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词话万历本 - 第 24 页/共 72 页

沧海侵愁光荡漾,  乱山那恨色高低;   君驰蕙楫情何极,  我恣兰干日向西,   咫尺烟波几多地,  不须怀抱重萋萋」   话说西门庆打发蔡状元、安进士去了。一日,骑马带眼纱,在街上喝道而过,撞见冯妈妈。便教小厮叫住问他:「爹说问你寻的那女子怎样的?如何不往宅里回话去?」那婆子两步走到跟前,说:「这几日我虽是看了几个女子,都是买肉的,挑担儿的,怎好回你老人家话。不想天使其便,眼跟前一个人家女儿,就想不起来,十分人材,属马儿的,交新年十五岁。若不是老婆子昨日打他门首过,他娘在门首请进我吃茶,我不得看见他哩!纔吊起头儿没多几日,戴着云髻儿,好不笔管儿般直缕的身子儿。缠得两只脚儿一些些,搽的浓浓的脸儿,又一点小小嘴儿,鬼精灵儿是的!他娘说他是五月端午养的,小名叫做爱姐。休说俺每爱,就是你老人家见了也爱的不知怎么样的了!」西门庆道:「你看这风妈妈子,我平白要他做什么?家里放着好少儿!实对你说了罢,此是东京蔡太师老爷府里大管家翟爹要做二房,图生长,托我替他寻。你若与他成了,管情不亏你。」因问道:「是谁家的女子?问他讨个庚帖儿来我瞧。」冯妈妈道:「谁家的?我教你老人家知道了罢。远不一千,近只在一砖;不是别人,是你家开绒线的韩伙计的女孩儿。你老人家要相看,等我和他老子说,讨了帖儿来,约会下个日子,你只顾去就是了。」西门庆分付道:「既如此这般,就和他说。他若肯了,讨了帖儿来,宅内回我话。」那婆子应诺去了。两日,西门庆正在前厅坐的,忽见冯妈妈来回话,拏了帖儿与西门庆瞧。上写着:「韩氏女命:年十五岁,五月初五日子时生。」便道:「我把你老人家的话,对他老子说了。既是大爹可怜见,孩儿也是有造化的;姐只是家寒,没办备的。」西门庆道:「你对他说,不费他一丝儿东西。凡一应衣服、首饰、妆奁、厢柜等件,都是我这里替他办备。还与他二十两财礼,教他家止备女孩儿的鞋脚就是了。临期还叫他老子送他往东京去。比不的与他做房里人。翟管家要图他生长做娘子,难得他女儿生下一男半女,也不愁个大富贵。」冯妈妈问道:「他那里请问你老人家,几时过去相看?好预备。」西门庆道:「既是他应允了,我明日就过去看看罢。他那里再三有书来,要的急。就对他说,休教他预备什么,我只吃锺清茶就起身。」冯妈妈道:「爷爷,你老人家上门儿怪人家!就是虽不稀罕他的,也略坐坐儿。伙计家,莫不空教你老人家来了。」西门庆道:「你就不是了。你不知我有事?」冯妈妈道:「既是恁的,等我和他说。」一面先到韩道国家对他浑家王六儿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宅内老爹看了你家孩子的帖儿,甚喜不尽。说来,不教你这里费一丝儿东西。一应妆奁陪送,都是宅内管。还与你二十两银子财礼,只教你家与孩儿做些生活鞋脚儿就是了。到明日还教你官儿送到那里。难得你家姐姐一年半载有了喜事,你一家子都是造化的了,不愁个大富贵。明日他老人家衙门中散了,就过来相看。教你一些儿休预备。他也不坐,只吃一锺茶,看了就起身。」王六儿道:「真个?妈妈子休要说谎!」冯妈妈道:「你当家不恁的说,我来哄你不成?他好少事儿,家中人来人去,通不断头的。」妇人听言,安排了些酒食与婆子吃了,打发去了,明日早来伺候。到晚韩道国来家,妇人与他商议已定。早起,往高井上叫了一担甜水,买了些好细菓仁,放在家中,还往铺子里做买卖去了。丢下老婆在家,艳妆浓抹,打扮的乔模乔样;洗手剔甲,揩抹杯盏干净,剥下菓仁,顿下好茶,等候西门庆来。冯妈妈先来撺掇。西门庆衙门中散了,到家换了便衣靖巾,骑马带眼纱,玳安、琴童两个跟随,径来韩道国家,下马进去。冯妈妈连忙请入里面坐了。良久,王六儿引着女儿爱姐出来拜见。这西门庆且不看他女儿,不转睛只看妇人。见他上穿着紫绫袄儿,玄色段红比甲,玉色裙子,下边显着趫趫的两只脚儿,穿着老鸦段子羊皮金云头鞋儿。生的长跳身材,紫月唐色瓜子脸,描的水鬓长长的。正是:   「未知就里何如,  先看他妆色油样。」   但见:   「淹淹润润,不搽脂粉,自然体态妖娆,袅袅娉娉,懒染铅华,生定精神秀丽。