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龙全传 - 第 19 页/共 28 页

强吞三五盏,勉解百千愁。 按下王府饮酒之事。里说赵府家人把这件事情打听明白,来到家中,报与赵弘殷、杜夫人知道。那赵弘殷闻了,惊得魂飞魄散,心丧神伤。那杜夫人听说儿子犯了大罪,命在须臾,似高楼失足,如冷水浇头,大叫一声:“痛杀吾也!”望后便倒。赵弘殷连忙扶住,只见夫人牙关紧闭,气阻咽喉。晕去半晌,方才苏醒,泪如泉涌,大放悲声,叫声:“匡胤我的儿!你得祸逃生,飘流在外,非容易回来,犹如沙里淘金,死中得活。我指望养老送终,披麻戴孝;谁知白白的空养一场,好似竹筐打水,只落了空。”说罢,号啕大哭。那赵老爷把夫人扶坐在椅,用言相劝。 只见老院子跪下禀道:“今有晋王千岁打发一员差官来说,多多拜上老爷、夫人,不必惊扰,不过五六日内,朝廷自有赦书下来,公子自然无事。差官现在外面,要见老爷。”赵弘殷道:“我乃汉朝巨子,不受新天子爵禄,怎好与来官相见?匡义儿,你可出去,与来官同进王府。见了晋王,只说我身子有病,不能亲自叩谢。再看看哥哥,不知怎了?可速去速来,免使我悬望。” 匡义领了父命来至前厅,见了差官。一同上马到了王府,见了柴荣,致谢道:“家父感兄长之德,佑护家兄,特遣小弟前来叩谢。”柴荣道:“贤弟回去,多多拜上伯父、伯母,但请放心,令兄多在愚兄身上,包管无事。”匡义拜谢,因父命急迫,不敢停留,与匡胤略谈几句,辞了柴荣,回家去了。 当时柴荣虽与匡胤陪饮,其如心中有事,难以下咽,不过执杯相伴而已。看看天色将晚,柴荣立起身来,叫声:“贤弟,愚兄不及相陪,暂且告别。”匡胤已知其意,说声:“兄长请便。”柴荣往内去了。那匡胤谈笑自若,全不介意,与郑恩、赵普只是饮酒猜拳行令,好不兴头。 不说三人饮酒。且说柴荣回至房内,心中只愁明日怎样进朝复旨,觉得心神不定,坐卧不安,睡在床上,翻来覆去,再睡不着,口内长吁短叹,咿唔沉吟。听那谯楼已是三鼓,正交半夜。才要合眼,猝地里心头一跳,却又惊了醒来。呆呆的对着残灯,愁眉蹙蹙,神气惶惶,口中叹道:“我柴荣欲全大义,故把朋友保举于朝,以表黄土坡结拜之情。谁知福禄未来,祸患先作,父王与他竟成梦里冤家,眼前仇敌,即欲加罪,置之死地。我再三苦谏,只是不依。亏了王朴所奏,发在我处。若不设划奇谋,如何得救匡胤性命?若是迟滞无策,明日父王竟把匡胤杀了,叫我怎见张、罗、郑、赵诸弟之面?”千思万想,并无解救之方。不觉金鸡三唱,红日东升。这一夜工夫,把柴荣愁得形容憔悴,面目枯槁,不敢上朝复旨,只差官具本告病。 周主见了告病本章,心中大惊,忙忙退朝回宫,说与柴后知道。登时传出旨意,命太医院官前去看病,又叫心腹内官前去问安。柴荣暗托内官,求柴娘娘在周主面前与赵匡胤讨赦。周主见柴荣有病,更值柴娘娘再三劝解,把那杀匡胤的心肠减去了一半。就在宫中发出旨意一道,把赵匡胤暂寄天牢,候晋王病愈之日,再行问明治罪。柴荣接了旨意,悲喜交集,免不得把匡胤送至天牢;瞒了朝廷,又把匡胤暗暗接回,藏在王府。那柴荣职居王位,执掌东宫,又是柴娘娘作主,内外大权,悉命东宫把握,因此大小朝臣,尽都趋附承欢,逢迎不暇,还有谁人敢说赵匡胤不在天牢、而在王府的话?这正是: 炎凉世态皆如此,冷暖人情孰不然? 彼时张、罗二人闻知匡胤有难,齐来看视,弟兄五人坐在书房,商议救匡胤之策。正议间,只见门官报进道:“启千岁爷,外面有一道人,口称苗光义,要见千岁。”赵普道:“殿下,那苗光义阴阳有准,祸福无差,善知过去未来,如影如响,乃当今之高士。殿下当以礼貌接他进来,问以救赵公子之策,谅彼决有方略。”郑恩道:“这驴球入的果然口灵儿,算得恁准,乐子极欢喜他。大哥,快去迎接他进来,必有好处。”柴荣听说,欣然立起身来,带同郑恩、张光远、罗彦威、赵普等人,一齐行过了七间银安殿,出了中门,来至府门,见了苗光义仙风道貌,柴荣先已欢喜,欠身相迎。郑恩向前扯住了苗光义的手,说道:“口灵的妙算先生,乐子在平定州会了你,常常想念你的阴阳有准。今日你有缘到来,乐子快活杀了也。” 说罢,一齐进殿,至书房中,连匡胤等六人,都与苗光义叙礼已毕。柴荣逊坐,苗光义辞道:“贫道乃山野村夫,今来晋谒,礼当侍立听教,岂敢在千岁驾前僭越赐坐?”柴荣含笑说道:“先生,孤久闻你阴阳有准,休咎无差,乃世之高士,自恨无缘常相会晤。今日仙师降临,天缘相会,孤实有事相求,愿闻区划,先生若推辞不坐,孤家也不好启口了,还请先生坐了,好待请教。” 苗光义不敢再辞,朝上谢了一声,就位坐下,口称:“千岁所言心事,莫非为着赵公子,朝廷不肯颁赦,要问贫道的吉凶么?”