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龙全传 - 第 22 页/共 28 页
世宗听言大喜,优容而谢道:“公若果有此心,朕之大幸也。但不知用何策而可救?
愿闻其详。“史魁密奏道:”此计必须里应外合,方可成功。小人回营,诓取人马,预先伏在谷中;陛下当于第三日夜间,但看火起为号,须便领兵杀入;小人在谷内接应,内外夹攻,匡胤便可出矣。“世宗听了此计,欢喜无限道:”若得成功,必当重报。“
史魁辞了世宗,竟自回营。第一日无话。至第二日,史魁来见单珪,告道:“小将观赵匡胤乃世之虎将,周主倚为安危,故匡胤虽困谷中,而周兵坚屯于外,总为匡胤一人而已,彼此贮兵久持,非善策也。小将自投帐下,未建寸箭之功,愿领一支兵,径往谷中,乘他食寡力微,斩取匡胤首级,号令军前。彼见匡胤已死,必无战心,其兵自然退矣。此举非惟可解河东之厄,更得将军早早奏凯,不致劳兵日久也。”单珪依言,即拨兵与史魁前去、史魁出营,与心腹将刘勇计议,告以投顺世宗之故。又言:“汝于明日夜间,在营中放火,我从谷内杀出,外面自有周兵接应。救出匡胤,汝功不小。须当紧记,不可有误。”刘勇依议。
史魁领兵来至谷口,见了守围军士,传了令公之令,那军士不敢违阻,让史魁进了谷去,仍然守住。那史魁进得各来,望见匡胤坐在石上,默默无言;四下兵马不上千余,都垂头丧气,饥饿形容。史魁嗟叹不已。便将带来人马扎定一处,独自一个走至匡胤跟前,叫声:“将军困甚矣!可认得故人史魁么?”匡胤此时见谷内有人马进来,打算上前拼力而斗;见他把人马扎住,独自前来,心下又是疑惑;及至走近跟前,留心一看,见是史魁,方才放心。立起身来,叫声:“恩兄因何至此?
得非来救匡胤乎?“二人并坐石上。史魁将前后事情,及明夜夹攻杀出谷口之计,细细说了一遍。匡胤大喜道:”前蒙恩兄在五索州相救,今又如此周全,小弟铭德不忘,必当重报。“史魁道:”些微照应,何足挂齿?“匡胤又道:”小弟部领五千兵,受困在此,已有二十余天,饿死大半;剩下军士,杀马而食,这般饥馁,明日怎好冲突?“史魁道:”不妨,小弟带得粮米在此,尽可教他饱食。“遂令军士各各取出粮米。原来史魁带来的军士,每人身旁多夹带着粮米。当下众军把米递与那些饿兵,登时做饭,各各狼餐虎咽了一顿,觉得眼光顿亮,精力复生。过了一宵,至明日,众军一齐饱餐已毕,等着号火起时,便要动手。
将至三晚,刘勇在营中放起火来。周营中诸将见了,放起几个号炮,领军望谷中杀来。那里面匡胤、史魁听得外面炮响连天,知是周兵已到,率领众兵一齐奋勇冲出,冲到谷口,把守把的兵士乱杀,如砍瓜切菜一般,势如山倒。史魁正在冲杀之际,当头来了一将,乃是单守俊拦住去路,大骂:“反贼,往那里走?”史魁不应,手起一枪,刺守俊于马下。杀散众军,举眼看那北营里,火势正旺,北军乱窜。
史魁领了兵马,保着匡胤,出得谷口,正迎着了单珪。单珪大骂:“反贼怎敢诓我军马,反来助贼?”挥动大刀,劈面砍来。史魁举枪相迎,未及一合,后面高怀德早又冲到,唰的一枪刺来,单珪措手不及,抽回刀来架时,不防刺斜里匡胤杀来,手起刀落,把单珪分为两截。守杰见事不济,弃营单骑而走,正遇郑恩,交马不三合,被郑恩一刀挥于马下。刘武、守信为乱军所杀。守能连人带马被火焚死。其余人马,杀的杀,降的降,逃的逃,不留一个。比及天明,看那北军,僵尸数十里,弃下辎重不计其数。查点将士俱全,只有北将刘勇死于乱军之中,史魁甚为伤叹。
张永德收兵回营。
