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缘传 - 第 3 页/共 41 页

那肯团团转?只会贴天飞。 ——右调《临江仙》 痴人爱野鸡,野鸡毛羽好,得隙想飞腾,稻粱饲不饱。 家鸡蠢夯材,守人相到老,终夜不贪眠,五更能报晓。 野鸡毛好如鲜花,自古冶容多破家。家鸡打鸣好起早,兀坐深闺只绩麻。 晁书二人得了喜信,收拾了行李,将带来的二百两路费银内留下五十两与胡旦在京搅缠,辞谢了苏绵衣,雇了长骡,合了同伴回南去讫。 却说二月十九日是白衣菩萨圣诞,珍哥调养的渐觉好些,做了两双鞋、买了香烛纸马,要打发晁住媳妇往庙里去烧香。正待出门,只见外面一片喧嚷。晁大舍方在梳头,合珍哥都唬了一跳。家人传进说:“还是那年报喜的七八个人,来报老爷升了北通州知州。”晁大舍不胜喜欢,又忽想:“怪道公公两次托梦叫我往北去投奔爹娘!我想爹娘见在南边,却如何只说北去?原来公公已预先知道了。”晁大舍出去,见了报喜众人,差人往铺中买了八匹大桃红拣布与众人挂红,送在东院书房内安歇。次日,摆酒款待,封出一百两喜钱,众人嫌少,渐次又添了五十两,都欢喜,打发散了。众亲朋络绎不绝,都来贺喜。晁大舍只是不敢送出大门。 接说晁知县那里,晁书二人尚未到家,报喜的已先到了十日,见了刊报,送在寺内安歇,也发付的众人心满意足。打叠申文书,造交代册籍,辞院道,写了两只官座船,择四月初一日离任,不到家,一直往通州上任。也果然兑了一千两银子与梁生,教梁生辞了班里众人,同在船上进京。 晁知县起身之日,倒是那几家乡宦举人送赆送行,倒也还成了礼数。那华亭两学秀才,四乡百姓,恨晁大尹如蛇蝎一般,恨不得去了打个醋坛的光景。那两学也并不见举甚么帐词,百姓们也不见说有“脱靴遗爱”的旧规。那些乡绅们说道:“这个晁父母不说自己在士民上刻毒,不知的只说华亭风俗不厚。我们大家做个帐词,教我们各家的子弟为首,写了通学的名字,央教官领了送去;再备个彩亭,寻双靴,也叫我们众家佃户庄客,假妆了百姓,与他脱脱靴。”算记停当,至日,撮弄着打发上船去了。合县士民也有买三牲还愿也,也有合分资做庆贺道场的,也有烧素纸的,也有果然打醋坛的,也有只是念佛的,也有念佛中带咒骂的。 这晁大尹去后,倒也甚是风光,一路顺风顺水。五月端午前,到了济宁,老早就泊了船,要上岸买二三十斤胭脂,带到任上送礼;又要差人先到家里报知。 这一夜晁大尹方才睡去,只见他的父亲走进舱来,说道:“源儿近来甚是作孽,凭空领了娼妇打围,把个妖狐射杀,被他两次报仇,都是我救护住了,不致伤生。只怕你父子们的运气退动,终不能脱他的手。你可拘束了他,同到任去,一来远避他乡,二来帝都所在,那妖魂也不敢随去。”晁大尹醒来,却是一梦,唤醒夫人。夫人道:“我正与公公说话,你却将我唤醒。”二人说起梦来,都是一样,也甚是诧异一番。早起写了一封书与大舍,内说:“武城虽是河边,我久客乍归,亲朋往来,就要耽阁费事;因此不到家中,只顺路到坟上祭祭祖,焚了黄,事完,仍即回到船上。”又说:“公公托梦,甚是奇怪,且是我与你母亲同梦一般。你可急急收拾,同了媳妇计氏随往任中,乘便也好求干功名,不可有误!” 谁知晁大舍弃舍了计氏,用八百两取了珍哥,瞒得两个老浑帐一些不知。虽不住的有家人来往,那家人寻思,服事老主人的日短,伏事小主人的日长,那个敢说?如今书上要同计氏随任,如何支吾?晁大舍随即收拾了铺盖,雇了八名轿夫,坐了前晌京中买来的大轿,带了《金刚经》,跟了六七个家人,贴河迎将上去。走了两三日,迎见了船,见了爹娘,说不了家长里短;又说计氏小产了,不能动履,目下且不能同去,只得爹娘先行,待计氏将息好了,另去不迟。 晁大舍与爹娘同在船上,走了几日,到了武城地方,祭了祖,焚过了黄,晁大尹方知雍山庄上被人放火烧得精光,也去了万把粮食等物,嗟叹了一回,开了船向北而行。晁大舍又送了两站,说定待计氏稍有起色,或是坐船,或是起旱,即往任上不题。 晁大舍回到家中,对珍哥说道:“爹娘闻知娶你过门,甚是欢喜,要即时搬你上船,同往任内,因我说你小产未起,所以只得迟迟。待你一好,咱也都要行了。” 到了五月尽头,过了三伏,晁大舍拣了七月初七日从陆路起身,预先雇骡子,雇轿夫,收拾行李停当,只等至日起身。初五日午后,计氏领了四五个养娘走到前边厅内,将公公买与他的那顶轿,带轿围,带扶手,拉的拉,拽的拽,抬到自己后边去了,口里说道:“这是公公买与我的,那个贱骨头奴才敢坐!谁敢出来说话,我将轿打得粉碎,再与拚命不迟!”家人报与晁大舍知道。珍哥气得目瞪口呆,做声不出。晁大舍道:“丢丑罢了!我看没有了这顶轿,看咱去的成去不成!我偏要另买一顶,比这强一万倍子的哩!”果然用了二十八两银子问乡宦家回了一顶全副大轿来。珍哥方才欢喜。晁大舍叫人与计氏说道:“适间用了五十两银子买了轿来,甚是齐整,叫你去看看。”计氏望着那养娘,稠稠的唾沫猛割丁向脸上哕一口,道:“精扯淡!那怕你五千两买轿!累着我腿疼,却叫我去看看!