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词话万历本 - 第 28 页/共 72 页
易老韶光休浪度, 最公白发不相饶,
千金博得斯须刻, 分付谯更仔细敲。」
话说西门庆打发乔家去了,走来上房和月娘、大妗子、李瓶儿商议。月娘道:「他家既先来与咱家孩子送节,咱少不的也买礼过去,与他家长姐近节,就权为插定一般。」月娘道:「庶不差了礼数。」大妗子道:「咱这里少不的立上个媒人,往来方便些。」月娘道:「是孔嫂儿,咱家安上谁好?」西门庆道:「一客不烦二主,就安上老冯罢!」于是连忙写了请帖八个,就叫了老冯来,教他同玳安拿请帖盒儿,十五日请乔老亲家母、乔五太太,并尚举人娘子,朱序班娘子、崔亲家母、段大姐、郑三姐来赴席,与李瓶儿做生日,并吃看灯酒。一面分付来兴儿拿银子早往糖饼铺,早定下蒸酥点心,多用大方盘,要四盘蒸饼,两盘菓饼,团圆饼 ,两盘玫瑰元宵饼 ;买四盘鲜菓;一盘李干、一盘胡桃,一盘龙眼,一盘荔枝;四盘羹肴:一盘烧鹅 、一盘烧鸡、一声鸽子儿、一盘银鱼干;两套遍地锦罗段衣服,一件大红小袍儿、一顶金丝绉纱冠儿,两盏云南羊角珍灯,一盒衣翠,一对小金手镯,四个金宝石戒指儿。应伯爵来讲李智、黄四官银子事,看见,问其所以。西门庆告诉与乔大户结亲之事:「十五日好歹请令正来陪亲家坐的。」伯爵道:「嫂子呼唤,房下必定来。」西门庆道:「今日请众堂官娘子吃酒。」十四日早装盒担,教女婿陈经济和贲四穿青衣服,押送过去。乔大户那边,酒筵管待,重加答贺。回盒中回了许多生活鞋脚,俱不必细说。且说那日院中吴银儿,先送了礼来,买了一盘寿桃、一盘寿面、两只烧鸭 、一副豕蹄、两方绡金汗巾、一双女鞋来,与李瓶儿上寿,就拜干儿相交。月娘收了礼物,打发轿子回去。李桂姐只到次日纔来。见吴银儿在这里,悄悄问月娘:「他多咱来了?」月娘如此这般告他说:「昨日送了礼来,拜认你六娘做干女儿了。」李桂姐听了,一声儿没言语,一日只和吴银儿使性子,两个不说话。都说前厅有王皇亲家二十名小厮唱戏,挑了厢子来,有两名师父领着,先与西门庆磕头。西门庆吩咐西厢房做戏房,管待酒饭。堂客到时,吹打迎接。大厅上玳筵齐整,锦茵匝地。先是周守备娘子、荆都监母亲荆太太与张团练娘子先到了,俱是大轿,排军喝道,家人媳妇跟随。里边月娘、众姊妹,多穿着袍出来迎接,至后厅叙礼,与众亲相毕,让坐递茶。等着夏提刑娘子到,纔摆茶。不料等的日中,还不见来。小厮邀了两三遍,约午后时分,纔喝了道来,抬着衣匣,家人媳妇跟随,许多仆从拥护。鼓乐接进去后厅与众堂客见毕礼数,依次席坐下。先在卷棚内摆茶,然后大厅上坐。春梅、玉箫、迎春、兰香,都是云髻珠子缨络儿,金灯笼坠,坠遍地锦比甲,大红段袍,翠蓝织金裙儿。惟春梅宝石坠子,大红遍地锦比甲儿,席上捧茶斟酒。那日王皇亲家乐扮的是西厢记。不说画堂深处,珠围翠绕,歌舞吹弹饮酒。单表西门庆那日打发堂客这里上茶,就骑马约下应伯爵、谢希大往狮子街房里去了。分付四架烟火,拿一架那里去;晚夕堂客根前放两架。那里楼上,设放围屏卓席,挂上灯,旋叫了个厨子,生了火,家中抬了两食盒下饭菜蔬、两坛金华酒 ,叫了两个唱的,董娇儿、韩玉钏儿。原来西门庆先使玳安顾下轿子,请王六儿同往狮子街房里去。见妇人:「爹说请韩大婶那里晚夕看放烟火。」那妇人笑道:「我羞刺刺,怎么好去哩!你韩大叔知道不嗔?」玳安道:「爹对韩大叔说了,教你老人家快收拾哩。若不是,使了老冯来请你老人家。今日各宅众奶奶吃酒,六姐见他看哥儿那里抹嘴去。见爹巴巴使了我来。因叫了两个唱的,没人陪他。」那妇人听了,还不动身。一回只见韩道国来家,玳安道:「这不是韩大叔来了!韩大婶这里不信我说哩!」妇子向他汉子说:「真个教我去?」韩道国道:「老爹再三说,两个唱的,没人陪他,请你过去,晚夕就看放烟火。等你,还不收拾哩!刚纔教我把铺子也收了,就晚夕一搭儿里坐坐。保官儿也往家去了,晚夕该他上宿哩。」妇人道:「不知多咱纔散?你到那里坐回就来罢。家里没人,你又不该上宿。」说毕,打扮穿了衣服,玳安跟随,径到狮子街房里。来昭妻一丈青,又早在房里收拾干净,下床炕帐幔褥被,多是见成的。安息沉香,熏的喷鼻香。房里吊着两盏纱灯,地平上火盆里笼着一盆炭火。妇人走到里面炕上坐下。良久,来昭妻一丈青走出来,遭了万福,拿茶吃了。西门庆与应伯爵看了回灯,纔到房子里,两个在楼上打双陆。楼上挂了六扇窗户,挂着帘子,下边就是灯市,十分热闹。打了回双陆,收拾摆饭吃了,二人在帘里观看灯市。但见:
「万井人烟锦绣围, 香车骏马闹如雷;
鳌山耸出青云上, 何处游人不看来。」
