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梦 - 第 1 页/共 5 页

序   夫《风月梦》一书胡为而作也?盖缘余幼年失恃,长违严训,懒读诗书,性耽游荡。及至成立之时,常恋烟花场中,几陷迷魂阵里。三十余年所遇之丽色者。丑态者。多情者。薄幸者,指难屈计。荡费若干白镪青趺,博得许多虚情假爱。回思风月如梦,因而戏撰成书,名曰《风月梦》。或可警愚醒世,以冀稍赎前愆,并留成余后人,勿蹈覆辙。间有观是书而问余曰:"此书分明是真,何以曰梦?"余笑而答曰:"梦即是真,真即是梦。曰具即具,曰梦即梦。呵呵哈哈!"   时在道光戊中冬至后一日,书于红梅馆之南窗。                 邗上蒙人谨识    第一回 浪荡子堕落烟花套 过来人演说风月梦   词曰:   惯喜眠花宿柳,朝朝倚琴很红。年来迷恋绮罗丛,受尽粉头欺哄。昨夜山盟海誓,今朝各奔西东。百般恩爱总成空,风月原来是梦。右调《西江月》   话说东周列国时,管仲治齐,设女闾三百以安商旅,原为富国便商而起。孰知毒流四海,历代相沿,近来竟至遍处有之。扬州俗尚繁华,花街柳巷。楚馆秦楼,不亚苏抗江宁。也不知有多少人因迷恋烟花,荡产倾家,损身丧命。自己不知侮过,反以"宁在牡丹花下死,从来做鬼也风流"强为解说。虽是禁令森严,亦有贤明府县,颁示禁止,无如俗语说得好:"龟通海底"。任凭官府如何严办,这些开清浑堂名的人,他们有这手段,可以将衙门内幕友。官亲。门印,外面书差,打通关键,破费些差钱使费,也不过算是纸上谈兵。虚演故事而已。但凡人家子弟到了十五六岁出了书房之时,全要仗着家中父兄管教。第一择友要紧,从来近未者赤,近墨者黑。青年子弟若能交结良朋佳友,可以从此琢磨,勤读诗书,谋干功名,显亲扬名。士农工商各自巴捷,亦可兴家创业。倘若遇见不务正的朋友,勾嫖骗赌,家里上人又溺爱他些,不大稽查;更有不知上人创业如何艰难,只顾自己挥霍,日渐日坏,必致成为下流。   赌博的赌宇虽坏,尚是有输有赢。独有嫖之一字,为害非轻。在下曾经目睹:有那些少年子弟,仗着父兄挣有家资,他到了十五六岁时,爱穿几件时新华丽衣裳。起初无非在教场下。买卖街,三朋四友,吃吃闹茶,在跌博篮子上面跌些磁器果品顽意物件。看见天凝门水关里面出来的游湖船上面间或有人带的女妓,也有梳头的,也有男妆的,红裙绿袄,抹粉涂脂;也有唱大曲的,也有唱小曲的,笛韵幽扬,歌声袅娜,引得这些青年子弟,心痒难挠,因此大家商议雇只游船,追随于后。这还算是眼望,不过破费些船钱饮食,尚不至于大害。最怕内中偶有一人,认得这些门户,引着他们一进了门,打一两回茶围,渐渐熟识,摆酒住镶。不怕你平昔十分鄙吝,那些烟花寨里粉头,他有那些花言巧语,将你的银钱骗哄到他腰里,骗得你将家中妻子视为陌路,疑惑这些地方可以天长地久。还有可笑的事:家中父母叫儿子做件事,买件衣物,还要回说得闲没得闲,有钱没有钱,许多的推托。若是相好的粉头,放下差来,要甚衣裳首饰,纵然没有银钱,也百般的设法挪措,立刻办了送去,以博欢心。那知那些粉头,任凭你将差事应了送去,从来没有二人说过好的。若是衣服,必是说裁料颜色身分不好,花边花色不好,或是长了,或是短了;若是首饰,又说是金子颜色淡了,银子成色丑了,花样不时式,金烧的不好,翠点的不好,簪子长了短了,镯头圈口大了小了,背索子瘦了肥了,耳挖子轻了重了,正所谓:将有益银钱,填无穷之欲望。人家养的儿子,到了长大的时节,纵然不学好,不务正,做错了事件,就是父母也不忍轻易动手就打,开口就骂,任凭怎样气急了,说几句。骂几句,有那件逆儿子,还要回言回语。独有在这玩笑场中,被这些粉头动则扭着耳朵,打着。骂着。掐着。咬着,还是嘻嘻的笑着,假装卖温柔,说甚么打情骂趣,生恐言语重了,恼了这些粉头,就没有别处玩笑了。世间的人,若能将待相好粉头的心场去待父母,要衣做衣。要食供食。打着不回手。骂着不回言,可算是普天世间。第一个大孝子了。   还有些朋友,只知终日迷恋烟花,朝朝摆酒,夜夜笙歌,家中少柴缺米全然不顾,真是外面摇断膀子,家里饿断肠子,常在花柳场中贪恋粉头,在外住宿,忘记家中妻子独宿孤眠。有那贤淑的妇人,不过自怨红颜薄命,网在心里,在人前不能说丈夫不是,因为要顾自己贤名。还有那些不明大义的妇人,因丈夫在外贪顽,等待丈夫回家,见了面,就同丈夫扛吵,百般咒骂,寻死觅活。更有那种不识羞耻的下贱妇人,他说丈夫在外玩得,他在家里也顽得,背着丈夫做下许多濮上桑间。伤风败俗的事来。被人前指后戳,说甚么卖花钱儿买花带。殊不知在这些地方初落交之时,银钱又挥霍,差事又应手,这些粉头就百般的奉承,口里说刻刻难离,也有要跟着住家,也有要从良,恨不同生共死;及至你还坐在他的房里,那边房里来了别的客人,他们亦复也是这等言语。   还有那聪明能干的朋友,用尽无限机谋,也不知丧了多少良心,弄了银钱来舒心服意的送与这些粉头受用。他又明知这些粉头都是花言巧语,灌的米汤哄骗人的银钱,他偏说是这些粉头同天下人皆是灌的米汤,惟独与我是真心实语。若不是这样想头,人又不是痴呆,怎肯甘心将银钱与他们受用?这些地方不拘你用过多少银钱,到了你没银钱的时候,或是欠下镶钱,或是差未应手,这些粉头就翻转面皮,将乎日那些恩爱都抛在九霄云外去了。一般的冷眼相看,连那些内外场也是这般势利。莫说没有银钱被那些粉头讥笑,就是身上衣服稍为蓝楼,自己也就不好意思去了。   更有一种蜜脸,为了一个粉头吃醋争风,甚至打架扛吵,动刀动枪弄出祸来跪官见府。还有在这些地方得罪了官亲幕友,或是遇见官府查夜,捉拿了去,问了答杖徒流,这些粉头不拘与你何等恩爱,见你闹出事来,他不是卷卷资财,回归故里,就是另开别的马头生意去了,弄下祸来,让你一人担,他竟道遥事外。   还有许多朋友,在这些地方浪费银钱还是小事,只因平日在这粉头身上不肯多用银钱,枕席间又取这粉头厌恶,惹下一身风流果子。杨梅结毒。鱼口疳疮,轻则破头烂鼻。重则因毒丧命。   还有些公门朋友,以及把势光棍,平时在这些地方倚势欺压,吃白大花酒。住自大镶,这些粉头怕他威势,明是极力奉承,暗则含恨在心,若能接着上宪委员。幕友。官亲,告个枕头状子,送个访案,及至捉拿到官,还不知祸从何起。这正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试问贪恋烟花,有几人遇见女妓倒贴银钱?或是带些钱财跟他从良?莫说近日绝无这等便宜事情,就作万中出一,竟有个粉头带了若干金银,跟你从良,也要想想他是将父母遗体换来的银钱,如今既将遗体伴你,又用他的银钱,你自己也要看着家中也有妻子。婉妹。媳妇。女儿,若是贴人银钱,赂人睡觉,跟着别人去了,你心中怎肯干休!   如今嫖之一宇,有这许多损处,却没有一件益处,那知还有比嫖之一宇为害更烈:目下时兴鸦片烟,在这些顽笑场中更是通行,但凡顽友到了这些地方,不论有瘾没瘾,曾吃不曾吃,总要开张烟灯喊个粉头睡下来代火。