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词话万历本 - 第 31 页/共 72 页
条,忒楞楞的晓莺飞过树梢;扑簌簌乱横,舞翩翩粉碟儿飞过画桥。一年景四季中,惟有春光好,向花前畅饮,月下欢笑。」
〔红绣鞋〕 「听一派凤管鸾箫,见一簇翠围珠绕。捧玉樽醉频倒,歌金缕,舞甚么?恁明月上花稍,月上花稍。」
〔尾声〕 「醉教酩酊眠芳草,高把银灯花下烧。韶光易老,休把春光虚度了。」
这里弹唱饭酒不题。且说玳安与陈经济,袖着许多花炮,又叫两个排军,拿着两个灯笼,竟往吴大妗子家接月娘。众人,正在明间和吴大姨、吴二妗子、吴舜臣媳妇儿,郁大姐在傍弹唱着。正饮酒,见了陈经济来,教二舅和姐夫房里坐:「你大舅今日不在家,衙里看着造册哩。」一面放卓儿,拿春盛点心酒菜上来陪经济。玳安走到上边,对月娘说:「爹使小的来接娘们来了。请娘早些家去。恐晚夕人乱,和姐夫一答儿来了。」月娘因着头里恼他,就一声儿没言语答他。吴大妗子便叫来定儿:「拿些甚么儿与玳安儿吃。」来定儿道:「酒肉汤饭都前头摆下,和他一处儿吃罢。」吴月娘道:「忙怎的?那里纔来乍到就与他吃罢。教他前边站着,我每就起身。」吴大妗子道:「三姑娘,慌怎的?上们儿怪人家?比来大姑娘们在俺这里,大节下,姊妹间众位开怀,大坐坐儿。左右家里有他二娘和他姐在家里,怕怎的!老早就要家去?是别人家,又是一说。」因叫郁大姐:「你唱个好曲儿伏侍,他众位娘说你。」孟玉楼道:「他六娘好不恼他哩!不与他做生日。」郁大姐连忙下席来与李瓶儿磕了四个头,说道:「自从与五娘做了生日!家去就不好起来。昨日妗奶奶这里接我去,教我纔收拾〈门争〉〈门坐〉了来。若好时,怎的不与你老人家磕头?」金莲道:「郁大姐,你六娘不自在哩!你唱个好的与他听,他就不恼你了。」那李瓶儿在旁只是笑,不做声。郁大姐道:「不打紧,拿琵琶过来,等我唱。」大妗子叫吴舜臣媳妇郑三姐:「你把你三位姑娘和众位娘的酒儿斟上,这一日还没上过锺酒儿。」那郁大姐接琵琶在手,唱一江风道:
「子时那,这凄凉如何过?罗帏锦帐和衣卧。歹哥哥,你许下我子丑时来,不觉寅时错。疼心肠等他,待如何抛闪了我。愿神灵降与他灾和殃。」
「卯时的,乱挽起岛云髻,羞对菱花镜。想多情,穿不的锦绣衣裳,戴不起翡翠珍珠,解不开心头闷。辰时已过了,已时不见影。奴家为你忧成病。」
「午时排,这相思真个害,害的我魂不在。想多才,你记的月下星前,誓海盟山,谁把你轻看待?他若是未时来,也把奴愁怀解。申时买个猪头儿赛。」
「酉时下,不由人心牵挂,谁说几句知心话?谎冤家,你在谢馆秦楼倚翠偎红,色胆天来大。戌时点上烛,早晚不见他。亥时去卜个龟儿卦。」
正唱着,月娘便道:「怎的这一回子恁凉凄凄的起来?」来安在旁说道:「外边天寒下雪哩!」孟玉楼道:「姐姐,你身上穿的不单薄?我倒带了个绵披袄子来了,咱这一回夜深不冷么?」月娘道:「见是下雪,叫个小厮,家里取皮袄来咱们穿。」那来安连忙走下来,对玳安说:「娘分付教人家去取娘们皮袄哩。」那玳安便叫琴童儿:「你取去罢,等我在这里伺侯。」那琴童也不问,一直家去了。少顷,月娘想起金莲的皮袄,因问来安儿:「谁取皮袄去了?」来安道:「琴童取去了。」月娘道:「也不问我就去了。」玉楼道:「刚纔短了一句话,就教他拿俺的皮袄。他五娘没皮袄,只取姐姐的来罢。」月娘道:「怎的家中没有?还有当的人家一件皮袄,取来与六娘穿就是了。」月娘便问:「玳安那奴才怎的不去,都使这奴才去了?你叫他来。」一面把玳安叫到根前,吃月娘尽力骂了几句:「好的好奴才!是你怎的不动?又遣将儿,使了那个奴才去了,也不问我声儿,三不知就去了。但坐坛遣将儿,怪不的你做了大官儿,恐怕打动他展指儿巾,就只遣他去。」玳安道:「娘错怪了小的,头里娘分付教小的去,小的敢不去?若使来安下来,只说教一个家里去。」月娘道:「那来安小奴才,敢分付你?俺们恁大老婆,还不敢使你哩!如今但的你这奴才们,想有些折儿也怎的!一来主子烟熏的佛像挂在墙上,有恁施主,有恁和尚?你说你恁行动,两头戳舌献动出尖儿,外合里表,奸懒食纔,奸消流水,背地瞒官作弊,干的那茧儿,我不知道?头里你家主子没使你送李桂儿家去,你怎的送他?