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缘传 - 第 4 页/共 41 页

相随多白镪,同伴有红妆。行色翩翩壮,扬州是故乡。 倒只是难为老晁夫妇撇得孤忄西冷落,大不胜情。 晁大舍携着重资,将着得意心的爱妾,乘着半间屋大的官轿,跟随着狼虎的家人,熟鸭子般的丫头仆妇,暮春天气,融和丰岁,道途通利,一路行来,甚是得意。谁知天下之事,乐极了便要生悲,顺溜得极了就有些烦恼,大约如此。晁大舍行了七百多路,到了德州,天色未及晌午,只见从东北上油油动发起云来,细雨下得一阵紧如一阵,只得寻了齐整宽绰客店歇下。吃过了午饭,雨越下得大将起来。从来说,“春雨贵如油”,这一年油倒少如了雨,一连两日不止。晁大舍叫了人买了嗄饭,沽了好酒,与珍哥顽耍解闷 那晁住媳妇原是个凿木马脱生的,舌头伸将出来,比那身子还长一半;又是吴国伯托生的,惯会打勤献浅。天老爷因他做人不好,见世报,罚他做了个破蒸笼,只会撒气。因连日下雨没事,在晁大舍、珍哥面前无般不搀话接舌。这也便索罢了,他还嫌那屄嘴闲得慌,将那日晁夫人分付的话,捎带的银珠尺头,一五一十向着珍哥晁大舍学个不了。晁大舍倒也望着他挤眼扭嘴。他学得兴动了,那里留得口住?若只依了晁夫人之分付,据实学舌,倒也是“打草惊蛇”。他却又增添上了许些,说道:“这样臭烂歪货!总然忘八顶了他跪在街上,白白送来,也怕污了门限!也还该一条棒赶得开去!为甚的容他使八百两银买这奴才?我几次要唤他出来,剥了他衣裳,剪了他头发,打一个臭死,唤个花子来赏了他去!只是衙门里不好行得。叫大奶奶休得生气,等老奶奶回家,自有处置。” 看官试想,他那做戏子妆旦的时节,不拘什么人,扌寻他的毛,捣他的孤拐,揣他的眼,恳他的鼻子,淫妇穷子长,烂桃歪拉骨短,他偏受的,如今养成虼蚤性了,怎么受得这话?随即碰吊了鬏髻,松开了头发,叫皇天、骂土地、打滚、碰头,撒泼个不了。店家的妇女,邻舍的婆娘,围住了房门看;走堂的过卖,提壶的酒生,站住了脚,在店后边听。亏他自己通说得脚色来历明明白白的。那些听的人倒也免得向人打听。晁大舍、晁住都齐向晁住媳妇埋怨。晁住媳妇自己觉得惶恐。 珍哥足足哭叫了半夜,次早住了雨,直一路绪绪叨叨的嚷骂到家。那些跟回去的家人那养娘仆妇倒也都有去后边见计氏的。晁住将晁夫人嘱咐的话一一说了,又将晁夫人捎去的物事一一交付明白。计氏问了公婆的安否,看了那寄去书信,号天搭地的哭了一场,方把那银子金珠尺头收进房内去了。 到了次日,珍哥向晁住要捎来与计氏的这些东西。晁住道:“从昨日已是送到后边交与大奶奶了。”珍哥虽也是与晁住寻趁了几句,不肯与他着实变脸,只是望着晁大舍沉邓邓的嚷,血沥沥的咒。晁大舍虽极是溺爱,未免心里也有一二分灰心的说道:“你好没要紧!咱什么东西没有!娘捎了这点子东西与他,你就希罕的慌了!”珍哥道:“我不为东西,只为一口气。怎么我四双八拜的磕了一顿头,公母两个伙着拿出二两银来丢己人?那天又暖和了,你把那糊窗户的嚣纱着上二匹,叫下人看着,也还有体面;如今人在家里,捎这们些东西与他。我有一千两,一万两,是我自家的,我要了来,没的我待收着哩!我把金银珠子撒了!尺头裂的碎碎的烧了!”晁大舍道:“你姜五老婆好小胆!咱娘捎己他的东西,你洒了裂了,好象你不敢洒不敢裂的一般。那计老头子爷儿两个不是善的儿,外头发的话很大着哩!就是咱娘的性儿,你别要见他善眉善眼的。他千万只是疼我,他要变下脸来,只怕晁住媳妇子那些话,他老人家也做的出来。你差不多儿做半截汉子儿罢了,只顾一头撞倒南墙的!”镇压了几句,珍哥倒渐渐灭贴去了。可见人家丈夫,若庄起身来,在那规矩法度内行动,任你什么恶妻悍妾也难说没些严惮。珍哥这样一个泼货,只晁大舍吐出了几句象人的话来,也未免得的“隔墙撩胳膊”,丢开手,只是慢慢截短拳,使低嘴,行狡计罢了。 接说城县里有个刘游击。那刘游击的母亲使唤着一个丫头,唤作小青梅,年纪十六岁了,忽然害起干血痨来,这个病,紧七慢八,十个要死十一个。那刘夫人狠命把他救治。他自己也许下:若病好了,情愿出家做了姑子,果然“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一个摇响环的过路郎中,因在大门下避雨,看门人与他闲白话,说到这干血痨病症救不活的。那郎中道:“这病也有两样:若是那禀赋虚怯,气血亏损极了,就如那枯井一般,凭你淘,也是没水的。若是偶因气滞,把那血脉闭塞住了,疏通一疏通,自然好了。怎便是都治不得?”看门人因把小青梅的病与他商议。他说:“等我看一看;若治得,我方敢下药。”看门人进去对刘夫人说了,叫青梅走到中门口,与那郎中看视。郎中站了,扯出青梅的手来诊了脉,又见那青梅虽是焦黄的脸,倒不曾瘦的象鬼一般,遂说道:“这病不打紧。一服药下去,就要见效。”那刘夫人在门内说道:“脱不了这丫头没有爹。你若医得好他,我与他替你做一件紫花梭布道袍,一顶罗帽,一双鞋袜。你有老伴没有?若有,再与他做一套梭布衫裙。就认义了你两口子为父母。”那郎中喜得满面添花。刘夫人封出二百钱来做开药箱的利市。郎中道:“这位姐姐既要认我为父,怎好收得这礼?”刘夫人道:“不多的帐,发市好开箱。”那郎中方才收了,取出一包丸药来,如绿豆大,数了七丸,用红花桃仁煎汤,食远服下。一面收拾了饭,在倒座小厅里管待那郎中。一面煎中了药引,打发青梅吃了药。待了一钟热茶的时候,青梅那肚里渐渐疼将起来,末后着实疼了两阵,下了二三升黢黑的臭水。末后下了些微的鲜红活血。与郎中说知。郎中道:“这病已是好了,忌吃冷水、葱蒜生物。再得内科好名医十帖补元气的煎药,就渐壮盛了。” 从此以后,青梅的面渐觉不黄了,经脉由少而多,也按了月分来了。刘夫人果然备了衣鞋,叫人领了青梅,拜认那郎中做了父母。他因自己发愿好了病要做姑子,所以日日激聒那刘夫人。那刘夫人道:“那姑子岂是容易做的?