匡胤入见世宗,拜伏帐下。世宗道:“朕以二御弟被困,坐卧不安。若非彦升进计,险遭其祸。”匡胤拜谢,又谢了众将。众将皆来贺喜。世宗以史魁之功,封为左参军。其余众将,各皆重赏。
自此,周兵军势大振,远近皆惊。丁贵的犄角之兵,那里还敢出战?暗暗退入城中去了。世宗乃移兵汾水界,扎下营寨,督令将士重困晋阳,攻打倍急,昼夜不息。刘崇慌得心惊胆碎,坐卧不安,忙召群臣计议道:“单令公全军战没,周兵攻城甚急,契丹驻兵不动,消息全无,眼见国家破在旦夕,汝等众臣有何计策可退周兵?”丁贵进道:“主公勿忧。臣观河东之地,北控大辽,西接山后,城郭坚固,且有数万精锐之兵,尚在未动,周兵虽然紧围,急切亦不能下。今山后应州山王金刀杨令公,高祖倚为泰山之重,现今手握精兵,帐列勇将,坐镇应州,各处皆闻其威名。主公可差官召他相救,管叫此人一到,周兵立破矣。”刘崇依言,即差使臣赍了诏旨,前往应州,召取令公去了。
却说这杨令公名业,字继业,太原人氏。生得面如重枣,五绺长髯,相貌威严,身材凛凛。使一辆大杆刀,上阵如风,因此名为金刀杨令公,军中又号杨无敌。深明韬略,广有机谋。夫人余氏,畅晓兵机,熟谙阵法,惯使一个流星锤,勇力倍常,也是个无人敢近得他的。这夫人生长在绿林之中,父亲佘志龙,乃是一筹好汉,山寨称尊,各处响应。当杨业年幼时,奉了父亲杨衮之命,远使探亲,路过此山,被这夫人阻住,要讨买路钱,两下里厮杀起来。不道一般的少年,配定无二的武艺,两个战了多时,竟是个对手。那佘志龙见杨业一表人材,十分爱慕,便请他上山,款曲劝谕,纳作了乘龙之客。这夫妻两口儿,真是天缘巧合,分外恩勤。那杨业也把许多忠言美语,劝志龙改邪归正,图取功名。志龙乃是铁铮汉子,焉有不依?一听其言,便心说诚服。因此,杨业回见父亲,把这委曲缘由,一一说了。杨衮便请旨招安,封官外镇,做了封疆大臣。这是从古以来的英雄好汉,做事光明,直截痛快的作用。那杨业所生七子:长曰延平,次曰延定,三曰延辉,四曰延朗,五曰廷德,六曰延昭,七曰延嗣。又有义子怀亮。这八位郎君,弓马娴熟,武艺出众,都有万夫不当之勇。又有两个女儿,称为八娘、九妹,也是勇敢非常。所以其时盛称山后杨家兵为最。
当日杨业正在府中与八个孩儿议事,忽报北汉主差官来召,杨业受旨讫,与牙将王贵说道:“吾曾屡闯北汉主兵败河东九郡,单珪全军覆没,周师强盛,无有其敌。今北汉主既然来召,不得不去救援一遭。”王贵道:“公今若去,小弟亦愿同行。”杨业大喜,即日点起三万精兵,同了八子与王贵,一齐起行。到了金锁关,放炮安营。早有探子报入周营。
世宗聚齐众将商议。匡胤奏道:“臣闻山后之兵,天下莫敌。今彼既来对垒,岂有畏避之理?臣愿协同众将,领兵与之决战,无劳圣虑也。”世宗依允,下令诸将各宜仔细以待。
是夜三更,世宗宿于军中,梦见一个妇人,宽衣博带,走进帐中。后面随着许多女从,约有二十余人,手里多拿着一块木牌,牌上画着云霓,中间写个大大的“水”字,见了世宗,只把这牌儿来晃。那妇人走近前来,对世宗说道:“陛下军威已盛,远人莫不敬畏矣。车驾即宜速返,不然,恐数万兵马受苦也。我乃本城城隍,特来报知,望陛下留意。”言罢而退。世宗步出帐来,要问端的,却被袍服一绊,跌了一交,顿然惊觉,却是一梦。见案上留下一简,世宗起来看时,见简上有诗四句,墨迹未干。那上面写的是:
百战功成第一机,全凭汾水隔华夷。
贪功不解波涛涌,数万雄师俱受欺。
世宗看了,不解其意。至天明,召群臣详解,皆不能知。又召乡民问之,内有老者对道:“离汾水十五里之地,有一后土夫人神庙,莫非此神显灵,来报陛下也?”