人拿着毡包,你还匹甚手夺过去了。留丫头不留丫头不在你,使你进来说,你怎的不进来?你使就恁送他,里面图嘴吃去了,都使别人进来。须知我若骂,只骂那个人了,你还说你不久惯牢成?」玳安道:「这个也没人,就是画童儿过的舌。爹见他抱着毡包,教我:『你送送你桂姨去罢。』使了他进来时,娘说留丫头,不留丫头,不在于小的,小的管他怎的?」月娘大怒骂道:「贼奴才还要说嘴哩!我可不这里闲着,和你犯牙儿哩!你这奴才脱脖倒坳过扬了。我使着不动,耍嘴儿!我就不信,到明日不对他说,把这欺心奴才打与他个烂羊头也不筭!」吴大妗子道:「玳安儿,还不快替你娘们取皮袄去!他恼了。」又道:「姐姐,你分付他拿那里皮袄与五娘穿?」潘金莲接过来说道:「姐姐不要取去,我不穿皮袄。教他家里捎了我的披袄子来我穿罢。人家当的赤色好也夕也,黄狗皮也似的,穿在身上教人笑话,也不气长久,后还赎的去了。」月娘道:「这皮袄纔不是当,倒是当人李智少十六两银子,准折的皮袄。当的王招宣府里那件皮袄,与李娇儿穿了。」因分付玳安:「皮袄在大橱里,教玉筲寻与你,就把大姐的皮袄也带了来。」那玳安把嘴谷都走出来。陈经济问道:「你往那去?」玳安道:「精是攘气的营生!一遍生活两遍做。这咱晚又往家里跑一遭。」径走到家。西门庆还在大门首吃酒,傅伙计、云主管都去了。还有应伯爵、谢希大、韩道国、贲四众人吃酒未去。便问玳安:「你娘门来了?」玳安道:「没来。使小的取皮袄来了。」说毕,便往后走。先是琴童到家。上房里寻玉筲要皮袄。小玉坐在炕上,正没好气,说道:「四个淫妇今日都在贲四老婆家吃酒哩,我不知道皮袄放在那里?往他家问他要去。」这琴童一直走到贲四家,且不叫,在窗外悄悄觑听。只有贲四嫂说道:「大姑和二姑,怎的这半日酒也不上,菜儿也不拣一筯儿?嫌俺小家儿人家整治的不好吃也恁的?」春梅道:「四嫂,俺们酒勾了。」贲四嫂道:「耶嚛!没的说。怎的这等上门儿怪人家?」又叫韩回子老婆:「便是我的切怜,就如东副东一样,三姑、四姑根前酒,你也替我劝劝儿,怎的单拔?」叫长姐:「筛酒来,斟与三姑吃。你四姑锺儿斟浅些儿罢。」兰香道:「我自来吃不的。」贲四娘道:「你姐儿们今日受饿,没甚么可口的菜儿管待,休要笑话。今日要叫了先生来唱与姑娘们下酒,又恐怕爹那里听着。浅房浅屋,说不的俺小家儿人家的苦。」说着,琴童儿敲了敲门,众人多不言语了。半日,只听长儿问:「是谁?」琴童道:「是我,寻姐说话。」一面开了门,那琴童入来。玉筲便问:「娘来了?」那琴童看着待笑,平日不言语。玉筲道:「怪雌牙儿!」因问着:「你看雌的那牙!问着不言语。」琴童道:「娘们还在妗子家吃酒哩。见天阴下雪,使我来家取皮袄来,都教包了去哩。」玉筲道:「皮袄在外描金柜子里不是?叫小玉拿与你。」琴童道:「小玉说教我来问你要。」玉筲道:「你信那小淫妇儿。他不知道怎的!」春梅道:「你每有皮袄的,都打发与他。俺娘也没皮袄,自我不动身。」兰香对琴童:「你三娘皮袄,问小鸾要。」迎春便向腰里拿钥匙与琴童儿:「教绣春开里间门拿与你。」那琴童儿走到后边,上房小玉和玉楼房中小鸾都包了皮袄交与他。正拿着往外走,遇见玳安问道:「你来家做甚么?」玳安道:「你还说哩,为你来了,平白教大娘骂了我一顿好的。又使我来取五娘的皮袄来。」琴童道:「我如今取六娘的皮袄去也。」玳安道:「你取了还在这里等着,我一答儿里去。你先去了不打紧,又惹的大娘骂我。」说毕,玳安来到上房,小玉正在炕上笼着炉台拷火,口中磕瓜子儿。见了玳安问道:「原来你也来了。」玳安道:「你又说哩,受了一肚子气在这里。」于是把月娘骂他一节,前后诉说一遍:「着琴童取皮袄,嗔我不来,说我遣将儿。因为五娘没皮袄,又教我来,去说大橱里有李三准折的一领皮袄,教拿与我去哩!」小玉道:「玉筲拿了里间门上钥匙,都在贲四家吃酒哩,教他来拿。」玳安道:「琴童往六娘房里去取皮袄便来也,教他叫去,我且歇歇腿儿,拷拷火儿着。」那小玉便让炕头儿,与他并有相挨着向火。小玉道:「壶里有酒,筛盏子你吃?」玳安道:「可知好哩,看你下顾!」小玉下来,把壶坐在火上,抽开抽梯,拿了一盏子腊鹅肉 ,筛酒与他。无人处,两个就搂着咂舌亲嘴。正吃着酒,只见琴童儿进来。玳安让他吃了一盏子,便使他叫玉筲姐来,拿皮袄与五娘穿。