子,闻名相访。那丫鬟去不多时,只见内边走出一个美人来。匡胤举眼看时,真个好一位风流标致的女子,轻盈窈窕的佳人。但见: 体态娇柔,丰姿妖媚。不施脂粉,天然美貌花容;无假装修,允矣轻杨弱柳。 眉似远山翠黛,眼如秋水凝波。半启朱唇,皓齿诚堪羞白玉;时翘杏脸,金薇相衬激乌云。樱桃口竹韵丝音,玉手纤纤春笋;燕尾体凤翩鸳伫,金莲娜娜秋菱。正如月女降人间,好似天仙临凡世。 匡胤看了一遍,心下暗暗称赞。只见那美人轻启朱唇,款施莺语,低声说道:“适闻侍儿相报,贵客临门。敢问果系仙乡何处,上姓尊名?愿乞明示。”匡胤笑容可掬,从容笑道:“俺乃东京汴梁城都指挥赵老爷的大公子,名叫匡胤,打飞拳的太岁,治好汉的都头,就是在下。闻知美人芳名冠郡,贤德超凡,因此特来相访。 今蒙不拒,幸甚,幸甚!“素梅闻言,心中暗喜,即便倒身下拜道:”久闻公子英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尊颜,贱妾韩素梅三生之幸也!“匡胤慌忙扶起道:”美人何故行此重礼?“素梅起来,重新见礼,彼此坐下,各饮了香茗,即命摆酒对饮。 两下谈心,俱各欢好。饮够多时,撤席重谈,素梅道:“今既光临,若不嫌亵渎,愿屈一宿,以挹高风,不知尊意如何?”匡胤道:“美人有意,我岂无情?既蒙雅爱,感佩不浅。”遂分付两个兵丁道:“你等先回,我今晚在此盘桓一宵,明日早来伺候。”兵丁道:“公子在此过宿无妨,只不要闯祸生非,怕总帅老爷得知,叫小的带累受苦。”匡胤道:“俺是知道,你等放心回去,不必多言。”兵丁无奈,只得回去。匡胤是夕遂与素梅曲尽欢娱,极其绸缪,真个说不尽万种恩情,描不出千般美景,人间之乐,无过于此矣。 次日起来,梳洗已毕,素梅即叫丫鬟摆上酒来。两人正待对饮,只见丫鬟跑进房来,报道:“姑娘,不好了,那二爷又来了!”素梅闻言,只吓得面如土色,举手无措。匡胤见此形景,心下疑惑,问道:“那个二爷是何等样人?他来作何勾当? 美人听了,便是这等害怕?“素梅道:”公子有所不知。这人姓韩名通,乃是这里大名府的第一个恶棍,自恃力大无穷,精通拳棒,成群结党,打遍大名府,并无敌手。因此人人闻名害怕,见影心寒,取他一个大名,叫做韩二虎,真正凶恶异常,横行无比。就是我们行院中,若或稍慢了他,轻则打骂,重则破家。怎奈贱妾平素不轻见人,以此无奈我何。今日又来混账,若见与公子同坐在此,彼必无状,因此心中甚觉张皇。“匡胤听了这番言语,心窝里顿起无名,不觉大叫道:”反了,反了,气杀吾也!怎么的一个韩二狗,便装点得这般利害?岂不知俺赵匡胤,是个打光棍的行手,凭你什么三头六臂,伏虎降龙的手段,若遇了俺时,须叫他走了进来,爬了出去。美人你只管放心,莫要害怕。“顷刻间,叫丫鬟把桌子搬去,又将那什物家伙,尽行收拾过了,单剩下两张交椅,与着素梅并肩坐下。只听得外面一片声叫喊进来,道:”你们这些小贱婢,都躲往那里去了?怎的一个也不来迎接我二爷!“ 素梅听了,抖衣战兢,立起身来,往内要走。匡胤一把扯住道:“美人不要怕他,有我在此。” 说话之间,只见一个大汉走进房来,匡胤抬头看时,果然好一条汉子,但见:身长一丈,膀阔三停,相貌堂堂,威风凛凛,满脸杀气,举步进房。见了匡胤与素梅坐着,佯佯不睬,即时心中大怒,开言骂道:“小淫妇,你往常自恃姿容,多端做作,不肯接陪我二爷,只道你守节到底,甘处空房。怎么改变初心,与那野鸟厮缠?你就倚仗了孤老的势力,不来迎接我么?”素梅未及回言,早被匡胤大喝一声道:“死囚!你家的祖宗老爷在此,如何这等大呼小叫?”韩通听言,竖目皱眉道:“你是那里来的囚徒,这等可恶?可通个名来,待俺好动手。”匡胤笑道:“原来你也不知,俺若说出大名来,你莫要跑了去。我乃东京汴梁都指挥赵老爷的公子,赵匡胤便是。”韩通听罢,便喝道:“赵匡胤,你口中乳臭未退,头上胎发犹存,有多大本领,敢来俺大名府中纳命?不要走,吃我一拳。”说未了,早望匡胤劈面打来。只因这一番争斗,有分教:开疆帝王,显八面威风;兴国臣僚,让一筹锐气。 正是: 疆场未建山河策,妓院先展龙虎争。 不知匡胤怎的招架,且看下回便知。 第三回 赵匡胤一打韩通 勾栏院独坐龙椅 诗曰: 萍水相逢一巨豪,任他梗化岂能逃。 心怀剔弊神堪接,力欲除奸气自高。 国典满期行色动,村醪过量意情骄。 本来赋性应如此,未济何妨试一遭。 话说赵匡胤游玩勾栏,遇着了韩通,彼此争嚷几句,那韩通大怒,举手便打。 匡胤见他势头来得凶猛,侧身闪过,复手也还一拳。韩通也便躲过。两个登时交手,扑扑的一齐跳出房来,就在天井中间,各自丢开架子,拳手相交,一场好打。但见: 一个是开朝真主,一个是兴国元臣。一个是打遍汴京无敌手,一个是横行大郡逞高强。这个要依六韬吕望安天下,那个要学三略黄公定太平。这个是金鸡独立朝天蹬,那个是鹞子翻身着地钻。这个是玉女穿梭,那个是黄龙背杖。好个拳棒双全韩二虎,遇了膂力超群赵大郎。看他虎斗龙争,显出你弱我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