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秋 - 第 4 页/共 6 页
然形胜仍存,可以扼守。古无炮台,但守陆而不备水。取金陵者,陆军多向新亭一路。今则炮台扼塞处,其险有五,曰乌龙山,曰幕府山,曰雨花台,曰狮子山,曰富贵山。此外尚有紫金山,纯乎天险,用为屏蔽。乌龙去城六十里,前临大江,有二十一生炮二尊,可迎击龙潭进趣之军队。幕府山炮台,足以守护齐化门。富贵山之炮,可击朝阳、太平门外之军队。雨花台临句容。狮子山备下关。此非联五镇之兵,佐以炮队,万难为功。而镇军不过一镇,骑兵八十、炮四尊,浙军、苏军,炮骑略具,然亦寥寥。沪军仅一千六百,城中旗兵合北军,数逾二万,骑兵二千余。主客之势既殊,胜负之局可定。
述卿谓仲英曰:「北军能战,而又据天险,势不可与争锋。当日洪、杨挫败之余,李臣典、萧孚泗诸人,拚命兜围,仅乃克之。然尚以地道进。今工程队能任此否?」仲英曰:「然则仍用收镇之策,隐中联络炮台守者耳。」述卿曰:「然。」遂以说上官承纲及汪虎二将。汪、官既降,诸台望风款纳。城中主兵者防炮台潜通民军,下令将莅台检核诸将。诸将潜取炮机,归镇江。及黎天生军占领炮台,各炮台一时同下,乃广布间谍入城,多印刷谕降之书。清将校畲明勋遂为述卿所用,将城中所有部署,绘图示民军,盖未战之先,已了了洞澈敌情矣。联军虽有同胞之义,然势同乌合,谣诼起如云浪。述卿焦思五夜不寝,将奉身求退。仲英极力劝止。
时议急于进兵,而镇军中尚有一队枪炮未及整备。时已改推程德荃为海陆总司令,定策与述卿合。梁乔丹者,老谋壮事人也。易帅之谋,均梁主之。且以书告述卿,人言可畏,善为之备。
初六日,大军前进,驻马群。得鄂中急电,言汉阳危甚。
仲英曰:「此电宜秘。出则军心必乱。」遂草檄饬兵舰数艘赴援。初七日,程公德荃至军。时幕府山炮声已动,盖内向以轰北军。而浙军在孝陵卫与北军接,大胜。而述卿军进驻林庄,居破庙中,地湿如膏,以稻草铺地,厚尺许,坐卧其间。夜得鄂中急电,言武昌血战六昼夜,敌军火器较利。我军坚守武昌,乞以海陆军队,星夜接济。述卿复电,已以兵舰数艘赴援。
此间稍定,即发陆军。初八日进兵,述卿进谒俞司令。司令述鄂中危急,且言北军已由津浦南来。述卿告以白额虎已扼浦口矣。时幕府山弹尽,而沪上续运未到。炸药藏贮至伙,顾无电力,不能发。而军中已下令前进,述卿危之。延陶参谋定策。陶以命令已发,不能反汗。述卿大忧。是夜鄂中急电再至。
而宋渔父来电,言与黎同。述卿遂飞电海军,趣其急进。时已潜遣小队,隐埋炸药于朝阳门外。夜中接战,枪声如沸。述卿急装登紫金山,望朝阳门,巨炮一声,屋瓦皆震。闻雨花台有冲锋声,而朝阳门枪声亦益烈。迨晓,枪声渐稀,众皆以为城破矣。已而三十四标谭排长至,言昨夕亲赴城瘗埋炸药,城内忽出炸弹,适触炸药作奇响,非城破也。彼此相顾懊丧。
述卿建策,攻此严城,非巨炮不为功。俞司令遂饬祁豹嘉赴沪运炮。述卿以独骑归营。道中规划,非得天保城,则全军均无柄握。遂决计以镇军攻太平门一路。午后,陶参谋至,言俞司令图天保城,举军无肯行者。
述卿奋然曰:「生死分也。《尉缭子》曰:『众已聚不虚散,兵已出不徒归。』非吾军居前敌,决无敢死之人。今当大聚镇兵而申讨之,俾人人尽其死力,方能成功。」陶君曰:「吾以死助述公为之!」述卿呼仲英曰:「仲英试同行,事之成败系此着矣!」
第十六章 誓师
读吾书者,当知革命非易事也。非骄王弛紊其权纲,非奸相排笮其忠谠,非进退系乎赇请,非赋敛加以峻急,非是非颠倒,使朝野暗无天日;非机宜坐失,使利权蚀于列强;非聚四海之财力,用之如泥沙;非出独夫之威棱,行之以残杀;非无故挑边,任邪教兴师于无名;非妄意愤军,使天下同疲于赔款,而国又乌得亡!而革命之军又胡从起!
