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龙全传 - 第 16 页/共 28 页
你这小孩子家省得甚么道理?人生面不熟,就给你一锭银子,知道他是好意还是歹意?请他到来,待我当面问他一个明白,用这银子才好放。倘然胡乱用了,他或者到来取讨,你把甚么还他?“禄哥道:”哦!原来是这个缘故。这却不妨,待孩儿明日去请他便了。“说罢,拿了钱钞筐篮,往街上买了些东西回来,母子两个,安备晚膳用了,收拾安寝。一宵晚景不提。
到了次日清晨,禄哥起来,梳洗已毕,出了门,便往王家店来。走往里面,逐房瞧看,至一间大房中,才见他二人正在房里闲坐吃茶。禄哥笑嘻嘻的走将进去,作了揖。郑恩叫道:“乐子的侄儿娃娃,我问你,大清早到来做甚么?”禄哥道:“没有别事,奉母亲之命,叫我到来请父亲去有话面讲。”郑恩哈哈笑道:“乐子的侄儿,这个光景,乐子猜着了。”禄哥道:“三叔,你老人家猜着什么?”郑恩道:“乐子请着你娘见你认了个干老子,他心里也要认个干丈夫哩。”禄哥道:“三叔,大清早起,不要取笑,请父亲去,自有正事。”匡胤道:“禄哥,我昨日认你为儿,不过一时情兴,取个异路相照而已。我与汝母从未会面,况你说过,自己父亲不在家中,我若去时,便违了‘男女授受不亲’,断然难以相见。”禄哥道:“这话孩儿也曾说过。母亲说,男女不便相见,果是正理,如今只好权宜。孩儿来请,非为别事,只因昨日父亲给我的银子,拿回家去,母亲见了,有些疑心,孩儿从直告诉,总也不信。故此来请父亲到家,当面问个明白,然后好用。”郑恩听言,不住口的赞道:“好好,好一个女子!虽然未曾会面,必要问个明白,乐子欢喜着他。二哥,你便去走走何妨?”匡胤道:“既如此,三弟可同我一行。”郑恩道:“当得,乐子一定奉陪。”说罢,二人各穿了袍服,拿了纨扇,一齐出来,锁上房门,分付店小二喂马饮水。
禄哥当先引路,弟兄两个随后而行,转弯抹角,不多时到了门前。禄哥立住了脚,叫声:“父亲、三叔,草舍柴门,里面浅窄,待儿进去禀知了母亲,然后来请相见。”匡胤点头称善。禄哥推门进去,见了素梅,说道:“父亲请到了,现在门外。”素梅道:“快请进来相见。”禄哥把弟兄二人请到里面。匡胤举目观看,虽然三间草房,倒收拾得洁净。二人到了草堂,便立住了脚。那素梅在里面隔着帘儿,往外细看,不是别人,正是在大名府打走韩通、关心切意之人,不觉心头酸楚,珠泪频抛,顾不得郑恩在旁,迈动金莲,步出堂来,叫声:“赵公子,你这几年在外,想杀奴也!今日甚风到此,得能重会?”匡胤听了,不知是那里来的冤愆,吃了一惊,往后倒退几步。斜眼往内一睃,却原来是心上之人,也顾不得郑恩在旁,走上前,挽住了素梅之手。两下叙过了别后事情,悲喜交集,方才见过了礼。
那郑恩在旁见了这等光景,不知就里,呆呆的立了一回,就把匡胤一扯,叫道:“二哥,立远些。方才你未来的时节,说话何等正经,道是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不好相见;及至到了这里,看他有些齐整,你便不肯老成,拉拉扯扯,讲起情话来了。
从今以后,你若再和乐子假撇清,乐子便不信你的心肠。你就住在这里,做个干丈夫,快活过了日子罢,乐子去了。“说罢,怒气冲冲,拔步便走。有分教:竹篱茅舍,聊存数日之绸缪;皋比虎符,难免三番之羞辱。正是:
未识缘由须有怒,一经剖析自无忧
毕竟郑恩去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再博鱼计赚天禄 三折挫义服韩通
诗曰:
然香郁金屋,吹管凤凰台。
春朝迎雨去,秋夜隔河来。
右节录庚信《奉和示内人》
又曰:
珠弹繁华子,金羁游侠人。
酒酣白日暮,走马入红尘。
右录孟浩然《同储十二洛阳道中作》
