荡寇志 - 第 5 页/共 22 页
却说高封被希真捆倒,抢回营来,众人都解不开那拘魄金绳。高封将解索咒念了几遍,那条索子只是解不脱。高封惊道:“这厮的真武廖有雷门罡气在内,我的法宝被他禁住了。若待十二雷门旋回本位,须得一个周时。只好等待天明,取太阳真炁破他。”那高封直捆了一夜,寻思道:“我的法术修炼多年,到处无敌,却不料陈希真这厮有如此法力,怎得胜他?可恨魏虎臣这狗才,我一力举荐他来守景阳镇,他只袖手旁观!”便叫军政官再行公文,去催魏总管进兵;一面申详制置使,请严行申饬魏虎臣按兵不动之罪。
挨到天明,偏又是个阴天,不见太阳。高封又没有驱云的本领,只好忍耐,等一个周时。将近辰刻,听得营外金鼓呐喊之声,报进来有贼兵讨战。高封被捆绑,动展不得,令紧守寨门,休要出战。慧娘见高封不出,教军士们辱骂许久。时候恰是正午,高封的拘魄金绳方才脱下,手脚都捆肿了。看那金绳时,灵气散尽,已是无用之物。高封便领兵出营对敌,只见猿臂寨兵马排成阵势,苟桓兄弟分列两旁,居中刘慧娘,身乘银合白马,淡妆素服,扬鞭大骂道:“高封贼子!你害我祖母性命,如今自投死地,早早下马受缚,免得姑娘费力。”高封大怒,捏决念咒,把剑向空一指,只见黑云盖下,狂风大起,半空中成千成万的飞刀,雪片也似劈下来。慧娘便教那三十六名弓弩手,把希真的法箭望空射上去。发不到百十枚箭,早风云皆散,那些飞刀纷纷飘落,原来都是芦苇叶。高封见法被破了,叫孙麟、李凤鸣出马。苟英出迎,略战数合,慧娘便鸣金收兵,将人马退了。高封道:“这厮无故收兵,莫非有谋,且叫探看。”回报没有埋伏,高封方驱兵追赶.慧娘领着兵马只顾走,更不回头。
高封追了一程,只见小校来飞报道:“前面杂树林内有无数旗帜隐现。”高封道:“我料这厮必有埋伏,且休追赶。”只见猿臂寨的兵马,抹过树林转湾去,都不见了。那时秋高气爽,风声甚大,吹得那些树上的红叶都飒飒的飘下来。后军忽然发起喊来,高封大惊,忙问何故。军士道:“望见本营火起。”高封道:“休要惊慌,快收兵回。”便叫孙麟、李凤鸣断后。众军汉急行没好步,气急败坏。正走间,只见本营败残兵马奔来道:“苦也,上流头一队火船,乘着顺风冲来,烧毁浮桥。我等去救时,不防旱路上柏树林内,又杀出一路贼兵来偷营。西风正大,怎敌得他顺风纵火,大营已被他夺了去也。”众军齐声叫苦,高封魂不附体。赵龙道:“小将也劝太守不要背水下寨,如今浮桥烧断,怎寻归路?”高封道:“我原要置之死地而后生。”便大叫道:“众军将听者:我等已无归路,何不随本府死战!”对赵龙道:“这厮全兵都出,燉煌必然空虚,可乘虚夺了他的,再做道理。”赵龙道:“此计大炒!这厮必料我回救大营,半路上截我。我偏不由他打算,竟夺他的燉煌。正所谓攻其无备,出其不意。”
高封大喜,便引兵杀奔燉煌。正走得高兴,只听得军笛嘹亮,山坡下转过一位绝代佳人,乘马缓辔而出,只得十余骑护从,正是慧娘。慧娘道:“高封,你已渡过芦川,可想还有活路哩!倒不如早早受缚,也不过一死,却不省了许多惊恐力气。你待要夺我的燉煌,不要想失了心。”高封大怒,见慧娘没多几人,便回顾众将道:“上去捉这婆娘来,再与刘广说话。”众将呐喊抢杀上去,慧娘回马便走。忽然一声号炮,苟桓、苟英两路杀来,两翼下万弩齐发,矢如骤雨。那弩便是诸葛连弩,慧娘遵依旧法改造过。原来诸葛孔明的连弩,是一臂一弓,一弓发十矢,每一发十矢齐出,矢长八寸,匣内共容矢八十枝;慧娘改作一臂三弓,每一弓发三矢,三弓并发,九矢齐出。矢长一尺五寸,匣内共容矢七十二枝,弓硬箭细,又远又准。慧娘一到猿臂寨,便画出图样,教巧手匠人连夜打造,名日“新法连弩”。当时连弩乱放,把高封的兵马射倒无数。高封抱头鼠窜,孙麟早射死在乱军中。苟桓、苟英驱兵掩杀,迎头又撞着真祥麟杀回来,两面夹攻,杀得高封七零八落。李凤鸣被祥麟一枪刺死。高封用一用妖法,便吃那法箭射掉了。慧娘传令:“只顾抢夺器械马匹,休去追他。”苟桓道:“再一阵战就擒住了,何故放走他?”慧娘笑道:“怕这厮走到那里去,落得送与大哥处擒了,也教我大哥出口气。”众皆大笑。慧娘收兵回营,吩咐军士们将器械衣装都收抬起,整顿一辆槛车,封皮先标好,只待囚了高封,一齐回山。又遣人报上山去,请刘广先将刘母灵前打扫洁净,待高封解到,就好祭奠。降兵并活捉的,都另监一处。
却说高封引败残兵往东逃走,回顾追兵已远,看手下只剩三百多人,大半都是带伤,哭声不绝。高封仰天大呼道:“我高封有何罪,一败至此!”便下马少息,对赵龙道:“我兵不得过河,且顺着下流,到沂水县去,讨船只渡过岸,回府调兵,再来报仇。制置使刘彬总是我哥子的门生,未到得治我失机之罪,况有魏虎臣坐视可推。沂水县不知还有多少路。”便问:“此地是何地名?”有军汉认识,道:“这里是高官坟。”高封心惊道:“这地名不美。我姓高,又在此为官,高官坟莫非是我死地?”说不了,喊声大起,山凹里一彪军马杀出,为首一筹好汉,横着三尖两刃刀,分明是二郎神下凡,大骂:“腌臜害民贼,想逃那里去!”高封见是刘麒,魂飞天外,上马便走。赵龙知道刘麒武艺了得,当年应武举时曾吃过亏,到此怎敢抵敌,保着高封逃走。刘麒追上,赵龙心慌手乱,抵挡得五七合,被刘麒连臂带肩,砍下马去。高封逃到芦川岸边,跳下马,怀中探出一件东西,抛入水内,只见一条蛟龙浮起,高封骑上蛟龙,乱流而渡。刘麒追到,高封将到中流。刘麒忙挂了刀,卸下弹弓,搭上一粒铜丸,拽满扣子,一弹丸打中高封肩胛,一个筋斗拉下水去,蛟龙已不见了。恰好上流头二十余只钻风船,冲波激浪价飞下来。船上站着一筹好汉,赤条条穿着条犊鼻裤,手拿一把钩链枪,正是刘麟。当时刘麟见高封落水,撇了钩链枪,跳下水去,将高封捉上岸来,取绳索搁了。刘麒大喜。那三百多兵,已都投降。兄弟二人欢欢喜喜解高封口营。慧娘将高封下了槛车,齐掌得胜鼓回山寨。慧娘领众将缴令已毕;希真、刘广大喜,当夜先将高封同阮其祥一处监下。
