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龙全传 - 第 4 页/共 28 页

诗曰: 伍员吹萧市,韩信垂钓台。 昔贤曾混迹,之子亦多才。 落月摇乡树,清淮上酒杯。 诛茅三径在,高咏日悠哉。 又曰: 臂上黑雕弧,腰间金仆姑。 突骑五花马,射杀千年狐。 右录竹垞《少年子》 话说郑恩不见了梆子,正在店中使性,只见那边来了一位先生,口中吆喝道:“相面。贫道乃天下闻名的苗光义,得受异人传授,能知祸福穷通。如有要观尊相的,前来会我。一经相断,无有不准。”说着,就望店中走进,看见郑恩在那里喧闹,把他上下一看,心下早已了然,暗自忖道:“原来是黑虎星官流落在此,待我指点他前程,勿使错误。”遂叫一声:“黑脸的朋友,为着什么事情,在此争闹?” 郑恩回头一看,见是个算命先生,没好气的一声喝道:“你只管去算你的命,管什么闲事?”苗光义道:“朋友,你莫要使性,或者失了什么财帛,说与我知,我与你推算一番,自然晓得。”郑恩听言,说道:“失了什么财帛?只为不见了一个卖油的梆子,乐子在此气闹。”光义道:“原来如此。你且报个时辰来,我与你算。” 郑恩遂报了个戌时。光义屈指寻爻,算了一回,道:“戌者狗也,五行属土。那油梆是木刻成的。以木克土,这梆子不是土掩,必定被看家黄犬衔去,你且在狗窠里去寻,包管寻着。”郑恩闻言,扯了店家,一同来到狗窠边一看,只见这梆子果然横着在窠里。郑恩拿了出来,欢天喜地道:“果然好个口灵的先生,乐子生长多年,从来没有看见。你替乐子相一相面看,看后来的造化可是好么?”苗光义道:“你既要相面,可跟我出城,细细说与你知道。”郑恩听罢,挑了油担,跟着光义离了店家,出平定州而来。正是: 喜他推算如影响,便要搜寻指后来。 二人行够多时,到了平原旷野之处,郑恩把油担放下,说道:“口灵的先生,如今已出了城了,你可替乐子相一相,乐子必然谢你。”光义道:“相面不难,先问尊姓大名,何处人氏,贫道然后送相,不取酬仪。”郑恩道:“乐子是山西乔山县人氏,姓郑名恩,号叫子明。”苗光义道:“子明兄,我看你尊相,目今尚在平平。待过几年,交了鸿运,然后时来福至,建立功名。他日玉带垂腰,身居王位,其福不可限量。我有个柬帖儿在此,还有八个铜钱,交付与你,你可紧紧收藏,万勿遗失。从今为始,每日生意,切不可往别处流连,只在销金桥左右而行。谨记九月重阳,好去勤王救驾,若遇了红面英雄,便是真主,你的功名,就在这人身上。 可把这钱与柬帖交与此人。我有几句要言,你可牢记: 黄土坡前结义,下山虎保双龙。 木铃离合有定,悲欢情意无穷。 若问先生名姓,光义苗姓真宗。 今朝在此分手,禅州聚义相逢。“ 光义说罢,拱手徜徉而去。郑恩听了这一席话,欲待不信,这卖油梆子现在,是他掐算出来的,似乎有根有据,怎么不信?欲待信他,一时那得玉带垂腰,高封王位?想了一回,忽然道:“也罢,我如今且去卖油,到那重阳日,再作商量。” 遂把油担挑了就走,往各处去卖。 不觉过了二十余日,这一日正遇了重阳日,郑恩出来生意,却从销金桥过,只见桥上税棚拆倒,那些戥子、夹剪、算盘等物,撂在桥旁,抽税的人,一个不见。 原来这些众人,平日见了郑恩,都是惧怕,非惟不敢与他要税,反把好酒好肉,常常请他;倘有一毫怠慢之处,便要吃他罗唣,所以董达自己也不好奈何他。当时郑恩上得桥来,看见人影全无,恐怕没有酒吃,心下早有几分不快,口内呐呐的骂道:“这些驴球入的,怎么一个也不见?