你如今不曾做姑子,只道那姑子有甚好处。你做了姑子,嫌他不好,要还俗就难了!待你调养的壮实些,嫁个女婿去过日子,就一件本等的事。”这刘夫人说得也大有正经。谁知青梅的心里另有高见,他说:“我每日照镜,自己的模样也不十分的标致,做不得公子王孙的娇妻艳妾。总然便做了贵人的妾媵,那主人公的心性,宠与不宠,大老婆的心肠,贤与不贤,这个真如孙行者压在太行山底下一般,那里再得观音菩萨走来替我揭了封皮,放我出去?纵然放出来了,那金箍儿还被他拘束了一生,这做妾的念头是不消提起了。其次还是那娼妓,倒也着实该做,穿了极华丽的衣裳,打扮得娇滴滴的,在那公子王孙面前撒娇卖俏,日日新鲜,中意的,多相处几时,不中意的,头巾吊在水里,就开了交,倒也有趣。只是里边也有不好处:接不着客,老鸨子又要打;接下了客,拿不住他,老鸨子又要打。到了人家,低三下四叫得奶奶长,奶奶短,磕头象捣蒜一般,还不喜欢,恰象似进得进门,就把他汉子哄诱去了一般。所以这娼妓也还不好。除了这两行人,只是嫁与人做仆妇,或嫁与觅汉做庄家,他管得你牢牢住住的,门也不许走出一步。总然看中两个汉子,也只赖象磕瓜子罢了。且是生活重大,只怕连自己的老公也还不得搂了睡个整觉哩!寻思一遭转来,怎如得做姑子快活?就如那盐鳖户一般,见了麒麟,说我是飞鸟;见了凤凰,说我是走兽;岂不就如那六科给事中一般,没得人管束。但凡那年小力壮,标致有膂力的和尚,都是我的新郎,周而复始,始而复周。这不中意的,准他轮班当直,拣那中支使的还留他常川答应。这还是做尼姑的说话,光着头,那俗家男子多有说道与尼姑相处不大利市,还要从那光头上跨一跨过。若是做了道姑,留着好好的一头黑发,晚间脱了那顶包巾,连那俗家的相公老爹、举人秀才、外郎快手,凭咱拣用。且是往人家去,进得中门,任你甚么王妃侍长,奶奶姑娘,狠的、恶的、贤的、善的、妒忌的、吃醋的,见了那姑子,偏生那喜欢,不知从那里生将出来:让吃茶、让吃饭、让上热炕坐的、让住二三日不放去的,临行送钱的、送银子的、做衣服的、做包巾的、做鞋袜的、舍幡幢的、舍桌围的、舍粮食的、舍酱醋的,比咱那武城县的四爷还热闹哩!还有奶奶们托着买人事,请先生,常是十来两银子打背弓。我寻思一遭儿,不做姑子,还做什么?凭奶奶怎么留我,我的主意定了,只是做姑子!若奶奶必欲不放我做姑子,我只得另做一样罢了。”众伙伴道:“你还要做甚么?”青梅道:“除了做姑子,我只做鬼罢了!”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对着刘夫人学了。 刘夫人道:“我就依着这个风妮子,叫他做姑子!我就看着他要和尚、要道士,叫官拶不出尿来哩!你教他看往咱家走动这些师傅们,那一个是要和尚要道士的?你叫他指出来!”伙伴道:“俺们也就似奶奶这话问他来,他说,往咱家来的这些师傅们,那一个是不要和尚不要道士的?你也指出来!”刘夫人道:“了不的,了不的,这丫头风了!毁谤起佛爷的女儿们来了!不当家,不当家,快己他做道袍子,做唐巾,送他往南门上白衣庵里与大师傅做徒弟去!”拿黄历来看,四月八就好,是洗佛的日子。赶着那日,买了袍,办了供,刘夫人自己领了青梅,坐轿到了庵里。大师傅收度做了徒弟。上面还有一个姓桂的师兄,叫做海潮,因此就与青梅起名海会。 谁知自从海会到庵,妨克得大师傅起初是病,后来是死,单与那海潮两兄弟住持过活。海会没了师傅,又遂了做姑子的志向,果然今日尚书府,明朝宰相家,走进走出。那些大家奶奶们见了他,真真与他算记的一些不差,且又不消别人引进,只那刘家十亲九眷,也就够他周流列国,辙环天下,传食于诸侯了。晁家新发户人家,走动是不必说了。就是计氏娘家,虽然新经跌落,终是故旧人家。俗话说得好:“富了贫,还穿三年绫。”所以他还不曾堵塞得这姑子的漏洞。这海会也常常走到计家,这将近一年,因晁大舍不在家中,往计氏家走动,觉得勤了些,也不过是骗件把衣裳,说些闲话,倒也没有一些分外的歪勾当做出来。 后边又新从景州来了一个尼姑,姓郭,年纪三十多岁,白白胖胖,齐齐整整的一个婆娘,人说他原是个娼妇出家。其人伶俐乖巧,能言会道,下在海会白衣庵里。海会这些熟识的奶奶家,都指引这郭尼姑家家参拜。因海会常往计氏家去,这郭尼姑也就与计氏甚是说得来。谁说这郭尼姑是个好人,件件做的都是好事!但是这个秃婆娘伶俐得忒甚,看人眉来眼去,占风使帆。到了人家,看得这位奶奶是个邪货,他便有许多巧妙领他走那邪路;若见得这家奶奶是有正经的,他便至至诚诚,妆起河南程氏两夫子的嘴脸来,合你讲正心诚意,说王道迂阔的话,也会讲颜渊清目的那半章书,所以那邪皮的奶奶满口赞扬他,就是那有道理有正经的奶奶越发说他是个有道有行的真僧,只在这一两日内,就要成佛作祖的了。那个计氏只生了一段不贤良降老公的心性。那狐精虽说他前世是一会上的人,却那些兴妖作怪、争妍取怜、媚惑人的事,一些不会;所以晁大舍略略参商即便开手,所以一些想头也是没有的。郭尼姑虽然来往,那邪念头入不进去。 珍哥听了晁住娘子这些话,虽然没了法,不做声了,正还兜着豆子,只是寻锅要炒哩。恰好那时六月六日中门内吊了绳,珍哥看了人正在那里晒衣裳,只见海会在前,郭尼姑在后,从计氏后边出来,往外行走。珍哥大惊小怪叫唤道:“好乡宦人家!好清门静户!好有根基的小姐!大白日赤天晌午,肥头大耳躲的道士,白胖壮实的和尚,一个个从屋里出来!俺虽是没根基、登台子、养汉接客,俺只拣着那象模样的人接!象这臭牛鼻子臭秃驴,俺就一万年没汉子,俺也不要他!”嚷乱得不休。 晁大舍正在西边亭上昼寝,听得这院里嚷闹,楞楞睁睁趴起来,趿了鞋走来探问。珍哥脱不了还是那些话数骂不了,指着晁大舍的脸,千忘八、万乌龟,还说:“怎么得那老娘娘子在家,叫他看看好清门静户的根基媳妇才好!这要是我做了这事,可实实的剪了头发,剥了衣裳,赏与叫花子去了,还待留我口气哩!”晁大舍道:“是真个么?大晌午,什么和尚道士敢打这里大拉拉的出去?”