话说郑恩见赵匡胤、韩素梅两个殷勤款洽,违了“男女授受不亲”之言,一时不明委曲,便要各奔前程,把匡胤奚落了几句,往外便走。匡胤慌忙赶上,一把扯住了,说道:“三弟,你实未知其故,这就是愚兄时常对你说的二嫂嫂韩素梅,疏远了多时,今日偶然相遇,所以如此。”郑恩道:“嗄!就是大名府那个小娘儿二嫂子么?怪不得见了你这等亲热,原来是亲丈夫,自然该的。”回转身来,叫声:“二嫂子,乐子见扎了。”弯腰曲背的作了一个半截揖。素梅连忙还礼。把那禄哥欢喜得眉花眼笑,说道:“今番我造化到了,昨日我只认个干爹,不道今日竟认个亲爹到家了。”素梅喝声:“畜生胡讲!快与我看取茶来。”禄哥答应一声,往里去了。素梅便请匡胤、郑恩坐下。匡胤问道:“你自来不曾生育,这个孩儿那里来的?”素梅道:“这孩儿原是我姐姐所生,八岁上他娘亡了,无所归依,妾又无人照应,因此把他过继为子。年纪虽小,倒也伶俐,更且极知孝顺,称我心怀。”匡胤听说,点了点头,说道:“委实好个伶俐的孩子,可惜不是我的亲骨血。”郑恩把嘴一咂道:“二哥,你说这话儿,可不寒了那娃娃的心哩。管他什么青骨血白骨血,收这儿子,只当与你压个子孙儿,要是二嫂子压下个娃娃来,却不是他的翅膀么?”韩素梅听了此话,掩着嘴,格的一笑,引得匡胤也是大笑起来。不道这句话,倒被郑恩说着,后来南清宫的八大王,就是韩妃所生,因为母亲出身微贱,承袭不得天下。又因太后遗旨,命太祖万岁之后,将大位传与兄弟匡义继立,免得幼冲嗣位,被人篡夺,一如五代的故事。此乃太后深微之虑,郑重之心,古来后妃所不及也。后话莫提。
再说匡胤等三人正在闲谈,禄哥送出茶来,与弟兄二人吃了,立在旁边说道:“父亲,你如今比不得外人了。这里房子虽小,却有三间,尽可住得,何不把行李搬来,与三叔一同住在这里?强似在饭店中栖身,无人服侍,又要多费盘缠。”匡胤大喜,正中心怀,说道:“我儿此言,甚是有理。”郑恩道:“二哥住在这里,乃是二嫂子的丈夫,可也住得。乐子是个外人,怎么与你同住?”匡胤道:“三弟,你这话便是见外了。俺二人虽是异姓,胜比同胞,怎的分其彼此?快同禄儿去算还店帐,把行李等项一齐取了来。”郑恩不好违阻,只得与同禄哥走出门去,不多一会,把行李、兵器、马匹俱各取回,把马拴在槐荫树下,行李、兵器安在一间房内。
匡胤取出两块银子与禄哥,买了些鸡鱼肉酒,素梅在厨下收拾停当,把来摆在桌上,弟兄两个,对坐饮酒。虽是草堂茅舍,倒也幽雅清闲,不似那饭店客房,喧哗嘈杂。
正是:
屋小乾坤大,檐低日月高。
二人酬酢欢谈,直至更深人静,兴尽壶干,才把残肴撤去。又乘了一回儿凉,然后安寝。
次日,匡胤起来,叫声:“禄儿,天气炎热,这马缺不得水,你须牵往池上饮些。”禄哥听说,扯了马,带到别处池上,饮了水,牵马回家。路上遇着卖旧马槽的,说了价钱,叫人抬到家中,放在树下,把马拴好。匡胤便问:“这是何处来的马槽?”禄哥道:“孩儿在路上见了,买回来,便好喂料。”不多一时,只见卖马槽的来称银子。禄哥即时称出了八分银子与了他。郑恩说道:“乐子的侄儿娃娃,真正中用,连喂马的槽儿多想到哩。”那卖马槽的也插嘴道:“你家这个学生,委实伶俐,会买东西,我这口马槽原是五钱银子打的,这学生只一口还我八分银子,再也不肯加些。我只因譬如被柴殿下夺了去做当官马槽,分文没有到手,所以折本的卖了,不然怎肯自送与他?”匡胤听了这“柴”字,连忙问道:“伙计,那柴殿下叫甚名字?生的怎样相貌?你可知也否?”卖槽的道:“他出入坐着暖轿,跟随人役前呼后拥,严禁非常,来往的人只好远远站开,谁敢睁着眼珠儿张他?所以并不知他相貌怎的,连及他的名字也不敢提着一声,谁肯舍这性命,轻送与他?客官也不要在这里惹祸,且添上些银子来,好待我去。”匡胤见他是个老实人,遂摸出一块银子添了。他便去了。匡胤叫声:“三弟,你听见那人说么?这个‘柴殿下’,莫非就是柴大哥不成?但名字又没打听,相貌又不得见,我们往那里去探听才好?”
郑恩道:“听他说这个姓柴的,想来就在此处,乐子却有一个主意:我们到了明日,只在街上去闲撞,遇着了坐暖轿的,就拿住他,掀开轿帘瞧看,是便是了,若不是,再作商量。”匡胤道:“你又来粗鲁了,这事须要慢慢打听,方才无碍。”二人闲话之间,不觉日色西垂,天气傍晚,韩素梅又收拾出酒肴果品,二人用了,打点安寝。匡胤虽与素梅重逢,乃是正人君子,仍与郑恩同房共寝。当夜无话。
次日,禄哥打点行头,仍要往街上博鱼。匡胤道:“禄儿,你住在家中,衣食不缺,也就罢了,何必再去做这道路?”禄哥道:“孩儿在家空闲无事,且出去胡乱赢些银子回来,每日多买几壶好酒,敬我三叔,也是好的。”郑恩听说,满心欢喜,说道:“二哥,这孝顺的侄儿娃娃,乐子的造化,叫他耍耍去罢。”禄哥听罢,心甚喜欢,出了门,往街上买了一尾活鱼,用柳条穿了,提在手中,仍前吆喝博鱼。
