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缘传 - 第 24 页/共 41 页
过了一宿,清早起来,吃了饭,备完了行李,同了狄员外,辞了家堂合老狄婆子,待要起身。狄员外叫狄希陈:“进屋里与你媳妇儿说声。”狄希陈果然往屋里对素姐作了一个揖,说道:“我合爹起身哩。”素姐身也没动,说道:“你这是辞了路,再不回头了!要是撞见强人,割了一千块子,你必的托个连梦与我,我好穿着大红嫁人家!”狄希陈听他咒骂,眉也没敢皱一皱,出来了。却好薛教授爷儿们都来看送起身,又送了三两赆仪,作别起身。同去的是狄宾梁、狄希陈、狄周、尤厨子四个。
不说狄希陈上京坐监。却说薛夫人次日要接素姐回家,薛教授道:“你接这祸害来家待怎么?”薛夫人道:“你好平心!既知他是祸害,只该教别人受他的么?女婿又没在家里,接了他回来好。”薛教授道:“你教他回来,只别教他见我!”龙氏听见,骂说:“贼老狠天杀的!我待不看他哩!”薛教授问说:“姓龙的说甚么?”薛夫人道:“他没说甚么。”混过去了。差了薛三槐娘子接了素姐,跟了小玉兰回家。到了背地里,小玉兰把狄希陈那汗巾子合鞋的事从头告诉,又说素姐拿着纳底的针浑身跺他姑夫,拿带子拴着腿,又不许他跑了。又说俺奶奶到明日闺女屋里拿出孤老来也认是自家的。薛夫人听的气的要死火势,只不教薛教授知道。
过了两日,薛夫人因狄员外合女婿不在,治了酒席,去看望狄婆子,只自己去了,也没教素姐同去。两亲家婆合巧姐,请了妹子崔近塘娘子来陪,倒喜欢,说笑了一日。狄婆子也没对着提素姐一个字,管待的薛夫人去了。崔近塘娘子没往家去。
再说这明水村里有一个老学究,号是张养冲,两个儿子,两房媳妇,家中也聊且过的,儿子合媳妇都肯孝顺,乡里中也甚是称扬。张养冲得病卧床,两个儿子外边迎医问卜,许愿求神;两个媳妇在家煎茶熬药,递饭烹汤,服事了两三个月,绝无抱怨之心。张养冲死了,尽了贫家的力量,备了丧仪,出过了殡。这两个儿子,一个在家中照管个客店,一个在田中照管几亩庄田,单着两个媳妇在家管顾婆婆。若是这妯娌两个也象别人家唆汉子纂舌头,搅家合气,你就每日三牲五鼎,锦绣绫罗,供养那婆婆,那老人家心里不自在,说那衣裳齐整,饮食丰腴,成何事干?偏是这妯娌两个,一个叫是杨四姑,一个叫是王三姐,本是两家异姓,偶合将来,说那一奶同胞的姊妹,更是不同,你恭我敬,戮力同心,立纪把家,守苦做活,已是叫公婆甚为欢喜;再兼之儿子孝顺,这公婆岂不就是神仙?因公公亡故,婆婆剩下孤身,这两房媳妇轮流在婆婆房中作伴,每人十日,周而复始。冬里与婆婆烘被窝、烤衣服、篦头修脚、拿虱子、捉臭虫,走动搀扶,坐卧看视;夏里抹席扫床,驱蚊打扇,曲尽其诚。自己也有二亩多的稻地,遇着收成,一年也有二石大米;两个媳妇自己上碾,碾得那米极其精细,单与翁婆食用。稻池有鱼;每年园里也养三四个猪,冬里做了腌腊;自己腌的鸭蛋,抱的鸡雏。两个老人家虽是贫生夫妇,竟是文王手下食肉的耆民。凡遇磨麦,先将上号的白面留起来,另与公婆食用。妯娌两个,每人偷了工夫喂蚕;每年或伙织生绢三匹,或各织两匹,穿着得公婆虽无纱罗绸段穿在身上,又通似文王手里衣帛的老人。后来两个媳妇侍奉婆婆更是用心加意。后来婆婆得了老病,不能动履,穿衣喂饭,缠脚洗脸,梳头解手,通是这两个媳妇料理婴儿的一般。婆婆的老病渐次沉重,饭食减少,妯娌两个商议,说要割股疗亲,可以回生起死。妯娌两个吃了素,祷告了天地,许了冬日穿单,长斋念佛,每人俱在左股上割下一块肉来,合拢作了一碗羹汤,瞒了婆婆,只说是猪肉。婆婆吃在肚内,觉得鲜美有味,开了胃口,渐渐吃得饭下;虽然不能起床,从新又活了一年零八年月,直至七十八岁身亡。这儿子媳妇倒不象婆婆是寿命考终,恰象是谁屈死了他的一般,哭得个发昏致命。
一个按院姓冯名礼会,巡历将完,例应保举那孝子顺孙、义夫节妇。他说这四样人原是天地间的灵根正气,复命表扬,原为扶植纲常,振起名教,鼓舞庸愚。近来世道没有了清议,人心没有了是非,把这四样真人都被那些无非无刺的乡愿、有钱有力的势要、作奸犯法的衙胥、骂街撒泼的歪拉占定了朝廷的懿典,玷辱了朝廷的名器。他行了文书下去,他说:“这四样人不要在势宦富贵之家寻觅。一来,这富贵的人,凡百俱求无不得,只少一个美名,极力夤缘,不难幸致;第二件,这富贵之家,孝顺节义,处在这等顺境,这四件是他应为之事,行得这四件方才叫得是人,这四件事做不来,便不是人了。惟是那耳目不曾闻见诗书,处的俱是那穷愁拂郁的逆境,不为习俗所移,不为贫穷所诎,出乎其类,拔乎其萃,有能孝亲顺祖,易色殉夫,这方是真正孝子顺孙、义夫节妇,方可上疏举他。”
既是一个按院要着实举行,这诸司也不敢不奉行惟力,节次行将下来。当不得那末流之会,也无甚奇节异行之人。这张大、张二也将就当得起个孝子,这杨氏、王氏也庶几称得起个孝妇。街邻公举,里约咸推,开报了上去。考察了下来,再那里还有出其右者!县里具文回府,府里具文回道,学道详了按台,按台上了本。旨意下了礼部,礼部覆过了疏,奉了旨,将张大名唤张其猷并妻杨氏,张二名唤张其美并妻王氏,俱着抚按建坊旌表,每人岁给谷三石,布二匹,绵花六斤为常,直待终身而后已。
按院奉了旨意勘合,行到绣江县来。依了旨意,原该建两个牌坊才是。县里说张其猷、张其美原是同胞兄弟,这杨氏、王氏又是嫡亲妯娌,希图省事,只盖一座牌坊,列了男妇四个名字。不料按院郑重其事,复行该县,务要遵旨各自建坊,兴工动土,竖柱上梁,俱要县官自己亲临,不得止令衙役苟且完事。于是县官仰承上司的美意,在通衢闹市所在,选择了地基,备办砖石,采取木料,鸠拨匠人,择了吉日起工。县官亲来破土,又亲自上梁。这明水离县治四十里路,一个县官亲临其地,就如天神下降一般,轰动了阖镇士夫,奔走尽满村百姓,地方除道搭棚,乡约铺毡结彩。
明水镇住的乡绅、举监、秀才、耆老都穿了吉服衣巾,先在兴工处所迎接陪奉县官。张其猷、张其美都奉旨给了孝子衣巾,儒巾皂服,甚是轩昂。须臾,县官将到,鼓乐齐鸣,彩旗扬拽。县官下了轿,就了拜毡,礼生赞拜行礼;礼毕,移就棚内,与众绅衿士民相见。张其猷兄弟庭参致谢,县官相待殊优。此日不特本镇的男女倾国而观,就是一二十里邻庄妇女,没有一个不瘸瘸歪歪,短短长长,都来聚观盛事。真是致得那些汉子老婆,有平日不孝忤逆父母顶触公婆的,鼓动善心,立心更要学好;就是有那不听父母教训、私妻向子的顽民,不知公姑名分、殴公骂婆的悍妇,再没有不思痛改前非,立心学好。所以这做官的人要百姓移风易俗,去恶归良,合在那鼓舞感化。
薛教授那日,虽是个流寓乡宦,也穿了吉服,俱在有事之中,看得这般盛举,又见没有不来看的妇人,且是这建坊的所在,正是相栋宇的门前,连忙差薛三省回家,叫请薛夫人同了素姐同薛如卞娘子连氏,都到相家看那建坊的齐整。薛夫人道:“这人家盖座牌坊,有甚好看?却教带了少女嫩妇的往人家去呢!盖什么牌坊,轰动得这们等的?”薛三省说:“是张相公的两个儿举了孝子;两个媳妇为他婆婆病割股救治,都举了孝妇;奉了朝廷旨意,叫官与他盖造牌坊哩。”薛夫人会得薛教授的主意,遂改口说道:“素姐,你快收拾。咱娘儿三个都看看来。”素姐说:“你两个去,我是不去的。”薛夫人道:“你爹敬意教人来接咱,咱为甚么不去?”素姐说:“这意思来混我么!我伶俐多着哩!我也做不成那孝妇,我也看不的那牌坊;我就有肉,情知割给狗吃,我也做不成那股汤!精扯燥淡!”佯佯不理,走开去了。
薛教授回家,问那不去的缘故,薛夫人把素姐的话学了一遍。薛教授长叹一声,点了两点头,往屋里去了。龙氏在傍说道:“这没要紧的话,不对他学也罢了,紧仔睃拉他不上,又挑头子。”薛夫人道:“这怎么是挑头子?睃拉他不上,谁怎么他来?怪不的说你教坏了孩子呢!”薛教授正没好气,瞪着一双眼,走出房来。龙氏抬头看了一看,见不是风犯,低着头,缩着肩膀,往厨屋只一钻。薛教授瞪了一会子眼,说道:“便宜这私窠子!踢顿脚给他好来!”