那有瘾的不必说了,那没瘾的藉着开了灯来,同这粉头说说笑笑,可以多耽搁一刻工夫。今日吃这么一口两口,明日吃这么三口四口,不消数日,瘾已成功,戒断不得。这是一世的大累,要到除死方体,岂不是害中又生出害来。   在下也因幼年无知,性耽游荡,在这些烟花寨里,迷恋了三十余年,也不知见过多少粉头,与在下如胶似漆,一刻难离,也不知发多少山盟海誓,也有要从良跟我,也有跟着住家,将在下的银钱哄骗过去。也有另自从良。也有席卷资财,回归故里,亦有另开别处马头去了。从前那般恩爱到了缘尽情终之日,莫不各奔东西。因此将这顽笑场中看得冰冷,视为畏途,曾作了七言律诗一首道:   迷魂阵势布平康,埋伏多般仔细防。   柳帜花幡威莫敌,轻刀辣斧勇难当。   频舒笑脸勾魂魄,轻启朱唇吸脑浆。   陷入网罗谁打破,能征莫若不临场。   这日闲暇无事,偶到郊外阔步,忽然想起当日烟花寨内那些粉头,与在下那般恩爱,越想越迷,信着脚步不知不觉走到一个所在,远望一座险峻高山,怪石磋峨。顺着山根,有一道万丈深潭,波涛滚滚,一望无际。由着潭边行到高山脚下,这见有一块五尺多高的石碣,立于山根。石竭上刻着六个大宇,凝神细看,是:自迷山,无底潭。但不知山上是何光景,遂扳藤附葛,步上高山。曲曲折折,行了数里,这见山顶上有许多参天古树,有两位老奥对面坐在一棵大古树根上,一位是鹤发童颜,仙风道骨;一位是发白齿脱,面容枯稿。手里捧了一部不知甚么书籍,两人正在那里一同观看。此时在下走得腿酸足软,又不识路逞,向着二位老叟施礼,问道:"二位老丈,在下因迷失路途,望祈二位老丈指示,前面是甚所。"只见那鹤发童颜的举首一望道:"前程远大,后路难期。问你自己,何须绕舌!"在下听得言语蹊跷,复又施礼道:"敢问二位仙长,法号高寿?是何洞府?所览是何书籍?"那鹤发童颜的道:"吾乃月下老人,经历了不知多少甲子。原居上界,职掌人间婚姻,但凡世间男女,未曾配合之时,先用赤绳紧足,效而千里姻缘,全凭一线。吾因怜念下界那些愚男蠢妇,前世种有风缘,今生应当了结。或系三年五载,或系一度两度,吾一片婆心,总代他们结了线头,成全美事。不意从此酿出许多倾家丧命。伤风败俗的事来。因此上帝嗔怒,将吾谪贬在此,要待普天下人,不犯淫欲方准吾复归仙界。因在山中闲暇无事,常时同这过老儿盘桓。"那一位发自齿脱的道;"吾姓过,名时,宇来仁,乃知非府悔过县人也。年尚未登花甲,只因幼年无知,误人烟花阵里J被那些粉头舌剑唇枪,软刀辣斧,杀得吾骨软精枯,发白齿脱。幸吾禄命未终,逃出迷魂圈套,看破红尘,隐居于此。昼长无聊,将向日所见之事,撰了一部书籍,名曰《风月梦》,今日携来与吾老友观看消遣,不期遇见尔来。"在下复又问道:"还要请问仙长,此书是何故事?出自何朝?敢乞再为明示。"过来仁道:"若问此书,虽曰风月,不涉淫邪。非比那些稗官野史,皆系假借汉唐宋明,但凡有个忠臣,是必有个奸臣设谋陷害,又是甚么外邦谋叛,美女和番,摆阵破阵,闹妖闹怪。还有各种艳曲淫词,不是公子偷情,就是小姐养汉,丫环勾引,私定终身,为人阻挠,不能成就,男扮女妆,女扮男妆,私自逃走。或是岳丈岳母,嫌贫爱富,逼写退婚,买盗栽脏,苦打承招,劫狱劫法场。实在到了危急之时,不是黎山老姥,就是太白金星前来搭救,直到中了状元,点了巡按,钦赐上方宝剑,报恩报怨,干部一腔。在作书者或是与人有仇,隐恨在心,欲想败坏他的家声,冀图泄恨;或是思慕那家妻女,未能如心,要卖弄自己几首淫词艳赋,做撰许多演义。传奇,南词北曲。那些书籍最易坏人心术,殊于世道大为有损。今吾此书,是吾眼见得几个人做的些真情实事,不增不删,编叙成藉。今方告成,凑巧遇见尔来,醒有凤缘。.吾将此书赠尔,带了回去,或可警迷醒世,切勿泛观。"说毕将书付与在下。那时也末及检开看视,就摆于衣袖之内,转眼之间,一阵清风,那二舆不知何处去了。赶忙望空拜谢,仍由旧路下了高山,到了潭边。那知不是先前那样荒凉,两岸皆植花柳,绿绿红红,见有许多房舍,又有许多粉头,翠袖红裙,抹粉涂脂,将在下请到房舍里面。那些粉头燕语莺声,扭扭捏捏,也有要首饰的,也有要衣服的,也有要银钱的,也有要玩物的,也有留着吃酒的,也有留着住宿的。不由得情难自禁,同着一个丽色佳人,共人罗帏,覆雨翻云,直睡到红日东升,才醒来。睁睛一望,那里有甚么房屋!有甚么美女!只见睡在荒郊,身旁睡了一个白骨骷髅。吓得在下一声大叫,惊醒来却是一场异梦。惟觉衣袖中有物,取出一看,乃是一部书籍,面上写着"风月梦"三宇,不觉诧异,揭开书来观看,见有四句写道:   胡为风月梦?尽是荒唐话。   或可醛痴愚,任他笑与骂。   但不知这《风月梦》叙的些甚么人?做的些甚么事?看官们不嫌絮烦,慢慢往下看去,自有分解。    第二回 袁友英茶坊逢旧友 吴耕雨教场说新闻   话说江南扬州府江都县,有一人姓袁名猷,字友英,祖父袁漳,府学廪生,父亲袁寿,中式武举。袁猷幼恃溺爱,读书未成,身体又生的瘦弱,不能习武,祖父代他援例捐职从九品:娶妻杜氏,尚未生育。袁猷为人,生得刁滑,性耽花柳;终日游荡。仗倚祖父威势,惯放火债,总是九折加二,八折加一利息。又交结了一班狐群狗党,捉赌挤娟,搭指讹诈,无恶不作。到了二十余岁时,奉桌宪行文江都县访拿收禁,他祖父父亲不知寻了多少门路,花了多少银钱,才将袁猷从轻革去从九职衔,问拟徒罪,发配苏州府常熟县安置。   三年徒满释回,祖父袁障已故,袁猷拜见过父母,与妻子杜氏相见,谢其数年侍奉翁姑一番辛勤,杜氏还礼,各诉别后离情,悲喜交集。家中摆了酒席,骨肉团聚。过了数日,袁猷与妻子杜氏商议,将家中衣饰折变了些银两,依然又放火债。所得利息,足可过活。   袁猷本是游荡惯了的人,每日仍是在外交结三朋四友。正是人以类聚,物以群分。他所交结之人,无非那些惯放火债,以及眠花宿柳那一班好友。这一日午后,正同监运司衙门里清书贾铭。扬关差役吴珍在教场方来茶馆,一桌吃茶闲谈。你言我语,总是谈的花柳场中。这个说是那个堂名里某相公人品好,那个说是那个巢子里某相公酬应好,那个又说是莱相公大曲唱得好,某相公小曲唱得好,某相公西皮二黄唱得好,某相公戏串得好,某相公酒量好,某相公台面好,某相公拳滑得好,某相公床铺好。。。。。。。   三人正在说得豪兴,这见茶馆之外,走进一个约年二十岁的少年人,雪白圆脸,秀眉朗目,脑后一条大辫,约有二两多元色头条辫线。头带宝蓝大呢盘金小帽,面前订着一个点翠赤金牡丹花,内嵌大红宝石帽花,大红线纬帽结,大红生丝京八寸帽须铺在小帽后面。身穿一件蛋青虞美人花式洋绢大衫,外加一件洋蓝大呢面。白板续里。订金桂子钮扣军机夹马挂,钮扣上挂了一个于绿翡翠龙圈。金索五件头金剔牙杖。大杉岔子外露出松花绿花边镶滚褂,藕色。金。白三色芜蓉带的胯带,秋葵色。洋绢面。玉色西庄岫里夹套裤,谈青杭绸。