你只不动我的这顶破轿,就是五万两也不干我事!”哕的那养娘一溜风跑了。 到初七日,收拾了当,交付看家的明白了,大家起身往北前进。一路早行晚住,到了北京。谁想晁大舍且不敢便叫珍哥竟到任内,要慢慢的油嘴滑舌编得爹娘允了,方好进去,随在沙窝门内,每月三两银赁了一所半大不小的房子,置买了一切器皿煤米等物,停停当当,将珍哥留住里面。跟去的养娘俱留在京中,又留下晁住两口子服侍珍哥。自己还在京中住了两日,方才带了几个家人自到通州任内,说计氏小产,病只管不得好,恐爹娘盼望,所以自己先来了。晁夫人甚是怨帐,说道:“家门口守着河路,上了船直到衙门口,如何不带他同来,丢他在家?谁是他着己的人,肯用心服事?亏你也下得狠心!况且京里有好太医,也好调理。”他埋怨儿子不了,又要差人回去央计亲家送女儿来。晁大舍也暂时支吾过了。 七月二十四日,晁大舍道:“明日二十五日是城隍庙集。我要到庙上走走,就买些甚么东西,也要各处看看,得住几日回来。”晁老依允,与了他六七十两银子,要拨两名快手跟随。晁大舍道:“这么许多家人,要那快手何用?”拨了八名夫,坐了轿,进了沙窝门珍哥宅内住了,对珍哥道:“幸得你没进去!衙门窄鳖鳖的,屁股也吊不转的,屙屎溺尿的去处也没有。咱住惯了宽房大屋,这们促织匣内,不二日就鳖死了!亏我有主意,没即时同你进去。若是进去了,衙门规矩,就便不出来了,那时才是小珍子作难哩!”珍哥却也就被哄过了。到二十五日,端了一扶手银子,果然到了庙上,买了些没要紧的东西,回到京中宅子,住了七八日,别了珍哥,仍回通州去了。 却说那个晁住原不是从小使久的,做过门子,当过兵,约二十四五岁年纪,紫膛色的一个胖壮小伙子,是老晁选了官以后,央一个朋友送来投充的。晁大舍喜他伶俐,凡百托他,一向叫伎者、定戏子、出入银钱、掌管礼物,都是他一人支管。珍哥做戏子的时节,晁住整日斗牙磕他嘴不了。临买他的时,讲价钱、打夹帐,都是他的首尾。两个也可谓“倾盖如故”的极了。这个昏大官人偏偏叫他在京守着一伙团脐过日。那晁住媳妇就合珍哥一个鼻孔出气,也没有这等心意相投。晁住夫妇渐渐衣服鞋袜也便华丽得忒不相了,以致那闺门中的琐碎事体叫人说不出口,那个昏大官人就象耳聋眼瞎的一般。也不十分回避大官人了,只是那旁人的口碑说得匙箸都捞不起来的。那个晁住受了晁大官人这等厚恩,怎样报得起?所以狠命苦挣了些钱,买了一顶翠绿鹦哥色的万字头巾,还恐不十分齐整,又到金箔胡同买了甘帖升底金,送到东江米巷销金铺内,销得转枝莲,煞也好看,把与晁大官人戴。 那晁大官人其实有了这顶好头巾戴上,倒也该罢了,他却辜负了晁住的一片好心,又要另戴一顶什么上舍头巾。合他父亲说了,要起文书,打通状,援例入监。果然依了他,部里递了援例呈子,弄神弄鬼,做了个附学名声。又援引京官事例,减了二三十两,费不到三百两银子,就也纳完了。寻了同乡京官的保结,也不消原籍行查,择了好日入监,参见了司业祭酒,拨了厢,拜了典簿助教等官,每日也随行逐队的,一般戴了儒巾,穿了举人的圆领,系了丈把长天青绦子,粉底皂靴,夹在队里,升堂画卯。但只是: 平生未读书,那识之乎字?蓝袍冉冉入宫墙,自觉真惶愧! 刚入大成宫,孔孟都回避。争前问道是何人?因甚轻来至? ——右调《卜算子》 晁大舍每日托了坐监为名,却常在京居住,一切日用盘缴,三头两日俱是通州差人送来,近日又搭识了一个监门前住的私窠子,与他使钱犯好,推说监中宿班,整几夜不回下处。幸得珍哥甚不寂寞,正喜他在外边宿监,他却好在家里“宿监”,所以绝不来管他。 住过了十二月二十日以后,晁老着人来说道:“就是小学生上学,先生也该放学了。如何年节到了,还在京中做甚?”晁大舍道:“你先回,上复老爷,我爽利赶了二十五日庙上买些物事,方可回去。”那人去了。 自此以后,煞实与珍哥置办年节,自头上以至脚下,自口里以至肚中,无一不备。又到庙上与珍哥换了四两雪白大珠,又买了些玉花玉结之类,又买了几套洒线衣裳,又买了一匹大红万寿宫锦。那日庙上卖着两件奇异的活宝,围住了许多人看,只出不起价钱。晁大舍也着人拨开了众人,才入里面去看,只见一个金漆大大的方笼,笼内贴一边安了一张小小朱红漆几桌,桌上一小本磁青纸泥金写的《般若心经》,桌上一个拱线镶边玄色心的芦花垫,垫上坐着一个大红长毛的肥胖狮子猫,那猫吃的饱饱的,闭着眼,朝着那本经睡着打呼卢。那卖猫的人说道:“这猫是西竺国如来菩萨家的,只因他不守佛戒,把一个偷琉璃灯油的老鼠咬杀了如来恼他,要他与那老鼠偿命。亏不尽那八金刚四菩萨合那十八位罗汉与他再三讨饶,方才赦了他性命,叫西洋国进贡的人捎到中华,罚他与凡人喂养,待五十年方取他回去。你细听来,他却不是打呼卢,他是念佛,一句句念道‘观自在菩萨’不住。他说观音大士是救苦难的,要指望观音老母救他回西天去哩。” 晁大舍侧着耳朵听,真真是象念经的一般,说道:“真真奇怪!这一身大红长毛已是世间希奇古怪了,如何又会念经?但那西番原来的人今在何处?我们也见他一见,问个详细。”卖猫人说道:“那西番人进完了贡,等不得卖这猫,我与了他二百五十两银子顿下,打发那番人回去了。”