柴荣听说,心下讶然,想他推算多灵!今日果然应验。将椅儿移过,执了光义的手,说道:“妙算先生,你早知孤家的心事,一定阴阳有准了。烦你与孤细细推寻,决断其中就里,若得二弟无事,孤家决当重谢。”光义躬身答道:“千岁且请宽心,赵公子月令低微,将星不利,有这几日薄灾,等他灾退,自然无事。”柴荣道:“只不知灾星几时可退?先生与孤说个明白,免得孤家忧愁无尽也。”光义道:“千岁,想那阴阳的道理,无尽无穷,变幻莫测,其中的精微奥妙,有非可以言语形容者。大略人生于天地之间,总然扭不过命中八字。阴阳五行,造化机关,谁能转扼?屈伸理数,要在顺循。彼夫勉强行为,矫揉乖戾,徒益其祸耳,岂乐天如命之士哉?即赵公子同下命中不顺,亦是理数当然,命运所定,千岁纵焦劳百出,恐亦无补于事。虽无不测之虞,而亦不能骤然安妥,等待灾退难满,自有机会。千岁今日下问几时灾退,贫道不说,千岁决不放心;贫道若说了时,又恐泄漏天机,得罪于鬼神,必遭谴责,于千岁亦有所不利。然贫道受千岁礼遇之隆,虽不敢不说,亦不敢全说,只好略露一二,以见凡事多有定数也。但只可千岁一人相闻,不可使第二人知,庶合露而不露之意。” 说罢,立起身来,附了柴荣之耳,低低说道:“如此这般,方得赵公子免其大祸,而亦可永息外镇之患矣。”柴荣听说,将信将疑,沉吟未决。光义道:“千岁不必狐疑,但当静候,不消六日,管教便见分晓也。” 柴荣依言,遂差人往朝中打听消息。一面分付排宴款待,就留住苗光义在王府,早晚盘桓。一连过了四日,不见动静。到了第五日,打听的差人前来回报:“启千岁爷,今日朝中有各镇诸侯差官到来,上表称贺,惟有潼关高行周不见有本。”柴荣听报,暗暗称奇:“苗光义果是阴阳有准,推断无差。”叫声:“先生,数虽应了,只恐孤家进朝,此事做不来,如何处置?”光义道:“理数已定,千岁放心做去,自有能人保本,决无妨害。快去快去。” 柴荣听了,分付当值的备马,遂别了匡胤等众人,忙忙上马,出了王府,穿街过巷,来至五凤楼,进了东华门,下马而行。走过九间殿,又过了分宫楼,至内宫候旨。正值周主在宫看那各镇诸侯称贺的表章,翻来翻去,不见有金斗潼关高行周的贺表,心下又怒又惧:怒的怒他不来上表,毕竟有不臣之心,欺藐君上;惧的惧他既不宾服,一定有谋反之意,想他智勇兼全,名闻天下,滑州之战,几乎丧胆,他若举兵而来,谁能抵敌?因此怀忧。正在思想,见有宫官跪下奏道:“启万岁爷、国母娘娘,晋王千岁在宫门外候旨。”柴娘娘道:“快宣他进来。”宫官传了旨意,柴荣进宫朝拜请安,平身赐坐。柴娘娘道:“我儿,你病体可好了么?”柴荣道:“臣儿还未痊可。”柴娘娘道:“你病尚未愈,进宫来有何事?”柴荣道:“臣儿一则进宫问安,二则有桩大事,要奏知父王。”周主道:“王儿有甚大事?奏与我知。”柴荣道:“臣儿遵旨养病,适有报马报称:潼关高行周招兵买马,积草屯粮,不日兵上汴梁,声言要与汉主报仇。为此臣儿带病来奏,望父王早为定夺。”周主闻奏大惊道:“怪道这贼不来上表,原来果有反叛之心,如何区处?”柴荣又奏道:“那高行周与臣儿有不共戴天之仇,衔恨已久,因他父子骁勇无敌,不能与先人报仇雪恨。如今老贼操兵练将,要上汴京,声势甚大,难与为敌。依臣儿之见,父王即当命将兴师,往彼问罪,先声所至,可以不战而定,所谓先发制人,易与为力之道耳。”周主道:“王儿所奏甚当,但诸将之中,谁可领兵当此大任?汝试择焉。” 柴荣道:“臣儿闻欺敌者败,怯敌者亡。今观在朝诸将,皆非高行周之敌,盖有滑州之役,恐其惧怯而愤败也。”周主道:“似此谁人可使?”柴荣道:“臣儿保举一人,堪称此职,决能与父王分忧,可望成功。”周主道:“汝保何人?”柴荣道:“臣儿所保之人,乃当今之豪杰,举世之英雄,恐父王不肯开恩,赦彼罪名耳。”周主听罢,微微笑道:“王儿,你今所奏,莫非有心要保那红脸贼么?这却万万不能。”柴荣复奏道:“父王,那赵匡胤刀枪精通,弓马娴熟,有大将之才,堪为国家之用。父王命之为将,领兵前去,若匡胤无能,死于高喊之手,就如杀他一般,可消父王之怒矣;若匡胤此去得能擒拿老贼,一来便与国家除了大害,免其后患,二来可报臣儿先人之仇,更可使匡胤将功折罪。此一举而两得,公私兼尽之策也,望父王依允。”周主听奏,沉想了一回,说道:“王儿且退,明日早朝,再当定议。”柴荣总不肯退,只是苦切相求,委曲陈奏。当不得柴娘娘又在旁边撺掇,说道:“社稷为重,隐忿宜轻。陛下还该赦赵匡胤之罪,命他领兵速上潼关,剿除叛逆为是。”柴娘娘这两句话,又把周主要杀匡胤之心,已减去了八九,说道:“明日候旨。” 柴荣谢恩回宫,回至王府,见了众人,把这话说了一遍。