世宗听言,即命匡胤赍香烛往探,如有神庙,可即上香。匡胤领旨去看,不多时回奏道:“汾水西南,果有后土夫人庙,臣已焚香,谨来回旨。”
正言间,忽报北汉杨业兵马已到了。世宗听报,便问诸将:“谁敢领兵去敌?”
匡胤奏道:“臣愿往。”世宗许之。匡胤带领精兵一万,与郑恩、高怀德等,到平川旷野,列开阵势,两军相遇。周兵见山后兵果然雄壮,与单珪兵马大不相同,众各啧啧称羡。三通鼓罢,放炮一声,只见主帅杨业骑马而出,上首牙将王贵,下首义子怀亮。匡胤叹道:“人称山后之兵为最,果不虚也!”言未毕,一将出马,乃高怀德也。怀德拍马挺枪,跑至阵前,高声喝道:“谁敢出来会我?”对阵杨怀亮看见,纵马出阵,喝声:“俺来也。”舞起竹节钢鞭,与高怀德相迎。两下金鼓齐鸣,喊声大举。二将战上四十余合,不分胜负。杨业在马上见子不胜,称羡怀德之勇。时天色已暮,两下各自收兵。
杨业进关,与王贵议道:“今观周将之战,果是英雄。必须定计先捉此人,其余不足介意矣。”王贵道:“公用何计,可以擒之?”杨业道:“离金锁关四里之地,有一所在,名铁笼原,山上并无树木,四面峻岭,便于埋伏。明日,令怀亮交战佯输,将他赚到原中。我与公登山观望,指挥四面人马,只看周兵到处,重叠围困,可擒周将也。”王贵道:“公之妙计,真鬼神莫测也。”于是杨业暗传号令,命总管冯益领兵三千,埋伏去了。那冯益原是郓州守将,因得罪逃亡,投在杨业麾下。
次日,杨业放炮出关,摇旗擂鼓,阵前讨战。匡胤引兵而出。高怀德道:“昨日未定输赢,今日出去,誓必擒他,以挫其势。”匡胤道:“北将亦是劲敌,汝不可轻视,须要小心。”言毕,两军对圆,高怀德挺枪跃马,望北军杀来。北阵上杨怀亮舞鞭相迎。二将交马,约战十余合,怀亮回马,望本阵而走。杨业带兵先走,军势败北。高怀德拍马追赶,后面赵匡胤驱兵继进,势着山崩,北军尽弃盔甲而逃。
怀德要立功劳,追入深地,将近铁笼原来,只听得一声炮响,冯益伏兵齐起,将周兵冲作两段,北将杨延昭拖住后兵,不能前进。怀德被北兵逼入原中,部下只有一千人马,那里冲突出来!又怎当杨业在于山上,手执红旗,指挥三军围裹,任你插翅也不得出来。匡胤与郑恩正在后面追来,闻知怀德被北军所困,便与郑恩鼓兵冲至山前,那山上弩箭似雨,炮石如雹,周兵伤折无数,只得收兵退十五里安营。
杨业与冯益把守谷口,差人报捷于北汉主。刘崇知杨家兵已胜,遣使赍羊酒至营前赏军。杨业分散众军,皆令列于营门之外,奏乐纵饮。如是者数日。有伏路军校将此报知周营。郑恩道:“贼将战胜自负,不理军情,可乘他怠惰,领兵去劫他营寨,便可救怀德了。”匡胤道:“不可。杨业乃智勇之将,必有整备,贤弟若去,恐中其计。待等主公驾到,商议救怀德之计。”郑恩道:“若待驾到,怀德困死多时了。二哥既然怯他,不去劫营,吾领本部兵自去破他。”匡胤再三阻挡,不肯听从,只得引兵随后接应。
却说杨业每日纵令军士在营前鼓乐饮酒,当有王贵谏道:“主帅纵令军士长饮,不理军情,倘周兵得知,鼓勇而来,恐非吾之所利。”杨业道:“无妨。周兵大败而去,气已馁矣,安敢再来?公何必多疑?”王贵道:“小将闻将骄兵惰,必败之道也。公蹈骄惰之失,倘一旦兵至,何所御哉?”杨业笑道:“公行兵多年,尚不知其奥耶?此吾之计也。吾观金星人荧惑,应在今夕周兵必来,故行此计以诱之。
公可引兵往正南扎营,但看火起,乘势杀来,可获全胜。“王贵方才大喜,引兵欣然而去。杨业又令:”怀亮、延德各领一千军,伏于要路,放过周兵,汝等便去劫他的营;看周兵败回,再行击杀。“二人领计去了。又令:”延朗、延昭各领精兵于大营左右埋伏,看周兵入营中计,汝等便放起火来,从两旁攻杀。“二人亦领计去了。杨业分拨已定,乃空立营寨,自己领兵退于寨后,以观动静。