观辛亥一役,武昌义士之哄,特出于不平,乃不图一拥立黎公,以正大光明之心迹,循吊民伐罪之涂辙,天下不期同声而响应。而林述卿者,固黎公所欣赏之人也。蓄大愿而寡私心,任难事而怀死志。顾功成见忌,几为人所甘心焉。林氏遂怏怏于乡里间。今年执业吾门,听《诗》义及《史记》,乃未几而淹然逝矣。书中所谓白额虎者,即躬行暴乱之人,当日乃为述卿旧部。使述卿在者,自能以精诚感格,使之勿动。今何如也!
顾述卿战略文采,为异日史中所必不废之人。而誓师一节,尤有精诚,即辞说亦佳。原文存彼笔记之中。今吾书中文字则略为润色者也。
时述卿与陶参谋同行至尧化门,入壁,起畲管带傅青,宣布司令之意。畲言目兵三夜失眠矣。述卿曰:「有急令,须聚众而宣告之。」畲即吹角。半炊许,众始大集。
陶君对众宣言曰:「诸君累夜失眠矣。兵间劳苦,初无主将偏裨之别。须知此来金陵,岂为利来,亦岂为功名而来?天下困弊政久矣,武昌既倡大义,则我辈不能不刷汉种之精神,力图光复。须知武昌四战之地,非得金陵,则前后受敌,武汉亦不能有。天下事,有前进一步,可以全万姓之命;后却一步,即以败垂成之功。鄙人即第九镇创始之人,队中上至官长,下至目兵,当能相识。清初之鄙弃绿营,有同刍狗。以兵籍出自招募,其后践之一如奴隶,其委化也,付诸虫沙。二百年来,虽曾、胡之能,收复东南半壁,而绿营之士,清廷初未尝目之为功人。鄙人进策,办此征兵,即冀稍通兵学、明种族、知向背,预存今日革命之用。今武昌一倡,应者四集。近观楚、皖,远视闽、粤、滇、黔,均已一一响应,则金陵亦在唾手之间。
吾军果一振作,敌无战心,必然解体。此即汉族重见天日之期,事机万不可失。林都督与诸君同其甘苦,数夜以来,亦未尝贴近床席。今日事势已逼,非得我辈同心戮力,进趣天保城,得其要领,则旷日持久,大属非计。鄙人以往来奔走,旧疾复发,夜来呻楚不堪。今日特力疾与诸君布期腷臆,愿同心膂,下此严城。」陶君演说后,大嗽不止,众为动容。
述卿乃继进宣言曰:「仆自京岘山导诸君至此,近一月矣。此一月中,事势万变。然钳揣敌情,似有可乘之机,操必胜之要。顾仆方往来筹划,上商司令,下谋幕僚,无暇与诸君晨夕相见。或且谓仆为苟且之安。须知顿兵严城之下,不胜即败。败则仆为祸首,何利之图,而敢惰其官骸,不为全军谋胜利耶?近闻飞语,谓仆昵于原带之营。此语亦不为无因。天下有不可告人之劳,厥状似逸;有不能共喻之苦,其心似私。然不白之,无以释大众之疑;容忍之,转以为全局之梗。