珍哥道:“你看这昏君忘八!没的只我一个见来?那些丫头媳妇子们正在天井晒衣裳,谁是没见的?”晁大舍问众人,也有雌着嘴不做声的,也有说道:“影影绰绰,可不是个道士和尚出去了?”也有说道:“那里是道士?是刘游击家的小青梅。”晁大舍道:“小青梅如今做了姑子,长的凶凶的,倒也象个道士。那个和尚可是谁?”回说道:“那和尚不得认的,和青梅同走,只怕也只是个姑子。”珍哥道:“呸!只怕你家有这们大身量肥头大脑的姑子!”晁大舍道:“不消说,小青梅这奴才,惯替人家做牵头。一定牵了和尚,妆做姑子进来了!快叫门上的来问!” 那日轮该曲九州管门,问他道:“一个道士,一个和尚,从多咱进到后头?方才出去,你都见来没有?”曲九州道:“什么道士和尚!是刘奶奶家的小青梅和个姑子从饭时进到大奶奶后边去了,刚才出来。若是道士和尚,我为甚么放他进来?”晁大舍道:“那道士是小青梅,不消说了。那姑子可是谁?脱不了咱城里这些秃老婆,你都认的。刚才出去的可是谁?”曲九州想了一想道:“这个姑子不得认的,从来也没见他。”珍哥又望着曲九州哕了一口,骂道:“既不认的他,你怎就知他是个姑子?你摸了他摸!”曲九州道:“没的是和尚,有这么白净?这们富态?”珍哥道:“若黑越越的穷酸乞脸,倒不要他了!”晁大舍跳了两跳道:“别都罢了!这忘八我当不成!快去叫了计老头子爷儿两个来!” 去不多时,把老计父子二人,只说计氏请他说话,诓得来家。晁大舍让进厅房坐定,老计道:“姐夫来家,极待来看看,也没脸来。说小女叫俺父子说话,俺到后边。”晁大舍道:“不是令爱请你,是我请你来,告诉件事。”老计道:“告诉甚么?只怕小女养了汉子,替姐夫挣上忘八当了。”晁大舍道:“不是这个,可说甚么?你倒神猜,一猜一个着。”遂将小青梅牵着个白胖齐整和尚,大饭时进去,大晌午出来,人所共见的话说了。又说:“你女诸凡不贤惠,这是人间老婆的常事,我捏着鼻子受,你的女儿越发干起这事来了!俺虽是取唱的,那唱的入门为正,甚是尊尊贵贵的。可是《大学》上的话:‘非礼不看,非礼不听,非礼不走,非礼不说。’替我挣不上忘八。你那闺女倒是正经结发,可干这个事!请了你来商议,当官断已你也在你,你悄悄领了他去也在你。” 那老计从从容容的说道:“晁大官儿,你消停。别把话桶得紧了,收不进去。小青梅今日清早合景州来的郭尼子从舍侄那院里出来,往东来了,一定是往这里来了。那郭姑子穿着油绿机上纱道袍子,蓝反子,是也不是?没的那郭姑子是二尾子,除了一个屄,又长出一个吊来了?咱城里王府勋臣、大乡宦家,他谁家没进去?没的都是小青梅牵进和尚去了?你既说出来了,这块瓦儿要落地。你想你要说收兵,你就快收兵。小女也没碍着你做甚么!这二三年也没叫你添件衣裳,吃的还是俺家折妆奁地内的粮食。你待要合我到官,我就合你到官讲三句话!”计大舅随口接道:“爹,你见不透,他是已把良心死尽了!算记得就就的,你要不就他,他一着高低把个妹子断送了!他说要休,就叫他休!咱家里也有他吃的这碗饭哩!家里住着等,晁大爷晁大娘可也有个回来的日子,咱合那知书达礼的讲,咱如今和他说出甚么青红皂白来?你说合他到官,如今那个官是包丞相?他央探马快手送进二三百两银去,再写晁大爷的一封书递上,那才把假事做成真了。爷儿两个告状,死了儿,这才死了咱哩!晁大相公,任凭你主张。你待说休俺妹子,你写下休书,我到家拾掇座屋,接俺妹子家去,这有什么难处的事!你乡宦人家开口就说到官,你不知道,俺这光棍小伙子听说见官说唬得溺醋哩!”老计道:“走!咱到后边问声你妹子去!”同到后边。 谁知前边反成一块,后边计氏还象做梦的一般。老计父子告诉了此事,把个计氏气得发昏致命,口闭牙关,几乎死去。待了半晌,方才开口说道:“我实养着和尚来!只许他取娼的,没的不许我养和尚?他既然撞见,不该把那和尚一把手拉住?怎么把和尚放的走了?既是没有和尚了,别说我养一个和尚,我就养十个和尚,你也只好干瞪着眼生气罢了!教他写休书,我就走!留恋一留恋,不算好老婆!爹和哥,你且家去,明日早些来,咱说话。”老计父子就出来了。 到了大门,只见对门禹明吾合县里直堂的杨太玄在门口站着,商量着买李子,看见老计,作揖说道:“计老叔,少会!来看晁大哥哩?”计老气得喘吁吁的,怎么长,怎么短,“如今写了休书,要休小女。俺如今到家拾掇座屋,接小女家去。”禹明吾道:“这可是见鬼!甚么道士和尚!我正送出客来,看见海会合郭姑子从对门出来,他两个到跟前,打了个问心待去,叫我说:‘那海会师傅他有头发,不害晒的慌。郭师傅,你光着呼子头,我们赤白大晌午没得晒哩,快进家去吃了晌饭,下下凉走。’如今正在家里吃饭哩!这晁大哥可是听着人张眼露睛的没要紧!”那直堂的杨太玄接说道:“大爷一象有些不大自在晁相公一般。”禹明禹道:“是因怎么?”杨太玄道:“若是由学里纳监的相公们,旧规使帖子。若是白衣纳监,旧规使手本。昨日晁相公使帖子拜大爷,大爷看了看,哼了一声,把帖子往桌子底下一推,也没说什么,礼也通没收一点儿。” 正说着,只见计氏蓬松了头,上穿着一件旧天蓝纱衫,里边衬了一件小黄生绢衫,下面穿一条旧白软纱裙,手里拿了一把白晃晃的匕首,从里面高声骂到大门里面,道:“忘八!淫妇!你出来!咱同着对了街坊上讲讲!俺虽是新搬来不久,以先的事,列位街坊不必说了。自忘八领了淫妇到任上去,将近一年,我在家养和尚、养道士,有这事?没这事?瞒不过列位街坊的眼目。方才那海姑子郭姑子来家走了走,说我大白日养着道士和尚,叫了俺爹合俺哥来,写了休书休我!列位听着!这海姑子郭姑子,咱城大家小户,他谁家没去?没的都是和尚道士来!我也顾不得的甚么体面不体面,同着列位高邻,同过往的乡里说个明白,我死了,好替俺那个穷老子穷哥做做证见。贼忘八!你怎么撞见道士和尚从我屋里出来,你也出来同着街里说个明白!你杀我,休我,你也有名,你没的缩着头就是了!我不合淫妇对命,我嫌他低搭!我只合贼忘八说个明白,对了命!”还要往街上跑出去。