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缘传 - 第 5 页/共 41 页
大尹道:“只怕是道士和尚妆着姑子,这也是有的。”高氏道:“老爹,你就没的家说!那个连毛姑子原是刘游击家的个丫头,名叫小青梅。那景州来的郭姑子,这城里大家小户,谁家没到?他就没到咱家走走。”大尹道:“他不敢往我家来。”又问:“那计氏可是几时吊杀?”高氏道:“我劝了他出来了,谁知他是怎么吊杀来?”大尹道:“那计氏也曾对着你说要寻死不曾?”高氏道:“他没说自己寻死,他只说要与晁大官人和珍哥对命。”
大尹道:“我晓得了。你过一边去罢。”就叫一干人都上来,唤道:“海会。”又唤郭姑子,问道:“你是那里人?”回道:“是景州人。”问说:“你来这里做甚么?”回说:“景州高尚书太太有书荐与这蒋皇亲蒋太太家住过夏,赶秋里往泰山顶上烧香。”大尹道:“你这们一个胖女人,怎么胸前没见有奶?”郭姑子把手往衫子里边将抹胸往下一扳,突的一声跳出盆大的两只奶,支着那衫子大高的。海会也要去解那抹胸显出奶来与大尹看,大尹道:“你倒不消。你这青梅,我闻名的久了。郭姑子,你既来投托蒋太太,你在蒋府里静坐罢了,你却遥地里去串人家,致得人家败人亡。这两个该每人一拶一百敲才是!我且饶你,免你问罪,各罚谷二十石。”两个姑子道:“出家人问人抄化着吃还赶不上嘴哩,那讨二十石谷来?这就锉了骨头也上不来!”大尹道:“呆奴才!便宜你多着哩!你指着这个为由,沿门抄化,你还不知赚多少哩!”神不灵,提的灵,那两个姑子果然就承认了。
大尹又叫:“晁源,你是个宦家子弟,又是个监生,不安分过日子,却取那娼妇做甚?以致正妻缢死!这事略一深求,你两个都该偿命的。”晁源道:“监生妻,这本县城内也是第一个不贤之妇,又兼父兄不良,日逐挑唆。监生何敢常凌虐他。”大尹道:“你取娼妇,他还不拦住你,有甚不贤?论你两事,都是行止有亏,免你招部除名,罚银一百两修理文庙。珍哥虽免了他出官,量罚银十三两赈济。”
又叫小梅红、小杏花、小柳青、小桃红、小夏景。又叫赵氏、杨氏,问道:“这两个妇人是晁源甚么人?”赵氏道:“俺两个都是管家娘子。”大尹道:“你这七个女人倒是饶不得的,你们都在那里,凭着主母缢死,也不拦救,拿七把拶子上来,一齐拶起!”两边皂隶一齐呐了声喊,拿着七把拶子呼呼的往上跑,乱扯那丫头们的手,就把拶子往上套,唬的那七八个婆娘鬼哭狼号的叫唤。大尹道:“且都姑饶了,每人罚银五两赈济。”
又叫计都、计巴拉。大尹道:“你这两个奴才,可恶的极了!一个女子在人家,不教道他学好,却挑唆他撒泼不贤,这是怎说?人家取妾取娼,都是常画,那里为正妻的都持着刀往街撒泼?你分明是叫你女儿降的人家怕,好抵盗东西与你。若是死了,你又好乘机诈财!”一边说,一边就去签筒里抓签。
计老道:“这事老爷也要察访个真实,难道只听了晁源一面之词,也就不顾公论么?晁源家是乡宦,小的虽不才,难道不是乡宦的儿子?城中这些大小乡宦,也都是小的至亲。人家一个女儿嫁与人家,靠夫着主,只指望叫他翁姑喜欢,夫妻和睦,永远过好日子,岂有挑他不贤的事?谁说取妾取娼的没有?却也有上下之分,嫡庶之别,难道就大小易位,冠履倒置?那贱妾珠锦僭分,鼎食大烹,把正妻囚在冷房,衣不蔽体,食不充肠,一个大年下,连个馍馍皮子也不曾见一个,这也只当是死了的一般,还不肯放松一步,必欲剪草除根,听信那娼妇平地生波,诬枉通奸和尚道士,这个养汉子名,岂是妇人肯屈受的?如今这两个姑子现在,老爷着人验他一验?若果是个和尚道士,就该处计氏,总然计氏死了,却坐罪于小的,小的死也无辞。若验得不是和尚道士,娼妇把舌剑杀人,这也就是谋杀一般,老爷连官也不叫他出一出,甚么是良家妇女,恐怕失他体面不成?”
大尹道:“你说囚在冷房,有何凭据?不给他衣食,你那女儿,这几年却是怎么过度?”计老道:“他使六千银子,新买的是姬尚书府宅,有八层大房。他与娼妇在第二层住,计氏领了两个丫头,一个老媪,在第七层里住。中间隔着两层空房,若不是后边有井,连水也没得吃的。计氏嫁去,小的淡薄妆奁,也不下六百余金,因他没了母亲,分外又赔了一顷地。如今这连年以来,计氏穿的就是嫁衣,吃的就是这一顷地内所出。又为晁乡宦上京廷试,卖去了二十亩。”大尹道:“看你这个穷花子一片刁词!”计老接道:“老爷不要只论眼下;小的是富贵了才贫贱的,他家是贫贱了才富贵的,小的怎便是花子?”