想是撞着了吃生米饭的,将他的道路坏了,故此这样光景。我且休要管他,且把这些物件拿去,换些酒呷,也是好的,只当是天公报应罢了。”遂即放下油担,将算盘、戥、剪等物拾将起来,夹在腰间,挑了担子,下桥而走。来至一座酒店,进内叫道:“掌柜的,乐子有几件东西在此,与你换几壶酒来呷呷。”店家听言,把眼一看,说声:“啊哟!我的黑爷,你又来惹祸了,这是税棚里的东西,董大爷因此在那里费气,谁敢收他的物件?你若没有钱时,且吃了去,改日有钱,然后还我,倒可使得。”那店家说罢,遂把酒食送与郑恩。 郑恩也不推辞,将酒食畅吃了一回,抖撒肚子,将身立起,说道:“掌柜的,你且记着个日子,改日乐子有了钱,好来还你。”店家道:“今日是九月重阳,你只要记得明白就是了。” 郑恩听了日期,猛可的想起苗光义的言语,道:“他叫我九月重阳节等候救驾,如今驾在那里?看起来多是说谎,莫要信他。”把油担挑在肩头,又将算盘、戥、剪等物依旧夹在腰间,出了店门,顺着河沿向南而走。忽然想道:“乐子油已卖完,只这两只油篓,用了多时,里面积下许多泥垢,今日空闲在此,何不把他洗洗,也得干净些。”遂把担子歇下,解落绳儿,将算盘、戥、剪等物捆缚好,也放在岸旁。 然后将两只油篓浸在水中,弯着腰儿,晃来晃去,只在水面上浮晃,晃了半日,并无一些水儿泄进。郑恩心中十分急躁,狠命的用力往下一按,谁想用力太猛,揻得水势望上一攻,把那油篓歪在一旁,顺着水性,如风帆的一般,竟往正南上淌去了。 郑恩只急得拍手踯脚,无法奈何,只得脱下衣服鞋袜,放在河滩,跳下水来,也不顾自己的物件,也不管拾来的东西,凫在水面,望着正南上喊叫追赶,指望捞着了油篓,方才罢休。正是: 构难无由遇,盘桓在水央。 皇天能曲诱,借此往南方。 按下郑恩追赶油篓不提。却说董达领着手下家丁,把匡胤诱进了九曲十八湾中。 内中有两个好汉,哥哥叫做魏青,兄弟名唤魏明。他弟兄两个,力气骁勇,武艺高强,手下聚集得五六百喽罗,虎踞着这座山头,打家劫舍,放火杀人,真的无所不为,官兵莫能剿除。因此,董达与他结为兄弟,彼此济恶,声势相依。当日董达飞奔的进了山口,早逢着了巡山喽卒,叫他报知了这个消息。二魏听报,即忙点起喽罗,各骑了马,都拿乐器,一齐迎下山来,却好遇着。即便放过了董达,阻住山边,等待厮杀。那匡胤正赶之间,猛听得一棒锣声,山凹里冲出两个强人,领了无数喽罗,摇旗呐喊,奔上前来,把匡胤团团围住,狠攻恶战。那董达复又取了兵器,也来助战。这一场相杀,真个龙争虎斗,十分利害。但见: 征烟绕岭,杀气漫山。战鼓声喧,误听雷霆空谷震;枪刀光闪,错观霜电额头飞。天庭帝子似游龙,怒冲冲浩气凌云,直教斗牛坍半壁;草莽山王如哮虎,恶狠狠神威贯日,势必江汉阻长流。鸾带纵横,结就虹霓布舞;戈矛指点,栽成荆棘交加。正是强争恶战势难休,专待英雄来救护。 匡胤虽然勇猛,棍棒精通,怎奈起初追赶,已是步行疲乏,今又遇了生力人马,战够多时,极力维持,终难取胜。一时急躁,狠命相拼,怒气一升,早把泥丸宫挣开,现出这条赤须火龙,起在空中,张牙舞爪。正是: 龙游浅水遭虾笑,虎落平阳被犬欺。 当下匡胤被众人围住厮杀,不觉惊动了护驾神祗,在着空中十分慌乱,四下观望,寻取救驾之人。只见那边黑虎星官,在于河中赶捞油篓,即忙大声叫道:“郑子明,你此时不来救驾,等待何时?”郑恩正在水中,猛听得有人叫他,举首一看,四下无人,心中不信,骂一声:“驴球入的,谁敢来捋虎须戏着乐子?”