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缘传 - 第 2 页/共 41 页
到了除夕,打叠出几套新衣,叫书办预备拜帖,分付家人刷括马匹,吃了几杯酒,收拾上床睡定。又与珍哥床上辞了辞旧岁,也就搂了脖项,睡熟去了。只见一个七八十岁的白须老儿,戴一顶牙白绒巾,穿一件半新不旧的褐子道袍,说道:“源儿,我是你的公公。你听我说话:你的爹爹与你挣了这样家事,你不肯安分快活,却要胡做。没要紧,却领了一伙婆娘,男女混杂的,打甚么围?被乡里笑话,也还是小事,你却惹下了一件天祸!雍山洞内那个狐姬,他修炼了一千多年,也尽成了气候,泰山元君部下,他也第四五个有名的了。你起先见了他,不该便起一个邪心,你既是与他有缘了,他指望你搭救,你不救他也还罢了,反把他一箭射死,又剥了他的皮,叫人拿去硝熟。你前日送客,劈面打你的也是他,昨日那个鹞鹰使翼拍打李成名脸的也是他。幸得你们父子俱正是兴旺的时候,门神、宅神俱不放他进来。适间你接我来家受供,那狐姬挟了他那张皮坐在马台石上,他见我来,将你杀害他的原委备细对我告诉,说你若不是动了邪心,与他留恋,他自然远避开去,你却哄他到跟前,杀害他的性命。他说明早必定出门,他要且先行报复,待你运退时节,合伙了你着己的人,方取你去抵命。又说道:你媳妇计氏虽然不贤惠,倒也还是个正经人。只因前世你是他的妻子,他是你的丈夫,只因你不疼爱他,尝将他欺贱,所以转世他来报你。但他只有欺凌丈夫这件不好,除此别的都也还是好人。所以他如今也不曾坏你的门风,败你的家事,照旧报完了这几年冤孽,也就好合好散了。你如今却又不恕。你前世难为他,他却不曾难为你,他今世难为你,你却更是难为他,只怕冤冤相报,无有了期了!你听公公说,明日切不可出门,家中且躲避两个月,跟了你爹娘都往北京去罢,或可避得灾过。若起身时,将庄上那本朱砂印的梵字《金刚经》取在身边。那狐姬说道,要到你庄上放火,因有这本经在庄,前后有许多神将护卫,所以无处下得手。城中又因你媳妇三世前是他同会上人,恐怕又惊吓了计氏。这等看起来,他必是怕那《金刚经》的。”临行,却将珍哥头上拍了一下,说道:“何物淫妖,致我子孙人亡家破!”
晁大舍即时惊醒,方知是个异梦。珍哥亦从梦中魇叫醒来,觉得在太阳边煞实疼痛。听了更鼓,正打五更四点。晁大舍一面起来穿衣,一面合珍哥说:“咱前日那个狐狸,不该把他射死。我适才做了个梦,甚是古怪。我过两日对你告诉。”心里也就有几分害怕,待要不出门去,又寻思道:“身上已复原了,若不出门,大新正月里,岂不闷死人么?这伙亲朋知我不出门,都来我家打搅,酒席小事,我也没有这些精神陪他。”左思右想,“还是出门,且再看怎生光景?”一面梳洗完备,更了衣,天地灶前烧了纸,家庙里磕了头,天也就东方发亮了。只见珍哥还在床上害头疼,起不来,身上增寒发热的。晁大舍说道:“你既头疼,慢些起来罢。我出动到庙里磕个头,再到县衙里递个帖,我且回家。咱大家吃了饭,我再出去拜客不迟。”
晁大舍穿了一件荔枝红大树梅杨段道袍,戴了五十五两买的一顶新貂鼠帽套。两个家人打了一对红纱灯,一个家人夹了毡条,两个家人拿了拜匣,又有三四个散手跟的,前呼后拥,走出大门前。上得马台石上,正要上马,通象是有人从马台石上着力推倒在地。那头正在石边,幸得帽套毛厚,止将帽套跌破了碗大一块,头目磕肿,象桃一般,幸而未破。昏去半日,方才抬进家来,与他脱了衣裳,摘了巾帻,在珍哥对床上睡下。方信夜间做梦是真,狐精报冤是实,也就着实害怕。珍哥又头疼得叫苦连天。一个在上面床上,一个在窗下炕上,哼哼唧唧的不住。
过了元旦,初二早辰,只得又去请杨古月来看病。杨古月来到房内,笑说道:“二位害相思病哩!为甚么才子佳人一齐不好?”一边坐下,叙说了几句节间的闲话。晁大舍告诉了昨早上马被跌的根原,又说:“珍哥除夕三更方睡,五更梦中魇省,便觉头疼,身上发热,初一日也都不曾起来。”杨古月回说:“你两个的病,我连脉也不消看,猜就猜着八九分:都是大家人家,年下事忙,劳苦着了;大官人睡的又晚,起又早,一定又吃了酒多。”又将嘴对了晁大舍的耳朵慢慢说道:“又辞了辞旧岁,所以头眩眼花,上了上马,就跌着了。”一面说,一面把椅子掇到晁大舍床边,将两只手都诊视过了,说道:“方才说的一点不差!”又叫丫头将椅子掇到珍哥炕边。
丫头将炕边帐子揭起半边,持在钩上。珍哥故妆模样,将被蒙盖了头。杨太医道:“先伸出右手来。”看毕,又说着:“伸出左手来。”又按了一会,乘那丫头转了转面,着实将珍哥的手腕扭了一把。珍哥忍痛不敢做声,也即就势将杨古月的手挖了两道白皮。杨古月自己掇转椅子,说道:“是劳碌着了些,又带些外感。”叫人跟去取药,辞了晁大舍。家人引出厅上,吃了一大杯茶。晁大舍封了一两药金,差了一个家人晁奉山跟去。
须臾,取药回来,养娘刷洗了两个药铫,记了分明,在一个火盆上将药煎中。晁大舍的药脱不了还是“十全大补汤”;且原无别的症候,不过是跌了一交,药吃下去倒也相安。珍哥的药是“羌活补中汤”,吃下去,也出了些汗,至午后,热也渐渐退了,只是那头更觉疼得紧。晁奉山媳妇说道:“我去寻本祟书来,咱与珍姨送送,情管就好了。”一边说,一边叫人往真武庙陈道士家借了一本祟书来到,查看三十日系“灶神不乐,黄钱纸五张、茶酒糕饼,送至灶下,吉”。晁大舍道:“不是三十日。醒了才觉头疼,已是五更四点,是初一日子。你查初一日看。”初一日上面写道系“触怒家亲,鬼在家堂正面坐,至诚悔过,祷告,吉”。晁大舍忽然想起梦中公公临去在他头上拍了一下,骂了两句,醒转就觉头疼,祟书上说触怒家亲,这分明是公公计较他,分付晁奉山媳妇道:“你不必等夜晚,如今就到家堂内老爷爷面前着实与他祷告一祷告,说道放他好了,着他亲自再去谢罪。”
晁奉山媳妇平素是个能言快语的老婆,走到家堂内晁太公神主面前,一膝跪下,磕了四个头,祝赞道:“新年新节,请你老人家来受供养,你老人家倒不凡百保佑,合人一般见识,拿的人头疼发热。总然就是冲撞了你老人家,你也该大人不见小人的过。你就不看他,也该看你孙子的分上。你拿的他害不好,你孙子还道吃得下饭去哩?”说罢,回到家来。煞也古怪,珍哥的头也就渐渐不疼了。只是晁大舍的半边脸合左目,愈觉肿起,胀痛得紧,左半边身子疼的翻不得身。
次初三日,又差人去与杨古月说了,取药。杨古月挂着珍哥,藉口说道:“还得我自己去看看,方好加减药味。”即使人备了马,即同晁家家人来到厅上坐下。家人走到后面,将杨古月要来自己看脉的情节说知。晁大舍这个浑帐无绪官人,不说你家里有一块大大的磁石,那针自然吸得拢来,却说:“杨古月真真合咱相厚,不惮奔驰,必定要来自己亲看。”一面收拾请进。