两弯眉画远山,一对眼如秋水。檀口轻开,勾引得狂蜂蝶乱,织腰拘束,暗带着月意风情。若非偷期崔氏女,定然闻瑟卓文君。」   西门庆见见,心摇目荡,不能定止。口中不说,心内暗道:「原来韩道国有这一个妇人在家,怪不的前日那些人鬼混他。」又见他女孩儿生的一表人物,暗道:「他娘母儿生的这般模样,女儿有个不好的!」妇人先拜见了,教他女儿爱姐转过来,望上向西门庆花枝招飐,绣带飘飘,也磕了四个头,起来侍立在旁。老妈连忙拏茶上来,妇人取来抹去盏上水渍,令他去递上。西门庆把眼上下观看,这个女子,乌云迭鬓,粉黛盈腮;意态幽花酴丽,肥肤嫩玉生香。便令玳安毡包内取出锦帕二方,金戒指四个,白银二十两,教老妈安放在茶盘内。她娘忙将戒指带在女儿手上,朝上拜谢,回房去了。西门庆对妇人说:「迟两日,接你女孩儿往宅里去,与他裁衣服。这些银子,你家中替他做些鞋脚儿。」妇人连忙又磕下头去,谢道:「俺每头顶脚踏,都是大爹的;孩子的事,又教大爹费心。俺两口儿就杀身也难报!亏了大爹,又多谢爹的插带厚礼!」西门庆问道:「韩伙计不在家了?」妇人道:「他早辰说了话,就往铺子里走了。明日教他往宅里与爹磕头去。」西门庆见妇人说话乖觉,一口一声,只是爹长爹短,就把心来惑动了。临出门,上覆他,我去哩!妇人道:「再坐坐。」西门庆道:「不坐了。」于是竟出门,一直来家,把上项告吴月娘说了。月娘道:「也是千里姻缘着线穿。既是韩伙计这女孩儿好,也是俺每费心一场。」西门庆道:「明日接他来住两日儿,好与他裁衣服。我如今先拏十两银,替他打半副头面簪镮之类。」月娘道:「及紧攒做去,正好后日教他老子送去。咱这里不着人去罢了。」西门庆道:「把铺子关两日也罢,还着来保同去,就府内问声,前日差去节级送蔡驸马的礼,到也不曾?」话休饶舌。过了两日,西门庆果然使小厮接韩家女儿。他娘王氏买了礼,亲送他来,进门与月娘大小众人磕头拜见,道生受,说道:「蒙大爹、大娘并众娘每抬举孩儿,这等费心,俺两口儿知感不尽!」先在月娘房摆茶,然后明间内管待。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都陪坐。西门庆与他买了两疋红绿潞紬,两疋绵紬,和他做里衣儿。又叫了赵裁来,替他做两套织金纱段衣服,一件大红妆花段子袍儿。他娘王六儿安抚了女儿,晚夕回家去了。西门庆又替他买了半嫁妆,描金箱笼,鉴妆镜架,盒罐,铜锡盆,净桶,火架等件,非止一日,都治办完备。写了一封书信,择定九月初十日起身。西门庆问县里讨了四名快手,又拨了两名排军,执袋弓箭随身。来保、韩道国雇了四乘头口,紧紧保定车辆暖轿,送上东京去了不题。丢的王六儿在家,前出后空,整哭了两三日。一日西门庆无事,骑马来狮子街房里观看,冯妈妈来递茶。西门庆与了一两银子,说道:「前日韩伙计孩子的事累你,这一两银子,你买布穿。」婆子连忙磕头谢了。西门庆又问:「你这两日,没到他那边走走?」冯妈道:「老身那一日没到他那里做伴儿坐?他自从女儿去了,本等他家里没人,他娘母靠惯了,他整哭了两三日。这两日纔翫下些儿来了。他又说:『孩子事,多累了爹。』问我:『爹曾与了你些辛苦钱儿没有?』我便说:『他老人事忙,我连日宅里也没曾去。随他老人家多少与我些儿,我敢争?』他也许我等他官儿回来,重重谢我哩。」西门庆道:「他老子回来,已定有些东西,少不的谢你。」说了一回话,见左右无人,悄悄在婆子耳边,如此这般:「你闲了,到他那里取巧儿和他说,就说我上覆他,闲中我要他那里坐半日,看他意何如?肯也不肯?我明日还来讨回话。」那婆子掩口冷冷笑道:「你老人家坐家的女儿偷皮匠,逢着的就上;一锹撅了个银娃娃,还要寻他娘母儿哩!夜晚些,等老身慢慢皮着脸对他说。爹,你还不知,这妇人,他是咱后街宰牲口王屠的妹子,排行叫六姐,属蛇的,二十九岁。虽是打扮的乔样,倒没见他输身。你老人家明日准来,等我问他讨个话来回你。」西门庆道:「是了。」说毕,骑马来家。婆子打发西门庆出门,做饭吃了,锁了房门,慢慢来到牛皮巷妇人家。妇人开门,便让进里边房里坐,道:「我昨日下了些面,等你来吃,就不来了。」婆子道:「我可知要来哩!到人家,便就有许多事挂住了腿子,动不得身。」妇人道:「刚纔做的热腾腾的饭儿,炒面觔儿 ,你吃些。」婆子道:「老身纔吃的饭来,呼些茶罢。」