晁大舍吃了一惊,道:“怎便要这许多银子?可有甚么好处?”那人道:“你看爷说的是甚么话!若是没有好处,拿三四十个钱,放着极好有名色的猫儿不买,却拿着二三百两银子买他?这猫逼鼠是不必说的,但有这猫的去处,周围十里之内,老鼠去的远远的,要个老鼠星儿看看也是没有的。把卖老鼠药的只急的干跳,饿的那口臭牙黄的!这都不为希罕。若有人家养活着这佛猫,有多少天神天将都护卫着哩。凭你甚么妖精鬼怪、狐狸猿猴,成了多大气候,闻着点气儿,死不迭的。说起那张天师来,只干生气罢了。昨日翰林院门口一家子的个女儿,叫一个狐狸精缠的堪堪待死的火势,请了天坛里两个有名的法师去捉他,差一点儿没叫那狐狸精治造了个臭死。后来贴了张天师亲笔画的符,到了黑夜,那符希流刷拉的怪响,只说是那狐精被天师的符捉住了。谁想不是价,可是那符动弹。见人去看他,那符口吐人言,说道:‘那狐狸精在屋门外头坐着哩,我这泡尿鳖的慌,不敢出去溺。’第二日清早,我滴溜着这猫往市上来,打那里经过,正一大些人围着讲话哩。教我也站下听听,说的就是这个。谁想那狐狸精不晓的这猫在外边,往外一跑,看见了这猫,‘抓’的一声,见了本像,死在当场。那家子请我到家,齐整请了我一席酒,谢了我五两银。我把那狐狸剥了皮,硝的熟,做了一条风领。我戴的就是。” 众人倒仔细听他说了半日。一人道:“这是笑话儿!是打趣张天师符不灵的话!”卖猫人绷着脸说道:“怎么是笑话?见在翰林院对门子住,是翰林院承差家,有招对的话。”晁大舍听见逼邪,狐精害怕,便有好几分要买的光景,问道:“咱长话短说,真也罢,假也罢,你说实要多少银?我买你的。”那人道:“你看爷说的话!我不图实卖,冷风淘热气的,图卖凉姜哩!年下来人,该人许多帐,全靠着这个猫。就是前日买这猫,难道二百五十两银子都是我自己的不成?也还问人揭借了一半添上,才买了。如今这一家货又急忙卖不出去,人家又来讨钱,差不多赚三四个银就发脱了。本等要三百两,让爷十两,只已二百九十两罢。”晁大舍道:“瞎话!成不的!与你冰光细丝二十九两,天平兑己,你卖不卖,任凭主张。”那人道:“好爷!你老人家就从苏州来,可也一半里头,也还我一半,倒见十抽一起来!”晁大舍道:“再添你三两,共三十二两,你可也卖了?”那人道:“我只是这年下着急,没银子使,若捱过了年,我留着这猫与人拘邪捉鬼,倒撰他无数的钱。” 晁大舍又听了“拘邪捉鬼”四个字,那里肯打脱?添到三十五、三十八、四十、四十五,那人只是不卖。他那一路上的人恐怕晁大舍使性子,又恐怕旁边人有不帮衬的,打破头屑、做张做智的圆成着,做了五十两银子,卖了。晁大舍从扶手内拿出一锭大银来,递与那人,那人说:“这银虽是一锭元宝,不知够五十两不够?咱们寻个去处兑兑去。”那个圆成的人道:“你就没个眼色!这们一位忠诚的爷,难道哄你不成?就差的一二两银子,也没便宜了别人。”一家拿着猎,一家拿着银子,欢天喜地的散了。那人临去,还趴在地下与那猫磕了两个头,说道:“我的佛爷!弟子不是一万分着急,也不肯舍了你。” 晁大舍正待走,只见又一个卖鹦哥的人唤道:“请爷回来看看我的鹦哥,照顾了罢。我也是年下着急,要打发人家帐哩。”晁大舍站住看了一看,说道:“我家里有好几个哩,不买他。”那人道:“鹦哥,爷不肯买你哩。你不自己央央爷,我没有豆子养活你哩。”那鹦哥果然晾了晾翅,说道:“爷不买,谁敢买?”说得真真的与人言无异。晁大舍喜的抓耳挠腮的道:“真是不到两京虚了眼!怎么人世间有这们希奇物件!”晁大舍问道:“你可实要多少银子?”那人说道:“这比不的那猫能拘捉邪怪的值的钱多,这不过教道的工夫钱。富贵爷们买了家去,当个丫头小厮传话儿罢了,能敢要多少?爷心爱,多赏几两;心里不甚爱,少赏几两。我脱不了是皇城里边鹦哥儿的教师,有数的六个月就要教会一群,也就带出三四个来。爷如今只赏小的三十两银子罢,捎了家里顽去。”晁大舍说:“与你十二两银子罢。”那人不肯卖。晁大舍走了一走,那人拿出一把绿豆来,说道:“爷去了,不买你,只是饿死了!”那鹦哥晾着翅,连叫道:“爷不买,谁敢买?爷不买,谁敢买?”晁大舍回头道:“可实作怪!就多使二两银子,也不亏人。”一面开了扶手,取出十两一封,五两一封,递与那人。那人把银解开包看了,道:“这十五两,爷赏的不太少些?罢!罢!我看爷也是个不耐烦的,卖与爷去。” 一边交割了,晁大舍上了马,家人们都雇了驴子,一溜烟往下处行走。拿到珍哥面前,就如那外国进了宝来一般,珍哥佯佯不采的不理;又拿出买的衣服、锦缎合那珠子、玉花,珍哥倒把玩个不了。晁大舍道:“村孩子!放着两件活宝贝不看,拿着那两个珠子摆划!”珍哥道:“一个混帐狮猫合个鹦哥子,活宝!倒是狗宝哩!”晁大舍道:“村孩子!你家里有这们几个混帐狮猫合这们会说话的鹦哥?”珍哥说:“咄,你见什么来!”晁大舍道:“你只强!休说别的,天下有这们大狮猫?这没有十五六斤沉么?”珍哥道:“你见甚么来!北京城里大似狗的猫,小似猫的狗,不知多少哩!”晁大舍道:“咱那里鹦哥尽多,见有这们会说话的来?