那琴童把毡包放下,走到贲四家,叫玉筲。玉筲骂道:「贼囚根子,又来做甚么?」又下来递与钥匙,教小玉开门。那小玉开了里间房门,取了一把钥匙,通了半日,白通不开,锁了门。那玉筲道:「不是那个钥匙,娘橱里钥匙,在床褥子座下哩。」小玉又骂道:「那淫妇丁子钉在人家不来,两头来回,只教使我着。」能开了橱里,又没皮袄。琴童儿又往贲四家问去,来回走的抱怨了:「就死也死三日三夜,以省合气!又撞者恁瘟死鬼小奶奶儿门,把人瘟也没出了。」向玳安:「你说此回去,又惹的娘骂。不说屋里锁,只怪俺们!」走去又对玉筲说:「里间娘橱里寻,没有皮袄。」玉筲想了想笑道:「我也忘记,在外间大橱里。」到后边,又被小玉骂道:「淫妇吃那野汉子捣昏了,皮袄在这里都到处寻。」一面取出来,将皮袄包了,连大姐披袄,都交付与玳安、琴童两个,拿到吴大妗子家。月娘又骂道:「贼奴才,你说同了,都不来罢了!」那玳安又不敢言语。琴童道:「娘的皮袄都有了,等着姐又寻这件青厢皮袄。」于是打开取出来。吴大妗子灯下观看,说道:「也好一件皮袄,五娘你怎的说他不好?说是黄狗皮?那里有恁黄狗皮,与我一件穿也罢了。」月娘道:「新新的皮袄儿,只是面前歇胸旧了些儿。到明日从新换两遍地金歇胸,穿着就好了。」孟玉楼拿过来,与金莲戏道:「我儿,你过来,你穿上这黄狗皮,娘与你试试看好不好?」金莲道:「有本事明日问汉子要一件穿,也不枉的。平白拾了人家旧皮袄,来披在身上做甚么?」玉楼戏道:「好个不认业的,人家有这一件皮袄,穿在身念佛。」于是替他穿上,见宽宽大大,潘金莲纔不言语。当下吴月娘是貂鼠皮袄,孟玉楼与李瓶儿俱是貂鼠皮袄,都穿在身上,拜辞吴大妗子、二妗子起身。月娘与了郁大姐一包二钱银子。吴银儿道:「我这里就辞了妗子、列位娘,磕了头罢。」当下吴大妗子与了一对银花儿,月娘与李瓶儿每人袖中摘去一两银子与他,磕头谢了。吴大妗子同二妗子、郑三姐,都还要送月娘众人,因见天气落雪,月娘阻回去了。琴童道:「头里下的还是雪,这回沾在身都是水珠儿,只怕湿了娘们的衣服。问妗子这里讨把伞打了家去。」吴二连忙取了伞来,琴童儿打着。头里两个排军打着灯笼,一簇男女跟了,走几条小巷,到大街上。陈经济路上放了许多花炮,因叫银姐:「你家不远了,俺们送你到家。」月娘便问:「他家去那里?」经济道:「这条胡衕内,一直进去,中间一座大门楼,就是他家。」那吴银儿道:「我这里就辞了娘们家去。」月娘道:「地下湿,姐家去了罢,头里已是见过礼了。我还着小厮送你到家。」因叫过玳安:「你送送银姐家去。」经济道:「娘,我与玳安两个去罢。」月娘道:「也罢,姐夫你与他两个同送他送。」那经济得不的一声,同玳安一路送去了。吴月娘众人便回家来。潘金莲路上说:「大姐姐,你原说咱每送他家去,怎的又不去了?」月娘笑道:「你也只是个小孩儿,哄你说着耍了儿,你就信了。皕春院里那处是那里?你我送去!」潘金道:「像人家汉子,在院里嫖院来,家里老婆没曾住那里寻去?寻出没曾打成一锅粥。」月娘道:「你来时儿,他爹到明日往院里去,寻他寻试试;倒没的丢人家汉子当粉头拉了去,看你!」那两个口儿里说着,看看走东街口上,将近乔大户门首。只见乔大户娘子和他外甥媳妇段大姐,在门首站立,远远的见月娘这边一簇男女过来,拉请月娘进去。月娘再三说道:「多谢亲家盛情,天晚了,不进去罢!」那乔大户娘子那里肯放,说道:「好亲家,你怎的上门儿怪人家?」强把月娘众人拉进去了。客位内挂着灯,摆设酒菓,有两个女儿弹唱饮酒不题。都说西门庆在家门首,与伯爵众人饮酒,酒已将阑。先是伯爵与希大二人整吃了一日,顶颡吃不下去。见西门庆在楼子上打盹,赶眼错把菓碟儿带减碟都收拾了个净光,倒在袖子里,和韩道国就走了。只落下贲四,又不敢往屋里去;直陪着西门庆打发了乐工酒来吃了,各都与了赏钱,打发出门。看着收了家火,灭息了灯烛,归后边去了。只见平安走来贲四家叫道:「姐们还不起身?爹进去了。」那春梅听见,和迎春、玉筲等,慌的行回不顾,将拜了贲四嫂,辞的一溜烟跑了。只落下兰香在后边,别了鞋赶不上,骂道:「你们都抢棺材奔命哩!把人的鞋都别了,白穿不上。」到后边打听西门庆在李娇儿房里,都来磕头。大师父见西门庆进入李娇儿房中,都躲到上房和小玉在一处。玉筲进来,道了万福。