希真传令,将投降的官兵并活捉的共一千二百余人,尽皆释放,各赐酒食压惊,受伤的急与医治。希真抚谕道:“你等休要疑心,我并不造反。只因高封这厮残害百姓,是我大仇人,不能饶地。你等都是清白良民,为这厮受累,我心不安。你等可都回去,免得父母妻子悬望。有不愿去的,我也重用。悉听你等之便。”众军都流涕拜谢,内中大半有老小的都愿回去,有小半愿在山寨。希真便将要回去的都送下山,只将衣甲器械马匹都留下。苟桓道:“山寨正在招兵,恩公何不都把他们留了?”希真道:“强用人者不畜。我开发他们去了,不惟杜绝后患,且教他们去传扬我山寨仁义。日后官兵再来,其势必散,受我所制。”众皆叹服。真祥麟道:“还有阮其祥的儿子阮招儿,是高封的兔子,小将已活捉在此。这个逆种,休要轻饶。”希真教带过来。众人看时,只见那小杂种生得杏眼桃腮,打扮来又标致。又有一样作怪,不知怎的,那脸庞儿却活像真祥麟的模样。正是夫子貌似阳虎,只是邪正不同。希真又细细看了看,大喜道:“快解放,休绑坏了!不要杀他,留了我有用处。”刘广道:“这等过种,姨丈留他则甚?”希真道:“我自有用处,众位不知。快去备间房屋,将好饮食调养他起来,休要惊坏,我自有用处。”众人都不解其意。
次早,刘广将刘母灵前铺陈起,侧首又设立刘二娘子的灵位。将高封、阮其祥周身洗净,对面缚了,跪在刘母灵前。刘广率领两个儿子亲自动手,将高封、阮其祥剖腹剜心,祭奠了刘母。众头领都换了素服临祭,刘广都谢了。祭毕,将高封、阮其祥的尸首搬出去,做一堆烧化了。教慧娘就那焦原山下峥嵘谷左近,选块吉地,并选个吉日,安葬了刘母。刘广对希真道:“我等本不欲拒敌官军,今杀了高封,难保无官兵再来。倘来时,索性再败他一阵,教他日后不敢正视我。”希真道:“此言有理。”使教真祥麟领五百兵镇守燉煌;丽卿将息未愈,教刘麒代理前部先锋,在山南下寨;其余都照旧职事。刘麒坐了第六位,刘麟排在第七,苟英排在第八,连丽卿、慧娘,共是十位头领坐位。又差细作到东京、梁山两处,探听消息。
希真每日寅、午、戌三时,进丽卿的净室步罡踏斗,替他收摄神气。到那七日头上,虽然无事,尚兀是昏晕了一二次。到二十日后,希真将乾元镜照看那丽卿时,见他元神已收复了大半。希真喜道:“这遭不妨事也!好个妮子,根器恁地厚实,此后我不必日日扶持。”又吩咐道:“你越要安心静养。这乾元镜切勿时常用,将房子照得通亮,元神得了亮光,又要往外飞走。”丽卿都应了。希真又叫人采买青铜,叫冶匠铸就铜钟一口,高一丈三尺,重五千四百斤,上面都是雷文云篆宝箓天书。铸成,便筑坛祭炼。众将问要此何用,希真道:“众位休问,日后自见。”自此以来,猿臂寨日日操演军马,整顿军务,不题。
却说魏虎臣屯兵神峰山,不敢便进,只探听高封胜负,欲待高封得胜,他方进兵。虽连接高封的公移催逼,他只不敢动。那日探得高封兵败遭擒,全军覆没,吓得魂灵儿逍遥于无何有之乡,便收兵回景阳镇。踌躇不决,想道:“都说这景阳镇怎样一个美缺,不料地面如此不平静,起初钻谋他则甚?”意欲告病休致,又舍不得目下地位。不多日,都省飞檄下来,催魏虎臣进兵,句语十分严重,却还不知高封阵败。急得个魏虎臣,大小便只顾往下厮逼。当日只得升厅,聚集众军官商议进讨之策。魏虎臣道:“上宪若知道高知府被害,这个担儿都丢在我身上。叵耐刘广这厮十分猖獗!我想此等草寇,亦不用大队兵马都去,尔等谁去收捕?倘不能胜,那时本帅亲统大兵,与这厮决一雌雄。尔等有何良策?”
当时自都监以下,一切大小军官,听魏虎臣这片言语,都面面相觑,做声不得。真是人人泥塑,个个木雕。半晌,不觉恼了阶下一位少年英雄,走近阶前声喏打参,厉声高叫道:“相公休要耽忧,小将不才,愿请发精兵二千,付与小将,到猿臂寨生擒陈希真,献于麾下。”魏虎臣与众将都吃一惊,看那人时,年纪不过十八九岁,脸如傅粉,唇如丹砂,声如鸾凤,分明是一位哪叱太子,正是那本贯仪封人,玉山祝永清。原来祝永清向在五郎镇做防御,因此地防御缺出,调他过来补授,正在魏虎臣标下,到任没多几日。魏虎臣屯兵神峰山时,亦不曾调他。当时魏虎臣把祝永清相了一相,沉吟半晌,说道:“本帅本要用你,因得知刘广是你亲戚,此事碍着。”祝永清道:“上覆相公:刘广虽与小将有亲,却不甚近;便近,他此刻已背叛朝廷,还去认他做甚!小将前去,便连刘广首级一齐取来。”魏虎臣道:“只是你年纪太轻怎好?”祝永清那股火从丹田里进上来,叫道:“相公,不是小将夸口,只借精兵二千,悉凭小将主意,如空手回来,甘当军令。便责下军令状!”魏虎臣道:“他那里有四五千人,现在高知府五千多兵马都沉没了,你说只带二千人如何够?”祝永清道:“若是他处官兵,就派上二万,小将也不敢去。只此地军马,系云天彪相公调练惯的,况又是相公接手,他那里人虽多,都是乌合之众。小将因闻知得陈希真那厮亦善用兵,不然还不消二千人。”魏虎臣见无人肯担此任,只得用他,便取了军令状,问道:“何日动身?”永清道:“还挨什么日子,今日请发大令,明日就走,还怕官兵什么放不下!”魏虎臣道:“明日是往亡日,不利兴师,后日大吉,便在教场点齐人马送你起行。”方才传号令,教各营军马,后日一早教场听点。祝永清大喜,辞了总管回营,收拾军装,心中暗笑道:“待我擒了陈希真,好教那厮们吃惊!就被那厮们冒些功去,也不值什么。”当夜无话。第二日,各营得令,都吃一惊,道:“怎么叫一个孩子典兵,岂不误事?”