说也奇怪,遇着人来博的,这八个铜钱丢将下去,就像北新关抽税一般,只有赢,没有输。这钱乃是金口玉言说定的,要河就河,要字就字,监赌神祗管定。那有走移之理。当时禄哥赢了钱,提了鱼,就往店铺里沽了美酒,奔回家来,备了菜蔬,就与匡胤、郑恩同饮。郑恩大喜,问道:“侄儿娃娃,今日赢了多少?”禄哥满面堆笑,答道:“靠父亲的恩,三叔的福,住常不过分数银子,今日有了父亲的‘喝钱神法’,遇人来博,侄儿喝字就字,喝河就河,无不应验,七八个人博我一个,都被我赢了,共有五钱银子。”匡胤听了,暗暗欢喜。自此,一连三日,都是得彩而回,把个郑恩吃得醺醺快乐。
到了第四日,等到晌午的时候,不见禄哥回来。郑恩叫声:“二哥,这娃娃这时还没有回来,定是赢得多哩。乐子今日的酒星旺,停会儿只怕没有这量来装哩。”
正在说话,只听呀的一声,推进门来,只见禄哥掀胸露腹,噘嘴蓬头,眼带泪痕,没精没采的走进门来。郑恩问道:“娃娃,你今日没有赢么?”禄哥不应。郑恩连问数声,只是掩着眼立着,并不答应一声,急得郑恩心中焦躁,口里骂道:“你这驴球入的娃娃,乐子问你,怎么声也不应,做这模样?输赢胜负,世之常事,你便做了哑巴儿,也该应咱一声。”那禄哥总不答应,扑簌簌掉下泪来。匡胤见了这等光景,便问道:“禄儿,你今日敢是吃了人亏,所以如此么?若果有人欺负你,可说来,我与你出气。”禄哥把嘴一噘,说道:“父亲虽然猜得不错,只是这口气有些难出,欺负我的又是个都根子主子,好不了得。”郑恩慌问道:“侄儿娃娃,这个都根子主子是甚驴球入的?你快快说来,乐子和他见个高下。”禄哥道:“说来也是徒然,这个欺我的,就是本处韩元帅的公子,今日叫我去博鱼,一连博了五十多下,分毫银子也不给,倒把我这尾鱼抢去。这都根子,却有谁人敢去恼他?”郑恩听了,气得一腔心内烟生,两太阳中火冒,用手指着外边,高声骂道:“这驴球入的,敢是吃了熊的心,豹的胆,来太岁头上动上!那里有博钱不给,反欺负乐子的侄儿?慢说他是狗元帅,就是京城里的皇帝老子,乐子不怕半毫,也要与他拼着一遭。侄儿娃娃,快跟了乐子,寻到他家里,与他算帐。”匡胤道:“且慢。禄儿,我且问你,这韩元帅你可知他叫甚名字?”禄哥道:“他的名字,孩儿不曾晓得,只听见人说叫什么通臂猿。”匡胤对郑恩说道:“三弟,莫非就是韩通这厮不成?”
郑恩道:“这驴球入的怎能到得元帅地步?”匡胤道:“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他的本领,也不在你吾之下,或者夤缘做了此职,也未可定。但事情虽细,不得不与他计较。明日原叫禄儿去博鱼,你吾躲过一边,且把他儿子诱引出来,俺们瞧他一瞧,是不是再作道理。”商议已定,过了一宵。
次日,各各吃了早饭,郑恩拿了枣棍,同了匡胤,一齐跟了禄哥,来到街坊,买了一尾鲜鱼。未到帅府门前,只见那韩通的儿子坐在道旁一株杨树之下,监着军士在那里刷马。禄哥用手一指说:“他就是。”郑恩把雌雄眼一看,叫声:“二哥,这个不是韩通的儿子么?待乐子打这驴球入的几棍子,替侄儿娃娃出气。”匡胤道:“三弟且莫性急,先叫禄儿前去博鱼,我且闪在一边,你可上前与他算帐。他的老子自然出来护短,那时我便上前来,也只打韩通,强如打这小子。”郑恩道:“二哥言之有理。”便叫禄哥先去。那禄哥手提鲜鱼,走至树下,叫声:“公子,今日和你再博几下,不要像昨日赖我。”那韩天禄见了,说道:“你这小儿来得正好,昨日那鱼不鲜,今日把这尾鱼抵了帐罢。”遂叫手下小厮上前夺鱼。禄哥那里肯放,叫一声:“三叔快来!”郑恩听叫,飞奔上前,大喊一声:“好狗子!怎么叫这些驴球入的伤我侄子娃娃?”抡起枣棍,排头的就打,早打倒了三四人,都是脑浆直冒。那韩天禄见了,认得是野鸡林放马之人,叫声:“不好!”回步便走。郑恩那里肯舍,赶上前,一把抓住了衣领,撇了枣棍,提起拳头,尽情痛打。韩天禄喊叫不止,那里挣扎得脱。却早惊动了管辕门的官儿,远远见公子被人毒打,不敢停留,慌忙报进帅府里去。
此时韩通正在堂上传齐军马,要往教场操演,听了此报,心中大怒,发遣军士先下教场,自己扎束停当,带了手下兵丁,一齐出了辕门,扑到杨树跟前,正见儿子被那黑汉毒打,心下十分暴怒。举眼把黑汉一看,原来就是郑恩,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明,大喝一声:“黑贼怎敢行凶?我今日正要报仇,你来得正好。”说罢,挥拳望郑恩便打。郑恩未及还手,早被匡胤看见,急将鸾带迎风一捋,变了神煞棍棒,飞身蹿到跟前,喝声:“韩通休得恃强,俺来也。”提起神煞棍棒,往肩窝上打来。韩通回头一看,吃了一惊,说声:“不好!”连忙将身一闪,棍棒落空,举步要走。匡胤怎肯容情,赶上前,又是一扫脚棍,只听扑的一声,韩通跌倒在地。