杭双龙抱柱夹袜。足下穿一双天青贡缎。镶白羽毛。二十八层毡底时式镶鞋。左手大拇指上带了个赤金桶箍式戒指。于绿翡翠斑指。第四指上带了一个赤金桶箍式戒指,两个藕节金间指。背膊上带了一只圆绠金镯,约有四两多重。右手拿了一柄真乌木。三十二根骨子。二面洒金。真张子元杭扇。后面跟随一个俊俏小厮。   这少年进了茶馆,到了里面,蓦然看见袁猷,连忙走到跟前,作了一揖,笑嘻嘻的说道:"友英兄,久违,久违,今朝幸会。"袁猷一看,不是别人,是他从前问罪在常熟结盟交好的。此人姓陆名书,宇文华,今年尚未足二十岁。他父亲在常熟县承充刑房提牢吏,因为生得精明强干,百伶千巧,历任官府得喜内外穿插,因此家资饶裕。陆书并无妨妹,乃系独出,他父亲十分溺爱,任他终日在外游荡。前与袁猷在常熟妓院相逢,结拜金兰,朝夕相聚,胜似同胞。后来袁猷罪满释回之时,陆书备席饯行,又送程仪。路菜。茶食。亲自送到船上,依依不舍,洒泪而别。陆书目今因为在家娶了妻子,乃系读书人家的女儿,容貌丑陋,与陆书不甚和洽,时常分房独宿,所以二载有余,并未有孕。陆书的父亲有个姐姐嫁在扬州,因陆书终日在外眠花宿柳,且又望孙子心重,把了五百银子与陆书到扬州买妻,另外又给了数十两银子盘费,叫他到扬州投奔姑母,拜托妨爹代办这事。陆书因闻得扬州系繁华之地,悄悄又将他母亲的私蓄魆出,约有千两银子。二四百块洋钱带在行囊里面。昨日绕到扬州。他姑爹家住在钞关门内南河下地方,在盐务商家总理帐目。陆书见过姑爹。姑母,留在家中书房宿歇。今日午后无事,带着跟来的小肠小喜子,到教场闲顽,看了几处戏法。洋画。西洋景,又听了一段淮书,又听了那些男扮女妆花戳,扭扭捏捏唱了几个小曲。此刻口渴腹饿,正走进方来茶馆,不期会见袁猷,遂作了一个揖道:"仁兄久违,久违。"袁猷见是陆书,赶忙还礼,道:"贤弟幸会,幸会。"邀在一桌坐下。小喜子向袁猷请了安。袁猷叫与他们的小厮一桌吃茶。"   陆书与贾铭。吴珍,各道姓名。袁猷向陆书道:"老伯父母在家安好,愚兄前在贵处,诸承照拂,铭感五内。不知贤弟今到敝地,有甚贵干?"陆书道:"家父。家母托庇粗安。兄在敝地,一切简慢,望乞恕罪。小弟自从仁兄旋里,无日不思,今奉家严之命,来扬探视姑母,昨日绕到贵处,尚未踵府拜请老伯父母金安并哥嫂安好,罪甚,罪甚。袁猷道:"说也不改当。"各谈别后离情。袁猷又问道:"令姑丈尊姓大名?府居何所?作何贵业?明早到彼奉拜。陆书道:"舍亲姓熊讳大经,在盐务司帐,住居南河下,小弟明早到府,不敢枉驾。"   正说之间,茶馆外面来了一个轻年,约有二十岁,白光面皮头带藕色洋绢平顶小帽,上订广翠金托一枝重台英蓉花,内嵌大红宝石帽花,大红线纬帽结,大红纬须约有二尺多长,拖在脑后;身穿一件蛋青贡绉大衫,外加一件泥金色。大花头线绢面。玉色板续里。金桂子钮扣军机夹马挂,钮扣上套了一个羊脂玉螭虎龙圈,套着一挂金索三件头金剔牙杖,松花绿洋绢面,大红绸机里夹套裤;足下时式元缎靴;手内拿了一柄真湘纪竹骨。上白三矾扇面。名人宇画大尺方扇子,摇摇摆摆,带着小厮走进茶馆。那些跑堂的就连忙招呼道:"少爷来了!"那少年并不答应,一直到了里面。袁猷看见这少年人进来,遂立起身,向那少年道:"晴园兄请坐。"那少年见了袁猷,笑容可掏,拱手说道:"友英兄请了。"大众让坐,谦逊一番,遂在一桌坐下。:那少年请问诸位尊姓大名,袁猷指着贾。吴二人道:"此位姓贾名铭,宇新盘,此位姓吴名珍,宇颖士,皆是此地人。又指着陆书道:"这位兄弟姓陆名书,宇文华,贵处系常熟县,昨日绕到扬州。向在常熟与小弟盟过的。"众人又请问少年姓名,袁猷代答道:"此位姓魏名璧,宇晴园,最爱交友,令尊现在两淮候补,公馆在糙米巷。"   各道名姓已毕,正在阔谈,有些做小本生意人,也有拎着蔑篮的。也有捧着托盘的,走到魏璧这桌旁,将些瓜子蜜饯等物抓了好些放在桌上,喊了一声少爷,也不说价钱,各人又到别人茶桌上去卖了。魏璧就将瓜子等物分敬众人。只见又有些拎着跌博篮子的,那篮内是些五彩淡描磁器。洋绢汗巾。顺袋钞马。荷包扇套。骨牌象棋。春宫烟盒等物,站在魏璧旁边,拱着魏璧跌成,魏璧在那篮子内拣了四个五彩人物。细磁茶碗,讲定了三百八十文一关。那跌博的拿那夹在夹窝内一张小高板凳坐下,将小茵帚先将地下灰尘扫了几帚,然后将耳朵眼六个开元钱取了出来,在地上一洒,配成三宇三模,递到魏璧手内,用右手将魏璧手腕托住。那傍边站有几个拾博的,向着与魏璧跌博这人呶嘴说道:"叫着这人点头答应。"魏璧将六个钱在手指上摆好,往地下一跌。那拾博人口数一一,看清了字模,拾起来又递在魏璧手内。魏璧又跌,共跌了五关,只出了两个成,算是输了三关。魏璧道:"不跌了。"那人也不曾问着钱钞,立起身来,拿了小板凳,拎着博篮,同那几个拾博的去了。   袁猷叫跑堂的买了些葱油烧饼。鸡肉大包子等物,各人吃过,下午彼此阔谈,总是轻年爱顽耍的人,越谈越觉投机,甚是亲热。忽然邻桌上一个吃茶的人,走到袁猷桌旁,挨着袁猷坐下,也不同众人招呼,便说道:"你们可晓得两件新闻吗?"袁猷回道不知。那人道:"钞关封河鸿庆园软下处有个分帐伙计,名叫爱林,是盐城人,跟了一个成衣,有一年多了。这成衣随手吃醋,时常吵闹。昨日晚间爱林关了房门睡觉,不知在那里弄了些生鸦片烟吃下去。今日早间成衣在妻子房里起来,见爱林房门未开,喊叫不应,心里疑惑,将房门打开,看见爱林已经死在床上了。成衣着了忙,赶紧备了棺衾,将爱林收殓。此刻将棺材送到盐城去了。不知这爱林家有何人?家里可有话说?如何结局?"还有一件:埂子街坠子家新捆下来一个捆帐伙计,名叫秀红,也是盐城人,今年才十六岁,人品不疤不麻,不足四寸一双小脚,是二十千钱一季连包捆。那知捆价方才兑清,这秀红住在楼上,不意前夜他悄悄开了楼窗。不知怎样漫上房屋,漫屋过屋,在屋上走到连城巷甚么人家,方才跳了下去。那人家吓了一惊,疑惑是贼盗,点起灯笼,细看是个女人,大为诧异,问其细底,秀红说是坠子家逼他为娟,朝打暮骂,所以黑夜逃走。那个人家不知在那个衙门里做书缺,家里又有个秀才,就将秀红交与地保,要鸣官究办。那知秀红的父亲将捆价拿去,并未回盐城家去,次日早间就闹到坠子家要人,闹得坠于家家翻宅乱。后来保赤堂董事知道,将秀红带到立贞堂去择配,要将他父亲送官,说他卖女为娟,他才把头鼠窜的去了。他父亲当日原是放鹰,如今弄得人财两空。坠子还亏与个师爷相好,这师爷出来料理,向连城巷那个人家说情免追,又花费了好些钱与他地保坊快,连从前拿去的捆价,坠子家计算花用若干,险些落了一场官事。据你们诸位看来,这两件事奇与不奇,可算是新闻吗?"   众人听了都觉诧异,称奇。那人说毕,仍到他原坐那桌吃茶去了。陆书便问,此系何人?袁猷道:"他叫吴耕雨,是个武童生,惯在龟窝堂名吃白大揽腿。跑挤鸦子。寻投影儿钱。我们平昔虽然与他认识,不过见了面点头而已,从不与他亲厚。不知他今日平空到我们桌上,向我们说这些不伦不类的话,好笑不好笑!"