那小玉还说玉筲:「娘那里使了小厮来要皮袄,你就不来管儿;教我来拿,我又不知那根钥匙开橱门。甫能开了,又没有。落后都在外边大橱柜里寻出来。你放在里头,又昏抢了你不知道?姐姐们都乞勾来了罢,一个也曾见长出块儿来。」那玉筲倒吃相的脸飞红,便道:「怪小淫妇儿,如何狗挝了脸似的,人家不请你,怎的和俺每使性儿?」小玉道:「我稀罕那淫妇请!」大师父在傍劝道说:「姐姐们义让一句儿罢,你爹在屋里听着。只怕你娘们来家,顿下些茶儿伺候着。」正说着,只见琴童抱进毡包来。玉筲便问:「娘来了?」琴童道:「娘们来了,又被乔亲家娘在门首让进去吃酒哩!也将好起身。」两个纔不言语了。不一时,月娘等从乔大户娘子家出来。到家门首,贲四娘子走出来厮见。陈经济和贲四一面取出一架小烟火来,在门首又看放了一回烟火,方纔进来。众人与李娇儿、大师父道了万福。雪蛾走来,向月娘根前磕了头,与玉楼等三人见了礼。月娘因问:「他爹在那里?」李娇儿道:「刚纔在我那屋里,我打发他睡了。」月娘一声儿没言语。只见春梅、迎春、玉筲、兰香进来磕头。李娇儿便说:「今日前边贲四嫂请了四个出去,坐了回儿就来了。」月娘听了,半日没言语,骂道:「恁成精狗肉们,平白去做甚么?谁教他去来?」李娇儿道:「问过他爹纔去来。」月娘道:「问他好有张主的货,你家初一十五开的庙门早了,都放出些小鬼来了!」大师父道:「我的奶奶,恁四个上画儿的姐姐,还说是小鬼?」月娘道:「上画儿只画儿半边儿,平白放出做甚么?与人家喂眼儿!」孟玉楼见月娘说来的不好,就先走了。落后金莲见玉楼起身,和李瓶儿、大姐也走了。止落大师父和月娘同在一处睡了。那雪霰直下到四更方止。正是:
「香消烛冷楼台夜, 挑菜烧灯扫雪天。」
一宿晚景题过。到次日西门庆往衙门中去了。月娘约饭时前后,与孟玉楼、李瓶儿三个,同送大师父家去。因在大门里首站立,看见一个乡里卜龟儿卦儿的老婆子,穿着水合袄,蓝布裙子,勒黑包头,背着搭裢,正从街上走来。月娘使小厮叫进来,在二门里铺下卦帖,安下灵龟,说道:「你卜卜俺们。」那老婆扒在地下,磕了四个头:「请问奶奶多大年纪?」月娘道:「你卜个属龙儿的女命。」那老婆道:「若是大龙儿四十二岁,小龙儿三十岁。」月娘道:「是三十岁了,八月十五日子时生。」那老婆把灵龟一掷,转了一遭住了。揭起头一张卦帖儿,上面画着一个官人,和一位娘子在上面坐;其余多是侍从人,也有坐的,也有立的,守着一库金银财宝。老婆道:「这位当家的奶奶是戊辰生。戊辰巳已大林木,为人一生有仁义,性格宽洪,心慈好善,有经布施,广行方便,一生操持,把家做活,替你顶缸受气,还不道是喜怒有常,主下人不足,正是喜怒起来笑嘻嘻,恼将起来闹哄哄。人睡到日头半天还未起,你人早在堂前禁转,梅香洗铫铛。虽是一时风火性,转眼却无心,就和人说也有,笑也有。只是这位疾厄宫上,着刑星常沾些啾啷。吃了你这心好,济过来了。往后有七十岁活哩。」孟玉楼道:「你看这位奶奶,命中有子没有?」婆子道:「休怪婆子说。儿女宫上有些贵,往后只好招得出家的儿子送老罢了;随你多少,也存不的。」玉楼向李瓶儿笑道:「就是你家吴应元见做道士家名哩。」月娘指着玉楼:「你也叫他卜卜。」玉楼道:「你卜个三十四岁的女命,十一月二十七日寅时生。」那婆子从新撇了卦帖,把灵龟一卜,转到命宫上住了。揭起第二张卦帖来,上面画着一个女人,配着三个男人,头一个小帽商旅打扮,第二个穿红官人,第三个是个秀才。也守着一库金银,有左右侍从人伏侍。婆子道:「这位奶奶,是甲子年生,甲子乙丑海中金,命犯三刑六害,夫主克克过方可。」玉楼道:「己克过了。」婆子道:「你为人温柔和气,好个性儿。你恼那个人也不知,喜欢那个人也不知,显不出来。一生上人见喜下钦敬,为夫主宠爱。只一件,你饶与人为美,多不得人心。命中一生替人顶缸受气,小人驳杂,饶吃了还不道你道你是。你心地好了去了,虽有小人,也拱不动你。」玉楼笑道:「刚纔为小厮讨银子,和爹乱了这回子,乱将出来,自我吃了都是顶缸受气。」月娘道:「你看这位奶奶,往后有子没有?」婆子道:「济得好,见个女儿罢了,子上不敢许。若说寿,倒尽有。」月娘道:「你卜上这位奶奶。李大姐,你与他八字儿。」李瓶儿笑道:「我是属羊的。」婆子道:「若属小羊的,今年廿七岁,辛未年生的;生几月?」