那日珍哥已是痊好了,梳毕头,穿了彻底新衣,天地前叩了首。刚刚磕完,杨古月恰好进内,珍哥避入东间,也被杨古月撞见了一半。杨古月看完了脉,辞了出房,仍经窗前走过,珍哥依旧在窗孔边说道:“小楞登子,我叫你由他!”那杨古月也依旧忍着笑,指着一只金丝哈巴,问那引路的家人道:“你家里几时寻得这等一只乖狗,得空就来咬人?”出到厅上,待茶、封药金、跟去取药,不必絮烦细说。
珍哥走到房内说道:“请他进来,可也合人说声,冒冒失失的就进来了!我正在天地上磕完了头,我黑了眼,看不上他,还被他撞见了。”晁大舍取笑道:“你是看不上他吃‘蛤蚧丸’,使‘龟头散’!”珍哥把晁大舍拔地瞅了一眼,骂道:“这是那里的臭声!”晁大舍笑道:“这是尹平阳书房内梨花轩里的臭声。”珍哥被晁大舍说了个头正,也就笑了一笑,不做声,随叫丫头在晁大舍床面前安了桌子。
珍哥与晁大舍吃了饭,说道:“你自己睡着,我到家堂内与老公公磕个头,谢谢前日保佑。”晁大舍说:“说得有理。着几个媳妇子跟了你去。”珍哥跨进家堂门内,走到晁太公神主跟前,刚刚跪倒,不曾磕下头去,往上看了一看,大叫了声,往外就跑。那门槛上又将白秋罗连裙挂住,将珍哥着实绊了一交,将一只裹脚面高底红段鞋都跌在三四步外,吓的面无人色,做声不出。跟去的几个养娘,鞋也不敢拾取,扶了珍哥,飞也似奔到房内。把晁大舍唬了一惊。
坐了半日,方才说得话出,才知道鞋都跌吊了。一面叫了小宦童前去寻鞋,一面告诉说道:“我刚才跪倒,正待磕下头去,只见上面坐着一个戴紫绒方巾,穿绒褐袄子,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家,咳嗽了一声,唬得我起来就跑,门边又象有人扯住我的裙子一般。”晁大舍说道:“这就是咱们的公公。如何这等灵圣?前日公公明明白白来托梦与我,梦中的言语甚是怕人,再三叫我初一日不要出门,说有仇家报复。临行将你头上拍了一下,骂了两句,你魇醒转来就害头疼。怎便这等有显应得紧!梦中还有许多话说。这等看起来,都该一一遵守才是。”随先使家人到家堂内烧纸谢罪,许愿心。
珍哥虽还不曾再病,新节间也甚是少魂没识的,不大精采。晁太公虽然是家亲显圣,也毕竟那晁大舍将近时衰运退,其鬼未免有灵。又过了两日,晁大舍跌肿的面目略略有些消动,身上也略略也可以番转,只是春和好景,富贵大官人病在床上,“瘸和尚登宝,能说不能行了。”
说分两头。却说计氏在后院领了几个原使的丫环,几个旧日的养娘,自己孤伶仃独处。到了年节,计氏又不下气问晁大舍去要东西,晁大舍亦不曾送一些过年的物件到计氏后边真是一无所有。这些婢女婆娘见了前边珍哥院内万分热闹,后边计氏一伙主仆连个馍馍皮、扁食边梦也不曾梦见,哭丧着个脸,墩葫芦,摔马杓,长吁短气,彼此埋怨,说道:“这也是为奴作婢投靠主人家一场!大年下,就是叫化子也讨人家个馍馍尝尝,也讨个低钱来带带岁!咱就跟着这们样失气的主子,咱可是‘八十岁妈妈嫁人家,却是图生图长!’”又有的说道:“谁教你前生不去磨砖,今生又不肯积福?那前边伺候珍姨的人们,他都是前生修的,咱拿甚么伴他?”高声朗诵,也都不怕计氏听见。计氏也只妆耳聋,又是生气,又是悲伤。
正值计老头领了儿子计疤拉,初七日来与计氏拜节。走到计氏院内,只见清锅冷灶,一物也无。女儿泪眼愁眉,养娘婢女,拌唇撅嘴,大眼看小眼,说了几句淡话,空茶也拿不出一钟。老计长吁了一口气,说道:“谁知他家富贵了,你倒过起这们日子来了!你合他赌甚么气?你也还有衣裳首饰,拿出件来变换了也过过年下。你还指望有甚么出气的老子,有甚么成头的兄弟哩!”计氏笑了一笑,说道:“谁家的好老婆损折了衣裳首饰换嘴吃!”计老头父子起身作别,说道:“你耐心苦过,只怕他姐夫一时间回过心来,您还过好日子。”说着,计老头也就哭了。计氏说道:“你爷儿们放心去。我过的去往前过;如过不的,我也好不等俺公公婆婆回来告诉告诉?死也死个明白!”说完,送出计老头去了。
正是前倨后恭,人还好过。晁大舍一向将计氏当菩萨般看待,托在手里,恐怕倒了;噙在口里,恐怕化了;说待打,恐怕闪了计氏的手,直条条的傥下;说声骂,恐怕走去了,气着计氏,必定钉子钉住的一般站得住,等的骂完了才去。如今番过天来,倒象似那不由娘老子的大儿一般,不惟没一些惧怕,反倒千势百样,倒把个活菩萨作贱起来。总然木偶,也难怪他着恼。谁知计氏送了计老头出去,回到房中,思量起晁大舍下得这般薄幸,这些婆娘、妮子们又这等炎凉,按不住放声哭出一个“汨罗江暗带巴山虎”来,哭说道:
老天!老天!你低下些头来,听我祷告:纵着那众生负义忘恩,你
老人家就没些显报!由着人将玎当响的好人作贱成酆都饿鬼,把一个万
人妻臭窠子婆娘尊敬的似显灵神道!俺每日烧好香为你公平来也,谁
你老人家也合世人般,偏向着那强盗!罢了!俺明知多大些本事儿,便
待要出得他们的圈套!罢了!狠一狠,死向黄泉,合他到阎王跟前分个
青红白皂!
计氏哭到痛处,未免得声也高了。晁大舍侧着耳朵听了一会,说道:“这大新正月里,是谁这们哭!清门静户,也要个吉利,不省他娘那臭屄事!叫人替我查去!”珍哥说道:“不消去查,是你‘秋胡戏’。从头里就‘号啕痛’了,怕你心焦,我没做声。数黄道黑,脱不了只多着我!你不如把我打发了,你老婆还是老婆,汉子还是汉子。却是为我一个,大新正月里叫人恶口凉舌的咒你!”
这话分明是要激恼晁大舍要与计氏更加心冷的意思。晁大舍说道:“没帐!叫他咒去!‘一咒十年旺,神鬼不敢傍!’”一面叫丫头后边说去,“你说:大新正月里,省事着些!俺爷还病着没起来哩!等俺爷死了再哭不迟!”丫头与计氏说了。计氏骂道:“没的私窠子浪声!各家门,各家户,你倒也‘曹州兵备’!你那里过好日,道有新正月大节下;我在这地狱里,没有甚么新年节到的!趁着他没死,我哭几声,人知道是我诉冤;等他死了才哭,人不知道只说是哭他哩!”故意的妆着哭,直着脖子大叫唤了几声。
丫头回去一一学了,晁大舍笑了两声,珍哥红着脸说道:“打是疼,骂是爱,极该笑!”瞅丫头一眼,骂道:“涎眉邓眼,没志气的东西!没有下唇,就不该揽着箫吹!”晁大舍道:“小珍子,你差不多罢!初一五更里,公公托的梦不好,说咱过的日子也还仗赖着他的点福分哩!”珍哥把自己右手在鼻子间从下往上一推,咄的一声,又随即呕了一口,说道:“这可是西门庆家潘金莲说的,‘三条腿的蟾希罕,两条腿的骚屄老婆要千取万。’倒仗赖他过日子哩!”