那个看门的曲九州跪在地下,两只手左拦右遮,叩头央阻。珍哥把中门关顶得铁桶相似,气也不喘一声。晁大舍将身闪在二门里面,只叫道:“曲九州!拦住你大奶奶,休叫他出到街上!” 那走路的人见了这等一个乡宦大门内一个年少妇女撒泼,也只道是甚么外边的女人,有甚不平,却来上落,谁知就是晁大舍的娘子,立住了有上万的人。禹明吾道:“我们又不好上前劝得,还得计老叔计大哥去劝晁大嫂回里面去。你两家都是甚么人家?成甚体面?”老计道:“看这光景是势不两立了,我有甚么脸嘴去劝他?”那海姑子郭姑子在禹明吾家里吃了饭,听见了这个缘故,夹了屁股出后门一溜烟去了。 禹明吾跑到高四嫂家说道:“对门晁大嫂家里合气罢了,跑出大街上来,甚不成体面。俺男子人又不好去劝他,高四嫂,还得你去劝他进去。别人说不下他了。”高四嫂道:“我从头里要出去看看,为使着手拐那两个茧,没得去。”一面提了根生绢裙穿着往外走,来到前面戳了两拜。那计氏生着气,也只得还了两礼。高四嫂道:“望!好晁大婶,咱做女人的自己不先占个高地步,咱这话也说的响么?凭大官人天大不是,你在家里合他打下天来,没人管的你。一个乡宦人家娘子,住着这们深宅大院,恐怕里边嚷不开,你跑到大街上嚷?他男子人脸上有狗毛,羞着他甚么?咱做女人的可也要顾体面!你听着我说,有话家里去讲,我管叫他两个替你陪礼。我叫他替你磕一百个头,他只磕九十九个,我依他住了,我改了姓不姓高!好晁大婶,你听着我说,快进去!这大街上不住的有官过,看见围着这们些人,问其所以,那官没见大官人他两个怎么难为你,只见你在街上撒泼,他官官相为的,你也没帐,大官人也没帐,只怕追寻起他计老爷和他计舅来,就越发没体面了。” 计氏听了这话,虽然口里强着,也有些知道自己出来街上撒泼的不是,将计就计,被那高四嫂一面说,一面推到后边去了,向着高四嫂,通前彻后告诉了一遍。高四嫂道:“有数的事,合他家里理论,咱别分了不是来。”悄悄对着计氏耳朵道:“只这跑到街上去骂,这件事也就休得过。”说着起来,又拜了两拜,说道:“阻并阻并。”去了。计氏虽然今宵暂且休兵,再看明朝胜负。 第九回 匹妇含冤惟自缢 老鳏报怨狠投词 丧国亡家两样人,家由嬖妾国阉臣。略生巧计新离旧,用点微言疏间亲。 贤作佞,假成真,忠良骨肉等灰尘。被他弄死身无悔,空教旁人笑断。 高四嫂将晁大嫂劝进后边家内,三句甜,两句苦,把计氏劝得不出街上撒泼了。晁大舍自己心里也明知出去的原非和尚,小珍哥是瞎神捣鬼、捕影捉风的;但一来不敢别白那珍哥,二来只道那计氏是降怕了的,乘了这个瑕玷,拿这件事来压住他,休了他,好离门离户,省得珍哥剌恼,好叫他利亮快活,扶他为正。不料老计父子说出话来,茁茁实实的没些松气。计氏是有性气的妇人,岂是受得这等冤屈的!所以晁大舍倒“蜡枪头戳石块,卷回半截去了”。但那计氏岂肯善罢干休,算计要把珍哥剁成肉酱,再与晁大舍对了性命。又转想道:“我这等一个身小力怯的妇人,怎有力量下得这手?总然遂了志,女人杀害丈夫,不是好事。且万一杀了他,自己死不及,落了人手,这苦便受不尽了。但只这个养道士和尚的污名,怎生消受!”展转寻思道:“命是毕竟拚他不成的,强活在这里也甚是无为。就等得公婆回来,那公婆怎替我遮蔽得风雨?总不如死了倒也快活。”定了九分九厘的主意。 适值老计爷儿两个先到了前边,传与晁大舍道:“休书写了不曾?我来领闺女回去。”晁大舍推说着了气恼,病倒在床,等身子好了再商议罢。老计道:“只怕不早决断了这事,不止于和尚道士要来,忘八戏子都要来哩!”一边说着,走进计氏后头去了。计氏问道:“昨高四婆子说我昨日嚷的时节,爷和哥还在对门合禹明吾说话来?”老计道:“可不正合禹明吾说着这件事,你就出去了。”计氏道:“禹明吾说什么来?”老计道:“海姑子合郭姑子从你这里出去,擦着禹明吾送出客来。禹明吾还说:‘这们毒日头,你两个没得晒么?’让到家,歇了凉去。您这里反乱,那两个姑子正还在禹明吾家吃饭哩。” 计氏从房里取出一包袱东西来,解开放在桌上,说道:“这是五十两银子,这是二两叶子金,这是二两珠子,俱是昨日俺婆婆捎与我的。爹与我捎的家去,等我到家交与我。这三十两碎银子是我这几年攒的,这是一包子戴不着的首饰:两副镯子合两顶珍珠头箍,合这双金排环。哥与我捎的家去,也替我收着。把这匹蓝段子快叫裁缝替我裁件大袖衫子;这一匹水红绢,叫裁缝替我裁个半大袄,剩下的,叫俺嫂子替我做件绵小衣裳,把这二斤丝绵絮上;剩下的,哥也替我收着,明日赶晌午送己我,我好收拾往家去。”老计道:“这们数伏天,你做这冬衣裳做甚么?”计氏道:“你这句话就躁杀我!你管我做甚么?我不快着做了衣裳带回家去,你爷儿两个穷拉拉的,当了我的使了,我只好告丁官儿罢了!我别的零碎东西,待我收拾在柜里,您明日着人来抬。做衣裳要紧,不留您吃饭罢。” 打发老计父子去了,在房收收拾拾,恰象真个回去一般,又发出了许多衣裳,一一都分散与伏事的这些养娘。养娘道:“奶奶没要紧,把东西都亻表散了。大爷说道要休,也只要快活嘴罢了。老爷老奶奶明媒正礼与大爷娶的正头妻,上边见放着老爷老奶奶,谁敢休?就是大爷休了大奶奶,你也不敢回去!”计氏道:“依您这们说起来,凭着人使棍往外撵,没的赖着人家罢?”养娘道:“自然没人敢撵。”计氏又叫丫头从床下拉出那零碎攒的一捆钱来,也都分与那些伏事的女人,说道:“与你们做个思念。”众养娘道:“就是奶奶回去住些时,也只好把这门锁了,我们跟去服事奶奶,难道又留个火烟在这里?”计氏道:“我也不带你们去,你们也自然去不的。”说到中间,一个个都哭了。 天约有辰牌时分,等庄上柴不送到,还不曾做得早饭,计氏自己把那顶新轿拆下几扇,烧锅做饭,又把那轿杠都用火烧的七断八截的。养娘道:“可惜的。烧了那旧轿,坐这顶新轿,却不好么?”计氏道:“我休了,不是晁家人了,怎好坐晁家的轿?”晁大舍打听得计氏收拾要回娘家去,倒也得计的紧,但又不知他几时回去。 