第三日,魏虎臣大排头踏,到了教场。那挑齐的二千人马,都备行装在教场里伺候。祝永清全装盔甲,请了号令。魏虎臣祭了大纛,付了兵符并花名册,把了上马杯,赏了一副花红表里,派了两员团练、四员提辖辅佐。那两个团练便是谢德、娄熊。又把四十贯钱、五十瓶酒,分赏众军。魏虎臣道:“我按宝镜图,选定今日午时,军马出西南方生门,大吉。”祝永清只得遵依,挨到午时,三个号炮响亮,鼓角齐鸣,三军一齐动身。那些军将们的父母妻子,少不得啼哭相送。祝永清引着人马往西南走了一遭,仍复转来,归东北大路,往猿臂寨进发。魏虎臣并众将巴不得他成功了。
当夜安营之时,永清教把那军令状写作一面大旗,坚在中军帐前,传谕各营道:“诸君听者;我祝永清虽官微职小,今当重任,军令是朝廷定制,不能不申明一番。诸君倘有过犯,莫怨不才作威。便是不才的至亲,也不能救他。不才自己犯罪,也无人替得。军法无亲,各宜凛守。”就叫军政官写下札劄,各营都付一通。谢德禀道:“各军因魏相会到任后,钱粮还支不到手,人人怨怅,怎好?”永清绉眉道:“这也难怪魏相公,我听得那运粮通判好生怠慢。如今公事要紧,只等凯旋后,赏赐外多加一分请奉,包在我身上。你再去晓谕他们。”那团练出去了,永清叹了一口气。当夜永清亲自出营查看,果然了得,真个是:令严钟鼓三更月,夜宿貔貅万灶烟。静荡荡的都遵他的号令,心中甚喜。
不日到了猿臂寨,前面探马报来道:“有一队贼兵来了。”祝永清传令把兵马的退二里,就靠山临水,扎下了营寨,点了两队人马,吩咐两个团练的计策,说道:“倘是陈希真亲来,得他中计,擒住了,功劳大家有分。”遂引兵出阵迎上去,正遇那技人马。当头一将,正是刘麒,横着三尖两刃刀。只见那祝永清立马阵前,端的好装束。一顶喷银紫金冠,束住一头绿云发,后面一挂如意银牌,垂着五寸长短玄色流苏;穿一领白银连环铠甲,衬着白缎子战袍,系一条束甲狮蛮带;脚穿一双卷云战靴,骑一匹银合马;手里提一枝四十斤重镔铁炼就的水磨镜面方天画戟,左边腰下悬一口龙泉红鏐宝剑,一张青桦皮雕弓放在麒麟囊里,右边一壶白翎凿子箭。旌旗影里,映着那傅粉脸儿,周身上下雪练也似的白,冠上又一颗酒杯大的红绒杨梅毯。立在阵上,望见对西队伍整齐,也暗暗喝彩。高声喝道:“兀那贼子出来见我!”那刘麒横刀纵马而出。原来二人虽有瓜葛,却未会面,故大家都不认识。刘麒骂道:“你这厮奶牙未退,浆水儿还不长足,便到这里来讨死么!”永清大怒,骤马挺戟,直冲过来。刘麒拍马舞刀迎住。战了七八个回合,永清抵敌不住,拖戟败走。刘麒见他武艺低微,追上去,官兵抱头乱窜。刘麒招呼军马,呐一声喊,一齐并力追赶。永清引了败兵逃命。
赶了一程,遇着两边山脚,刘麒恐有埋伏,使人探了,却并无一人。永清已去了一段路,刘麒再追。看看追上,前面已是永清的营寨,刘麒传令放这环枪炮。只见永清的后面一层人霍地分开,前面乃是一片白地,枪炮都打入空地里去,并不见一个人,连永清也不见了。刘麒大惊,情知是计,即要退兵。只听号炮响亮,战鼓齐鸣,永清的兵抄两边杀来,刘麒的人马大乱。永清飞马挺戟,直取刘麒。刘麒奋力来迎,战了数合,大吃一惊,方识得他的真实本领。幸亏刘麒武艺还敌得他过,却不敢恋战,回马便走。永清追来,前面谢德、娄熊截住去路,刘麒道:“这番没命也!”忽然喊声大起,枪炮震天,刘麟、苟桓、范成龙一齐杀进来,救出刘麒,且战且走。祝永清追杀一阵,刘麒等大败亏输,折了许多人,带败残兵马奔回猿臂寨去了。
祝永清这一阵,只八百人,败陈希真兵马一千五百,真是个少年良将。当时掌得胜鼓回营,将猿臂寨的兵,生擒二百多人,斩首三百余级,夺了许多战马器械。查点官兵,只十几人带伤,不曾坏得一个。当时传令把首级号令,申报魏虎臣,把那生擒的都解了去。众兵将见祝永清如此英雄,无不敬服。
却说陈希真闻官兵杀来,传令教刘麒迎敌,自己正议点兵接应,忽见刘麒败回,伏地请罪。希真怒道:“你为何挫吾锐气?时常讲论兵法,难道连埋伏计都不识得?”刘麒道:“那厮并不用埋伏计,他诈败,甥儿追上,用连环枪攻打,不知怎的他变了片空地,人马却从两边抄出。我兵大乱,止遏不定,故此失利。”希真也吃一惊,道:“这是虎铃阵。景阳镇什么防御,能用此阵?”刘麒道:“那厮是个美貌少年,武艺了得,却不知其姓名。”苟桓道:“我已探得,叫做祝永清。”希真大惊道:“原来是他来了,怪道你们着他道儿。麒甥起去,下次将功抵过。”刘麒叩头谢了,立在一边。刘广道:“他在五郎镇如何到这里?”希真道:“想是近日调来。天下就有同名同姓,那得相貌武艺如此都同。既是他来,须得我亲自走遭。”
正商议间,真祥麟也败上山来道:“祝永清提兵杀来,把燉煌夺去。小将兵少,抵敌不住。现已逼近寨前。”众皆大惊。希真道:“请慧娘出来。”慧娘到面,忽又报来道:“祝永清遣人下战书。”希真批来日交锋对阵。希真问慧娘道:“敌人惯用虎铃阵,怎样破他?”慧娘道:“何不用燕尾阵?”希真笑道:“我也正这般想。只是我前日见你那燕尾阵,却胜似我的,可惜将弁们新学会,尚未熟谙。我只好照顾阵前,阵后须得你亲自去指拨料理,我才放心。”慧娘道:“甥女上阵,必须要人照管,卿姊姊又不曾好,怎处?”希真道:“你勿忧,我已安排定了。”便向刘广道:“襟丈同麟甥护持令爱。”刘广应诺。希真又到净室中对丽卿道:“你小心在意将息,我去破敌,不日就回。”丽卿笑道:“孩儿近日照镜,影子全隐了,精神力气,觉得与平日无异,此刻出战也去得。我想何必定要守到四十九日,好不闷损人。”希真道:“你休要乱说。多的日子过了,恁地性急,又生后患。”丽卿应了。希真诚饬各处严紧守御,留真祥麟、苟英守山寨,自同刘广、刘麒、刘麟、苟桓、范成龙、刘慧娘,点了三千兵,同到山下,对着永清的营盘结下三个大寨。
当夜在寨安息,刘广说计道:“此人既与我有亲,何不写封信去,以理劝他?”希真笑道:“你看得伏他这般容易!此人义烈,不减云天彪。我想收伏他,好歹要片心血。我有一计,须如此如此。”刘广道:“此计太险,恐行不得。”希真道:“不妨,我算得他定,正好在他身上用。”便传齐众将,将前半截的计说了。众将都依令去行。
次日,祝永清对两个团练道:“我这虎铃阵,有好几番变化。我料陈希真被我胜了一阵,他必不防我再用此阵,我却偏要重用一回。不必定要诈败,只须交战浓酣,汝等便分兵钳他的后队。只怕那厮们会用燕尾阵,却也难胜。今日阵上,汝等看我的画戟为号:那厮们如不用燕尾,我把画戟一摆,你们只顾把虎铃抄去;我若不摆,切不可胡乱,只去阵后作奇兵伏着,接我的正兵。他若识破不追,我无大胜,亦无大败。”商量定了。