晁大舍睡到正月十四日午间,一来跌的那脸目肿也消去了一半,身上也不甚疼苦,将就也渐好了,对珍哥说道:“今日是上灯的日子,我扎挣着起去,叫他们挂上灯,你叫媳妇子看下攒盒,咱看灯放花耍子。我要不起去,一个家没颜落色的。”珍哥也满口撺掇。晁大舍勉强穿衣起来,没梳头,将就洗了手面,坎上了一顶浩然巾,头上也还觉得晕晕的。各处挂停当了灯,收拾了坐起,从炕房内抬出来两盆梅花,两盆迎春,摆在卧房明间上面,晚间要与珍哥吃酒。一连三日。到了十六日晚上,各处俱点上了灯,说道:“一个算命的星士前来投我,见在对门禹明吾家住下了,我还没得与他相会。你叫人收拾一副齐整些的攒盒,拿两大尊酒,一盒子点心,一盒杂色果子,且先送与他过节。珍哥叫人一面收拾,一面说道:“来的正好,我正待叫人替我算算命哩。实实的,你也该算算,看太岁在那方坐,你好躲着些儿。”一面斗着嘴,一面把盒子交付家人晁住。
晁大舍也随后跟了晁住出来,密密的分付说道:“你将这盒酒等物送到后边奶奶那里,你说:‘珍姨叫我送来与奶奶过节的。’你送下,来到前边,却说是送到对门禹家住的星士了,休合珍姨说往后边去。”晁住说:“小人知道。”端了三个盒子,提了两尊酒,送到计氏后边。晁住说道:“珍姨叫小人送这盒酒点心来与奶奶过节。”计氏彻耳通红的骂道:“没廉耻的淫妇!你顶着我的天,踏着我的地,占着我的汉子,倒赏我东西过节!这不是鼻涕往上流的事么?”养娘丫头说道:“他好意送了来,你不收他的,教他不羞么?”计氏道:“你们没的臭声!他不羞,你们替他羞罢!”说晁住道:“你与我快快的拿出去,别要惹我没那好的!”撵出晁住去了,计氏自己将腰门扑剌的一声关了。
晁住拿了盒子回晁大舍话道:“那个星士往外县里去了,没人收。”晁大舍走出中门外边,晁住将计氏的话一一对晁大舍学了。晁大舍笑了一笑,没言语。不意其中详细都被一个丫头听见了,尽情学与珍哥知道。珍哥不听见便罢,听见了,“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碰头撒泼,叫一会,骂一会,说道:“浓包忘八!浑帐乌龟!一身怎当二役?你既心里舍不了你娘,就不该又寻我!你待要怎么孝顺,你去孝顺就是了!我又并没曾将猪毛绳捆住了你,你为甚么这们妆乔布跳的?那怕你送一千个攒盒,一万个馍馍,你就待把我送了人,我也拦不住你!又是甚么算命的星士哩道士哩哄我,叫他淫的歪的骂我这们一顿!我自头年里进的晁家门来,头顶的就是这天,脚踏的就是这地,守着的就是这个汉子!没听的说是你的天,是你的地,是你的汉子!”千没廉耻,万没廉耻,泼撒的不住。晁大舍那时光景,通像任伯高在玉门关与班仲升交代一般,左陪礼,右服罪,口口说道:“我也只愿你两家和美的意思,难道我还有甚么向他的心不成?”嚷闹到二更天气,灯也没点得成,家堂上香也不曾烧得,大家嘴谷都在床炕上各自睡了。
晁大舍刚刚睡去,只见那初一日五更里那个老儿拄了根拐杖,又走进房来,将晁大舍床上帐用杖挑起一扇,挂在钩上,说道:“晁源孙儿,你不听老人言,定有忄西惶处。那日我这样嘱咐了你,你不依我说,定要出去。若不是我拦护得紧,他要一交跌死你哩!总然你的命还不该死,也要半年一年活受。你那冤家伺候得你甚紧,你家里这个妖货又甚是作孽,孙媳妇计氏又起了不善的念头,你若不急急往北京去投奔爹娘跟前躲避,我明日又要去了,没人搭救你,苦也!你若去时,千万要把那本《金刚经》自己佩在身上,方可前进,切莫忘记了!”又将珍哥炕上帐子挑起,举起杖来就要劈头打下,一面说道:“这等泼恶!你日间是甚么狠毒心肠!”随又缩住了手,道:“罢!罢!又只苦了我的孙儿!”
那珍哥从梦中分明还是前日家堂上坐的那个太公,举起杖来要打,从梦中惊醒,揭起被,跳下炕来,精赤着身子,往晁源被里只一钻,连声说道:“唬死我了!”晁源也从梦中大叫道:“公公!你莫走,好在家中护我!”两人也不使性了,搂做一块,都出了一身冷汗,齐说梦中之事。晁源说道:“公公两次托梦,甚是分明。若不依了公公,必定就是祸事。我们连忙收拾往爹娘任里去。只是爹娘见在华亭,公公屡次说北去,这又令我不省。我从明日起也不再往外边行走,叫人往庄上取了《金刚经》来,打点行李,先择起身南去。”正是:鬼神自有先知,祸福临期自见。
第四回 童山人胁肩谄笑 施珍哥纵欲崩胎
一字无闻却戴巾,市朝出入号山人。搬挑口舌媒婆嘴,鞠耸腰臀妾妇身。
谬称显路为相识,浪说明公是至亲。药线数茎通执贽,轻轻骗去许多银。
又:
房术从来不可闻,莫将性命博红裙。珍哥撺掇将钱买,小产几乎弄断筋!
晁大舍因一连做了这两个梦,又兼病了两场,也就没魂少智的。计氏虽然平素恃娇挟宠,欺压丈夫,其外也无甚大恶。晁大舍只因自己富贵了,便渐渐强梁厌薄起来。后来有了珍哥,益把计氏看同粪土,甚至不得其所。公公屡屡梦中责备,五更头寻思起来,未免也有些良心发见,所以近来也甚“雁头鸱劳嘴”的,不大旺相。
十七日睡到傍午,方才起来。勉强梳了头,到家堂中烧疏送神。分付家人收拾了灯,与珍哥看牌抢满,赢铜钱耍子。晁奉山媳妇、丫头小迎春,都在珍哥背后替他做军师。将近午转,两个吃了饭,方才收了碗盏,家童小典书进来说道:“对门禹大爷合一位戴方巾不识面的来拜爷。”晁大舍道:“那位相公象那里人声音?”典书回说:“瓜声不拉气的,象北七县里人家。”晁大舍道:“这可是谁?”珍哥道:“这一定是你昨日送攒盒与他的星士,今日来谢你哩。”晁大舍一面笑,一面叫丫头拿道袍来穿。珍哥说:“你还把网巾除了,坎上浩然巾,只推身上还没大好,出不得门。不然,你光梳头净洗面的躲在家里,不出去回拜人,岂不叫人嗔怪?”晁大舍道:“你说的有理。”随把网巾摘下,坎了浩然巾,穿了狐白皮袄,出去接待。走到中门口,站住了,对丫头说道:“你合媳妇子们说:收拾下攒盒果菜,只怕该留坐的,我要就端出去。”分付了,出到厅上,只见那个戴方巾的汉子:
黢黑张飞脸,绯红焦赞头。道袍油粉段,方舄烂红绸。
俗气迎人出,村言逐水流。西风梧叶落,光棍好逢秋。
禹明吾说道:“这们大节下,你通门也不出,只在家里守着花罢?”晁大舍道:“守着花哩!大初一五更跌了一交,病的不相贼哩!”让进厅内。那个戴方巾的说道:“新节,尽晚生来意,大爷请转,容晚生奉揖。”禹明吾接口说道:“这是青州童兄,号定宇,善于丹青。闻大名,特来奉拜。”晁大舍道:“原来是隔府远客。愚下因贱恙没从梳洗,也且不敢奉揖。”那童定宇道:“这个何妨?容晚生奉个揖,也尽晚生晋谒的诚意。”晁大舍不肯。大家拱了手。旁边禹明吾家一个小厮小二月捧着一个拜匣走将过来。童定宇将拜匣揭开,先取出一个四折柬礼帖,开道:“谨具白丸子一封、拙笔二幅、丝带二副、春线四条,奉申贽敬。青州门下晚生童二陈顿首拜。”将帖掀一掀,递到晁大舍手内。晁大舍将帖用眼转一转,旁边家人接得去了。