伯爵因问:「明日乔家那头几位人来?」西门庆道:「有他家做皇亲家五太太,明日我又不在家。早辰从庙中上元醮,又是府里周菊轩那里请吃酒。西门庆见人丛里谢希大、祝日念,同一个戴方巾的在灯棚下看灯,指与伯爵瞧,因问:「那戴方巾这个人,你不认的他?如何跟着他一答儿里走?」伯爵道:「此人眼熟,不认的他。」西门庆便叫玳安:「你去下边悄悄请了谢爹来,休教祝麻子和那人看见。」玳安小厮是眼里说话的贼,一直走下楼来,挨到人闹里,待祝日念和那人先过去了,从傍边出来把谢希大拉了一把。慌的希大回身观着,都是他。玳安道:「爹和应二爹在这楼上,请谢爹说话。」希大道:「你去,知道了。等陪他两个到粘梅花处,就去见你爹。」玳安便一道烟去了。不想到了粘梅花处,这希大向人闹处就扠过一边,由着祝日念和那一个人只顾哩寻他。便走来楼上,见西门庆、应伯爵二个作揖。因说道:「哥来此看灯,早辰就不说,呼唤兄弟一声。」西门庆道:「我早辰对众人不好邀你每的。已托应二哥到你家请你去,请你不在家。刚纔祝麻子没看见你这里来?」因问:「那戴方巾的是谁?」希大道:「那戴方巾的是王昭宣府里王三官儿。今日和祝麻子到我家,央我同许不与先生那里借三百两银子,央我和老孙、祝麻子作保,要干前程入武学肄业。我那里管他这闲帐!刚纔陪他灯市里走了走,听见哥使盛价呼唤,我只伴他到粘梅花处,交我乘人乱,就扠开了,走来见哥。」因问伯爵:「你来多大回了?」伯爵道:「哥使我先到你家,你不在,我就来了。和哥在这里打了这回双陆。」西门庆问道:「你吃了饭不曾?叫小厮拿饭来你吃。」谢希大道:「可知道哩!早辰从哥那里出来,和他两个搭了这一日,谁吃饭来?」西门庆分付玳安:「厨下安排饭来,与你谢爹吃。」不一时搽抹卓儿干净,就是春盘子菜,两碗稀烂下饭,一碗〈火川〉肉粉汤 ,两碗白米饭。希大独自一个吃了里外干净,剩下些汁汤儿,还泡了碗吃了。玳安收下家活去。希大在傍看着两个打双陆。只见两个唱的,门首下了轿子,抬轿的各提着衣裳包儿笑进来。伯爵早已在窗里看见,说道:「两个小淫妇儿,这咱纔来。」分付玳安:「且别教他往后边去,先叫他楼上来见我。」希大道:「今日叫的是那两个?」玳安道:「是董娇儿、韩玉钏儿。」忙下楼说道:「应二爹叫你说话。」两个那里肯来,一直往后走了。见了一丈青拜了,引他入房中。看见王六儿头上戴着时样扭心{髟狄}髻儿,羊皮金箍儿,身上穿紫潞紬袄儿,玄色一块瓦领披袄儿,白桃线绢裙子,下边显着趫趫两只金莲,穿老鸦段子纱绿锁线的平底鞋儿,拖的水鬓长长的,紫膛色不十分搽铅粉,学个中人打扮,耳边带着了香儿;进门只望着他,拜了一拜,多在炕边头坐了。小铁棍拿茶来,王六儿陪着吃了。两个唱的,上上下下,把眼只看他身上。看一回,两个笑一回,更不知是什么人。落后玳安进来,两个唱的悄悄问他每:「房中那一位是谁?」玳安没的回答,只说是俺爹大姨人家,接来这看灯。两个听的进房中,从新说道:「俺每头里不知是大姨,没曾见的礼,休怪。」于是插烛磕了两个头。慌的王六儿连忙还下半礼。落后摆上汤饭来,陪着同吃,两个拿乐器,又唱与王六儿听。伯爵打了双陆,下楼来小净手。听见后边唱,点手儿叫过玳安,问道:「你告我说,两个唱的在后边唱与谁听?」玳安只是笑,不做声,说道:「你老人家,曹州兵备,好管事宽。唱不唱,管他怎的?」伯爵道:「好贼小油嘴!你不和我说,愁我不知道?」玳安笑道:「你老人家,知道罢了!又问怎的?」说毕,一直往后走了。伯爵上的楼来,西门庆又与谢希大打了三贴双陆。只见李铭、吴惠两个蓦地上楼来磕头。伯爵道:「好呀!你两个来的正好。在那里来?怎知道俺每在这里?」李铭跪下,掩口说道:「小的和吴惠先到宅里来,宅里说爹每在这边房子里摆酒,前来伏侍爹们。西门庆道:「也罢!你起来伺候。玳安,快往对门请你韩大叔去。」不一时,韩道国到了,作了揖坐下。一面收拾收放卓儿,厨下拿春盘案酒来,琴童便在旁边用铜布甑儿筛酒。伯爵与希大居上,西门庆主位,韩道国打横坐下,把酒来斟。一面使玳安后边请唱的去。少顷,韩玉钏儿,董娇儿两个慢条斯礼上楼来,望上不当不正磕下头去。伯爵骂道:「我道是谁来,原来是这两个小淫妇儿!头里知道我在这里,我叫着怎的不先来见我?这等大胆,到明日一家不与你个功德,你也不怕。」董娇儿笑道:「哥儿,那里隔墙掠见腔儿,可不把我諕杀!」韩玉钏道:「你知道爱奴儿掇着兽头城以里掠,好个丢丑儿的孩儿。」伯爵道:「哥,你今日忒多余了。有了李铭、吴惠在这里唱罢了,又要这两个小淫妇做什么?还不趁早打发他走。大节夜还赶几个钱儿。等住回晚,越发没人要了!」韩玉钏儿道:「哥儿,你怎的没着?大爹叫了俺每来答应,又不伏侍你。哥,你怎的闲出气?」伯爵道:「俊傻小剌骨儿,你见在这里,不伏侍我,你说伏侍谁?韩玉钏道:「唐胖子吊在醋缸里,把你撅酸了。」伯爵道:「贼小淫妇儿,是撅酸了我。等住回散了家去时,我和你答话!我左右有两个法儿,你原出得我手。」董娇儿道:「哥儿,那里两个法儿?说来我听!」伯爵道:「我头一个儿,对巡捕说了,拿你犯夜。到第二日,我拿个拜帖儿对你周爷说,拶你一顿好拶子。