那高四嫂在东边走远的站着,走近前来,说道:“他说的倒是实话哩。他虽是穷了,根基好着哩!俺城里大小人儿,谁不知道计会元家!”大尹道:“可恶!砍出去!砍出去!”那皂隶拿着板子,就待往外砍。那高氏道:“我出去就是了。火热热的,谁好意在这里哩!你拿红字黑押的请将我来,往外砍人!贼杀的!贼砍头的!”喃喃呐呐的,一边走,一边骂出去了。
大尹又接道:“计都计巴拉都免打,也免问罪,每人量罚大纸四刀。”看官听说。甚么叫是大纸?是那花红毛边纸的名色。虽是罚纸,却是折银。做成了旧规,每刀却是折银六两。计老、计巴拉爷儿两个,六八四十八,共该上纳四十八两银子,库里加二五秤收,又得十两往外。老计却不慌忙,禀道:“这纸叫谁与小的上?”大尹道:“你自己上纳。”老计道:“这八刀纸,六十两银搅缠不下来,就是剐了肉,只怕也还没有六十两重哩!那两个姑子好去人家抄化,小的却往那里抄化?”
大尹把眉头蹙了一蹙,道:“叫晁源。他的一顷地,原是他女儿的妆奁,他的女儿既没有了,这地要退与他,好叫他变了上纸价。”晁源道:“宗师不要听他胡禀。他穷的饭也没得吃,那有一顷地赔女儿?计氏种的这一顷地,原是监生家自己的。”计老道:“是你那一年有的?用了多少价?原地主是何人?原契在那里?实征上是那个的名字?”说得晁源闭口无言,强辩不来。大尹道:“不长进!卖过的二十亩罢了,见在的八十亩即日退还!”分付了免供,将一干人犯分付出去了。也有说问得好的,也有怨生恨死的,也有咒骂的,这都是常事,不消提得。
直堂的当时写了一张条示,写道:“一起晁源等人命事免供,并纸价逐讫。”那直掌的又写了一张票道:
武城县为贱妾逼死正妻事,计开:晁源罚修文庙银一百两。海会罚
谷二十石,折银十两。郭姑子罚谷二十石,折银十两。小梅红、小杏花、
小柳青、小桃花、小夏景、赵氏、杨氏各罚银五两,共三十五两赈济。
珍哥罚银二十两备赈。计都罚大纸四刀,每刀折价六两;计巴拉罚大纸
四刀,每刀折六两:以上纸八刀,共银四十八两。高氏罚谷十石,折价
五两,晁源名下追,又晁源下退原地八十亩,还计都收领。计氏着晁源
以礼殡葬。七月初九日,差伍圣道、邵强仁。限本月十一日缴。
仍差了两个原差,执了票严催发落。大尹又取了一张纸,写了几句审单,写道:
审得晁源自幼娶计氏为妻,中道又复买娼妇珍哥为妾,虽蛾眉起妒,
入宫自是生嫌,但晁源不善调停,遂致妾存妻死。小梅红等坐视主母之
死而不救,郭姑子等入人家室以兴波,计都、计巴拉不能以家教箴其子
妹,致其自裁;高氏不安妇人之分,营谋作证,以上人犯,按法俱应问
罪。因念年荒时绌,姑量罚惩,尽免究拟,叠卷存案。
该房叠成了一宗文卷,使印钤记了,安在架上。
却说晁源自从问结了官司,除了天是王大,他那做王二的傲性,依然又是万丈高了。从那县里回来,也就把珍哥从对门接得来家。禹明吾是因懒去见官,只说屯院上班去了,好好的住在家里,自己送珍哥到家。晁大舍出来相见,单只谢禹明吾的扰搅,禹明吾却不谢谢晁大舍的作成。说了些打官司的事体,商量要等收了秋田,方与计氏出殡。
到了次日,两个差人来到晁家,晁大舍千恩万谢,感不尽他的指教,得打了上风官司,盛设款待了。约定了十一日去往县库上纳那罚的银子,除自己那一百两是不必说得,其珍哥的三十两,小桃红七个的三十两,高氏的五两,脱不了都是晁大舍代上。晁大舍道:“别的都罢了,只替老高婆子这五两银子,气他不过!替他说公道话,临了还要邦邦。不是大爷教人砍出来,他还不知有多少话淘哩!”差人道:“我拿票子到他家呼卢他呼卢!”晁大舍道:“我是这般说。咱惹那母大虫做甚!你看不见大爷也有几分馁他?还要换了第二个婆娘,大爷拶不出他的心来哩!”差人道:“晁相公,你见的真。大爷也拇量那老婆不是个善茬儿,故此叫相公替他上了谷价。”
差人又问:“那八十庙地几时退己他?好叫他变转了,上纸价。”晁大舍说:“地是己他,只早哩!他得了地去,贱半头卖了,上完了纸价,他倒俐亮!仗赖二位哥下狠催着他,鳖他鳖儿,出出咱那气!”差人道:“只是地不退己他,取不出领状来,怎么缴票子?”晁大舍道:“这也只十来日的帐,咱没的鳖他半年十个月哩!”说着,也就作别散了。
大凡天下的事都不要做到尽头田地,务要留些路儿。咱赶那人,使那人有些路儿往前跑,赶得他跑去了就可以歇手。前边若堵塞严严的,后头再追逼的紧,别说是人,就是狗也生出极法来了。其实这几亩地早些退出还了他,叫他把纸价上完了,若是那两个差人不要去十分难为他,他或者乘兴而来,兴尽而返,捏着鼻子捱一钟,也是肯的。只算计要赶尽杀绝,以致:兵家胜败全难料,卷土重来未可知。
第十一回 晁大嫂显魂附话 贪酷吏见鬼生疮
莫说人间没鬼神,鬼神自古人间有。鬼神不在半空中,鬼神只在浑身走。
身心与鬼相盛衰,鬼若纵横心自朽。若还信得自家心,那有鬼来开得口?