时至二更左侧,郑恩引部兵二千悄悄而进,匡胤领马兵随后接应,望见北寨更点不明,寂无人声。郑恩引兵呐喊一声,杀将进去,见是空营,郑恩大惊,叫声:“中计!”急令后军速返,勒马要回,忽见营外一把火起,两旁杀出杨延朗、杨延昭,阻住去路。更深厮杀,夤夜交锋,郑恩不敢恋战,冲围而走,正遇匡胤兵到,郑恩叫道:“二哥,贼将已有埋伏,须要仔细。”匡胤道:“三弟,你保了中军速走,我当敌住追兵。”两个望前正走,忽听喊声大振,当头杀出一将,乃是北将王贵,阻住大杀一阵,折军大半。弟兄二人夺路而走,奔回大寨,望见营中又是火起,只见左有杨延德,右有杨怀亮,两路兵杀来,周兵大败,各顾性命而逃。北兵追赶十里,方始回兵。弟兄两个见后面追兵已去,然后立住营寨。
等到大明,郑恩收集败残人马,与匡胤回见世宗,诉奏:“杨家用兵如神。因救高怀德,故去劫营,不料他先有准备,被他伏兵杀得大败。”世宗大怒道:“朕当亲自督军,与杨业决一胜负。”即下令各营将帅,率领所部人马起行。至地名汾水原安下营盘,离金锁关有二十里之遥,整备遣将讨战。不提。
先说杨怀亮自劫营回兵缴令之后,杨业自己要退守关隘,即拨怀亮帮助冯益困守谷口。是夜,怀亮伏几而卧,忽得一梦,从梦中哭了醒来。只因有此一梦,有分教:坝篪误分吴越,吴越仍返坝篪。
正是:
悲欢离合从天定,祸福安危怎自由?
毕竟怀亮做的甚梦,当看下回自知。
第五十一回 冯益鼓兵救高将 杨业决水淹周师
词曰:
堪悲金革,暴露奔波,惊传刁斗梦魂呼。贪名图利谁嗟怨,何处家乡室又孤?
寄身锋刃,法重威多,怎分水火命来铺。三军应贱粮殊贵,一将功成万骨枯。
右调《踏莎行》
话说杨怀亮奉了杨业之命,领本部兵至铁笼原,与冯益同守谷口,两下各立营寨,彼此照应,期待高怀德困死谷中,以收全功。是日,怀亮因累日辛苦,伏几假寐片时,只见营外走进一人,头戴金幞头,身穿白龙袍,扬扬赫赫,立于面前,叫声:“怀亮儿,你怎么骨肉不分,助异姓而残手足乎?”怀亮举眼一看,不是别人,原来是父亲高行周。即忙跪下,叫道:“父亲因何至此?孩儿自幼失离,抛弃多年。
今在杨令公帐下招为义子,不能省视父母,儿之罪也。但孩儿从不曾帮助别人伤残骨肉,父亲此言何故?“行周道:”别的莫说,只这铁笼原被困之人,难道你不知么?“怀亮道:”那铁笼原内被困的,孩儿虽不知他姓名,总是敌国之人,该当如此,父亲说他则甚?“行周道:”只这一人,便是你自戕手足,伤残骨肉了,尚不自悟,还要多言!“说罢,往外就走。怀亮忙叫道:”父亲且慢去,孩儿还要问个端的。“叫了数声,行周并不答应,一直往营外去了。怀亮随赶出来,却已不见踪迹,不觉放声大哭,便哭了醒来。见桌上灯烛通明,帐外巡逻已打三鼓。
怀亮定性一回,呆呆想道:“此梦做得甚奇,方才明明见吾父亲说吾伤残骨肉,又道谷中被困之人就是手足。吾想手足乃是弟兄,吾只有一个哥哥,名叫怀德,他谅来好好的住在家里,或者在于父亲衙中,怎么谷中的就是吾哥哥起来?实是难猜。”
忽又想道:“这被困的既是吾哥哥,怎么梦中又见父亲来说?若是父亲来托梦,难道父亲已弃世了不成?这些缘因,叫吾怎能明白?就是被困之人,前日吾在阵上与他交锋之时,武艺果然高强,只是面貌依知厮像我哥哥。但天下同貌的甚多,我一时也不好想得。只恨着交锋时不曾问得姓名,终于难辨是否。”左思右想,忽然说道:“有了,我且待明日夜间,修书射入谷中,要他回答,如若果是吾哥哥,我好计议救他。兄弟既得相逢,连父母的存亡也就晓得了。”