李瓶儿道:「正月十五日午时。」那婆子卜转龟儿,到命宫上矻磴住了。揭起卦帖来,上面画着两个娘子,三个官人。头个官人穿红,第二个官人穿绿,第三个穿青,怀着个孩儿,守着一库金银财宝,傍边立着个青脸撩牙红发的鬼。婆子道:「这位奶奶庚午辛未路傍土,一生荣华富贵,吃也有,穿也有,所招的夫主,都是贵人。为人心地有仁义,金银财帛不计较。人吃了转了他的,他喜欢;不好吃不转,他倒恼。只是吃了比肩不知的亏,凡事恩将仇报。正是比肩刑害乱扰扰,转眼无情就放刁。宁逢虎摘三生路,休遇人前两面刀。奶奶你休怪我说,你尽好疋红罗,只可惜尺头短了些,气恼上要忍耐些,就是子上也难为。」李瓶儿道:「今已是寄名,做了道七。」婆子道:「既出了家,无妨了。又一件,你老人家今年计都星照命,主有血光之灾。仔细七八月要见哭声纔好。」说罢,李瓶儿袖中掏出五分一块银子,月娘和玉楼每人与钱五十文。刚打发卜龟卦婆子去了。只见潘金莲和大姐从后边出来,笑道:「我说后边不见,原来你们都往前头来了。」月娘道:「俺们刚纔送大师父出来,卜了这回龟儿卦。你早来一步,也教他与你卜卜儿也罢了。」金莲拉头儿道:「我是不卜他,常言:『筭的着命,筭不着行。』想着前日道士打看,说我短命哩!怎的哩?说的人心里影影的。随他明日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洋沟里,就是棺材。」说毕,和月娘同归后边去了。正是:
「万事不由人计较, 一生都是命安排。」
有诗为证:
「甘罗发早子牙迟, 彭祖颜回寿不齐;
范单家贫石崇富, 筭来各是只争时。」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 王六儿说事图财 西门庆受赃枉法
「风拥狂澜浪正颠, 孤舟斜泊抱愁眠,
离呜叫切寒云外, 驿鼓清分旅梦边,
诗思有添池草绿, 河船天约晚潮升,
凭虚细数谁知己, 惟有故人月在天。」
此一首诗,单题塞北以车马为常,江南以舟楫为便。南人乘舟,北人乘马,盖可信也。话说江南杨州广陵城内,有一苗员外,名唤苗天秀。家有万贯资财,颇好诗礼。年四十岁,身边无子。止有一女,尚未出嫁。其妻李氏,身染痼疾在床。家事尽托与宠妾刁氏,名唤刁七儿,原是杨州大马头娼妓出身。天秀用银三百两,娶来家纳为侧室,宠嬖无比。忽一日,有一老僧在门首化缘,自称是东京报恩寺僧,因为堂中缺少一尊镀金铜罗汉,故云游在此,访善纪录。天秀问之不吝,即施银五十两与那僧人。僧人道:「不消许多,一半足以完备此像。」天秀道:「吾师休嫌少,除完佛像,余剩可作斋供。」那僧人问讯致谢,临行向天秀说道:「员外左眼眶下有一道白气,乃是死气,主不出此年,当有大灾殃;你有如此善缘与我,贫僧焉乃不预先说与你知?今后随有甚事,切勿出境。戒之!戒之!」言毕,作辞天秀而去。那消半月,天秀偶游后园,见其家人苗青,平白是个浪子,正与刁氏在亭侧相倚私语,不意天秀卒至,躲避不及。看见不由分说,将苗青痛打一顿,誓欲逐之。苗青恐惧,转央亲邻,再三劝留得免,终是切恨在心。不期有天秀表兄黄美,原是杨州人氏,乃举人出身,在东京开封府做通判,亦是博学广识之人也。一日差人寄了一封书来杨州与天秀,要请天秀上东京,一则游玩,二者为谋其前程。苗天秀得书不胜欢喜,因向其妻妾说道:「东京乃辇毂之地,景物繁华所萃。吾心久欲游览,无由得便。今不期表兄书来相招,实有以大慰平生之意。」其妻李氏便说:「前日僧人相你面上有灾厄,嘱付不可出门。且此去京都甚远,况你家私沉重,抛下幼女病妻在家,未审此去前程如何,不如勿往为善。」天秀不听,反加怒叱,说道:「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桑弧逢失,不能遨游天下,观国之光,徒老死牖下无益矣!况吾胸中有物,囊有余资,何愁功名之不到手?此去表兄必有美事于我,切勿多言!」三人于是分付家人苗青,收拾行李衣装,多打点两厢金银,载一船货物,带了两个家童并苗青来上东京,取功名如拾芥,得美职犹唾手。嘱付妻妄守家值日。起行正值秋末冬初之时,从杨州马头上船,行了数日到徐州洪,但见一派水光,十分阴恶:
「万里长洪水似倾, 东流海岛若雷鸣;