珍哥说:“他怎么这一会子没见说话?”晁大舍道:“鹦哥,你说话与奶奶听,我与你豆子吃。”那鹦哥果然真真的说道:“爷不买,谁敢买?”珍哥道:“果然说的话真。”道:“鹦哥,你再说句话,我与你豆儿吃。”那鹦哥又说:“爷不买,谁敢买?”珍哥看着晁大舍大笑道:“我的傻哥儿!吃了人的亏了!你再叫他会说第二句话么?”晁大舍又道:“鹦哥,猫来了!”连叫了数声。那鹦哥也连说数声“爷不买,谁敢买?”珍哥瞅了晁大舍一眼,说道:“傻孙!买这夯杭子做什么?留着这几钱银子,年下买瓜子嗑也是好的。瞎头子丢了钱!”晁大舍道:“几钱银!这是十五两银子哩!”珍哥嗤了一声道:“十五两银子,极少也买四十个!”问晁住道:“是实使了几钱银子?”晁住道:“实是十五两银子,少他一分哩!”珍哥道:“呸!傻忘……”就缩住了口没骂出来。又问:“这猫是几钱银子?”晁住道:“这猫是那一锭元宝买的。” 珍哥道:“你爷儿们不知捣的是那里鬼!”晁住道:“没的这猫也着人哄不成?咱这里的猫,从几时有红的来?从几时会念经来?”珍哥道:“红的!还有绿的、蓝的、青的、紫的哩!脱不了是颜色染的,没的是天生的不成?”晁大舍道:“我的强娘娘!知不到什么,少要梆梆!你拿指头瞧着唾沫,捻捻试试,看落色不落色?”珍哥道:“谁家茜草茜的也会落色来?没的毡条、羯子、缨子都落色罢?”晁大舍道:“瞎话!一个活东西,怎么茜?”珍哥道:“人家老头子拿着乌须,没的是死了才乌?你曾见俺家里那个白狮猫来?原起不是个红猫来,比这还红的鲜明哩!”晁大舍道:“如今怎么就白了?”珍哥道:“到春里退了毛就白了。”晁大舍挣了一会,望着晁住道:“咱别要吃了他的亏!”又道:“只是会念经,没的不跷蹊?”珍哥道:“你叫他念卷经咱听。”晁大舍向他脖子下挠了几挠,那猫眯风着眼,呼卢呼卢的起来。晁大舍喜的道:“你听!你听!念的真真的‘观自在菩萨’!‘观自在菩萨’!珍哥道:“我也没有那好笑的。这经谁家的猫不会念?丫头,你拿咱家小玳瑁来!”丫头将一个玳瑁猫捧到。珍哥搂在怀里,也替他脖子底下挠了几把,那玳瑁也眯风了眼,也念起“观自在菩萨”来了。珍哥道:“你听!你那猫值五十两,我这小玳瑁就值六十两!脱不了猫都是这等打呼卢,就是念经不念经哩?!北京城不着这们傻孩子,叫那光棍饿杀罢!”与了晁大舍个闭气,晁住也没颜落色的走得去了。 晁大舍说:“脱不了也没使了咱的钱,咱开爹的帐,说这猫常能避鼠,留着当个寻常猫养活,叫他拿老鼠。”叫丫头挝了些绿豆,放在鹦哥罐里。鹦哥见了丫头挝着豆子,飞着连声叫唤“爷不买,谁敢买?”珍哥道:“好鹦哥!极会说话!”又叫丫头将猫笼内红漆几桌合那泥金《心经》取得出来,拌了一碗饭送到笼内。那猫吃不了,还剩了一半在内。正是:贪夫再得儿孙好,天下应无悖出财!再听下回接道。 第七回 老夫人爱子纳娼 大官人弃亲避难 抛子多年,路远三千,倚闾人赢得衰颜。今才聚首,又为人牵。寸心 悬,相撮合,免留连。 昏辰未定,羽书猝至,猛烽烟阵鼓遥阗。说无 官守,那管忠贤?杜鹃合伴,将野鹜,弃亲还。 ——右调《行香子》 晁大舍与珍哥乱闹了一会,丫头在里间,将小矮桌安在热炕上,摆上饭来正吃着。一个丫头慌张张跑来,说道:“好几个老鼠巴着那红猫的笼子偷饭吃哩!”晁大舍道:“瞎话!那猫怎么样?”丫头道:“那猫不怎么样,塌趿着眼睡觉。”珍哥道:“脚底下老鼠,佛猫不计较。若是十里远的老鼠就死了!”又笑着道:“我当时也拿着这红猫当天生的来!那前年到了蒋皇亲家,就是看见了俺那个白狮猫跑了来,映着日头,就是血点般红,希诧的极了!蒋太太笑道:‘你希诧这红猫哩?’蒋太太也哄我,说是外国进的,我可不就信了。后来见了他家姨们,我悄悄的问他。那姨们说:‘太太哄你哩!是茜的颜色。你不信,往后头亭子看去,一大群哩!’那周姨说:‘你到我后来看来。’及至走到亭子上,可不一大群?够十二三个,红的,绿的,天监的,月白的,紫的,映着日头怪好看。我说:‘周姨,你己我个红的顽。’周姨说:‘你等爷出来时,我替你要一个。’正说着,蒋皇亲来了。周姨说:‘珍哥待问爷讨个红猫顽哩。’蒋皇亲说:‘这是甚么贱物儿?己他个!一二千两银子东西己人!叫他唱二万出戏我看了,己他一个。’教我说:‘不己罢,我买了二分银子茜草,买个白猫茜不的?’蒋皇亲望着周姨笑问道:‘是你合他说来?’周姨道:‘我闲的慌!合他说!’望着我挤眼道:‘你待真个要,你就谢了爷罢!’我磕了个头,拿着个红的往外就走。蒋太太还问,说:‘你待怎么?拿着猫飞跑的。’我说:‘是俺爷赏的。’拿到外头,叫挑箱的送了家来。人见了的,可不也都希诧的慌!到了年时三四月里,退了毛,换了个白狮子猫。头年里蒋皇亲见了我,还说:“你拿的我红猫哩?’我说:‘合人家搭换了个白猫来了。’说起那鹦哥来,这也是我经过的。花店里使了三钱银子买了一个,嘴还没大退红哩,挂在我住的屋檐底下,每日客来,听着人说:‘丫头,姐姐要水哩,姐夫要下房。’他每日听那听的,他就会说了。但见个人来,他叫唤在头里:‘丫头,姐姐要水哩,姐夫要下房。’