镇江反正以后,仆即开足额两队,赴青江浦一带防剿土匪,招抚地方。军无后继,供亿亦缺,饥馁在所不免。然以仆平日交谊,队中尚无闲言。所余不足额两队,为数只一百五十名。旗营日形不靖,诸君之所知也。昼夜枕戈,防旗人窃发。仆与此军同命,心悯其劳。顾安危所系,则亦不暇顾恤。然日中尚须搬运服装、器械、粮食,均恃此一百五十人,直同苦力,不类征兵。正以知主将之艰虞,故不生怨咨。审上下之同力,故无敢废怠。而仆亦以此安之。特较诸君三夜之不眠,其劳亦复相埒。依之旧有之部,原是同胞。讵诸君与我共事于此,独非同胞耶夫!渐渍之久,则胶漆解坚;浸润之至,则骨肉乖析。彼谗人之口,正欲解吾胶漆之坚,而析吾骨肉之爱,诸君又安能听之!至今日仆之鹿鹿兵间,未曾与诸君亲密者,亦自有故。金陵天险,徒恃镇江一旅之师,虽人人勇悍无畏,然亦须军有后继。故苏、浙二军,仆不能不少加延接。联络二军,即所以扩张吾军也。然徒恃陆战,而无水师以补其阙,则战备疏。故仆又息息防舰队之不吾助,则极力为之部署。况雨花台溃散之兵,麇集镇江,不惟兵械毫无,而衣服尤形凋敝,则不能不为设法编成一军。且仆以都督兼民政,则设员分司,在在耗其精力。又敌氛近在咫尺,不能不用间谍。以上尚有应办之事宜,莫逃之责任。所苦者,镇江反正后,存款不过十二万。兵力既已骤加,舰队又复骈凑,一月之需,应四十余万,则求协饷于邻省,是谁之责?嗟乎!
诸君,仆亦与诸君等为目兵耳。诸君责任只在前无坚敌,奋不顾身。仆则兵食兼筹,包罗万有。诸君谓仆尚有一息之安耶?
彼留屯镇江之众,怨仆不遣赴前敌,令彼立功。而奋勇前敌之兵,又怨仆不留屯镇江,使彼苏息。今使仆有行雨之力,处于洗衣与种稻之间,彼洗女日欲吾晴,而农夫则日求吾雨。诸君试思,以何者为当?虽然《抱扑子》有言:『谤读言不可以巧言弭,实恨不可以虚事释。』今日仆之宣布,初非巧言,即诸君之与仆,亦无实恨。今当屏去他说,以军事为前提。仆今拚命,明日将往攻天保城,知诸君壮往,与我同志,必能与我同命。
或且有谓仆贪天之功,使万骨皆枯,成一将之功绩。我敢对众立誓,宁垣一破,立将镇江都督取销,示不贪利禄、专图救民于水火之中。果诸君不信吾言,则城军亦必不能留我生命。此军一陷,则苏浙一带残杀自不待言,汉族再无伸眉之日。盖我军所处形势,在万死一生之间,不进亦死。然不进之死,死尚无名,不如为孤注之一掷。仆愿与诸君颈血同膏原野,亦所诚甘。脱天佑民军,金陵一下,则千秋史册均有尔我之名。嗟夫!