匡胤丢开棍棒,伸手按住,举起拳头,照脸而打。郑恩见匡胤把韩通打倒在地,叫道:“二哥,你莫便放他,待乐子也来帮你。”遂把手故意一松,把韩天禄放走了去,自己跑到跟前,脱下一只鞋儿,望着韩通没头没脸乱打。韩通挨痛不过,哀声叫道:“赵公子,求你容情,如今职掌元帅,比不得在大名府与野鸡林的故事,求你留些体面。”
说话的,我且问你,韩通职专元戎,手下兵将甚多,难道元帅被人痛打,一个也不上前来救护的么?看官有所未知,常言道:“当差的官面上看气,行船的看风势使篷。”若是韩通今日见了匡胤,破口大骂,喝令上前,这些军士自然要来帮助,各要见功。今见自家元帅满口哀求,只要留些体面,就知道他是韩通的上风了。况且匡胤打扮一如行伍中人,相貌非凡,又是东京口语,知他是甚来历?打得好,只讨个平安;打得不好,弄出大祸来,韩通不肯认帐,翻转面皮道:“奴才,谁叫你们动手?”轻则捆打,重则砍头,如何了得?况又胜负已定,纵使大胆上前,又恐投鼠忌器,既不能把行凶之人捉获请功,反使自家元帅误被伤了性命。所以能管不如能推,大家不敢上前动手。
不说韩通受打。再说晋王柴荣奉旨调养姑母,代理监军。这日府中无事,即命应役人等摆驾往元帅府探望。将至帅府,正值韩天禄得空逃脱,见了那边王驾到来,迎上前去。那些打执事的人员,认得是韩公子,不好拦阻。韩天禄跪在轿前口称:“冤枉。”柴荣听得有人叫冤,分付住轿。天禄口称:“千岁,臣韩天禄。父亲韩通,官居元帅。今日来了两个游棍,将臣父毒打,命在须臾。望千岁做主,剪除凶恶,救臣父微命。”说罢,只顾磕头。柴荣听诉,不觉怒发,分付御林军:“速去把恶棍拿来,待孤家亲审。”御林军不敢怠慢,拿了绳索,拥至跟前,将匡胤、郑恩围住。早见一个军士踅到郑恩背后夹领衣抓住,往怀中一拖,指望按倒了好绑缚,不想蜻蜒撼石柱一般,动也不动。郑恩正在拿了鞋儿把韩通打得高兴,只觉得领头儿紧紧的有人揪住,拗过头来一看,见是一个人抓住了他要绑,心中大怒,骂声:“驴球入的,谁敢来拿乐子?”提起大拳,望御林军只一拳,不端不正,却好打在脑上,只听那军士唔的一声,将身躯倒了下来。有分教:金石愈坚,仇雠顿释。正是:
莫把亲疏分美恶,只将恩怨决从违。
毕竟那个军士性命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百铃关盟友谈心 监军府元帅赔礼
词曰:
蜉蝣寄迹似虚花,渺富厚,薄笼纱。轩冕巍峨,装点贵人家。记得初逢坡土下,曾几日,历金阶。雁行携手已堪夸,漫多嗟,夕阳斜。聊把穷通,得失等泥沙。愿笃金兰相培植,深臭味,胜荣华。
右调《江神子》
话说郑恩正把韩通打得高兴,忽见军士把他抓住了要绑,心头火发,骂声:“驴球入的,韩通的帮手么?谁敢拿着乐子?”话未说完,早把拳头送过,照那御林军的脑袋只一下,不觉打倒在地,喷浆流血。众军大喊道:“不好了,这黑汉力大凶狠,打坏人了!”遂一齐上前动手。郑恩见众人都来,也不惧怕,发开了两个拳头往四下乱打,口里骂道:“驴球入的,你们都上前来,叫你一个个都死。”众军士见拿他不住,只得四面围住,不敢近身,一齐乱嚷道:“黑大汉少要蛮强,我等奉的是王爷令旨,只因有人告你行凶,打坏了韩元帅,故此前来拿你。你今不服拘唤,反把御林军打伤,王爷知道,只怕你的性命就难保了。”郑恩生成粗鲁,只晓卖香油的本事,一葫芦半斤,两葫芦一斤,怎知国家的王法,官长的规模?开言骂道:“甚么的黄爷黑爷,叫那驴球入的来,待乐子问他。”这里正在相闹,那边匡胤又不来问,只道这些人是韩通手下的兵丁,见郑恩将其打倒,倒也欢喜。及至听得军士说是王爷的御林军,方才暗自思忖:“闻得禅州来了一位柴殿下,莫非就是他的军校不成?况是人多势众,放了他罢。”遂把手一松,韩通得空爬起身来,往人丛里一钻,飞跑的去了。郑恩看见,便叫:“二哥,这韩通驴球入的跑了去了。”
匡胤道:“三弟,罢了,他如今比不得前番了,手下现掌着十万兵马,还有将佐甚多,他的权重,俺们势孤,你又把他御林军打坏,这祸不小。趁今人少,我们走罢;若再迟延,韩通调了人马来,我们寡不敌众,设或被他拿住,却不弱了走闯之名?”
