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词话万历本 - 第 26 页/共 72 页

〔金字经〕   「夫人听说泪不干,苦劝员外莫归山。顾家园,儿女永团圆;休远去,在家修行都一般。」   (白文)   「员外便说:『多谢你八个夫人,我明白死在阴司,你们替我耽罪。我今与你们递一锺酒,明日好在阎王面前承当。』饮酒中间,员外设了一计:『夫人与我把灯剔一剔。』员外哄的夫人剔灯,一口把灯吹死。諕的八个夫人失色,连忙叫梅香:『快点灯来!』员外取出钢刀剑,諕杀八个众夫人。」   又偈:   「老员外唤梅香把灯点起,  将钢刀拿在手指定夫人,   那一个把明灯一口吹死,  图家财害我命改嫁别人,   若不说一剑去这头落地,  一个个心害怕倒在埃尘。   有八个老夫人慌忙跪下,  告员外你息怒饶俺残生,   你分明一口气把灯吹死,  吃几锺红面酒拏剑杀人,   你若还杀了俺八个夫人,  到阴司告阎君取你真魂。」   「员外冷笑,便叫八个夫人:『你哄我当身吹灯不认,如何认我阴司耽罪?八个女流之辈,倒哄男身笑杀年高有德人。』说的八个夫人闭口无言。员外想人生富贵,都是前生修来,便叫安童:『连忙与我装载数车香油 米面,各样菜蔬钱财等物,我往黄梅山里打斋听经去也。』」   〔金字经〕   「夫人听我说根源,梵王天子弃江山。不贪恋要结万人缘;多全舍,万古标名在世间。」   「员外今日修行去,  亲戚邻人送起程。」   念了一回,吴月娘道:「师父饿了,且把经请过,吃些甚么?」一面令小玉安排了四碟素菜儿,两碟咸食儿,四碟儿糖,薄脆蒸酥,菊花饼,扳搭馓子,请大妗子、杨姑娘、潘姥姥陪着二位师父用一个儿。大妗子说:「俺每不当家的,都刚吃的饱。教杨姑娘陪个儿罢。他老人家又吃着个斋。」月娘连忙用小描金碟儿,每样拣了个点心,放在碟儿里,先递与两位师父,然后递与杨姑娘,说道:「你老人家陪二位请些儿。」婆子道:「我的佛爷,不当家!老身吃的可勾了。」又道:「这碟儿里是烧骨秃 ,姐姐你拿过去。只怕错拣到口里。」把众人笑的了不得。月娘道:「奶奶,这个是头里庙上送来的,托荤咸食,你老人家只顾用,不妨事。」杨姑娘道:「既是素的,等老身吃。老身干净眼花了,只当做荤的来!」正吃着,只见来兴儿媳妇子惠香走来。月娘道:「贼臭肉,你也来做什么?」惠香道:「我也来听唱曲儿。」月娘道:「仪门关着,你打那里进来了?」玉箫道:「他在厨房封火来。」月娘道:「嗔道恁王小的鼻儿乌嘴儿黑的,成精鼓捣来听什么经!」当下众丫鬟妇女围定两个姑子,吃了茶食,收过家活去,搽抹经卓干净。月娘从新剔起灯烛来,炷了香。两个姑子打动击子儿,又高念起来:从张员外在黄梅山寺中修行,白日长跪听经,夜晚参禅打坐。四祖禅师观见他不是凡人,定是个真僧出世,问其乡贯、住处,姓甚名谁?员外具说前因一遍:弟子把家财妻子弃了,实为生死出家。四祖收留座下,做了徒弟。白日教他栽树,夜晚桩米。六年苦行已满,惊动护法韦驮尊天惊觉四祖,教他寻安身立命之处,与了他三座宝贝,斗蓬、蓑衣、湾枣棍往南去浊河边投胎夺舍,寻房儿居住,三百六十日经果圆成。你如今年纪高大,房儿坏了,传不得真妙法,度脱不得众生。直说到千金小姐、姑嫂两个,在浊河边洗濯衣裳,见一僧人借房住,不合答了他一声,那老人就跳下河去了。潘金莲熬的磕困上来,就往房里睡去了。少顷,李瓶儿房中绣春来叫,说:「官哥儿醒了。」也去了。只剩下李娇儿、孟玉楼、潘姥姥、孙雪娥、杨姑娘、大妗子,守着听到河中漂过一伙大鳞桃来,小姐不合吃了,归家有孕,怀胎十月。王姑子唱了一个耍孩儿:   「一灵真性投肚内,这个消息谁得知?人人不识西来意,呀的一声孕男女。认的娘生铁面皮,纔得见光明际。昆仑顶上转大千沙界,古弥陀分南北东西。」   说:「千金小姐来到嫂子房中,『吃咱两个曾在浊河边洗衣见了那老人,问咱借房儿住,他如何跳在河内,諕的我心中惊怕。又吃了一个仙桃,我如今心头膨闷,好生疑悔腹中成其身孕!』