如此看将起来,素姐明知故为,逆姑殴婿,显是前生冤业。只怕后来还不止此,且等别回再说。
第五十三回 期绝户本妇盗财 逞英雄遭人捆打
凶德几多般,更是悭贪。欺人寡妇夺田园。谁料水来汤去,典了河滩。
跨上宝雕鞍,追赶戎蛮。被他缧上采将翻。手脚用绳缚住,打得蹒跚。
——右调《浪淘沙》
再说这晁家七个族人,单只有一个晁近仁为人也还忠厚,行事也还有些良心。当初众人打抢晁夫人的家事时候,惟他不甚作业;无奈众人强他上道,他只得也跟了众人一同乱哄。后来便不能洗出青红皂白,被徐县公拿到街上也与众人一般重责三十。为这件事,人多有替他称屈,议论这徐县公这样一个好官也有问屈了事的。
看官听说!若当日众人要去打抢的时候,这晁近仁能拿出一段天理人心的议论,止住了众人的邪谋,这是第一等好人了;约料说他不听,任凭他们去做,你静坐在家,看他们象螃蟹一般的横跑,这是第二等好人了;再其次,你看他们鹬蚌相持,争得来时,怕没有了你的一分么?这虽不是甚么好人,也还强如众人毒狠;既众人去打,你也跟在里头,众人去抢,你也都在事内,你虽口里不曾说甚主谋,心里也还有些忸怩,县官只见你同在那里抢劫,焉得不与众人同打?这教是县官屈打了他?这样没主意、随波逐浪的人,不打他便打那个?
只是他另有一段好处:那七个族人,晁夫人都分了五十亩地,五两银子,五石粮食。那六个人起初乍闻了,也未免有些感激;渐渐过了些时,看得就如他应得的一般;再过几时,那蛆心狡肚,嫉妨肺肠,依然不改。那魏三出名冒认,岂曰无因?恨不得晁夫人家生出甚么事来,幸灾乐祸冷眼溜冰。但只这些歪憋心肠,晁近仁一些也没有,但是晁夫人托他做些事件,竭力尽心,绝不肯有甚苟且。那一年托他煮粥籴米,赈济贫人,他没有一毫欺瞒夹帐。若数晁家的好人,也便只有他一个。
他原起自己也有十来亩地,衣食也是不缺的,这样一个小主,怎禁得这五十亩地的接济?若止有了五十亩地,没有本钱去种,这也是“拿了银碗讨饭”。晁夫人除了这地土以外,要工钱有了五两的银,要吃饭有了五石粮食。那为人又是好些的,老天又肯暗中保护,地亩都有收成,这几年来成了一个小小的富家,收拾了一所不大的洁净房,紧用的家生什物都也粗备。虽然粗布,却也丰衣;虽不罗列,却也足食。只是年过四十,膝下却无男女。
一日,对他老婆说道:“咱当初也生过几个孩儿,因你无有乳食,不过三朝都把与人家养活,如今都也长成。咱看人家有了儿子的,将咱的儿子要回一个来罢。”老婆接道:“你就说的不是了。人家从三朝养活起来,费了多少辛勤哩。你白白夺来,心上也过去的么?我想给你娶个妾也罢。”晁近仁道:“娶妾可是容易的事?一来,恐怕言差语错,伤了咱夫妻和气;二来,咱老了,丢下少女嫩妇哩,谁照管他?不如将兄弟晁为仁的儿子过继一个罢。‘犹子比儿’,这能差甚么?”定了这个主意,把那娶妾生子的事都撩在一边去了。
谁知好人不长寿,这晁近仁刚刚活到四十九岁,得了个暴病身亡。那晁为仁是他的嫡堂之弟,平素也不是甚么好人,撒刁放泼,也算得个无所不为。晁近仁生前说要过他的儿子,岂不是名正言顺的事?谁知晁思才合晁无晏这两个歪人,他也不合你论支派的远近,也不合你论事的应该,晁无晏依恃了自己的泼恶,仗托了晁思才是个族尊,如狼负狈,倡言晁近仁没有儿子,遗下的产业应该合族均分。晁为仁到了这个田地,小歪人怕了大歪人,便也不敢在晁无晏、晁思才的手里展爪,请了晁夫人来到。
晁夫人主意要将晁为仁第二的儿子小长住过嗣与晁近为子。晁无晏唆挑晁思才出来嚷闹,不许小长住过继,必要分他的绝产,狠命与晁夫人顶触。晁夫人道:“老七,论此时,你是晁家的叔,我不是晁家的大娘婶子么?事只许你主,不许我主么?这晁近仁的家事是谁家的?我的地与晁近仁,若晁近仁活着,晁近仁承管;晁近仁死了,没有儿,我与晁近仁的老婆种。既是你们不教晁近仁的老婆种了,我该收了这地回去。你们凭着甚么分得这地?就使这地不干我事,都是晁近仁自己的地,放着晁为仁亲叔伯兄弟,你们‘山核桃差着一格子’哩!老七,我再问你:你今年七十多的人了,你有几个儿,你有几个闺女?你是个有意思的人,见了这们的事,该回头,该赞叹,可该拿出那做大的体段来给人干好事,才是你做族长的道理;没要紧听人挑,挑出来做硬挣子,待怎么?依着我说,你只保守着,没人分你的就好了,再别要指望分别人的。”
晁思才听说完了,痛哭起来:“嫂子说的好话!我真扯淡!我是为儿,是为女,干这们营生,替人做鼻子头!列位,我待家去哩!这晁近仁的家当,您待分与不分,嗣过与不过,我从此不管,再别要向着我提一个字!”又望着晁夫人作了两个揖,说道:“嫂子在上,多谢良言教诲,我晁思才如梦初醒。”说完,抽身回去。
这其余的族人,见晁思才去了,稍瓜打驴,去了半截,十分里头败了九分九厘的高兴。晁无晏起初还是挑出晁思才来做恶人,他于中取事。今晁思才叫晁夫人一顿楚歌,吹得去了。众人没了晁思才,也就行不将去了,陆续溜抽了开交。晁无晏只得拿出自己的本领,单刀直入,千里独行,明说不许过继;若必欲过嗣,也要把自己的一个独子小琏哥同小长住并过;若只过小长住,叫把晁近仁的地与他二十亩,城里的住房,都腾出与他。翻江搅海的作乱。
晁思才已是去了,其余的族人都退了邪神。晁为仁也不敢把儿子出嗣,独自鳖了晁近仁的二十五亩地,占住了两座房,抢了许多家伙,洋洋得意。添了地土,多打了粮食,鲜衣美馔,看得那八洞神仙,也不似他守妻抱子的快活。那晁近仁的老婆,一个寡妇,种那三十多亩地,便是有人照管,没人琐碎,这过日子也是难的。这晁为仁平素原不是个轻财好义之士,一些也不曾得了晁近仁的利路,为甚么还肯替他照管,一来怕曹无晏计较,不敢替他照管,二来晁无晏也不许他去照管!要坐看晁近仁娘子守寡不住,望他嫁人,希图全得他的家产。合他紧邻了地段,耕种的时候,把晁近仁的地土一步一步的侵占了开去;遇凡有水,把他的地掘了沟,把水放将过去;遇着旱,把自己的地掘了沟,把水引将过来;遇着蝗虫,俱赶在他的地内;自己地内的古路都挑掘断了,改在晁近仁地内行走;又将自己地内凡是晁近仁必由之处,或密种了树,或深掘了壕,叫他远远的绕转;通同了里老书手,与他增上钱粮,佥拨马户,审派收头。别要说这寡妇,就是铜头铁脑,虎眼金睛,也当不起这八卦炉中的煅炼。今日二亩,明日三亩;或是几斗杂粮,高抬时价;或是几钱银子,多算了利钱。不上二年,把一个晁寡妇弄得精光!亏了一个好人,起先原养活晁近仁的儿子,后来自己又生两个儿子,此时怜念晁寡妇孤苦无依,遂养活了这个老者。