贾铭道:"这种人可远不可近,他这些话只当没有听见罢了。"   众人又阔谈了一刻工夫,渐渐日落。袁猷邀请陆书吃晚饭,陆书道:"今日兄弟出来,并未留信,恐姑母悬望,明早竭诚登堂,拜渴老伯母,请安,再为四扰。"袁猷见陆书直意不扰,说道:"愚兄明早本欲到令亲府上奉拜,既是贤弟说明日光顾寒舍,愚兄在舍恭候,奉屈在坐诸兄,明日舍间午饭,务望赏光。"贾铭。吴珍。魏璧总各应允,明日定来奉陪。   陆书辞别众人,带着小喜子去了。袁猷关照跑堂写帐,那跑堂的同卖水烟的均皆答应。袁猷同着众人备带小厮,出了茶馆,又叮嘱贾铭们三人道:"明日务望赏光,小弟在舍专候,不着小价奉邀了。"三人满允,分路各散回家。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北柳巷陆书探友 西花厅吴珍吸烟   话说陆书在教场方来茶馆,巧遇袁猷,吃茶散后,回到姑爹家中,用过晚缮,同姑母谈了些家常话,安歇一宵。次日清晨,备了盟愚侄。盟愚弟两封拜贴,换了一顶朱红贡纬。高桥梁时式大呢帽,身穿一件二蓝线绢夹袍,紧了一条白玉螭虎钩丝带,挂了洋表。扇套。荷包。小刀等物,外加一件元色线绢夹外褂。小肠小喜子拿着拜贴,捧着小帽,夹着衣包,拎着水烟口袋跟随出了姑爹家大门。由南河下到了常镇道衙署前,那照璧紧对着钞关关城门,那里是水马头,来往行人拥挤不开。陆书带着小喜子,慢慢的随着众人行走,但见那:   门名宝钞,乃水陆之冲途;衙属行辕,辖扬由之关部。连楚接吴,达淮通鲁。络绎行人,稠密烟户。税务房调查越漏,悬庞头牌示以扬威;门兵班严拿奸究,挂狼牙箭袋而耀武。旅店灯笼,招往来之过客,铺面招牌,揽经商之市贾。进城人。出城人。呵气成云,背负汗。肩担汗,挥汗如雨。街市上兰花担。牛脯担,香风堪爱;路途问尿粪担。恶水担,臭味难闻。蔬菜担。鱼虾担,争先抢后;井水担。河水担,逐队成群。七横八坚,担夫之挑柒拥拥;六抬三跟,盐商之飞轿纷纷。缝穷妇女,臂税篾篮供补缀;游方僧道,手敲鱼子化钱文。男装女像,抹粉涂脂,人作兔畜受人拘,强讨埂化丐顽战。车载驴驼装货物,大商小贾做生涯。真是:十省通衢人辏集,两江名地俗繁华。   陆书行过常镇道衙门,转湾到了埂子大街,见有许多戴春林香货店。也有的柜台前许多人,买香货的。买油粉的纷纷拥挤;也有的柜外冷冷清清。陆书初到扬州,不知何故,又不便问人,遂过了太平马头,到了小东门外四岔路口,问了店面上人路淫,一直向北,进了大儒坊,过了南柳巷,到了北柳巷,问到袁猷家门首。进了大门,只见四扇自粉屏门关着,小喜子将屏门敲了两下,里面有个仆人将旁边一扇屏门开了,问道:"是那位老爷?"小喜子将两封拜贴递与那关门的仆人,道:"我们大爷特来拜会,拜托回一声。"那人将两封拜贴一看,道:"请少待。"转身进去。片晌工夫,见中间两扇屏门大开,那接贴的仆人道:"请。"陆书带着小喜于走进,袁猷已过至大厅檐前。邀至厅上,陆书要请袁猷的父亲出来拜见。袁猷道:"家父现有小恙在身,改日再见罢。"陆书又要到后堂拜见伯母。大嫂,袁猷再四谦逊,方才彼此见礼人坐。   家人献了茶,袁猷道:"愚兄实是不知贤弟来扬,尚未到令亲府上拜谓,反称大驾先临,罪甚,罪甚。"陆书道:"小弟拜调来迟,亦望吾兄恕罪。"袁猷请陆书除去大帽,换了小帽,又将外褂脱下,交与小喜子,在衣包内换了一件天青镜面大呢面。五色板绫里夹马褂,复又人坐。家人又献了一巡茶,听得厅口家人道:"贾老爷。吴老爷来了。"袁猷。陆书才立起身,这见贾铭吴珍已经走进,上得厅来,彼此见礼人坐,品著闲话。不一刻工夫家人来回道:"魏老爷来了。"袁猷们一迎至大厅德前,魏璧上厅与袁猷见过礼,又与众人见礼,分宾主人坐。家人献茶,茶罢收杯。   袁猷邀请众人到西首花厅里面去坐,众人立起身来,袁猷道:"小弟引导。"众人道:"请。"随着袁猷,但见大厅西首两扇自粉小耳门上有天蓝色对句,上写着:风弄竹声月移花影   进得耳门,大大一个院落堆就假山,丘壑玲珑。有几株碧梧,数竿翠竹。还有十几棵梅。杏。桃。榴树本。此时四月天气,花台里面芍药开得烂漫可爱。朝南三间花厅上面有一块桶木匾,天蓝大宇,写的是:"吟风弄月",下款是:"古灵王应样书。"中间六扇白粉屏门,摆列一张海梅香几,挂了一幅堂画,是箔溪陈援画的山水。两边接着泥金锤笺对联,上写道:风来水面千重绿月到天心一片青   上款写:"佩绅学长先生教正",下款是:"齐之黄应熊拜手"。香几上:左边摆了一枝碎磁古瓶,海梅管子,黑漆方几,瓶内插了十多竿五色虞美人;右边摆的是大理石插牌;中间摆了一架大洋自鸣钟,一对钩金玉带围,玻璃高手罩。一封画漆帽架分列两旁,桌椅。脚踏。马机。茶几都是海梅的。学士椅。马机上总有绿大呢盘红辫团寿宇垫子。香几两旁摆列着广锡盘,海梅立台。有八张桶木书厨分列两旁,书厨上总有白铜锁锁着,不知里面藏的甚么书籍。右边莹山墙挂了六幅画条,是方华和尚画的梅花,虞步青画的山水,王小某画的美人,李某生画的三秋图,倪研田画的月季花,刘古尊画的石粒;右边莹山墙挂了一幅横披,是钱问衫写的阿房宫赋。右首莹栏杆摆了一张桶木十仙桌,上面摆了一校龙泉窑古瓶,紫檀座。磨朱高几,瓶内插了五校细种白芍药。靠着厅后墙板摆了一张楠木大炕,海梅炕几,炕上也是绿大呢炕垫毡枕,炕面前摆着脚踏。痰盒。厅上挂的六张广锡洋灯,大小玻璃方灯。雕栏湘帘,清幽静雅。   袁猷邀请众人至花厅里面坐下,重新烹了上好香著,摆了四盘点心:是一盘生肉笋包,一盘火腿糯米烧卖,一盘五仁豆砂馒首,一盘螃蟹肉饺。袁猷邀请众人用早点,众人陪着陆书将早点用毕,品著闲话。吴珍跟来的小肠发子,拎着一个蓝布口袋,定至花厅右边,将口袋放在炕上,又将那炕上海梅炕几搬过半边,在口袋内拿出一根翡翠头尾。金龙口。湘纪竹大烟枪,放在炕上。又拿一个紫擅小拜匣样式小盒,揭开,摆在炕中间,就像是个灯盘。这匣内有张白铜转珠烟灯,玻璃灯罩,钢千。小剪。斗挖。水池俱全。安放好了,又拿了一个水烟纸煤,点了火来,将烟灯点着。吴珍看见灯已开好,就立起身来,走到炕上坐下,在腰间挂的一个戳纱五彩须烟盒袋内,拿出一个法琅纹银转珠烟盒。盖子上有一个狮子滚球,那狮子的眼睛。舌头同那一个球总是活的。据说这烟盒出在上海地方,扬州银匠总不会打。吴珍将烟盒用手转开,放在灯盘里面,遂邀请众人吃烟。众人皆说不会,吴珍再三相拉,将陆书拉了睡在炕上左边。吴珍睡在炕右边,用钢千在烟盒内蘸了些烟,在烟灯上一烧,那烟挂了一寸多长,在千子上一卷,在左手二指上滚圆,又在烟盒内一蘸,在灯火上又烧。又滚。如此几次,将烟滚圆成泡,拿着枪就着灯头,将烟泡实在烟枪斗门之上,又用手指捏紧,就灯拿钢千将烟戳了一个眼,自己先将枪吹了一吹,用手将枪嘴一抹,才将枪递在陆书手内。吴珍将枪尾捧着,陆书将枪用劲衔在口里,吴珍将枪的斗门对着灯头,叫陆书嗅烟。