滔滔雪浪令人怕, 客旅逢之谁不惊!」
前过地名陕湾,苗员外见看天晚,命舟人泊住船只。也是天数将尽,合当有事,不料搭的船只,却是贼船,两个艄子皆是不善之徒。一个姓陈,名唤陈三,一个姓翁,乃是翁八。常言道:「不着家人,弄不得家鬼。」这苗青深恨家主苗天秀。日前被责之仇,一向要报无由。口中不言,心内暗道:「不如我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与两个艄子做一路,拿得将家主害了性命,推在水内,尽分其财物。我这一回去,再把病妇谋死。这分家私,连刁氏都是我情爱的。」正是:
「花枝叶下犹藏剌, 人心怎保不怀毒!」
这苗青由是与两个艄子密密商量说道:「我家主皮厢中还有一千两金银,二千两段疋,衣服之类极广。汝二人若能谋之,愿将此物均分。」陈三、翁八笑道:「汝若不言,我等不瞒你说,亦有此意久矣!」是夜天气阴黑,苗天秀与安童在中舱睡,苗青在舱后。将近三鼓时分,那苗青故意连叫有贼。苗天秀从梦中惊醒,便探头出舱外观看。被陈三手持利刀,一下剌中脖下,推在洪波荡里。那安童正要走时,乞翁八一闷棍打落于水中。三人一面在船舱内,打开厢笼,取出一应财帛金银并其段货衣服,点数均分。二艄便说:「我哥若留此货物,必然有犯。你是他手下家人,载此货物到于市店上发卖,没人相疑。」因此二艄尽把皮厢中一千两金银,并苗员外衣服之类分乞,依前撑船回去了。这苗青另搭了船只,载至临青马头上,钞关上过了,装到清河县城外官店内卸下。见了杨州故旧商家,只说家主在后船便来也。这个苗青在店发卖货物不题。常言:「人便如此如此,天里未然未然。」可怜苗员外平昔良善,一旦遭其从仆人之害,不得好死。虽则不纳忠言之劝,其亦大数难逃。不想安童被艄一棍打昏,虽落水中,幸得不死,浮没芦港,得上岸来,在于堤边号泣连声。看看天色微明之时,忽见上流有一只渔船,撑将下来。船上坐着个老翁,头顶箬笠,身披短蓑。只听得岸边芦荻深处有啼哭,移船过来看时,都是一个十七八岁小厮,满身是水。问其始末情由,都是杨州苗员外家童,在洪上被劫之事。这渔翁带下船,撑回家中,取衣服与他换了,给以饮食。因问他:「你要回去乎?都同我在此过活?」安童哭道:「主人遭难,不见下落,如何回得家去?愿随公公在此。」渔翁道:「也罢,你且随我在此,等我慢慢替你访此贼人是谁,再作理会。」安童拜谢公公,遂在此翁家过其日月。一日,也是合当有事,年除岁末,渔翁忽带安童正出河口卖鱼,正撞见陈三、翁八在船上饮酒,穿着他主人衣服,上岸来买鱼。安童认得,即密与渔翁说道:「主人之冤当雪矣!」渔翁道:「如何不具状官司处告理?」当下安童将情具告到巡河周守备府内,守备见没赃证,不接状子。又告到提刑院,夏提刑见是强盗劫杀人等事,把状批行了。从正月十四日,差缉捕公人,押安童下来拿人。前至新河口,把陈三、翁八获住到于案,责问了口词。二艄见安童在傍执证,也没得动刑,一一招承了,供称:「下手之时,还有他家人苗青同谋,杀其家主,分赃而去。」这里把三人监下,又差人访拿苗青,拿到一起定罪。因节间放假,提刑官吏一连两日没来衙门中问事。早有衙门首透信儿的人,悄悄报与苗青,苗青把这件事儿慌了,把店门锁了,暗暗躲在经纪乐三家。这乐三就在狮子街石桥西首,韩道国家隔壁,门面一间,到底三层房儿居住。他浑家乐三嫂,与王六儿所交敬厚,常过王六儿这边来做伴儿坐。王六儿无事,也常往他家行走,彼此打的热闹。这乐三见苗青面带忧容,问其所以。说道:「不打紧,间壁韩家,就是提刑西门老爹的外室,又是他家伙计,和俺家交往的甚好,凡事百依百随;若要保得你无事,破多少东西,教俺家过去和他家说说。」这苗青听了,连忙就下跪说道:「但得除割了我身上没事,恩有重报,不敢有忘!」于是写了说帖,封下五十两银子,两套妆花段子衣服,乐三教他老婆拿过去,如此这般,对王六儿说。喜欢的要不的,把衣服和银子并说帖都收下,单等西门庆,不见来。到七十日,日西时分,只见玳安夹着毡包,骑着头口,从街心里来。王六儿在门首叫下来问道:「你往那里去来?」玳安道:「我跟了爹走了远差,往东平府送礼去来。」王六儿道:「你爹如今在那里?来了不曾?」玳安道:「爹和贲四先往家去了。」王六儿便叫进去,和他如此这般说话,拿帖儿与他瞧。