男于死耳,何惜此七尺之躯,不为四万万同胞吐气耶!言尽于此,幸自努力。」
述卿语后,各兵神宇飞扬,人人咸有喜色。述卿知可用矣,遂令归伍,明日听令。
第十七章 督战
天保城,较紫金山略低。民军若抄东山小路,攀援上紫金山之顶,凭高下瞰,则天保城仰面迎敌,在势为劳。述卿策定,令仲英出地图,一一加以小签。
时述卿居尧化门外小屋,小窗北向,不能得日,屋宇沉黑,一榻一案。仲英则席地而卧,日中非秉烛不能治军书。将校亦时集此小屋中,可数十人。述卿复述誓师之言,矢以彼此同命。
因出地图示以进取之要,众皆曰然。述卿遂令选精卒二百名,直趣紫金山。正摒挡间,统带李玉岗、杨韵高入,言镇军第三标已到。遂以进攻天保城之策详示二君。二君咸曰:「此策深中机宜。」述卿遂下命令:令畲傅青以精锐二百,由岔路口村后,潜登紫金山。一令李玉岗率所部赴蒋王庙,仰攻天保城。
时先锋队冯清典至。述卿遂令至藤子树协攻。述卿示以地图,冯粲然曰:「吾初至如盲,得图眼光大廓,知所以处敌矣。」
意气甚壮。初十日迟明,遂移兵向尧化门。行道遇卫生队,有西人数辈,问移兵安往?述卿曰:「攻太平门。」八时许,各营俱依令出发。述卿则赁居一卖浆家,以芦席和泥为壁。参谋及仲英诸人,均藉藁坐。
述卿挟仲英诸人,赴岔路口督战。时山上枪声如沸,城上飞弹往来于空气中,蚩然若流星。仲英挟枪将赴城下,述卿立止之不可。时有卫兵飞驰禀白,言参谋及谈维城已得攻城巨炮引至。述卿即以敢死队六十名,护卫而来。炮至,仲英请率之行,遂曲折辇近天保城。城外兵屯如蚁,炮烟浓黑。烟消,见城上北兵无数,咸引枪下击。仲英引巨炮向兵多处,轰然一声,适中城垛,城崩数尺,砖石杂人纷飞,尘土高起数丈以外。然北兵立时以门坎之属积陷处,加以沙囊。仲英纵第二炮,越过城堞。城上亦还炮,弹落丛树中陡爆,幸不伤人。仲英更纵第三炮,城垣立陷可丈余,堞上北兵纷纷下坠。敢死队疾进,以猎刀猛斲之。仲英命纵第四炮,忽有飞弹从耳际过。左右大惊。
仲英曰:「生死有命,趣发弹!」方指挥间,复有一弹至,不知所向。仲英手上之枪忽落于地,欲以左手拾枪,乃不能动,其重如铅。衣上微温,扪而嗅之,血腥也,知左臂已中弹矣。
仍呼纵炮,不期委顿于地。左右大惊曰:「参谋中弹矣!」仲英曰:「勿声,恐乱军心,亦不可令都督知之。且扶我坐于林间,君辈仍纵炮。且尚有几弹?」左右曰:「尚余六弹。」仲英此际血出不止,犹强应之曰:「尽此六弹,务下此城!」
时月落风高,弹下如雨。自仲英受创后,各兵纵弹,乃失其准。一人已飞驰告述卿。述卿饬人以舁床至。此时仲英以背就一老柳之干,俯视山下,昏黑如无物。自念老父年高,革命非其本怀,乃强违庭训,身趣前敌。夫将者,死官也。一死初不足惜,惟眼见此城垂下,竟不能遂我成功之志,可悲也!又思伯凯尚在高资,吾死之日,不知伯凯如何悲怆。且述卿待己良厚,一见如故,立署为参谋。一死之后,幕中更短一人为佐矣。不期念及秋光。秋光不惟美丽可人,而论事明透,能彻中边,尤无近来女界矜张习气。细察其意,颇向我。顾在百忙之中,未敢仓卒求婚。想吾死后,必得美人无穷之酸泪。辗转间,不觉将重重旧事,翻腾脑际。夫以重创之人,加之悲怆,觉两耳中如雷鸣,杂炮声而动。又两目洞黑,不复见物,遂晕于树间。