晁大舍又向童定宇拱手称谢,分付收了礼,两边坐了,叙了寒温。童定宇开言道:“晚生原本寒微,学了些须拙笑,也晓得几个海上仙方,所以敝府乡老先合春元公子们也都错爱晚生。就是钱吏部、孙都堂、李侍郎合科里张念东、翰林祁大复都合晚生似家人父子一般。只因相处的人广了,一个身子也周不过来,到了这一家,就留住了,一连几日不放出来,未免人家便不能周到。见了便就念骂,说道你如何炎凉,如何势利,‘鹁鸽拣着旺处飞’,奚落个不了!所以连青州府城门也没得出来走一走,真是井底蛤蟆,没见甚么天日,但是逢人都便说道:‘武城县里有个乡官晁老爷的公子晁大爷,好客重贤,轻财尚义。投他的就做衣裳,相处的就分钱物;又风流,又倜傥。’所以晚生就如想老子娘的一般,恨不得一时间就在大爷膝下。只是穷忙,这些大老们不肯厮放,那得脱身?钱少宰老先新点了兵部,狠命的央晚生陪他上京。别的老先们听见,那个肯放?都说道:‘你如随钱老先去了,我们饭也是吃不下的。你难道下得这等狠心?’钱老先闻知众位乡尊苦留不放,钱老先说:‘他们虽是爱童定宇,不过是眼底下烦他相陪取乐;我却替童定宇算记个终身。你看他这们一表人物,又魁伟,又轩昂,本领又好,没的这们个人止叫他做个老山人罢?可也叫他变化一变化。趁我转了兵部,叫他跟了我去,扶持他做个参游副将;就是总兵挂印,有甚难焉。’又轻轻说道:“他也还不止这一件,也还要晚生与他引引线,扯扯纤儿。所以众人才放晚生来了。”
晁大舍见他不称“大爷”不说话,不称“晚生”不开口,又说合许多大老先生来往,倒将转来又有几分奉承他的光景,即分付家人道:“后边备酒。”家人领命去了。晁大舍道:“如今钱老先生到过任不曾?”童定宇道:“已于去年十二月上京去了。晚生若不是专来拜访大爷,也就同钱老先行了。今日果然有幸,就如见了天日一般。”奉承的晁大舍心痒难挠。摆上酒来,吃到起鼓以后方才起身。晁大舍送到二门上,即站住了,说道:“因贱恙也还不敢外去,这边斗胆作别。”童定宇别了出门,禹家的小厮跟了,先到对门去了。
晁大舍又将禹明吾留住说:“久没叙话了,天也还早,再奉三钟。”禹明吾道:“贵恙还不甚痊愈,改日再扰罢。”在二门上站住,晁大舍将童定宇的来历向禹明吾扣问,禹明吾说:“我也没合他久处,是因清唱赵奇元说起他有极好的药线,要往省下赶举场说起,才合他相处了没多几日。他又没处安歇,我晚日才让他到后头亭子上住下了。”晁大舍道:“看那人倒是个四海和气的朋友,山人清客也尽做得过了。我还没见他画的何如哩。”禹明吾道:“他也不大会画甚么,就只是画几笔柳树合杏花,也还不大好。看来倒只是卖春线罢了。”
晁大舍又问:“他拜我,却是怎么的意思?”禹明吾道:“这有甚么难省?这样人,到了一个地方,必定先要打听城里乡宦是谁,富家是谁,某公子好客,某公子小家局,拣着高门大户投个拜帖,送些微人事。没的他有折了本的?”晁大舍道:“他适才也送了咱那四样人事,你拇量着,也得甚么礼酬他?”禹明吾道:“他适才送了你几根药线?”晁大舍说:“我没大看真,不知是四根,不知是六根。”禹明吾道:“他那线就卖五分一条哩;一斤白丸子,破着值了一钱;两副带子,值了一钱二分,两幅画,破着值了三钱:通共六钱来的东西。你才又款待了他,破着送他一两银子罢了。”晁大舍道:“我看那人是个大八丈,似一两银子拿不出手的。”禹明吾道:“你自己斟酌,多就多些,脱不了是自己体面。”说完,二人作别散了。
晁大舍回进宅内,珍哥迎着坐下,问道:“星士替你算的命准不准?”晁大舍笑道:“他倒没替我算,他倒替你算了一算,说你只一更多天就要大败亏输哩!”随即将他送的礼从头又看了一遍,拿起那封春线,举着向珍哥道:“这不是替你算的命本子?一年四季四本子。”珍哥夺着要看。晁大舍道:“一个钱的物儿,你可看的!”随藏入袖中去了,说道:“拿茶来,吃了睡觉,休要‘割拉老鼠嫁女儿!’”一面吃了茶,一面走到屋头上一间秘室内,将山人送的线依法用上,回来又坐了一回,收拾睡了。枕边光景不必细说。
次早,辰牌时分,两个眉开眼笑的起来,分付厨房预备酒菜,要午间请禹明吾同童山人在迎晖阁下吃酒。差人持了一个通家生白钱帖到对门禹家去,请同禹明吾来吃午饭。禹明吾看着童山人道:“老童,情管人的法灵了!”童山人道:“咱的法再没有不灵的。只怕他闭户不纳,也就没有法了。”一边说笑,一边同到晁家大厅。西边进去,一个花园,园北边朝南一座楼,就叫是迎晖阁。园内也还有团瓢亭榭,尽一个宽阔去处。只是俗人安置不来,摆设的象了东乡浑帐骨董铺。
三人相见了,晁大舍比昨日甚是殷勤,珍哥自己督厨,肴馔比昨日更加丰盛,童山人比昨日更自奉承。席上三个人各自心里明白,不在话下。头一遭叫是初相识,第二遍相会便是旧相知了;晁大舍也不似昨日拿捏官控,童山人也不似昨日十分谄媚。饮酒中间,也更浃洽了许多。直至二更时分,仍送二门作别。禹明吾复回,密向晁大舍耳边问道:“所言何如?”晁大舍道:“话不虚传!我要问他多求些。”禹明吾道:“咱和他说。他也就要起身,要赶二月初二日与田大监上寿哩。”晁大舍道:“你和他说,不拘多少,尽数与我,我照数酬他。”彼此拱手走散。
又隔了一日,童山人递了一个通家门下晚生辞谢全帖,又封了一封春线,下注“计一百条”,内面写道:“此物不能耐久,止可随合随用。”晁大舍收了,回说:“明午还要饯行。二十二日吉辰,出行极妙。”即差人下了请帖,又请禹明吾相陪。至期赴席,散了。
二十二日早辰,晁大舍要封五两药金,三两赆仪,送与童山人去。珍哥说道:“你每次大的去处不算,只在小的去处算计。一个走百家门串乡宦宅的个山人,你多送他点子,也好叫他扬名。那五两是还他的药钱,算不得数的。止三两银子,怎么拿的出手?”晁大舍道:“禹明吾还只叫我送他一两银子,我如今加两倍。”珍哥道:“休要听他,人是自己做,加十倍也不多。光银子也不好意思的,倒象是赏人的一般。你依我说,封上六两折仪,寻上一匹衣着机纱,一双鞋,一双绫袜,十把金扇,这还成个意思的。”晁大舍笑道:“我就依卿所奏!这是算着贵人的命了!”