正是:   「十月腹中母怀胎,  千金小姐泪盈腮。」   「千金说在绣房成其身孕,  心中悔无可奈忍气吞声,   一个月怀胎着如同露水,  两个月怀胎着纔却朦胧,   三个月怀胎着纔成血饼,  四个月怀胎着骨节纔成,   五个月怀胎着纔分男女,  六个月怀胎着长出六根,   七个月怀胎着生长七窍,  八个月怀胎着着相成人,   九个月怀胎着看看大满,  十个月母腹中准备降生。」   「五祖投胎在母腹中,因为度众生,裟婆男女不肯回心。古佛下界转凡身,借胎出壳,久后度母到天宫。」   「五祖一佛性,  投胎在腹中;   权住十个月,  转凡度众生。」   念到此处,月娘见大姐也睡去了,大妗子〈扌歪〉在月娘里间床上睡着了,杨姑娘也打起欠呵来,卓上蜡烛也点尽了两根。问小玉:「这天有多咱晚了?」小玉道:「已是四更天气,鸡鸣叫。」月娘方令两位师父收拾经卷。杨姑娘便往玉楼房里去了。郁大姐在后边雪娥房里宿歇。只有两个姑子,月娘打发大师父和李娇儿一处睡去了。王姑子和月娘在炕上睡。两个还等着小玉顿了一瓯子茶吃了,纔睡。大妗子在里间床上,和玉箫睡。月娘因问王姑:「后来这五祖长大了,怎生成了正果?」王姑子道:「这里爷娘见他有身孕,教他哥哥祝虎把千金小姐赶将出去,要行杀害。多亏祝龙慈心,放他逃生,走在垂杨树下自缢。惊动天上太白李金星,教他寻茶讨饭,随缘度日。不觉十月满足,来到仙人庄神庙里,降生下五祖。紫雾红光罩满了庙堂。小姐见孩儿生下,就盘膝端坐,心中害怕,不比寻常。后又到天喜村王员外家场里宿歇。场中火起,拏起见员外。见小姐颜色,就要留下做小。子母两个下拜,登时把员外、夫人多拜死了。家奴院公,拏住子母。后员外苏省过,说道:『只怕是好人。』留在家中,养活六岁,五祖方说话。不由为母的,一直走到浊河边枯树,取了三庄宝贝,径往黄梅寺听四祖说法,遂成正果。后边度脱母亲生天。」月娘听   了,越发好信佛法了,有诗为证:   「听法闻经怕无常,  红莲舌上放毫光;   何人留下禅空话,  留取尼僧化稻粮。」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抱孩童瓶儿希宠 妆丫鬟金莲市爱     「善事须好做,  无心近不得,   你若做好事,  别人分不得;   经卷积如山,  无缘看不得,   财钱过壁堆,  临危将不得;   灵承好供奉,  起来吃不得,   儿孙虽满堂,  死来替不得。」   话说当夜月娘和王姑子一炕睡。王姑子因问月娘:「你老人家怎的就没见点喜事儿?」月娘道:「又说喜事哩!前日八月里,因买了对过乔大户房子,平白俺每都过去看,上他那楼梯,一脚蹑滑了,把个六七个月身扭吊了。至今再谁见什么孩子来!」王姑子道:「我的奶奶,六、七个月也成形了。」月娘道:「半夜里吊在杩子里,我和丫头点灯拨着瞧,倒是个小厮儿。」王姑子道:「我的奶奶,可惜了,怎么来扭着了!还是胎气坐的不牢?」月娘道:「我只上他家楼梯窄趔,不知怎的一脚滑下来!还亏了孟三姐一手扶住我,不然一吊下来了。」王姑子道:「你老人家养出个儿来,强如别人。你看他前边六娘,进儿多少时儿,倒生了个儿子,何等的好!」月娘道:「他各人的儿女,随天罢了。」王姑子道:「也不打紧。俺每同行一个薛师父,一纸好符水药。前年陈郎中娘子,也是中年无子,常时小产了几胎,白不存。也是吃了薛师父符药,如今生了,好不丑满抱的小厮儿!一家儿欢喜的要不得。只是用着一件对象儿难寻。」月娘问道:「什么对象儿?」王姑子道:「用着头生孩子的衣胞,拏酒洗了,烧成灰儿,拣着符药,拣壬子日,人不知,鬼不觉,空心用黄酒 吃了。算定日子儿不错,至一个月就坐胎气,好不准!」月娘道:「这师父是男僧女僧?在那里住?」王姑子道:「他也是俺女僧,也有五十多岁。原在地藏庵儿住来,如今搬在南首里法华庵儿做首座。好不有道行!他好少经典儿!又会讲说金刚科仪,各样因果宝卷,成月说不了;专在大人家行走。要便接了去,十朝半月不放出来。」月娘道:「你到明日请他来走走。」王姑子道:「我知道。