玳安道:「韩大婶管他这事?休要把事轻看了。如今衙门里监着那两个船家供着,只要他哩。拿过几两银子来,也不勾打发脚下人的哩。我不管别的帐,韩大婶和他说,只与我二十两银子罢!我请将俺爹来,随你老人家与俺爹说就是了。」王六儿笑道:「怪油嘴儿,要饭吃休要恶了火头!事成了,你的事甚么打紧?宁可我们不要,也少不得了你的。」玳安道:「韩大婶,不是这等说。常言:『君子不羞,当面先断,过后商量。」王六儿当下备几样菜,留玳安吃酒。玳安道:「吃得的红头红脸,咱家爹问,都怎的回爹?」王六儿道:「怕怎的?你就说在我这里来。」于是玳安只吃了一瓯子就走了。王六儿道:「你到好歹累你说,我这里等着哩。」玳安一直上了头口来家,交进毡包,后边立等的。西门庆房中睡了一觉出来,在厢房中坐的。这玳安慢慢走到根前,无得说:「小的回来,韩大婶叫住小的,要请爹快些过去,有句要紧话和爹说。」西门庆说:「甚么话?我知道了。」说毕,正值刘学官来借银子,打发刘学官去了,西门庆骑马,带着眼纱小帽,便叫玳安、琴童两个跟随,来到王六儿家,下马进去,到明间客位坐下。王六儿出来拜见了。那日韩道国因来前边铺子里该上宿,没来家。老婆买了许多东西,叫老冯厨下整治,等候西门庆。一面丫鬟锦儿拿茶上来,妇人递了茶。西门庆分付琴童把马送到对门房子里去,把大门关上。妇人且不敢就题此事,先只说:「爹家中连日摆酒辛苦,我闻得说哥家中定了亲事,你老人家喜呀!」西门庆道:「只因舍亲吴大嫂那里说起,和乔家做了这门亲事。他家也只这一个女孩儿。论起来也还不敢陪,胡乱亲上做亲罢了。」王六儿道:「就是和他做亲也好,只是爹如今居着恁大官,会在一处不好意思的。」西门庆道:「说甚么哩!」说了一回,老婆道:「只怕爹寒冷,往房里坐去罢。」一面让至房中,一面安着一张椅儿,笼着火盆。西门庆坐下,妇人慢慢先把苗青揭帖拿与西门庆看,说:「他央了间壁经纪乐三娘子过来对我说,这苗青是他店里客人,如此这般,被两个船家拽扯,只望除豁了他这名字,免提他。他备了些礼儿在此谢我,好歹望老爹怎的将就他罢。」西门庆看了帖了,因问:「他拿甚礼物谢你?」王六儿向厢中,取出五十两银子来与西门庆瞧,说道:「明日事成,还许两套衣裳。」西门庆看了笑道:「这些东西儿,平白你要他做甚么?你不知道,这苗青乃扬州苗员外家人,因为在船上与两个船家商议,杀害家主,撺在河里,图财谋命。如今见打捞不着尸首;又当官两个船家招寻他。原跟来的一个小厮安童,又当官三口执证着要他这一个过去,稳定是个凌迟罪名。那两个都是真犯斩罪。两个船家见供他有二千两银货在身上。拿这些银子来做甚么?还不快送与他去。」这王六儿一面到厨下使了丫头锦儿,把乐三娘子儿叫了来,将原礼交付与他,如此这般对他说了去。那苗青不听便罢,听他说了,犹如一桶水,顶门上直灌到脚底下。正是:
「惊骇六叶连肝胆, 唬坏三魂七魄心。」
即请乐三一处商议道:「宁可把二千货银都使了,只要救得性命家去。」乐三道:「如今老爹上边即发此言,一些半些,恒属打不动两位官府,顶得凑一千货物与他。其余节级、原解、缉捕,再得一半,纔得勾用。」苗青道:「况我货物未卖,那讨银子来?」因使过乐三娘来,和王六儿说:「老爹就要货物,发一千两银子货与老爹。如不要,伏望老爹再宽限两三日,等我倒下价钱,将货物卖了,亲往老爹宅里进礼去。」王六儿拿礼帖复到房里,西门庆瞧。西门庆道:「既是恁般,我分付原解且宽限他几日拿他。教他即便进礼。」当下乐三娘子得此口词,回报苗青。苗青满心欢喜。西门庆见间壁有人,也不敢久坐,吃了几锺酒,与老婆坐了一回,见马来接,就起身家去了。次日,到衙门早发放,也不题问这件事。分付缉捕:「你休捉这苗青。」就托经纪乐三,连夜替他会了人,撺掇货物出去。那消三日,都发尽了,共卖了一千七百两银子。把原与王六儿的不动,另的五十两银子,又另送他四套上色衣服,且说十九日,苗青打点一千两银子,装在四个酒坛内,又宰一口猪,约掌灯已后时分,抬送到西门庆门首。手下人都是知道的。玳安、平安、书童、琴童四个禁子,与了十两银子纔罢。玳安在王六儿这边,梯已又要十两银子。须臾,西门庆出来,卷棚内坐的,也不掌灯。月色朦胧纔上来,抬至当面,苗青穿着青衣,望西门庆只顾磕着头,说道:「小人蒙老爹超拔之恩,粉身碎骨,死生难报!」