两家各饱餐战饭,一齐合阵。永清点了一千二百人,希真仍是一千五百人。两阵对圆,希真全装结束,挺丈八蛇矛出马,大叫:“请对面阵主答话!”只见两面盘金白绣旗开处,祝永清立马阵前。亭亭一表,希真暗暗喝彩。希真横矛马上,欠身问道:“祝将军,你莫非是风云庄云威老相公的令外孙祝玉山么?”永清道:“然也。你既知我名,为何不降?”希真道:“我久闻将军大名,正要并个你死我活。斗你不过,降你未迟。”永清怒道:“你这厮莫非就是陈希真?”希真笑道:“上有皇天,下有后土,不敢相欺,老夫便是。”永清大怒道:“你这厮,朝廷有何负你,你敢背叛?”希真笑道:“朝廷怎样待得你好,你这般帮他?”永清大怒,骂道:“杀你这没良心的贼子!”把画戟往后一摆,直冲过来。希真唏唏笑道:“哥儿,老夫正要请教你的武艺。”交马战了十余合,不分胜负。希真道:“且住,我有话说。”二人各收住兵器。永清道:“你有甚话?”希真道:“上覆将军:希真也是朝廷赤子,戴发含齿的人,实因奸臣逼迫,无处容身,到此避难,须不比梁山上宋江,有口无心。望将军开一线之路,哀矜则个。”永清道:“好汉,我前你须使不得乖觉。你既自己明白,何不归顺?不肯,便快把首级与我带去。”希真骂道:“你这厮颠倒不识好歹,看矛!”又战了十余合,希真拨马回阵。永清忖道:“这厮并未输,为何就走?莫非是计,不可追他。”只见刘麒出马,又战了十余合,又拨马便回。苟桓又来厮杀,范成龙亦出马夹攻,苟桓便回。永清忖道:“这厮们武艺又不平常,却为何不肯力战,莫非要溜我乏?”只听得本阵一片锣响,永清忙撒了范成龙就回。这边范成龙也不追赶。
永清回阵,问押阵官道:“何故鸣金?”押阵官道:“后队来报,左首林子里有猿臂寨旗号,恐有埋伏,故请将军回来。”永清道:“既这般说,且把阵脚扎定,防他冲突,待二位团练将军动静。”说不了,一骑马飞来报道:“两位团练抄进去,都失陷在贼兵的阵后了,六百人马一个都出不来。”永清大惊,忙传令后队先退,自己在阵上断后,缓缓收兵。那知希真并不追赶,却在阵前大吹大擂,吹打着那《将军得胜令》,明明是送他归营。永清兵马退远,希真方才收兵。永清道:“这厮为何不追?”正走着,左首林子里战鼓大起,喊声大振,一派旌旗蜂拥杀出。永清拍马前来迎战,只见那彪伏兵,杀到一望之地,摆下队伍,齐齐立着,却不杀上来。军前大将乃是刘麒、苟桓,竖起一面大白旗,上面大书八个字道:“陈希真义释祝防御!”永清看见,又惊又怒,欲待上前厮杀,又恐中了计,只得回营。却安然无事,半个兵马都不失悮。永清叹道:“我一时负气,魏虎臣面前夸下海口,不料陈希真果然利害。他明明得了胜,却不肯杀过来厮逼,这不过是要招致我。希真,希真,你枉自用了心计!虽承你爱我,要我祝永清降你,除非海枯石烂。如今折了两员团练,六百多人马,怎好回去见总管?不料我祝永清死于此地。除非用这一条计,看他何如。只是他见利不动怎么处?”——看官,原来陈希真用那燕尾阵,恐祝永清识得,不来上钩,特将连环一字露头,待他虎铃抄来,却都兜入燕尾。那里面自有刘慧娘相机施行,一个个都生擒活捉了,不曾走脱半个,叫做:皮笊篱下豆儿锅,一捞一个罄净。阵里的玄妙,只有希真、慧娘二人识得,其余都是依计行事。永清竟被他瞒过。——那祝永清十分纳闷,心中想道:“就用这计,即被他识破,我也无害,况他正小觑我。我正好乘他不防备,攻进去。”当时传令,教各营预备,明日辰牌拔寨都退。又叫那四个提辖,都与了锦囊密计。
当夜永清闷闷不乐,灯下披甲观书。忽一牙将来报道:“两位团练,同六百军士,都回来了。在辕门外候令。”永清惊道:“怎得回来?快唤他两个进来,叫众将都在辕门外候着。”永清当即传云板升帐,只见谢德、娄熊背剪着进来,伏地请罪。永清忙下帐来,亲解其缚,扶起道:“非干二位将军不勇,皆我不识阵法之故也。”问起如何得归,谢德、娄熊道:“说起羞杀人!被他擒去,并不伤害,反用酒肉款待,一切军器马匹盔甲都送还,不知是什么意思。又有书信一封呈上。”永清道:“书且慢将出来,且把那些军士都点扎归伍。”永清都亲自过目看了,退了帐,特唤谢德、娄熊问道:“怎地被他活擒?”二人道:“奉令抄到他阵后,只见两行疏疏朗朗的人马,侧斜列着。小将们看得不在眼上,便冲杀进去。他忽地卷了过来,里面无数人马,重重叠叠,都是门户。小将们眼都花了,地下绊马索绷满,无一个立得住脚,都被他捉了去。”永清听罢,叹服道:“此人的才学十倍于我,可惜朝廷不知,这厮心肠也忒变得恶。”便取那信来看,上面写道:“避难罪人陈希真致书于防御大英雄祝将军麾下;窃念希真系出名门,授京畿南营提辖,征讨西夏,亦获功绩。草木有心,何至背恩着此。无奈权臣煽威,四海虽大,无希真立锥之地,若不为瓦全,则先人血食,由我而斩,罪戾滋重。夏四月,道出风云庄,得瞻令外祖子仪世叔,并见将军所书《洛神赋》,心醉神驰者数月。”永清看到这段,却吃一惊。再看道:“令外祖谆谆训迪,言犹在耳。今万不得已,伏处草莽,苟延残喘,未敢忘朝廷累世厚恩,效宋江之为也。将军过听,兴师问罪,希真不敢与将军抗。且希真非不能为宋江之所为也,假使将军之主帅魏虎臣,亲统大军,辱临敝寨,非希真狂诞,当使其匹马不还。今欲保全首领,不得已惊侮部曲,敬归麾下,敢谢万死。希真虎口残魂,不足为将军用武也,惟望将军哀悯鉴察,速赐解围,则再生之德,无任感激。倘得奸佞伏诛,罪人无辜,侍教有日。天日在上,希真心口不符,愿他日肉腐平原,血膏斧锧。书不尽言。陈希真哀鸣顿首。”
永清看毕,暗想道:“这厮也到过外祖家。”又把那信看了几回,心中侧然。忽然大怒,骂道:“这厮欺吾太甚!”把信与诸将看了,对众人道:“这贼明是买服我。”便传令点一千二百人马去幼寨,叫那两个团练看守本营,四个提辖分六百人接应。吩咐道:“如见火起,并力进攻。他追来,须如此如此。”把以先锦囊都收回了。已是三更天气,自己引六百人,衔枚勒马,竟袭陈希真左营。只见三座营里,灯火照天,便喝令拔起鹿角,呐喊一声杀入去,却是个空寨。
永清知有准备,便把兵马约退。忽然号炮震天,火把齐明,漫山遍野兵马杀来。永清传令道:“按队收兵,乱动者立斩!”压定人马,那六百人并不惊惶,缓缓而退。只听得敌兵大叫道:“主将有令:祝永清由他自去,谁敢惊坏了他,军法从事!”永清又羞又怒,拍回马大叫道:“陈希真好男子,出来与我战三百回合!”由你喊破喉,没人睬你,那敌军只顾自己呐喊。永清气坏了,只得回兵,那四个提辖已来接应。永清回头看那陈希真的兵马,好似两条火龙一般,卷入营去,并不来追。永清叹道:“陈希真真大将之才也,可惜,可惜。”回到营里暗想道:“我本不去杀他,只道他不备防,得一胜仗,便好回兵。却又吃他料着,又不肯追上来。他这般多谋,只软困我,怎生赢得?这厮既发此信,必然不肯出战,如何死守得过?”坐坐想想,天已明了。忽报魏总管处有差官到,与差去的人同来。永清连忙接进。