胆先虚,心自丑,所以鬼来相掣肘。既知鬼是自家心,便识祸非天降咎。
积善人家庆有余,作恶之人灾自陡。鬼打脖,神扯手,只为含冤无处剖。
我今试问世间人,这般报应人怕否?
那珍哥在禹明吾家躲了一个多月,回到家来,见打了得胜官司,又计氏在的时候,虽然就如那后来的周天子一般,那些强悍的诸侯毕竟也还有些拘束,今计氏死了,那珍哥就如没了王的蜜蜂一般,在家里喝神断鬼,骂家人媳妇、打丫头。卖他的那老鸨子都做了亲戚来往,人都称他做“老娘”。晁大舍略有触犯着他,便撒泼个不了,比那计氏初年降老公的法度更利害十倍。晁大舍比那起初怕计氏的光景更自不同。先年计氏与婆婆商量了要往紧隔壁娘娘庙里烧烧香,晁大舍也还敢说出两句话拦阻住了不得去,如今珍哥要游湖,合了伴就去游湖;要去游万仙山,就合了去游万仙山;要往十王殿去,呼呼的坐了晁大舍的大轿就去,没人拦得;也还常往鸨子家行走。
适值一个孔举人,原是晁家的亲戚,家里有了丧事。晁家既然计氏没了,便没有堂客去吊孝,也自罢休。那晓得珍哥一个,只因有了许多珠翠首饰,锦绣衣裳,无处去施展,要穿戴了去孔家吊孝。晁大舍便极口依随,收拾了大轿,拨了两个丫头,两个家人娘子。珍哥穿戴的甚是齐整,前呼后拥,到了孔家二门内,下了轿。司门的敲了两下鼓,孔举人娘子忙忙的接出来,认得是珍哥,便缩住了脚,不往前走。等珍哥走到跟前,往灵前行过了礼,孔举人娘子大落落待谢不谢的谢了一谢,也只得勉强让坐吃茶。
孔举人娘子道:“人报说晁大奶奶来了,叫我心里疑惑道:‘晁亲家是几时续娶了亲家婆?怎么就有了晁奶奶了?’原来可是你!没的是扶过堂屋了!我替晁亲家算计,还该另娶个正经亲家婆,亲家们好相处。”正说中间,只见又是两下鼓,报是堂客吊孝。孔举人娘子发放道:“看真着些,休得又是晁奶奶来了!”孔举人娘子虽口里说着,身子往外飞跑的迎接。吊过了孝,恭恭敬敬作谢,绝不似待那珍哥的礼数。让进待茶,却是萧乡宦的夫人合儿妇。穿戴的倒也大不如那珍哥,跟从的倒也甚是寥落。见了珍哥,彼此拜了几拜,问孔举人娘子道:“这一位是那一们亲家?虽是面善,这会想不起来了。”孔举人娘子道:“可道面善。这是晁亲家宠夫人。”萧夫人道:“呵,发变的我就不认得了!”到底那萧夫人老成,不似那孔举人娘子少年轻薄,随又与珍哥拜了两拜,说道:“可是喜你!”
让坐之间,珍哥的脸就如三月的花园,一搭青,一搭紫,一搭绿,一搭红,要别了起身。萧夫人道:“你没的是怪我么?怎的见我来了就去?”珍哥说:“家里事忙,改日再会罢。”孔举人娘子也没往外送他。倒又是萧夫人说:“还着个人往外送送儿。”孔举人娘子道:“家坐客,我不送罢。”另叫了一个助忙的老婆子分咐道:“你去送送晁家奶奶。”珍哥出去了。
萧夫人道:“出挑的比往时越发标致,我就不认的他了。想是扶了堂屋了。”孔举人娘子道:“晁亲家没正经!你老本本等等另娶个正经亲家婆,叫他出来随人情当家理纪的。留着他在家里提偶戏弄傀儡罢了,没的叫他出来做甚么!叫人家低了不是,高了不是。我等后晌合那司鼓的算帐!一片声是‘晁奶奶来了’,叫我说晁亲家几时续了弦?慌的我往外跑不迭的。见了可是他!我也没大理他。”萧夫人道:“司鼓的只见坐着这们大轿,跟随着这们些人,他知道是谁?人为咱家来,休管他贵贱,一例待了他去。这是为咱家老的们,没的为他哩!”
再说珍哥打扮的神仙一般,指望那孔家大大小小不知怎么相待,却己了个“齐胡子雌了一头灰”,夹着扶往家来了,黄着虎脸,撅着嘴,倒象那计家的苦主一般。揪拔了头面,卸剥了衣裳,长吁短气,怪恼。晁大舍并不知是甚么缘故,低三下四的相问。珍哥道:“人家身上不自在,‘怎么来’,‘怎么来’,絮叨个不了!想起来,做小老婆的低搭,还是干那旧营生俐亮!”