一面口内叫骂,一面顺着性儿,凫水追赶。那神祗急了,只得又叫一声道:“黑娃子快去救驾,不可迟延。”郑恩复又听得有人叫他的乳名,正要发作,蓦地里听得喊杀之声,抬头一看,只见正南上烟尘陡起,杀雾遮天,那半空中现出一条赤龙,随云伸展。 郑恩在水中见了,暗自忖道:“乐子常听人说,真龙出现,定是真命天子。想来此人必定就是圣驾,乐子的造化稳稳的了。这油篓事小,救驾事大。待乐子走上前去,便见明白。”遂即撤了油篓,凫至河滩,走上岸来,赤着身子,往正南而行。一路上复又想道:“那相面的口灵先生,叫我重阳时节救驾,今日正是九月九日,却遇这真龙出现,恁般凑巧,他说的话,岂不句句多应了?但乐子此去,果遇真主,就与他八拜为交,结个患难相扶的朋友,博得日后封个亲王铁券,却不是好?只是吃亏了乐子手中没有甚么兵器,怎好上前去冲锋厮杀?”正在两难之际,抬头看见那路旁种着数十株枣树,大小不均,丛丛茂密,心下欢喜道:“有了,这酸枣树倒也沉重,何不拔他一株,当当兵器?强似精着拳头,抵当不便。”连忙走至跟前,逐株相了一遭,只拣大大的一株,走近数步,探着身子,将两手擒住了树身,把两腿一蹬,身体望后用力一挣,只听得轰的一声响处,早把那株大树连根带土,拔了起来。遂又磕去了泥根,扯掉了枝叶,约有百余斤沉重。横担肩头,只望那尘起处奔走。看看走进了九曲十八湾,只见那边有许多人马打块儿呐喊厮杀,郑恩便大吼一声道:“驴球入的快快闪开,让乐子来救驾哩!”只这一声,好似: 舌尖上起个霹雳,牙缝里放出春雷。 郑恩这一声大吼,把众人吓得大惊不止。却有董达手下的家人回头一看道:“这是惯卖香油、不交税银的郑恩,俺们常常请他吃酒吃肉,有往无来的硬汉,想必今日前来与我们出力,报答我们平日间的好处哩。”遂齐声高叫道:“郑哥,你是好汉子,可往这里来帮助我们。你若拿得住这漏税的红脸贼,便算你头功,不但日日相请你酒肉如心,我们还要禀明俺大爷,把这销金桥的税银,每年分送你一股,决不亏的。”郑恩听着“红脸”两字,心下更加欢喜,暗暗喝彩道:“好一个口灵的苗先生,真的阴阳有准,算得不差,这里面果有红脸的人,谅来真是圣驾了。乐子不可当面错过。”遂叫声:“驴球入的,乐子要来勤王救驾,博这一条玉带的,怎肯希罕那些臭物,帮助你们?”说罢,举起了这株枣树,大步冲将进去,不顾好歹,望着贼兵如耕田锄地的一般,排头儿乱筑。那些贼兵虽众,无奈这枣树来得利害,不觉的搠着即死,遇着即亡。匡胤围在里面,见外边有人接应,一时胆壮力添,也便使动神煞棍棒,冲杀出来。二人内外夹攻,把这些贼兵,三停之中打死了二停。 那魏青攻杀之间,当不得郑恩这般神力,一时措手不及,承情了一枣树,只打得脑浆迸裂,呜呼哀哉。这魏明见哥哥已死,心下慌张,正待落荒而走,不道冤家路窄,性命该休,又被郑恩赶上前来,竭力奉承了一枣树,也打得筋断骨折,伏惟尚飨。 可怜二魏平日千般凶恶,万种强梁,今日双双俱遭郑恩之手,了命归阴。正是: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善恶必报,迟速有期。 董达见魏氏兄弟已死,料不能胜,发喊一声,脱身逃走去了。正所谓多一日不生,少一日不死,董达不该死于此地,所以逃脱。那余剩的大小贼兵,见主死亡,也各自要顾性命,一哄的四散而逃,走个罄尽。 