这晁无晏在顺风顺水的所在,扯了满篷,行得如飞的一般快跑。家中有个绝大的犍牛,正在那里耕地,倒下不肯起来,打了几鞭,当时绝气。抬到家中,剥了皮,煮熟了肉,家里也吃,外边也卖。别个吃肉的都也不见利害,偏他的媳妇孙氏左手心里长起一个疔疮,百方救治,刚得三日,呜呼尚飨了!草草的出了殡,刚过了三七,另娶了一个郭氏。这郭氏年纪三十以上,是一个京军奚笃的老婆。汉子上班赴京,死在京里。这郭氏领了九岁的一个儿子小葛条,一个七岁女儿小娇姐,还夹了一个屁股,搭拉着两个腌奶头,嫁了晁无晏。
这晁无晏只见他东瓜似的搽了一脸土粉,抹了一嘴红土胭脂,漓漓拉拉的使了一头棉种油,散披倒挂的梳了个雁尾,使青棉花线撩着。缠了一双长长大大小脚儿,扭着一个摇摇颤颤的狗骨颅。晁无晏饿眼见了瓜皮,扑着就啃。眼看着晁无晏上眼皮不离了下眼皮打盹磕睡,渐渐的加上打呵欠;又渐加上颜色青黄;再渐加上形容黑瘦,加上吐痰,加上咳嗽,渐渐的痰变为血,嗽变成喘,起先好坐怕走,渐渐的好睡怕坐,后来睡了不肯起来。起初怕见吃饭,只好吃药,后来连药也怕见吃了。秧秧跄跄的也还待了几个月,一交放倒,睡在床上,从此便再扶不起,吃药不效,祷告无灵。阎王差人下了速帖,又差人邀了一遭,他料得这席酒辞他不脱,打点了要去赴席。这时小琏哥才待八岁,晓得甚么事体?
这郭氏见了晁无晏,故意的把眼揉两揉,揉得两眼通红,说道:“天地间的人,谁就没个病痛?时来暂去,自然是没事的。但我疼爱的你紧,不由的这心里只是害怕。”晁无晏道:“瘫劳气蛊噎,阎王请到的客,这劳疾甚么指望有好的日子?只怕一时间挝挠不及,甚么衣裳之类,你替我怎么算计;甚么木头,也该替我预备。你别要忽略了。我活了四十多年纪,一生也没有受冻受饿的事;这二年得了晁近仁的这些产业,越发手里方便,过的是自在日子;又取了你一表的人材的个人,没得多受用几年,气他不过;最放不下的七爷,七八十了,待得几时老头子伸了腿,他那家事,十停得的八停子给我,我要没了,这股财帛是瞎了的。你孤儿寡妇的,谁还作你?只是可惜了的!我合你做夫妇虽是不久,那恩爱比几十年的还自不同。我这病也生生是爱你爱出来的。咱虽无千万贯的家财,你要肯守着吃,也还够你娘儿四五个吃的哩。你看着我的平日的恩情,你将这几个孩子过罢,也不消另嫁人了。我还有句话合你说,不知你听我不听。”郭氏道:“你休说是嘱付的话我没有不听的,你就是放下个屁在这里,我也使手拿着你的。你但说我听。”
晁无晏道:“我一生只有这点子儿,你是自然看顾他的,我是不消嘱付。我意思待把小娇姐与小琏哥做了媳妇,你娘儿们一窝儿一块的好过,我也放心。不知你意下如何?”郭氏道:“这事极好。人家多有做的,我就依你这们做。小琏哥今年不八岁了?只等他交了十六岁,我就叫小娇姐合他圆房;小葛条打发他回奚家去。”晁无晏道:“你说的是甚么话?你的儿就是我的儿,我的儿就是你的儿。咱养活养多少哩,休叫他回去,替他娶亲守着你住,没有多了的。”
郭氏道:“哎!说那里话!他小,我没奈何的带了他来。他是咱晁家甚么人?叫他在晁家住着。咱晁家的人也不是好惹的。”晁无晏道:“这倒没帐。老七虽是有些扎手,这七十六七岁的老头子,也‘老和尚丢了拐,能说不能行’了。我倒还有句话嘱付你:若老七还待得几年,这小琏哥不又大些了?我的儿也不赖的,他自然会去抢东西,分绝产,这是不消说了。要是老七死的早,小琏哥还小,你可将着他到那里,抢就合他们抢,分就合他们分,打就合他们打。这族里头一个数我,第二个才数老七。没了我合老七,别的那几个残溜汉子老婆都是几个偎浓咂血的攮包,不消怕他的。其次就是宅里三奶奶,这不也往八十里数的人了?要见老人家没了,这也是咱的一大股子买卖。只是他丈人姜乡宦扎手,就是姜乡宦没了,他那两个儿也不是好惹的;这个你别要冒失,见景生情的。晁邦邦那一年借了赵平阳的二十两银子,本利都已完了,我是中人,文书我收着在皮匣子里头哩。他问我要,我说:‘赵平阳把你的文书不见了。’我另教人写了个收帖给他,没给他文书。待我没了,你先去和晁邦邦说,你说:‘赵平阳着人来,说你取了他二十两本钱,这六七年本利没还一个,说俺是中人,他待告状哩。你要肯给俺几两银子,俺到官只推不知;你要不给俺几两银子,俺就证着,说取银子是实,俺汉子是中人,他为俺汉子没了,要赖他的。’晁邦邦是个小胆的,他一定害怕,极少也给咱十来两银。若是晁邦邦唬他不动,你可到赵平阳家,你说:‘晁邦邦那年取银子的文书,俺家收着哩,你有本事问他要的出来,俺和你平使,四六也罢。’你休要忘了。”晁无晏正说着,把手推了两下子床,说道:“老天,老天!只叫我晁二再活五年,还干多少的要紧事,替小琏哥还挣好些家当!天老爷不肯看顾眼儿,罢了,罢了!”
郭氏道:“你有话再陆续说罢,看使着你。你说的话,我牢牢的记着,要违背了一点儿,只叫碗口大的冰雹打破脑袋!”晁无晏果然也就不说了。过了一宿,睡到天明,就哑了喉咙,一日甚于一日,后来说的一个字也听不出了。睡了几日,阎王又差人来敦请,晁无晏象牛似的哞了几声,跟的差人去了。郭氏也免不的号叫了一场。与他穿了几件随身的粗布衣裳,做了一件紫花道袍,月白布棉裤、蓝梭布袄都不曾与他装裹;使了二两一钱银买了二块松木,使了五百工钱包做了一口薄薄棺材;放了三日,穿心杠子抬到坟上葬埋。合族的男妇都因晁夫人自来送殡,别人都不好不来。
晁思才见得出殡甚是苟简,棺木甚是不堪,抱了不平,说道:“小二官也为了一场人,家里也尽成个家事,连十来两银的棺材也买不起,一个经也不念,纸缭也不做几着,鼓吹也不叫几名,拉死狗的一般!这姓郭的奴才安着甚么心肠?好不好,我扌寻顿毛给你!俺孙子儿没了,连说也不合众人说声,顶门子就出,有这等的事?我就滴溜溜脚子卖这奴才!小琏哥我养活着他!”在坟上发的象酱块似的。
这郭氏不慌不忙走向前来对着众人问道:“这发话的老头子是咱家甚么人?”众人说道:“是七爷,咱户里的族长。”郭氏道:“我嫁了晁二也将及一年,我也没见这位七爷往俺家来,我也没见俺往七爷家去,我自来没听见有甚么七爷、七奶奶的!嫌材不好,这是死才活着可自己买的!嫌出的殡不齐整,穷人家手里没钱!我也知不道咱户族里还有这几位,也不知是大爷、叔叔、哥哥、兄弟的,我只当就止一位三奶奶来送了一两银子,我换了钱搅缠的抬出材来!我也早知道咱户里还有七爷这几位,我不排门去告助?也象三奶奶似的,一家一两,总上来七八两银子,甚么殡出不的?甚么经念不的?我肯把汉子这们等的拉出来了么?”