主意已定,等至明日黄昏,悄悄修下了书。至二更时分,两下营中都已寂静,怀亮便令心腹军士:“以巡逻为名,将书射入谷中,等了回书,前来报我。须要机密,断勿泄漏。”那军士奉命,将书藏好,手执弓箭,先往谷口紧要之处,假意巡视了一遍。悄悄踅到山僻高处,取出书来,缚在箭上,去了箭镞,搭上弓弦,望着谷中射去。正值军士坐地,听得箭响,取来一看,见箭上有书,忙来献与怀德。怀德接来拆开观看,喜得月色朦胧,可以照看,只见上面写道:
鄂州高怀亮,奉令拥兵守谷,尽职役也。不意梦有所感,忆念手足飘零,未知所在。今谷中敌将,踪迹可疑,如系同胞,可书名号为照;如其不然,别有商量。
军中机密,毋得自误。立候回音,以便酌处。
怀德看罢书,失声泪下,说道:“吾弟不知存亡,谁想在于此地!若非皇天相信,安得有此机会,使吾兄弟重逢?此真大幸也!”随身边取出笔砚,就在字后写着几句道:
郓州高怀德,督兵伐叛,被困幽原,粮草已无,事在危急。天遣贤弟相救,何幸如之!今以姓名为照,速宜裁度。会面之时,细谈委曲。立望,立望!
写罢封好,仍缚箭头,至原处射出。那军士正在等候,拾了书,归营来送与怀亮。怀亮拆开观看,见了书词,汪然泪下道:“若非此梦,几使吾兄无葬身之地矣。”
遂重赏了军士。
至天明,怀亮持书来告冯益道:“小将父亲高行周,生我兄弟二人。今兄怀德被困谷中,昨夜梦见父亲来告,方知其实。因此特来禀知总管,望乞设谋垂救,小将感戴不忘。若事不成,愿与吾兄同死。”言罢,泪流满面。冯益听言,奋然说道:“我亦周臣也,因得罪,投于山后,原非得意。今既有此事,我当与汝定计,救出尔兄,同去归周可也。”怀亮拜谢道:“总管若肯如此,愚弟兄虽死不忘盛德。”
于是冯益差人暗暗诣周营报知其故,约定黄昏,听炮响为号,便当引兵来接应。两下知会定了,都已整备。
至晚,冯益撤去围兵,放起炮来。高怀德听得外面炮响,料着兄弟来救,即引部兵从内杀出,冯益招呼,合兵一处,杀奔关下。哨马报入关中,令公大惊,令:“延昭领兵三千,速去拿来见我。”延昭得令,领兵出关,正遇怀亮。延昭道:“父亲以汝为子,恩义兼隆,汝乃背反而去,是何道理?”怀亮道:“兄弟之情,不敢不救。”延昭大怒,挺枪直刺。怀亮舞鞭相迎。战不数合,怀亮不敢恋战,正待要走,忽正南上来了一支人马,当头便是郑恩,舞刀来攻,延昭抵敌不住。那冯益与怀德催动后军,掩杀过来,延昭势力不支,回马引兵而走。
比及天明,周兵合为一处,来见世宗。世宗见救出怀德,又添二将,又得了许多军马,心怀大悦,即封冯益为御营团练使,高怀亮为副先锋。二人谢恩。怀德同弟怀亮拜谢匡胤等诸将。匡胤道:“前者吾亦被困,蒙众位之力,得脱其难。凡在同朝共事,何必言谢?喜得汝兄弟重逢,诚因祸而得福也。我等众人当共设一席,聊为庆贺。”众将道:“当得如此。”遂乃设席营中,彼此畅饮,尽欢而散。
次日,世宗下令:“各营诸将,整顿营伍,攻取金锁关。”诸将得令,分头攻打,声势甚锐。杨业见冯益、怀亮二人叛去,悔恨无及,召诸将计议道:“周兵攻城甚急,尔等诸将有何谋划以破之?”延昭进道:“周兵连营六座,攻吾关隘,意在必得。兼之赵匡胤、郑恩、张永德、二高皆虎罴之将,似难与争锋。依儿之见,今且不必与之交战,俟其懈怠,大人设计以破之,易如反掌矣。”杨业听言大喜道:“吾儿此论,暗合吾心。”遂下令诸将,按兵不出,坚守城池。