到了六月初八日晌午,老计父子果然做了衣裳,一一完备,用包袱包了,送与了计氏,又唤了几个人来抬计氏的箱栊。计氏止挟出四个大包袱捎回,说道:“我想这几件破柜旧箱值得几个铜钱,被街坊上看见,说你抵盗他的东西,不希罕他的罢了!”老计道:“你说的甚是。”计氏道:“我还不曾收拾得完,大约只好明日回来。你爷儿两个明早且不要来,等我有人去唤你,方来接我。天气热,要速速打发我进房里去,等我进了房,你有话再说不迟。昨日捎去那些东西要用便用,再不可把我卖钱使了!”老计道:“听你这话,你莫非寻思短见?你若果然做出这事来,莫说他财大势大,我敌他不过,就是敌得他过,他终没有偿命的理!你千万听我说!”又再三劝解了一通,去了。又用那轿做柴烧,吃了午饭。 傍晚,计氏洗了浴,点了盘香,哭了一大场。大家收拾睡了。那些服事的婆娘死猪一般睡去。计氏起来,又使冷水洗了面,紧紧的梳了个头,戴了不多几件簪环戒指,缠得脚手紧紧的;下面穿了新做的银红锦裤,两腰白绣绫裙,着肉穿了一件月白绫机主腰,一件天蓝小袄,一件银红绢袄,一件月白缎衫,外面方穿了那件新做的天蓝段大袖衫,将上下一切衣裳鞋脚用针钱密密层层的缝着。口里含了一块金子,一块银子,拿了一条桃红鸾带,悄悄的开出门来,走到晁大舍中门底下,在门桄上悬梁自缢。消不得两钟热茶时候: 半天闻得步虚声,隔墙送过秋千影。 计氏在外面寻死,晁大舍正枕边与珍哥算计说:“这是天不容他。我倒说休不成了,他却自己没有面目,要回娘家去住。等他去了,把那后边房子开出到后门去,赁与人住。一来每月极少也有三四两房钱,二来又严紧些。”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快活得紧,到了黎明,叫丫头起去开门,好放家人媳妇进宅做饭。那丫头把门一开,大叫了一声,倒在地下,再做声不出了。晁大舍道:“小夏景,因甚的大叫?”问了好几声,那丫头慌慌张张跑来说道:“我开了门,一象个媳妇子扳着咱那门桄打滴溜哩!”晁大舍道:“你就不认得是谁?”丫头道:“我只一见就唬杀了,那里认得是谁!”晁大舍道:“那媳妇子如今在那里?”丫头道:“如今还在门底下,没去哩。” 晁大舍一箍轳扒起来,提上裤,趿了鞋,跑着往外,说道:“不好!后头计家的吊杀了!”到跟前看了一看,一点猜得不差,使手摸了摸口,冰凉的嘴,一些油气儿也没了。晁大舍慌了手脚,连忙叫起家人们来,叫把计氏解下,送到后边停放。七手八脚,正待乱解,倒是家人李成名说道:“不要解!快请计老爷父子来看过,才好卸尸,不过是吊死。若是解下停放着,昨日好好的个人,怎会今早就死了?说咱谋死,有口也难分。快着人请计老爷合计大舅!叫珍姨寻个去处躲躲,休在家里,看他家女人们来番着了,吃他的亏。”那时小珍哥平时威风已不知都往那里去了,拢了拢头,坎上个鬏髻,穿着一领家常半新不旧的生纱衫子,拖拉着一条旧月白罗裙,拉拉着两只旧鞋。两个养娘敲开了禹明吾的门,把珍哥送进去了。 计老头睡到四更天气,只是心惊肉跳,睡不着;直到五更将尽方才合眼。只见计氏就穿着这做的衣裳,脖子缠着一拖罗红带子,走到跟前,说道:“爹,我来了,你只是别要饶那淫妇!”老计唬了一身冷汗。方才醒转,只见那计大官跑到老计窗下,说道:“爹,你快起来!俺妹子一定死了!做的梦不好!”说起来,合老计的梦半星儿不差。爷儿两个都叫唤了两声。 正梳着头,只见晁家的一个家人,外边敲得门一片声响,说:“大奶奶在家中痰,请老爷合大舅快去哩!”老计道:“方才你大奶奶穿着天蓝大袖衫子,脖子拖拉着一根红带子,已是到了我家了。我就去。”火急梳上了头,合计大官两步只作了一步跑到晁家,只见计氏正在晁大舍住房门上提浮梁线哩。父子放开喉咙大叫唤了一顿,老计扯着晁大舍碰了一顿头。晁大舍这时也没了那些旺气,只是磕头赔礼,声声说是快刀儿割不断的亲眷,只叫看他爹的分上。计老头又进去寻那珍哥不着,极得暴跳。 谁想到了这个时节,晁大舍相鼻涕一般,是不消说得;连那些狼虎家人,妖精仆妇,也都没个敢上前支手舞脚的。计大官道:“爹,你早作主好来,如今妹子死子,你才做主,迟了,枉自伤了亲戚们的和气。就不为妹夫,也看晁大爷公母两个的分上。你只管这样,是待怎的?这们大热天,这是只管挂着的!”老计想起计氏嘱咐,说天气热,叫速速打发他进房去,待进了房说话不迟,晓得儿子是“大轴子裹小轴子,画里有画”的了,就依了儿子,束住口不骂了,也束住手不撩东挝西的了。 计大官道:“这使不的别人上前,妹夫,你来抱着,待我上头解绳,收拾停放的所在。”晁大舍道:“咱可停在那里?不然,还停在他住的明间里罢。”计大道:“妹夫,你没的说!家有长子哩,是你家的长儿媳妇,停在后头,明日出殡,也不好走;开了正房,快打扫安停泊床!快叫媳妇子们来抬尸!”果然抬到正房明间,停泊端正。 计大官道:“家里有板没有?”晁大舍道:“家里虽有收下的几付,只怕用不过。”计大官道:“妹夫自己忖量,要差不多,就使了也罢;要是念夫妻情分一场,叫人快买去!”晁大舍道:“就央大舅领着人往南关魏家看付好的罢。”正说道,偏那些木匠已都知道,来了,跟到板店,一付八十两的,一付一百七十两的,一付三百两的。计大官道:“俺妹子虽是小人家闺女,却是大人家的娘子,也称的这付好板。”讲了二百二十两银子。八个木匠自己磕了三十两的拐,又与计大官圆成了三十两谢礼,板店净情一百六十两。雇了十来个人,扛的扛,抬的抬。到了宅内,七手八脚,就做起来。 晁大舍见计大官说话圆通,倚了计大官为靠山一般。莫说这板是二百二十两,就是一千两也是情愿出的。午后做完了,里面挂了沥青。原来冤屈死的尸首是不坏的,放在傍晚,一些也没有坏动。虽是吊死,舌头也不曾伸出,眼睛也不曾突出,倒比活的时节去了那许多的杀气,反是善眉善眼的。计老只因漂荡失了家事,原是旧族人家,三四个亲侄也还都是考起的秀才,房族中也还有许多成体面的人家,这时计家里外的男妇也不下二百多人,都来看计氏入了敛,停在正房明间,挂上白绫帐面,供上香案桌帏。 