郑恩既获全胜,把这雌雄二目,望着匡胤一看,果是个红脸大汉,满心欢喜,肩着枣树,大叫一声道:“乐子突来救驾。”匡胤闻言,定睛一看,见他虽然粗鲁,真是一条好汉,但见他生得: 相貌狰狞古怪,行如虎豹奔驰,周身上下黑如泥。浓眉分长短,神眼定雌雄。 枣树权为兵器,轮环运动威风,天主英杰佐明君。旗开俱得胜,马到尽成功。 匡胤见他豪杰,心下先有几分爱惜,暗暗想道:“这黑大汉与我素不相识,便肯赤身露体,拔刀相助,果是世上无双,人间少有。但不知何处英雄,这般义气?” 遂叫声:“壮士,小弟得蒙相救,萍水情高。敢问尊姓大名,仙居何处?”郑恩把手乱摇道:“且休讲,且休讲哩!乐子杀了半日,这肚子里有些饿了,实是难当,且出去吃些东西,再讲未迟。”匡胤心中也是记挂柴荣,巴不得即刻会面,便说道:“壮士说得有理,既然肚中饥了,且到黄土坡自当相待。”说罢,同了郑恩,一齐举步。 出了山凹,看见外边路上来往有人,匡胤便问道:“壮士,你的衣服在于何处,为甚露体而行?甚觉不雅,快去取来穿了,方好行路。”郑恩把嘴一努道:“乐子救驾的心急,故把浑身上下的衣服,都落在水里流去了,只剩下这个收钱的油布兜肚,遮遮这话儿罢了,还要寻他怎么?”匡胤道:“早知如此,方才该把那打死的贼人衣服剥下几件,穿穿也好。”郑恩道:“不要说了,快快走罢。”匡胤道:“这官塘大路,来往人多,旁观不雅,待小弟将这青袍,权与壮士遮体罢了。”便把外面的这领青缎袍脱了下来,递与郑恩。郑恩也不推辞,接过手来,穿在身上,倒也可体。匡胤又把鸾带与他腰中束了。郑恩道:“乐子挂了带几,倒累你撒着身子不成?”匡胤道:“不妨,小弟有带在此。”说罢,把神煞棍棒迎风一抖,口念真言,顷刻变作金光鸾带,束在腰间。把个郑恩喜得手舞足蹈,说道:“乐子生长多年,没有见棍儿会变带的,真是希奇宝贝,妙极,妙极!”匡胤笑道:“壮士,你出口成章,真乃文武全才,小弟委实心爱。”郑恩把小眼儿一挺道:“你休要取笑,乐子生来老实,不会装头做面,讲那好看话头,骗人欢喜的。我们只管走路,真是肚中饿得慌了,快着到黄土坡去吃饭要紧。”匡胤听了,微笑点头,二人带说而行。 来至黄土坡前,抬头一看,只见这轮伞车,却不见那位盟友。匡胤心下大惊,把眼四下观望。只因这一番,有分教:荆棘丛中,豪侠频添气象;烟尘界里,英雄偏长威仪。正是: 莫道他山无兰禊,须知萍水有桃园。 毕竟柴荣躲在何处,且看下回便知。 第九回 黄土坡义结金兰 独龙庄计谋虎狼 诗曰: 道故班荆势尚疏,相投慕义意情孚。 俨如伐暴天心合,无异除残民命苏。 遇变不惊俱是勇,逢餐必饱岂为粗。 至今瞻仰音容下,凛冽秋霜道不孤。 话说匡胤同了郑恩,来至黄土坡前,只见伞车撂在一边,却不见柴荣的形影,心下惊骇不止,即忙叫了数声,只听得坡子下有人答应道:“贤弟,愚兄在此。” 匡胤仔细一看,原来在那避风墙凹之内,席地而坐,赤着上身,在那里搜捉虼蚤。 当时见了匡胤,即将衣服穿了,走至跟前叫道:“贤弟,盼望杀了愚兄。你去追赶董达,胜负如何?”匡胤道:“不要说起,几乎不能与兄长相会。小弟追赶那厮,意欲当途剪灭,不料被他诱进了九曲十八湾中,纠合山寇,阻住厮拼。一来贼人势众,小弟势孤;二来路径不熟,战场狭窄:相持多时,急切不能取胜。正在危急,幸遇这位壮士挺身前来,奋勇冲破重围,打死赋人无数,董达漏网而逃。小弟因记挂仁兄,未曾追赶,只得同着这位壮士回来,得与兄长相见,真万千之幸也。” 