写了礼帖,差人送了过去。童山人感激不尽,禹明吾也甚是光采,自己又过来千恩万谢的,方才作别,约道:“过日遇便,还来奉望。”禹明吾又落后指着晁大舍笑道:“这情管是小珍的手段,你平日虽是大铺腾,也还到不的这们阔绰。”晁大舍道:“这样人就象媒婆子似的,咱不打发他个喜欢,叫他到处去破败咱?”禹明吾道:“他指望你有二两银子送他就满足他的愿了,实不敢指望你送他这们些。”晁大舍还让禹明吾厅上坐的,禹明吾说:“我到家陪他吃饭,打发他起身。”拱了拱手,去了。
晁大舍从此也就收拾行李,油轿帏,做箱架,买驮轿与养娘丫头坐,要算计将京中买与计氏的那顶二号官轿,另做油绢帏幔与珍哥坐,从新叫匠人收拾;又看定了二月初十日起身;又写了二十四个长骡,自武城到华亭,每头二两五钱银,立了文约,与三两定钱;又每日将各庄事件交付看庄人役。跟去家人并养娘丫头的衣服,还有那日打围做下的,不必再为料理。那时也将正月尽了,看定初二吉辰,差人到雍山庄上迎取《金刚经》进城。
不料初四日饭后,雍山庄上几个庄户慌慌张张跑来报道:“昨夜二更天气,不知甚么缘故,庄上前后火起,厅房楼屋,草垛廪仓,烧成一片白地。掀天的大风,人又拯救不得。火烧到别家,随即折回,并不曾延烧别处。”晁大舍听了,明知道是取了《金刚经》进城,所以狐精敢于下手,叫了几声苦,只得将来报的庄客麻犯了一顿。进去与珍哥说知。想起公公梦中言语,益发害怕起来。
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珍哥从去打围一月之前,便就不来洗换了,却有了五个月身孕。童山人送了许多线,虽是叫你缝联,你也还该慢慢做些针黹才是。谁知他不惜劳碌,把五个月胎气动了。听说庄上失了火,未免也唬了一跳,到了初六日午后,觉得腰肚有些酸疼,渐渐疼得紧了。疼到初七日黎明,疼个不住,小产下一个女儿。此时珍哥才交十九岁,头次生产,血流个不住,人也昏晕去了。等他醒了转来,慢慢的调理倒也是不妨的。晁大舍看了道:“是个八百两银子铸的银人,岂是小可!”急火一般,差人去将杨古月请来诊视。
杨古月名虽是个医官,原不过是个名色而已,何尝见甚么《素问》、《难经》,晓得甚么王叔和《脉诀》!若说别的症候,除了伤寒,也都还似没眼先生上钟楼——瞎撞!这个妇人生产,只隔着一层鬼门关,这只脚跨出去就是死,缩得进来就是生,岂容得庸医尝试的?南门外有个专门妇人科姓萧的,却不去请他,单单请了一个杨古月胡治!这个杨古月,你也该自己忖量一忖量,这个小产的生死是间不容发的,岂是你撞太岁的时候?他心里说:“这有甚干系,小产不过是气血虚了,‘十全大补汤’一帖下去,补旺了气血,自然好了。况我运气好的时节,凭他怎么歪打,只是正着。”他又尝与人说道:“我行医有独得之妙,真是约言不烦:治那富翁子弟,只是消食清火为主,治那姬妾多的人,凭他甚么病,只上十全大补为主;治那贫贱的人,只是开郁顺气为主。这是一条正经大路,怕他岔去那里不成?”所以治珍哥的小产,也是一帖“十全大补”兼“归脾汤”,加一钱六分人参,吃将下去。
谁知那杨古月的时运也就不能替他帮助了!将恶路补住不行,头疼壮热,腹胀如鼓,气喘如牛,把一个画生般的美人只要死,不求生了!晁大舍慌了手脚,岳庙求签、王府前演禽打卦、叫瞎子算命、请巫婆跳神、请磕竹的来磕竹、请圆光的圆光,城隍斋念保安经、许愿心、许叫佛、许拜斗三年、许穿单五载,又要割股煎药,慌成一块。倒还幸得对门禹明吾看见,问知所以,走过来看望,晁大舍备道了所以。禹明吾说道:“杨古月原不能妇女科。你放着南关里萧北川专门妇女科不去请他,以致误事。你如今即刻备马,着人搬他去!”禹明吾仰起头看了看,道:“这时候,只怕他往醉乡去了。”差家人李成名备了一匹马,飞也似去了。
这萧北川治疗胎前产后,真是手到病除。经他治的,一百个极少也活九十九人。只是有件毛病不好:往人家去,未曾看病,先要吃酒,掇了个酒杯,再也不肯进去诊脉。看出病来,又仍要吃酒,恋了个酒杯,又不肯起身回家撮药。若这一日没有人家请去,过了午末未初的时候,摘了门牌,关了铺面,回到家中自斟自酌,必定吃得结合了陈希夷去等候周公来才罢,所以也常要误人家事。这等好手段,也做不起家事来。这日将近未末申初了,那时还醒在家里!走到他门上,只见实秘秘的关着门。李成名下了马,将门用石子敲了一歇,只见一个秃丫头走出来开门。李成名说道:“你快进去说,城里晁乡宦家请萧老爹快去看病,牵马在此。”那丫头说道:“成不的了!醉倒在床,今日不消指望起来了。”李成名道:“说是甚话?救治人命,且说这们宽脾胃的声嗓!这急不杀人么!”丫头说道:“谁说不急?但他醉倒了,就如泥块一般,你就抬了他去,还中甚么用哩?起头叫着也还胡乱答应,再叫几声,就合叫死人一般了。”李成名道:“好大姐!好妹妹!你进去看看。你要叫不醒他,待我自家进去请他,再不然,我雇觅四个人连床抬了他去。”丫头说道:“你略等等,待我合俺娘说,叫他。”
丫头进去对萧北川的婆子说了。那婆子走到身边,将他摇了两摇,他还睁起眼来看了一看。婆子说道:“晁宅请你。”那萧北川哼哼的说道:“曹贼吊在井里,寻人捞他进来。”婆子又高声道:“是人家请你看病!”萧北川又道:“领家请你赶饼,你就与他去赶赶不差。”婆子道:“这腔儿躁杀我了!丫头子,出去,你请进那管家来自己看看。”李成名自己进到房内,一边对着萧婆子说道:“家里放着病人,急等萧老爹去治,这可怎么处?”一边推,一边摇晃,就合团弄烂泥的一般。李成名道:“您慢慢叫醒他,待我且到家回声话去,免得家里心焦。”萧婆子随套唐诗两句道:“他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带钱来。”
晁大舍望萧北川来,巴得眼穿。李成名扑了个空,回话萧北川醉倒的光景,又说:“我怕家里等得不耐烦,先回来说一声。我还要即刻回去等他,叫人留住城门,不拘时候,只等他醒转就来。”李成名又另换了一匹马,飞也似去了。回到萧家,敲门进去,窗楞上拴了马,问说:“那萧老爹醒未?”他婆子说:“如今他正合一个甚么周公在那里白话,只得等那周公去了,方好请他哩。管家只得在客坐里等,等困了,也有床在内里。将马且牵到驴棚里喂些草。”
婆子安顿了李成名进去,随即收拾了四碟上菜,一碗豆角干,一碗暴腌肉,一大壶热酒,叫昨日开门的那个秃丫头搬出来与李成名吃。李成名道:“请不将萧老爹去,到反取扰。”丫头将酒菜放在桌上,进去又端出一小盆火来,又端出一碟八个饼,两碗水饭来。李成名自斟自酌,家中因珍哥病,忙得不曾吃饭,这却是当厄之惠,就如那漂母待韩信一般的。吃完,秃丫头收进器皿去了。李成名到驴棚内喂上了马草回来,那秃丫头又送出一床毡条,一床羊皮褥子,一个席枕头来。李成名铺在床上,吹了灯,和衣睡下,算记略打个盹就要催起萧北川来,同进城去。原来李成名忙乱了一日,又酒醉饭饱的,安下头鼾鼾睡去。那个周公别了萧北川出来,李成名恰好劈头撞见,站住说话,说个不了。