那妇人便浓浓点了一盏茶,递与他;看着妇人吃了饭。妇人道:「你看我恁苦,有我那冤家,靠定了他。自从他去了,弄的这屋里空落落的,件件的都看了我。弄的我鼻儿乌,嘴儿黑,相个人模样!倒不如他死了,扯断肠子罢了!似这般远离家乡去了,你教我这心怎么放的下来?急切要见他,见也不能勾!」说着,眼骏骏的哭了。婆子道:「说不得。自古养儿人家热腾腾的,养女儿家冷清清。就是长一百岁,少不得也是人家的!你如今这等抱怨,到明日你家姐姐到府里脚硬,生下一男半女,你两口子受用,就不说我老身了。」妇人道:「大人家的营生,三层大两层小,知道怎样的!等他的长俊了,我每不知在那里晒牙揸骨去!」婆子道:「怎的恁般的说。你每姐姐比那个不聪明伶俐?愁针指女工不会?各人裙带衣食,你替他愁?」两个一递一口,说勾良久。看看说得入港,婆子道:「我每说个傻话儿。你家官儿不在,前后去的恁空落落的,你晚夕一个人儿不害怕么?」妇人道:「你还说哩,都是你弄得我。肯晚夕来和我做做伴儿?」婆子道:「只怕我一时来不到。我保举个人儿来与你做伴儿,你肯不肯?」妇人问是谁?婆子掩口笑道:「一客不烦二主,宅里大老爹,昨日到那边房子里,如此这般对我说。见孩子去了,丢的你冷落,他要来和你坐半日儿。你怎么说?这里无人,你若与凹上了,愁没吃的、穿的、使的、用的?走上了时,到明日房子也替你寻得一所,强如在这僻格剌子里。」妇人听了,微笑说道:「他宅里神道相似的几房娘子,他肯要俺这丑货儿?」婆子道:「你怎的这般说?自古道:『情人眼内出西施。』一来也是你缘法凑巧,爹他好闲人儿,不留心在你时,他昨日巴巴的肯到我房子里说?又与了一两银子,说前日孩子的事累我;落后没人在根前话,就和我说,教我来对你说,你若肯时,他还等我回话去。典田卖地,你两家愿意;我莫非说谎不成?」妇人道:「既是下顾,明日请他过来,奴这里等候。」这婆子见他吐了口儿,坐了一回,千恩万谢去了。到次日西门庆来到,一五一十,把妇人话告诉一遍。西门庆不胜欣喜,忙秤了一两银子,与冯妈妈拏去治办酒菜。那妇人听见西门庆来,收拾房中干净,熏香设帐,预备下好茶好水。不一时,婆子拏篮子买了许多鸡鱼嗄饭菜蔬菓品,来厨下替他安排端正。妇人洗手剔甲又烙了一筋面饼,明间内揩抹卓椅光鲜。西门庆约下午时分,便衣小帽,带着眼纱,玳安、棋童两个小厮跟随,径到门首,下马进去。分付把马回到狮子街房子里去,晚上来接,止留玳安一人答应。西门庆到明间内坐下。良久,妇人扮的齐齐整整,出来拜见,说道:「前日打扰,孩子又累爹费心,一言难尽!」西门庆道:「一时不到处,你两口儿休抱怨。」妇人道:「一家儿莫大之恩,岂有抱怨之理!」磕了四个头。冯妈妈拏上茶来,妇人递了茶。见马回去了,玳安把大门关了。妇人陪坐一回,让进里坐。房正面纸门儿,厢的炕床,挂着四扇各样颜色绫段剪贴的张生遇莺莺蜂花香的吊屏儿,上卓鉴妆镜架,盒罐锡器家活堆满。地下插着棒儿香,上面设着一张东坡椅儿。西门庆坐下。妇人又浓浓点一盏胡桃夹盐笋泡茶,递上去。西门庆吃了。妇人拉了盏,在下边炕沿上陪坐,问了回家中长短。西门庆见妇人自己拏托盘儿,说道:「你这里还要个孩子使纔好。」妇人道:「不瞒爹说,自从俺家女儿去了,凡事不方便。那时有他在家,如今少不的奴自己动手。」西门庆道:「这个不打紧。明日教老冯替你看个十三四岁的丫头子,且胡乱替替手脚。」妇人道:「也得俺家的来,少不得东軿西凑的,央冯妈妈寻一个孩子使。」西门庆道:「也不消。该多少银子,等我与他。」那妇人道:「怎好又费烦你老人家?自恁累你老人家还少哩!」西门庆见他会说话,心中甚喜。一面冯妈妈进来安放卓儿,西门庆就对他说寻使女一节。冯妈妈道:「爹既是许了,你拜谢拜谢儿。南首赵嫂儿家有个十三岁的孩子,我明日领来与你看。也是一个小人家的亲养的孩儿来,他老子是个巡捕的军,因倒死了马,少桩头银子,怕守备那里打,把孩子卖了,只要四两银子,教爹替你买下罢。」妇人连忙向前,道了万福。不一时,摆下案碟菜蔬,筛上酒来。妇人满斟一盏,双手递与西门庆。纔待磕下头去,西门庆连忙用手拉起说:「头里已是见过,不消又下礼了。只拜拜便了。」妇人笑吟吟道了万福,旁边一个小杌儿上坐下。厨下老妈将嗄饭菓菜,一一送上,又是两筯软饼。妇人用手拣肉丝细菜儿裹卷了,用小碟儿托了,递与西门庆吃。