郑恩道:“二哥说得有理。”
二人正要举步,却好柴荣的轿子已到,御林军两边排开。柴荣轿内看见是匡胤,心下已是欢喜,即忙分付住轿,缓步出来,伸手扯住了匡胤,叫一声:“二弟,因甚在此粗鲁?”匡胤回头一看,见是柴荣,慌忙见礼。满面堆笑,说道:“小弟闻说禅州来了一位王子,不想就是兄长,今日幸遇,诚天遣也。望恕小弟不恭之罪。”
那郑恩见了柴荣这般威赫,便大叫道:“柴大哥久违了。你只会推车贩伞,怎么倒做了王子呢?哈哈,乐子快活哩。”匡胤连忙止住道:“三弟,莫要多言。”郑恩道:“二哥,柴大哥做了王子,乐子就是王弟了,怎不叫咱快活?”那柴荣想着前日之情,抛弃不顾,今日相见,虽然怪在心头,却又不好说出。遂分付左右备马过来,且对匡胤道:“请贤弟到愚兄衙内,叙谈久阔之情。”郑恩见柴荣不理他,便扯住了袍子,说道:“大哥,你且慢去。韩通的小驴球入的,把乐子的一尾鲜鱼抢了去,大哥与咱讨了来,乐子要喝酒的。”柴荣一肚子没好气,不便发泄出来,又听他说话,一时未知其情,只说道:“三弟原来还是这等要吃鲜鱼,愚兄的衙内怕道没有?”说罢,上轿先行。匡胤取了神煞棍棒,复了鸾带,系在腰中,郑恩取了酸枣棍,各自上马,同了柴荣王驾而行。
那韩天禄满望随驾到来,拿贼申冤,方才了愿;谁知柴荣下轿,执着手,口口声声叫是“二弟”,那里还敢上前分辩?抽身回去。那些军士只是暗暗念佛,说:“够了,方才若是动手,这会儿膀子上早套了索子了。看那打倒的这名军士,横卧在地,到了此时,那里去讲论?”只得不顾死活,抬起来往外就走。那韩通虽又吃这大亏,见仇人是柴王好友,明知白被他打,这仇断难复的了;不但不能复仇,兼且要去赔礼。但是骤然去认个不是,心中又觉不服;欲待不去,恐他倚仗王子势头,寻非论是,又觉难当,况手下兵将见了,成何体面?踌躇半晌,无计可施,只得要去走一遭。忙退进帅府,洗了脸,换了冠带,分付手下备马伺候,往监军府去。手下人答应了,整备不提。
只说那禄哥躲在一边,远远地看见柴荣相会光景,又备了马,叫二人同去,不知其故,谅着定有好处,必无疏虞,回转身,跑回家中报信去了。
当时弟兄三人到了府前,进的门来,赵、郑二人下了马,走上大堂,柴荣也下了轿,三人携手进了书房,重新叙礼,各各坐下。先是匡胤开言说道:“兄长,小弟自从木铃关分别以来,终日思兄。无由得见。前日在兴隆庄遇见了三弟,作伴奔驰,寻访兄长,不想今日重逢,弟之愿毕矣。未知兄长别后以来,怎能荣显至此?
诚为可喜。“柴荣道:”二弟,愚兄自拜盟以来,极承贤弟周恤,不意中道分途,天各一方。虽然三弟为伴,无奈不听愚言,自行粗鲁,因此过关遗失了贤弟所赠之银。至沁州下寓,不幸感患重病,危在须臾,幸该不死,暂至轻安。指望身体好了,便要发货收银,访寻贤弟;谁料三弟预将货物发卖,饱供酒食之欢,花费罄尽。愚兄说了几句,他就使性骂詈,不别而行,抛弃愚兄在饭店之中,所剩一身,难以调养,异乡病客,举目无亲,闪得我无依无靠,卧床待毙。“说到此处,不觉纷纷下泪,气满填胸,登时发晕。匡胤大惊,慌忙叫唤,半晌方醒。复又说道:”我病得好苦!欲归故里,手里无钱;再欲经营,谁肯提拔?因而情急无聊,只得投奔姑丈,权且安身。承他相待如亲生无二,故能得至于今。只因汉主无道,欲害藩臣,激变了姑爹,兵至京都,逼去幼主,承袭为君。因姑母尚在禅州,旨命愚兄,委署监军,兼迎后驾。不期得遇二位贤弟,足遂平生之愿矣。“
那柴荣告诉了这席说话,把个郑恩坐立不安,望着匡胤道:“二哥,你是公道人,与乐子评这一评。那时乐子在前拽绊,大哥在后推车,被那驴球入的盗了银子去,倒任乐了不会照管。他病在店里,乐子费了些须儿银子,又道乐子吃尽了本钱,乐子若不吃,早已饿死了,怎的能活到今日?二哥,你是公道的人,还是乐子差了甚么?”匡胤道:“三弟,虽你用去钱财,无甚大过。但大哥是长,况又病在店中,你该勤心服侍,保养安全,才是为弟之道;怎么说了你几句,你就抛他在店,自弃前程?你情理有亏,就算你不是了。”郑恩道:“二哥说得果是,乐子不是,也就罢了。但大哥有病,乐子去请医生看他,又替他煎药服侍,送水递汤,这些事情,难道也是乐子不是么?好的不说,竟把那不好的说起。乐子想着他的心里,如今做了王子,我们患难朋友,都用不着了。二哥,你自在此,乐子便去了。”说罢,怒气冲冲,往外就走。柴荣慌忙扯住道:“三弟,你委实还是这等,愚兄今日喜得相逢,不过诉诉昔日之情,你便这般发怒。常言道:”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难道为了这些个事,就要绝交不成?可记得黄土坡前,原说’有官同做,有马同骑‘。