柴荣听了此言,心下一忧一喜:忧的恐怕董达从此逃去,怀恨在心,别生枝叶,倘后孤身来往,保无暗设机关,难免性命之虑;喜的匡胤得胜而回,克张锐气,又得郑恩为伴,朝夕相从,日后或有事端,亦可望其助益。当时往那匡胤背后一看,见是一条黑汉,形相狰狞,容颜凶恶,肩上驮了一根枣树,强强的立在背后,屹然不动。心下略有几分胆怯,开言问道:“这壮士尊姓大名,府居何处?”匡胤道:“小弟一时仓卒,兀尚未知其详。因思这位好汉萍水高情,义气相尚,真是人间少有,世上无双,小弟心实敬爱,意欲与他八拜为交,做个异姓骨肉,患难相扶。不知兄长意下如何?”柴荣大喜道:“贤弟之言,深合吾意。但此处山地荒凉,人烟绝少,这些香烛牲礼之仪,一些全无,如何是好?” 郑恩道:“这有何难?那前面村镇上,这些买卖店铺人家,乐子尽多认得。你们要买香烛福物,只消拿些银子出来,待乐子去走一遭,包管件件都有。”匡胤就在行囊取些碎银,递与郑恩。郑恩接在手中,即时离了黄土坡,赶至村镇之上,往那熟食店中,买了一只烧熟的肥大公鸡,一个煮烂的壮大猪首,一尾大熟鱼,一坛美酒,又买了百十个上好精致馍馍。走到平日买油主顾人家,借了一只布袋,把这些食物,一齐装在袋里,背上肩头,一只手拎了这坛美酒,望着旧路回来。刚走得几步,只见路旁有一酒店,那门首摆着行灶铁锅,锅内正在那里气漫漫沸腾腾的煮着牛肉,香风过处,触着心怀。即便走进店中,拣了四个大牛蹄,可可的将余下零银交还了,叫店家把刀切碎,掺上些椒盐,撩起这青袍兜子来裹了,揣在腰间。即便掮上了袋,一手拎着了酒,转身就走。一路上便把这碎牛蹄,大把的抓着,往口里乱丢,也不辨甚么滋味,那管他生熟不匀,竟是囫囫囵囵滚下了肚,未曾走至坡前,四个牛蹄早已归结得干干净净。 当时来至坡前,见了柴荣、匡胤,连忙把嘴揩了,放下福物酒食,张着这血盆般那张大口,嘻嘻笑道:“快着快着,我们拜过了朋友,便好都来受用,休叫福物没了热气。”匡胤道:“壮士不须性急,我们且把年齿一序,然后好拜。”郑恩听言,把嘴一咂道:“你们忒也噜苏,有甚的年齿不年齿?只是胡乱儿拜拜便罢,要是这样担搁了工夫,叫乐子吃了冷食,难为这肚子作祟。”匡胤笑道:“壮士,你原来不知,我们序了年齿,方好排行称谓;不然,谁兄谁弟,怎好称呼?你须快快儿说。”郑恩受逼不过,只得一口气道:“乐子住在山西乔山县地方,姓郑名恩,号叫子明,乳名黑娃子,年长一十八岁,腊月三十日子时生的,这便是乐子确真的年齿。” 匡胤道:“如此说来,你今年一十八岁,我是一十九岁,大哥二十岁。序齿而来,该是柴兄居长,我当第二,你是 第三。我们就此参拜天地。”郑恩道:“不中用,不中用!要拜朋友,须都依着乐子的主意,必要让你居长,乐子第二,这姓柴的第三。依这主意,乐子方肯与你们结拜;若不依乐子的说话,就趁早儿你东我西,大家撒开散伙。”匡胤道:“岂有此理!为人只有长幼次序,若无次序,便乖伦理,与那鸡犬何异?况柴大哥先曾与我拜过朋友,他兄我弟,伦次昭然,如今怎敢逾礼,占他上位起来?郑兄不必多言,还是柴兄居长,方是一定之理。”郑恩哈哈大笑道:“我的哥,乐子却勉强你不过,就是依着你的主意罢了,若再与你说话,真个把这福物冷了不成。”说罢,将袋里三牲福物取将出来,排在伞车之上。 三人正欲下拜,匡胤猛地叫道:“子明,你为何不请了香烛来?”郑恩把手一拍,笑道:“果然乐子忘了,只为想了那吃的,就忘怀这烧的了。也罢,待乐子扒上三个土堆儿,权当了香烛罢。”柴荣道:“子明言之有理,俺弟兄们撮土为香,拜告天地,各要虔心,不可虚谎。”