那差官将着官兵的犒赏等物,并赐与永清大红战袍一件,又慰劳信一封,上写着:“汝初出阵,便大败贼徒,斩获颇多,本帅甚慰,现在记汝之功。陈希真、刘广能生获更好。荡灭之后,且勿旋凯,青云山强寇跳梁,汝可以得胜兵进剿。功成之后,一并从优保举。”等语。永清设酒款待差官。那差官动问近日军情,永清道:“方才去劫他的营,吃他知觉了,不能取胜。”差官道:“总管相公日日盼望捷音,将军切勿怠慢。”永清道:“陈希真那厮,尚有尺寸可取,吾欲用缓功收伏他。”便修了谢赏禀封,内并称述“陈希真才有可取,心肯归顺,杀之可惜,意欲招安”等语。那差官少不得要需索好看钱,各项开销,永清只得竭力发付与他。差官去后,永清料希真必不出战,想了一想,只得写了一封信,差人送去希真营里。
希真闻知永清差人来下书,便恭敬迎接,厚待来使。看那书之意,乃是写着“朝廷之恩必不可负,君臣之节必不可亏,祖宗之名必不可辱,窃据之事必不可为。如肯革面投诚,必有自新之路”等语。真是写得恳恳切切,言言珠琼,字字龙蛇。信后面又批了数行云:“永清受命征讨,有进之义,无退之辱。军谶曰:万人必死,横行天下。今永清有君子二千人,能令必死。倘永清得选横草之烈,君亦不利。君如执迷,永清先死,君噬脐继之矣。”希真读罢,大喜,重赏来使,止问:“祝将军近日起居安否?”并不提起军务之事。殷勤送来人出去,也不发回信。刘广道:“襟丈太费手脚。既要他降,昨日他来劫营,何不就擒了来,以礼劝他?”希真笑道:“你不看见他退兵时的闲暇,后面必有准备。若去追赶,必中了他的机会。他断不肯轻临险地。即使擒住了,礼劝他,也决不肯降。我如今只教他心服,方能收他。”正说着,忽报:“小姐在辕门外求见。”希真笑道:“叫他进来。”只见丽卿全装披挂,带着几个女兵,上帐来参见父亲。不知丽卿到来,有何故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七回 陈道子夜入景阳营 玉山郎赘姻猿臂寨
话说希真闻丽卿到来,便传令宣他进帐。丽卿带着几个女兵,上帐来参见父亲,道了万福,又见了众将。希真见丽卿精神复元,较前更觉充满,心中甚喜,便道:“痴丫头,不在山寨,来此做甚?”丽卿道:“一者孩儿足足坐了四十九日,已将息好了,来爹爹前请安;二者闻知得什么祝永清了得,孩儿要会会他,同他分个上下,决个雌雄。”希真道:“这事用你不着,你回去同真将军牢守营寨。大姨夫,并众将、表兄,我且不要他出战,何况你。”慧娘道:“姨夫要收降祝永清,只以智取,不用力敌。”丽卿笑道:“爹爹惯做气闷事。兵来将挡,为何不同他厮杀?既是爹爹要活的,也容易,孩儿不去弄杀他,只活擒来便了。”希真顿着脚道:“不要你管,只顾替我回去!”帐上帐下侍立的将弁,都暗暗的笑。丽卿恐怕老儿发作,只得退下来。忽然又转身道:“爹爹如要出战,千万来叫孩儿!”希真道:“晓得了,会来叫你。只顾回去,快走!”慧娘送丽卿出去,丽卿道:“秀妹妹,如果爹爹出阵,不来叫我时,你把我个信,待我抄入那厮阵后,杀他个落花流水。”慧娘道:“姨夫自有妙算,军营里论不得家人父子,姊姊切不可去乱做,着姨夫收罗不来。”丽卿笑道:“我怕不省得,不过这般说。”辞了慧娘上马,带着女兵怏怏而回。
却说永清的差人回营,说希真如此形状,永清嘿然。守了两日,永清那里耐得,便提兵马来攻打希真的寨子。那希真枪炮弓弩,守得铁桶也似,那里攻得进。一连攻了好几日,没个破绽,永清十分纳闷。那魏虎臣不得捷音,只管雪片也似文书来催进兵。差官来一次,便滋扰一番,永清被他头也吵昏了。可怜那祝永清是武职,爵位又不大,平素又不贪赃,那里来得钱财,真弄得个左支右绌。最后来的一个,乃是魏虎臣的体己干办,叫做沈明,比前来的更凶,勒定了要若干银子,方肯去回话。祝永清那里打算得出,只得陪话道:“长官,并非我小气量,须念我永清此次系是苦差,那里是赚钱之处。我身上一切使用,都是公帑。兵马钱粮,丝毫不能侵蚀。长官能格外矜全,永清感泐在心,实非昧良之人。此刻现钱,实将不出。长官肯容纳,我这口红鏐宝剑,系传家之宝,价值千金,你权且将去做质当。我凯旋后,便来赎取。你如等不得,竟去卖了,我也不怨。”那沈明那里肯收,发话道:“祝防御,你是晓事的!你说是苦差,偏我这差是甜的?自古道:天无自使人,朝廷不差饿兵。既要我替你出力,却又这般扣算。你不要把冷债抵官粮,这口铁剑,一时叫我卖与那个?祝防御,你得胜后也指望高升,不要大才小用。”永清忍气吞声,说道:“长官,非是我扣算。你看我的簿书上,钱粮支销之外,有多余的,你便尽数取了去。委实无从措办。”沈明道:“也也也,你这话明是撞我!总管相公不过叫我催你进兵,并不叫我来查账,你抬这话来压我。祝防御,你便丝毫不添,我也不好再说,便就此告辞了,你的干系你自己去剖。”
沈明正发作时,忽听得一片呐喊。永清大惊,忙出帐看时,原来众兵将问得此信,俱大怒,说道:“我们在此不顾身家性命,他却来鬼混,便杀了这厮!”一齐拥入中军,鼓噪起来。永清喝住,道:“你们何故?”众军道:“我们要杀差官。”永清掣剑在手,道:“上司来人,谁敢无礼!我等强杀是他的属僚。你等既要妄为,先杀了我。”众军都不敢动。两个团练上前禀道:“众人非敢作乱,实为主将抱不平。”永清插了剑,道:“虽是诸君爱我,实是害我。差官我自开发,不劳众位耽忧。”两个团练又道:“今众人情愿公派了,开发他去。”永清道:“这如何使得!诸君随我在此,同与皇家出力,只因我才力不胜,以致不速成功,岂可因我,累及你们。那个是有余的!”众军大呼道:“我们也出师几番,那有将军这般分甘共苦。今日便要我们的性命,有谁不肯,将军不必耽忧。”那众官兵不由永清主意,都纷纷归到帐房,各人攒凑银两,须臾积少成多,都堆在面前,便请那差官出来,同他说明了。那沈明一来见银两比所要之数差不多,二来也怕激变,当真做出来,便笑着说道:“都为将军的考成,并非沈某一人落腰。魏相公前你放心,我会替你包荒。”永清陪笑谢道:“全仗长官周旋则个。”那沈明收了银两,带了从人,回景阳镇去了。
永清送他出营,回中军升帐,便叫军政司:“把钱粮银两,透支了发还众军。将来有侵蚀后患,都我一人承当。”军政司禀道:“营里粮米草料只敷十余日,屡次行文去催,终不见到,怎好?”永清道:“我自有道理,你只管发与他们。”众军无不感叹。永清又恐他们心变,亲去各营伍安抚一番,方才议出战之事。永清道:“我等粮尽,利在速战,诸君鼓励锐气,随我去攻打寨子。”