陆书使劲的嗅了一口,斗门堵塞,吴珍复又将枪就着灯头重新烧圆,又打了一钢千,递与陆书再嗅。如此数起,半吃半烧,才将这口烟吃了。仍将枪递与吴珍,陆书笑道:"兄弟不是吃烟,反觉受罪。大哥不必谦了,老实些自己过瘾罢。"吴珍又让众人吃烟,众人皆不肯吃。吴珍慢慢的吃了七八口,请陆书到右边来,吴珍睡到炕左边,又在左边吃了七八口。   书厅上已将桌子摆好,摆了杯箸。袁猷邀请众人人坐,吴珍才将烟枪放下,陆书也立起身来,谦逊多时,一定请陆书首坐,魏璧二坐,贾铭三坐,吴珍在上横头,袁猷在下横头斟酒。先摆了十二个小碟,后上了四个小碗。众人问问陆书苏州常熟风景,陆书又问扬州故事古迹。饮酒闲谈,又上了五个大菜,吃了几壶百花酒。众人道午间不能多饮,吩咐拿饭。袁猷又敬了众人每人一大杯,然后上了四个小彩碟子。众人将饭用毕,家人打了热手巾把子,众人揩过脸,散坐吃茶。各家跟来的小厮,另有中席,袁猷家仆人邀在廊房里吃去了。吴珍又睡到炕上,吃了十数口大烟,小厮们饭已吃毕,吴珍叫发子将烟具收了,仍将炕几摆在炕上。   袁猷邀请众人仍到方来茶馆吃茶。众人所谈都是评花问柳。买笑道欢,五人甚觉意气相投。魏璧道:"文华兄与友英兄本是结盟过的,今吾五人不期相遇,亦属前缘。小弟不揣冒昧,意欲仰攀诸君,金兰雅集,不知诸君可能赏光否?"众人见魏璧父亲现在两淮候补,他今欲拜弟兄,谁不情愿,齐声道好。魏璧道:"明日我们湖舫在小金山关帝庙进香。大早在多子街金元面馆取齐。一切皆系小弟主人,不必效那些俗人凑分子。做猪头会,惹人笑话。诸公意下如何?"众人先原不肯,你谦我逊,后见魏璧实意,才都应允。吃过下午点心,袁猷要请陆书吃晚饭,陆书坚辞道;"小弟今晚同家姑丈说话相应,明早会罢。"袁猷不好强留,关照跑堂卖水烟的写了帐。众人出厂茶馆。分路各散回家。   —宿已过。次日清晨,魏璧先着家人到小东门马头雇一只长篷子大船,在金元面馆等信。家人答应去了。魏璧带着小厮,夹了—个五彩洋印花面。五色绸里衣包,包了一件二蓝线绉面。白纺绫里夹背心,洋印饭单,小白钍面盆,高丽布手巾。广锡漱口盂,兰谱。笔砚等物,又带了一个蓝布口袋,里面装的白铜水烟袋盒。纸煤等物,出了公馆大门,直奔多子街金元面馆。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闹面馆袁猷讨私债 封游船魏璧逞官威   话说魏璧带着小肠,夹着衣包,拎着水烟口袋,离了公馆,走头巷街转湾向东,出了小东门,到了多子街,进了金元面馆。走进后厅,早有跑堂的招呼,魏璧遂拣了正中一张大八仙桌坐下,小厮另在前一进堂里桌上坐下,将衣包。水烟口袋放在桌上。那跑堂的走近魏璧席前,请叫了一声少爷,用抹布擦干净了桌子,泡了一盖碗茶来,问道:"少爷,今日几位尊容老爷?"魏璧道:"今日一共五位老爷。"跑堂的就摆了五双牙箸,十多张席纸,八九个小彩碟子,站在旁边伺候。   一刻工夫,贾铭。袁猷两人走进,彼此见礼人坐。尚未坐定,陆书已到,魏璧们三人与陆书招呼礼毕,大众人坐。跑堂的又泡了三盖碗茶来。贾铭们向袁猷道:"昨日多扰,谢谢!"袁猷道:"简慢,简慢。"正在吃茶,袁猷忽然看见一人走到楼上去了。袁猷立起身来,向着贾铭。陆书。魏璧道:"三位仁兄,小弟暂违,楼上一走。立刻就来奉陪。说着就到楼上去了。去末多刻,这听得楼上拍桌敲台,又听得袁猷的声音与人喊吵。贾铭听得,赶忙上楼,看见袁猷与那人正在吵闹。贾铭认得是熟人,他是监运司里收支房书办,姓郑名焕,宇贯之。贾铭与郑焕彼此招呼,便入席坐下。贾铭问袁猷为着何事,袁猷道:"去岁腊月郑大老爷爱厚我,托我代他借了三十两银子,九扣三分钱,原允今年三月归还,那知到期非但银子不还,连人都藏躲,疾滑溜哄。我三番五次跑到他府上请安,他家这盛管随口答应,又说昨日在那个外室小奶奶那里佐的,又说是在那个堂名里吃花酒未曾回来。为找他尊驾,不知起了多少早,少睡多少觉,东跑西找,犹如讪獐,鞋子都跑坏丁,找不着他尊驾。那银主日逐向我吵闹,说我脱骗他的银子。好容易幸喜今日巧意会见,郑大老爷,同他要银子,他还同顽蛋。老实些说,今日有银子便罢,若没有银子,我同郑大老爷一同到县门首去打滚龙挑,挑县门首届班的朋友,看我中人犯法不犯法!"袁猷说毕,郑焕道:"贾大哥,听我告诉你,我同袁大哥相好,共财帛已非一次。去腊承他的情,代我借了二十两银子,原约今年二月归赵,奈因我有件公事,尚未就手,所以耽迟到今。累袁老大跑了几回,未曾会见,怪不得袁老大今日生气。如今还要恳情,耽到节下,本利一齐归赵。"袁猷道:"郑大老爷,不是我太肉,任凭怎样,今日总不得过闸。"贾铭道:"袁兄弟,你同郑大哥当日是好上起,还要你代他耽几日,叫他上紧设法归楚就是了。何必为这几两银子说闲话呢?"袁猷道;"贾大哥,你不晓得兄弟这苦衷,这个银主是个变种,梁封脾气。你借他的银子,约定二个月,到了三个月零一天,就还了他的银子,心中总不舒服。我是不怕弟兄们议笑,因为事代他经经手,落个中资,贴补茶水。他是一弹打个鹊儿,整不认破。如今被郑大者爷这笔银子打住嘴,连我都叫不晌了。今日要说是回日期,断不能行,除非别处腾挪。郑大老爷若是能吃点苦,才能过闸。"郑焕道:"听凭大兄怎样说,怎样好。"袁猷道:"如今只有一个方法,除非另觅个银主,借笔银子,把这桀纣人的银子还了。不知郑大老爷意下如何?"郑焕道:"谨尊台命。"袁猷道:"还有句不懂人事分话,还要另外写个凭据,让我好去另寻门路设法。"郑焕道:"理该如此。"遂喊跑堂的到简帖帖内买了一张印花八行书,又拿了一个黑墨碟子。一枝旧笔放在桌上。郑焕正提起笔来要写,袁猷道:"老兄请缓。我代你算算。"喊跑堂的拿了一面算盘,袁猷取过来向着郑焕算道:"前借本银三十两,已经过了五十天日期,要认他三两银子转头,莫作三个月,只作两个月,要把一两八钱银子两个月的利息,现在必得要借五十两银子。扣去五两银子折头,四两五钱银子三个月的利息,又是一两五钱银子中资,一两五钱银子价费,又要扣一平一色计银一两。清还前借之项,起除净尽,共去四十八两三钱,还剩一两七钱银子,相应叨光送与兄弟买双鞋子穿穿罢。"郑焕道:"这两把银子哥哥拿去就是了。"郑焕遂提起笔来,将八行书写成。上写着;   凭票付曹平关纹银伍拾两整,此照。                 某年某月某日立期票人郑贯之                        包兑人袁友英   郑焕又在自己名字下书了花押,向袁猷道:"袁大哥,还要藉光呢!"袁猷含笑道:"我的名字该派把与老兄,与人家垫箱子底的。"也就画了押。郑焕将八行书递与袁猷,道;"一切费心。"袁猷将八行书接过,道:"适才言语冒昧,小弟实是不知受了那银主多少气,加之跑了几十天自腿,今日见了哥哥一肚子气,得罪哥哥,望乞恕罪。"郑焕道:"总是小弟不是,有累哥哥,等银子清楚后,再为奉谢。"贾铭道.,"总是相好,不必说这些套话了。"