晁思才说:“你这话也没理!你家死人,教俺助你?”郭氏道:“俺家死人罢呀,累着你那腿哩,你奴才长、奴才短的骂我?你凭着甚么提溜着腿卖?你一个低钱没有济助的,一张纸也割舍不的烧给那孙子,责备出的殡不齐整哩,又是不念经哩,撒骚放屁的不羞么?我劝你差不多罢,俺那个没了,没人帮着你咬人,人也待中不怕你了!你别嫌俺的殡不齐整,只怕你明日还不如俺哩!”
晁思才气的暴跳,说道:“气杀我!气杀我!我从几时受过人这们气?他说我明日出殡不如他,我高低要强似他!”郭氏道:“你怎么强似俺呀?你会做跺塑像拿泥捏出俺这们个八九岁的儿来么?”晁思才道:“你说我没儿呀?我用不着儿!我自己打下坟,合下棺材,做下纸扎!”郭氏道:“你打下坟,合下材,可也得人抬到你这里头。你没的死了还会自己爬!”
晁思才道:“怎么?没的俺那老婆就不抬我抬罢?”郭氏道:“看你糊涂么!你拿着生死簿子哩?打哩你那老婆先没了,可这不闪下你了?就算着你先没了,你这一生惯好打抢人家的绝产,卖人家的老婆,那会子,你那老婆不是叫人提溜着卖了,就是叫人抢绝产唬的走了,他还敢抬你哩!”
晁思才道:“这是怎么说?没要紧扯闲淡!可是齐整不齐整,该我腿事么?惹的这老婆撒骚放屁的骂我这们一顿!”望着众人道:“咱都散了,不消这里管他,我待不见老婆有本事哩么?”又走到晁夫人轿前说道:“既送到坟上了,嫂子也请回去罢。”晁夫人道:“你们先走着,我也就走了。”晁思才就替晁夫人雇了轿夫,郭氏将着小琏哥到轿前谢了晁夫人,然后晁夫人起轿前行。晁梁同着族人,三个家人跟着,步行了走进城内。止有郭氏在坟看着与晁无晏下葬完了,同了小琏哥回家。
郭氏将晁无晏的衣裳,单夹的叠起放在箱中,棉衣拆了絮套一同收起;粮食留够吃的,其余的都粜了银钱,贬在腰里;锡器化成锭块,桌椅木器之类,只说家中没的搅用,都变卖了钱来收起;还说家无食用,把乡间的地每亩一两银,典了五十亩与人,将银扣在手内。过了几时,又说没有饭吃,将城里房子又作了五十两银典与别人居住。刷括得家中干干净净,串通了个媒婆,两下说合,嫁了一个卖葛布的江西客人,挟了银子,卷了衣裳,也有三百金之数,一道风走了。小琏哥哄出外去,及至回家,止剩了几件破床破桌破瓮破瓶,小葛条、小娇姐、郭氏,绝无影响。
小琏哥等到日落时分,不见郭氏娘儿三个回来,走到门口盼望,只是悲啼。间壁一个开胭脂粉铺的老朱,问其所以,道郭氏已经跟人逃走,与了小琏哥些饭吃,合小琏哥到了家中,前后看了一遍,一无所有,冷灶清锅,好不凄惨。老朱问他:“你户族里合谁人相近?我与你看了家,你可到那里报他知道,教他与你寻人,又好照管你。”小琏哥说:“我不晓得合谁相近,我只时常往俺老三奶奶家去。”老朱问说:“是大宅里老三奶奶么?”小琏哥回说:“就是。”老朱说:“我着俺小木槿子送你去,看你迷糊了。”
将了小琏哥到宅里,见了晁夫人,他也知道与晁夫人磕了两个头,哭的一泪千行,告诉说,他娘将小葛条、小娇姐去的没影了。晁夫人问道:“他没有拿甚东西么?”小琏哥哭说:“拿的净净的,还有甚么哩!”晁夫人又问他:“你往哪里去了?他走,你就不知道?”小琏哥说:“他说:‘你到隅头上看看去,有卖桃的,你教叫了来,咱买几个钱的吃。’我看了会子,没有卖桃的,我就往家去,他就不见了。”晁夫人:“这天多昝了,那有卖桃的?这是好哄孩子去呆呆的看着,他可好慢慢的收拾了走。我看你那老婆斩眉多梭眼的,象个杀人的刽子手一般,那日在坟上,那一荡说,说的老七这个主子还说不过他,投降书降表跑了。这可怎么处?还得请了老七来怎么算计。”一边差了晁鸾去请晁思才来商议,一边叫晁书娘子拿点甚么子来与小琏哥吃。
不多时,晁鸾请晁思才来到。晁思才见了晁夫人,没作揖,说道:“晁无晏的老婆跟的人走了?”晁夫人道:“据小琏哥子说,象走了的一般。”晁思才道:“这贼老婆!狗受不得的气,我受了他的!他走了,只怕他走到天上,我晁老七有本事拿他回来!放心,没帐,都在我身上!说是跟了个卖葛布的蛮子去了,别说是一个蛮子,就是十个蛮子到的我那里!嫂子,你叫人把咱那黄骒骡备上我骑骑,我连夜赶他去;你再把咱的那链给我,我伴怕好走。”晁夫人都打发给他。
晁思才又问晁凤借了银顶大帽子插盛,合坐马子穿上,系着呈带,跨着链,骑着骡,一直去了。赶到五更天气,约有八十里路,只见一伙江西客人,都骑着长骡,郭氏戴着幅巾,穿着白毡套袜、乌青布大棉袄、蓝梭布裙,骡上坐着一个大搭连,小葛条、小娇姐共坐着一个驮篓,一个骡子驮着。晁思才从二、三十步外看得真切,吆喝一声,说道:“拐带了人的老婆那走!”郭氏说道:“俺家晁老七来。”
这些江西人知是郭氏夫家有人赶来,一齐大喊,叫:“地方保甲救人,有响马截劫!”把晁思才团团围住在当中。那旷野之间,那有甚么地方保甲?反把晁思才拿下骡来,打了个七八将死,解下骡上的缰绳,捆缚了手脚,叫他睡在地下。骡子也绊了四足,合那插盛铁链,都放在他的身帝。拾起一块石灰,在那路旁大石板上写道:“响马劫人,已被拿获。赶路匆忙,不暇送官正法,姑量责捆缚示众。”写完,撩下晁思才,众人加鞭飞奔去了。
把个晁老七打的哼哼的象狗嗌黄一般,又捆缚的手脚不能动弹。那骡又只来嗅他的脸合鼻子嘴,偏偏的又再没个行人来往,可以望他解救。直捆缚到日出野外,只见几个行客经过,见他捆缚在地,向前问他,说其所以。那些人见了墙上的粉字,说道:“你别要说瞎话!他说你是响马,只怕到是真。”晁思才道:“响马!响马!没的是响骡不成?”内中有的说道:“这是个混帐人,做甚么响马?替他解开罢。咱待不往县里去哩么?”方都下了头口,替他解了绳,也把骡腿解开,扶他上了骡子,同了众人同来到了县前,让那些解放他的人到酒饭店款待他们。
正吃酒中间,两个人也进店吃酒,原与晁思才相识,拱了拱手,晁思才让他同坐。那两人道:“老七,你昨日日西骑着骡子,跨着链,带着插盛,走的那凶势,你今日怎么来这们秧秧跄跄的?”晁思才道:“休说,说了笑话!要不亏了这几位朋友,如今还捆着哩!”那几个人听他说这话,又知他实是武城县人,方才信他不是个响马,吃完散去。
晁思才依旧骑了骡子,回到晁夫人家内,诉说了前事。晁夫人道:“你每常说会拳棒,十来个人到不得你跟前,我当是真来,谁知几个蛮子就被他打得这们等的。早知道你是瞎话,我不叫几个小厮合你去?快暖上酒,外头看坐。快往书房里请你二叔去,来给你七爷暖痛。”晁思才道:“我不好多着哩,不消去请学生。嫂子有酒,你叫人送瓶我家去吃罢。这老婆的事,咱也改日商量,我断乎不饶他。他就再走十日,咱有本事拿他回来!”晁书娘子旁边插口道:“七爷拿他,可捎把刀去。”晁思才道:“捎刀去是怎么说?”晁书娘子道:“拿着把刀,要再捆着,好割断了绳起来跑。”晁思才合晁夫人都笑。晁夫人道:“臭老婆!七爷着人打的雌牙扭嘴的,你可不奚落他怎么?快装一大瓶酒,叫人送给你七爷去。”