当日永清提兵来希真营前挑战,希真只不出来,由你叫骂,只推耳聋。永清守到天黑,不见一个敌兵,只得回营。次日又去叫战,希真还你个老主意,只是不出。永清没奈何,仍就收兵。到了第三日,永清叫众军预备冲车攻打。旗门开处,先放出四五辆冲车,直冲过去,却都颠入营前濠沟里去了。永清知不济事,不敢再放,喝令众军搬泥运上去填濠沟。怎敌得土闉上的枪炮,撒豆儿般的打来。吃打杀了些军汉,其余的都逃了回来。只见希真营里一个号炮飞起,营门大开。永清只道他出战,便的齐队伍等待。往营里望去,远远中军帐上,希真同众将饮酒,帐下大吹大擂的作乐。永清大怒,叫把那三百斤的荡寇炮,对营门里打进去。这里方点旺门药,希真营里早竖起十几层的软壁。那炮子雷吼般的飞进去,吃那软壁挡住,都滚入地坑里去了。听那里面,鼓乐并不断绝。把个永清的肚皮几乎气得绷破。只见希真的营门闭了,上闉里面忽然涌起一座飞楼,离地数丈。那飞楼上端坐着一位美貌佳人,手拿着一柄羊脂白玉如意,指着永清叫道:“祝将军听者:我乃刘将军之女刘慧娘也。陈将军叫我传令与你,道你辛苦了,且请回去将息。若要交手,你选个好日子,再来纳命。”永清大怒道:“你原来是云龙的老婆!我看云龙兄弟的面上,不来射你。你快去叫陈希真早早归降,倘再执迷,打破寨子,连你父女性命都不保,休怪我无情。”慧娘唏唏笑道:“玉山郎,你休恁的逞能!我同你是仇敌,谁稀罕你留情。你既技痒,要射便射。”永清骂道:“贱人,不识起倒!”认真一箭飕的射上去,那慧娘面前霍的飞出一片五色云牌,乃是生牛皮缉就,彩色画的,挡住了那枝箭。永清转怒,叫放枪炮。慧娘叫四健卒拔去桦车销儿,那座飞楼豁喇喇的溜下去了。看看天晚,永清忍着一肚皮气,只好回营。希真并不来追赶。永清想道:“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总是我不会攻他。那刘广的女儿果然奇巧,可借都做了贼。”
次日一早,永清也不去攻打,便离了大营,带着百十骑军马,团团去看那猿臂寨的形势。只见各处防护得严密,叹息了一回,回到营里,对众将道:“此地果然急切难攻。我的意见,若肯容我在芦川上流屯扎,左依高山,右据芦川。把沂州官兵调赴景阳镇,弥补额数;我们的钱粮,就在沂州汇支。各处附近村落都移徙了,由百姓自己据守险要,着那厮无处看相。他要出来抢劫,我就纵兵厮杀。他不出来,我只干守着。不过一年,那厮粮尽,饿也要饿杀他。只是魏相公怎肯信我的话?再不然,还有一法,我等把兵马四散屯开,分头据险。那厮攻我们不能,不得不分头把守,教他猜不出我何处进兵。我却忽聚做一处,攻打他一路。便擒不到陈希真,也杀他一个五星四散。然也须二十余日,方好成功。”谢德道:“此计大妙,但只是粮草不敷。”永清道:“我已差人赍信去沂州府乞借,尚未回来。”
正说话间,辕门官报进来道:“陈希真遣人下书。”永清唤入,拆信来看,上写道:“闻将军大军缺粮,特奉上粮米二千斛,以便相持,幸勿阻却。”永清大怒道:“匹夫怎敢小觑我!本当斩你的头,今借你回去说你主将:早晚必为我擒,何得相戏!我不杀你,快走。”忽然又叫来人转来道:“你再去说:如果他肯归降,但有山高水低,我一力承当。我顶天立地,决不食言。如其不能,早来纳命。快去,快去!”来人抱头鼠窜而去。须臾,左右说:“那厮并不把粮车收回,都丢在营前空地上。”永清去看果然,便传令都放火烧了他的,遂与众将商议分兵据险。忽报:“魏相公处又有差官旋风般的来也!”永清大惊,连忙接入,乃是沈明的兄弟沈安,赍着一角公文,封着一口剑,递与永清。永清拆封看时,上写着道:“汝自立军令状,讨这差使,只道汝有多少了得。如今一月有余,靡费无数钱粮,只捉得几个小贼算什么!现在合镇纷纷谣讲,汝受陈希真贿赂,不肯进兵。虽无确据,然究竟何故按兵不动?如所云‘陈希真才有可用,欲以缓功收伏’,此言吾未发,岂汝所得做主,甚属混账!今封来剑一口,再限汝三日,如不能擒斩陈希真。速将汝首来见。檄到如律令。”永清看罢,气得说不出话来,少久开言道:“并非永清按兵不动,连日在此攻打,不能取胜。长官不信,帐上帐下大小将弁,那个不好问。说我受贿赂,一发影迹俱无。”沈安道:“那个我不晓得,只是魏相公钧旨,叫我守候,立等提陈希真。三日后捉不得,便请将军尊裁。我也是奉上差遣,盖不由己。”永清道:“长官劳顿,且去将息,我自有道理。”遂着人去看待。
永清仰天大叹道:“我祝永清忠心,惟皇天可表。我本欲报效朝廷,不意都把祸患兜揽在自己身上,我直如此命悭!罢了,罢了,死于法,何如死于敌?做小卒的且为国家死难,大宋祖宗鉴我微臣今日之心。天彪阿舅,你不去,我何至有今日!”便召众将齐集,把檄文与众人看了,说道:“主帅如此严切,我如何再活得去,明日便是我致命之日。不要害了别人。”便把兵符印信交付谢娄二将军,“明日我只单枪匹马杀出去,不回来了。”众军一齐流涕叩头道:“望将军从长计较。便要出战,我等同去,便死也甘心。”永清道:“不可。诸君功名远大,岂比我一事无成。我意已决,诸君不要阻我。”众人见劝不住,都流泪而散。
当晚,永清叫预备了香案,朝东京遥拜了官家,又朝本乡拜了,止不住泪如泉涌,回顾两个亲随道:“我岂怕死,只恨的是这般死,陈希真不知谁来收伏他。此人日后必为天下大患,但愿他那封信是真话才好。我幸有哥子万年,祖宗之脉不斩,梁山泊的大仇也只好望他去报。我也无甚不了的事,只有云龙兄弟托我写一手卷,未曾与他写。今日却不携来,只好另取纸写与他。”便叫磨墨。执着笔相了一相,一时触动,便把诸葛武侯的《后出师表》写上。笔如龙蛇夭矫,一气挥完,诵了一遍,然后着款道:“仪封祝永清绝笔。”又看了看,叹道:“好死得不值!”把来卷好。又写了三封书信:一封与云天彪诀别!一封与兄万年,托以宗祠香火,一封与师父栾廷芳。写毕,都与亲随收了,便命取酒来痛饮,低着头周身看看,流泪道:“你明日此刻,好道粉碎了。”又看那口红鏐宝剑道:“你不值伴我,何苦吃别人贱你,明日送你到万年兄处去。”又饮了数杯。