三人遂一齐下拜,各说了里居姓氏,年月日时,无过同心合胆,不怀异念之意。彼时誓拜天地已毕,序了次序,各人又对拜了八拜。 然后把三牲福物、馍馍酒食等物,各自依量饱餐了一顿,方才整备行程。正是: 漫道拜盟称庆幸,须知仇敌暗分排。 当下三人正欲前行,只见郑恩猛然叫声:“二哥,且慢行走,乐子想着一件事情,却几乎又忘怀了。”遂向胸前取出那个油透的放钱兜肚来,探着指头往兜子里一摸,摸出一个方方折好的柬帖儿来,递与匡胤道:“二哥,这是相面的口灵苗先生叫我把与你的,故此带在身边。前不遗失,亏了这个放钱兜子油透已足,水泄不漏,方才得个干净;不然,乐子凫水的时节,却不浸得湿烂了么?”说罢,哈哈大笑。匡胤接过手来,拆开观看,那柬帖里面夹着一个包儿,打开看时,里面包着八个铜钱,那纸上写着六个字道:“此钱千博千赢。”又看那帖儿上,也写着两行细字,说道:“输了鸾带莫输山,赌去银钱莫赌誓。”匡胤看了,一时不解其意,只得把那八个铜钱收在腰中,将柬帖扯得纷纷牺碎,吃在肚中,口内呐呐的骂着。柴荣道:“贤弟,为何将这柬帖扯碎,又是这般痛骂着他?莫非其中言语,有甚恶了你么?”匡胤道:“仁兄有所不知。这个人名唤苗光义,乃是游方道士,设局愚人。 当时在东京相遇,观看小弟的相,因他言语荒唐,不循道理,被小弟厮闹了一场,驱之境外。不知后来怎么又遇着了三弟,将这柬帖寄我。今观他胡诌匪言,谁肯信他?故此一时扯碎,付之流水罢了。“郑恩道:”二哥,你也忒杀糊涂了,乐子若不亏他的相准卦灵,怎么能够遇着你们,结拜兄弟?他便这等口灵,你却偏偏奚落,岂不罪过?“匡胤道:”兄弟,这些闲话,你也休提。如今趁此天气尚早,我们快些赶路,莫教耽误时光,错过了宿店。“柴荣接口道:”二弟言之有理。“遂把伞车推将起来。郑恩就把那只盛福物的袋儿卷了,揣在雨伞中间,就与匡胤在前,轮流纠扯,望着关西大路而行。 走了多时,天色将晚,却好推进了一座村庄。觅了一个店铺,把伞车推进了店,拣下一所洁净房屋,安顿了车儿行李。匡胤就叫店小二安排晚饭来用。小二道:“客官,你们原来不知。我这里独龙庄,只有俺们这座店儿。来往客人,不过安宿,只取火钱十文,每人依此常例;若要酒饭,须着自己打火,所以这饭食是从来不管的,客官们自寻方便。”匡胤听罢,打开银包,取了一块银子,递与小二道:“既然如此,你便替我去买些米,并要几斤熟肉,打上一坛好酒。剩下的,就算你的火钱。”柴荣道:“贤弟,不消你过费,我车上现有米粮在此,就是那酒肉之费,愚兄自当整备。”遂叫匡胤把银子收了,打开自己银包,称了一块三四钱重的银子,递与小二去买酒肉。又叫郑恩把伞车上席篓里的米,煮起饭来。郑恩走至车前,把篓子提将出来。看那壁间,现摆着行灶、铁锅、薪、水等物。就将篓盖除下,把篓里的米一看,也不论他多少,倾空倒将出来,装在锅子里,加上些水煮将起来。不期锅小米多,竟煮了一锅的生米饭。原来郑恩一则生来粗俗,二则食量甚大,起先取米之时,未免嫌少。及至煮成了这锅生饭,就使他一个独吞,量不言多。多少既已不论,这生熟两字,亦必不辨矣。这正是: 天赋英雄性,膜腔自不同。 脯浆遂我食,尚道肚皮空。 比及郑恩煮完,小二买了酒肉进来,交付已毕,自己往店中去了。三人坐下,各把酒肉用了一回。将要用饭,柴荣走至锅边,开了锅盖,往内一看,只见满满的一锅生米饭,便叫郑恩过去道:“三弟,你为何煮出这样生饭来?叫人如何可吃?” 