誓言还在,那有半途变心之理?便是神明也不佑。三弟不可造次,还当忍耐。“郑恩听罢,方才说道:”既大哥如此留着,乐子便不去了。“柴荣大喜,即令设宴接风,兄弟三人开怀欢饮。席间,柴荣又说道:”贤弟,自今愚兄叨居王爵,奉旨迎接国母,不期姑母抱病未痊,因此尚未进京。贤弟亦可在此盘桓,候姑母病愈,一同朝京,愚兄当在驾前保举贤弟才能,不愁不富贵也。“匡胤称谢。
正说话间,忽报韩元帅求见。郑恩听了韩通来见,就说道:“那驴球入的来寻着乐子么?待乐子再去打他。”说罢,往外要走。柴荣道:“贤弟,这使不得,韩通乃是封疆大臣,你身无职分,论礼打他不得。望贤弟看愚兄之面,有甚前情,但当消释,切不可因他来赔礼服罪,再行粗鲁。”匡胤道:“韩通这厮,昔日在大名府横行无状,被小弟打了一遍。后来在平阳镇私抽王税,欺压人民,偶意相逢,又被小弟打了一遍。如今在此,既居显职,不改初心,所以小弟方才又打了他一遍。
似这样的人,打他亦不为过,兄长反为劝阻,却是何故?“柴荣道:”贤弟,你有所未知。韩通虽多过失,奈是开疆展土之臣,身冒锋镝,屡建功劳,上所亲爱。贤弟再若辱他,朝廷知道,岂不转怪于愚兄?他今礼下于人,已是悔过,贤弟何必苛求,过于责备耶?“匡胤即时省悟道:”既大哥相劝,小弟自当曲从。“正是:
岂曰多相辱,惟恐他不服。
彼既知过矣,用是当和睦。
当下柴荣分付传话官,请韩元帅进府相见。韩通见请,即往里面来,行过大堂,进了二堂,相近书房,左右报知柴荣,柴荣即忙离坐相迎。韩通见匡胤、郑恩身也不动,心下敢怒而不敢言,望着柴荣深深一拱,口称:“千岁,臣韩通昏昧,不知赵公子是千岁故交,一时失礼,故而到此请罪,望千岁鼎力。”柴荣满面堆笑道:“元帅不必过谦,这赵、郑二位,是孤结义之友,为人仁德,极有义气。今日相见,都属朋侪,日后同为一殿之臣,彼此多有补益。虽曾屡有小忿,孤当解和,请过来见礼。”韩通听说,举眼看时,只见郑恩坐在上面,睁圆虎眼,紧皱神眉,还狠狠的嗔着。欲待不与他赔礼,倘郑恩粗鲁起来,在柴荣面前不好认真,未免再失了体面。无可奈何,只得向前见了匡胤,打一拱说道:“公子,我韩通一时无礼,冒犯虎威,望乞海涵宽宥。”匡胤见他以礼相待,即忙离座,还礼答道:“韩元帅,那已往之事,不必再提。但愿自今以后,改过自新,我等决不相轻。”韩通道:“小将承教了。”遂又走至郑恩面前,叫声:“郑兄,小弟方才多有得罪,乞望宽容。”
郑恩幼年不学,那晓礼文,兼之言语又是不懂,只把那雌雄眼睁着,身也不欠,开言说道:“你今既来赔罪,乐子便不打你了。”说罢,总不理他。韩通羞得满面通红。柴荣见郑恩言语粗俗,觉得没趣,连忙在旁赔话,曲为粉饰。韩通斜视郑恩,嘴脸不好,出言又硬,不敢久坐,急忙告辞道:“千岁,今日是三六九的大操,臣还要去操演人马,不及久陪了。”柴荣也知道他的意思,况有军务重事,不好强留,即时送出。正是: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不说韩通辞去下操。且说柴荣走进书房,兄弟三人重新叙饮,彼此各诉心事,共话离情,久阔重逢,开怀畅饮,直饮到:
滴漏铜壶三鼓,席前月影移西。
果然夜景清凉,欣喜安寝抵足。
次日天明,三人起来,梳洗已毕,用过早膳。柴荣道:“二位贤弟,今喜姑母病将痊可,愚兄即欲回至禅州。贤弟亦可同行,去见一见,明日进京,好在皇上驾前保奏。”郑恩道:“大哥,你的姑母是乐子的什么人?”柴荣道:“贤弟,我与你既为异性骨肉,我的姑母就是你的姑母了。”郑恩道:“既大哥的姑母就是乐子的姑母,这一去见了他,乐子也叫姑娘哩。”柴荣道:“贤弟,只是你今到了禅州,见我姑母,还该敛迹,不要像我们兄弟相处,乐子长,乐子短,有这许多粗俗,总宜小心才好。”郑恩道:“咱不称乐子,该称什么?”柴荣道:“不必多说,只听愚兄称什么,贤弟照依相称,定然无误。”郑恩道:“是了,是了,乐子依你便了。”
当时计议已定。过了一宵。
次日,柴荣分付执役人员,安排銮驾执事,整备轿马。弟兄三人出了书房,上大堂来。郑恩见了一乘大轿,两匹骏马,都在月台下,即叫道:“大哥,这大轿再弄一个与咱。”柴荣道:“敢是贤弟不喜乘马,要坐轿么?”郑恩道:“乐子那里耐得性儿坐这闷轿?只为二嫂子要坐,故此要你再弄一个。”柴荣道:“贤弟,你的二嫂今在何处?”匡胤见郑恩说了出来,不好隐瞒,只得把“在大名府充军之时,相识的韩素梅极是贤能,小弟因而交纳,后因军满回家,分离两载,今在百铃关重会,同居几日”的话,说了一遍。柴荣分付手下人备了一乘小轿,去接韩素梅。先打发人到禅州,整理住宅。然后兄弟三人,乘轿坐马,出了百铃关,往禅州而来。