正没好气,兜着豆子炒,那个李成名的娘子一些眉眼高低不识,叫那晁住的娘子来问他量米做晌午饭。那晁住娘子是刘六刘七里革出来的婆娘,他肯去撩蜂吃螫,说道:“你不好问去?只是指使我!”那李成名娘子合该造化低,撞在他网里,夹着个簸箕,拿着个升,走到跟前,问珍姨晌午量米做饭。那珍哥二目圆睁,双眉倒竖,恨不得把那一万句的骂做成一句,把那李成名娘子骂的立刻化成了脓血,还象解不过他恨来的。骂道:“放你家那臭私窠子淫妇歪拉骨接万人的大开门驴子狗臭屁!什么‘珍姨’、‘假姨’!你待叫,就叫声‘奶奶’,你不待叫,夹着你狗屄嘴,窎远子去!什么是‘珍姨’!贼奴才!你家里有这们几个珍姨?常时还说有那死材私窠子哩,你胡叫乱叫的罢了,如今那死材私窠子已是没了,还是珍姨珍姨的!自家奴才淫妇拿着我不当人,怎么叫别人不鄙贱我?贼忘八!可说你把那肠子收拾的紧紧的,你纵着奴才淫妇们轻慢我,你待指望另寻老婆!可是孔家的那淡嘴私窠子的话么?只怕我搅乱的叫你九祖不得升天!别说你另要大老婆在我上头,只怕你娶小老婆在我下头我还不依哩!从今后,我不依你叫人叫我珍姨!我也不依把那死材私窠子停在正房哩,快叫人替我掀到后头厢房内丢着去!把那白绫帐子拿下来,我待做夹布子使哩!”一片声叫人掀那计氏棺材。
晁大舍道:“你且消停,这事也还没了哩!计老头子爷儿两个外边发的象酱声块一般,说要在巡道告状。他进御本,我不怕他,我只怕他有巡道这一状。他若下狠己你一下子,咱什么银钱是按的下来,什么分上是说的下来?就象包丞相似的待善哩!”珍哥道:“没那放屁!我打杀那私窠子来?抖出那私窠子,番尸简骨,若有伤,我己他偿命!若没有伤,我把那私窠子的骨拾烧成灰撒了!”又把自己的嘴上着实打了几个嘴巴,改了声音说道:“贼贱淫妇!你掀谁的材?你待把谁的骨拾烧成灰撒了?贼欺心淫妇!我倒说你那祸在眼底下近了,叫你自家作罢!我慢慢等着。忘八淫妇!你倒要掀我的材,烧我的骨拾,把我的帐子做夹布子使!”又刮刮的打了一顿嘴,把那嘴渐渐紫肿起来。
晁住媳妇道:“不好!这是大奶奶附下来了!你听,这那是珍姨的声音?这不通是大奶奶的声音么?咱都过来跪着!”珍哥道:“他嗔您叫他珍姨,你又叫他珍姨!淫妇不跪着,你替他跪着!替我打五十个嘴瓜!数着打!”珍哥果然走到下面,跪得直挺挺的,自己一,二,三,四,五,六……数着,自己把嘴每边打了二十五下,打得通是那猢狲屁股,尖尖的红将起来。
珍哥又道:“扌寻贼淫妇的毛!”果然自己一把一把将那头发大绺扌寻将下来。那些丫头媳妇跪了一地,与他磕头礼拜,只是求饶。珍哥道:“你这些欺心的奴才!‘晏公老儿下西洋,己身难保,’还敢替别人告饶!”那些丫头媳妇们捣的头澎澎的响,告道:“大奶奶,你活着为人,人心里的事,你或者还不知道;你如今死了为神,人心里谁有良心,谁没良心,大奶奶,你没得还不知道哩?自从大奶奶你不在了,俺们那个没替你老人家冤屈!谁敢欺心来!”
珍哥道:“老婆们别要强辩!怎么我的两个丫头落在你手哩,你大家赶温面,烙火烧吃,你己我那丫头稀米汤呵!李成名媳妇拾了我的冠子,为甚么叫你的孩子拿着当球踢?听了那淫妇的主意,连一口汤饭也不与我供养,奴才主子一样欺心!把那淫妇的衣裳剥了!”珍哥果然把自己的衣裳上身脱得精光,露出白皑皑的一身肉,两个饱饱的奶。那晁大舍在旁边看了,唬得瘫去了的一般。
珍哥又道:“贼淫妇!你有甚么廉耻!把裤子也剥了!”那些媳妇子们乱磕头祷告:“奶奶,只将就这条裤子罢!赤条条的跪在奶奶跟前,没的奶奶就好看么?”望着晁大舍道:“大爷,你还站着哩!快来跪着奶奶,大家替他告告!”珍哥正待脱裤,又自己道:“饶这淫妇不脱裤罢!”
晁大舍也直橛儿似的跪着说:“我那日误听了旁人的话,后来说得明白,我就罢了。你自己没有忍性,寻了无常。我使二三百两银子买板,使白绫做帐子,算计着实齐整发送你哩。”珍哥道:“我希罕你使白绫做帐子!叫人气不过,要拿下来做夹布子!你家里作恶,骂大骂小的罢了,他破口私长窠短的骂孔亲家婆,你听的下去,你就鼻子里的气儿没一声?你致死了我还没偿命,又使银子要栽派杀我的爹合我的哥!那日审官司的时节不是俺爷爷计会元央了直日功曹救护着,岂不被赃官一顿板子呼杀了?”