一切停当,计大官跪下谢了他计家的本族,起来说道:“我的妹子已是入了房了,咱可乱哄一个儿!”外边男人把晁大舍一把揪番,采的采,扌寻的扌寻,打桌椅,毁门窗,酒醋米面,作贱了一个称心。一伙女人,拿棒捶的、拿鞭子打的,家前院后,床底下,柴垛上,寻打珍哥不着,把他卧房内打毁了个精光,叫晁大舍同了计家众人跪在当面写立服罪求饶文书。写道: 立伏罪文约晁源,因娶娼妇珍哥为妾,听信珍哥谗言,时常凌逼正 妻计氏,不与衣食,囚囤冷房,时常殴辱。本月初六日,因计氏容海姑 子郭姑子到家,珍哥诬执计氏与道士和尚有奸,挑唆晁源将计氏逼打休 弃。计氏受屈不过,本日夜,不知时分,用红鸾带在珍哥门上吊死。今 蒙岳父看亲戚情分,免行告官。晁源情愿成礼治丧,不得苟简。六月初 八日,晁源亲笔。 将文书同众看过,交付计老收了。计大官道:“且叫他起去!还用着他发送妹子哩!留着咱慢慢的算帐!”摆上酒来,请了对门禹明吾来陪。禹明吾道:“计老叔,听我一言:论令爱实死的苦,晁大哥也极有不是。但只令爱已是死了,令爱还要埋在他家坟里,况您与晁老叔当初那样的亲家,比哥儿弟儿还不同,千万看他老人家分上,只是叫晁大哥凡百的成礼,替令爱出齐整殡,往后把这叫骂的事别要行了。” 计老道:“禹大哥,你要不说俺那亲家倒还罢了,你要说起那刻薄老獾儿叨的来,天下也少有!他那做穷秀才时,我正做着那富贵公子哩!我那妈前的周济,咱别要提他!只说后来做了亲家起到他做了官止,这几年里,吃是俺的米,穿是俺的绵花,做酒是俺的黄米,年下蒸馍馍包偏食是俺的麦子,插补房子是俺的稻草:这是刊成板,年年进贡不绝的。及至你贡了,娶了小女过门,俺虽是跌落了,我还竭力赔嫁,也不下五六百金的妆奁。我单单剩了四顷地,因小女没了娘母子,怕供备不到他,还赔了一顷地与小女。后来他往京里廷试,没盘缠,我饶这们穷了,还把先母的一顶珠冠换了三十八两银子,我一分也没留下,全封送与他去。他还把小女的地卖了二十亩,又是四十两。才贡出来了,从监候选也将及一年,他那一家子牙查骨吃的,也都是小女这一顷地里的。如今做了乡宦了,有了无数的钱了,小轻薄就嫌媳妇儿丑,当不起他那大家;老轻薄就嫌亲家穷,玷辱了乡宦,合新亲戚们坐不的。从到华亭,这差不多就是五年,他没有四指大的个帖儿,一分银子的礼物,捎来问我一声!” 禹明吾道:“据计老叔说将起来,难道晁老叔为人果然如此?”计老道:“好禹大哥,我没的因小女没了,就枉口拔舌的纂他!我同着这们些亲戚,合他家的这们些管家们都听着。枉说了人,也不当家!他爷儿们的刻薄也不止在我身上,咱城里他那些旧亲戚,他管甚么有恩没恩,他认的谁来?袁万里家盖房,他一个乡宦家,少什么木头?他没的奉承他,送他二十根大松梁!他不收,你再三央及着他!袁万里说:‘你要收我的价,我收你的木头;你如不肯收价,这木头我也不好收的。’送了四十两银子,晁大官儿收了。论平价,这木头匀滚着也值五六两一根。昨日袁万里没了,说他该下木头根,二百银三百银掐把着,要连他夫人合七八岁的孩子、管家,都是呈子呈着。这人做不出来的事!禹大哥,你是知道的。” 禹明吾说:“这件事晁大哥也没得了便宜,叫大爷己了个极没体面。这事晁大叔也不得知道,是晁大哥干的。”计老道:“这是晁亲家不知道的事,别提。我再说一件晁亲家知道的事。那一年得罪着辛翰林,不应付他夫马,把他的‘龙节’都失落了。辛翰林复命要上本参,刚撞着有他快手在京,听见这事,得七八百两银子按按,咱县里郑伯龙正在京里做兵马,快手合他商议。郑伯龙道:‘亏你打听,这事上了本还了的哩!一个封王的符节,你撩在水里,这是什么顽!用银子咱刷括。’那郑伯龙把自家见有的银子,银酒器,首饰,婆子合儿妇物珠箍,刷括了净,凑了八百两银子,把事按住了;后来零碎把银子还了,他也没收一厘一分的利钱。后来郑伯龙干陛,也向他借八百两银子,写了两张四百两的文约。他把文约诓到手里,银子又没己他。过了一年,晁大官儿拿着文书问他要银子,叫郑伯龙要合他开老爷庙里发牒哩,说誓哩,才丢开手了。京里数起来的东西,什么是不贵的?这几年差往京去的,一去就是五六个,七八个,都在郑伯龙家管待,一住就是两三月。晁大官儿自己去了两三遭,都在郑伯龙家安歇,每日四碟八碗的款待。待要买什么东西,丢个四指大的帖子与他,一五一十的买了捎将来。昨郑伯龙回到家,晁大官儿连拜也没拜他拜,水也没己他口喝!他那年京里坐监,害起伤寒来,咱县里黄明庵在京,就似他儿一般,恐怕别人不用心,昼夜伏事了他四十日。新近往通州去看他,送了他大大的二两银,留吃了一顿饭,打发的来了,恼的在家害不好哩!”告诉不了。大家都起来散了。 晁大官被计家的人们采打了一顿,也有好几分吃重,起不来,也没打门幡。珍哥躲在禹明吾家,清早晚上都不敢出门,恐怕计家有人踅着要打,幸得与禹明吾都是旧相知,倒也不寂寞。禹明吾的娘子又往庄上看收稷子去了,禹明吾故此也不多着珍哥。 老计与那些族人商议告状,族人说:“这凭你自己主意。你自己忖量着,若罩的过他,就告上状。若忖量罩不过他,趁着刚才那个意思,做个半截汉子罢了。若是冬月,咱留着尸别要入敛,和他慢慢讲话。这是什么时月?只得入了敛。既是入了敛,这事也就松了好几分。”那几个秀才道:“说的什么话!他拿着咱计家不当人待,生生的把个人逼杀了,就没个人喘口气,也叫人笑下大牙来!咱也还有闺女在人家哩!不己个样子,都叫人家掐巴杀了罢!不消三心二意,明日就递上状!他那立的文书就是供案!”老计道:“咱这状可在那里递好?”那些秀才道:“人命事,离不了县里,好往那里递去!索性说是珍哥逼勒的吊杀了!不要说是打杀,问虚了,倒不好的。”商议了,与众人别过。 计老父子也不曾往家去,竟到了县门口,寻着了写状的孙野鸡,与了他二钱银子,央他写状,写道: 告状人计都,年五十九岁,本县人。告为贱妾逼死正妻事:都女计 氏自幼嫁与晁源为妻,向来和睦。