西门庆道:「你这件事情,我也还没好审问哩。那两个船家甚是攀你。你若出官,也有老大一个罪名。即是人说,我饶了你一死。此礼我若不受你的,你也不放心。我还把一半送你掌刑夏老爹,同做分上。你不可久住,即便星夜回去。」因问:「你在杨州那里?」苗青磕头道:「小的在杨州城内住。」西门庆分付后边拿了茶来,那苗青在松树下立着吃了,磕头告辞回去。又叫回来问:「下边原解的,你都与他说了不曾说?」苗青道:「小的外边人说停当了。」西门庆分付:「既是说了,你即回家。」那苗青出门,走到乐三家收拾行李,还剩一百五十两银子。苗青拿出五十两来并余下几疋段子,都谢了乐三夫妇。五更替他雇长行牲口,起身往杨州去了。正是:
「忙忙如丧家之狗, 急急似漏网之鱼。」
不说苗青逃出性命不题,单表西门庆、夏提刑从衙门中散了出来,并马而行。走到大街口上,夏提刑要作辞分路。西门庆在马上举着马鞭儿说道:「长官不弃,降到舍下一叙。」把夏提刑邀到家来。门首同下了马,进到厅上叙礼。请入卷棚内,宽了衣服,左右拿茶上来吃了。书童、玳安走上,安放卓席摆设。夏提刑道:「不当闲来打搅长官。」西门庆道:「岂有此理!」须臾两个小厮,用方盒拿了小菜,就在傍边摆下,各样鸡啼、鹅、鸭、鲜鱼下饭,就是十六碗。吃了饭,收了家火去,就是吃酒的各样菜蔬出来。小金把锺儿、银台盘儿,金镶象牙筯儿。饮酒中间,西门庆慢慢题起苗青的事来:「这厮昨日央及了个士夫,再三来对学生说,又馈送了些礼在此。学生不敢自专,今日请长官来,与长官计议。」于是把礼帖递与夏提刑。夏提刑看了,便道:「恁凭长官尊意裁处。」西门庆道:「依着学生,明日只把那个贼人真赃送过去罢,也不消要这苗青。那个原告小厮安童,便收领在外。待有了苗天秀尸首,归给未迟。礼还送到长官处。」夏提刑道:「长官这些意就不是了。长官见得极是,此是长官费心一场,何得见让于我?断然使不得!」彼此推辞了半日,西门庆不得已,还把礼物两家平分了,装了五百两在食盒内。夏提刑下席来,也作揖谢说道:「既是长官见爱,我学生再辞,显的迂阔了。盛情感激不尽,实为多愧!」又领了几杯酒,方纔告辞起身。这里西门庆随即就差玳安拿了盒,还当酒抬送到夏提刑家。夏提刑亲在门上收了。拿回帖,又赏了玳安二两银子,两名排军四钱,俱不在话下。常言道:「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且说西门庆、夏提刑已是会定了,次日到衙门里升厅,那提孔节级,并缉捕观察,都被乐三替苗青上下打点停当了。摆设下刑具,监中提出陈三、翁八,审问情由,只是供称:「跟伊家人苗青同谋。」西门庆大怒,喝令:「左右与我用起刑来!你两个贼人,专一积年在江河中,假以舟缉装载为名,实是劫帮凿漏,邀截客旅,图财致命。见有这个小厮供称是你等持刀戮死苗天秀波中,又将棍打伤他落水。见有他主人衣服存证,你如何抵头赖别人?」因把安童提上来,问道:「是谁剌死你主人,推在水中来?」安童道:「某日夜至三更时分,先是苗青叫有贼,小的主人出船舱观看,被陈三一刀戮死,推在水中。小的便被翁八一棍打落水中,纔得逃出性命。苗青并不知下落。」西门庆道:「据这小厮所言,就是实话。汝等如何展转得过?」于是每人两夹棍、三十根头,打的胫骨皆碎,杀猪也似叫动。他一千两赃货,已追出大半。余者花费无存。这里提刑连夜做了文书,歇过赃货,申详东平府。府尹胡师文,又与西门庆相交,照依原行文书,叠成案卷,将陈三、翁八问成强盗杀人斩罪。只把安童保领在外听候。有日走到东京投到开封府黄判通衙内,具诉苗青情:「夺了主人家事,使钱提刑,除了他名字出来。主人冤仇,何时得报?」黄通判听了,连夜修书,并他诉状封在一处,与他盘费,就着他往巡按山东察院里投下。这一来,管教苗青之祸,从头上起,西门庆往时做过事,今朝没兴一齐来!有诗为证:
「善恶从来毕有因, 吉凶祸福并肩行;
平生不作亏心事, 夜半敲门不乞惊!」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 曾御史参劾提刑官 蔡太师奏行七件事
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