晁大舍只是磕头,说:“你既为神,只合这凡人们一般见识做甚?你请退了神,我与你念十日经,还使二百两银子买椁打灰隔坟,退己他老爷的地。我要再敢欺一点心儿,你就附着我。”珍哥道:“我为甚么附着你!有你正经的冤家,不久就来寻你,你能有几日好运哩!我合你做恶人!”
晁大舍道:“我合你夫妻一场,也有好来,你休合我一般见识。你还暗中保护着我,我好与你烧香拨火的。”珍哥道:“快烧纸,灌浆水,送到我中房里去!就是这奴才,不是欺心的极了,我也只等别人处置他,也不合他一般见识的!”烧了许多楮锭,泼了两瓢浆水,又到灵柩前烧香焚纸。自此一日两餐上供,再不敢怠慢,再也不敢要处置那计老的父子。
珍哥住了口,一头倒在地下,就如那中恶的一般,打得那脸与温元帅相似。也不曾与他穿衣裳,就抬到床上盖了被单,昏迷不省的睡去。直到那掌灯的时节,渐渐的省来,浑身就如捆绑了一月,打了几千的一般痛楚,那脸上胀痛得难受。日间的事一些也不记的,旁人一一与他学了,要了镜来,灯下照了一照,自己唬了一惊;虽是罢了,心里还有些昏迷,身子就如在半空中驾云的一般。差了人挨出门问杨古月要了一帖“安神宁志定魂汤”来吃了,次日还甚是狼狈。
再说伍小川、邵次湖把晁大舍一班男妇罚的银子,依了限,早早的完了。那两个姑子果然依了那县尹的话,沿门抄化,三两的,五两的,那些大人家奶奶布施个不了,除每人上了十两,加了二两五钱火耗,每人还剩二三十两入己,替那大尹念佛不尽的。
只是好坏计都父子八刀大纸,通共得六十两银子方可完事,总然计氏与了那几两银子,怎便好就拿出来使得?单要等晁大官退出地来卖了上官。晁大舍道:“大尹只断退地,不曾带断青苗。如今地内黄黑豆未收,等收了豆,十月内交地不迟。”千方百计勒扌肯。那伍小川两个受了晁大舍的嘱托,那凌辱作贱,一千个也形容不尽那衙役恶处!一日,又到了计家,计都父子俱恰不在,那伍小川就要把计巴拉的娘子拿出去见官监比。正在那里行凶,计巴拉到了,好央歹央,略略有些软意。计巴拉道:“晁家的银子定是完了。那两个姑子的银子一定也还未完。难道只我父子两个相欠?”
伍小川怒恨恨的从袜桶内拿出一个小书夹来,打开书夹,许多票内,拣出那张发落票来。一干人并那两个姑子的名下都打了“销讫”的字样,只有计都计巴拉的名字上不曾完纳。与计巴拉看了,说道:“若不是单单剩了你父子的,我为甚这等着极?完了事,难道就不是朋友亲戚了?”一边说,一边收起那个书夹,往袜桶里去放。谁想那书夹不曾放进袜内,虚放了一放,吊落地上了。计巴拉把布裙带子解开结,把肚凹了凹,往前走了一步,把布裙吊了,推在地下拾裙,把那书夹拾在袖内。伍小川还乔腔作怪的,约了三日去完银,若再迟延,定然禀了官,拿出家属去监比。送出伍小川去了,拿到自己房内,开了书夹看时,内里牌票不下一百多张,也有拿人的,也有发落的;又有一折拜帖纸,上面写道:“晁源一起拘齐,见在听审。”旁边朱笔写道:“再换叶子赤金六十两妆修圣像,即日送进领价。”
计巴拉道:“如何要换金子却写在这个帖纸上?”又想起那一日,在钱桌上换钱,晁住正在那钱桌上换金,“见我走到跟前,他便说:‘我转来讲话,你且打发钱。’我问那钱桌上的人:‘晁住在此作甚?’他说:‘有两数金子正在要换,讲价不对,想还要转来哩。’我问道:‘他换金子做甚么用?’他说道:‘那晓得做甚么用?只见他满城里寻金子,说得五六十两才够,又用得甚急。’谁想是干这个营生!伍圣道这两个狗入的也作贱的我们够了!今日失落了这些官票,且有些不自在哩!”又想道:“这伍圣道比邵强仁还凶恶哩,他一定知道是我拾了,回将来索要不得,定是用强搜简,若被他搜将出来,他赖我是打夺他的官票,事反不美。”看了一看,把眠床掀起一头,揭开了一个砖,掘了个洞,把这书夹放在内,依旧使砖砌好了,把床脚安在砖上,一些也看不出。刚刚收拾得完,只见伍小川同邵次湖又两个外差,伍小川的老婆、儿媳妇,两个出了嫁的女儿,风火一般赶将进来,伍小川把计巴拉两头碰得发昏,口说:“你推拾布裙,把我袜子割破,取了我的牌夹,你要好好还我!”一面叫他那些女将到计巴拉婆子身上,卧房里,没一处不搜到;外面将计巴拉浑身搜简,那里有一些影响?