看看将到,只隔着一条大清河界,赶日色未下,进了禅州城。那手下人已端整了王朴的空离后面一所花园,极其宽大,更是幽雅。柴荣下轿,送进了花园,叫声:“贤弟,今日天已晚了,请自安歇,愚兄不及相陪,明日当来邀请。”匡胤道:“兄长请便。”把手一拱,柴荣上了轿,自进帅府而去。匡胤与郑恩在厅上坐着,不一时,韩素梅的轿子也到,禄哥也同了来。所有行李等件,都搬进了花园。赤兔马拴在一间空房喂料。素梅与禄哥在后面住下。匡胤赏赐了轿役,打发出去。又有厨役使唤人进来参见,都是柴荣拨付来伺候的。当时整备晚膳,大家用了。然后各自安寝。
到了次日清晨,柴荣来至花园,弟兄见礼已毕,柴荣道:“二位贤弟,趁此天早,当与愚兄进帅府参见姑母。”二人应诺,一齐出了花园,轿马并行,进了帅府,来见柴氏娘娘。有分教:虽拨青云,未许得路;纵登金阙,尚俟请缨。正是:
皇家未际风云会,帅府先盟龙虎群。
毕竟见了柴娘娘有甚说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龙虎聚禅州结义 风云会山舍求贤
诗曰:
绿树繁阴夏正长,瓶荷香彻送清凉。
蜒飞蝶舞关人思,燕语蝉鸣动故乡。
赤日誓盟神鬼质,皇天眷顾意情长。
安闲且向山林乐,愿赋维絷诗一章。
话说柴荣自遇了赵匡胤、郑恩,安慰了平日眷恋之心,把他二人接到禅州,送入花园居住,一心只要他成名显达,辅佐王家,以践昔日盟结之言。因而相约二人,先去朝见了国母,好待他驾前保举,赐爵受封。这是柴荣待友之诚,不同庸流之处。
当时兄弟三人,轿马同进了帅府,到了大堂,各自下马出轿。柴荣先进去禀明了柴氏娘娘,然后把匡胤、郑恩引至后堂,立于帘外。弟兄二人朝上跪倒,口称:“娘娘,微臣赵匡胤、郑恩朝见,愿娘娘千岁。”拜罢,俯首而立。原来郑恩不知礼数,多是匡胤教他,所以也不失规仪。那柴娘娘在卧榻之上往帘外细看,见那匡胤人物非凡,生成贵人相貌;郑恩虎背熊腰,甚是凶恶,一般的凛凛威风。心中大喜,想这红黑二人,真是两条擎天之柱,架海之梁,若与侄儿为友,甚是相称。开言问道:“贤侄,这郑、赵二人果是你的朋友么?”柴荣答道:“是臣儿生死之交,情面休戚,贫富相关的。”柴娘娘道:“这也难得。贤任可请他外面款待,俟我病愈,一同朝京,我当驾前保举,决不有负于汝等也。”
柴荣等三人谢恩退出,来至殿前。才要排宴,只见把门军官进来报道:“今有东京来了三位官人,擅闯辕门,说是千岁爷的故交,现在外面相待。”柴荣道:“既是孤的朋友,可请来相见。”门官往外说了相请,便领着进来,到了二门,柴荣留心细看,不是别人,却原来是张光远、罗彦威,后边一人却不认得。须臾三人到堂上来,柴荣慌忙迎接,彼此见礼已毕,各依次序而坐。茶罢,柴荣先问:“此位兄长是谁?”当有匡胤答道:“此是舍弟匡义。”柴荣道:“原来二弟的令弟,可喜可喜。今日蒙三位贤弟到此,愚兄不曾远接,多多得罪。”光远道:“自从新君即位,闻知兄长封了王,小弟等不胜欣幸。正要到府奉拜,不期大驾又出都城。
细细打听,方知兄长奉旨往禅州迎接国母,故此小弟等星夜前来拜候。“
张光远正与柴荣说话,匡胤暗暗相招,把匡义叫过一边,附耳问道:“父母在堂,俱各安否?嫂嫂在家可也不失规仪?愚兄惹下滔天之祸,以致弃亲远游,诚为不孝。今日贤弟到来,莫非父母有些不安么?”匡义把手一摇,轻轻说道:“兄长不必忧心。父母在家,俱各安泰;嫂嫂恪守贞节,妇道勤修。奈因母亲思念长兄,泪不能干,幸而新君御极,敕下普天大赦,谅兄长前罪已在不问,母亲方始心安,以此叫小弟沿路访寻。不想在此相遇,诚大幸也。”匡胤听说,方才欢喜,重复坐下,各自谈心。正是:
莺声报远同芳信,柳色邀欢似故人。
当下柴荣见这各家兄弟多是济济彬彬,心中大喜,叫声:“众位贤弟,愚兄有一言相告,望众位静听。”众弟兄道:“大哥有何金玉,弟等愿闻。”柴荣道:“吾等今当国运鼎新,正是世际昌明之会;又遇众位贤弟人材棫朴,都怀奇特之资,愚兄得附骥尾,此诚大幸也。众位贤弟虽曾联盟结义,但其间先后不同,彼此心情尚恐不能相孚。愚兄意欲重新叙义,拜告天地,效桃园之心术,学廉、蔺之懿行,不问死生,共图患难,方为有合于大义。不知众位贤弟意下如何?”匡胤等一齐答道:“兄长所言,正合大义,弟等焉有不从?”柴荣大喜,即命手下人整备祭礼,摆设堂上。点起了香烛,祭祀虚空。命典礼官朗诵祭文,昭告天地。弟兄等各各下拜,都说了海誓山盟。然后对面又行了礼。拜罢,定了次序,乃是柴荣居长,匡胤第二,郑恩第三,张光远第四,罗彦威第五,匡义第六。此正是龙虎禅州大结义也。