第十八章 看护
仲英晕凡一日有半,卧于一人家中。屋宇稍洁,去城可二十余里之远。日午时微醒,忽闻有花露之馨触鼻。陡一张眼,则见小窗之外,杨柳疏疏,为微闺摇曳。榻前背面坐一女郎,不髻而辫,辫粗如儿臂,滑泽光可鉴人。花露之香,似出女郎襟袖。自视左膊已缚白布,重裹甚厚。而腹中微微觉饥。视此女郎,凝目窗口外垂杨,如有所思。忽闻榻上微呻,陡然回顾,则意中所注念之人胡秋光也。仲英大惊,方欲强起,而臂痛不可忍。秋光即以手按之曰:「医生言勿动,动即创裂。惟此时饥否?」仲英曰:「饥甚。」女匆匆出,已而手牛乳一杯曰:
「仲英,一日有半不省人矣。此流质,饮之或不凝滞。」乳入后,尚思食。女曰:「医言勿急进。少须(顷)得焦面包食之,吾已前备矣。」仲英欲起旋,女已前觉,即趋出。有一人衣服整洁,出皮带合私处,引溺入诸溺器中,将而出之。出后,女复入。
仲英心绪潮沸,喜惧交杂,不知所问。既而极力抽出辞苗,问曰:「此为何地?吾何为在此?女士亦何时而至?」女曰:
「医生诫勿烦言。君必欲听者,吾略告君。自君别后,吾即经营红十字会。顾仗义者多,而捐资者寡。吾不得已出千元,合同志数人,共赁此宅。医生为美国人华君,壮吾所为,愿尽其义务。君于前两夜中弹,吾即侦得噩耗,驰书告陶参谋。陶为吾旧识,以舁床将君至此。医生言弹入左臂,幸未伤骨衣。启而出之,血溢如注,吾心恫不已。医生以厚布重裹,俾勿动,但睡中时时什呓语。」
仲英曰:「吾梦中作何谰言?」女红潮被颊,久不能答。
仲英趣问。女低头曰:「呼吾名耳。」仲英冁然曰:「心之所念,梦寐中竟不为讳。嗟夫秋光!吾何幸活君之掌中耶!」女久不语,但曰:「愿君早痊。」仲英曰:「同来者凡几人?」
女曰:「有朱姓者、罗姓者、薛姓者凡三人,恒不耐清寂,时时以摇车出野游。此红十字会几专为仲英一人而设。此间经费,大半吾独任之。此数君既出资,又复惮劳。慕义间则踊跃而前,经劳苦则远扬而去。近已数日不归,大率还上海矣。」
仲英曰:「风闻君家有余资数千金,今又为义而耗。后此胡以为计?」女曰:「叔母无儿,尚储万金,时时言以授我。
且先君在时,尚家藏康熙时三彩瓷瓶一对,据人言,市之欧人,可得二三万金,异日足为我二......」语至此,自知谬误,结舌不能语。仲英已悟,殆谓足与己出洋求学也,即相对无语。秋光曰:「以时度之,宜进食。焦面包已加瓷碗,置之冰上,俾焦烈之气少减,于创人无害。」遂款步出,将面包及牛乳入。
此时仲英已渺不觉痛,心旷神怡,食至甘芳,且食且曰不知所报。秋光曰:「久饥之后,进食不宜骤,骤则生噎。更一点锺,医生至矣。」食已,将器出。秋光即拥彗扫地,拂拭几案,就案取书数卷并笔墨,藏之隐处。仲英曰:「案上何书?」