众人惊喜交集,说道:“虽蒙大哥这番回天之力,皇心转移,究竟不知明日凶吉何如。”柴荣道:“不妨,皇上已有允许之意,谅无翻变;设或不然,愚兄愿以微命殉之,岂敢偷生于人世耶?” 苗光义道:“殿下勿忧,诸公亦请放心,理数已定,明日包管无事。”众人将信将疑,不敢多说。看那匡胤欢笑自如,绝无惊忧之态。当时柴荣分付备酒,排设于书房之中。现在七人,序次坐下,闲谈今古,共饮醇醪。只因未判吉凶,藉此以为解闷消愁而已。正是: 一事未经言下决,数杯且尽眼前欢。 次日,周主驾设早朝,受文武百官朝拜。周主问道:“今潼关高行周不遣官上表,阴蓄不臣之心,指日兵上汴京。汝等众卿,有何良策,以助寡人?”言未已,有晋王柴荣上殿山呼,保奏赵匡胤为将,领兵征剿潼关,必能建绩。周主道:“朕的强兵猛将,亦复不少,王儿何苦一心保他?且这贼乃朕之仇人,朕若误用为将,倘彼生变,不几自造其威乎?此奏未妥,难以施行。”只见枢密院王朴上殿,进礼称臣,叫声:“陛下,晋王所奏甚是。陛下暂赦赵匡胤之罪,命他带罪立功,只许领兵三千,刻日上潼关擒拿高行周,得胜还朝,将功折罪;若有失机,两罪俱发,总然不出陛下之所算也。”周主道:“倘赵匡胤此去,半途生变,反投高行周,便自如虎添翼,愈益其敌,此事怎了?”王朴道:“臣朴愿保匡胤立功,决不反投高行周;倘若有变,臣甘抵罪。”周主道:“既先生所奏,与王儿相合,谅是无妨,朕当允议。”遂在龙案之上,亲写了一道旨意付与。晋王柴荣与王朴各各谢恩。周主驾退回宫,文武各散。那王朴是个能人,善晓阴阳,算定匡胤此去,路上自有收留人马,不必多付,所以只奏三千,若奏多了,周主心疑,便不能救了;况高行周虽然威镇潼关,父子枭勇无敌,手下雄兵十万,战将极多,其如寿命不长,难存于人世,匡胤此去,适逢其会,便可成功。闲话休提。 只说当时柴荣领了旨意,回府见了众人,先与匡胤恭喜过了,然后将旨意开读,只见上面有两句:“领兵三千,速上潼关擒高行周,回京定夺。”只唬得柴荣面如土色,举止无措,一把扯住了苗光义说道:“先生;二弟虽然赦了,那旨意上只付三千人马,前去征剿。据孤家看来,此去只有输,没有赢。那高行周排兵布阵,引诱埋伏,件件皆精;况其子高怀德勇冠三军,万夫莫敌。孤家前在滑州,与他打过几仗,被他鞭打史彦超,枪伤王峻,杀死人马无算。这般利害,人所共知。今二弟虽是英雄,只叫他匹马单枪,如何去得?孤家于心不安。不知先生有甚良策?”苗光义道:“理数已定,千岁何必多虑?况贫道已先说过,时来运来,赵公子从此以后,大运亨通,该与王家出力,建立功勋。此去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到那里福了心灵,灾消晦退,正是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千岁但当静以待之,方信贫道之言不谬也。”柴荣道:“先生言虽容易,其如孤心终不能安,奈何?”光义道:“贫道有一譬喻,当为千岁言之,其疑可立决矣。”柴荣拱手请教。苗光义从容分说出来,有分教:历年喽卒,尽为帐下雄兵;前代良臣,顿作冥中厉鬼。正是: 饶君纵有冲天志,难出其中玄妙机。 毕竟苗光义说甚譬喻,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赵匡胤带罪提兵 杜二公挈众归款 词曰: 游子归乡,未得晨昏定省。时当非患,此身几入阱。为有不臣,用是立功边境。 风尘士马,旌旗隐隐。路接英豪,添助军容盛景。初来鸿运,抵掌同酬庆。天假良缘,更值乘龙欣幸。克成懋绩,才扬本领。 右调《传言玉女》 话说柴荣见匡胤罪虽赦了,但周主只发三千人马,要他上潼关擒拿高行周,将功赎罪,心中不胜惊惧,向苗光义求问计策。光义道:“千岁何必多虑?凡事有兴有败,数理所该,莫可勉强,凭你好汉英雄,都扭不过天象。即如那诸葛孔明,具内圣外王之学,有神出鬼没之机,鞠躬尽瘁,难脱秋风五丈原;项羽有拔山之勇,举鼎之能,喑噁叱咤,千人自废,一朝势去,自刎乌江。古来多少英雄良将,机逢势盛多兴旺,运退时衰没主张。贫道夜观乾象,见高行周命星昏惨,惶惶欲坠,料他不久于世,已是无能。今赵公子但当鼓勇前去,相机而行,不过两月之内,高行周一定身亡,而公子能建不世之功也。”光义说到了这一句,只见匡胤在旁哼哼冷笑,叫声:“苗光义,你这牛鼻子的道人,你自恃其能,说这许多谎话,恁的天花乱坠,惑乱人心。我此去得胜回来便罢,若不得胜,不把你腿筋儿打断,我也不姓了赵。”苗光义听说,亦大笑道:“赵公子,你聪明了一世,懵懂在一时。