每日说的是这个。那日刘海斋到,他又说:‘丫头,姐姐要水哩,姐夫要下房。’把个刘海斋喜的极了,只是缠着问我要。我又不己他。他说:‘把我那黑叫驴合你换罢。’我说:‘你还搭上些甚么?’他说:‘我再添上匹生纱罢。’我合他换了。他拿回去,挂在他住房檐下。那日他舅子来家,那鹦哥看见就叫唤:‘丫头,姐姐要水哩,姐夫要下房。’躁的他婆子通红的脸,越吆喝,他越叫唤。刘海斋来到,他婆子说:‘快把恁答拿到吊远子去!可恶多着哩!’刘海斋叫人挂在客位檐下去。那日该他家司会,见个人来,叫说一阵,惹的那些人呱呱的笑。刘海斋遣人送来己我,还要那驴哩。说生纱送我穿罢。我说:‘那驴卖钱使了。’没己他。”晁大舍道:“那鹦哥哩?”珍哥道:“那日我没来家,黑夜没人收进房来,已是冻的死了。杨古月说:‘身上还温温,待我治他一治。’煎了一酒钟九味羌活汤灌下去,拿了个旧首帕包着,丢在炕上去,也没理论他。到日头西,只见首帕动弹,解开,还醒过来了。还待了好几个月,杨古月家熬膏药,呛杀了。”说着,吃完了饭,收拾了家伙。 却说晁老指望晁大舍过了二十五庙上,二十六就可回到任内,不想过了二十七还不见到,对着夫人说道:“源儿京中不知干的什么勾当,到了今日二十七,这时节多应又不来了!休被人拿讹头,不是顽的!”晁夫人长吁了一口气道:“别也没有甚么该拿讹头的事,我只风里言风里语的,一象家里取了个唱的,如今通不理媳妇儿,把媳妇儿一气一个死。一似那唱的也来了,没敢叫咱知道,在京住着哩。”晁老道:“你听谁说?”夫人道:“谁肯对咱说?这是媳妇子们背地插插,我绰见点影儿。”晁老道:“有如此等事!咱那媳妇不是善茬儿,容他做这个?我信不过!”晁夫人道:“你倒说的好!皇帝到利害,百姓到软弱,那百姓反了,皇帝也就没法儿了!”晁老道:“若果真如此,一发接到衙门罢了,叫他外边住着做甚?”夫人道:“你自家算计。只是叫媳妇怪咱。”晁老道:“这也顾不的,叫人己他收拾去处,明日使人接他去。”次日早,差了晁凤持了一封书,又拿了一百两银子,急往京中。那书写道: 暮年一子,又在天涯,极欲汝朝夕承欢,以娱两人晚景。京城何事? 年近岁除,尚复留恋?闻汝来时,带有侧室,何不早使我知?侨寓于外, 以致汝有两顾之苦。今遣人迎汝并汝侧室,速来任所同住,我不汝咎也。 恐有杂费,寄去银一百两,验收。晁凤先着回报。父字与源儿。 晁凤持了书物,骑了一匹官马进京,寻到晁大舍行馆,适值不曾关门。晁凤一直走将进去,恰好撞见珍哥穿着油绿云段绵袄、天蓝段背心、大红段裤,也不曾穿裙,与晁住娘子在院子里踢毽子顽。看见晁凤,飞也似跑进屋里去了。晁大舍恰好从后层房出来,晁凤磕了个头。晁大舍道:“我正要起身回任上去,你却又来做甚?”晁凤说:“因等大爷不回,老爷叫小人来接大爷合珍姨同去。”晁大舍悄声问道:“老爷奶奶是怎么知道有了珍姨?是那个说的?”晁凤道:“小人也不晓得老爷奶奶是怎样得知的,只今早差了小人来接,说叫大爷即日回去,叫小人先走一步回话。有老爷的书,还有两封银子。”一面交上。 晁大舍拆看了书,见书上写得甚是关情,却也有几分自己过意不去。一面叫快些收拾酒饭与晁凤吃,好叫他先去回话。算计收拾雇夫马,要同珍哥次早起身往通州去。晁凤吃了饭,赏了他三百钱。回了晁老的一封书,写道: 儿源上禀:儿干的不成人事,岂可叫爹娘知道?今爹娘既不计较, 明日即同小媳妇拜见爹娘乎。但儿不在后边住也,要在东院书房住也, 可速叫人扫乎?银一百两收讫之。儿源上复。 晁凤本日掌灯时候回到衙门,回了老晁公母两个的话,说晁大舍同新取的那位姨明日就来,叫收拾东院的书房住。晁奶奶道:“你见那新姨来不曾?”晁凤道:“小人进去,那新姨叉着裤,正合晁住媳妇子踢毽儿,看见小人,往屋里跑进去了。”奶奶问道:“你见他是怎么个人才?”晁凤道:“那人奶奶见过了,就是那女戏班里妆正旦的小珍哥。”晁奶奶问道:“那班里一大些老婆,我不记的是那一个。”晁凤道:“那日吉奶奶与奶奶送行,他没妆红娘?后来点杂戏,他又没妆陈妙常么?奶奶还说他唱的好,偏赏他两个汗巾,三钱银子,他没另谢奶奶的赏?”晁奶奶道:“阿,原来就是他!倒也好个人儿!” 老晁听说,道:“苦也!苦也!原来是这个人!”晁奶奶道:“要是他,倒也罢了。好个活动人儿!你一定也见他来?”老晁道:“我倒没见他,闻他的名来。你说是谁?这就是那一年接了个新举人死在他身上的!樊库吏包着他,那库吏娘子吊杀了,没告状么?这岂是安静的人?寻他做甚么?”晁夫人道:“只怕进了咱家门自然的好了。”老晁道:“惯就了的性儿,半日家怎么改得过来?”晁夫人道:“那人风流伶俐,怕怎么的?”晁老道:“还要他扮戏哩,用着风流伶俐!嗔道媳妇这们个主子都照不住他,被他降伏了!”又说:“快叫人收拾东书房。”连夜传裱背匠糊仰尘、糊窗户,传泥水匠收拾火炕,足足乱哄到次日日西。 且说晁大舍见了父亲的家书,也就急忙收拾,要同珍哥回到衙去。那珍哥慢条斯理,怕见起身。晁住又甚是打拦头雷,背地里挑唆珍哥不要进往衙去,又对晁大舍道:“衙内窄逼逼的个去处,添上这们些人,怎么住的开?