郑恩道:“大哥,你嫌他生,乐子日常受用,专靠着这生饭。你依着乐子也多吃些,管叫你明日力气觉得大了,走路也觉得快了。你吃你吃!”柴荣摇头道:“难吃难吃。”郑恩道:“大哥,你果然怕吃,待乐子吃与你看,你莫要笑话。”说罢,拿起碗来,盛了便吃,也不用菜,也不用汤,竟是左一碗,右一碗,登时把一锅的生米饭,挨挨挤挤都装在那个肚里去了,就笑嘻嘻的道:“何如?乐子专会吃这些饭的。”柴荣只道篓子里还有剩下米粮,欲待取来自煮,便往车前取篓一看,却已粒米全无,空空如也,心下甚觉惊骇,道:“三弟,还有那余剩的米在那里?”郑恩道:“大哥,你休推睡里梦里,方才乐子安放在肚子里头,你亲眼见的,怎么又问起米来?”柴荣笑一笑道:“原来如此。我十余日的饭粮,多被你一锅煮了,怪道煮出这样饭来。也罢,我们买些馍馍来用,倒也相安。”遂又称了三四分银子,叫小二去买了些馍馍,与匡胤一同吃了。 看看天已黄昏,三人正欲安寝,郑恩只觉得一阵肚痛起来,要去出恭。慌忙出了房门,寻往后面天井中去,见有茅厕在旁,登上去解。可杀作怪,那肚里恁般的绞肠作痛,谁知用力的挣,这下面兀是解不出来。正在这里翘着头,踞着身,使着气力,只听得那首厢房中,有人唧唧哝哝的讲话。 看官,你道是谁?原来这所住房,就是董达的家园,这说话的,便是董达与他老子讲谈。只因董达日间败阵之后,又往别处担搁,及至回家,时已日暮,踉踉跄跄奔至家中。他的老子一见,即便问道:“我儿,你今日回来,为何这等光景?” 董达道:“不要说起,孩儿今日抽税,遇着一个贩伞的蛮子,倚仗了一个红面汉子,大闹销金桥,坏我规矩,又把我手下众人打得个个伤残。孩儿闻了此信,因把这红面的诱进了九曲十八湾中,通知二魏出来,齐心拿捉,不道那厮十分骁勇。我们正在围住,将次拿住之际,谁知他被那个惯卖香油的黑贼,反来救解,打散众人,又把二魏尽多打死。孩儿性命几乎亦遭其手,幸而得便逃回,故此这等模样。儿思这样冤仇,如何得报?”老子道:“我儿,原来你今日吃了这等大亏。你且轻言。你在外面打斗这三个贼徒,被他走了;我为父的坐在家里,不费吹灰之力,包管你报仇就在眼前。”董达听了,心下大惊道:“父亲,这大仇怎么就得能报?” 那老子笑道:“不瞒你说,这三个贼徒,多在咱的家内了。”董达道:“他怎能到我家内?”老子道:“方才小二进来说,今日来的贩伞客人,两个伙计甚是怕人,一个红脸,一个黑脸,那红脸的还可,这黑脸的更觉凶恶难看。我看这三个贼徒,与你说的相合,岂非就是你的对头了?”董达听了,惊喜如狂,说道:“既是他们自来寻死,我们叫齐了人众,急速打他进去,怕他不个个多死!”那老子复又摇手道:“早哩,早哩!你也不须性急,且挨到人静之后,然后把前后门上了锁,再添些人,趁他一齐睡着,轻轻的挨将进去,把他三条性命结果了,却不干净了当? 强如此刻与他争斗,多费气力。我儿,你道此计好么?“董达道:”父亲言之有理。 你老人家管了前后门上锁,儿去叫人就来。“那董家父子算计,不道依着了古人两句说话,说道: 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 不想郑恩登在厕上正解不出,听得房里有人说话,他也不去用力挣了,静悄悄踅将过去,闪在旁边,复往板缝里一张,灯火之下,看见董达在那里指手划脚,道长说短。他便留心细听,把前前后后,恁般如此这些计较,都已听在耳里。