两个在房中,杯来盏去,做一处饮酒。玳安在厨房里,老冯陪他,是有坐处,打发他吃,不在话下。彼此饮勾数巡,妇人把座儿挪近西门庆根前,与他做一处说话,递菜儿。然后西门庆与妇人一递一口儿吃酒。见无人进来,搂过脖子来,亲嘴咂舌。妇人便舒手下边笼揝西门庆玉茎,彼此淫心荡漾,把酒停住不吃了。掩上房门,褪去衣裤,妇人就在里边炕床上,伸开被褥,那时已是日色平西时分。西门庆乘着酒兴,顺袋内取出银托子来使上,妇人用手打弄,见奢棱跳脑,紫强光鲜沉甸甸,甚是粗大。一壁坐在西门庆怀里,一面在上,两个且搂着脖子亲嘴。妇人乃跷起一足,以手导那话入牝中,两个挺一回。西门庆摸见妇人柔腻,牝毛疏秀,意欲交接。令妇人仰卧于床背,把双枕以手双足置之于腰眼间,肆行抽送,怎见的这场云雨?但见:   「威风迷翠榻,杀气琐死衾。珊瑚枕上施雄,翡翠帐中鬬勇。男儿忿怒,挺身连刺黑缨鎗;女帅生嗔,拍胯着摇追命剑。一来一往,禄山会合太真妃;一撞一冲,君瑞追陪崔氏女。左右迎凑,天河织女遇牛郎;上下盘旋,仙洞娇姿逢阮肇。鎗来牌架,崔郎相共薛琼琼;炮打刀迎,双渐迸连苏小小。一个莺声呖呖,犹如武则天遇敖曹;一个燕喘吁吁,好似审在逢吕雉。初战时,知鎗乱刺,刺剑微迎。次后来,双炮齐攻,膀脾夹凑。男儿气急,使鎗只去扎心窝;女帅心忙,开口要来吞胸袋。一个使双炮的,往来攻打内裆兵;一个轮膀脾的,上下夹迎脐下将。一个金鸡独立,高跷玉腿弄精神;一个枯树盘根,倒入翎花来刺牝。战良久,朦胧星眼,但动些儿麻上来;鬬多时,款摆纤腰,再战百愁挨不去。散毛洞主倒上桥,放水去淹军;乌甲将军虚点鎗,侧身逃命走。脐膏落马,须臾蹂踏肉为泥;温紧妆呆,顷刻跌翻深涧底。大披挂,七零八断,犹如急雨打残花;锦套头,力尽觔输,恰似猛风飘败叶。硫黄元帅,盔歪甲散走无门;银甲将军,守住老营还要命。」正是:   「愁云托上九重天,  一块败兵连地滚。」   原来妇人有一件毛病,但凡交姤只要教汉子干他后庭花。在下边揉着,心子纔过。不然,随问怎的,不得丢身子。就是韩道国与他相合,倒是后边去的多,前边一月,走不的两三遭儿。第二件,积年好咂{髟巳}{髟八},把{髟巳}{髟八}常远放在口里,一夜他也无个足处。随问怎的出了绒,禁不得他吮舔挑弄,登时就起。自这两桩儿,可在西门庆心坎上。当日和他缠到起更,纔回家。妇人和西门庆说:「爹到明日再来早些,白日里,咱破工夫,脱了衣裳,好生耍耍。」西门庆大喜。到次日,到了狮子街线铺里,就兑了四两银子与冯妈妈,讨了丫头使唤,改名叫做锦儿。西门庆想着这个甜头儿,过了两日,又骑马来妇人家行走。原是棋童、玳安两个跟随。到了门首,就分付棋童,把马回到狮子街房里去。那冯妈妈专一替他提壶打酒,街上买东西整理,通小殷懃儿,图些油菜养口。西门庆来一遭,与妇人一二两银子盘缠。白日里来,直到起更时分纔家去,瞒的家中铁桶相似。冯妈妈每日在妇人这里打勤劳儿,往宅里也去的少了。李瓶儿使小厮叫了他两三遍,只是不得闲。要便锁着门去了一日。一日,小厮画童儿撞见婆子,来家。李瓶儿说道:「妈妈子,成日影儿不见,干的什么猫儿头差事?叫一遍,只是不在。通不来这里走走儿,忙的你恁样儿的?丢下好些衣裳,带孩子被褥,等你来帮着丫头每折洗折洗,再不见来了。」婆子道:「我的奶奶,你倒说的且是好。写字的拏逃军,我如今一身故事儿哩!卖盐的做雕銮匠,我是那咸人儿?」李瓶儿道:「妈妈子,你做了石佛室里长老,请着你就是不闲。成日撰的钱,不知在那里?」婆子道:「老身大风刮了颊耳去了,嘴也赶不上在这里。撰什么钱?你恼我,可知心里急急的要来,再转不到这里来。我也不知成日干的什么事儿哩!后边大娘从那时与了银子,教我门外头替他稍个拜佛的蒲甸儿来。我只要忘了。昨日甫能想,卖蒲甸的贼蛮奴才又去了。我怎的回他?」李瓶儿道:「你还敢说,没有他甸儿,你就信信拖拖跟了和尚去了罢了!他与了你银子这一向,还不替他买将来。你这等装憨打呆的!」婆子道:「等我没也对大娘说去,就交与他这银子去。昨日骑骡子,差些儿没吊了他的。」李瓶儿道:「等你吊了他的,你死也!」这妈妈一直来到后边,未曾入月娘房,先走在厨下打探子儿。只见玉箫和来兴儿媳妇坐在一处。见了说道:「老冯来了!贵人,你在那里来?你六娘要把你肉也嚼下来,说影边儿就不来了。」