你此去若应了贫道之言,杀了高行周,得胜回朝,那时莫说要打贫道不好下手,只怕还要重谢贫道哩;若杀不得高行周,自己性命已丧潼关,怎能回来把贫道的腿筋打断? 公子但请放心前去,自可成功。贫道只在王府等候捷音,奉陪贺功筵席。况且别人领兵去,还割不下高行周首级,公子你与他是前世冤家,今生对头,一定不移之理,无用多虑。“匡胤听了,便不言语,暗想:”高行周祖传花枪,人不能敌,乃是天下闻名的好汉,铁枪王彦章尚且丧在他手,何况于我?我如今也顾不得了,为人在世,岂可贪生怕死,束手自毙?譬如得罪而死,死之无名;不若战死沙场,名传后世。“主意定了,叫声:”大哥,快去挑选人马,小弟明日就要起身,那怕高行周有三头六臂,与他拼一拼,除死方休!“柴荣听言大喜,即刻往教场点选三千精壮人马,付与匡胤。 匡胤将人马驻扎定了,回家来辞别父母。只见赵弘殷默然无语,面上生嗔。杜夫人终是姑息,见了匡胤,眼中流下泪来,叫道:“我儿,你回来了么?”匡胤道:“正是,孩儿回来了。”那赵弘殷疼在心头,恼在脸上,用手指道:“不肖子,我几次三番叫你休要惹祸,饶了我两口儿老命,你偏偏不听,连次招灾,带累父母担忧受怕,今日还要你来做甚?快些出去,莫要在此。”匡胤道:“爹爹、母亲,周天子虽然赦了孩儿的罪,却叫孩儿带罪提兵,刻日上潼关擒拿高行周回来,将功折罪,明日就要起身。为此,前来拜别父母。”杜夫人闻言,放声大哭。那赵老爷虽然恼怒在心,听说周主命他上潼关剿拿高行周,明日就要起兵,只唬得泥丸宫失了三魂,涌泉穴走了七魄,免不得眼中也便流泪起来,叫道:“匡胤我的儿,我空养了你一场,你此去兵上潼关,凶多吉少,只怕今日一见,以后再不能会面了。”说罢,哽咽凄楚,不住咨嗟。匡胤道:“爹爹,那高行周不过也是一个人,须不是三头六臂,直恁如此怕他?”赵弘殷喝声:“唗!畜生胡说!那高行周深明韬略,善晓天文,行兵如孙子,摆阵似太公,一条枪传名无敌,马前课能断吉凶,闻风知胜负,嗅土晓输赢。你这冤家分明是小蚂蚱行嫌路窄,雏鹰初舞恨天低,你岂是他的敌手?惟有送死而已。我今没有别说,只有几句要言分付你,你兵上潼关,须要牢牢紧记,依我而行,或者性命可保,重回故土。你当听着: 沿路休伤百姓,天晚先要安营。 拔营须看日出,安营贵在康平。 夤夜当防劫寨,传更分外严明。 低处须防放水,窄处防火攻营。 出兵须看黄道日,打仗还宜占上风。 追将提防埋伏计,回营准备后来攻。 行周诡计多莫测,善于引诱挫人锋。 胜败虽然难预定,听天由命赖神聪。 此乃行兵要诀,汝当紧记而行,切勿自恃血气之勇,误了大事。“匡胤受命讫,即叫道:”爹爹、母亲,孩儿此去,多只半年,少只四月,自然得胜还朝,无烦二亲挂念。孩儿皇命在身,不敢久留,就此拜别。“说罢,叩了四个头,辞别父母。 那杜夫人放声大哭,扯住了匡胤,难解难分,真是生离死别,人间最苦之事。那赵弘殷叫声:“夫人,你也不必悲伤,孩儿身负大任,不宜阻隔,待他去罢。”夫人听说,只得放了手。 匡胤流泪辞别过了,举步到后房,来别妻子。那贺金蝉听得丈夫出兵远去,心下十分忧愁,正见匡胤进来,连忙接至房中,见礼坐下。金蝉道:“丈夫,闻知朝廷赦了罪名,又要提兵远出,使妾不胜惊恐。此去但愿神明相佑,早早奏凯回兵,妾愿顶礼三光,酬恩家庙。”匡胤道:“贤妻不须多虑。卑人进来,因有一事相嘱:那堂上双亲年老,早晚侍奉,全仗贤妻勤劳照应。”贺金蝉道:“此乃贱妾分内之事,不必叮嘱。”说罢,夫妻同出房门,来至厅前,金蝉住步。 匡胤别了妻房,又往堂上重辞父母。见了匡义,一手执住,叫声:“兄弟,为兄此去,兵上潼关,凶多吉少,倘然身丧高行周之手,只愁父母年高,仗你孝养。 嫂嫂年轻,叫他嫁人,免得终身不了。“匡义听言,满眼流泪,叫道:”哥哥放心前去,但愿逢凶化吉,改祸成祥。“说罢,送出大门。 匡胤上马,来至王府,已是下午时分。柴荣预备饯行酒席,摆在书房,专待匡胤进来坐席。当时柴荣、匡胤、郑恩、张光远、罗彦威、赵普六人,依次而坐,惟苗光义不用荤馔,另外设一素席。彼此举觞共饮,执署同餐,席间又说了许多行兵的说话。看看天晚,又饮了一回,方才撤席,各自安歇。 次日,匡胤辞别众人,带领那三千人马,同了郑恩,发炮起行,出了汴梁城,望潼关大路而走。路过昆明山,收了董龙、董虎,得了喽罗兵八千,共有一万一千人马,合兵一处而行。于路又从张家庄经过,知得张太公已死,匡胤便令从军准备祭礼,往灵前祭奠一番,以尽子婿之礼。奈张太公在日,有了偌大家私,并无子息,更无宗族亲党。匡胤即时叫齐了奴仆家童,择了一个忠厚老成的管家,叫他掌管田园,主奉祭祀,余人不许侵凌玩忽,都要勤俭遵依。众家人遵命而退。匡胤分遣已定,即便起身,率兵望前而进。