这晁无晏的下落还未说尽,且看后回,或有结局。
第五十四回 狄生客中遇贤主 天爷秋里殛凶人
吉人合与吉人逢,千里崎岖路不穷。地隔燕齐称异域,谁知佳客遇贤东。
天不爽,鬼神公,分疏报善与遭凶。尤厨恃恶无人问,霆击头颅顷刻中。
——右调《鹧鸪天》
再说狄希陈跟了狄员外,带了狄周、尤厨子,四个上京,一路平安。到了北京,进了沙窝门,在一庙中暂住,以便找寻下处。寻到国子监东边路北里一个所在,进去一座三间北房,两间东房,一间西房,两间南房,一间过道,每月三两房钱。床凳桌椅器皿之类,凡物俱全。西房南头一个小角门通着房主住宅。那房主姓童,排行第七,京师通称都叫他“童七爷”。年纪还在三十以下,守着一妻,十岁的个女儿叫是寄姐,四岁的个儿子叫是虎哥,使着个丫头叫是玉儿。这童七在顺城门外与陈内官合伙开着乌银铺,家中甚是过的。狄员外交了一个月房钱,着人把行李搬到童家房内。童七的媳妇,人都称为“童奶奶”。那童奶奶使玉儿送过两杯茶来,朱红小盘,细磁茶钟,乌银茶匙,羊尾笋夹核桃仁茶果。狄员外父子吃过茶,玉儿接下钟去,又送过两钟茶来与狄周、尤厨子吃。童奶奶在前,寄姐在后,半开着西边角门,倚着门框站着。
狄宾梁见那童奶奶戴着金线七梁髻,勒着镜面乌绫包头,穿着明油绿对襟潞绸夹袄、白细花松绫裙子、玄色段扣雪花白绫高底弓鞋、白绫挑绣膝裤,不高不矮身材,不白不黑的颜色,不丑不俊的仪容,不村不俗的态度。那个女儿寄姐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穿着红裙绿袄,青段女靴。
这童奶奶见了狄员外,问道:“这是狄爷么?”狄员外道:“不敢。这一定是童奶奶,请作揖。诸凡仗赖,只是搅扰不安。”童奶奶道:“狄爷好说。既来下顾,我们就是自家人一般。今日不知爷到,我们家爷就没得伺候,只得改日与爷温居哩。听见说还有大相公,在那里哩?请来见见儿。”
狄员外叫出狄希陈来作揖,童奶奶问说:“这是爷第几的相公?”狄员外道:“就只这一个小儿,今年十九岁了。”童奶奶道:“好位齐整相公!就是大奶奶生的么?”狄员外笑道:“也止有一个贱累。”童奶奶道:“这好,足见爷的盛德。这一窝一块省多少口里哩。我家的爷只是待要娶个,只是说没人服事,怕做活使着我。叫我说:‘你是少儿呀,少女呀,你堕这个业?有活我情愿自己做,使的慌,不使的慌,你别要管我。’狄爷,你这们便家也只一位奶奶,可见我妇女人家说的不是么?”狄员外问道:“童奶奶有几位姑娘,几位公子?”童奶奶指着寄姐道:“这是小女,今年十岁了。快过来拜拜狄爷。”
寄姐走过门来,端端正正的拜了两拜。狄员外道:“好位齐整姑娘!有了婆婆家不曾?”童奶奶道:“还没有接茶哩。算命的只说他婚姻迟着些好,不要急了。”狄员外道:“守着皇帝爷的脚底下,这们个姑娘,怕选不中贵妃皇后么?公子今年几岁了?”童奶奶道:“四岁了。才往姥姥家去,在家里可不叫他见狄爷么?”又说:“但用的甚么家伙,都问声儿。但是家里有的,就取过来使;没有的,再买不迟。要是出去做甚么,没有人,过那边说声,我叫人闩过门去。”站着合狄员外家长里短说了个不耐烦,方大家散了。
将晚,童七爷从铺子里回来。童奶奶说:“咱东院里的房子有人住了,是山东绣江县人,姓狄,来送他儿子坐监的。爷儿两个,跟着一个管家、一个厨子。老爷子有六十岁年纪了。小相公才十九,好不标致。我刚才合他说了半日话,好不和气的人。咱说了三两房钱;他一分也不下咱的就送了一月的房钱过来。”童七道:“这天忒晚了,我爽利明日早起来过去拜他罢。”
童七睡过了夜,起来梳洗完了,换上朗素帽子、天蓝绉纱道袍、绫袜绸鞋,过来拜狄宾梁父子,相见甚是亲热。待过了茶,送出大门。这童七没到家,就往铺子里去了。狄宾梁将着儿子过去回拜。玉儿出来回说:“俺爷拜了狄爷,没回到家就往铺子里去了。”狄宾梁说:“我还到厅请奶奶见。”玉儿进去说了,将狄宾梁请进客位坐下。待了一会,童奶奶另换了一身衣裳出来与狄宾梁相见,分宾主坐下,吃了两道茶,说了许多家常话,送到大门里边,作别而散。
狄宾梁料童七必定还要接风,又见童奶奶甚是亲热,随收拾了自己织的一匹绵绸一斤棉花线、四条五柳堂出的大花手巾、刘伶桥出的十副细棉线带子、四瓶绣江县自己做的羊羔酒,差狄周送了过去。童奶奶甚是喜欢,叫进狄周去,说:“只怕没有这理。狄爷来到我家,一钟水也不曾致敬,倒先收狄爷的这们厚礼。只怕不好收。我暂留下,等我们爷来再商议。”狄周道:“不消等童爷回来,童奶奶就收了罢。这不过是自己家里的土产,成甚么礼?”童奶奶然后把礼收了,赏了狄周八十文成化钱,千谢万谢的说了许多话。
过了两日,童七送了一大方肉,两只汤鸡,一盒澄沙馅蒸饼,一盒蒸糕,一锡瓶薏酒,说:“这几日合老公算帐,不得点空儿,太迟了又不安,先送了这些小嗄饭孝敬狄爷合狄大叔,略待两日再专请狄爷合狄大叔吃饭哩。”狄宾梁也赏了来人八十文钱,再三说了上覆。算计要添些别样蔬菜叫尤厨子做了,晚上等童七回家,请来同坐。把肉做了四样,鸡做了两样,又叫狄周买了两尾鱼,六个螃蟹,面筋,片笋之类,也够二十碗,请过童七来坐;又送了六碗菜,一碟甑糕蒸饼,一瓶羊羔酒与童奶奶。
从此两家相处,真是至亲一般。狄宾梁合狄希陈浆衣服、缀带子,都是童奶奶照管。寄姐合虎哥时常过这边来顽耍。寄姐看的好纸牌,常与狄希陈看牌耍子,有时赌栗子,或时赢钱,或时赢打瓜子,待半日家不过去,童奶奶自己来到角门口叫他。童七又在家中治了肴馔,请待狄宾梁父子;童奶奶也出来陪着吃酒,通象了童奶奶的兄弟一般。
渐渐的狄希陈专常往他家去,让到他的卧房炕上,童奶奶合寄姐三个看牌,又教给狄希陈看骨牌、下别棋;指着寄姐叫狄希陈是“你哥哥”,指着狄希陈叫寄姐是“你妹妹”,自己合狄希陈说话“咱娘儿们”。就是童七来家,也绝不嗔怪。间或狄宾梁去,也让到后边去坐,通不象待那外人。房钱等不到日子,狄宾梁都预先送了过去,每次俱还尽让,说道:“狄爷离家又远,只怕别处用银子使,忙忙的待怎么?俺又且没处使银子哩。”