不幸晁源富享百万,贵为监生,突嫌 都女家贫貌丑,用银八百两,另娶女戏班正旦珍哥为妾;将都女囚囤冷 房,断绝衣食,不时捏故殴打。今日初六日,偶因师姑海会郭氏进门, 珍哥造言都女奸通僧道,唆勒晁源将都女拷打休弃,致女在珍哥门上吊 死。痛女无辜屈死,鸣冤上告。计开被告:晁源、珍哥、小梅红、小杏 花、小柳青、小桃红、小夏景、赵氏、杨氏。干证:海会、郭姑子、禹 承先、高氏。 于六月初十日,候武城县官升了堂,拿出投文牌来,计老抱了牌,跟进去递了,点过了名,发放外面看牌伺候。十一日,将状准出,差了两个快手,一个伍小川,一个邵次湖,拘唤一干人犯。两个差人先会过了计老父子,方到晁家。门上人见是县里差人,不敢傲慢,请到厅上坐下,传于晁大舍得知。 晁大舍忍了痛,坎了顶孝头巾,穿了一件白生罗道袍,出来相见。差人将出票来看了,就陪着款待了酒饭,坐间告诉了前后事情。差人道:“吊死是真,这有甚帐!没的有偿命不成?只是大爷没有正经行款,十条路凭他老人家断哩!晁相公,你自己安排,明日也就该递诉状了。”要作别辞去。晁大舍取出二两银来,说:“以后还要走哩。这薄礼,权当驴钱,明日递过诉状,专意奉屈致敬,再商议别事。”差人虚逊了一逊,叫过他跟马的人来,将银收过,送别去了。 即刻请过禹明吾来商议,一面叫人往县门前请了写状的宋钦吾来到,与他说了缘故,送了他五钱银子,留了他酒饭。宋钦吾写道: 诉状监生晁源,系见任北直通州知州晁思孝子,诉为指命图财事: 不幸取刁恶计都女为妻,本妇素性不贤,忤逆背伦,不可悉数。昨因家 事小嫌,手持利刀,要杀源对命。源因躲避,随出大街撒泼。禹承先、 高氏等劝证。自知理屈,无颜吊死。计都率领虎子计巴拉并合族二百余 人蜂拥入家,将源痛殴几死,门窗器皿打毁无存,首饰衣服抢劫一空。 仍要诈财,反行刁告,鸣冤上诉。被诉:计都、计巴拉、计氏族棍二百 余人。干证:禹承先、高氏。 于十二月,亦赴武城县递准,佥了票,仍给了原差拘唤。晁源虽有钱有势,但甚是孤立。他平时相厚那些人又都不是那老成有识见的人,脱不了都是几个暴发户,初生犊儿。别的倒有许多亲朋,禁不得他父子们刻薄傲慢,那个肯强插来管他?真是个“亲戚畔之”的人。计老头虽然穷了,族中也还成个体面,只看昨日入敛的时节,不招而来的男妇不下二百多人,所以晁大官也甚是有些着忙。但俗语说得好:“天大的官司倒将来,使那磨大的银子罨将去”,怕天则甚?只是人心虽要如此,但恐天理或者不然。且看后来怎生结束。 第一十回 恃富监生行贿赂 作威县令受苞苴 官有三长,清居首美。恪守四知,方成君子。枉法受赃,寡廉鲜耻。 罔顾人非,茫味天理。公论倒颠,是非圮毁。人类鄙夷,士林不齿。 盗跖衣冠,书香臭屎。民怨彻心,神恫入髓。恶绩满盈,云何不死。 又有扁民,靡所不至。武断椎埋,奸盗诈伪;挟势恃财,放僻邪侈。 万恶毕居,诸愆咸备。宠妾跳梁,逼妻自缢。身蹈宪刑,善于钻刺。 打点衙门,陷官不义。天网不疏,功曹善记。报应自明,殊快人意。 却说计家族里有个计三,是个贪财作恶的小人,还是老计的祖辈。计家合族的人虽是恶他,却又怕他。晁大舍见计老头告准了状,意思要着计三收兵。次日点灯以后,晁大舍封了二十两银子,叫晁住袖了,走到计三家去,央他做主讲和,仍与老计一百两银子,作向日的妆奁,又分外与计巴拉二十两,又将赔来的妆奁的地,并晁老卖去的二十亩都赎来退回去。谁知那计三这时却大有气节起来,说道:“你要讲和,自与你计老爷说。我虽是见了银子就似苍蝇见血的一般,但不肯把自己孙女卖钱使!我倒不怕恶人,倒有些怕那屈死的鬼!”说了几句,佯长进门去了。 晁住来回了话,晁大舍见事按捺不下,料道瞒不得爹娘,只得差了李成名星夜前往通州报知晁老,要早发书搭救,恐怕输了官司,折了气分。一面下了请帖,摆了齐整酒席请那两个差人吃酒,每人送了四十两银子;跟马的小厮,每人一两;两个的副差,每人五两;买嘱一班人都与晁大舍如一个人相似,约定且不投文,专等通州书到。直至七月初二日,晁老写了书,又差了晁凤赍了许多银子,同李成名回来打点。次早到了县前,寻见了阴阳生。那阴阳生晓得是为人命说分上的书,故意留难,足足鳖了六两银子,方才与他投下。 县尹拆开书看了,大发雷霆,一片声叫下书的阴阳生进去,尖尖十五个板子。又一片声叫原差。那伍小川、邵次湖见得不是好消息,自己不敢上去,叫了两个外差回话。县尹不由分说,一声就要夹棍,说道:“人命重情,出了票二十日,不拘人赴审,容凶犯到处寻情,你这两个奴才受了他多少钱,敢大胆卖法!”两个外差着实强辩,说:“晁监生被计都父子纠领了族人,打得伤重,至今不曾起床,且是那告的妇女多有诡名,证见禹承先又往院里上班去了,所以耽阁了投文。岂敢受贿容情。”大尹道:“且饶这两个奴才一顿夹棍,限明日投文听审!再敢故违,活活敲死!”真是:得放手时须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 那伍小川两个飞也似来见晁大舍。晁大舍已是晓得打了阴阳生,又要夹打原差,正没理会时节,恰好两个心腹差人到了,说道:“晁相公,你闻得说来不曾?可见收你几两银子,都是买命的钱!方才一顿夹死了,连使那银子的人都没了!你快自己拿出主意,不然,这官司要柳柳下去了!”晁大舍道:“脱不了人是吊死的,已是殡敛了,这问出甚么重情来?况且见任乡宦人家,难道不看些体面?”邵次湖道:“怎好不看体面?若果真不看体面时节,适才那阴阳生足足还得十五板哩!”晁大舍道:“我晓得这意思了,却是怎么进去?”伍小川道:“有我两人,怕他什么东西进不去?”晁大舍道:“这约得若干?”伍小川道:“这不得千金,少了拿不下他来!”商量算记,讲到上下使用,通共七百两银子。两个差人去了,约定晚夕回话。两个同到了伍小川家里,用纸一折,写道: 快手小的伍圣道、邵强仁叩禀老爷台下:监生晁源一起人犯拘齐,见在听审。 上边写了七月,下边写了个日字,中间该标判所在,却小小写“五百”二字。这是那武城县近日过付的暗号。