到了五更,萧北川送出周公去了,到有个醒来的光景,呵欠了两声,要冷水吃。婆子将晁家来请的事故一一说了一遍。萧北川道:“这样,也等不到天明梳头,你快些热两壶酒来,我投他一投,起去与他进城看病。”婆子道:“人家有病人等你,象辰勾盼月的一般,你却又要投酒。你吃开了头,还有止的时候哩?你依我说,也不要梳头,坎上巾,赶天不明,快到晁家看了脉,攒了药,你却在他家投他几壶。”萧北川道:“你说得也是。只是我不投一投,这一头宿酒,怎么当得?”一面也就起来,还洗了一洗脸,坎了巾,穿了一件青彭段夹道袍,走出来唤李成名。谁知那李成名也差不多象了萧北川昨日的光景了,唤了数声方才醒转来,说了话,备了马,教人背了药箱,同到了宅内,进去说知了。
却说珍哥这一夜胀得肚如鼓大,气闷得紧,真是要死不活。晁大舍急得就如活猴一般,走进走出的乱跳,急忙请萧北川进去。萧北川一边往里走着,一边说道:“好管家,你快暖下热酒等着。若不投他一投,这一头宿酒怎么受?”家人回道:“伺候下酒了。”入到房内,看了脉,说道:“不要害怕,没帐得算,这是闭住恶路了。你情管我吃不完酒就叫他好一半,方显手段。”晁大舍道:“全仗赖用心调理,自有重谢。”
回到厅上坐下,取开药箱,撮了一剂汤药,叫拿到后边用水二钟,煎八分;又取出圆眼大的丸药一丸,说用温黄酒研开,用煎药乘热送下,收拾了药箱。晁大舍封出二两开箱钱来,萧北川虚让了一声,收了。又赏了背箱子的一百文钱,随摆上酒来。萧北川道:“大官人,你自进去照管病人吃药,叫管家伺候,我自己吃酒。这是何处?我难道有作假的不成?”晁大舍道:“待我奉一杯,即当依命。”晁大舍递了头杯,也陪了一盏。萧北川将晁大舍让进去了。萧北川道:“管家,你拿个茶杯来我吃几杯罢,这小杯闷的人慌。”
晁大舍进去问道:“煎上药了不曾?”丫头回说:“煎上了。”晁大舍将丸药用银匙研化了,等煎好了汤药灌下。只见珍哥的脸紫胀的说道:“肚子胀饱,又使被子蒙了头,被底下又气息,那砍头的又怪铺腾酒气,差一点儿就鳖杀我了!如今还不曾倒过气来哩!”说话中间,那药也煎好了。晁大舍拿倒床前,将珍哥扶起,靠了枕头坐定,先将化开的丸药呷在口里,使汤药灌将下去。吃完药,下边一连撒了两个屁,那肚胀就似松了些的。又停了一会,又打了两个嗳,更觉宽松了好些,也掇的气转了。
萧北川口里呷着酒,说道:“管家,到后边问声,吃过了药不曾?吃了药,放两三个屁,打两个嗳,这胀饱就要消动许多。”家人进去问了,回话道:“果是如此。如今觉的肚内稍稍宽空了。”萧北川开了药箱,又取出一丸药,说道:“拿进去用温酒研开,用黑砂糖调黄酒送下。我还吃着酒等下落。”珍哥依方吃了,将有半顿饭时,觉得下面湿氵达氵达的,摸了一把,弄了一手黢紫的血。连忙对萧北川说了。萧北川那时也有二三分酒了,回说:“紫血稍停,还要流红血哩。您寻了个马桶伺候着。”珍哥此时腹胀更觉好了许多,下面觉得似小解光景,扶起来,坐在净桶上面,夹尿夹血下了有四五升。扶到床上,昏沉了半晌,肚胀也全消了,又要寻思粥吃。回了萧北川话。这时晁大舍的魂灵也回来附在身上了,走到前面,向萧北川说道:“北老,你也不是太医,你通似神仙了!真是妙药!”陪了几大杯酒。
吃过饭,萧北川起辞,说道:“且睡过一夜,再看怎么光景,差人去取药罢,我也不消自己来看了。”仍叫李成名牵马送去。马上与成名戏道:“我治好了你家一个八百两银子的人,也得减半,四百两谢我才是。”李成名道:“何止八百两!那珍姨是八百两,俺大爷值不了八千两?俺珍姨死了,俺大爷还活得成哩?想起来还值的多哩!俺老爷没的不值八万两?大爷为珍姨死了,俺老爷也是活不成的。你老人家也不是活了俺家一个人,通是活了俺一家子哩!”萧北川又说:“今日收的你家礼多了,明日取药不要再封礼了,止拿一大瓶酒来我吃罢。你那酒好。”李成名道:“莫说一瓶,十瓶也有。”一边说,一边将萧北川送到家。回家复了话,将萧北川要酒的言语也说了。珍哥虽不曾走起,晁大舍也着实放心不下。未定初十日起身得成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明府行贿典方州 戏子恃权驱吏部
儒门莫信便书香,白昼骄人仗孔方。虽是乞夫明入垄,胜如优孟暗登场。
催科勒耗苛于虎,课赎征锾狠似狼。戒石当前全不顾,爰书议后且相忘。
只要眼中家富贵,不知身殁子灾殁。曲直无分胡立案,是非倒置巧商量。
天理岂能为粟米?良心未得作衣裳。呈身景监人争笑,且托优人作壁墙。
到了初九日侵早,小珍哥头也不疼,身也不热,肚也不胀饱,下边恶路也都通行,吃饭也不口苦,那标病已都去九分了。只是纵欲的人,又兼去了许多血脉,只身上虚弱的紧。晁大舍又封了一两药金,抬了一沙坛好酒,五斗大米,差李成名押着往萧北川家去取药。萧北川见了银子大米,虽是欢喜,却道也还寻常,只是见了那一沙坛酒,即如晁大舍见珍哥好起病的一般,不由的向李成名无可不可的作谢,狠命留李成名吃酒饭,高高的封了一钱银子赏他,撮了两帖药,交付回去。
次早初十,七八个骡夫,赶了二十四头骡子,来到晁家门首。看门人说道:“家中有病人,今日起身不成。”众脚户说道:“这头口闲一日,就空吃草料,谁人包认?”家人传进去了。晁大舍道:“家中奶奶不好,今日起不成身,还得出这二月去,另择吉日起身哩。他若肯等,叫他等着;他若不肯等候,将那定钱交下,叫他另去揽脚。咱到临时另雇。”家人传到外边,众骡夫嚷说:“这春月正是生意兴旺时候,许人来雇生口,只因宅上定了,把人都回话去。如今却耽误了生意,一日瞎吃许多草料,前日那先支去的三两银子,还不够两三日吃的,其余耽阁的日子,还要宅上逐日包认。”一家找出,一家又要倒入,两边相持争闹。毕竟亏禹明吾走过来评处,将那三两定钱就算了这几日空闲草料,即使日后再雇头口,这三两银也不要算在里面。又叫宅里再暖出一大瓶酒来与脚户吃,做刚做柔的将脚户打发散去。
却说晁知县在华亭县里,一身的精神命脉,第一用在几家乡宦身上,其次又用在上司身上。待那秀才百姓,即如有宿世冤仇的一般。当不得根脚牢固,下面也都怨他不动。政以贿成,去年六月里考了满,十月间领了敕命,各院复命,每次保荐不脱。
九月间,适然有一班苏州戏子,持了一个乡宦赵侍御的书来托晁知县看顾。晁知县看了书,差人将这一班人送到寺内安歇,叫衙役们轮流管他的饭食。歇了两日,逐日摆酒请乡宦、请举人、请监生,俱来赏新到的戏子。又在大寺内搭了高台唱《目莲救母记》与众百姓们玩赏。连唱了半个月,方才唱完。这些请过的乡绅举监挨次独自回席,俱是这班戏子承应。唱过,每乡宦约齐了都是十两,举人都是八两,监生每家三十两,其余富家大室共凑了五百两,六房皂快共合拢二百两,足二千金不止。
十月初一日,晁夫人生日。这班人挑了箱,唤到衙内,扮戏上寿。见了晁知县,千恩万谢不尽,立住问了些外边的光景。别的也都渐渐走开去了,只有一个胡旦、一个梁生还站住白话。因说起晁知县考过满,将升的时候了,晁知县道:“如今的世道,没有路数相通,你就是龚遂、黄霸的循良,那吏部也不肯白白把你升转。皇上的法度愈严,吏部要钱愈狠。今幸得华亭县也亏不了人,多做一日即有多做一日的事体,迟升早升凭吏部罢了。”梁生说道:“老爷倒不可这等算计。正是这个县好,所以要早先防备。如今老爷考过满了,又不到部里干升,万一有人将县缺谋生去,只好把个远府不好的同知,或是刁恶的歪州,将老爷推升了去,岂不误了大事?若老爷要走动,小人们有极好的门路,也费用得不多,包得老爷如意。如今小人们受了老爷这等厚恩,也要借此报效。”晁知县喜道:“你们却是甚么门路?”梁生道:“若老爷肯做时,差两个的当的心腹人,小人两个里边议出一个,同了他去,如探囊取物的容易。明年二月包得有好音来报老爷。”晁知县道:“且过了奶奶生日,我们明日商量。你说得甚是有理,万一冒冒失失推一个歪缺出来,却便进退两难了。”