听外面更鼓,已是三更五点,头目来禀请过六次口号。忽见一个牙将入帐来密禀道:“适才伏路兵提了一个奸细,他说是主将的至亲,有密计要见主将。小将们不好绑缚他。”永清疑道:“是谁?你见是怎般模样?”牙将道:“他把青绢包脸,不许我们看。他说恐走漏消息,待见主将,方肯照面。搜他身边,也无兵刃,现在帐外候着。”永清叫押进来。只见那人身长八尺,凛凛一躯,青绢包脸,身穿一件大袖青衫,垂着手,立在面前。永清道:“你是谁?与我何亲?有甚密计?”那人道:“我是将军至戚,今特不避刀斧,来献此计。将军依我,管教立擒陈希真,只在今夜成功。”永清大疑,声音又听不出,问道:“足下究系何人,莫非是刘广?”那人摇头道:“不是,不是。机密不可泄漏,将军叱退左右,我与将军照面。”永清又叫身上搜了,果没有暗器,便叫从人都回避,立起身,撰着剑靶,说道:“有话但说。”只见那人不慌不忙,报去了青绢,露出脸来。永清在灯光下一看,吃了一惊。你道是谁?更非别人,便是陈希真的正身。永清喝道:“你这厮夤夜来此何故?”希真道:“特遵将军教言,来此请死。”永清大怒道:“你休这般举止,快回去,明日与你阵上相见。”希真道:“将军容禀:不用阵上阵下,希真也是好男子,阵上吃你擒斩,我也不甘。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当,岂肯连累别人。希真被奸臣污吏逼得无处容身,不意反害了将军,左右为难,今特就英雄前请死,伏乞尊裁。”说罢,跪在地下。永清道:“好汉,你如今肯归降了?”希真道:“将军教希真归降那个?除非官家降诏,我便归降。不然,那怕蔡京、童贯、高俅都来,希真愿与他决一死战。我若肯降,须带了大众在阵前面缚,岂肯一人夤夜到此?今只是佩服将军,不忍二雄并灭,宁可我亡。你要斩便请刀斧,要囚便请槛车。希真死在英雄手里,誓不绉眉,只是不降。”
永清沉吟良久道:“罢,罢,罢,杀你我不仁,救你我不义。陈将军,你日后果能不负前书之言,不忘君恩,我祝永清死也瞑目了。”说时迟,那时快,一面说,一面飕的抽出那口红鏐剑,往喉咙上就勒。慌得希真忙抢上,扳住臂膊叫道:“将军快不要如此,希真实为来救将军!将军如此,希真罪愈重大,请先斩希真。”说罢放声大哭。永清道:“将军,你莫非要我降你?”希真道:“希真已误,焉敢再误将军。将军去就,我不敢定,只求早决了希真。”看官,自古道:惺惺借惺惺,好汉爱好汉。永清已是佩服希真,又见了这般光景,心里忖道:“不道世上竟有这等奇人,我若迳直灭了他,不但吃天下笑,就是良心上也下不得。只是他的真假,还测摸不得,待我再探他一探。”永清道:“这等说,只是我做负心人怎使得?”希真道:“何妨,我自己情愿。”永清道:“既如此,瞒生人眼,暂屈将军缚一缚,景阳镇山高水低尽在我。”说罢,便取出绳索。希真道:“这有何难!”跪在地,反剪着手待缚。
永清见他面不改色,撒了绳索,抱起希真,推在座上,纳头便拜道:“陈将军,我祝永清今日心服了你也!倘蒙不弃,愿终身执鞭随镫,供作仆隶,万死不辞。”希真答拜道:“亡命希真,无处容身,作此避罪之举。将军前程远大,岂可如此?还望将军雄裁。如蒙见爱,得收残骨归土足矣,岂敢怨怅将军。”永清道:“将军何出此言!永清蒙将军屡次生全,我今日宁可碎尸万段,岂忍伤害你,只望将军收录。”希真道:“既蒙见赦,愿听教言。”遂磕头拜谢。永清道:“陈将军且慢。也须要依我三件事,我便倾心吐胆归降了。不然,情愿自死。”希真道:“莫说三件,三十件都依得。”永清道:“第一件,你既说暂时避难,不敢背叛朝廷,日后必须受招安;第二件,梁山泊系永清切齿深仇,你不许和他连好;第三件,你日后俄延着不肯归降朝廷,我就飘然远去,你却不许留我。这三件依得依不得,只此刻便求明示。”希真笑道:“将军口里的话,都是希真心里的话。我若背叛,何不竟去投梁山?他那里怕容我不得,何苦自立门户?梁山泊不是阁下的对头,却是希真日后的贽见礼。前二件依了,第三件自不必说。”永清大喜。二人同拜了九拜,立起身,永清道:“陈将军不可久留,便请归营。明日交锋,永清卖阵受擒便了。”希真道:“不可。将军一世威名,岂好如此!”永清沉吟道:“既这般说,将军暂留,明日并马同去便了。”永清让希真坐地,仍叫蒙了脸,各诉心腹。听更鼓已是五更二点,少刻两个团练入帐禀问道:“主将,此人来献何计?”永清道:“便是我的恩人,依他的妙计,恰能擒陈希真。明日便见分晓。”二将无言各退。
天将黎明,忽听得营外呐喊震天,战鼓齐鸣,报进来道:“这番贼营里兵马来了。”永清便传令迎战。营前营后大小官军,齐声愿出。永清便叫都去。谢娄二将忙禀道:“那有全营兵马都出之理,万一有伏兵劫营,怎处?”永清道:“二位将军不知,上阵自见。”遂发炮出营,另备一匹马与希真骑了,并马而出。众人都不知其故。出营列成阵势,只见刘广跃马横刀,大叫:“祝永清,我家陈将军怎地了?”希真纵马出到垓心,撤去青绢,叫道:“姨丈,我回来也!”众皆大喜,官军皆惊。永清随在后面,带了亲随,也到该心,勒回马对本阵大叫道:“诸君听者:不是我祝永清心变,只因魏虎臣逼我太甚。陈希真大恩大德,轻入虎穴来救我的性命,我因此感激,已归降了他也。诸君回景阳镇,替我代回报魏虎臣,日后遣将调兵,不可恁地性急。我去了!”说罢,竟归希真阵里去了。这边谢娄二将并众军都大惊。只听得一声大喊道:“我等没家小的情愿随祝将军归降!”有六七百人都纷纷的奔了过去,谢娄二人那里止得住。其余的在阵上,望着那边磕头不已,都放声痛哭。永清在那边也下马答拜。希真大吹大擂,掌得胜鼓,拥簇着祝永清回营。
这边谢娄二位团练只得收兵。二人对那四个提辖说道:“此事怎了?我等回景阳镇如何回话?魏总管心地窄狭,极多猜疑,我们身上怎得干净?看来大家都隐瞒着,只说祝将军同那干人都失陷遭擒了,此计如何?”众人都道:“也只好如此,不然怎了。”大家计议了一回,便去请那差官沈安出来,都求他包荒。那沈安听说反了祝永清,也吃了一惊,及见众人求他如此撒谎,他拿捏着,那里肯担承,说道:“这个血海的干系,我担不起。你们要说,自己去说。”众人再三哀求,他只是不肯依允。恼得谢德性起,飕的抽出那口腰刀,顺手一挥,沈安早已变作两段,骂道:“看你这厮依允不依允!”娄熊把他手下的人都结果了。四个提辖道:“杀了他怎了?”谢德、娄熊齐说道:“怕怎地!大家说他降了贼,众口一词,瞒得实腾腾地。倘走了风,魏虎臣不能相容,大家反他娘。”众人商议定了,遍告各营,拔寨都回景阳镇。谢娄二将尚未动身,众军已纷纷的先走了一半,前呼后叫,喧哗不止,一路抢夺粮食牛马。谢娄二将那里禁止得。不说官军都回景阳镇。
却说陈希真得了祝永清,如获异宝。原来希真早有细作在景阳镇,买通魏虎臣的近身人,凡永清营里的虚实,都尽知道;又布散谣言,说他受贿,离间得他上下不和,然后收了他。古人说得好:奸臣在内,大将断不能立功于外。况魏虎臣又是他的上司,一发掣肘。当时希真迎进大营,到中军帐上,希真先拜道:“我陈希真素无食着,今见将军,遏不住心中欢喜。”永清拜道:“小将无知,屡次触犯威严,幸蒙收录,正如披云见日。”又与众人都见了。希真待永清以上宾之礼,对众将道:“祝将军,老夫将性命换来的,诸位将军幸勿轻视。”众皆大笑。