那婆子走到跟前,拜了两拜,说道:「我纔到他前头来,乞他聐聒了这一回来了。」玉箫道:「娘问你替他稍的蒲甸儿怎样的?」婆子道:「昨日拏银子到门外,卖蒲甸的卖了家去了。直到明年三月里纔来哩。银子我还拏在这里。姐你收了罢。」玉箫笑道:「怪妈妈子!你爹还在屋里兑银子,等出去了,你还亲交与他罢。」又道:「你且坐的。我问你,韩伙计送他女儿去了多少时了?也待将来。这一回来,你就造化了。他还谢你谢儿。」婆子道:「谢不谢,随他了。他连今纔去了八日,也得尽头,纔得来家。」不一时,西门庆兑出银子与贲四,拏了庄子上去,就出去了。婆子走在上房,见了月娘,也没敢拏出银子来。只说:「蛮子有几个粗甸子,都卖没了回家。明年稍双料好蒲甸来。」月娘是诚实的人,说道:「也罢,银子你还收着。到明年,我只问你要两个就是了。」与婆子几个茶食吃了。后来到李瓶儿房里来。瓶儿因问:「你大娘没骂你?」婆子道:「被我如此支吾,调的他喜欢了,倒与我些茶吃,赏了我两个大饼定 ,出来了。」李瓶儿道:「还是昨日他往乔大户家吃满月的饼定 。妈妈子,不亏你这片嘴头子,六月里蚊子也钉死了!」又道:「你今日与我洗衣服,不去罢了。」婆子道:「你收拾讨下浆,我明日蚤来罢。后晌时分,还要往一个熟主顾人家干些勾当儿。」李瓶儿道:「你这老货,偏有这些胡枝扯叶的!得你明日不来,我与你答话。」那婆子说笑了一回,脱身走了。李瓶儿留他:「你吃了饭去!」婆子道:「还饱着哩,不吃罢。」恐怕西门庆往王六儿家去,两步做一步。正是:   「媒人婆地里小鬼,  两头来回抹油嘴;   一日走勾千千步,  只是苦了两只腿。」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西门庆夹打二捣鬼 潘金莲雪夜弄琵琶     「丽质温柔更老成,  玉壶明月适人情,   轻回玉脸花含媚,  浅蹙蛾眉云髻松;   勾引蜂狂桃蕊绽,  潜牵蝶乱柳腰新,   令人心地常相忆,  莫学章台赠淡情。」   话说冯婆子走到前厅角门首,看见玳安在厅槅子前,拏着茶盘儿伺候。玳安望着妈妈努嘴儿:「你老人家先往那里去?俺爹和应二爹说话哩。说了话,打发去了,就起身。先使棋童儿送酒去了。」那婆子听见,两步做一步走的去了。原来应伯爵来说揽头:「李智、黄四派了年例三万香蜡等料钱粮下来,该一万两银子,也有许多利息,上完了批,就在东平府见关银子。来和你计较,做不做?」西门庆道:「我那里做他揽头,以假充真,买官让官。我衙门里搭了事件,还要动他,我做他怎的?」伯爵道:「哥若不做,教他另搭别人。在你借二千两银子与他,每月五分行利。教他关了银子还你,你心下如何?计较定了,我对他说,教他两个明日拏文书来。」西门庆道:「既是你的分上,我挪一千银子与他罢。如今我庄子收拾,还没银子哩。」伯爵见西门庆吐了口儿,说道:「哥若十分没银子,看怎么再拨五百两银子货物儿,凑个千五儿与他罢。他不敢少下你的。」西门庆道:「他少下我的,我有法儿处。又一件,应二哥,银子便与他,只不教他打着我的旗儿在外边东马匡西骗。我打听出来,只怕我衙门监里放不下他。」伯爵道:「哥说的什么话?典守者不得辞其责。他若在外边打哥的旗儿,常没事罢了,若坏了事,要我做什么?哥,你只顾放心。但有差迟,我就来对哥说。说定了,我明日教他好写文书。」西门庆道:「明日不教他来,我有勾当。教他后日来。」说毕,伯爵去了。西门庆教玳安伺候马,带上眼纱,问:「棋童去没有?」玳安道:「来了。取挽手儿去了。」不一时,取了挽手儿来,打发西门庆上马,径往牛皮巷来。不想韩道国兄弟韩二捣鬼耍钱输了。吃的光睁睁儿的,走来哥家,问王六儿讨酒吃。袖子里掏出一条小肠儿来,说道:「嫂,我哥还没来哩。我和你吃壶烧酒 。」那妇人恐怕西门庆来,又见老冯在厨下,不去兜揽他,说道:「我是不吃。你要吃,拏过一边吃去,我那里耐烦!你哥不在家,招是招非的,又来做什么!」那韩二捣鬼把眼儿涎瞪着,又不去。看见桌底下一坛白泥头酒,贴着红纸帖儿,问道:「嫂子,是那里酒?打开筛壶来俺每吃。耶哟!你自受用。」妇人道:「你趁早儿休动,是宅里老爹送来的,你哥还没见哩!等他来家,有便倒一瓯子与你吃。」韩二道:「等什么哥,就是皇帝爷的,我也吃一锺儿。」纔待搬泥头,被妇人劈手一推,夺过酒来,提到屋里去了。