若是官准了,却在那“五百”二字上面浓浓的使朱笔标一个日子,发将出来,那过付的人自有妙法,人不知,鬼不觉,交得里面。若官看了嫌少,把那丢在一边,不发出去,那讲事的自然会了意,从新另讲。那日,这两个差人打进帖去,虽在那五百上面也标了个日子,旁边却又批了一行朱字道:“速再换叶金六十两,立等妆修圣像应用。即日交进领价。”两个把与晁大舍看了,只得一一应承,差了人各处当铺钱桌,分头寻觅足色足数金银,分文不少,托得二人交付进去。那使用的二百两银子与了那传递的管家五十两,分与两个外差每人十两,又与那两个跟马的每人一两。其余的,两人差人都均分入了己。 次早拘齐了一干人犯,投了文,随出了牌,第一起就是犯人晁源等一干人等,打了二梆,俱到了县前伺候。晁大舍又拿了一二十吊铜钱,托那伍小川两个在衙门一切上下使用。计家因是原告,虽也略使用些,数却不多。只是那晁大舍里里外外把钱都使得透了,那些衙门里的人把他倒也不象个犯人,恰象是个乡老先生去拜县官的一般,让到寅宾馆里,一把高背椅子坐了,一个小厮打了扇,许多家人前呼后拥护卫了。两个原差把那些妇女们都让到寅宾馆请益堂后面一座亭子上坐了,不歇的招房来送西瓜,刑房来送果子,看寅宾馆的老人递茶,真是应接不暇。 伺候了多时,县尹方才上堂。门子击了云板,库夫击了升堂鼓,开了仪门。晁源等一干人在二门里照牌跪下。上面头一个叫禹承先,原差跪过去回话道:“他屯院书吏,上班去了。”又叫高氏,那高氏: 合菜般蓬松头发,东瓜样打折脸皮。穿条夏布蓝裙,着件平机青褂。 首帕笼罩一窝丝,袜桶遮藏半篮脚。雄赳赳跪在月台,响亮亮说出天理。 若不是贪大尹利令智昏,岂不是歪监生情真罪当? 县尹道:“那高氏,你要实说!若还偏向,我这拶子是不容情的!”高氏说:“这个老爹可是没要紧!俺是根基人家的婆娘,你凭什么拶我?”大尹道:“一个官要拶就拶,管你什么根基不根基!”高氏道:“这也难说,八个金刚抬不动个‘礼’字哩!”大尹道:“话是这等说,你实说就罢了,拶你做甚?那计氏是怎的吊死?你可说来。”高氏道:“那计氏怎么吊死,我却不晓的,只是他头一日嚷,我曾劝他来。”大尹道:“你就把那嚷的事说详细着。”高氏道:“我合晁家挫对着门住,因他是乡宦人家,谁合他低三下四的,也从来没到他家。只前年十一月里,计氏来他大门上,看晁大官人去打围,因此见了他一面,还合街上几个婆娘到跟前站着,说了一会话,都散了。昨六月初六日,我在家里叉着裤子,手拐着几个茧,只听得街上央央插插的嚷。我问孩子们是怎么。孩子们说:‘是对门晁相公娘子家里合了气,来大门上嚷哩。那央央插插的,是走路站着看的人。’叫我说:‘可是丢丑!这们乡宦人家的媳妇,年小小的,也不顾人笑话,这是怎么说!’心里极待出去看看,只为使着手,没得出去。待了一大会,只见邻舍家禹明吾来家说道:‘对门晁大嫂家里合气,跑到街上来嚷,成甚么模样!俺男子们又不好上前劝他。高四嫂,你不去劝他进去,别人也劝不下他来。’” 高氏正说着这个,忽道:“这话长着哩,隔着层夏布裤子,垫的跛罗盖子慌!我起来说罢?”大尹道:“也罢,你就起来旁里站着说。”高氏接说道:“叫我说:‘我从头里就待出去看,只为使着这两只手。’一边说着,一边滴溜着裙子,穿着往外走。那街上挤住的人,封皮似的,挤得透么。叫我一只手搡着,一只手推着,到了他门上,可不是计氏在大门里头,手里拿着刀子,一片声只待合忘八淫妇对命哩。”大尹道:“他骂谁是忘八淫妇?”高氏道:“忘八敢就是晁大官人,淫妇敢就是小珍哥。”大尹道:“小珍哥是甚么人?”高氏道:“是晁大官人取的唱的。”大尹道“是那里唱的?”高氏道:“老爹,你又来了!你就没合他吃过酒?就没看他唱戏?”大尹道:“胡说!你再说,他骂着,又怎样的?”高氏道:“叫我到了跟前,我说:‘晁大婶,咱做女人的人不占个高枝儿,这嘴也说的响,也敢降汉子么?你是不是跑到街上来,这是做女人的事么?快着进去!有话家里说。’他对着我待告诉,我说:‘这里我不耐烦听,你家里告诉去。’他又说:‘怎么听着淫妇调唆要休我!’叫我插插着合他说道:‘快进去!只这在街上撒泼,也就休得过了。’叫我一边说,一边推的进去了。” 大尹道:“那时小珍哥在那里?”高氏道:“那里这们个雄势,什么‘小珍哥’哩,就是‘小假哥’也躲了!”大尹道:“彼时晁源在那里?”高氏道:“晁大官人闪在二门半边往外瞧。”大尹道:“晁源看着怎么说?”高氏道:“晁大官人只合看门的说道:‘拦住大奶奶,休要放他往街上去。’没说别的。”大尹道:“这样说起来,那计氏在大门上嚷骂,晁源闪在门后不敢做声,珍哥也躲的不见踪影,这也尽怕他了,还有什么不出的气,又自吊死?”高氏道:“你看这糊涂爷!比方有人屈枉你怎么要钱,怎么酷,你着极不着极?没的你已是着极,那屈枉你的人还敢照着哩?” 大尹笑了笑,道:“胡说!你同合他进去了不曾?”高氏道:“我拉进他去了。我这是头一遭往他家去。他让我坐下。叫我说:‘你有甚么冤屈的气,你可对着我一五一十的告诉告诉,出出你那气么?’他说:‘一个连毛姑子叫是海会,原是他亲戚家的丫头,后来出了家。又一个景州来的姑子,姓郭,从清早到了他家里,坐到晌午去了,打珍哥门口经过。’”大尹道:“那珍哥不与计氏同住?”高氏道:“就没的家说,这一个槽上也拴的两个叫驴么?珍哥在前头住,计氏在后院住。”大尹道:“那晁源同谁住?”高氏道:“他要两下里住着,倒也好来,通不到后头,只在前边合珍哥同过。” 大尹道:“你再说打珍哥门首却是怎样?”高氏接说:“珍哥撞见了,就嚷成一块,说海会是个道士,郭姑子是个和尚,屈枉晁大官人娘子养着他,赤白大晌午的,也通不避人,花白不了。晁大官人可该拿出个主意来,别要听。他没等听见,已是耳朵里冒出脚来,叫了他爷合他哥来,要休了他家去。一个女人家屈枉他别的好受,这养汉是什么事,不叫人着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