就是吃碗饭,也不方便。依着我说,还是大爷自己去,过了年合灯节再来不迟。”晁大舍道:“说窄是哄你珍姨的话,衙内宽绰多着哩。只怕东书房咱这些人去还住不了的房子。若吃饭嫌不方便,咱另做着吃。咱的人少。”晁住又道:“监里的事还没完,大爷还得在京常住。人都去了,大爷自己也孤忄西。珍姨进去了,还指望出得来哩?”珍哥道:“他说的也是,要不你自己去,我不去罢。”晁大舍道:“你说的是什么话!大年新节,爹娘不来接,咱也该去磕个头儿。如今爹娘差了人,拿了银子做盘缠,可推说什么不去?咱去住过了灯节,再和你来不迟。这房子也不消退与他,把一应家伙封锁严密,叫看门的守着。”珍哥、晁住虽是心里不愿意,也只得敢怒不敢言的。 次早,二十九日,两乘大轿,许多骡马,到了通州,进到衙内。珍哥下了轿,穿着大红通袖衫儿,白绫顾绣连裙,满头珠翠,走到中庭。老晁夫妇居中坐定。晁大舍先行过了礼。珍哥过去四双八拜,磕了头,递了鞋枕。晁老看得那珍哥: 仪容窈窕,轻盈三月杨花;性格聪明,透露九华莲藕。总非褒姒临 凡,定是媚吴王的西子;即不妲己转世,亦应赚董卓的貂婵。你若不信 呵,剔起眼睛竖起眉,仔细观渠渠是谁! 老晁夫妇见了这们一个肘头霍撒脑、浑身都动的个小媳妇,喜的蹙着眉、沈着脸、长吁短叹,怪喜欢的。珍哥拜完,老晁夫妇伙着与了二两拜钱,同珍哥送回东院里去了。珍哥觉得公婆不甚喜欢,也甚是没趣。 晁大舍到了次年正月初二日,要进京去,赶初三日开印,与监里老师、苏锦衣、刘锦衣拜节。那时梁生、胡旦也都做了前程,在各部里当差,俱与晁舍似通家兄弟般相处,也要先去拜。他随拨了夫马,起身进了京城,仍到旧宅内住下。晁大舍与珍哥热闹惯了,不惟珍哥不在,连一些丫头养娘都没一个,也甚是寂寞,叫晁住去监前把那个搭识的女人接了来,陪伴晁大舍住了几日。晁大舍但是出外周旋,仍是留晁住在家看守。到了初十,晁大舍买了礼物,做了两套衣裳,打了四两一副手钏,封了八两银,将那个女人送了回去。自己也即回到通州,挂花灯,放火炮,与珍哥过了灯节。直到二月花朝以后,要到京完坐监的事,仍要去游耍西山。拣了二月十九日到京,仍把那监前的妇人接了来住。 不料到了二月尽边。那也先的边报一日紧如一日。点城夫、编牌甲、搜奸细,户部措处粮饷,工部料理火器悬帘滚木、查理盔甲、蓥磨器械、修补城垣,吏、兵二部派拨文武官员守门,戎政、军门操练团营人马,五城兵马合宛、大两县静街道、做栅栏,也甚是戒严,城门早关晚启。那王振原是教官出身,有子有孙的人,狠命撺掇正统爷御驾亲征,指望仗赖着天子洪福,杀退了也先,要叙他的功,好封他儿子做公侯。那些大小群臣乱纷纷谏阻。 晁大舍原不曾见过事体,又不晓得甚么叫是忠孝,只见了这个光景,不要说起君来,连那亲也都不顾,唬得屁滚尿流,跑回下处,送回了监门首妇人,收拾了些要紧的行李,城门上使了十数两银子,放了出去,望着通州,一溜风进到衙内,见了爹娘,喘吁吁的就如曹操酒席上来报颜良的探子—般,话也说不俐亮,主意是要弃了爹娘,卷了银两,带了珍哥回去。晁老道:“若是这个光景,还顾做甚么官?速急递了告致仕文书。若不肯放行,也只有拚了有罪,弃官逃回罢了!”原来晁大舍的意思,又不肯自己舍着身同爹娘在这里,恐怕堵挡不住,将身子陷在柳州城里;又不肯依父亲弃了官,恐怕万一没事,不得赚钱与他使。只要自己回去,走在高岸上观望,拚着那父亲的老性命在这里做孤注,只是口里说不出来。晁老道:“仔细寻思,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总是也先不来,我寻出来问军问死,破着使上几千银子,自然没事;再万一银子使不下来,就在刑部里面静坐,也强如把头被也先割去。还是我们大家收拾回去为是。”晁大舍也依允了。 晁老一面唤该房做致仕文书,一面走到前面书房与幕宾邢皋门商议,要他做禀帖稿,附在文内。只是邢皋门正与一个袁山人在那里着围棋,见了老晁走到,歇住了手,从容坐定,把日来也先犯边,要御驾亲征的事,大家议论。邢皋门道:“这几日乾象甚不好,圣驾万分不该轻动。我想钦天监自然执奏,群臣也自然谏阻,圣驾也定然动不成。”晁老道:“如今司礼监王公撺掇得紧,只怕圣驾留不住。”邢皋门道:“若天意已定,也是大数,没奈何了。”晁老道:“连日把个锢病发了,大有性命可虑。决意告致仕,回去罢。已唤该房做文书呈稿,文内还得禀帖写出那一段不得已的情来。皋老脱一个稿。事不宜迟,姑待明日发罢。”邢皋门微笑了一笑,道:“‘如亻及去,君谁与守’?我仔细看那天文,倒只是圣驾不宜轻出,其余国中大事,倒是一些没帐的。况岁星正在通州分野,通州是安如磐石的一般。告那致仕则甚?临难卸肩,不惟行不得,把品都被人看代了。老先生,你放心去做。你只来打听我,若我慌张的时节,老先生抽头不尽。”晁老那里肯听,见邢皋门不做禀稿,遂着晁大舍做了个不疼不痒的禀帖,说得都是不伦之语,申了顺天府,并抚院、关、屯各院,也不令邢皋门得知。这合干上司将文书都批得转来,大约都无甚好音相报。