计巴拉道:“这不是活活见鬼!你若刚才搜得出来,我只好死在你身上罢了!你既搜不出来,你却如何领了这许多人,不分里外,把妇人身上都仔细摸过?”拿了一面洗脸铜盆,把街门倒扣了,敲起盆来,喊道:“快手伍小川,领了男妇,白日抄没人家!”左右邻舍,远近街坊,走路的人,挤住了上千上万。计巴拉一一告诉。那些人说起县里马快就似活阎罗下界地一般,夹得嘴严严的走开去了。剩了不多几十个人,叫计巴拉开了门,大家进去,果然有十二三个男女作恶搜简。那些人那有个敢说他不该领了许多人,不分内外,往他卧房,又向他妇人身上搜的话?都不过委委曲曲的劝他罢了。
那伍小川在外面各处搜遍,只不曾番转地来。那伙婆娘在计巴拉婆子裤档内,胸前,腿内夹的一块布内,没有一处不摸到;床背后,席底下,箱中,柜中,梳匣中,连那睡鞋合那“陈妈妈”都番将出来,只没有甚么牌夹。自己也甚没颜面,燥不搭的,大家都去了。计巴拉道:“你这等上门凌辱人家,你莫说是武城的马快,就是武城县大爷,我也告你一状!”那伍小川、邵次湖虽也自知理亏,口里还强着麻犯了几句才去。计巴拉道:“想我若不把银子急急的上完了,合他说话也不响!”
那时正是景泰爷登极,下了覃恩,内外各官多有封赠,那珠子贵如药头一般,把那计氏交付的两条珠箍,到古董铺里与他估就了换数。谁知这样货好大行情,乱抢着要换。那陈古董除打了二三十两夹帐,计巴拉还得了七十六两银子。走到县前那马快房内,只见净悄悄一个人也没有,又走到库门口,刚刚只一个张库吏有那里静坐守库。计巴拉与他相唤了,说要交那罚的纸价。张库吏道:“只还得同了原差拿了票来,我照票内的数目收了,登了收簿,将你票上的名字榻了销讫的印。如今原差不来,我倒可以收得,只是欠没了凭据。”
计巴拉别了出来,那县里边也是冷冷落落的,从礼房门口经过,只见一个人一只手拿了一张黄表纸写的牒文,一只手拿了把钥匙在那里开门。原来那人是计巴拉的表弟方前山,应充礼房书手,让计巴拉到房坐下,问计巴拉来做甚事。计巴拉道:“我拿了银子来上纸价。”方前山道:“上过了不曾?”计巴拉说:“库吏因没有原差,所以不曾收得。”
方前山说:“这银子且等待几日,看看光景来上不迟。如今大爷生了发背大痈,病势利害得紧。昨日往鲁府里聘了个外科良医姓晏的来,那外科看了,说是‘天报冤业疮’,除非至诚祈祷,那下药是不中用的,也便留他不住,去了。外科悄悄的说:‘这个疮消不得,十日就烂出心肝五脏来哩。’我适才到了城隍庙叫崔道官写了疏头,送到衙内看过,要打七昼夜保安祈命醮哩。”
计巴拉道:“我一些也不闻得,是从几时病起的?”方前山道:“难道这事你不曾闻见么?就从问你们的官司那一日觉得就不好起,也还上了三四日堂,这四五日来倒动不得了。那日问时,我料的你与计姨夫每人至少得二十五板,后来他挝了挝签,凭计姨夫顶触了一顿,束住了手不打,把众人都诧异的极了。谁知有个缘故:他原来手去挝签的时节,看见一个穿红袍长须的人把他手往下按住;到了衙里,那个穿红袍的神道常常出见,使猪羊祭了,那神道临去,把他背上搭了一下,就觉的口苦身热,背上肿起碗大一块来。说那神道有二尺长须,左额角有一块黑痣。这是家人们悄悄传出来,他里边是瞒人,不叫外泄的。”
计巴拉道:“据这等说起来,这神道明明是我公公了,我的公公三花美髯,足长二尺,飘然就如神仙一般,左边额角上有钱大一块黑痣,但不知公公如何便这等显应?你为甚的料得他那一日要打我们哩?”方前山道:“难道这样事,你们又不晓得?那一日,我刚在衙门传桶边等稿,一个管家在传桶边往外张了一张,把我不知错认了是谁,叫我到跟前递出一个帖来,却是伍小川、邵次湖的禀帖,说:‘晁源一干人犯都齐到了,见在听审。’大凡是这样的禀帖传进去,定是有话说了。我接来朝了日头亮照看,那朱判的日子底下有‘五百’二字,旁边朱笔又写道:‘再换叶子赤金六十两妆修圣像。’这是嫌五百银子少,还要叫他添六十两赤金。晁家那半日内把城中金都换遍了,轰动的谁是不知道的!”计巴拉道:“那个帖子怎样了?”方前山道:“我恰好出来,撞见了伍小川,把与他了。他既受了他的厚贿,说甚么不打你们?他那日又在皂隶手里大大的使了钱,嘱托他重重加刑。若不是计爷暗中保护,你们不死,也定要去层皮的!”
计巴拉道:“贤弟,你既晓得这等详细,如何不透些信息与我,叫我们也准备一准备!不枉了是我们兄弟一场!”方前山道:“表兄,你凡事推不晓得!你有我这个表弟,你又不晓得;我在礼房,你又不晓得;适间不是我唤你,你到如今还不晓得有你这个表弟哩!我却往何处寻你说信?”计巴拉问说:“伍小川、邵次湖这三四日不曾到我家来作贱,不知是何缘故?”方前山说:“如今那个伍小川、邵次湖还敢在外行走?那些行时道的马快如今躲得个寂静,恐怕那许多的仇家要报怨倒赃哩!”