议定,到了次日,将胡旦、梁生叫到侧边一座僻静书房内。梁生道:“京中当道的老爷们,小人们服事的中意也极多,就是吏部里司官老爷,小人们也多有相识的。这都尽可做事。若老爷还嫌不稳,再有一个稳如铁炮的去处,愈更直捷。只是老爷要假小人便宜行事,只管事成。那如何成事,老爷却不要管他。就是跟去的两个人,也只叫他在下处管顾携去物件罢,也不得多管,掣小人们肘。”晁知县笑问道:“你且说这个门路却是何人?”梁生道:“是司礼监王公那里来,极是稳当。”晁知县惊问道:“我有多大汤水,且多大官儿,到得那王公跟前?烦得动他照管?”梁生道:“正是如此,所以要老爷假便宜,跟去的人不要来掣肘。老爷只管如意罢了。”
晁知县道:“约得几多物件?”梁生道:“老爷且先定了主意,要那个地方的衙门,方好斟酌数目。”晁知县道:“我这几年做官的名望虽然也好,又保荐过四五次,又才考过满,第一望行取,这只怕太难些,做不来。其次是部属,事倒也易做,但如今皇上英明,司官都不容易,除了吏部、礼部,别的兵刑四部,那一部是好做的?头一兵部,也先寻常犯边,屡次来撞口子,这是第一有干系的。其次刑部,如今大狱烦兴,司官倒也热闹,只是动不动就是为民削夺,差不多就廷杖,就是要拘本钱的去处,是不消提起的了。其余户工两部,近来的差也多极难,有利就有害,咱命薄的人担不起。除了部属就是府同知,这三重大两重小的衙门,又淡薄、又受气,主意不做他。看来也还是转个知州罢,到底还是正印官,凡事由得自己。”梁生道:“老爷说的极是!但不知要那一方知州?”晁知县道:“那远处咱是去不得的,一来俺北方人离不得家。第二我也有年纪了,这太仓、高邮、南通州倒好,又就近;但地方忒大,近来有了年纪,那精神也照管不来。况近来闻说钱粮也多逋欠,常被参罚,考不的满。不然还是北直,其次河南,两处离俺山东不甚相远。若是北通州,我倒甚喜。离北京只四十里,离俺山东通着河路。又算京官,覃恩考满,差不多就遇着了。你到京再看,若得此缺方好。”
约定十二月十六日吉时起身,议出胡旦同家人晁书、晁凤带着一千两银子,分外又带了二百两盘费,雇了三个长骡,由旱路要赶灯节前到京干事。胡旦心中想道:“虽是受了晁爷的厚恩,借此报他一报,可也还要得些利路才好。难道白白辛苦一场?若把事体拿死蛇般做,这一千两银子只怕还不够正经使用。幸得梁生当面进过,便宜行事。待我到京,相机而行便了。”风餐雨宿,走了二十八个日头,正月十四日进了顺城门,在河漕边一个小庵内住了,安顿了行李。
原来司礼监太监王振,原任文安县儒学训导,三年考满无功,被永乐爷阉割了,进内教习宫女。到了正统爷手里,做到司礼监秉笔太监,那权势也就如正统爷差不多了:阁老递他门下晚生帖子;六部九卿见了都行跪礼;他出去巡边,那总制巡抚都披执了道旁迎送;住歇去处,巡抚、总督都换了亵衣,混在厨房内监灶。他做教官的时节,有两个戏子,是每日答应相熟的人。因王振得了时势,这两人就“致了仕”,投充王振门下,做了长随,后又兼了太师,教习梨园子弟,王振甚是喜他;后来也都到了锦衣卫都指挥的官衔,家中那金银宝物也就如粪土一般的多了。这两个都是下路人,一个姓苏的,却是胡旦的外公;一个姓刘的,乃是梁生的娘舅。
即日晚上,胡旦叫人挑了带来的一篓素火腿,一篓花笋干,一篓虎丘茶,一篓白鲞,走到外公宅上。门人通报了,请胡旦进来见了,苏都督甚是欢喜。胡旦的亲外婆死久了,房中只有三四个少妾,也都出来与胡旦相见。胡旦将那晁知县干升的事备细说了,苏锦衣点了点头。一面摆上饭来,一面叫人收拾书房与胡旦宿歇。胡旦因还有晁书、晁凤在下处,那一千两银子也未免是大家干系,要辞了到庵中同寓。苏锦衣道:“外孙不在外公家歇,去到庙角,不成道理。叫人去将他两个一发搬了来家同住。”胡旦吃了饭,也将掌灯的时候,胡旦领了两个虞候,同往庵中搬取行李。晁书二人说道:“这个庵倒也干净,厨灶又都方便,住也罢了;不然你自己往亲眷家住去,我们自在此间,却也方便。”那两个虞候那里肯依,一边收拾,一边叫了两匹马,将行李驮在马上,两个虞候跟的先行去了。晁书二人因有那一千两银在内,狠命追跟。胡旦说道:“叫他先走不妨,我们慢慢行去。”
那正月十四,正是试灯的时节,又当全盛太平的光景,一轮将望的明月,又甚是皎洁得紧。三人一边看,一边走。晁书、晁凤也只道胡旦的外公不过在京中扯纤拉烟寻常门户罢了,只见走到门首,三间高高的门楼,当中蛮阔的两扇黑漆大门,右边门扇偏贴着一条花红纸印的锦衣卫南堂封条,两边桃符上面贴着一副朱砂红纸对联道:“君恩深似海,臣节重如山。”门前柱上又贴一条示道:“本堂示谕附近军民人等,不许在此坐卧喧哗,看牌赌博,如违拿究!”晁书二人肚内想道:“他如何把我们领到这等个所在来?”又想道:“他的外公必定是这宅里的书办,或是长班,家眷就在宅内寄住。”但只见门上的许多人看见他三人将到,都远远站起,垂了手,走到门台下伺候,见了胡旦,说道:“大叔,怎得才来?行李来得久了。老爷正等得不耐烦哩。”走进大门,晁书向胡旦耳朵边悄悄问道:“这是谁家,我们轻易撞入?”胡旦道:“这就是我外公家里。”晁凤又悄悄问道:“你外公是甚样人,住这等大房,门上有这许多人伺候?”胡旦道:“我外公是个一点点锦衣卫都督,因管南镇抚司事,所以有几个人伺候。”
说话中间,进了仪门,承值的将晁书、晁凤送到西边一个书房安顿。那书房内也说不了许多灯火齐整。吃了茶,晁书、晁凤大眼看小眼的道:“我们既然来到此处,伺候参见了苏爷,方好叨扰。”胡旦教人传禀。许久出来回话。“老爷分付,今日晚了,明日朝里出来见罢。叫当值的陪二位吃饭,请胡大叔到里面去。”胡旦道:“二位宽怀自便,我到内边去罢。”晁书二人暗道:“常日只说是个唱旦的戏子,谁知他是这样的根器?每日叫他小胡儿,奚落他,他也不露一些色相出来。”大家吃了饭,安歇了。
次早吃了早饭,胡旦换了一领佛头青秋罗夹道袍,戴了一顶黑绒方巾,一顶紫貂帽套,红鞋绫袜,走到书房。晁书二人乍见了,还不认得,细看方知是胡旦。二人向前相唤了,谢说:“搅扰不当。”胡旦打开行李,取出梁生与他母舅的家书,并捎寄的人事,胡旦也有送他的笋鲞等物,同了苏家一个院子,要到刘锦衣家,约了晁书二人同往。晁书又只道是个寻常人家,又因梁生常在他面前说道有一个母舅在京,二位到那里,他一定要相款的,所以也就要同去望他。及至到了门上,那个光景又是一个苏府的模样。苏家的人到二门上说了数句,胡旦也不等人通报,竟自大落落走进去了。回头只见晁书二人缩住了脚不进去,胡旦立住让道:“二位请进厅坐。”晁书等道:“我两人且不进去,此处离灯市相近了,我们且往那里走走,到苏宅等候罢。”一边说,一边去了。原来这刘家是苏锦衣的内侄,是胡旦的表母舅,与梁生也都是表兄弟,所以两个干事都不分彼此。起先出头讲事都是梁生开口。梁生原要自己来,恐怕没了生脚,戏就做不成了。胡旦虽系正旦,扮旦的也还有人,所以叫胡旦来京。脱不了王振门下这两个心腹都也是胡旦的至亲,料也不会误事。那日刘锦衣不在宅内,胡旦进去见了妗母,留吃了饭。刘锦衣回了宅,相见过,说了来京的事故。