有诗证之: 董家无敌八千兵,向化从行军令明。 更有多财绝裔者,选能主事合公平。 大军在路,浩浩荡荡,望潼关进发,于路不犯秋毫。正行之间,有探马报道:“前有高山阻路,大兵不可前行。”匡胤听报,传令安下营寨,问向导官道:“前面这山叫甚名儿?”那赵匡胤带罪领兵,周主尚未封职,手下众人不好称他老爷,又不好称他元帅,只得称呼一声主爷,其意以为领兵之主而已。当时向导官禀复,尊称一声:“主爷,前面这座山,名为太行山,极是高绝险峻的去处。”匡胤听说是太行山,想道:“母舅杜二公在山上,称为抹谷大王,不知近来行止如何?我何不上去相会一遭,便见分晓。”遂谓郑恩道:“三弟,这山上乃是我母舅在上驻扎,手下兵马极多。你可与二董将军守住营寨,待愚兄上山去,与他借些人马,凑聚大队,好上潼关与高行周对垒。”郑恩应诺,便与董龙、董虎看守营盘。 匡胤独自一个空身上马出营,进了山口,随马缓缓上山。但见那太行山恁的十分景致,但见: 松柏秀参天,涧溪流逝连。 獐豝随往返,麋鹿任游闲。 狡兔营三窟,豺狼纵一烟。 仙禽飞似舞,鹦鹉巧能言。 最爱泉中物,皎然似雪练。 此时正当中秋天气,草木犹青,山卉尚艳,山景有色,令人赏玩不置。匡胤正看之间,听得锣声响处,见盘道上有数十个喽罗,要把擂木打下山来。匡胤着急,慌忙喊叫道:“你等喽兵,休要打下。快去报与抹谷大王知道,说有东京赵公子到来,要求相见。”那喽罗望下看来,见匡胤头上红扎巾,身穿绿战袍,面如重枣,须似钢针,坐着那火块般的赤马,体高调良,越显得匡胤人材异特,相貌魁伟;又是认得寨主,不知甚么来历:不敢怠慢,飞奔上山,至分金亭前跪下禀道:“启大王爷,山下来了一个红脸大汉,单人独骑,口称东京城内的赵公子,要见三大王的。 请令定夺。“杜二公听报,便对威山大王、巡山太保说道:”这来的公子,就是小弟的舍甥,名叫匡胤,表字元朗。为人极有仁义,他在关西五路,算得一条好汉。 今日前来,定有缘故。敢屈二位山主同小弟下山;接他上来,问他因甚到此,倘若无事,便好盘桓。不知二位寨主意下何如?“巡山太保道:”贤弟,你去年在千家店抹谷之时,把你打了一顿的,可就是这位令甥么?“杜二公笑道:”实不相瞒,小弟见教的,正是这位贤甥。“巡山太保道:”怪道要我们同去接他,原来是贤弟的上风,我们自然该去。“威山大王道:”愚兄久闻令甥是位英雄豪杰,去年贤弟被打时,愚兄就要接他上山。不道他恁早去了,不能相会,此心常自怏怏。天幸今日到来,正惬予怀,礼该相接。“遂分付喽罗大开寨门,洒扫迎候。三位大王齐下山去,把匡胤迎接上山,至厅上见和已毕,各各坐下。 先是匡胤与杜二公叙了些甥舅的话头,然后动问二位寨主尊姓贵表。那赵匡胤乃是九朝八帝班头,天大的福分;又是鸿运初来,暗里能够致人恭敬。当时问得这一声,那二位大王便躬身立起。威山大王道:“公子,在下姓李名通。这是义弟,姓周名霸。俱是涿州人氏。因与势家有仇,一时忿怒,行凶打死了人,奈官司逼迫,无处安身,只得逃到此山,权为落草,只图苟且存身,实非中心所愿。”匡胤道:“原来二位寨主多是英雄好汉,有此本领。可惜埋没于绿林之中,诚美玉韫藏,明珠蒙滓。今赵某不才,奉旨提兵,上潼关剿除叛逆,大兵现在山下驻扎,因慕二位寨主英名,谨来晋谒。二位若肯弃邪归正,一同赵某前去立功,将生平志愿,报效朝廷,博取富贵功名,耀祖荣宗,封妻荫子,岂不美哉?如若安心落草,恐非终身事业。未识二位寨主尊意以为何如?”那李通、周霸听了这番劝谕之言,不觉鼓动了壮年志气,拨开了阴晦乌云,心中如雪亮一般,又感激,又欢喜,开言答道:“某等素有此心,因无路可进,故此权避山林。今蒙公子开谕,不弃我等鄙夫,愿归麾下,听从指使,一同前去杀贼立功。”匡胤大喜道:“既承二位相许,明日就要起身。不知山寨里有多少人马?烦二位传令于他,愿去者去,不愿去者听其自便,不必相强。”二人领命,一面查点喽兵,一面收拾粮草,又分付备酒在分金亭内款待匡胤。 看看天色已晚,匡胤便要告别下山。杜二公用手扯住道:“贤甥且慢。自从你旧年别后,我把你外婆、舅母、表妹一同搬上山寨里居住。我等兄弟三人名虽落草,实是替天行道,义取人财,倒也兵精粮足,靠天的十分兴旺,皆出贤甥良言所致。 但你外婆常常惦念你,可随我进去看看,且过了一宵,明日下山罢。“匡胤听说外婆、舅母俱在山上,连忙立起身来,别了周、李二位,随了杜二公,来到后寨,拜见杜老太太与褚氏舅母。叙过了家常的话,褚氏便问:”外甥,你今从那里来?“ 匡胤道:“甥儿从东京来,如今奉旨,兵上潼关,剿除叛逆,特来请母舅同行。” 太太道:“我儿,你父母在家可好么?”匡胤道:“俱备平安,只是母亲常念外婆、母舅、舅母,无由得见,以是为忧。” 