两个正说得热闹,只见衙内传出两三张白头票来:一张是叫工房到各板店要寻极好的杉板;一张是叫买平机白布二百匹,白梭布二百匹;一张是要白绫子十匹。又叫礼房快送进牒文去看,明早起建道场:头一日是本官亲属主醮行香;第二日是乡宦举贡;第三日是阖学师生;第四日是六房吏书;第五日是皂快一切衙役;第六日是城内四关厢各行户;第七日是向上百姓们。那第七日百姓们也不下有二三千人,倒也亏不尽那个署捕的候缺仓官,差了阖捕衙的皂快,抗了牌,持了票,不出来的,要拿了去打;所以只得三分的,五分的,也攒了有好几十两银子。那仓官与皂快分过了,剩了五六两,与了那些道士做了本日的斋钱。
计巴拉到了家,与老计一一告诉了,方晓得里边有这许多的原委,同计巴拉即时买了纸锭,办了羹饭,叩谢他父亲计会元暗中的保护。那伍小川、邵次湖也从此再不来上门作贱。后来这六七十两纸价大亏了那个礼房表弟的济,不曾丢在水里。
又过了两三日,果然衙里传出来:那个武城县循良至清至公的个父母果然应了晏外科的口,烂的有钵头大,半尺深,心肝五脏都流将出来。那些忤作行收敛也收敛不得,只得剥了个羊皮,囫囵贴在那疮口上,四边连皮连肉的细细缝了,方才装入材内。过了五七,追荐了许多的道场,起了勘合,同家眷扶柩回家。那大尹原籍直隶蓟州人,行到永平府地方,刚刚遇着也先拥了正统爷入犯,将一节骡驮马载车运人抬的许多细软劫了个“惟精惟一”,不曾剩一毫人欲之私。幸得人口藏躲得快,所以到都保全,不曾伤损了一个。亏不尽那卢龙知县是他乡里,把灵柩浮葬了,将家眷一个个从城下拔将进去,送在个行司内住了,等也先出了口,备了行李,打发得回蓟州去。这正是:
恶人自有恶人磨,窃盗劫来强盗打。可知天算胜人谋,万事塞翁得失马。
第十二回 李观察巡行收状 褚推官执法翻招
太平时,国运盛。天地清,时令正。风雨调,氛净。文官廉,武将劲。
吏不贪,民少病。黜奸邪,举德行。士亨修,臣谏诤。杜苞苴,绝奔竞。
塞居间,严借倩。恶人藏,善者庆。剪强梁,剔豪横。起春台,平陷阱。
此等官,真可敬。社稷主,斯民命。岂龚黄?真孔孟。岘山碑,甘棠颂。
罄山筠,书德政。告皇天,祝神圣。进勋阶,繁子姓。世枢衡,代揆柄。
万斯年,永无竟。
却说那正统爷原是个有道的圣人,旰食宵衣,励精图治,何难措置太平?外面况且有了于忠肃这样巡抚,里面那三杨阁老,都是贤相;又有一个圣德的太后。这恰似千载奇逢的一般!只是当不起一个内官王振擅权作恶,挫折的那些内外百官,那一个不奴颜婢膝的,把那士气丧尽!虽是这等说,那被他劫得动的,毕竟不是那刚硬的气骨,就如那“银样蜡枪头”一般,非不明晃晃的也好看,若遇着硬去处,略略触他触儿,不觉就拳成一块了。你看那金刚钻这样一件小小的东西,凭他什么硬物,钻得飕飕的响。
那时山东东昌府有一个临清道,是个按察司佥事官衔,姓李,名纯治,河南中牟县人,庚辰进士。初任做知县的时节,遇着那好百姓便爱如儿子一般;有那等守学规有道理的秀才,敬如师友一般;若是那一样歪秀才、顽百姓,他却也不肯松饶轻放。乡宦中有为地方公事兴利除害的,坐在寅宾馆内与他终日讲论也不觉倦怠。若是乡宦的子弟族亲,家人伙计,倚了本官的势力,外面生事作恶的,休想他看些体面,宽容过去罢了。又有来通书启,说分上的,他却绝没有成心,只当是没有分上的一般,是的还他个是,非的还他个非。就是把那个有不是的人尽法处了,那人也是甘心不怨的。
他又不论甚么“二六”“三八”的告期,也不避什么准多准少的小节,有状就准,准了就在原状上批了,交付原告自拘,也不挂号比件。有肯私下和了的,连状也不须来缴,话也不消来回;有那不肯和息,必定要来见官的,也不论甚么早堂晚堂,也不论甚么投文挂起数,也不拘在衙门,在公所,在酒席上,随到随审。该劝解的,用言语与他们剖断一番;有十分理屈的,酌量打他几下,又不问罪,又不罚纸,当时赶了出去。
但是那京边起存的钱粮明白每两要三分火耗。他说道:“一个县官自己要吃用,要交际上司,要取无碍官银,过往上司使客要下程小饭。我若把你们县里的银子拿到家里买田起屋,这样柳盗跖的事,我决不做他。你若要我卖了自己的地,变了自己的产,拿来使在你县里,我却不做这样陈仲子的勾当。”
他衙内衣食费用却又甚是俭省。不要说是地方上的物力过于暴殄,所得些火耗,除了公费,用不尽的,拣那民间至贱卖不出去的粮食,买米上仓,等那青黄不节的时节,有那穷百姓来借的,都借了与他。那县里民间俗规:借取粮食,俱是十分行利,官借却只要五分。有那借了果然还不起的,又有死了的,通融折算将来,也实有三分利息。不上二三年,积得那仓里真是陈陈相因,作每月赎谷,给孤贫,给囚粮,助贫穷冠婚丧祭,都在这里边取用。大略他行的美政不止于此,就生出一百副口来也说不尽。难道撇了正传,只管说这个不成?