十分不巧,只消三分银子烧酒,把抬轿的灌醉了,随你这小淫妇去。天晚,到家没钱,不怕鸨不打,管我腿事。」韩玉钏道:「十分晚了,俺每不去,在爹这房里睡。再不,教爹这里差人送俺每。王妈妈支钱一百文,不在于你。好淡嘴女又十撇儿。」伯爵道:「我是奴才,如今年程欺保了!」拏三道三,说笑回,两个唱的在傍弹唱了春景之词。众人纔拿起汤饭来吃。只见玳安儿走来,报道:「祝爹来了。」众人多不言语。不一时,祝日念上的楼来,看见伯爵和谢希大在上面,说道:「你两个好吃,可成个人!」因说:「谢子纯,哥这里请你,也对我说一声儿。三不知就走的来,教我只顾在粘梅花处那里寻你。」希大道:「我也是误行,纔撞见哥在楼上和应二哥打双陆。走上来作揖,被哥留住了。」西门庆因令玳安儿:「拏椅儿来,和我祝兄弟在下边坐罢。」于是安放锺筯,在下席坐了。厨下拿了汤饭上来,一齐同吃。西门庆只吃了一个包儿,呷了一口汤,因见李铭在旁,都递与李铭递下去吃了。那应伯爵、谢希大、祝日念、韩道国每人青花白地吃一大深碗八宝攒汤 ,三个大包子。还零四个挑花烧卖 ,只留了一个包儿压碟儿。左右收下汤碗去,斟上酒来饮酒。希大因问祝日念道:「你陪他还到那里纔拆开了?怎知道我在这里?」祝日念于是如此这般告说:「我因寻了你一回寻不着,就同王三官到老孙会了,往许不与先生那里借三百两子去。乞孙寡嘴老油嘴,把借契写差了。」希大道:「你每休写上我,我不管。左右是你与老孙作保,讨保头钱使。」因问:「怎的写差了?」祝日念道:「我那等分付他,写了文书滑着些,立与他三限纔还他这银子。不依我,教我从新把文书又改了。」希大道:「你文书上怎么写着?念一遍我听。」祝日念道:「依着了我这等写:
立借契人王寀,系招宣府舍人,休说因为要钱使用,只说要钱使用。凭中见人孙天化、祝日念作保,借到许不与先生名下,不要说白银软斯金三百两,每月休说利钱,只说出纳梅儿五百文。约至次年交还。别要题次年,只说约至三限交还。那三限?头一限,风吹辘轴打孤雁;第二限,水底鱼儿跳上岸;第三限,水里石头泡得烂;这三限交还他。平白写了垓子点头那一年纔还他。我便说,垓子点头,倘忽遇着一年他动,怎了?教我改了两句,说道:如借债人东西不在,代保人门面南北躲闪。恐后无凭,立此文契不用。到后又批了两个字:后空。」
谢希大道:「你这等写着,还说不滑稽?及到水里石头烂了时,知他和尚在也不在?」祝日念道:「你到说的好,有一朝天旱水浅,朝廷挑河,把石头乞做工的夫子两三镢头,坎得稀烂,怎了?那里少不的还他银子。」众人说笑了一回。看看天晚,西门庆分付楼上点起灯,又楼檐前一边一盏羊角玲灯,甚是奇巧。不想家中月娘使棋童儿和排军人抬送了四个攒盒,多是美口糖食,细巧菓品;也有黄烘烘金橙,红馥馥石榴,甜蹓蹓橄榄,青翠翠苹婆,香喷喷水梨;又有纯蜜盖柿 ,透糖大枣 ,酥油松饼 ,芝麻麻象眼 ,骨牌减煠 、蜜润条环 ;也有柳叶糖 ,牛皮缠 ;端的世上稀奇,寰中少有。西门庆叫棋童儿向前问他:「家中众奶奶们,散了不曾?还在那里吃酒?谁使你送来?」棋童道:「大娘使小的送来,与爹这边下酒。众奶奶们还未散哩。戏文扮了四折,大娘留住大门首吃酒,看放烟火哩。」西门庆问:「有人看没?」棋童道:「挤围满街人看。」西门庆道:「我分付下平安儿,留下四名青衣排军,拏栏杆在大门首拦人伺候,休放闲杂人挨挤。」棋童道:「小的与平安儿两个同排军,多看放了烟火。众奶奶们七八散了,大娘纔使小的来了,并没闲杂人搅扰。」西门庆听了,分付把桌上饮馔,多搬下去,将攒盒摆上。厨下拏上一道菓馅元宵来。两个唱的,在度前递酒。西门庆分付棋童回家看去。一面重筛美酒,再设珍羞,教李铭、吴惠席前弹唱了一套灯词双调新水令:
「凤城佳节赏元宵,遶鳌山瑞云笼罩。见银河星皎洁,看天堑月轮高,动一派箫韶,开玳宴尽欢乐。」
〔川拨棹〕「花灯儿两边挑,更那堪一天星月皎。我到见绣带风飘,宝盖微摇;鳌山上灯光照耀,剪春蛾头上挑。」
〔第七兄〕「一居厢舞着唱着共弹着,惊人的这百戏其实妙。动人的高戏怎生学,笑人的院本其实笑。」
〔梅花酒〕「呀!一壁厢舞鲍老,仕女每打扮的清标。有万种妖娆,更百媚千娇。一壁厢舞迓鼓,一壁厢躧高撬,端的有笑乐。细氤氲,兰麝飘,笑吟吟,饮香醪。」
〔喜江南〕「呀!今日喜孜孜开宴赏元宵,玉纤慢拨紫檀槽。灯光明月两相耀,照楼台殿开,今日个开怀沉醉乐淘淘。」
唱毕,吃了元宵,韩道国先往家去了。少顷,西门庆分付来昭将楼下开下两间,吊挂上帘子,把烟火架抬出去。西门庆与众人在楼上看,教王六儿陪两个粉头,和来昭妻一丈青,在楼下观看。玳安和来昭将烟火安放在街心里,须臾点着。那两边围看的,挨肩擦膀,不知其数。都说:西门大官府,在此放烟火,谁人不来观看?果然扎得停当,好烟火!但见:
「一丈五高花桩,四围下山棚热闹,最高处一双仙鹤,口里衔着一封丹书,乃是一枝起火,起去萃山律;一道寒光,直钻透斗牛边。然后正当中,一个西瓜炮迸开,四下里人物皆着。觱剥剥,万个轰雷皆燎彻。彩莲舫,赛月明,一个赶一个,犹如金灯冲散碧天星;紫葡萄,万架千株,好似骊珠倒挂水晶帘泊。霸王鞭,到处响亮,地老鼠,串遶人衣。琼盏玉台,端的旋转得好看;银蛾金弹,施逞巧妙难移。八仙捧寿,名显中通;七圣降妖,通身是火。黄烟儿,绿烟儿,氤氲笼罩万堆霞;紧吐莲,慢吐莲,灿烂争开十段锦。一丈菊,与烟兰相对;火梨花,共落地桃争春。楼基殿阁,顷刻不见巍峨之势;村坊社鼓,彷佛难闻欢闹之声。货郎担儿,上下光焰齐明;鲍风车儿,首尾迸得粉碎。五鬼闹判,焦头烂额见狰狞;十面埋伏,马到人驰无胜负。总然费却万般心,只落得火灭烟消成煨烬。」
「玉漏铜壶且莫催, 星桥火树彻明开,
万般傀儡皆成妄, 使得游人一笑回。」
那应伯爵见西门庆有酒了,刚看罢烟火,下楼来,见六儿在这里。推小净手,拉着谢希大、祝日念,也不辞西门庆就走了。玳安便道:「二爹那里去?」伯爵便向他耳边,说道:「俊孩子,我头里说的那本帐,我若不起身,别人也只顾坐着,显的就不趣了。等你爹问你,只说俺每多跑了。」落后西门庆见烟火放了,问伯爵等那里去了?玳安道:「应二爹和谢爹多一路去了。小的拦不回来。多上覆爹。」西门庆就不再问了。因叫过李铭、吴惠来,每人赏了一大巨杯酒与他吃。分付:「我且不与你唱钱。你两个到十六日早来答应。还是应二爹三个,并众伙计当家儿,晚夕在门首吃酒。」李铭跪下道:「小的告禀爹,十六日和吴惠、左顺、郑奉三个,多往东平府新升的胡爷那里别任官身去,只到后晌纔得来。」西门庆道:「左右俺每晚夕纔吃酒哩!你只休误了就是了。」二人道:「小的并不敢误。」于是跪着吃毕酒,拜辞出门。西门庆分付:「明日家中堂客摆酒,李桂姐、吴银姐多在这里,你两个好歹来走一走。」与两个唱的,一同出门,不在话下。西门庆吩咐来昭、玳安、琴童看着收家活,灭息了灯烛,就往后边房里去了。」且说来昭儿子小铁儿,正在外边看放了烟火。见西门庆进去了,于是来楼上,见他爹老子棹一盘子杂合的肉菜,一瓯子酒,和些元宵,拿到房里,就问他娘一丈青手里拏着烧胡鬼子,被他娘打了两下。不妨他走在后边院子里顽耍,只听正面房子里笑声,只说唱的还没去哩。见房门关着,于是眼里望里张看,见房里掌着灯烛。原来西门庆和王六儿两个,在床沿子上行房。西门庆已有酒的人,把老婆倒按在床沿上,灯下褪去小衣,那话上使着托子,干后庭花。一手一阵,往来〈扌扉〉打,何止数百回,〈扌扉〉打的连声响亮,其喘息之声,往来之势,犹赛折床一般,无处不听见。这小孩子正在那里明觑,不妨他娘一丈青走来后边,看见他孩子。揪着头角儿,揪到那前边,凿了两个栗爆。骂道:「贼祸根子!小奴才儿!你还少第二遭死!又往那里听他去。」于是与了他几个元宵吃了,不放他出来,就吓住他上炕睡了。西门庆和老婆足干捣{入日}两顿饭时,纔了事。玳安打发抬轿的酒饭吃了,跟送他到家,然后纔来。同琴童两个,打着灯儿,跟西门庆家去。正是:
「不愁明月尽, 自有暗香来。」
有诗为证:
「南楼玩赏顿忘归, 总有风流得几时,
回来明月三更转, 不觉欢娱醉似泥。」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为失金西门庆骂金莲 因结亲月娘会乔太太
「细推今古事堪愁, 贵贱同归土一丘,
汉武玉堂人岂在? 石家金谷水空流;
光阴自旦还将暮, 草木从春又到秋,
闲事与时俱不了, 且将身入醉乡游。」
话说西门庆归家,已有三更时分。到于后边,吴月娘还未睡,正和吴大妗子众人坐着说话。见李瓶儿还伺候着,与他递酒。大妗子见西门庆来家,就过那边屋里去了。月娘见他有酒了,打发他脱了衣裳,只教李瓶儿与他磕了头,同坐下,问了回今日酒席上话。玉箫点茶来吃,因有大妗子在,就往孟玉楼房中歇了一夜。到次日,厨役早来收拾抬办酒席。西门庆先到衙门中拜牌,大发放。夏提刑见了,致谢昨房下厚扰之意。西门庆道:「日昨甚是简慢,恕罪恕罪!」来家,有乔大户家使了孔嫂儿,引了乔五太太那里家人,送礼来了,一坛南酒 、四样殽品。西门庆收了,管待家人酒饭。孔嫂儿进里边月娘房里坐的。吴舜臣媳妇儿郑三姐轿子先来了,拜了月娘。众人多陪着孔嫂儿吃茶。正值李智、黄四关了一千两香蜡银子。贲四从东平府押了来家。应伯爵打听得知,亦走来帮扶交与西门庆。令陈经济拿天平在厅上盘秤,兑明白收了,还久五百两;又银一百五十两利息,息当日黄四拿出四锭金镯儿来,重三十两,算一百五十之数。别的捣换了合同。西门庆分付二人:「你等过灯节再来计较,我连日家中有事。」那李智、黄四,老爹长老爹短,千恩万谢出门。应伯爵因记挂着二人许了他些业障儿,趁此机会好问他。正要跟随同去,又被西门庆叫住说话。西门庆因问:「昨日你每三个,怎的三不知,不和我说就走了?我使小厮落后赶你不着了。」伯爵道:「昨日甚是深扰哥,本等酒勾多了。我见哥也有酒了。今日嫂子家中摆酒,已定还等哥说话。俺每不走了,还只顾缠到多咱?我猜哥今日也没得往衙门里去,本等连日辛苦。」西门庆道:「我昨日来家,已有三更天气。今日还早到衙门拜了牌,坐厅大发放,理了回公事。如今家中治料堂客之事,今日观里打上元醮,拈了香回来,还赶了往周菊轩家吃酒去。不知到多咱纔得来家?」伯爵道:「还是亏哥好神思,你的大福。不是面奖,若是第二个,也成不的!」两个说了一回,西门庆要留伯爵吃饭。伯爵道:「我不吃饭去罢!」西门庆又问:「嫂子怎的不来?」伯爵道:「房下轿子已叫下来,便来也。」举手作辞出门,一直赶往李智、黄四去了。正是:
「假饶驾雾腾云术, 取火钻冰只要钱。」
都说西门庆,打发伯爵去了,把手中拿着黄烘烘四锭金镯儿,心中甚是可爱。口中不言,心里暗道:「李大姐生的这孩子,甚是脚硬。一养下来,我平地就得此官。我今日与乔家结亲,又进这许多财。」于是用袖儿抱着那四锭金镯儿,也不到后边,径往花园内李瓶儿房里来。正往潘金莲角门首所过,只见金莲正出来看见,叫住问道:「你手里托的是什么东西儿?过来我瞧瞧。」那西门庆道:「等我回来与你瞧。」托着一直往李瓶儿那边去了。那妇人见叫不回他来,心中就有几分羞讪,说道:「什么罕稀货?忙的这等諕人子刺刺的。不与我瞧罢!贼跌拆腿的三寸货强盗!正么刚遂进他门去!正走么矻齐的把那两条腿〈扌歪〉拆了,纔见报了我的眼!」都说西门庆拿着金子,走入李瓶儿房里。见李瓶儿纔梳了头,奶子正抱着孩子顽耍。西门庆一径里把那四个金镯儿抱着,教他手儿挝弄。李瓶儿道:「是那里的?只怕冰了他手。」西门庆悉把李智、黄四今日还银子,推折利钱,约这金子。这李瓶儿生怕冰着他,取了一方通花汗巾儿,与他热着耍子。只见玳安走来,说道:「云伙计骑了两疋马来,在外边,请爹出去瞧。」西门庆道:「云伙计他是那里的马?」玳安道:「他说是他哥云参将边上稍来的马,只说会行。」正说着,只见后边李娇儿、孟玉楼陪着大妗子、并他媳妇儿郑三姐,多来李瓶儿房里看官哥儿。西门庆丢下那四锭金子,就往外边大门首看马去了。李瓶儿见众人来到,只顾与众人见礼让坐,也就忘记了孩子拿着这金子,弄来弄去少了一锭。只见奶子如意儿问李瓶儿说道:「娘没曾收哥儿耍的那锭金子?只三锭,少了一锭了。」李瓶儿道:「我没曾收,我把汗巾替他裹着哩!」如意儿道:「汗巾子也落在地下了,我料来那里得那锭金子来?」屋里就乱起来,奶子问迎春,迎春就问老冯,老冯道:「耶嚛,耶嚛!我老身就瞎了眼,也没看见。老身在这里恁几年,就是折针,我也不敢动。娘他老人家知道我,就是金子我老身也不爱。你每守着哥儿,没的寃枉起我来了!」李瓶儿笑道:「你看这妈妈子说混话。这里不见的,不是金子都是什么?」又骂迎春:「贼臭肉!平白乱的是些什么?等你爹进来,等我问他。只怕是你爹收了,怎的只收一锭儿?」孟玉楼问道:「是那里金子?」李瓶儿道:「是他爹外边拿来的,与孩子耍。谁知道是那里的!」不想西门庆在门首看了一回马,众伙计家人多在跟前。教小厮来回骑溜了两荡。西门庆:「虽是两疋东路来的马,鬃尾丑,不十分会行。论小行也罢!」因问云伙计道:「此马你令兄那里要多少银子?」云离守道:「两疋只要七十两。」西门庆道:「也不多,只是不会行。你还牵了去。另有好马骑来,倒不说银子。」说毕,西门庆进来。只见琴童来请:「六娘房里请爹哩!」于是走入李瓶儿房里来。李瓶儿问他:「金子你收了一锭去了?如何只三锭在这里?」西门庆道:「我丢下就出来了外边看马,谁收那锭来?」李瓶儿道:「你没收,都往那里去了?寻了这一日没有。奶子推老冯。急的那老冯赌身罚咒只是哭。」西门庆道:「端的是谁拿了?由他,慢慢儿寻罢!」李瓶儿道:「里头要寻,已后边和大妗子女儿两个来时乱着,就忘记了。我只说你收了出去,谁知你也没收,就两躭了。寻起来,諕的他们多走了。」于是把那三锭,还交与西门庆收了。正值贲四倾了一百两银子来交,西门庆往后边收兑银子去。且说潘金莲听见李瓶儿这边嚷不见了孩子耍的一锭金镯子,得不的风儿就是雨儿,就先走来房里告月娘说:「姐姐,你看三寸货干的营生。随你家怎的有钱,也不该拿金子与孩子耍。」月娘道:「刚纔他每告我说,他房里好不翻乱,说不见了金镯子。端的不知那里的金镯子?」金莲道:「谁知他是那里的?你还没见他头里从外边拿进来,那等用袄子袖儿托着,恰是八蛮进宝的一般!我问他是什么?拿过来我瞧瞧。头儿也不回,一直奔命往屋里去了。迟了一回,反乱起来,说不见了一锭金子,干净就是他。学三寸货说,不见了由他,慢慢儿寻罢。你家就是王十万,也使不的!一锭金子,至少重十来两,也值个五六十两银子。平白就罢了!瓮里走了鳖,左右是他家一窝子。再有谁进他屋里去?」正说着,只见西门庆进来,兑收贲四倾的银子。把剩的那三锭金子,交与月娘收了。因告诉月娘:「此是李智、黄四还的这四锭金子,拿到与孩子耍了耍,就不见了一锭。」