说话之间,褚氏又命丫鬟请出丽容小姐来,与匡胤相见了。那杜二公又设了酒席,款待匡胤。长幼序次坐下,丽容便要回房。褚氏道:“我儿,这是你姑娘之子,嫡亲表兄,况是旧年见过一次,还要躲避怎的?可就在我肩下坐着,陪你哥哥饮一杯。”丽容不敢违命,只得坐下。那匡胤前次相见,尚未细观,不过略睹姿容,见其母女不同其貌,已是暗暗惊异。今日同在席上,留心偷觑,方觉娇姿绝世,美貌无双,乃天上之嫦娥,人间之艳丽也。有《临江仙》一词以赞之: 柳叶眉弯新月,秋波盼兮传神,芙蕖出水色娇匀。安排碎白玉,映衬点朱唇。 镶嵌珍珠遍插戴,衣衫鲜艳层层,天然美貌一佳人。香醪递口饮,春笋把杯擎。 那杜丽容有西宫贵妃之福,虽然同在饮酒,不避嫌疑,然其举止安敦,自有一般贞静幽闲之度,所以匡胤见了,暗暗敬羡。当时至亲五口儿饮至更深,杜二公才命撤去残席,起身送匡胤到西书房安歇,甥舅各道了珍重。 杜二公回转身来,同褚氏候太太睡了,然后回房。夫妻正要安睡,只见丫鬟慌慌张张跑进房来报道:“二爷,不好了,西书房火发了!”这一声报,登时把杜二公夫妻唬了一跳,即忙一同奔出房来,在书房中去看火。有分教:亲上加亲,运中行运。正是: 旌旗到处人皆服,士马临城敌自休。 毕竟书房中怎的火发,且看下回自知。 第四十五回 杜二公纳婿应运 高行周遣子归乡 词曰: 军旅盘桓山渚,忆念思千缕。不作孤鸿去,假良缘,长者许,红线联翠羽。欣相聚,拟作休征,功遍宇。旌旗到处,磨厉以须自裕。谁实矜张,势杀徒遗凄楚。 已是天涯多间阻,回顾斜阳,且待后举。 右调《隔浦莲》 话说杜二公送赵匡胤到西书房安歇了,复回身来,候母亲睡了,然后夫妻回房。 正要宽衣,见有丫鬟来报,西书房火起。杜二公惊得心慌意乱,开门不迭,拉了褚氏,急忙忙奔至书房门首,那里见有半星的火影儿?只见一块红光罩住在书房屋顶上。夫妻各向门缝里张看得亲切,只见匡胤睡在床上,安安静静,那顶门透出一条赤色真龙,口中不住的在那里吞吐火焰。二人不敢出声,看了一回,悄声转身,回头看那屋上的红光,兀是像火发的无异,心下各自称奇,又是欢喜。回至房中,分付丫鬟不许到西书房去惊动大爷的安寝。 夫妻二人坐下,沉想了一回,褚氏开口道:“当家的,我看赵家外甥顶现真龙,必定后来有皇帝之分。”杜二公点头道:“贤妻,我一向要对你说,只因山寨事烦,不曾与你知道。旧年在中秋节后,有一道人叫做苗光义,他上山来与我相面,原说我家的外甥是个真命之主,叫我招聚兵马,积聚粮储,日后助他成事,我尚未信。 不想今夜目睹其兆,果应他言,此子后来必为天子无疑了。但此事只可你知我知,不宜泄漏。“褚氏道:”说也奇怪,我昨夜睡到三更,得了一梦,梦见一个道装的白须老人,手内拿了一本簿子,含着笑脸,对我说道:“你女儿丽容有后妃之福,须要加意抚他。当记真龙出现,便是贵婿。‘那时我对他说道:”我们乃绿林之辈,生的女儿焉能有后妃之分?’那老人道:“你若不信,可随我来,与你一个证见。‘我梦中便跟了他走。走到一个去处,见有许多高大的宫院,都是金装玉砌,分外齐整,那宫里的摆设富豪,从来不曾见的。又见两旁立着许多彩女,中间坐着一位宫装打扮的美人,甚是华丽。当家的,你道中间坐的是谁?”杜二公道:“贤妻,你做的梦,我怎的知道是谁?” 褚氏道:“却不是别人,原来就是我的女儿。其时我见了女儿,想他怎么到得此地?正要进去问他,不道被你一个翻身,把这骨朵儿双足登了我的肩窝,惊了醒来,正听得外面喽罗才打四鼓。你道这梦奇也不奇?”杜二公呵呵的笑道:“这梦做得果奇,只是可惜我翻的身儿不好,惊醒了你,累你不得问明女儿,也同在那里享福。这都是我的足儿无礼,你当问他一个大大罪名。”褚氏听罢,也笑将起来,啐了一声道:“你还要说这趣话。我想昨夜做的梦,与今日见的真龙,他两下莫非果有姻缘之分?我们到了明日,何不把女儿当面许了他,他日后做了皇帝,我与你怕不是个国丈皇亲?也得个下半世威显些儿。”杜二公道:“闻得外甥在东京已做过亲了,怎好又把女儿许他?”褚氏道:“原来你是个呆子。那皇帝家有三宫六院,富贵家有三妻四妾。日后正宫虽然没分,我女儿偏宫是一定有的,你怎么说出这呆话?”杜二公道:“贤妻莫要性急,我本早有此心,犹恐你说的不真,故此假言以试耳。既然你我同心,明日便请母亲说合便了。”褚氏大喜道:“这便才是。”于是夫妻商议已定,睡了一宵。 到了明日,夫妻起来。同到太太房中说知此事。太太大喜,便叫丫鬟到西书房去请公子进来。丫鬟答应一声,往外便走,去不多时,已把匡胤请了进来。匡胤先请了安,然后问道:“外婆,呼唤孙儿,有何分付?”太太道:“我请你进来,别无他事,因有一言与你商量,只是你要依的。”