袁猷将郑焕新立的票据收起,约郑焕明日午后在方来茶馆将那前立的三十两欠票退还。郑焕忙喊跑堂的来,吩咐下面,贾铭。袁猷同道:"我们在楼底有朋友呢,相应各便罢。"郑焕见他们不扰,又向贾铭道了谢,说道:"今日不恭,改日再为奉请罢。"   贾铭。袁猷辞别郑焕下了楼梯,到了天井内,看见魏璧同着一个家人在厅房檐前说话,魏璧面上似有怒色,那家人诺诺连声,向外去了。贾铭袁猷复然人坐,魏璧也人了席,道:"早间小弟着家人到小东门马头雇只大船,他方才来回我说:是马头上人说,是芍药带大船要四块洋钱外汰化。我的家人还了两块洋钱,那船家说:两块洋钱就想叫船,这好扎只船坐坐罢。他们就争论起来。船家仗着人众,就要打我的家人。他所以到这里来回我,此刻叫他回公馆取家父名帖,到甘泉县里去,务必要封小东门马头的大船,看他们敢于不应!诸位兄台,你说可恶不可恶!"袁猷道:"这些船家总是喂不饱的狗,到是装差他们,反伏水龟儿是的。"   正在闲谈,见吴珍方才匆匆来到,与众人见礼人坐。跑堂的又泡了一盖碗茶来。贾铭道:"颖士兄到底有几口烟?不能起早。"吴珍道:"小弟因诸公今日有约,恐其起迟昨晚便多吃了几口烟,未曾睡觉。那知今日黎明,舍亲家老太太去世,到舍报丧,弟因今日要赔诸公,不能候硷,故而先到那里一拜,急忙赶到这里来,那知来迟,累等,望诸位哥哥恕罪。"袁猷道:"不必谈了,我们腹中已经饥饿,快些下面罢。"魏璧赶忙吩咐跑堂的烫一斤高梁酒,点了四个热炒,下五个一钱二分的面,外面爷们桌上总下六分。那跑堂的问了各人爱吃甚么浇头,办面去了。少停,将高梁烫了上来,摆了五个小酒盅,又用好汤烫了一碗干丝,陆续将热炒碟子捧上。然后将面捧在各人面前。众人吃着酒,将面用毕,揩过手脸,正在品著闲谈,这见先在这里回话的那家人同着一人头带红缨帽,身穿蓝布袍,足下元布靴,手拿黑油单纸扇,一同走到厅上。那家人走近魏璧身旁,指着那人道;"他是甘泉县里差人,小的回到公馆,拿了者爷的名帖,到了甘泉县里,会见门上说了。他那里立即发了封条,叫这差人同着小的到了小东门马头,已将富春游大船封备,现成伺候少爷。"魏璧听了点点头。那差人迎上来,请叫了一声少爷。魏璧向着那个差人道:"有劳你明日到公馆,有个荣敬奉酬。吩咐那家人陪他前厅吃面。那差人同那家人往前面吃面去了。贾铭道:"如今船已弄定,定道今日就是我们五人坐在船上,甚是寂寞无味。我们何不将吴大哥的贵相知请出去顽顽。"吴珍道:"他又不会手口,把个哑叭带上船去,更是没趣。小弟闻得天凝门外藏经院进玉楼新来了一个相公,名叫月香,色技兼优。我们何不将他喊到船上,瞻仰瞻仰。"众人道:"如此甚妙!回来船出水关,到天凝门马头,一同上岸去喊他就是了。"众人又谈了些闲话,魏璧吩咐小肠将前后桌子面钱总写过帐,邀请众人出了金元面馆,到了小东门外城门首,早有船家在彼招呼。那甘泉县里差人引着魏璧众人到了河边,船家赶着搭了扶手。魏璧邀请众人登跳上船,进能人坐。跟去的小厮也有站在船头,亦有偷安躲在船后的。有一个船家向跟魏璧的小厮说道:"二爷,我们装差不管茶水,回声少爷可要买茶叶炭下午。"小厮进舱回了,魏璧吩咐把了几百钱与船家,去买茶叶炭下午,又叫请一分大香烛,一挂旺鞭。不多一刻,买齐回船,问了一声可等客了,魏璧道:"客已到齐,吩咐开船。"那船家答应,即便解缆掣跳。那甘泉县里差人伺候魏少爷开了船,方才回去。次日自必同船家到公馆去领差价。领赏。不必赘叙。   魏璧在舱内向着众人道:"诸位哥哥,不是小弟敢于冒昧,昨日既承诸兄慨诺,允结金兰,请问诸位贵造。"随叫跟来的小肠,在印花布衣包内取出兰谱。笔砚。放在桌上,取水将墨磨浓。众人各道生辰,遂叙次序:贾铭居长,次是吴珍,三是袁猷,陆书与魏璧同庚,生辰比魏璧早两个月,四是陆书,五是魏璧。次序已定,魏璧提笔将兰谱书成,就放在船舱里书架之中。吩咐小厮将笔砚收去。那时大船已出了天凝门水关,魏璧吩咐船家到天凝门马头将船靠岸,船家搭了跳板,众人弃舟登岸。上了石坡,走过天宁寺,到了藏经院门首,见有块白矾石匾嵌在门头,两个天蓝宇,众人看是"兰若"二宇。大众进内,但见进玉楼的大门开着,他们五人带齐小厮进内,那里早有底下人招呼,喊了一声客到,邀请五人上楼。跟去的小厮有人邀在楼下坐了。不知这里可有月香女妓,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小金山义结金兰 进玉楼情留玉佩   话说魏璧邀请贾铭们到了进玉楼里面,外场引着他们上了高楼,有人邀请至楼上西首一间,揭开门帘,请到房里坐下。打杂的人献了一巡菜,只见有一个大脚妇人,约有二十三四岁,头挽时新发鬏髻,拴着一根犀碧簪,斜插了一根烧金点翠软翅蝴蝶银耳挖,那蝴蝶翅上有两根颤巍巍的银丝,扣着两颗假珠,一走一抖,耳带烧金翠环,套着白玉三套夹板圈。娥蛋脸,重眉俊目,谈施脂粉,微微有些鹊儿斑。身穿一件漂白绸机元色缣丝。双滚双褂。琵琶襟小褂,加了一件苏蓝票布面。白洋里。元色缎。大镶大滚。挂牙辫自芜蓉带,订金桂子扣夹背心,束了一条元色洋布裙,白水绉布袜套,玉色缎面。桃红兴儿布里。元色绒的松竹梅满帮花。白水绉布包底。跳三针。跌断桥。四块底的鞋子,大红标布元色缣丝滚褂,白桂子兰杆咬拔,腰里系了一条青布围裙,手腕上带着极丝银镯,左手第四指带了个羊脂玉荸荠鼓戒指,两个烧金藕节间指,拿了一根白铜水烟袋来装烟。众人见这妇人虽不十分标致,却生得风骚素雅。各人皆凝脾望着这妇人,那房外走进两个女妓,进房请叫了一声五位老爷,就在莹房门椅上坐下,请问众人尊姓住居已毕,众人又问这两位芳名。一个说叫翠云,一个说叫翠琴,都是盐城人,年纪总有二十一二岁。翠云是个东家,翠琴是个伙计。。。。。。。众人正在谈讲,那大脚妇人手拿那一根白铜水烟,将贾铭。吴珍。袁猷。魏璧水烟装过,到了陆书旁边。陆书用右手将水烟袋苗子接在手里,歌着头来嗅水烟,就斜睨着这妇人。忘记了嗅水烟。那妇人将水烟纸煤吹着,弯着腰将纸煤靠佐水烟袋嘴,见陆书望着他,他见陆书轻年美品,衣服华丽,也就痴呆呆的望着陆书,忘记了点水烟,把个水烟纸煤烧去大半节。贾铭望见他两人这般光景,便喊道:"哎,看烧了手。"陆书同那妇人两下才惊觉了,彼此一笑。魏璧道:"陆大哥带了多少蒜瓣子来?"陆书不懂,呆望着魏璧。那妇人道:"老爷们初次到此,就拿我们小人开心。"陆书听他这话,更加生疑,追闻魏璧道:"魏大哥,你说带蒜瓣于是句甚么话?"其时那大脚妇人已将他们五人水烟装毕,到房外去了。魏璧道:"陆大哥,你不晓得我们扬州的俗语,但凡大脚妇人总称之曰鳇鱼,像这样妖烧俊俏的又称之曰钓鲜。你方才见他垂涎,只不是带了多少蒜瓣子来,想吃鳇鱼的。"魏璧尚未说毕,袁猷道:"陆兄弟敝地现在有个朋友,撰了九十九首扬州烟花竹枝词,内有一首,我念与你听。袁猷遂念道:不爱姑娘爱大娘,纤纤玉腕水烟装。鳇鱼肥腻高抬价,双倍镶钱留内场。   袁猷念毕,众人道:"有趣,有趣。"