当时又过了数日,杨业带了数骑,上高阜处观看周兵,见旗幡严整,军士雄伟,列营于汾水之原,兵势浩大。又看那龙川水势,白浪滔天,接连汾水。杨业看了,大喜道:“已入吾掌中矣。”回马入帐,对王贵等说道:“周师十数万,旦夕必受吾累。”诸将问道:“主帅何以知之?”杨业道:“不识地利,安能活乎?”诸将尽皆未信。时当八月初旬,凉风透体,秋雨连绵。杨业差拨军士,整备船只,检点水具,听令应用。延昭问道:“陆地行兵,何用船只?”杨业道:“兵家玄妙,岂尔所知也!兵法云:”军入陷地,有犯天时;逆天行道,必败之道也。‘方今秋雨连绵,汾水必然暴涨。吾故差人整顿船筏,备齐水具,往各处水口壅住。待等雨甚水发之时,放开闸坝,其水冲下,周兵尽为鱼鳖矣。“延昭拜服道:”大人神机妙算,岂儿辈所能测也!“正是:
安排妙计擒豪杰,预定奇谋捉帝王。
却说周兵因连日秋雨不止,满营皆湿,匡胤来见世宗,奏道:“今吾大兵列于汾水原,地势甚低,前望龙川,水势泛溢。近日秋雨淋漓,倘杨业效汉关公决水之计,吾兵何以当之?”世宗道:“朕正虑此,未得其策。”即传军师王朴计议其事。
王朴奏道:“臣夜观天象,见杀气聚于本营,于大军甚为不利。主公速宜拔营移寨,庶几可以免祸。”言未毕,只听得帐前一片的声响,如万马奔腾,似千军震鼓,澎澎湃湃,汹涌而来。世宗大惊,出帐上马。只见四面八方,水势滔天,风雨更甚。
各营将帅要备船只,已来不及,顷刻之间,平地水长数尺。军士慌乱,无处躲逃,惟有追波逐浪,淹没漂流而已。此时赵匡胤保了世宗于高处奔走,正遇杨业父子各驾快船,摇旗擂鼓而来,见世宗绕岸而走,即便弃船登岸来追。匡胤怒声若雷,挥刀跃马,抵住杨业交战。战上数合,王贵一马又到,匡胤奋力抵敌。却好郑恩、张永德、高怀德一齐杀来,见北军势盛,不敢恋战,保了世宗先走。匡胤力战,杨业又有王贵帮助,战斗多时,料不能胜,回马拖刀而走。杨业那里肯舍,拍马追来。
此时匡胤单骑奔走,才过龙川坝,不期路滑泥泞,纵蹄一失,连人带马,陷入川泽之中。杨业一马赶到,提起金刀,正劈个着,只听得一声霹雳,匡胤顶上现出真龙,伸足往上抓住,金刀便不能下。杨业大惊,心下想道:“真命之主,不可伤也。”
忽匡胤坐下赤兔马,红光一现,腾的纵出泽中。匡胤带紧丝缰,正要望前奔走,只见杨业勒马提刀,不来追赶,叫声:“且慢,此去绝路难行,君须望南而走,便是大路。当记今日杨业不杀之恩。”言罢,回马而去。后人有诗以表之:
杀运英雄角逐秋,鏖兵接下阵云收。
骅骝已陷翻腾起,帝王威风盖九州。
却说赵匡胤误被马陷泽中,又见杨业追到,举刀便砍,一明眼前昏黑,意乱心迷,一会儿才得清醒,那马已立在岸上。又见杨业勒马停刀,指明去路,又说当记不杀之恩,言毕而去。心下沉吟,不知何故,策马向南而走。只见当头一彪人马到来,却是郑恩,因不见匡胤,领兵来寻。当时见了,一齐沿岸向南而走,但见水势汪洋,各营军马尽都淹没,其余会水得命者,不上一二万。后人有诗叹云:
万马争奔势若潮,一时军卒尽流漂。
可怜无数河边骨,犹带冤声涌怒涛。
诸将保了世宗,退至数十里,招集得命军士,扎立营盘,查点将士,不见匡胤、郑恩二人。世宗心慌,正欲差人寻觅,忽报二将已到,世宗方始心安。二人见驾,各各慰安。少顷,文武官员,随征将士,渐渐复集。世宗见折了许多人马,忿怒不已,乃谓诸将道:“数日前已有神明报知其事,朕尚未明其故,不想今日果应斯言,殊可痛恨!”王朴奏道:“气数有定,故不能逃。但胜败兵家常事,陛下不必忧焦,有伤圣体。”世宗怒道:“朕誓与杨业决一死战,以报其仇!”匡胤奏道:“不可。