分付月娘:「你与我把各房里丫头,叫出来审问审问。我使小厮街上买狼觔去了。早拿出来便罢,不然,我就教狼觔抽起来」月娘道:「论起来,这金子也不该拿与孩子,沉甸甸冰着他,怕一时砸了他手脚,怎了?」潘金莲在旁,接过来说道:「不该拿与孩子耍,只恨拿不到他屋哩。头里叫着,想回头也怎的?恰似红眼军抢将来的,不教一个人儿知道。这回不见了金子,亏你怎么有脸儿来对大姐姐说,教大姐姐替你查考各房里丫头。教各房里丫头,口里不笑,〈毛皮〉里笑罢了。」说的西门庆急了,走向前把金莲按在月娘炕上。提拳来,骂道:「狠杀我罢了!不看世界面上,把你这小歪刺骨儿,就一顿拳头打死了!单管嘴尖舌快的,不管你事也来插一脚。」那潘金莲就假做乔张,就哭将起来,说道:「我晓的你倚官仗势,倚财为主,把心来横了,只欺贫的是我。你说你,这般把这一个半个人命儿打死了,不放在意里。那个拦看你手儿哩不成!你打不是?有的是,我随你怎么打,难得只打的有这口气儿在着。若没了,愁我家那病妈妈子来,不问你要人?随你家怎么有钱有势,和你家一来一状,你说你是衙门里千户便怎的?无遏只是个破砂帽债壳子穷官罢了!能禁的几个人命耳?就不是,教皇帝敢杀下人也怎的?」几句说的西门庆反呵呵笑了,说道:「你有这原来小歪刺骨儿,这等刁嘴,我是破纱帽穷官,教丫头取笑我的纱帽来,我这纱帽那块儿放着破?这里清河县问声,我少谁家银子,你说我是债壳子!」金莲道:「你怎的叫我是歪刺骨来?」因跷起一只脚来。「你看老娘这脚!那些儿放着歪?你怎骂我是歪刺骨?那刺骨也不怎的。」月娘在旁笑道:「你两个铜盆撞了铁刷帚。常言:『恶人见了恶人磨,见了恶人没奈何。』自古嘴强的争一步。六姐,也亏你这个嘴头子,不然嘴钝些儿也成不的!」那西门庆见奈何不过他,穿了衣裳往外去了。迎见玳安来,说:「周爹家差人邀来了,备马了,请问爹先往打醮处去?往周爷家去?」西门庆分付:「打醮处,教你姐夫去罢。到了那里拈了香,快来家里看。伺候马,我往你周爷家吃酒去就是了!」说着。书童儿拿冠带过来,打发穿了,系上带。只见王皇亲家,扮戏两个师父,率众过来,与西门庆叩头。西门庆教书童看饭与他吃,说:「今日你等用心唱,伏侍众奶奶,我自有重赏。休要上边打箱去。」那师父跪下说道:「小的每若不用心答应,岂敢讨赏?」西门庆因分付书童:「他唱了两日,连赏赐封下五两银子赏他。」书童应诺:「小的知道了。」西门庆就上马往周守备家吃酒去了。单表潘金莲在上房陪吴妗子坐的。吴月娘便说:「你还不往屋里,匀匀那脸去?揉的恁红红的,等住回人来看着,什么张致!谁教你惹他来?我倒替你捏两把汗。若不是我在根前劝着,梆石鬼是也有几下子打在身上。汉子家,脸上有狗毛,不知好歹,只顾下死手的,和他起来了!不见了金子,随他不见去,寻不寻不在你。又不在你屋里不见了,平白扯着脖子和他强怎么?你也丢了这口气儿罢!」几句说的金莲闭口无言,往屋里匀脸去了。不一时,只见李瓶儿和吴银儿多打扮出来,到月娘房里。月娘问他:「金子怎的不见了?刚纔惹得他爹和六姐两个在这里好不辨了这回嘴,差些儿没曾辨恼了打起来!乞我劝开了。他爹便往人家吃酒去了。分付小厮买狼觔去了。等他晚上来家,要把各房丫头抽起来。你屋里丫头老婆管着那一门儿来?就看着孩子耍,便不见了他一锭金子。是一个半个钱的东西儿也怎的!」李瓶儿道:「平白他爹,拿进四锭金子来与孩子耍,我乱着陪大妗子和郑三姐并他二娘坐着说话,谁知就不见了一锭。如今丫头推奶子,奶子推老冯。急的那妈妈哭哭啼啼,只要寻死,无眼难明勾当。如今寃谁的是?」吴银儿道:「天么!天么!早是今日,我在好。每常我还和哥儿耍子,这边屋里梳头,没曾过去。不然,难为我了!虽然爹娘不言语,你我心上何安?谁人不爱钱?俺里边人家,最忌叫这个名声儿,传出去丑听!」正说着,只见韩玉钏儿、董娇儿两个提着衣包儿进来,笑嘻嘻先向月娘、大妗子、李瓶儿磕了头起来。望着吴银儿拜了一拜,说道:「银姐昨已来了,没家去?」吴银儿道:「你两个怎的晓得?」董娇儿道:「昨日俺两个都在灯巿街房子里唱来,大爹对俺们说,教俺今日来伏侍奶奶。」一面月娘让他两个坐下,须臾,小玉拏了两盏茶来。那韩玉钏儿、董娇儿连忙立起身来接茶,还望小玉拜了一拜。吴银儿因问:「你两个昨日唱多咱散了?」韩玉钏:「俺们到家,也有二更多了。同你兄弟李铭,都一路去来。」说了一回话,月娘分付玉箫:「早些打发他们吃了茶罢!等住回只怕那边人来忙了。」一面放下卓儿,两方春槅,四盒茶食。月娘使小玉:「你二娘房里请了桂姐来,同吃了茶罢。」不一时,和他姑娘来到,两个各道了礼数,坐下同吃了茶,收过家活去。忽见迎春打扮着,抱了官哥儿来,头上戴着金梁段子八吉祥帽儿,身穿大红氅衣儿,下边白绫袜儿段子鞋儿,胸前项牌符索,手上小金镯儿。李瓶儿看见,说道:「小大官儿,没人请你,来做甚么?」一面接过来,放在膝盖上。