秋光曰:「梅溪、碧山词耳。沪上无聊,恒将此两家用为排遣。」仲英曰:「秋光视梅溪胜耶?」秋光曰:「否。碧山幽情惨韵,适为黍离麦秀之时。达祖则清润有余,尚是清真一派。不过无草窗之沉闷耳。」仲英叹曰:「秋光终属解人。」语后,自顾其臂,红腥已透布裹之外。秋光惊曰:「奈何血复沁出?」
即以手抚仲英之额曰:「又作热矣。」
语未竟,闻门外有革靴声,医生入。医生年四十许,黄须绕颊,而貌甚慈祥。出寒暑计令仲英噙之。拔出,惊曰:「今日清醒,奈何热度又增?」沉吟久之,曰:「是多言之故。胡女士既有看护之责,幸戒之勿言。」于是解裹,而布已为血液所渍,胶黏不起,揭之痛彻心腑。医生命取水就洗患处,敷之以药,以白纸纵横加创口,另出药布再三裹之。坚嘱沉睡勿多言。牛乳日可三进。越数日,能进鸡露者,则病躯当日有起色。
因语秋光勿更与病人絮絮。秋光羞涩不可聊赖。
医生既去。窗中渐沉黑,灯光回射秋光两颊,淡红如玫瑰。
仲英心跃跃然,顾念患难见拯,安可蓄此妄念。即瞑目观心,无敢更视秋光。而秋光亦出,似就食于外。
第十九章 摅怀
迟明大饥。几上残灯尚灿。帷外彷佛有人影,则秋光也。
小蛮靴着地微微有声,似蹑踪有所侦伺者。仲英以尚在晓色朦胧中,不敢露声响。少须(顷)窗纸全白,隐隐上朝暾矣。则微嗽示意。秋光往前揭帷,言曰:「今日觉热否?」仲英曰:
「愈矣。但微苦饥。」秋光遂进牛乳,以少(小)碟托焦面包一片。仲英食至甘芳。秋光守医生言,不敢作语。时时颐动复止,又时时纳手襟间,似有所觅。仲英不能禁,言曰:「秋光似有书欲以示我者?」秋光曰:「然。此尊兄伯凯书也。使者至自高资,问君病甚详。吾已一一告以无苦。以(此)书能否迟数日观之?」仲英不可,即请秋光拆视。书曰:
雄弟同怀览此:高资守者,只阿兄一人。又蒙述公重寄,瞬息不能去军。闻吾弟中弹,陶参谋及述公书来,咸言无患。兄急欲来省,而此间无庖代之人。
闻在胡女士红十字会中。女士为弟道义之友,必能极力调护。三数日间,定能至弟处一视。病中勿急剧,以宁心静养为上着。兄凯启。
仲英太息无言。秋光已代藏其书。仲英昏然复睡。既醒,见晴日满窗。秋光方就案作书,杨柳在前,而发光为日所映,有光灿射,粉颈低垂,口中微哦,似填词状。遂伪睡以听之。
盖《南乡子》词,调云:
杨柳小栏桥,日落金陵上暮潮。流水焉知人事改,迢迢。一行烟芜送六朝。艳梦乱中消,那复秦淮姝嫩箫。两两酒旗山色里,萧寥。尽汝秋容着意描。
词既凄清,声尤婉脆。仲英不期大声拊席曰:「尽汝秋容着意描。」秋光惊愕回顾曰:「奈何如此令人震骇?」仲英曰:「医生留语,原不令我吐词。然当前才女,笔底名篇,我王雄即裂创而死,亦万万不能忍俊矣。」秋光曰:「仲英宜惜性命。」
然见仲英推奖,玉容微形得意,即曰:「日昨在门外野眺,金陵城堞在半云半雾之中,寂静不闻炮声,似天保城已经克复。对此茫茫,不期感虎踞龙争之事,爰成此词。本待仲英愈时为我正拍。一时忘怀,甫自吟一遍,乃百丑尽露,竟为仲英所觉。」仲英曰:「吾阅人多矣。洒脱而守礼防,慷慨而安素分,怆时变而抱仁心,具清才而多谦德,秋光殆女界中第一人也。」