把二捣鬼仰八叉推了一交,半日扒起来,恼羞变成怒,口里喃喃吶吶骂道:「贼淫妇!我好意带将儿来,见你独自一个冷落落,和你吃杯酒。你不理我,倒推我一交。我教你不要慌,你另叙上了有钱的汉子,不理我了,要把我打开,故意的连我嚣我,讪我又趋我。休教我撞见,我教你这不值钱的淫妇,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妇人见他的话不防头,一点红从耳畔起,须臾紫胀了双腮。便取棒槌在手,赶着打出来,骂道:「贼饿不死的杀才!倒了你那里〈口床〉醉了,来老娘这里撒野火儿!老娘手里饶你不过!」那二捣鬼口里,喇喇哩哩骂淫妇,直骂出门去。不想西门庆正骑马来,见了他,问是谁。妇人道:「情知是谁!是韩二那厮,见他哥不在家,要便耍钱输了,吃了酒来殴我。有他哥在家,常时撞见打一顿。」那二捣鬼一溜跑了。西门庆又道:「这少死的花子!等我明日到衙门里,与他做功德!」妇人道:「又教爹惹恼。」西门庆道:「你不知,休要惯了他。」妇人道:「爹说的是。自古良善被人欺,慈悲生患害。」一面让西门庆明间内坐。西门庆吩咐棋童回马家去。叫玳安儿:「你在门首看,但掉着那光棍的影儿,就与我锁在这里,明日带衙门里来。」玳安道:「他的魂儿听见爹到了,不知走的那里去了!」西门庆坐下,妇人见毕礼,连忙屋里叫丫鬟锦儿,拏了一盏菓仁茶出来,与西门庆吃,就叫他磕头。西门庆道:「也罢,倒好个孩子。你且将就使着罢。」又道:「老冯在这里?怎的不替你拏茶?」妇人道:「冯妈妈他老人家,我央及他厨下使着手哩。」西门庆又道:「头里我使小厮送来的那酒,是个内臣送我的竹叶清酒哩 。里头有许多药味,甚是峻利。我前日见你这里打的酒,道吃不上口,我所以拏的这坛酒来。」妇人又道了万福,说:「多谢爹的酒!正是这般说,俺每不争气,住在这僻巷子里,又没个好酒店,那里得上样的酒来吃!只往大街上取去。」西门庆道:「等韩伙计来家,你和他计较。等子狮子街那里,替你破几两银子,买下房子,等你两口子亦发搬到那里住去罢。铺子里又近,买东西诸事方便。」妇人道:「爹说的是。看你老人家怎的可怜见,离了这块儿也好。就是你老人家行走,也免了许多小人口嘴。咱行的正,也不怕他。爹心里要处自情处。他在家和不在家,一个样儿,也少不的打这条路儿来。」说一回,房里放下卓儿,请西门庆房里宽了衣服。坐须臾,安排酒菜上来,卓上无非是些鸡鸭鱼肉嗄饭点心之类。妇人陪定,把酒来斟。不一时,两个并肩迭股而饮。吃得酒浓时,两个脱剥上床交欢,自在顽耍。妇人早已床炕上,铺的厚厚的被褥,被里熏的喷鼻香。西门庆见妇人好风月,一径要打动他,家中袖了一个锦包儿来。打开里面,银托子、相思套、硫黄圈、药煮的白绫带子、悬玉环、封脐膏、勉铃,一弄儿淫器。那妇人仰卧枕上,玉腿高跷,口舌内吐,西门庆先把勉铃教妇人自放牝内,然后将银托束其根,硫黄圈套其首,脐膏贴于脐上,妇人以手导入牝中,两相迎凑,渐入大半。妇人呼道:「达达,我只怕你蹲的腿酸,拏过枕头来,你垫着坐,等我淫妇自家动罢!」又道:「只怕你不自在,你把淫妇腿吊着合,你看好不好?」西门庆真个把他脚带,解下一条来,拴他一足,吊在床槅子上低着拽,拽的妇人牝中之津,如蜗之吐涎,绵绵不绝,又拽出好些白浆子来。西门庆问道:「你如何流这些白?」纔待要抹之。妇人道:「你休抹,等我吮咂了罢!」于是蹲跪他面前,吮吞数次,呜咂有声。咂的西门庆淫心顿起,吊过身子,两个干后庭花。龟头上有硫黄濡研难涩,妇人蹙眉,隐忍半晌,仅没其棱。西门庆于是颇作抽已,而妇人用手摸之,渐入大半,把屁股坐在西门庆怀里,回首流眸,作颤声叫:「达达,慢着些!往后越发粗大,教淫妇怎生挨忍?」西门庆且扶起股,观其出入之势,因叫妇人小名:「王六儿我的儿,你达不知心里怎的,只好这一庄儿。不想今日遇你,正可我之意。我和你明日生死难开。」妇人道:「达达,只怕后来耍的絮烦了,把奴不理,怎了?」西门庆道:「相交下来,纔见我不是这样人。」说话之间,两个干勾一顿饭时。西门庆令妇人没高低,淫声浪语。叫着纔过,妇人在下,一面用手举股,承受其精,乐极情浓一泄如注。已而拽出那话来,带着圈子,妇人还替他吮咂净了。两个方纔并头交股而卧。正是:   「一般滋味美,  好耍后庭花。」   