这样一个知县,其实教他进两衙门里边,断然是替朝廷兴得利,除得害,拿定是个朝阳鸣凤。但这等倔强的人,那个肯教他做科道?一堂和尚,叫你这个俗人在里边咬群!但又是个甲科,又不好挤他下水,只得升了他个礼部主事,印了脚步行去,升了郎中。据了他的学识,与他个学道,绰绰然做得过去,却不肯把学道与他,偏与他一个巡道。五年的部俸,连个少参也不肯把与,单单与了佥宪。
这东昌巡道衙门住扎临清。因临清是马头所在,有那班油光水滑的光棍,真是天高皇帝远,晓得怕些甚么,奸盗豪横,无日无天。兼那势宦强梁,欺暴孤弱,那善良也甚是难过的紧。自从他到了任,穿了豸服,束了花银带,拖了印绶,冷铁了面孔,说什么是张纲!又什么是温造!倒恰似包龙图一般。出了告示,再三劝人自新。只除了歇案的人命强盗,其外杂犯,在他到任以前的,俱免追论;但他到任以后,再有武断暴横的,十个倒有九个不得漏网。那一个漏网的毕竟是恶还不甚。他又不时戴了顶巾,骑了匹骡子,跟了一两个人,在那巡属十八州县里边不歇的私行,制伏得那些州县也不敢十分放肆。
那武城大尹,一来恃了甲科,二来也是死期将到,作的恶一日狠如一日。这巡道来稽察他,也一日密如一日了。那一日,闻得那大尹死了,恐怕那些虎狼衙役都逃散了,不发牌,也不发飞票,三不知,带了二三十名兵快,巡到武城县来,也不进察院,一直径进县堂上坐下,击了三下堂鼓。那些六房衙役渐渐齐拢来。要出卯簿,逐项点了一遍,不相干的人,点过,叫他在东边站;有话说的,叫他在西边站。也多有不到的,将那没有过犯的也不叫来销卯,便即罢了。拣那有话说不到的,差兵快同捕衙番役立刻擒来,分别各重责四五十板不等。那伍小川、邵次湖躲得最是严密。但这巡道法度严的紧,谁敢拿性命去做人情?不一时,也都拿到了。每人也是五十,交付捕官,发下牢固监候,听另牌提审,不许死,又不许放松。把那东边站的教诲了一番,发放开去,然后回了察院,出了一大张告示:
分巡兵备道为剪除衙虎、以泄民恨事:照得武城县官贪赃乱台,峻
罚虐民,人怨已深,神恫既极。半道已经揭板两台,正在参究;不谓恶
贯满盈,天殛其魄。虽豺狼已死,而假威煽恶之群凶,法当锄剪。除已
经本道面拿监禁外,所有被其茶毒之家,据实赴道陈告。既死之灰,断
不使其复灼;在柙之虎,无须虑其反噬,以失报复之机,甘抱终身之辱。
特示。
那告状的,挨挨挤挤,不下数百余张。那计巴拉也写了一张格眼,随了牌进去,将状沓在桌上,走到丹墀下听候点名。那巡道看计巴拉的状上写道:
告状人计奇策,年三十五岁,东昌府武城县人。告为人命事:策妹
幼嫁晁源为妻,听信娼妾珍哥合谋诬捏奸情,将妹立逼自缢。虎役伍圣
道、邵强仁过付枉赃银七百余两,黄金六十两,买免珍哥不令出官,妹
命无抵;红票证。乞亲提审,或批理刑褚青天究解。上告计开被告:珍
哥、晁源、小夏景、伍圣道、邵强仁、小柳青。干证:高氏、海会、郭
姑子。
巡道看完了状,问道:“这七百两银子,六十两金子,是过付与谁?”计巴拉道:“小的也不知过付与谁。只有他亲笔禀帖朱笔为证。”递上与巡道看。巡道看说:“那七百两银子有甚凭据?”计巴拉道:“在那朱票日子底下暗有脚线。”巡道照见了“五百”二字。巡道沉吟了一会,点头道:“你状上如何说是七百?”计巴拉道:“这五百是过送的,那二百是伍小川、邵次湖背工。”巡道叹息了两声,说:“什么!有这样事!”又问:“你那妹子一定奸情是真不然,因甚自缢?”计巴拉道:“若在妹子奸情是实,死有余辜,因甚行这般重贿买求?小的告做证见的海会是个连毛的道姑,郭姑子是尼姑,常在妹子家走动。珍哥诬说那海会是道士,郭姑子是和尚,说妹子与和尚道士通奸,迫勒妹夫晁源逼妹子自尽了。”巡道吩咐在刑厅伺候。次日,将状批发下去。计巴拉往东昌刑厅递了投状。
刑厅姓褚,四川人,新科进士,甚是少年,又是一个强项好官,尽可与那巡道做得副手。看了投词,问了些话,大略与巡道问得相似,计巴拉也就似回巡道的话一般回了。刑厅分付,叫:“不必回去。我速替你结词。”差人下武城县守提一干人犯,务拿珍哥出官。状上有名犯证不许漏脱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