日子甚快,狄希陈坐监看看将满,打点收拾回家。且按下这边,再说厨子尤聪履历:这尤聪原是盐院承差尤一聘的个小厮,从小使大,与他娶了媳妇。禁不得那媳妇原是人家的使女,用了五两财礼,两抬食盒,娶到家来。那新媳妇自然也有三日勤,又未免穿件新衣缠缚脚手,少不得也洗洗脸,搽些胭粉,也未免使些油梳个光头。尤聪看了已说道是个观音,就是主父主母见了这乍来的光景,也都道是个成材。谁知一日两,两日三,渐渐的露出那做丫头的材料。女人“七出”之条,第一是“盗”,他就犯了这第一件的条款。若是止在厨房里面撩锅里的肉,攒盆头的米合面,偷烧哺剂,切鸡藏起大腿,这都是那些管家娘子旧规,人人如此,个个一般,何足为异?惟独这尤聪令正,他除那旧规的勾当干尽了不算,常把囤里的粮食,不拘大米、小麦、绿豆、秫黍、黄豆、白豆,得空就偷,得偷就是一、二斗,偷去换簪换针、换糕换饼、换铜钱、卖银子,日以为常,整腿的腊肉、整坛的糟鱼、整几十个的腌蛋、整斤的虾米,他偷盗如探囊取寄,遇着布绢就偷,偷不着就是衣裳也偷几件,衣裳防备的紧了,就是摆条也扯你两幅,裙褶也扯你两条。没有真赃,尤聪只是不信,说他媳妇是个天下第一的好人,无奈众人做弄,致他抱屈无伸。及至屡次有了真赃,再也没得展辩,尤聪说他媳妇不愿在里边做家人娘子,殴作出去,因我不肯,故意这般作孽,希图赶他出门。尤一聘的夫妇说道:“既是如此存心,还留何用?枉做恶人,不如好好发送他出去。”
那时尤聪积攒得几两银子在手,绝不留恋,领了媳妇欣然长往,赁了人家两间房子,每月二百房钱。八钱银买了一盘旱磨,一两二钱银买了一头草驴,九钱银买了一石白麦,一钱银张了两面绢罗,一百二十文钱买了个荸箩,三十五文钱买了个簸箕,二十五文钱做了个罗床,十八文钱买了个驴套,一百六十文钱买了两上箢子,四十文钱买了副铁勾提仗,三十六文钱钉了一连盘秤:银钱合算,共用了三两五钱四分本钱。一日磨麦二斗,尤聪挑了上街,除赚吃了黑面,每斗还赚银三分,还赚麸子。
若是两口子一心做去,岂不是个养尖过活的营生?不料卖到第三日上,尤聪的老婆便渐渐拿出手段,拣那头拦的白面才偷,市价一分一斤,只做了半分就卖。尤聪卖到后边,不惟不赚了钱,越发反折了本,只得折了二钱原价,卖了那盘旱磨,另买了一副筐担,改了行卖大米豆汁,那老婆就偷大米绿豆;禁不起这漏卮,待不得几日,又改了行卖凉粉棋子,那老婆又偷那凉粉的材料与那切就的棋子;三日以后,只得又要改行往那官盐店里顿了盐来用袋装盛,背在肩上,串长街,过短巷,死声啕气,吆喝盐哩,卖到临了,原数半斤,只有六两,莫说赚钱,大是折本,又只得改行卖炭。这卖炭的本主从山里驮炭上城,用十七两秤秤了炭,个半钱买的,使那十五两秤零卖出去,卖两个半钱,岂不也是个赚钱生意?况又不比那麦面大米可以自己做吃,又可卖与别人,这又是个不怕穿窬的宝货。谁知天下没有弃物,贼星照命的自有飞计。左邻住着个裁缝生熨斗,买的都是这老婆的贱炭。那对门住的打烧饼老梁都是他受炭的窝主。十七两秤总秤的二百斤,十五两秤合来少了许多,算起来钱,还差四五十个。
这尤聪再不说是老婆抵盗,只说是自己命运不好。柴不见烧就了,米不见吃就无,“掠剩使”不离他的门户神,偏会吞他的东西。每日怨天骂地,说:天爷没眼!某人又怎么过的?某人又怎么赚钱?某人做生意又怎么顺利?偏老天爷不肯看顾俺两口子一眼,左做左不着,右做右不着,空放着这们个勤力俭用能干家的婆娘,只是强不过命,傲不过天!天老爷!你看顾我一眼,只教我堵堵主人家的嘴,这也不枉了赌气将出老婆来一场!这如今弄的精手摩诃萨受穷罢了,甚么脸见庄人家再要改行,没了资本;往衙门里与人替差使做倒包,也没有工钱,也不管饭食,只靠了自己的造化,诈骗得着,就是工钱。
这尤聪倒也不是不肯诈骗的人,只是初入其内,拿不住卯窍,却往那里去赚钱?把自己的一件青布夹袄当了二百五十文钱。家里籴米自己盘缠,不惟捞不上本钱到手,失误了掌轿,唤到堂上,十五大敲,也还扎挣着行动;次日又失误了分馆里铺设,疮腿上又是十五,便就没本事扎挣。当夹袄的钱又使得没了,家中籴了一斗米,老婆又偷粜了三升,只得又当了衣裳,在家养病。坐食了一月,衣服将次典完,再无门路可走,两口子雇与人家种园,吃了主人家的饭,每年还共的三石杂粮。
这老婆偷惯了的手,没得甚么可偷;换东西吃惯了的嘴,没得东西可换,手闲嘴空,怎坐得过?随背了尤聪与那同班种园的寮友干那不可教人知道的丑事,不图重价,或是几文钱,或是些微吃食,就奉让成交,也多有赊去不还帐的。尤聪也都晓得,只是要做家翁的人,妆聋妆痴罢了。
一日,五更起来浇水,尤聪在北头开沟,老婆在南头汲水,那黑暗的时节,一个相知的朋友乘着那桔槔起落的身势,两个无所不为。忽然又来了两个,彼此相争起来,打成一块,惊动了主人,轰动了邻舍。尤聪做人不过,只得卖了老婆,离了这个去处与人做短工生活;龙山镇上与一个胡举人割麦,一连割了四日。
一日天雨,尤聪就在胡春元车房避雨。胡春元因请了先生教儿子读书,要寻一个人在书房做饭,要动得手起,又要工钱减省,只是个“半瓶醋”厨子的光景就罢了。尤聪一向跟随尤一聘经南过北,所以这煮饭做菜之事也有几分通路,所以卖凉粉,切棋子,都是他的所长。他自己学那毛遂,又学那伊尹要汤,说合的人遂把他荐到那胡春元门下,试了试手段,煎豆腐也有滋味;擀薄饼也能圆泛;做水饭,插粘粥,烙水烧,都也通路。讲过每年四石工粮,专管书房做饭答应。虽说人是旧的好,不如那新人乍到,他也要卖精神、显手段、立行止、固根基,便也不肯就使出那旧日心性,被他骗了个虚名。
天下的事大约只在起头时节若立就了一个好名,你连连不好,将来这个“好”字也便卒急去不了的;若起初出了一个不好的名,你就连连改得好了,这个“好”字也便急卒来不到的。况且他拿了别人的物料,演习自己的手段,酸咸苦辣,试停当了滋味,便也可以将就。又是只在书房鬼混,在上的只管有饭吃就罢了;在下的和光同尘,成群打伙,他就有甚么不好,狐兔相为,怎得吹到主人耳朵?
一连待了三年,胡举人中了进士,选了河南杞县知县,挈家赴任,带了尤聪同往任所。到了官衙里,里边有了奶奶当家,米面肉菜都有奶奶掌管,谁该吃,谁不吃,都有奶奶主意,不许洒泼了东西,不许狼藉了米面,不许做坏了饭食。他不说是奶奶正经,他怨奶奶琐碎;不说他在书房答应时节放肆是他的徼幸,他说是主人如今改常;做的菜嫌他淡了,他再来不管长短,加上大把的盐,教人猛可的误吃一口,哮喘半日;说他咸了,以后不拘甚物,一些盐也不着,淡得你恶心。
一日,叫他煮腿腊肉,他预先泡了三日,泡得那腊肉一些咸味也没有了。说他腊肉煮得不好,他再来不泡便已好了,他又加上一大把盐。煮豆腐自然该加盐的,他却一些盐也不加。问他所以,他说:“昨日腊肉里加了些盐嫌说不好,如今豆腐不曾加盐又说不是,这也甚难服事!”