军士折伤大半,粮饷不继,士卒已无战斗之心,陛下苦与之战,恐其不利。不如暂且班师,再图后举,谅刘崇如釜中之鱼,安能逃其生哉?“世宗自知锐气已挫,难以奋兴,只得允从其议。先差人至忻州,暗暗抽回岳元福这支人马。然后下诏班师。
各营将士得旨,无不欢喜,尽皆整顿回师。岳元福奏道:“陛下,进兵易,退兵难。
今杨家与刘崇声势相依,非可小视,倘杨家探知我军退去,密地出兵来追,甚非所利。为今之计,陛下可命将断后,以防彼兵追袭,陛下前军缓缓而退,便无患矣。“
世宗听奏大喜,即命高怀德、高怀亮、冯益三人为前锋,郑恩、岳元福、马全义拥重兵断后,自与赵匡胤、张永德、符彦卿、王朴、史魁等以下战将并宿卫军马居中,即日焚其营寨,班师回朝。不提。
且说杨业水淹周师,大获全胜。探马报称周兵拔营退去。当有五郎廷德进言道:“周兵丧胆而去。孩儿愿领轻骑追袭,务要赶上,将周主拿来献功。”杨业道:“不可。兵法云:”归师勿掩,穷寇莫追。“吾观周将知识者多,彼军虽退,必有强将断后,汝著追之,反遭其算矣。”延德乃止。正是:
运筹帷幄能相慎,决策疆场不受欺。
杨业既胜周兵,差人报捷于刘崇。刘崇得报,愤然叹道:“高平之战早得此人,焉有大败?”即遣丁贵赍羊酒金帛等物至营中赏劳。令公拜受,俵分诸军,众各欢喜。次日,杨业随丁贵入城朝见。刘崇安慰之,说道:“累卿远来,大胜周兵,于孤家振威多多矣。”杨业奏道:“此皆大王之福与诸将之能,臣有何功,敢蒙奖誉?”
刘崇大喜,设宴款待,是日君臣畅饮,尽欢而撤。杨业辞驾谢恩,因又奏道:“契丹奸诈莫测,勿宜亲近,如竭府库以与之,彼终无厌,而大王则自空其国矣。”刘崇深然其言,又赐以金珠珍玩之物。杨业拜受辞归。
至次日,下令拔寨回兵,正是鞭敲金镫,人唱凯歌。大军在路无词。不日将至五台山,杨业对王贵道:“五台山有智聪长老,精于禅理,能知过去未来,久欲会晤,未得其便。今幸有此机会,欲与足下同往一访,何如?”王贵道:“吾亦久闻此僧善知相法,公若去见,小将当得奉陪。”杨业遂将兵马屯扎山下,同了王贵,带了七子,后面跟随着十数骑,一行人齐上山来。此时中秋以后,久雨初霁之时,见那山色空濛,云光相映,层台耸兀,峭壁巍峨,正合着两句古诗道:
晴光开断壁,曝色半松亭。
杨业带了众人上山来至寺前下马,抬头看那山门上,有一匾额,镌着“五台禅寺”四个大字。当时先着人进寺通报。不多时,智聪长老出来迎接。一行人进了山门,走过几间大殿,至方丈见礼,分宾而坐。
童子献茶已毕,长老问道:“不知将军贵驾降临,有何高论?”杨业答道:“小可太原人氏,武职出身,姓杨名业,表字继业。因救河东之厄,得胜回师,久仰禅师明测祸福,精察穷通,故此特来参礼,叩问前程,恳乞指示迷津,幸勿隐吝。”
智聪道:“久仰将军英名远布,今得枉顾,贫僧法缘之幸也。”杨业遂令左右献过礼物,乃是黄金十两,纻丝二端。智聪辞不敢受。杨业道:“些须薄物,聊表相见之情,切勿固辞。”乃命童子收过。遂而叩问终身,要求指点。长老道:“将军乃当代之柱石,举世之英雄,今日运筹帷幄,他年垂名竹帛,又何待贫僧饶舌,妄拟清白哉?”杨业坚请再三,长老道:“既将军不弃,贫借有四句偈言,望将军记取。”
杨业道:“愿闻。”长老遂将纸笔铺排,写出一首偈言道:
立名无佞,建业天波。
辛勤劳苦,李陵荣枯。
写毕,递与杨业。杨业细看,不解其意,再三恳求,欲为解说。长老道:“此天机也,久后自应。将军若能循理而行,其后福岂有量耶?”杨业遂将偈语收藏。
又唤过七子,与智聪相之。智聪逐一相过,说道:“皆栋梁之器也,贫僧何用多言?”