听到董达说是叫他老子去锁门,自己去叫人,方才心下着慌,即忙大步走进房去,叫着匡胤道:“二哥,不好了,咱们走到仇人家里了!”匡胤大惊道:“怎么是仇人家里? 那个是你的仇人?“郑恩道:”这里原来是董达的庄上。乐子方才去后面出恭,听得那厮父子两个在房里算计,要把前后门锁了,等着我们睡着,便要结果咱们性命。“ 柴荣听了此言,只唬得汗流浃背,挫倒在地。匡胤只惊得搓手踯躅,一筹莫展。 郑恩见了,哈哈大笑道:“大哥、二哥,你们原来都是怕事的,怎么遇了这般小事,便这等害怕起来?枉自做了英雄好汉,倒把这胆气弄得小小儿的,日后怎好去做大事?还有乐子在此,怕他则甚?他便有千百个人,管叫他一齐进来,都在乐子这根枣树上纳命,若有一个走脱,便算乐子不是好汉。”匡胤道:“不然,愚兄岂是怕事之人?只因常言道:”寡不敌众。‘我们虽有兵器,武艺高强,怎奈这店房狭小,退步全无,一遇相斗,施展不开,如何取胜?为今之计,必须出了巢穴,到那平阳街道,还好商量。“柴荣接口道:”贤弟,他前后门都已上锁,插翅也是难飞,怎能出得门去?“郑恩道:”大哥休要害怕,咱们门里出不得去,就在墙上可以走得。方才乐子出恭时节,看见天井那边有个园地,这里外面想是活路。我们趁早儿走了出去,他不来便罢,他若来追,便好与他算帐了。“ 三人计议已定,即便动身。郑恩当先引路,柴荣、匡胤推了车子,飞奔到那园中。来至墙边,举眼一看,幸喜那墙不甚高大。郑恩纵身跳下墙头,望下看时,黑暗中微微像是一条通衢大路。复又跳了下来,先叫柴荣爬出墙去,无奈墙头虽低,柴荣从来未曾经历,焉能得上?郑恩只得叫柴荣用手扳着墙砖,下面抬进,慢慢的爬上墙头。此时柴荣只要性命,管甚高低?扑通的跳将下去,只跌得齿折唇开,忍着痛,只不做声,心内兀兀的跳。随后匡胤跳上墙头,郑恩把车子举送上去,匡胤接住,叫柴荣帮接下去,匡胤即便跳了下来。郑恩见二人并车子都已出去,然后自己也跳出墙头,当先开路。匡胤、柴荣推着车子,紧紧飞跑。此时约莫二更天气,虽然灯火全无,倒也觉得有些微光,隐隐之中,依稀可走。 三人走行之间,忽听得后面喊叫连天,回头一看,只见灯火荧荧,烟尘滚滚,犹如千军万马杀奔前来。只因这一来,有分教:惹动了干戈不歇,连累着骨肉遭殃。 正是: 祸福无门人自召,善恶有报影随形。 不知追的何人,当看下回便见。 第十回 郑子明计除土寇 赵匡胤力战裙钗 词曰: 驹隙长流,人生乐事,天真本是无愁,何用多求?怜他奔波朝夕,甘作马牛。 叹事还孤鸿尽去,身与流萤共寄,争知扰攘征途,顿然化作蜉蝣。追念黄金白玉,纵盈满,怎肯把人留? 世情隆污,人才难数,功绩不能扬父母,身名先辱。忆东陵晦迹,彭泽归来,姑借瓜田自娱,构菊庆觥筹。何向风尘觅生活,计较刚柔?眼前盗跖,没后东楼。 睹此情由,杜鹃声断,血泪满枝头。 右调《西平乐》 话说柴荣等兄弟三人,越墙逃出了独龙庄,正走之间,只听得后面喊声不止,一派火光,无数人赶来。看官,你道是谁?原来匡胤等起先逃走之时,那厢房左右,人影全无,他的老子正叫董达往前面叫齐庄客,等他众人到了,方好前门上锁,后门落闩,所以正在前面等候,故此三人走脱,一些不知。及至董达会齐了人,回至家中,把门上锁,却好三更天气,接着正好行事。一行人静悄悄踅进店房,举眼一看,只有锅灶,人影全无,连郑恩吃的生米饭不留一粒。董达十分忿怒,即合了众人,从后门赶来。这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