正对语间,忽闻门外有人答曰:「岂惟第一人,直超古列女之上!」两人愕听,则陶参谋语也。此时朴青闯然直入,抚手曰:「述公忧汝,几于眠食都废。华医生书至,言弹子已出,幸但伤肩部,未坏骨衣。众为释然。」仲英趣问城中如何。陶曰:「胜矣。述公坚嘱且勿絮絮。仲英病起,自知此数日来战状。今日又如何者?」秋光曰:「今日热度似较昨日为减,创口亦渐退其红鲜。」陶曰:「医生来乎?」秋光曰:「医来以下午。」陶曰:「进食乎?」仲英曰:「晓来进牛乳矣。」陶曰:「为时非夙。仲英昨亡血,宜有以补助。」秋光已出,将牛乳及焦面包入。仲英且食且问陶战状。陶终不言,但曰:「民军已长驱入城,君尚何问。述公憾尔不应冒进前敌。日来幕中文书,虽十吏莫给。仲英不病,则露布必出君手。」仲英微喟。陶再三温慰,始行。秋光送之门外。
少顷,医生已至,按脉验热度,较昨为瘥。启视患处,红鲜果渐退。医言:「二礼拜中,当愈。明日进鸡汤矣。」秋光喜动颜色。是夜仲英食后即睡。秋光尚徘徊未归寝。闻仲英梦中作语曰:「『尽汝秋容着意描』,此等秋容,又那描得到也?」秋光知为己而发,即微呼曰:「仲英。」而仲英无声,鼾声已作。
秋光自念此人不惟勇敢,而又多情,望之似朴啬,乃不知韵致之绵远,令人不能自己。自念一身孤露,而叔母又在风烛之年,不及时自托。游览外洋,或不各治一业,胡以自立此竞争之世界?量度已定,计非仲英无第二人足属此身矣。
第二十章 订婚
于是仲英卧病已一星期矣,疮口渐平,能进鸡及牛肉矣。
仲英不问所来,知均出之秋光摒挡。伯凯来视,谈至半日。往面述卿后,仍归高资军次。
仲英就秋光索词稿。则用罗纹小笺,作簪花格,字画娟秀无伦。题目下作小跋云:
以事客金陵,在战云惨雾中十余日。居临野次。
小桥流水,古木蓊郁。咸六朝陈迹,荒凉至此。而今日又身履兵间,俯仰夷犹,却成此作。
下书「胡纫倚声」。仲英曰:「今日秋光大名,乃为吾见矣。
吾意明日入城。此间非久居地。江上轮舶又通行无阻,秋光能否渐归沪上?」秋光蹙然曰:「医生言必二星期始愈。今仲英粗能行动,即欲入城,吾焉能恝然舍去。增一路中悬廑。此节当乞仲英谅之。」仲英曰:「秋光以菩萨心肠,出我于万死之中。无论此生如何,而秋光二字已镌入心腑,至死不能复灭。」
秋光曰:「生而见重足矣,言死何为?且仲英即不自讳,亦当......」仲英点首曰:「然,然。谓死者明吾心之尽头,未敢亡惠也。今得此良友,吾虽屏弃万事,亦不能舍此小屋中片晌之韶光。惟述公军务,方在倥偬之中。吾托病自休,于友谊不能自释。而秋光如天之恩意,吾又不敢昧然遽行。若更以三日留者,或可许也。」秋光无语,微微践动其小蛮靴,似有所思。
久乃曰:「三日亦佳。但此三日之中,光阴寸寸分分,均是宝贵。」
仲英曰:「吾尚有求者。秋光能否将所书之词稿见赠?」
秋光笑曰:「想君又当别制一罗囊矣。」仲英曰:「此言非谬,罗囊尚在行箧之中,异时必有奉视之一日。」秋光曰:「后来笔墨,正尔繁伙。仲英胡能一一皆珍重如秘宝?」仲英曰:「宝者,岂惟笔墨。」秋光曰:「舍笔墨外,更何所重?」仲英曰:「仙样亭亭,锦心绣口,而佳章即从是中而出,所宝宁不重于笔墨?」秋光曰:「吾亦计及于此矣。久欲有言,迟迟不能出。」仲英曰:「叔母仁慈,如南岳夫人。吾意此间军务得少就绪,即往求叔母以事,或不见屏。」