杨业道:“理贵直言,小可决无见怪,望禅师明言之。”长老笑道:“既将军不嗔,贫僧只得冒渎了。细观七位将军,皆是忠国勤民之相;只可惜刚直太露,他日恐不得其善终。七郎君目有变睛,须防箭厄。惟六郎君形貌光舒,可保其爵禄;然一生有忧无乐,好事多磨,虽得令终,未许安享。贫僧所论如此,亦在诸位小将军之自保耳。望将军勿罪。”杨业听罢,抚掌大笑道:“大丈夫得死于沙场,幸也,何用计较哉!”
此时天色已暮,智聪令侍者安排素席相待。众人席上各诉平生豪气,谈笑悠然,直饮至兴尽更阑,就于寺中安歇。当时众人都已寝定,内中只有五郎延德寝不能寐,他因日中听了智聪之言,心怀忧惧,反侧难安。遂乃披衣而起,要往禅房来见长老,求个趋避之方。只因这遭儿此心一发,有分教:身处寰宇之中,心超尘俗之外。正是:
功名事业人皆羡,生死机关谁肯参?
毕竟廷德去见智聪有甚说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二回 真命主爵受王位 假响马路阻新人
词曰:
寻传銮舆回京阙,眼看旌旗离边塞。貔貅何用唱欢歌,养些余威博后决。回视波涛歇,打点精神,凯旋声接。各人暗里思量,笑彼刀无血。可曾建甚功,卒蒙诏糈封?宜尔家,乐尔室,一朝挂紫衣,寻盟自合鸳鸯块,成就从前缺月。怎如红叶沟传,风流初度,春宵一刻,海誓山盟结。
右调《归朝欢》
话说杨延德日间听了智聪长老相断之言,心怀忧惧,寝不能寐,等众人睡着,独自披衣起来,悄悄往方丈之中,来见长老。此时长老正坐禅床,凝神定性。忽琉璃光照,见有人走进方丈中来,定睛一看,见是日间所相之人。便开言问道:“将军因甚尚未安寝?暮夜到来有何话说?”延德道:“小可延德,甫闻禅师法语,心实不能自安。为此,笃志而来,恳求禅师慈悲为本,指点小可一条生路,得全首领于九原,死亦感德不朽。”智聪道:“此乃各人造化,数定无移,贫僧如何救得?
将军误矣。“延德再三拜恳。长老见他心志诚实,便说道:”既将军要得生路,别无方略,只有高飞远举,遁迹林泉,置世事于无心,超形迹于尘外,庶可全身远害,自保其身矣。“延德道:”禅师之教,善全之策也。但小可思父子至亲,情关忧戚,一旦分离远去,于心亦不能安,如之奈何?“长老道:”明哲保身,智者所贵;承欢膝下,人子当然。念汝言出真心,贫僧不得不曲为筹矣。“遂乃取出小皮匣一只与之,道:”此乃天机,慎勿泄漏,宜紧藏于身。平常不许开看,如遇大难,方可开看,内中有救汝之计,断勿忘也。“延德接了皮匣,再拜而谢,欢欢喜喜归至客房去睡。有诗为证:
前程打动机关透,智者相怜警悟深。
不是当年能受教,将军宁起入禅心?
次日,长老命行童安排早饭,只见杨业率众来辞,长老苦留不住,只得送出山门。一行人下了山,回营归寨,杨业传令拔寨起行。大军离了五台山,取路回应州。
按下不提。
那契丹主兵屯忻州,见有周兵阻住,不敢轻进。这日,忽报周兵都已撤去,不知何故。契丹主也先差人细细打听,方知刘崇召山后杨家兵水淹了周师,以此得能退去。契丹主听报,正在赞叹杨家之谋,忽有刘崇差官来到,送上金珠宝物,请契丹主回兵。契丹主得了贿赂,统领人马回本国去讫。
却说世宗收兵还朝,进宫请了太后安。从此,朝廷政事,皆自亲裁,补偏救弊,赈恤民瘼,朝野尽皆欢悦。因想赵匡胤等诸将能用命效力,合当封爵,以酬其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