有诗为证:   「美寃家,一心爱折后庭花。寻常只在门前里走,又被开路先锋把住了。放在户中难禁受,转丝缰,勒回马;亲得胜。弄的我身上麻。蹴损了奴的粉脸,粉脸那丹霞。」   西门庆与妇人搂抱到二鼓时分,小厮马来接,方纔起身回家。到次日早,衙门里,差了两个缉捕,把二捣鬼拏到提刑院,只当做掏摸土贼,不由分说,一夹二十,打的顺腿流血,睡了一个月,险不把命花了。往后吓了影也再不敢上妇人门缠提了。正是:   「恨小非君子,  无毒不丈夫!」   迟了几日,来保、韩道国一行人东京回来,备将前事,对西门庆说:「翟管家见了女子,甚是欢喜,说费心。留俺在府里住了两日,讨了回书,送了爹一匹青马,封了韩伙计女儿五十两银子礼钱,又与了小的二十两盘缠。」西门庆道:「勾了。」看了回书,书中无非是知感不尽之意。自此两家都下眷生名字,称呼亲家,不在话下。韩道国与西门庆磕头,拜谢回家。西门庆道:「韩伙计你还把你女儿这礼钱收去,也是你两口儿恩养孩儿一场。」韩道国再三不肯收,说道:「蒙老爹厚恩,礼钱已是前日有了。这银子小人怎好又受得?从前累的老爹好少哩!」西门庆道:「你不依,我就恼了。你将回家,不要花了,我有个处。」那韩道国就磕头谢了,拜辞回去。老婆见他汉子来家,满心欢喜。一面接了行李,与他拂了尘土,问他长短,孩子到那里好么?这道国把往回一路的话,告诉一遍,说:「好人家,孩子到那里,就与了三间房,两个丫鬟伏侍。衣服头面是不消说。第二日就领了后边,见了太太。翟管家甚是欢喜,留俺每住了两日,酒饭连下人都吃不了。又与了五十两礼钱,我再三推辞,大官人又不肯,还教我拏回来了。」因把银子与妇人收了,妇人一块石头方落地。因和韩道国说:「咱到明日,还得一两银子谢老冯。你不在,亏他常来做伴儿。大官人那里,也与了他一两。」正说着,只见丫头过来递茶。韩道国道:「这个是那里大姐?」妇人道:「这个是咱新买的丫头,名唤锦儿。过来与你爹磕头。」磕了头,丫头往厨下去了。老婆如此这般,把西门庆勾搭之事,告诉一遍:「自从你去了,来行走了三四遭,纔使四两银子买了这个丫头。但来一遭,带一二两银子来。第二的不知高低,气不愤,走这里放水,被他撞见了,拏到衙门里打了个臭死,至今再不敢来了。大官人见不方便,许了要替咱每大街上买一所房子,教咱搬到那里住去。」韩道国道:「嗔道他头里不受这银子,教我拏回来,休要花了。原来就是这些话了。」妇人道:「这不是有了五十两银子,他到明日,一定与咱多添几两银子,看所好房儿。也是我输了身一场,且落他些好供给穿戴!」韩道国道:「等我明日往铺子里去了,他若来时,你只推我不知道,休要怠慢了他;凡事奉他些儿。如今好容易撰钱,怎么赶的这个道路!」老婆笑道:「贼强人,倒路死的!你倒会吃自在饭儿,你还不知老娘怎样受苦哩!」两个又笑了一回,打发他吃了晚饭,夫妇收拾歇下。到天明,韩道国宅里讨了钥匙,开铺子去了;与了老冯一两银子谢他,俱不必细说。一日,西门庆同夏提刑衙门回来。夏提刑见西门庆骑着一匹高头点子青马,问道:「长官,那疋白马怎的不骑?又换了这匹马,到好一匹马!不知口里如何?」西门庆道:「那马在家歇他两日儿。这马是昨日东京翟云峯亲家送来的,是西夏刘参将送他的,口里纔四个牙儿,脚程紧慢,多有他的。只是有些毛病儿,快护糟踅蹬。初时着了路上走,把膘息跌了许多,这两日,纔吃的好些儿了。」夏提刑道:「这马甚是会行,只好长骑着,每日蹗街道儿罢了,不可走远了他。论起在咱这里,也值七八十两银子。我学生骑的那马,昨日又瘸了,今早来衙门里来,旋拏帖儿问舍亲借了这匹马骑来了,甚是不方便。」西门庆道:「不打紧,长官没马,我家中还有一匹黄马,送与长官罢。」夏提刑举手道;「长官下顾,学生奉价过来。」西门庆道:「不须计较,学生到家就差人送来。」两个走到西街口上,西门庆举手分路来家;到家就使玳安把马送去。夏提刑见了大喜,赏了玳安一两银子,与了回帖儿,说:「多上覆,明日到衙门里面谢。」过了两月,乃是十月中旬时分。夏提刑家中做了些菊花酒 ,叫了两名小优儿,请西门庆一叙,以酬送马之情。西门庆家中吃了午饭,理了些事务,往夏提刑家饮酒。原来夏提刑备办一席齐整酒殽,只为西门庆一人而设。见了他来,不胜欢喜,降阶迎接,至厅上叙礼。西门庆道:「如何长官这等费心!」