匡胤道:“外婆有甚话讲,孙儿无有不依。”太太道:“我儿,只因你母舅尚未有子,只有表妹,年当十五,意欲招你为婿。你莫要违了他的美意。”匡胤道:“原来如此。只是孙儿有过了亲事,外婆所知,怎敢再屈表妹?”太太道:“你这孩子,原来也是糊涂,你难道不晓得皇帝家有三宫六院,富贵家有一妻二妾?何况于你!这是你母舅、舅母爱你,故把表妹相许。他倒肯了,你倒不肯?”匡胤道:“非是孙儿敢于违命,一则不得父母之命,二则军务在身,怎敢及于私事?但蒙二位大人错爱,且待班师之日,禀过了父母,然后下聘。”褚氏犹恐走脱了这个皇帝女婿,即便说道:“甥舅至亲,等什么父母之命?谁耐烦到班师之时?外婆做主,也不消甚么聘礼,你只消留下一物为定,便是无改无更的了。”匡胤道:“舅母虽如此说,但甥儿奉旨提兵,身边并无一物,奈何?”褚氏听说,把眼儿望着匡胤周身的睃,见匡胤身上有一个玉鸳鸯,即便伸手过去,摘了下来,执在手中一指,说道:“就是他罢。”杜丽容该有西宫之福,又值褚氏有心配他,自然易于玉成其事也。有诗为证: 偶然浓睡现真龙,触起三更梦里容。 意决心专诚作合,姻缘何论水山重? 当下匡胤辞别了外婆、舅母,同杜二公出来至厅上。与李通、周霸相见了。李通分付安排早饭,大家用了。然后点拨人马:选了五千精兵,跟随匡胤下山;其余不愿去的,都在山上,仍旧守把巡逻;其山寨事务,交与褚氏掌管。李通分拨已定,便同周霸、杜二公领了五千人马,随匡胤一起下山,来至大营,合兵一处,共有一万六千人马。三将又与郑恩、二董各各相见。匡胤传令,放炮起行,大军径望潼关大路而来。此言慢表。 却说高行周自从滑州回兵,到了潼关,心神不定,带病在身,终日在帅府静养。 公子怀德侍奉伏事,寸步不离。一应大小政务,悉委副帅岳元福掌管。当时不上三个月日,得报郭威兵破汴梁,逼死汉主,已经践位东京,更改年号。高行周闻了此报,默然不语。又过了几日,周主诏书颁行天下:凡是外镇诸侯,皆要上表称臣,加官进禄;若有抗违不遵旨意,即以谋逆定罪。高行周看了诏书,心中火起,怒发冲冠,骂一声:“老贼!你弑逆君上,篡夺天位,身负弥天大罪,还敢放肆藐视天下诸侯,你富贵眼前,骂名万代。我高行周受了汉主爵禄,不能与主报仇,已为不忠,怎敢改变初心,称臣于篡贼,有玷我平昔威名?”高行周说到此处,不觉怒气填胸,登时发晕。老夫人与公子见了,心下着忙,即便两下搀扶住了,急令丫鬟取汤水灌下。高行周晕去有半个时辰,方才渐渐苏醒,长叹一声,说道:“我欲兵上东京,与主报仇,怎奈刘主洪福已尽,老贼当兴,恐不能扭转天心,徒然损将折兵,终为无补;如我不去讨贼,不惟遗笑于天下诸侯,又恐日后史笔流传,说我高行周枉为一世之英雄,畏刀避箭,尸位素餐,既不能与主报仇,复不能尽忠死节,岂是为臣之理?”左思右想,总然想不出半筹计策。此时心神昏聩,主意全无,只得和衣睡在榻上,闭目凝思。 彼时又过了几日,忽然想道:“我高行周总是无能,到了这个时势,还要想什么计,寻什么策?既是食人之禄,但当尽己之心,才是做臣子的道理。但吾尽吾心,理上该当;只孩儿怀德,他尚年幼,况未受职,如何也叫他遭其无辜?我不如打发他母子回转山东,务农过日,也可延高氏一脉,一则全了吾威名大节,二则不致覆灭宗嗣。”主意已定,开口叫声:“怀德,为父的食了汉主之禄,虽君不在,理该为国守土。但天意已定,也不必说了。总之有死而已。只是你未受君恩,在此无益,你可收拾行装,同你母亲回到山东祖基居住,自耕自食,也可过日。日后倘得你兄弟回来,须是和睦友爱,孝养汝母,以尽天年,就如事为父无异了。”原来高行周所生二子,长名怀德,次为怀亮。那怀亮自幼失散,未见踪迹。当时怀德禀道:“爹爹既要保守潼关,为汉主复仇,孩儿理当在此,添助一臂之力,怎么倒叫孩儿同了母亲回归乡井起来?况爹爹抱病未痊,尚宜调养,若孩儿去了,谁人侍奉?在爹爹未免举目无亲,于孩儿失了人子之分。此事恐有未便,还请爹爹三思。”行周道:“吾儿,你言虽有理,但大义未明,皆由你年幼未学之故。为父的为君守土,乃为尽忠;汝为子的不背父言,便是大孝。今我病虽未痊,谅无妨害;即如郭威,料他也不敢提兵犯境,自取败亡。我意已定,汝不必多言,快须收拾前去。”怀德见父意已决,不敢有违,只得收抬行装,备下车马。次日,辞别了行周,出帅府上路,夫人乘车,怀德坐马,母子二人,径望山东进发。按下不提。 单说高行周自从打发他母子去后,又过了几日。这日正在后堂门坐,打算保土复仇之策。忽听关外炮响连天,早有探子报进府来:“启帅爷:今有周主差点人马,来征潼关,现在城外安营。请令定夺。”高行周听报,默然不语,想那周主那有能人?并无战将,兴此无益之兵,自讨其死。