袁猷又向翠云道:"你家有了这位奶奶,可以多添多少生意?"翠云道:"你家爷们不必拿乡里人开心了。"遂喊人拿琵琶,只见有个底下人将琵琶送到房里,递在翠琴手里。翠琴接过琵琶,将弦和准,向着众人道:"唱得不好,诸位老爷包含。"众人道:"请教。"翠琴弹起琵琶,唱了一个《满江红》。其词曰:   俏人儿,你去后如痴又如醉,暗自泪珠垂。到晚来闻恹恹独把孤灯对,懒自入罗伟。偌大床红绫被,如何独自睡,越想越伤悲。天边孤雁唳,无书寄,书阁漏频催,反覆难成寐。最可恨蠢丫环,说我还不睡,不知我受相思罪。说我还不睡,不知我受相思罪。   翠琴唱毕,众人喝采。有人将琵琶接过,有人献了一巡茶。袁猷向着翠云问道:"闻得你们这里有位月相公,何不请来谈谈。"翠云便喊那大脚妇人道:"张奶奶,将月相公喊来。"那大脚妇人喊了一声:"月相公,这边房里有客,过来走走。"少停一刻,只见一个男妆女子,右手揭起门帘,走进房来。众人看时,只见他头上乌云盘了一条辫子,有二两多借大一条元色头条辫线,辫须拖在右太阳旁边,插了四柄玫瑰花,约有三十几朵,斜插了一根纹银烧金点翠三根丝软屉嵌八宝耳挖。两耳带的纹银烧金点翠竹叶环,套着羊脂玉洗琢精工三套夹板圈,身穿一件蛋青百幅流云花式洋绢圆领外托肩,周身元缎金夹绣三蓝四季花花边挂黄绿藕色旗带,订金桂子扣。三镶三牙长大褂,加了一件绿大呢面圆领托肩,周围白缎金夹绣五彩西番莲花边挂白旗带三牙辫银红绸里订金桂子扣夹背心,柬一条青兴布玉色缣丝双滚双挂裈裤,系着豆绿色洋绢白缎花边挂三色芜蓉裤带,穿一双大红洋绉面元缎金夹绣三蓝摘技兰花边镶滚挂黄绿白三色旗带三牙辫订琵琶带,绿兴布里夹套裤,白水绢布袜套,穿了一双美人脸。贡缎面。金夹绣三蓝芜蓉桂满帮,花自续顾绣五彩西湖景底墙四块底跌断桥灌铃当木头底的鞋子,订查黄洋绢元缎滚叶拔,订了四个纹银洋錾烧金扣和合人鞋鼻,松花蝗洋绢鞋带,那鞋子不足四寸大,直底通根。生成瓜子脸,柳眉杏目,人品风流,身材袅娜,那一种妖烧妩媚,不由人不一见魂消。   这相公进了房,满面堆欢,请叫了一声五位老爷,就旁着陆书坐下,逐位请问了尊姓。住居。众人各转问劳名,年岁。住居。答道:"贱字月香,痴长十六,敝地盐城。"陆书又问月香可曾许过人家。月香脸一红道:"尚未受聘。"魏璧道:"久慕芳名,色技兼优,今日一见,名不虚传。意欲请教-曲。不知可赏光否?"月香尚未答应,翠云赶着喊人取琵琶,义道:"小孩年轻,粗草小曲,恐诸位老爷见笑。"早有人将琵琶送到房里,递在月香手内。月香将弦和准,转动歌喉,唱了-个《满江红》。其词曰:   俏人儿,人人爱,爱你多丰采,俊俏好身材。望着奴嘻嘻笑,口儿也不开。不痴又不厌,拿出对茉莉花穿成大螃蟹,望奴头上带。我家杀蠢才,将我怪,花撩地尘埃,不许将你采。奴为你害相思,何日两和偕,才了相思债。何日两和偕,才了相思债。   月香唱毕,有人接过琵琶,众人听他字句铿锵,柔媚可人,不由得齐声连连喝采。贾铭道:"我们今日特来请月相公湖肪一聚,不知可否?"翠云道:"诸位者爷爱厚,岂有不去伺候之理。不知船在那里?"吴珍道:"我们的船就泊在这里马头,就请同往罢。"翠云便向月香道:"你快些收拾,陪诸位老爷游湖,好好伺候。"又问大小曲先生可在家呢,这听见楼下有人答应道:"都伺候现成。"月香立起身来,道:"暂违众位老爷。"众人道:"请便。快些收拾,我们恭候。"月香眼梢瞪着陆书,微微一笑。走出房门,到了自己房里,重新用粉扑匀匀脸,嘴唇上又点了些姻脂,换了一件蛋青八宝花式洋绍圆领外托肩,周身元缎金夹绣五彩红楼梦人物山水花边,挂黄绿藕色旗带。二镶三牙镀金桂子扣新大褂加了一件佛青镜面大洋羽毛面圆领外托肩,周身白缎金夹绣三蓝松鼠偷葡萄花边,四则四合如意云头。挂金银旗带三镶三牙银红板续里镀金桂子扣夹马褂,桂子扣上挂了一挂绿鳝鱼骨提头翡翠间指,金古老钱。五色鳝鱼骨打成双燕,尾中有金屉点翠海棠花式嵌大红宝石背云燕尾须,上两个铺金叠翠五瓣玉兰花擎着两个茄子式碧牙玺坠脚二弦穿成真戴春林一百零八粒细雕团寿宇叭嘛萨尔香珠,又挂了一个翡翠螭虎龙圈,套着一个纹银小圈,扣着银索吉庆牌,下坠十二根短银索,挂了十二件纹银洋錾全付銮驾剔牙杖。两手腕上带的烧金叠丝嵌八宝玳瑁镯,右手大拇指上嵌了一个玳瑁假指甲,第四上带着纹银烧金洋錾九连环戒指,上坠三根烧金短银索,扣着钟玲鱼三件,一动一抖,左手第四指。小指总带着纹银洋錾长指甲,约有二寸长,四指又带着一个马鞍式大红玛瑙戒指,两个纹银烧金藕节间指。收拾已毕,又上了净桶,洗了手。右手拿了一柄真乌木嵌银丝百寿图扇骨,上白三矾扇面,一面是时下名人写的蝇头小楷《会真记》;一面也是名人画的史湘云醉眠芍药茵,扇骨上有个螭虎盘寿纹银夹子,一个小银鼻扣了一条绿线绳,两个金大红须下扣一个羊脂玉洗就鸳鸯戏荷扇坠。左手拿了一条大红洋绉金夹绣三蓝风穿牡丹手帕。出了自己的房,到了对过翠琴房里,向着众人含笑道:"有劳诸位老爷坐等,请罢!"众人一齐立起身来,出了房门。翠云。翠琴均道:"诸位老爷游湖后,莫嫌蜗居,请到这里顽顽。"众人道:"回来送月相公家来,再来取厌罢。"   众人下楼,翠云。翠琴伏在楼栏,往下向着众人叮嘱早回。众人答应。带着跟来的小厮,出了进玉楼大门。陆书挽着月香的手,并肩而行。到了马头,陆书搀着月香,下了石坡,登跳上了船。贾铭们同各小肠也上了船。那跟月香的人,同大小曲污师总皆上船,将一个五彩真洋印洋布面银红兴布里琵琶口袋放在船舱里桌上。他们三人在船头上坐了,贾铭们在舱里坐定,吩咐开船。那跟月香的人复又进舱,献了一巡菜,将琵琶口袋解开,取出一面嵌螺甸平安富贵黑漆退光背四个海梅玉簪花肘琵琶,放在桌上。那人将口袋收在身边,仍到船头。船家忙着解缆掣跳,拿篙开船。月香拿起琵琶,将弦和准,向众人道:"唱得不好,诸位老爷包含。"众人道:"洗耳恭听。"月香遂唱了一个《垒落》。其词曰:   潇湘馆茜纱窗,潇湘馆茜纱窗,(哎哟)鹦鹉帘前唤晚妆。(愁肠)林黛玉闷恹恹斜倚在雕栏。雕栏上。小袭人手捧着,小袭人手捧着(哎哟)一幅花笺子数行。姑娘,咱奉宝玉之命特地前来将你,将你望。   月香方才唱着,那船已行至下买卖街。许多茶坊。那里面吃茶的人,众多听见丝弦音响,总对着河边探头探脑,向着船舱里看望。贾铭们因船上有个女妓,恐怕条坊里熟人招呼,总将脸向着城墙。大船过了北门吊桥,听得城闉清梵钟楼上钟声响亮。行过慧因寺,月香垒落唱终,,将琵琶放在桌上。众人连声喝采。陆书道:"果是词出佳人口,月相公唱来,非但声音柔脆,字句铿锵,而且这词曲清新,真令人心旷神怕也。"众人望着陆书。月香两人暗笑。   今日逆风,大船行得慢,众人望着北岸一带荒冈,甚是凄凉。贾铭道:"想起当年这一带地方,有斗姥宫。汪园。小虹园。夕阳红半楼。拳石洞天。西园曲水。虹桥修楔许多景致,如今亭台拆尽,成为荒冢。那扬州湖上《竹枝词》内有一首令人追忆感叹:   曾记髫年贸棹游,园亭十里景幽幽。   