夏提刑道:「今年寒家做了些菊花酒 ,闲中屈执事一叙,再不敢他客。」于是见毕礼数,宽去衣服,分宾主而坐。茶罢着棋,就席饮酒叙谈。两个小优儿在旁弹唱。正是得多少:   「金尊进酒浮香蚁,  象板催筝唱鹧鸪。」   不说西门庆在夏提刑家饮酒。单表潘金莲见西门庆许多时不进他房里来,每日翡翠衾寒,芙蓉帐冷。那一日把角门儿开着,在房内银灯高点,靠定帏屏,弹弄琵琶。等到二三更,便使春梅瞧数次,不见动静。正是:   「银筝夜久殷懃弄,  寂寞空房不忍弹。」   取过琵琶,横在膝上,低低弹了个二犯江儿水以遣其闷。在床上和衣儿又睡不着,不免:   「闷把帏屏来靠,  和衣强睡倒。」   猛听的房檐上铁马儿一片声响,只道西门庆来到敲的门环儿响,连忙使春梅去瞧。他回头:「娘错了。是外边风起落雪了。」妇人于是弹唱道:   「听风声嘹 ,雪酒窗寮,任水花片片飘。」   一回儿,灯昏香尽,心里欲待去剔续,见西门庆不来,又意儿懒的动旦了。唱道:   「懒把宝灯挑,慵将香篆烧。(只是捱一日似三秋,盼一夜如半夏。)捱过今宵,怕到明朝。细寻思,这烦恼,何日是了?(暗想负心贼,当初说的话儿,心中由不的我伤情儿。)想起来,今夜里,心儿内焦。误了我青春年少。(谁想你弄的我三不归,四捕儿着他。)你撇的人有上稍来没下稍!」   且说西门庆约一更时分,从夏提刑家吃了酒归来,一路天气阴晦,空中半雨半雪下来。落在衣服上,多化了。不免打马来家。小厮打着灯笼,就不到后边,径往李瓶儿房来。李瓶儿迎着,一面替他拂去身上雪霰。西门庆穿着青绒狮子补子,坐马白绫袄子,忠靖段巾,皂靴棕套,貂鼠风领。李瓶儿替他接了衣服,止穿绫敞衣,坐在床上,就问:「哥儿睡了不曾?」李瓶儿道:「小官儿顽了这回,方睡下了。」西门庆吩咐:「叫孩儿睡罢,休要沉动着,只怕諕醒他。」迎春于是拏茶来吃了。李瓶儿问:「今日吃酒来的早?」西门庆道:「夏龙溪还是前日因我送了他那匹马,今日全为我费心治了一席酒请我;又叫了两个小优儿。和他坐了这一回,见天气下雪,来家早些。」李瓶儿道:「你吃酒?教丫头筛酒来你吃。大雪里来家,只怕冷哩。」西门庆道:「还有那葡萄酒 ,你筛来我吃。今日他家吃的是自造的菊花酒 ,我嫌他〈肴欠〉香〈肴欠〉气的,我没大好生吃。」于是迎春放下卓儿,就是几碟腌鸡儿嗄饭,细巧菓菜之类。李瓶儿拏杌儿在旁边坐下,卓下放着一架小火盆儿。这里两个吃酒,潘金莲在那边屋里冷清清,独自一个儿坐在床上,怀抱着琵琶,桌上灯昏烛暗。待要睡了,又恐怕西门庆一时来;待要不睡,又是那盹困,又是寒冷。不免除去冠儿,乱挽乌云,把帐儿放下半边来,拥衾而坐。正是:   「倦倚绣床愁懒睡,  低垂锦帐绣衾空;   早知薄〈亻辛〉轻摒弃,  辜负奴家一片心。」   又唱道:   「懊恨薄情轻弃,  离愁闲自恼。」   又唤春梅过来:「你去外边再瞧瞧,你爹来了没有?快来回我话。」那春梅走去,良久回来,说道:「娘,还认爹没来哩!爹来家不耐烦了,在六娘屋里吃酒的不是?」这妇人不听罢了,听了如同心上戳上几把刀子一般。骂了几句负心贼,由不得扑簌簌眼中流下泪来。一径把那琵琶儿放得高高的,口中又唱道:   「论杀人好恕,情理难饶。负心的,天鉴表!(好好我题起来,又是那疼他,又是那恨他。)心痒痛难扫,愁怀闷自焦。(叫了声,贼狠心的寃家,我比他何如?盐也是这般盐,醋也是这般醋,砖儿能厚,瓦儿能薄,你一旦弃旧怜新!)让了甜桃,去寻酸枣。(不合今日教你哄了!)奴将你这定盘星儿错认了。(合)想起来,心儿里焦。误了我青春年少,你撇的人有上稍来没下稍!」   「为人莫作妇人身,  百般苦乐由他人,   痴心老婆负心汉,  悔莫当初错认真。」   「常记的当初相聚,痴心儿望到老。(谁想今日他把心变了,把奴来一旦轻抛不理。正如那日。)被云遮楚岫,水 篮桥。打拆开鸾凤走,(到如今当面对语,心隔千山。隔着一堵墙,咫尺不得相见。)心远路非遥,(意散了,如盐落水,如水落沙相似了。)情疏鱼雁杳。「空教我有情难控诉。」地厚天高,(空教我无梦到阳台。)梦断魂劳,俏寃家,这其间,心变了。(合)想起来,心儿里焦。误了我青春年少,你撇的人有上稍来没下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