分付左右赏了探子,回归汛地。不一时连有两次报进府来,只激得高行周咬牙切齿,怒目扬眉,指定了汴梁骂道:“郭威的篡贼!你安敢欺我有病,发兵前来犯我城郭,藐我英名?常言道:”虎瘦雄身在。‘老贼啊!你此番错认定盘星,打算差了主意,只怕你整兵而来,片甲无回。“遂传令出去:”关上添兵把守,昼夜巡逻,不许懈怠。又要多备灰瓶石子,防他攻城。 待计议定了,出兵杀贼。“中军官答应一声,领兵去了。高行周又差探事人,暗暗出城打听那领兵的是何人,叫甚名字。探事人得令,潜出城去,打听明白,进城已是天晚,忙进帅府回禀道:”启元帅:那领兵官本身尚无官职,乃是汉主殿前都指挥赵弘殷的大公子,名叫匡胤。打探的确,谨来禀复。“ 高行周听了领兵的是赵匡胤,不觉吃了一惊。那高行周乃当世一员虎将,出兵会阵,不知见过了多少能人,怎么今日听了赵匡胤领兵,便心内吃惊?只因高行周又有一件绝技,甚是惊人,乃是麻农神相。少年时熟习其法,研究精微,不拘谁人,经他看过,便晓得生来寿夭,一世荣枯,相法如神,从无不准之理。又是与赵弘殷同为一殿之臣,也曾见过匡胤,看他有帝皇之福,具大贵之相,所以闻了他领兵,心下吃惊。当时发遣探事人出去之后,闷坐后堂,低头思想:“若是别人领兵,那里在我心上?谁知是他前来,他命大福长,与他会阵,必有损将折兵之祸,断难取胜。这般看来,果是天意该当灭我,所以领兵的遇了大贵之人,正值我患病不能征战,如之奈何?”短叹长吁,并无一策。到了晚上,秉烛进房,睡卧不安,心神缭乱。侧耳听那更鼓,正打三更。披衣起来,步出房门,至天井中,抬头观看天象。 只见明星朗朗,正照周营;自家主星,惨淡无光,摇摇欲坠。心中一惊,气往上冲,被那金风逼体,冷汗淋身,不觉一时眼昏头晕,站立不住,急将身躯靠在栏杆之上。 静息片时。方才心定神安。便叫手下的人搀扶进房,眠在软榻之上,闭目静养。正是: 运至人钦吾,时衰我惧人。 我非真惧彼,彼自有惊人。 却说匡胤人马到了潼关,安下营寨,准备次日交战。不想连过了十日,并不见城中发出一兵一将,心下甚是疑惑,打发细作人暗暗的往四处探听,恐高行周暗调人马出城,安排奸计。细作打听的实,回报各处都无动静,匡胤方始安心。欲要选兵攻打,无奈路窄难行,徒然费力。因这潼关乃是陕西、河南、山西三省交界之地,路道狭窄,不便攻围,所以叫做“鸡鸣三省,金斗潼关,一人把守,万夫难入”,乃是一个险要的去处。 匡胤见攻打不便,又不见高行周出城会战,心中焦躁起来,便骂道:“苗光义这牛鼻子的道人,他在王府中恁般胡言乱语,说我运至时来,逢凶化吉,又说我兵上潼关,便能战胜;怎么到此已有十余日,不见高行周的兵马出来?这不是他随口谎言,骗人之局么?”郑恩道:“二哥,你不要性急,那口灵的苗先生,算来丝毫儿都是有准,乐子极欢喜他,怎么你却骂他?你且安心等待他几日,自然还你应验。” 匡胤道:“三弟,你便不知事势,这行兵之道,贵乎神速,若迁延时日,不惟我兵懈怠,且使贼人设策,必败之理也,如何等待得他?”郑恩道:“乐子也不管等他不等他,只劝你看管人马,酒也有得喝,肉也有得吃,乐子和你趁这机会,便多住几时,却不快活?只管要想回去做甚?你若回去,只怕那个郭威驴球入的,又要杀你哩。”匡胤道:“你莫要说这呆话。为今之计,须当打量与他会战,或者上天默佑,便可成功。但高行周闭关不出,延挨时日,倘我兵粮草不继,那时如何处置? 必须骂他出来,方好交战。“郑恩道:”二哥,你要高行周出来,这也不难,乐子自有方法。“匡胤道:”兄弟,你有甚方法可使高行周出来会我?“郑恩道:”二哥,你难道忘了么?前日野鸡林叫韩通的法儿,亏了乐子一顿的痛骂,才得这驴球入的出来。今日叫高行周,也要用此法儿,自然他出来会你。“匡胤道:”既如此,即烦贤弟走一遭便好。“郑恩笑道:”这个自然,这法儿除了乐子,别个也做不来。“ 说罢,提了酸枣棍,跨上一匹黑色马,奔至关下,高声叫骂。关上守把的军士见了,飞风报进帅府。那高行周只因心下忧疑,病体沉重,不能领兵出敌,只得分付军士用心守把,莫去理他,且待病愈,然后计议出兵。因此,郑恩在关外叫骂了一日,并无动静,空自回营。一连骂了四五日,关上只不理他。 那高行周手下的将士,见主帅病势沉重,不理军情,关外周兵又是辱骂讨战,人人害怕,个个惊慌,即忙使人报进帅府。高行周不觉雄心猛烈,火性高冲,大叫一声:“气杀吾也!”分付左右,传令开门,便要领兵出去会战。有分教:计谋百出,难回已去之夭心;力勇万夫,怎敌当来之兵势。正是: 空存守土勤王志,应起捐躯报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