如今满目埋荒冢,草自凄凄水自流。   陆书道:"小弟因看《扬州画肪录》,时刻想到贵地瞻仰胜景,那知今日到此,如此荒凉,足见耳闻不如目睹。"贾铭道:"十数年前还有许多园亭,不似此日这等荒凉。"   正在闲话,那船已出了虹桥。魏璧吩咐船家先到小金山,船家答应,用力撑篙,大船已抵小金山马头。旁岸。扣缆。拌跳,大众弃舟登岸。魏璧的小厮捧了香烛。旺鞭。兰谱,跟着进了关帝庙大门。到了大殿,早有道人将香烛接了过去,装香点烛。魏璧将兰谱摆在供桌香炉旁边,请贾铭叩头。两旁钟鼓齐鸣。贾铭盟誓已毕,吴珍。袁猷。陆书。魏璧挨次叩头。发誓。魏璧将兰谱取来,与各人换过收起。陆书叫月香也在神峭团拜过了。道人将元花元宝焚化,放了旺鞭。和尚近前,问讯道喜,魏璧把了香仪,又把一百文与道人。和尚谢过,邀请众人到厅上坐下,道人泡了盖杯茶,捧在各人面前,又有卖水烟的上来,装了水烟。魏璧在跌博篮上跌了许多水老鼠,开发了茶钱。水烟钱,又到各处游玩,看过芍药。到了长春岭,在下望上,甚是高峻。月香不敢上去,陆书搀着月香的手,并肩上了高岭。远远一望,见三汉河。宝塔湾两处的宝塔,皆在目前。大众在风亭少歇,一同下领。   回至舟船,日已过午。魏璧吩咐船家,将船开到虹桥东岸停泊。大众上岸,到了德兴居酒馆人内。魏璧拣了后面一张大八仙桌,邀请众人人坐。此时是贾铭首坐,其余挨次坐下,月香在下横头相陪。跟去的小厮同跟月香的人,并污师们另在前面堂里坐了。那开德兴居的店东王二娘,年纪约有五十多岁,走了过来,道:"诸位老爷点甚么菜?"魏璧向贾铭道:"大哥点菜。"贾铭道;"你我既是结拜了弟兄,聚的日子多呢,嗣后不必拘这些俗套,各人爱吃甚么菜弄甚么,才有趣味。"谦逊一番,大家议定:一碟大瓜子。一碟荸荠。一碟热切厚火腿。一碟高丽肉。一碟炒甜菜头。一碟醺虾。一碟炒腰子。一碟炒鸡爪。一碗火腿烧苑菜。一盘芽笋烧肉。一盘清拌鸡。一碗来鸟鱼,月香又点了一个晖炒面筋,先打二斤百花,跑堂的摆了杯著,小菜,将碟子陆续捧上,大众饮酒猜拳,月香输了三拳与陆书。月香请底,陆书道:"头一拳挂红作底。"陆书吃了杯酒,道:"第二拳如意作底。"月香道:"谢谢。"陆书道;"第三拳请你唱个小曲。"月香销了筹,有人递过琵琶,月香将弦和准,唱了一个《垒落》,其词曰:   芦雪庭雪满阶,芦雪灰雪满阶,(哎哟)簇拥红炉十二钗。(开怀)贾宝玉披袭立在扼翠底门,庵门外,水晶瓶抱满怀,水晶瓶抱满怀,(哎哟)铜环轻扣把门关,(善哉)望仙姑慈悲把梅花,梅花采。   月香唱毕,众人喝采,各饮一杯贸曲。重又猜拳,月香又输了拳与贾铭,罚他唱大曲。污师喊到席旁坐下,将笛子浪了调,月香唱了一套"翠风毛绷"。邻桌上吃酒饭的人总将眼睛望着这桌,月香唱毕,众人喝采,饮酒贺曲。又各猜拳闹酒,月香又喊污师坐在席旁拉提琴,俗名二虎子,月香0昌了一套二黄。唱毕用饭,饭毕揩过手脸,月香到王二娘房里走走。魏璧的小厮关照王二娘写帐。   魏璧邀着众人出了酒馆,上了舟船。此刻有许多游船方才出来,真是笙歇盈耳,彩袖成行。吴珍在舱里将烟灯开了,月香代他打烟。将船开到桃花庵。法海寺。平山堂。尺五楼各处游玩,看了各处芍药,红白相间,烂爆争研。月香折了几技玉楼春芍药,带到船上。各人用水烟纸煤点着,将跌来的许多水老鼠乱放。用过下午点心,玩到傍晚,将船放回,仍在天凝门马头停泊,扣缆搭跳。魏璧的小康吩咐船家明日到公馆领赏,船家连声道是。魏璧邀请众人上岸,船家将空船开回小东门马头去了。   众人同着月香复至进玉楼中,上楼,月香邀请众人到他房里。众人看见房中收拾得十分洁净,墙挂了四幅美人画条,有一副粉红摈榔笺对联,上写着:   月宫不许几夫反   香味偏沾名士衣   上款是:"月香校书雅玩",下款是:"惜花主人书赠"。月香邀请众人人坐,那大脚妇人到房里歇茶,装水烟,翠云。翠琴总到房里相陪。吴珍先听见翠云喊那大脚妇人是张奶奶,便望着那妇人道:"张奶奶,开张灯来"。那张妈答应,就在月香床上摆了一块小席子开了灯。吴珍在腰间取出烟盒,便睡下去。翠琴赶着过去,代他开烟。魏璧吩咐摆酒,底下人来回道:上嘞爷们五位尊容,家中只有三个相公,还是别处接两位来,还就是三人伺候呢?"贾铭道:"就是三人,将就些罢。赶紧去办,我们还要进城呢。"那人答应,下楼办去了。   这里陆书与月香坐在一顺椅子上,问月香家有何人。月香道:"我自幼父母双亡,并无妨妹弟兄,只有胞叔,抚领成人,教习大小曲。前年将我捆到清江,二年他得了多少捆价。私房银两衣饰。今年又将我捆到扬州,才来了月余日子。"陆书听了,不胜磋叹。一刻工夫,已将桌子摆开,摆了碟子杯著。吴珍还在床上吃烟,翠云邀请人坐,众人催促,吴珍才将烟枪放下,立起身来。众人叙齿坐下,魏璧年轻,又系主人,就在上横头与翠琴并肩坐下,翠云。月香两人在下横头坐了,陆书坐的是四席,与月香的末席靠得最近。大众坐定,翠云们三人轮流敬酒。敬果碟。敬拳。敬菜。唱小曲。众人只顾欢呼畅饮,那知月香与陆书四目传情,在桌底下捏手捏脚,两情眷恋。陆书又在腰间解下一块羊脂玉琢成车轮佩,那车轮是个活的,可以转动,洗琢精工,悄悄递与月香。月香接过去,收藏好了。陆书与月香猜拳,月香输了请底,陆书罚他出席串"佳期",月香听了架筹出席来串,又喊了污师上楼,在旁边吹笛。月香拿了一条大红洋绢金夹绣三蓝蝴蝶穿花汗巾在手里,转动歌喉,唱"小姐小姐多丰采,"唱到"好教我无端春兴情谁排",将左手柬在衣襟之内,弯着腰,右手拿耳挖子在头上乱挠,那两只秋波斜阴着陆书,那轻狂之态难以形容。陆书此时意乱神迷,那魂灵已被月香勾摄去了。一曲唱终众人喝采。月香人席销了筹,大众贺曲,各饮一杯。贾铭们总是久走烟花的,看见陆书与月香两情眷恋这般光景,贾铭向翠云道"我们今日替你家月相公与陆者爷做媒。"翠云道:"承老爷们盛爱,但有细情尚未奉告。"不知翠云说出甚么话来,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陆文华议谋妓女 吴颖士约聚青楼   话说翠云听代月香做媒,便说道:"承老爷们抬爱,求之不得,那有推辞之理。但是一件,月相公尚未梳妆,他虽无父母,他叔子想在他身上发一注大财,所以耽搁到今。既是陆老爷喜欢他,相应先结个干线头,慢慢同他叔子商议,再为恭喜罢。"贾铭道;"如此甚好。"就叫月香与陆书两人吃了个清和合杯,结了线头。众人备吃一杯贺喜,彼此又猜了几拳,翠云。翠琴各唱了两个小曲,月香又唱了一只"袅晴丝"。酒间席散,吴珍又去吃烟,陆书。月香加倍绸胶。大众催着吴珍将烟吃毕,一同下楼,翠云们送至楼口,伏在栏杆上,月香叮嘱陆书明日早些来,陆书连声答应。那跟来的小厮已将火把点了,引路出了进玉楼,进了天凝门,到四岔路口分路各散,约定明早仍在教场方来茶馆取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