看见一屋里子,把眼不住的看了这头,看那一个。桂姐坐在月娘炕上,笑引鬬他耍子,道:「哥子只看就这里,想必只要我抱他。」于是用手引了他引儿,那孩子就扑到怀里教他抱着。吴大妗子笑道:「恁点小孩儿,他也晓的爱好。」月娘接过来说:「他老子是谁?到明日大了,管情也是小嫖头儿。」孟玉楼道:「若做了小嫖头儿,教大妈妈就打死了。」那李瓶儿道:「小厮,你姐姐抱,只休溺了你姐姐衣服,我就忙打死了。」那桂姐道:「耶嚛,怕怎么!溺了也罢,不妨事。我心里要抱哥儿耍耍儿。」于是与他两个嘴碰嘴儿耍子。只见孟玉楼也来了,董娇儿、韩玉钏儿下来行礼毕,坐下说道:「俺两个来了这一日,还没曾唱个儿与娘们听。」因叫:「小玉姐,你取乐器来,等俺唱。」那小玉便取筝和琵琶,递与他二人。当下韩玉钏儿琵琶,董娇儿弹筝,吴银儿也在旁边陪唱;于是唱了一套「繁华满月开,金索挂梧桐。」唱出一句来,端的有落尘遶梁之声,裂石流云之响。把官哥儿諕的在桂姐怀里,只磕倒着,再不敢抬头出气儿。月娘看见,便叫:「李大姐,你接过孩子来,教迎春抱的屋里去罢。好个不长俊的小厮,你看諕的那脸儿!」这李瓶儿连忙接过来,教迎春掩着他耳朵,抱的往那边房里去了。于是四个唱的,齐合着声儿,唱这一套词道:
「繁花满月开,锦被空闲在。劣性寃家,误得我忒毒害!我前生少欠他,今世里相思债。废寝忘餐,倚定门儿待。房栊静悄如何捱?」
〔骂玉郎〕「冷清清房栊,静悄如何捱?独自把帏屏倚,知他是甚情怀?想当初同行同坐同欢爱,到如今孤另另怎别划?愁戚戚酒倦酾,羞惨惨花慵戴。」
〔东瓯令〕「花慵戴,酒倦酾,如今曾约前期不见来。都应是他在那里,那里贪欢爱。物在人何在?空劳魂梦到阳台,只落得泪盈腮。」
〔感皇恩〕「呀!只落得雨泪盈腮,都应是命里合该!莫不是你缘薄咱分浅,都应是一般运拙时乖。怎禁那搅闲人是非,施巧计裁排。撕挦碎合欢带,破分开鸾凤钗,水淹浸楚阳台。」
〔针线厢〕「把一床弦索尘埋,两眉峰不展开。香肌瘦损愁无奈,懒刺绣傍妆台。旧恨新愁,教我如何捱?我则怕蝶使蜂媒不再来。临鸾镜也问道朱颜未改,他又早先改。」
〔采茶歌〕「改朱频瘦了形骸,冷清清怎生捱?我则怕梁山伯不恋祝英台。他若是背义忘恩寻罪责,我将那盟山誓海说的明白。」
〔解三醒〕「顿忘了盟山誓海,顿忘了音书不寄来。顿忘了枕边许多恩和爱,顿忘了素体相挨。顿忘了神前雨下千千拜,顿忘了表记香罗红绣鞋。说起旁人见,珠泪盈腮。」
〔乌夜啼〕「俺如今相离三月如隔数载,要相逢甚日何年再?则我这瘦伶仃形体如柴,甚时节还彻了相思债。又不见青鸟书来,黄犬音乖。每日家病恹恹,懒去傍妆台。得团圆便把神羊赛,意厮搜心相爱。早成了鸾交凤友,省的着蝶笑蜂猜。」
〔尾声〕「把局儿牢铺摆,情人终久再归来,美满夫妻百岁谐。」
四个唱的正唱着,只见玳安进来。月娘便问:「你邀请的众奶奶们怎的这咱还不见来?」玳安道:「小的到乔亲家娘那边邀来,朱奶奶、尚举人娘子,都过乔亲家娘家来了。只等着乔五太太到了,就往咱这里来。」月娘分付:「你就说与平安儿小厮,说教他在大门首看着。等奶奶们轿子到了,就先进来说。」玳安道:「大门前边大厅上,鼓乐迎接哩,娘们都收拾伺候就是了。」月娘分付玳安,后厅明间铺下锦毯,安放坐位,卷起帘来,金钩双控,兰麝香飘。春梅、迎春、玉箫、兰香都打扮起来,家人媳妇,都插金戴银,披红垂绿,准备迎接新亲。只见应伯爵娘子儿应二嫂先到了,应宝跟着轿子。月娘等迎接进来,见了礼数,明间内坐下。向月娘拜了又拜,说:「俺家的常时打扰这里,多蒙看顾。」良久,只闻喝道之声渐近,月娘道:「姑娘好说,常时累你二爹。」前厅鼓乐响动,平安儿先进来报道:「乔太太轿子到了。」须臾黑压压一群人,跟着五顶大轿,落在门首。惟乔五太太轿子在头里。轿上是垂珠银顶天青重沿绡金走水轿衣,使藤棍唱道。后面家人媳妇,坐小轿跟随。四名校尉,抬衣箱火炉。两个青衣家人,骑着小马,后面随从。其余者就是乔大户娘子、朱台官娘子、尚举人娘子、崔大官媳妇、段大姐、并乔通媳妇,也坐着一顶小轿,跟来收迭衣裳。吴月娘这里穿大红五彩遍地锦,白兽朝麒麟段子通袖袍儿,腰束金镶宝石鬬妆;头上宝髻巍峨,凤钗双插,珠翠堆满;胸前绣带垂金,顶牌错落;裙边禁步明珠,与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一个个打扮的似粉妆玉琢,锦绣耀目,都出二门迎接。只见众堂客,簇拥着乔五太太进来,生的五短身材,约七旬多年纪,戴着迭翠宝珠冠,身穿大孔宫绣袍儿。近面视之,鬓发皆白。正是:
「眉分八道雪, 髻绾一窝丝;
眼如秋水微浑, 鬓似楚山云淡。」