最可恨的:不论猪肉、羊肉、鸡肉、鸭肉,一应鲜茶干菜,都要使滚汤炸过,去了原汤,把来侵在冷水里面;就是鲜鱼,鲜笋,都是如此。若不是见了本形,只论口中的味道,凭你是谁,你也辨不出口中的滋味是甚么东西。且是与主人拗别,分付叫白煮,他必定就是醋烧;叫他烧,他却是白煮。还有最可恨的:定要使那囫囵花椒,叫人吃在口内,麻辣得喉咙半日出不出气来;把海参汤做得黢黑,嫌他的不好,他说黑海参如何不黑。把腌肉煮成孚炭;把鸭子煮成了饣强粘;常常的把大锅子的饭捣了锅底倾在灶内,成盆的剩饭倒在泔水瓮里;养活的鸡鸭,也不请问主人,任意宰杀;干笋成四五斤泡在水缸里面,吃不了的,都臭烂丢掉;背了人传桶里偷买酒吃,吃得稀醉。他私定了一连前重后轻的秤,与外边买办的通同作弊;衙里几个小童,他个个打转。买办簿上一日一斤香油,支派买到厨房,他一些也不与众人食用,自己调菜炸火烧,煎豆腐,不胜受用,再有多的,夜间点了灯与人赌博。春月买得韭菜来,将那韭菜上截白头尽数切下,用麻汁香油加上蒜醋,自己受享,止将那韭叶定小菜侦豆腐。每顿三四斤的落米,从传桶里边央那把衙门的人卖钱换酒。
一日,有个同年王知县经过,要来回拜时,在衙内书房留他一饭,与尤聪算计治办,张望得荤素二十器,两道汤饭。尤聪问道:“这王爷是个官么?”胡知县道:“这就是中牟县王大爷,怎么不是个官?”尤聪道:“这个我定是耽误了。”胡知县问他怎说,“旧规:官酒每一桌必用厨子八名。止我一个,如何做的来?只得不留他罢了。”
胡知县素性好吃羊肉,送的就收,没有就买,交与尤聪去做。他绝不管天热天冷,成了旧规:头一日先煮一滚,撩将出来泡在冷水盆内,次日然后下锅,直待晌午方才与吃。他那拗性歪憋,说的话又甚是可恶,胡知县受他不得,打发他出来。腰里缠着十数两银子,搭连里装着许多衣裳,预先克刂落的腊肉,海参,燕窝,鱼翅,虾米之类,累累许多。行了数程,走到高唐地方,四顾无人,撞见了两个响马,拽满了弓,搭上箭,斜跨在那马上,做出那强盗的威势来,吓得那尤聪跳下驴来,跪在地上,口口声声只叫“大王爷饶命”。全副行李搭上腰里的银钱,上盖衣裳,都剥脱了精光。响马得了财物去了。尤聪弄得囊空身罄,只得乞丐回家。到了明水,也还东奔西撞的讨饭,适值狄员外家请了程乐宇教书,馆中要个厨子答应,仍讲了每年四石杂粮,专在书房指使。
这尤聪素性原是个至可恶的歪人,又兼之在胡家养惯了骄性,通忘了那外边日子难过,比在胡家更甚作恶,开口就说:“我在胡进士家许多年,没人敢说我一句不好。你这不过庄农小户,晓得吃甚东西?吃在口中,也辨不出甚么好歹!”眯了眼的抛米撒面,作的那孽,罄竹难书!年前两次跟了师生们到省城,听他做得那茶饭撒拉溜侈,淘了他多少的气。只因狄员外是个盛德的人,不肯轻意与人绝交。因陪儿子坐监,只得又带了他上京。途中这样贵饭,他把整碗的面退还店家;恐怕便宜了主人的钱钞,哄得狄周回头转背,成两三碗的整面,整盘的肉包,都倾吊在泔水桶内。店中有看见的人,没有一个不诧异赞叹。及至到了京师,这米珠薪桂之地,数米秤柴,还怕支持不起;他没有老狄婆子跟前查考,通象心风了的一般。狠命洒泼。连那奢侈惯了的童奶奶也时常的劝他,说他碎米不该播吊,嫩黄牙菜边不该劈坏,饭该够数做,剩饭不可倒在沟中。他不惟不听,声声的在背后骂那童奶奶是个狗屄11。因狄周不管他的闲帐,不说他的短长,只是狄周是个好人,二人甚是相厚。
狄员外因一向尝扰童家,又因监满在即,又因九月重阳,要叫尤聪治酒一桌抬过童家厅上,好同童奶奶合家小坐:一来回席,二来作别,三来过节。预先与童七夫妇说了,叫狄周买办了鸡、鱼、肉、菜之类。尤聪大烹小割,正做中间,只见西北起了一朵黢黑的乌云,白云拢了乌云的四面,云里边一声霹雳,把那朵乌云震开,满天黢黑,连打了几声雷,亮了几个闪,连雨夹雹倾将下来。那雷就似天崩地烈,做了一声的响;闪电就似几千根火把的烁亮,围住了那间厨房不散。尤聪他还说道:“这样混帐的天!谁家一个九月将好立冬的时节打这们大雷,下这们冰雹!”狄周也说:“真是反常!往时过了秋分,再那里还有打雷的事!”
二人说论,那雷电越发紧将上来。只听得天塌的一声响,狄宾梁合狄希陈震得昏去,苏醒转来,只见院子里被雷击死了一个人,上下无衣,浑身黢黑,须发俱焦,身上一行朱字,上书“欺主凌人,暴殄天物”。仔细辨认,是尤聪被雷击死。进到厨房里面,只见狄周也烧得黢黑卧在地上,还在那里掇气,身上也有四个朱字:“助恶庇凶”。
狄员外见狄周不曾断气,将带的“琥珀镇心丸”研了一服,温水灌下,慢慢的醒了转来。问他所以,他说:“只见一个尖嘴象鬼的人,两个大翅飞进厨房,将尤聪挝出门外,我也便不知人事。”方知尤聪因他欺心胆大,撒泼米面,所以干天之怒,特遣雷部诛他。狄周只该凡事救正,岂可与这样凶人结了一党,凡事与他遮盖?所以也与尤聪同遭雷殛。但毕竟也有首从,所以只教他震倒房中,聊以示儆,还许他活转。这天老爷处制,岂不甚是公平?
狄员外只得报了兵马司,转申了察院,题知了本,下了旨意,相验明白,方才买了棺材,抬出义冢上埋了。这日酒也不曾吃得。童七夫妇都过来慰唁,把这事都传布了京城。那闲的们把本来都刊刻了,在棋盘街上货卖,吆喝叫道:“九月重阳,国子监门口,冰雹霹雳劈死抛撒米面厨子尤聪的报儿哩!”走路的听得这异事,两个钱买一本,倒教人做了一个月极好的生意。这正是那两句成语合得着:
万事劝人休碌碌,举头三尺有神明。
再续两句道:
请观作孽尤厨子,九月雷诛不顺情。
第五十五回 狄员外饔飧食店 童奶奶怂恿疱人
凡事非容易,尤称行路难:严霜凋客鬓,苦雨湿征鞍;野饭如冰冷,村
醪若醋酸;店婆凶万状,过卖恶千端;泥灯浑是垢,漆箸尽成瘢;臭虫
沿榻走,毒蝎绕墙盘。若逢佳馆主,逆旅作家看。
尤厨子作恶欺人,暴殄天物,被那天雷殛死。狄周瞒了主人,反与歹人合成一股,洒泼主人的东西,也被天雷震的七死八活,虽然救得回头,还是发昏致命。
这狄员外父子一连五、六日都是童奶奶那边请过去吃饭。狄员外甚是不安,每日晌午同狄希陈多往食店铺里吃饭。童奶奶道:“狄爷这们多计较。能费甚么大事哩,只不肯来家吃饭?这食店里的东西岂是干净的?离家在外的人,万一屈持在心,这当顽的哩!况又待不的一个月就好满了监起身哩。”
狄员外道:“时来暂去的就罢了,怎好扯长的扰起来?况且童奶奶你家里也没有人,凡事也都是童奶奶你自己下手,叫我心里何安?算着也还得一个多月的住,不然,还仗赖童爷替俺且寻个做饭的罢。”童奶奶道:“我听见大相公说,家里也没有甚么人做活,听说大婶是不上厨房的,有些甚么事件,也还都是狄奶奶上前。狄爷,你寻个全灶罢。”狄员外道:“怎么叫是全灶?”童奶奶道:“就是人家会做菜的丫头。象狄爷你这们人家极该寻一个。好客的人常好留人吃饭,就是差不多的两三席酒,都将就拿掇的出来了,省了叫厨子,咱早晚那样方便哩。”狄员外道:“买了来家,可怎么方略他?”童奶奶道:“狄爷,你自己照管着更好;要不,配给个家人,当家人娘子支使也好。只是这个不大稳当:一个全灶使好些银子哩;拐的走了,可惜了银子。”狄员外道:“也大约得多少银可以买的?”童奶奶道:“要是手段拿的出去,能摆上两三席酒来,再有几分颜色,得三十两往下二十五两往上的数儿。若只做出家常饭来,再人材不济,十来两十二三两就买一个。”狄员外道:“不然,没人做饭,咱寻他一个罢;只是没得合家里商议商议。”童奶奶道:“这却我不得晓的,狄爷你自己拇量着。要是狄奶奶难说话,快着别要做,好叫狄奶奶骂我么?”