等我替你老人家讨了这符药来着!止是这一件儿难寻。这里没寻处,恁般如此,你不如把前头这孩子的房儿,借情跑出来便了罢。」月娘道:「缘何损别人,安自己的!我与你银子,你替我慢慢另寻便了。」王姑子道:「这个倒只是问老娘寻他纔有。我替你整治这符水,你老人家吃了,管情就有。难得你明日另养出来,随他多少,十个明星当不的月!」月娘分付:「你却休对人说。」王姑子道:「好奶奶,傻了,我肯对人说!」说了一回,各人多睡了。一宿晚景题过。到次日,西门庆打庙里来家。月娘纔起来梳头。玉萧接了衣服坐下。月娘因说:「昨日家里六姐等你来上寿,怎的就不来了?」西门庆悉把醮事未了,吴亲家晚夕费心摆了许多卓席。吴大舅先来了,留住我和花大哥、应二哥、谢希大,两个小优儿弹唱着,俺每吃了半夜酒。今早我便先进城来了。应二哥他三个还吃酒哩。昨日甚是难为吴亲家,破费了许多钱。」告诉了一回。玉萧递茶吃了,也没往衙门里去,走到前边书房里,〈扌歪〉在床上就睡着了。落后潘金莲、李瓶儿梳了头,抱着孩子出来,多到上房陪着吃茶。月娘向李瓶儿道:「他爹来了这一日,在前头哩。我教他吃茶食,他不吃。丫头有了饭了,你把你家小道士,替他穿上衣裳,抱到前头与他爹瞧瞧去。」潘金莲道:「我也去,等我替道士儿穿衣服。」于是戴上绡金道髻儿,穿上道衣,带了项牌符索,套上小鞋袜儿,金莲就要夺过去。月娘道:「教他妈妈抱罢,况自你这蜜褐色桃绣裙子,不耐污。撒上点子,臜到了不成!。」于是李瓶儿抱定官哥儿,潘金莲便跟着,来到前边西厢房内。书童见他二人掀帘,连忙就躲出来了。金莲见西门庆脸朝里睡炕床上,指着孩子说:「老花子,你好睡。小道士儿自家来请你来了。大妈妈房里摆下饭,教你吃去。你还不快起来?还推睡儿!」那西门庆吃了一夜酒的人,倒去头,那顾天高地下,鼾睡如雷。金莲与李瓶儿一边一个,坐在床上,把孩子放在他面前。怎禁的鬼混,不一时,把西门庆弄醒了。睁开眼看,见官哥儿在面前,头上戴着绡金道髻儿,身穿小道衣儿,项围符索,喜欢的眉开眼笑。连忙接过来,抱到怀里,与他亲个嘴儿。金莲道:「好干净嘴头子,就来亲孩儿。小道士儿吴应元,你哕他一口!你说昨日在那里使牛耕地来?今日乏困的你这样的!大白日强觉。昨日叫五妈只顾等着你,你恁大胆,不来与五妈磕头!」西门庆道:「昨日醮事等的晚。晚夕谢将,又整酒吃了一夜。今日到这咱时分,还一头在这里。睡回,还要往尚举人家吃酒去。」金莲道:「你不吃酒去罢了。」西门庆道:「他家从昨日送了帖儿来,不去惹人家不怪?」金莲道:「你去,晚夕早些儿来家,我等着你哩。」李瓶儿道:「他大妈妈摆下饭了,又做了些酸笋汤 ,请你吃饭去哩。」西门庆道:「我心里还不待吃,等我去呵些汤罢。」于是起来往后边去了。这潘金莲儿见他去了,一屁股就坐在床上正中间,脚蹬着地炉子,说道:「这原来是个套炕子。」伸手摸了摸褥子里,说道:「倒且是烧的滚热的炕儿。」瞧了瞧,旁边桌上放着个烘砚瓦的铜丝火炉儿。随手取过来,叫:「李大姐,那边香几儿上,牙盒里盛的甜香饼儿,你取些来我。」一面揭开了,拿几个在火炕内。一面夹在裆里,拏裙子里的沿沿的,且熏热身上。坐了一回,李瓶儿说道:「咱进去罢,只怕他爹吃了饭出来。」金莲道:「他出来不是,怕他么?」于是二人抱着官哥儿,进入后边来。良久,西门庆吃了饭,分付排军备马,午后往尚举人家吃酒去了。潘姥姥先去了。且说晚夕王姑子要家去,月娘悄悄与了他一两银子,叫他休对大师父说,好歹往薛姑子带了符药来。王姑子接了银子,和月娘说:「我这一去,只过十六日儿纔来罢。就替你寻了那件东西来。」月娘道:「也罢,你只替我干的的停当,我还谢你。」于是作辞去了。看官听说:但凡大人家,似这样僧尼牙婆,决不可抬举。在深官大院相伴着妇女,俱以讲天堂地狱,谈经说典为由。背地里说釜念款,送暖偷寒,其么事儿不干出来!十个九个,都被他送上灾厄。有诗为证:   「最有缁流不可言,  深宫大院哄婵娟,   此辈若皆成佛道,  西方依旧黑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