只是那个关院,云南人,姓纪,举人出身,那得如甲科们风力?批得甚是殁茸。批详道: 本官以华亭知县升转通州,何所见而来?平居不言,突称有病,又 何所见而去?得无谓国家多事,寇在门庭,驾说沉疴,脱身规避耶?设 心如此,品行何居?仰即刻速出视事。勿谓本院之白简不灵也!缴。 老邢再不见他说告致仕,只当纳他的谏了。谁知他瞒了老邢,遍申了文书开去。得了关院的这等温旨,自己回去的念头止住了,只是收拾打发晁大舍同珍哥回去。 一日,正同邢皋门、袁山人、儿子晁源坐着白话,衙门上传梆,递进一角兵备道的文书来。拆开看时,里面却是半张雪白的连四纸,翠蓝的花边,黢黑的楷书字,大大朱红标判,方方的一颗印。读时,上面写道: 钦差整饬通州等处,兼理漕粮、屯田、驿传,山东按察司副使许, 为申饬托故规避以励官箴事:本年三月初八日,蒙钦差巡按直隶等处、 专理关务、综核将领监察御史纪宪牌前事:‘照得安常处顺,君子之所 深忧;痛痒惊疑,圣贤所以立命。今当边报狎闻,羽书旁午,正忠贞薪 胆之会,主臣忧辱之时。闻鸡起舞,灭此朝食,正当其会。通州知州晁 思孝平居奔栈,若蚁之附膻;遇变脱罗,恍之逞狡。昨敢恣情托病, 冒昧请休,已将原详严行戒饬去后,合行再为申儆。为此牌行本道,照 牌事理,谕令本官打起精神,涤除妄念,用心料理城守,毋致疏虞。本 院宁惟不念其旧,抑且嘉与其新;若暮气必不可朝,柔情终难于振,本 院必先行拿问,然后奏闻!此系膈言,毋徒脐噬!’等因到道,奉此合 行申饬。为此牌仰本州官吏照牌事理。时直甘泉烽火,急应樽俎折冲; 毋再萌拂袖青山,以致文弹自简。本道忠告相规,须至牌者。 晁知州见了这牌,就如“劈开两片顶门骨,倾下一盆冰雪来”,唬得软瘫成一堆,半日说不出话来。邢皋门方才知是瞒了他申文书告致仕。老邢倒也丢过一边,倒是老晁着实有些“惭于孟子”。若别的祸福倒不可知,这关院的计较,这心里吊桶一般,怎么放得下? 天下那不快活的事再没有一件就歇了的。正与晁大舍收拾行装,扎括轿马,拣了三月十六日同珍哥由旱路回去,不料华亭县两个旧役的家属,一个是宋库吏的弟宋其仁,一个是曹快手的子曹希建来到衙门口,说:“特来有事相禀。”老晁父子猜料了一会,开了衙门,放他进见。二人叩见了毕,说道:“正月间,江院在松江下马,百姓上千的把库吏宋其礼、快手曹一佳并老爷的内书房孙商、管家晁书,都告在里面。江院准了状,批了苏松道,转批松江理刑陈爷,将宋其礼、曹一佳拿到监了,五日一比,要孙书办、晁管家。虽是他二人极力自己担当,只恐担当不住,要行文见任处所提人,事便也就按捺不下了。” 晁知州听得,那肚里就如雪上加霜的一般不快活,问道:“那些乡宦举人也没个出来说些公道话的?”宋其仁道:“那百姓们势众了,还说老爷向日在那里难为他们,都是这些乡宦举人唆拨的,唬吓道:‘若你们不出来强管,我们只得将就罢了;若你们出来管事说情,我们必定将这几年诈害百姓的恶款,上公愤民本了。’所以这些乡宦举人躲避得还恐怕不干净,怎还敢出头?”晁知州问说:“秀才们却没有人出来说甚么的?”宋其仁道:“秀才起先也发了传帖,写了公呈,也要在江院递了。亏不尽那两个首贡次贡的生员将众人劝住了,说道:‘我们毕竟是读书人,要顾名义。子弟告父母官,是薄恶的事,告得动,这个名声已是不好了;若再告不动,越发没趣。前官就是后官的眼。教见在的父母官把我们不做人待,况且有了百姓公状,也就罢了。’众人道:‘这是公愤,你二人私情,怎便留得住?’那位喻相公道:‘我讲得是大体,有甚私情?若说起公愤来,把我的地断与了他人去,地内的钱粮逼勒我纳。我不在家,把我家妇女都拿到监内。还要怎样的愤?就是张兄,他的令尊被光棍辱了,把原被各罚银十五两。那光棍在房里使了几两银子,禀说被告家贫纳不起,他就都并在原告身上追。幸得刑厅巴四府说了分上,免得二十两。不然,那时这样荒年,张兄就卖了身,也纳不起三十两银子哩!’那张相公道:‘你不要说起罢了,但一提起,我便心头痛极了!’他两人说到这个田地,众人都说:‘喻张二兄毕竟老成人,见得是,我们只索罢了。’” 晁知州知道:“不知是那个喻秀才张秀才?”宋其仁道:“这事也不叫做寻常。难道老爷都忘记了?”晁知州道:“在你华亭时,不瞒你说,这样的事也尽多,道是那一起?但你二人的来意是要如何?”宋其仁道:“老爷速急求了当道的书去。曹一佳与宋其礼两个的罪是不敢求免的。左右在华亭也住不得了,倒不如问个充军,泄了众人的恨,离了众人的眼,也罢了。只是求那问官不要多入赃,不要拷打,免行文提孙书房与晁管家。”晁知州蹙了眉头,不做声。晁大舍道:“这事不难!塌了天,也还有四个金刚抬着哩!你二人且吃饭安歇,待仔细商量。” 打发宋其仁、曹希建走开去了。老晁道:“这事怎说?只怕江院有题本;即不题本,把宋其礼、曹一佳问了军,招达兵部,咱守着近近的,这风声也就不好了。”晁大舍道:“爷,你放心,一点帐也没有!凭我摆划就是了!”随即差了晁住,备了自己的走骡,星飞到京,快请胡君宠、梁安期二人速来商量急事。晁住星飞去了。