有诗为证:
龙虎联情结大盟,郊天祭地告神明。
一心愿学桃园义,留待他年辅弼勤。
拜盟已毕,帅府堂上摆下筵席,弟兄依次而坐,共饮醇醪,说不尽山珍海味,写不尽玉液琼浆。酒至数巡,肴上几品,匡胤离坐擎杯,叫声:“兄长,小弟有一事奉禀,愿祈允纳;只为老母在家,盼望心切,意欲暂别回家,探望一遭,即当共候台驾。不知仁兄可容否?”柴荣道:“令堂在家,谅亦无恙。贤弟且免愁怀,等待数天,姑母病愈,便要起舆,那时弟兄同进京城,岂不为美?”匡胤见柴荣不允其请,犹恐再言却了高情,只得依从,仍复坐下饮酒。是日猜拳行令,各尽其欢,直至天晚,方才散别。
自此以后,柴荣在帅府住下,日侍姑娘。匡胤等众兄弟尽在花园内安住,每日一应食用等物,都是柴荣供给。
一日,众弟兄用过了早饭,匡胤道:“列位贤弟,俺们闲居在此,好生困倦,趁今无事,何不往郊外打猎一番?一则散心遣兴,把弓马娴习;二则得些野兽回来,也好下酒。众位以为何如?”众人一齐答应道:“二哥说得有理,我们左右闲在这里,大家同去走走甚好。”匡胤分付给各人备下了马匹,有弓箭的带了弓箭,无弓箭的只带随用器械。弟兄五人,各自上马,带领手下人等,出了禅州东门,往北而走。众人打猎高兴,因也忘了热气熏蒸。约走了二十多里,来到大清河下梢的旷野去处,摆开围场,各执兵器。等了多时,并不见兽迹。原来这日光似火,晒得草木皆焦,那些毛虫都也怕热,只拣阴处藏匿过了,这空荡荡地如何得有只影?当时空空的等候,将有两个时辰,再不见有野兽出来行动。
众人心下甚是懊恼,欲往别处搜寻,以满其欲。正要散围,只听得呼的一声风响,见那边跳出一个东西来,打从围前跑过,但见:
浑身如雪练,遍体粉相同。
两耳常舒后,单唇脂点红。
髭须犹玉线,纵跳似追风。
潜身藏草内,缩首卧沙中。
郑恩先已看见,叫道:“二哥,这驴球人的莫不是兔儿么?”众人见了,都说道:“果然好一只白兔,生得可爱,我们快些拿住他。”说罢,弟兄五人一齐拍马去追。不想那只白兔甚是作怪,他见有人来追,把腰只一伸,连蹿带纵,竟望正北飞跑将去。匡胤等众人俱在后面如星飞电走的一般追赶,再也赶他不上。看官,这兔不是人间凡兔,乃是二十八宿内的房日神兔,只为引诱匡胤去会一位安邦定国之臣,故此下来走这一遭。正是:
暗里神明来挽合,人间君相际风云。
当下匡胤见追赶不上,心中大怒,喝叫一声:“毛团,任你跑往那里去,吾务要拿住,方才罢围!”遂把马用力加上几鞭。这马乃是宋金辉的赤兔龙驹,头上有角,腹下有鳞,日行千里,登山涉水,如履平地一般。当时被匡胤打了几鞭,性劣起来,纵蹄飞跳,一时间将后面的马落下有数箭之遥。匡胤见仍追不上,一时性起,取出弓箭,搭上弦,对了兔,只一箭射去,正中白兔后胯。那兔只当不知,带了箭飞奔,比前更跑得快了。匡胤益怒道:“好毛团!怎敢把我箭反拐了去?”如飞的赶下去,不觉的赶过了三十余里。眼见前面一座村庄,忽地里又起一阵旋风,那白兔竟望庄里跑了进去。匡胤见了,将马一夹,也赶进了村庄。举眼往四下里一看,那里见有白兔?只觉得花香扑鼻,鸟语留人。又看那庄,背山面水,竹木成林,果然是聚气藏风之脉,钟灵毓秀之基。匡胤正在观看,耳边忽闻操琴之声,按马细听,声在门内,但觉袅袅如缕,戛然动听。正是:
音调五音和六律,韵分清浊与高低。
匡胤听了一回,暗自思想:“这弹琴的,必定是个高人隐士,乐志山林。俺须会他一会,看他的品行何如。”正想间,又听得后面马蹄声响,回头看时,乃是众人跟寻而来,当时到了庄前,郑恩便叫:“二哥,这白兔儿你拿住了不曾?快与乐子拿回去,安排起来,好与你下酒,众人也得尝尝滋味儿。”匡胤把手一摇,众人来至眼前,听得里面琴声清朗,也便都不言语,一齐位马而听。郑恩不识琴声,上前问道:“二哥,那个驴球入的在那里弹弦子?”匡胤道:“你莫要胡猜,这不是弦子,是个瑶琴。”郑恩道:“什么叫做瑶琴?乐子却不省得。”匡胤道:“这瑶琴乃是昔年帝尧所制,内分宫商角徵羽,按清浊定高低,随那人心弹出声响。比如贤弟生性粗鲁,弹起琴来,声音中也就粗鲁了。刚暴的人,声亦刚暴;柔弱的人,声亦柔弱。又如心高志大之人,其声便清扬动听。愚兄听他琴声来得清扬,知他气宇不凡,定是英贤之士,所以在此细听滋味。”正说话间,只听得里面住了琴声,复在那里作歌,歌道:
“天下荒荒黎庶苦,只因未出真命主。
这几年来乱复生,江山又属周家坐。“
匡胤听罢,叫道:“列位贤弟,听他口气不凡,岂不是个高士么?”忽又听得里面鼓掌大笑,复又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