胡旦别过,来到苏家,晚间赏灯筵宴,只见晁书等二人也自回来,要禀见苏锦衣。锦衣道:“叫他过来。”苏锦衣方巾姑绒道袍、毡鞋,穿著的甚是庄重,在门槛内朝下站定。晁书不由自己,只得在厅台下跪下,磕了四个头,跪禀道:“胡相公只说同行进京,并不曾说到老爷宅上,所以家主也不曾备得礼、修得书,望老爷恕罪。”苏锦衣道:“胡相公一路都仗赖你两人挈带,家中管待不周,莫怪怠慢。京城也尽有游玩所在,闷了,外边闲走。你二位如今且往书房去赏灯。”又分付了一个承值拿了许多花炮陪伴晁书吃酒。
十六日早饭后,刘锦衣来苏家回拜胡旦。苏锦衣因灯节放假,闲在家里,就留刘锦衣赏灯过节,甚是繁华。席间说起晁知县指望二人提拔,要升北通州知州。刘锦衣道:“他有几数物事带来?”胡旦道:“刚得一撇。”刘锦衣道:“这通州是五千两的缺。叫他再出一千来,看两个外甥分上,让他三千两便宜;不然,叫他别处去做。”说过,也再不提起了。
过了十数日,晁书见了胡旦,也不敢再唤他小胡了,声声唤他胡相公,见了他也极其尊敬,问道:“胡相公,我们来了这半月,事体也一些不见动静,银子又不见用费,却是怎生缘故?”胡旦道:“二月半后才推升,如今却有甚动静?你们且好住着闲嬉哩。又不用出房钱,又不使饭钱,‘先生迷了路——在家也是闲。’”晁凤道:“正是无故扰苏老爷,心上不安。”胡旦道:“可扰之家,扰一两年也不妨。”
到了二月初十日,傍晚的时节,刘锦衣来到了苏家相访,让他内书房里相待。胡旦却不在跟前。刘锦衣开口道:“胡家外甥的事,姑夫算计要怎样与他做?”苏锦衣道:“他拿了一千两头,要通州的美缺,怎样做得来?”刘锦衣道:“这只好看了胡家外甥的体面,我们爷儿两个拿力量与他做罢了,叫他再添一千两银子,明白也还让他一大半便宜哩。把这二千头,我们爷儿两个分了,就作兴了梁家胡家两个外甥,也是我们做外公做舅舅的一场,就叫他两个也就歇了这行生意,唤他进京来,扶持他做个前程,选个州县佐贰,虽是低搭,也还强似戏场上的假官。”苏锦衣道:“不然等到十三日,与老公上寿的日子,我们两个齐过去与他说说,量事也不难。”刘锦衣道:“只是还问他要一千两,不知他肯出不肯出。又不知几时拿得来。”苏锦衣道:“这倒不打紧,人非木石,四五千的缺,止问他要二千银子,他岂有不出的?但则明日,我叫了他的家人,当面与他说说明白。”款待了刘锦衣酒饭,约定十三日与王振上寿,乘便就与晁知县讲情。
次日,苏锦衣衙门回来,到了厅上,脱了冠服,换了便衣,将晁书等唤到面前。晁书等叩了头,垂着手,站在一旁。苏锦衣道:“你二人闲坐着,闷的慌,又没甚款待你们。你爷要的这个缺,人家拿着五六千两银子求不到手的,你们拿了一千两银子来,怎干的事?如今我与你锦衣卫刘老爷两个人的体面,与人讲做了二千银子,这比别人三分便宜二分哩。”晁凤原做过衙门青夫的人,伶俐乖巧,随禀道:“小人们来时,家主也曾分付过了,原也就不敢指定这缺。若是此缺可得,这些微之物怎么得够。如今老爷主持了二数,这是极便宜的了。没有别说,只是家主来报效老爷合刘爷便了。如今只是一面做着,将见有的且先交付与他,待小人们着一人先回去取来补足。昨来的人原不多,又年节近了,路上不好走,所以没敢多带物件。”苏锦衣道:“银子倒不必去取,任凭多少,我这里可以垫发。只这几日,也就有信了。只是一件:如今那通州见有人做哩,昨日叫人查了查,还不够三年俸,怎么打发他?这到费手哩。”晁书等跑到书房将带来的一千两银共二十封,一一交与苏锦衣收进,各回房去了。
到了十三日,王振的生日,苏刘二锦衣各备了几件希奇古怪的物件,约齐了同去上寿。只见门上人海人山的拥挤不透,都是三阁下、六部、五府、大小九卿、内府二十四监官员,伺候拜寿。远远苏刘二人喝导到门,巡视人役拿了几根藤条,把拥挤的人尽数辟了开去,让苏刘二人行走到大门,下了马,把门的也不通报,把门闪开,二人穿着大红绉纱麒麟补服,雪白蛮阔的雕花玉带,拖着牌穗印绶,摇摆进去了。竟到了后边王振的住房外。近侍禀道:“苏掌家合刘掌家来了。”王振道:“叫他进里来。”说:“你两个穿着这红衣裳,一定是与我磕头。你搀空磕了头罢,好脱了衣裳助忙。”苏刘二人就在卧房里跪下,一连磕了八个头,口称:“愿祖爷爷九千岁!每年四季平安!”起来也没敢作揖,自己跑到前面,将上寿的礼物,自己端着,捧到王振跟前。
苏锦衣的一个羊脂玉盆,盆内一株苍古小桃树,树上开着十数朵花,通似鲜花无异,细看是映红宝石妆的。刘锦衣的也是一样的玉盆,却是一株梅树,开的梅花却是指顶大胡珠妆的。王振看了,甚是欢喜,说道:“你两个可也能!那里钻刺的这门物儿来孝顺我哩?”随分付近侍道:“好生收着。拿罩儿罩住,休要暴上土。不久就是万岁爷的圣诞,进了万岁爷罢。”看着苏刘二人说道:“头已是磕了,礼已是送了,去脱了你那红袍,咱大家撺掇着做什么。”
苏刘二人走到自己班房,脱了衣服,换上小帽两截子,看着人扫厅房,挂画挂灯,铺毡结彩,遮帏屏,搭布棚,抬铜锣鼓架子,摆桌调椅,拴桌帏,铺坐褥:真个是“一了百当”。王振进了早膳,升了堂,文武众官依次序上过寿,接连着赴了席。苏刘二人也没出府,乱到四更天,就在各人班房里睡了。
次日起来,仍看人收拾了摆设的物件。只见王振也进了早膳,穿着便衣,走到前厅来闲看。苏刘二人爬倒地,磕了四个头,说:“老祖爷昨日陪客,没觉劳着么?”王振道:“也就觉乏困的。”说着闲话,一边看着收拾。二人见王振有个进去的光景,苏刘二人走向前也不跪下,旁边站着。苏锦衣先开口道:“奴婢二人有件事禀老祖爷。”王振笑嘻嘻的道:“你说来我听。”二人道:“奴婢二人有个小庄儿,都坐落在松江府华亭县。那华亭县知县晁思孝看祖爷分上,奴婢二人极蒙他照管。他如今考过满,差不多四年俸了,望升转一升转,求祖爷与吏部个帖儿。”王振道:“他待往那里升?”二人道:“他指望升通州知州,守着祖爷近,好早晚孝敬祖爷。他又要拜认祖爷做父哩。”王振道:“这样小事,其实你们合部里说说罢了,也问我要帖儿!也罢,拿我个知生单帖儿,凭你们怎么去说罢。那认儿子的话别要理他。我要这混帐儿子做甚么?‘老婆当军——没的充数哩!’叫他外边打咱们的旗号不好。”
二人方跪下谢了,书房里要了一个知生红单帖,央掌书房的长随使了一个“禁闼近臣”的图书,钤了名字。二人即时差了一个心腹能干事的承值,持了王振的名帖,竟到吏部大堂私宅里备细说了。那吏部钦此钦遵,没等那通州知州俸满,推升了临洮府同知,将晁知县推了通州知州。就如扭灯在火上点的一般,也没有这等快!
晁书二人喜不自胜,叩谢了苏锦衣,央苏宅差了一个人,引了晁书二人,又到刘锦衣家叩谢。收拾行李,领了刘锦衣回梁生的书。胡旦因苏锦衣留住了,不得同晁书等回去,也写了一封前后备细的书禀回复晁知县,说叫晁知县速来赴任,西口也先常来犯顺,通州是要紧的地方。又说将他外公垫发过的一千两银子交与梁生自己持进京来。那晁书等二人正是:鞭敲金镫响,齐唱凯歌回。再听下回接说。
第六回 小珍哥在寓私奴 晁大舍赴京纳粟
有钱莫弃糟糠妻,贫时患难相依。何须翠绕共珠围?得饱家常饭,
冲寒粗布衣。 休羡艳姬颜色美,防闲费尽心机。得些闲空便私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