秋光回首窗口外阳光,欲笑未笑间,风神令人描写不出。
仲英忽失声曰:「尽汝秋容着意描。」秋光含嗔语曰:「此词亦作如是解耶?」仲英曰:「吾自向叔母竟吾事。今日或嗔或怒,一一凭君。」秋光复微晒曰:「三日之留,君当允我。」
第二十一章 叙战
逾三日,仲英能健步如恒人。晨起,敦促秋光俶装,曰:
「吾在此,送君登舟。」秋光泪光满眼,滞于座上不起,而侍者已匆匆治行事。秋光哽咽呼曰:「仲英。」已而无声。仲英曰:「尔前书告我,叙江南形胜及攻取之法,若掩其姓名读之,则堂堂一策士书也。气概之堂皇,音吐之洪亮,谓今日别其良友,乃作娇啼耶。」
秋光不答,久乃曰:「勿太使人难堪。我思建业一城,既归我有,则南中决无战事。仲英当以何时至沪,见吾叔母?」
仲英曰:「叔母后来即吾母也,奉拜膝下,乌敢迟迟。秋光果不使我悬悬者,则当强自宽解,趁舟南下。吾为秋光之故,敢不自惜其身?以此身为秋光赐我,则当力卫此身,以还秋光。」
秋光闻言声哽,则强制其悲曰:「王雄,我以仲英付汝,汝为我昼夕调护。」仲英愕然。既而曰:「如敢食言,有如天日。」
秋光迟迟始起,以行箧付人力车赴舟,力阻仲英勿送。
时陶参谋以马来迎仲英,遂怏怏入城。城中秩序粗定,然兵队时有龃龉。仲英乘马至府门,入见述卿,虽喜悦承迎,而面容懊丧,微闻感喟之声。仲英曰:「贪功冒进,几丧此身,增公悼惜。病中闻公念我,感入五中。惟幕府公文,或不因病夫而搁废,用此负公知己,殊增怅惘。」述卿曰:「良朋无恙,吾心喜不可支。然转瞬与君别矣。」仲英曰:「公大功甫成,行且安适?」述卿叹曰:「某已为人牙孽,公不之知耶!」仲英曰:「不惟兹事未知,即创后城中克复之情形,陶君亦不吾告。」述卿曰:「今且进食,更论他事。」于是传餐。仲英此时已能健饭。饭已,入室同坐吸烟。
仲英请述胜状。述卿曰:「仲英扶就十字会后,吾即移此巨炮,更轰天保城,城遂下。而杨君韵高战死。吾至其临难处大哭。时天保城已空,敌兵断头洞腹者,布满城下。我军死者无几。顾当时详情,亦不省记。今请以畲傅青之报告示君。」
因就文稿检得(报告冗长,冷红生节而润色之)。畲文曰:
管带某,进规紫金山时,分率伍为三大排,狙行登山。而峰顶已有敌兵严扼。因用单人掩蔽法,陆续锐进,以次尽毙敌军。我军遂占领第三高峰,距城不过八九百密达。我军居高临下,且得树林隐蔽,发无不中。已而乘势占领两斜坡。目兵以背就石崖,外有隐蔽,敌弹乃不及。敌死,吾军无损。惟子弹已用逾半。幸彭督队输送子弹至,兵心复奋。而镇军第三标骤至数十人,王队官复以数十人增入火线中。激战间,浙军数十亦至。于是猛趣天保城前面敌之第一险要--阵地之高地腰部石崖,去敌可五百密达。浙军复大至。然敌人隐围墙之后,枪声如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