狄员外道:“这骂倒是不敢的。只是怎么童奶奶你家不买一个?”童奶奶道:“我家有来,刚子赶狄爷到半月前边,叫我打发了。十八两银子寻的,使了八年,今年二十六岁了。人材儿也不丑,脚也不甚么大,生的也白净,象留爷坐这们寻常的一桌酒儿都也摆出来。那几年好不老实的个孩子,如今,一来,这臭肉的年纪也忒大了;二来,也禁不的我们爷和他挤眉弄眼的。我看拉不上,那一日赶着他往铺子里去,做了八两银子,嫁与个屠子去了。我们爷后晌从铺子里回来,叫我也没合他说。我们小姑娘端了酒菜来。他爹说:‘灶上的那里去了?叫姑娘端菜哩!’我说:‘灶上的跟了个宰猪的走了。’我们爷说:‘有这等的事!怎么不早合我铺子里说去?’叫我说:‘人已去了,合你说待怎么?’我们爷说:‘没拐甚么去么?,我说:‘没拐甚么。那屠子倒撩下八两银子去了。’我们爷说:‘呵!你可不说卖了?叫我还瞎乱。其实留着指使也罢了。’叫我说:‘一个丫头指使到二十六岁,你待指使他到老么?’他说:‘我有甚么指使?只怕没人替你上灶。’叫我说:‘你别要管,我情愿做,不难。’虽这们说,可不也忙手忙脚的。我家也还要寻一个哩。狄爷,你寻一个,且别要动手,等到家里,可狄奶奶许了,你就收他;要是狄奶奶不许,使他七八年,寻个汉子给他,也折不多钱。那尤厨子也是雇的么?”
狄员外道:“可不是雇的?一年四石粮哩。那几年粮食贱,四石粮食值二两银子罢了;这二年,四石粮食值五六两银子哩。这还是小事;这一年受他的那气,叫他洒泼的那东西,虽是雷劈了他,咱容他这们的,也是咱的罪过。看不见狄周么?与他甚么相干?只为他合尤厨子拧成一股,看他洒泼不管他,也就差一点没劈杀了哩!”童奶奶道:“可又来!狄爷,你听我主张,买一个不差。你只原封不动的交付与狄奶奶,那狄奶奶赏赐了,这是天恩;要不赏赐,别要只管絮絮叨叨的胡缠,这便一点帐也没有。我们爷要不是眉来眼去,兴的那心不好,我也舍不的卖他。好不替手垫脚的个丫头哩么!”狄员外道:“主意定了罢。仰仗童奶奶就速着些寻,好叫他做饭吃。”童奶奶道:“只怕做媒的马嫂儿待来呀,要不来,我着人叫他去。狄爷,你寻个中等的罢。”狄员外道:“要寻人,爽利寻个好的罢,要叫他做菜哩;若龌龌龊龊的,走到跟前,看了那脏模样也吃不下他那东西去。”
童奶奶正站在角门口合狄员外说话,寄姐走来说:“妈妈呀,俺舅舅来了。”童奶奶随关过门去,与他哥哥骆校尉说了会话,又吃了些点心,别得去了。童奶奶道:“忘了一件要紧的事!玉儿,你快着赶上舅爷!你说住房子的马嫂儿,叫他快来。你说俺奶奶待他说说甚么哩。多上覆舅爷,千万别要忘了。”玉儿跑到外头,正好骆校尉没曾去远,还合一个人站着说话哩。小玉儿一一的说了。骆校尉道:“你上覆奶奶,你说道:舅爷知道了,到家就叫他来。”
事有凑巧,骆校尉转了条胡同,恰好马嫂儿骑着个驴子过来,看见骆校尉,连忙跳下驴来,说道:“爷,往那里去?怎么不骑马,自家步行!”骆校尉道:“我从姑奶奶那里来。不远,走走罢。你来的正好,姑奶奶有要紧事合你说,叫你就去哩。”马嫂儿道:“我且不到家,先往姑奶奶家去罢。”骆校尉道:“这好。”替他打发了两个驴钱,叫他还骑上那驴。改路竟到童家,见了说道:“舅爷说姑奶奶叫我,是与姑娘题亲哩?”
童奶奶道:“不是价,另有话说;我待叫你还寻两个灶上的丫头,要好的,那歪辣脏丫头不消题。’马嫂儿道:“姑奶奶,你要好的,只怕卒急寻不着;你怎么又要两个呀?”童奶奶道:“我自家要一个,你山东狄爷也要一个。”马嫂儿道:“狄爷还没去哩么?他有带的厨子,怎么又寻上灶的?这是待两当一房里指使么?”童奶奶道:“你只管替他寻灶上的,他房里不房里,咱别管他。他那里尤厨子昨日九月九下那雹子,叫雷劈杀了,如今通没人做饭。我这里管待他,又嫌不方便。”马嫂儿道:“哎哟!这九月里的雷还劈杀人?我听见人说,只当是说谎来,原是真个么!雷劈的身上有红字,写他那行的罪恶。这尤厨子可是为甚么就雷诛了?”童奶奶道:“可不有红字怎么,我还过那边看了看,烧的象个乌木鬼似的,雌着一口白牙,好不怪摆的!他批的字说他抛米洒面,作践主人家的东西。”马嫂儿道:“可惜了的,好个活动人儿!那日我从这边过去看看,狄爷合相公都没在家,锅里熬着京米粥儿。叫我说:‘怎么荒的年成这们等的了,大锅里熬着粥儿,也不让人让儿。”他说:‘要不嫌,可任凭请用,没吃了我的。”拿过个碗来,没好吃,足足的吃了他五碗;我说:‘可吃的叫你们不够了?’他说:‘你只顾吃,由他,多着哩!’”童奶奶道:“只这就不是个好人,怎么拿着主人家的贵米,多多的做下粥,给不相干的人吃?你说他那低心,天爷为甚么不劈他?”马嫂儿道:“好奶奶,他这不是积福么?”童奶奶道:“我只说这是堕孽!要把自家的米粮口里挪、肚里攒的,舍些儿给那看看饿杀的人吃,这才叫是积福哩!他这明是蛆心狡肚,故意的要洒泼主人家东西哩!你快听我说,好好的替你狄爷寻个好灶上的,补报他那几碗粥,要不然,这叫是‘无功受禄’,你就那世里也要填还哩!”马嫂儿道:“我这就往门外头去,只怕那里有。我就去罢。”童奶奶道:“这天多昝了,你去?等着吃晌午饭。”
马嫂儿果然等吃了饭,去了;到日西时分回来说:“我到了门外头,周嫂儿那老蹄子又出去了。他媳妇儿,那淫妇,通是个傻瓜!问着他,连东南西北也不晓的!问说:‘你妈哩?’他说:‘俺妈不知往那里去了。’叫我呆呆的坐着等他,等到那昝晚才来,说有几个哩,他明日清早叫我在家里等他罢。我趁明快往家去,明日来回姑奶奶的话。”童奶奶道:“你替狄爷打听要紧!他又不肯来咱家吃饭,只买饭吃,岂是常远的么?我且有要没紧,慢慢的仔细寻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