晁大舍回家的行李,也将次收拾完了,只等这件事有了商量,即便起身不提。正是:使尽满帆风正顺,不防骤雨逆头来!不知晁大舍三月十六日起身得成起身不成,再听下回续起。 第八回 长舌妾狐媚惑主 昏监生鹘突休妻 十四为君妇,含频拜舅姑。妾门虽处士,夫俗亦寒儒。 世阀遥相对,家声近未殊。不说襦非玉,无希佩是珠。 执贽方临庙,操匙便入厨。椿萱相悦怿,藁砧亦欢娱。 讵知时态改,谁料世情渝!妇德还为妇,夫心未是夫! 金长恩情少,身都宠爱枯。昔日原非冶,今朝岂尽嫫? 只因肠不定,致使意相徂。木腐虫方入,人疑见始诬。 忍教鸠是逐,堪从爵为驱。呼天发浩叹,抢地出长吁! 命固红颜薄,缘从赤胆逋。从兹成覆水,何日是还蚨? 青天无可问,白日岂能呼?酆都应有镜,当照黑心奴! 却说晁住到了京,各处体问,寻到傍晚止,寻见胡旦。那时夜巡甚严,晁住就同胡旦宿了。原来王振主意拿定,要正统爷御驾亲征,文武朝臣都叩马苦留不住。圣驾到了土木地方,声息已是万分紧急,若是速忙奔入城内,也还无事;只因王振有自己辎重一千余辆落后,赶不上来,不肯叫正统爷急走,以致也先蜂拥一般围将上来,万箭齐发。真是亏不尽万神呵护,那箭似雨点般来,都落在正统爷面前,插在地下,半枝箭也不曾落在正统爷身上。那些也先怪异得紧,近前便认,方知是正统爷御驾亲征,神龙失水,被那一股儿蜂拥卷得去了,随驾的文武百官也被杀了个罄净,王振合苏刘二锦衣也都杀在数内。大小诸人恨不得灭了王振一万族才好。所以胡旦、梁生都躲得象蛰虫一般。 二人睡到五更起来,胡旦穿了两截破衣,把灰搽黑了脸。因晁住常在苏刘二家走动,恐被人认得,所以改换了妆束,同到一个僻处,寻着了梁生,说晁爷有事商议,特来接取。梁生京中无可潜住,正思量要到晁爷任内躲避些时,来得正好。梁生也换了鹑衣破帽,收拾了些细软之物,驮在晁住骑的骡上,出了城门,雇了驴子,早饭时节,到了通州任内。晁老父子见了梁生、胡旦这等褴缕,吃了一惊。说其所以,方知是这等缘故。送到书房梳洗毕,依旧换了时新巾服,从新作了揖,陪着吃饭。说及华亭的事体,原要向苏刘二锦衣求书,不知有了这等变故出来,今却再有何处门路。梁生道:“这事何难,翰林徐呈是如今第一时宦,是胡君宠的至相知,叫胡君宠细细写封书,大爷备分礼,自己进京去求他,事无不妥。”晁老爷子喜不自胜。 吃了饭,胡旦写完了书,晁大舍收了,备了三十两叶子金,八颗胡珠,即刻到京。次日,走到徐翰林私宅门首,与了门上人十两银子,喜得那人掇凳如马走的一般,请进晁大舍见了,拆开看了胡旦的书,收了晁大舍的金珠。一面留晁大舍吃酒,一面写了两封书:一封是竟与江院的;一封是与松江府刑厅的;说:“宋曹二人的罪不敢辞,只求少入些赃,免他拷责。那孙商、晁书系诡名,免行文提审。”回送了晁大舍一幅白绫条字,一柄真金字扇,一部家刻文集,一匹梅公布。晁大舍得书,那时三月十二日,正有好月,晁大舍还赶出了城门。将三更天气,到了通州,要钥匙开了城门,进入衙内,梁胡二人已睡久了,走到晁老卧房床沿上坐了,说了详细。晁老不肉痛去了许多东西,倒还象拾了许多东西的一般欢喜。 却说梁生、胡旦因有势要亲眷,晁家父子通以贵客介宾相待,万分钦敬。晁老呼梁生的字为安期,呼胡旦的字为君宠。因与晁大舍结义了兄弟,老晁或呼他为贤侄,一切家人都称呼梁相公胡相公,晁夫人与珍哥都不回避的。闻说王振与苏刘两个锦衣都被杀了,正在追论这班奸臣的亲族,晁老父子这日相待梁胡两个也就冷淡一半。虽说还有徐翰林相知,也未必是真。晁大舍见了徐翰林,皆一一如胡旦所说。梁胡两个与晁老闲叙,说起那锦衣卫各堂多有相知,朝中的显宦也还有亲眷,把梁胡二人又从新抬敬起来。算计梁胡两个且在衙内潜住,徐看京中动静。次早,十三日,与了宋其仁、曹希建每人六两路费,交付徐翰林的两封书,叫他依命投下,吃了早饭,打发去了。 十五日,衙内摆酒与晁大舍送行,收拾了许多宦贶,带回家去置买产业。老夫人将晁住夫妇叫到后面分付道:“你两个到家时,见了大婶,传说是我嘱付:大叔既房里娶了人,这也是人家常事,当初你大婶原该自己拿出主意,立定不肯,大叔也只得罢了,原不该流和心性,轻易依他。总然就是寻妾,也只寻清门静户人家女儿才是,怎么寻个登台的戏子老婆?斩眉多梭眼的,甚是不成模样!但既生米做成了熟饭,豆腐吊在灰窝里,你可吹的?你可弹的?只得自宽自解,大量着些,休要没要紧生气。凡百忍耐,等我到家,自然有处。这是五十两碎银子,与你大婶买针头线脑的使用;这是二两珠子,二两叶子金,两匹生纱,一匹金坛葛布,一匹天蓝缎子,一匹水红巴家绢,两条连裙,二斤绵子,你都好好收住,到家都一一交付与大婶。我到家时,要逐件查考哩。若半点捎得不停当,合你两口子算帐!不消献勤,合你珍姨说!”晁住夫妇满口答应,收的去了。 到了次早,十六日,晁大舍合珍哥与同回的随从男女,辞了老晁夫妇,晁大舍又辞了邢皋门、袁山人、梁生、胡旦,到后堂同珍哥上的轿,众人骑上头口去了。晁大舍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