接入后厅,先与吴大妗子叙毕礼数,然后与月娘等厮见。月娘再三请太太受礼,太太不肯。让了半日,止受了半礼。次与乔大户娘子,又叙其新亲家之礼。彼此道及款曲,谢其厚仪。已毕,然后向,锦屏正面,设放一张锦裀座位,坐了乔五太太。其次坐就让乔大户娘子。乔大户娘子再三辞说:「侄妇不敢与五太太上攒。」让朱台官、尚举人娘子,两个又不肯。彼此让了半日,乔五太太坐了首座,其余客东主西,两分头坐了。当中大方炉火厢笼起火来,堂中气暖如春。春梅、迎春、玉箫、兰香,一般儿四个丫头,都打扮起来,身上一色都大红妆花段袄儿,蓝织金裙,绿遍地金比甲儿,在根前递茶。良久,乔五太太对月娘说:「请西门大人出来拜见,叙叙亲情之礼。」月娘道:「拙夫今日衙门中理公事去了,还未来家哩。」乔五太太道:「大人居于何官?」月娘道:「乃一介乡民,蒙朝廷恩例,实授千户之职,见掌刑名。寒家与亲家那边结亲,实是有玷。」乔五太太道:「娘子说那里话?似大人这等峥荣也够了!昨日老身听得舍侄女与府上做亲,心中甚喜。今日我来会会,到明日席上好厮见。」月娘道:「只是有玷老太太名目。」乔五太太道:「娘子是甚怎说话?想朝廷不与庶民做亲哩!老身说起来话长。如今当今东宫贵妃娘娘,系老身亲侄女儿。他父母都没了,止有老身。老头儿在时,曾做世袭指挥使。不幸五十岁故了,身边又无儿孙,轮着别门侄另替了。手里没钱,如今倒是做了大户。我这个侄儿,虽是差役立身,颇得过的日子,庶不玷污的门户。」说了一回,吴大妗子对月娘说:「抱孩子出来与老太太看看,讨讨寿。」李瓶儿慌的走去,到房里分付奶子抱了官哥来,与太太磕头。乔太太看了,夸道:「好个端正的哥哥!」即叫过左右,连忙向毡包内打开,捧过一端宫中紫闪黄锦段,并一付镀金手镯与哥儿戴。月娘,连忙下来拜谢了,请去房中换了衣裳。须臾,前边卷棚内安放四张卓席,摆下茶。每卓四十碟,都是各样茶菓甜食,美口菜蔬,蒸酥点心,细巧油酥饼馓之数。两边家人媳妇丫头侍奉伏侍,不在话下。吃了茶,月娘就去后边山子花园中,开了门,游玩了一回下来。那时陈经济打醮去,吃了午斋回来了,和书童儿、玳安儿又早在前厅摆放桌席齐整,请众奶奶们递酒上席。端的好筵席!但见:
「屏开孔雀,褥隐芙蓉。盘堆异菓奇珍,瓶插金花翠叶。炉焚兽炭,香袅龙涎。器列象州之古玩,帘开合浦之明珠。白玉碟高堆麟脯,紫金壶满贮琼桨。煮猩唇,烧豹胎 ,果然下筯了万钱;烹龙肝,炮凤髓 ,端的献时品满座。梨园子弟,簇捧着凤管鸾箫;内院歌姬,紧按定银筝象板。进酒佳人双洛浦,分香侍女两嫦娥,正是:两行珠翠列阶前,一派笙歌临座上。」须臾,吴月娘与李瓶儿递酒。阶下戏子鼓乐向罢,乔太太与众亲戚,又亲与李瓶儿把盏祝寿。李桂姐、吴银儿、韩玉钏儿、董娇儿四个唱的,在席前锦瑟银筝,玉面琵琶,红牙象板,弹唱起来,唱了一套寿比南山。下边鼓乐响动,戏子呈上戏文手本。乔五太太分付下来,教做王日英元夜留鞋记。厨役上来献小割烧鹅 ,赏了五钱银子。比及割凡五道,汤陈三献,戏文四折下来,天色已晚。堂中画烛流光者如山迭,各样花烛都点起来。锦带飘飘,彩绳低转。一轮明月,从东而起,照射堂中,灯光掩映。来兴媳妇惠秀,与来保媳妇惠祥,每人拏着一方盘菓馅元宵,都是银镶茶锺,金杏叶茶匙放白糖玫瑰 ,馨香美口,走到上边,春梅、迎春、玉箫、兰香四人,分头照席捧递,甚是礼数周详,举止沉稳。阶下动乐,琵琶筝阮、笙箫笛管,吹打了一套灯词画眉序「花月满春城」唱毕,乔太太和乔大户娘子,叫上戏子,赏了两包一两银子。四个唱的,每人二钱。月娘又在后边明间内,摆设下许多菓碟儿,留后座,四张桌子都堆满了。唱的唱,弹的弹,又吃了一回酒。乔太太再三说晚了,要起身。月娘众人款留不住,送在大门首;又拦了递酒,看放烟火。两边街上看的人,鳞次蜂脾一般,平安儿同众排军执棍拦挡,再三还涌挤上来。须臾,放了一架烟火,两边人散了。乔太太和众娘子方纔拜辞月娘等起身,上轿去了。那时已有三更天气。然后又送应二嫂起身。月娘众姊妹归到后边来,分付陈经济、来兴、书童、玳安儿看着厅上收拾家活,管待戏子并两个师范酒饭,与了五钱银子唱钱,打发去了。月娘分付出来剩攒下一桌肴馔,半坛酒,请传伙计、贲四、陈姐夫,说:「他们管事辛苦,大家吃钟酒。就在大厅上安放一张桌儿,你爹不知多咱纔回。」许是还有残灯未尽。当下传伙计、贲四、经济、来保上座,来兴、书童、玳安、平安打横,把酒来斟。来保叫:「平安儿,你还委个人大门首,怕一时爹回,没人看门。」平安道:「我教画童看着哩!不妨事。」于是八个人猜枚饮酒。经济道:「你每休猜枚,大惊小唱的,惹后边听见。咱不如悄悄行令儿耍子。每人要一句,说的出免罚,说不出罚一大杯酒。」该传伙计先说:「堪笑元宵草物。」贲四道:「人生欢乐有数。」经济道:「趁此月色灯光。」来保道:「咱且休要辜负。」来兴道:「纔约娇儿不在。」书童道:「又学大娘分付。」玳安道:「虽然剩酒残灯。」平安道:「也是春风一度。」众人念毕,呵呵笑了。正是:
「饮罢酒阑人散后, 不知明月转梅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