当日杀猪宰羊,大开筵席,奏军中得胜之乐,搞赏三军。又差人打探官兵都拔寨去远,也收兵回山。真祥麟、苟英率领众头目来迎,希真道:“小女如何不来?”真祥磷道:“姑娘嫌闷,带了随身女头目,到山后围猎耍子去了。”众人都到了正厅上,希真开言道:“祝将军,希真实敬爱你不过,与你结忘年交如何?”永清道:“小将何敢妄僭。既承雅爱,愿拜将军为师。”希真还要谦让,众将都道:“祝将军之言是也。”当日祝永清拜希真为师,执弟子礼。
众皆大喜,连日庆贺。希真把那新降的六七百人,都安顿了。永清道:“弟子在此安居,家兄万年在永寿司寨,弟子投降,官司必然累他,怎好?”希真道:“贤弟所虑甚是,何不就屈贤弟一行,劝他同来聚义。”永清道:“不可。我这万年家兄,性最耿直,非言词所能动,只好用计诱他来。”希真道:“计将安在?”永清道:“魏虎臣的兵符虽已交出,他的印花弟子却有在这里,就描摹了他,捏造一角公移,到永寿司寨总管处,调他星夜来此助战。弟子再亲笔写一封告急书信。他闻知弟子受困,必不怠慢。诱他到张家道口,请几位将军劫了他来,那时再以礼劝他,自然归降了。”希真大喜道:“此计最妙。你便写起信来,我有心腹人去。”永清又道:“我这万年哥子,本事也了得,要生擒他甚不容易,须遣上将去才好。”希真道:“我自有道理。”便当时做好假文、假信,差心腹人到永寿司寨去行事。这里希真差刘麒、刘麟、真祥麟三人,同去张家道口劫祝万年。希真吩咐道:“如此如此,用蒙汗药麻得翻更妙;如不能,再和他力战。”众人领命,都扮做客商去了。
希真道:“贤弟共有几位昆玉?”永清道:“弟子同胞弟兄三人。长的是万茂,便是祝朝奉;次的就是万年;弟子第三,却是同父异母。起先弟子族分最盛,亲堂弟兄有二十余人,子侄不下数十。其余繁支,不能悉纪,也有三四百人。自那年遭梁山泊狂贼蹂躏,只剩得弟子兄弟两个了。幸亏同叔父在东京,若同在一处,也必不免。”说罢,切齿竖发,眼中流泪。希真亦叹息不已,又问道:“贤弟与令长兄,何年纪相远?”永清道:“弟子系是庶出的。弟子嫡母云氏,就是云威外祖的侄女,只生万茂兄一人。弟子庶母共三人:长王氏,无出;次张氏,生万年兄;弟子生母李氏,年度最小。先君讳太和,在日曾官拜都虞候,晚年来隐居山林,潇洒待酒。弟子生母系姑苏元和县人,诗词翰墨,无不精妙,最得先君的宠爱。凡是弟子的史书文墨,皆出自慈训,并不受业他人。先君见背,弟子那时方十五岁。先慈刲股治疗,不愈,哭泣失明,每日只饮蜜水数杯,哀毁而殁。次年弟子便同万年见随叔父进京,家中就遭了大难。”希真听罢,又起敬叹息,问道:“令兄都是万字头,贤弟为何取永字?”永清道:“因先生母的讳,是‘万珠’二字。”希真道:“令叔今在东京作何贵干?”永清道:“做祥符县的县丞,今年二月因病不在了。”
永清说明谱系,希真蓦然想起一件事来,问道:“贤弟可曾完姻否?”永清道:“四海飘荡,功名不就,那里讲到聘定妻室。就为宗祀起见,也一时不得良缘。”希真道:“贤弟,你少坐。”希真忙入后堂,叫从人道:“请姑娘出来。”丽卿听得老儿呼唤,笑嘻嘻的忙出来,问道:“爹爹呼唤孩儿,必有事故?”希真道:“为你这孽障的终身大事。我往常看你的姻缘在此地,今日有了,与你寻得头好女婿。”丽卿惊道:“爹爹又要把我许与那个?”希真笑道:“便是云龙的表兄祝永清。他果然英雄,配得你过。我儿,你归了他,我也完了一条心,不知你心下如何?你若依允,我便出口。”丽卿道:“爹爹怎说这话!你年过半百,又没有个儿子,只一个女儿,孩儿主意已定,要伏侍你到老,一世不嫁了。”希真道:“虽然难得你这番孝心,但是婚嫁男女大事,如何废得。如今他又无家舍,招赘在此,同我的儿女一般。你两个都孝顺我,我无子而有子,你无夫而有夫,岂不是两全其美!”丽卿道:“爹爹既这般说,由爹爹与孩儿做主便了。只要他待得爹爹好,孩儿就把身子托付他。爹爹看得中,量必不错。”
希真听了大喜,当即出来,对永清道:“老夫有一言,未便启齿,贤弟须要依我。”永清道:“恩师有何清诲?”希真道:“贤弟既无妻室,老夫只有一个爱女,小字丽卿。今年也是十九岁,与贤弟同庚。若论兵机韬略,却远不及贤弟。若论武艺,也还去得。贤弟不嫌寒微,老夫愿备妆奁,招你为婿。”永清听罢,连忙道:“恩师容禀:久闻小姐乃是女中丈夫,永清何人,敢攀附神仙!”希真笑着说道:“我意已决,你不必过谦了。不用恩师弟子,竟翁婿称呼罢。”永清拜谢。希真遂遍告众位头领,众头领都来贺喜。希真便商议择吉日合卺,永清道:“弟子有下情告禀:弟子有期服未满,须明年三月,方好合卺。”希真道:“既如此,就依你明年三月。只是我也有一言……”正是:百年伉俪双珠合,千里姻缘一线穿。有分教:两个多情种子,合成千古美谈!一对绝世英雄,配就神仙眷属。不知希真说甚言语,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八回 演武厅夫妻宵宴 猿臂寨兄弟归心
话说当时希真对永清道:“你既说明年三月合卺,我都依你。只是我有一言:我这小女,也是一员猛将,摧锋陷阵少他不得。我这里厮杀用兵,早晚说不定你二人免不得相见,那里回避得许多。我的主意,先择个吉日,你们二人先拜见了,兄妹相称,可以省得回避,阵上又好照应。你不必只管称弟子了。”众将都道:“主帅之言极是。”希真道:“后日是重阳佳节,又是大吉日,便可行礼。”永清叩头拜谢。当晚众头领都公纠酒筵,与永清贺喜。永清欢喜得一夜睡不着,想道:“久闻女飞卫的英名,但不知他的性格何如。若武艺虽好,性子娇悍,也属无趣。真难得陈将军这般爱我,怎生报答他?”
日子最快,已是重阳了。一早,那厅上厅下都挂灯结彩。永清换了一身华服,上厅来先参拜了希真。众将都齐,刘慧娘也在内。当中点起臂膊粗的龙凤蜡烛,焚起一炉妙香。希真叫:“请姑娘出来。”少顷,环佩丁东,十几个女兵都插花带朵打扮着,捧拥丽卿出堂。永清望见,吃了一惊,低下头去。二人拜了,又同拜了希真。众人都见了礼。论年纪,一般都是十九岁,永清乃是五月初一日建生,丽卿乃是四月初九日建生。——那日过飞龙岭冷艳山正是他的生日。——永清小二十一日,呼丽卿为姐,永清为弟。叙礼都毕,大家让坐。希真同女儿坐了主位两席,那边客位上,永清第一位,刘广第二位,慧娘在刘广肩下坐了第三位,苟桓第四位,苟英第五位,范成龙第六位,共八桌酒筵。阶下奏动细乐,安席已毕。而卿仔细看那祝永清,生得伏犀贯顶,凤目鸳肩,脸如傅粉,唇如丹砂,嘴角过微微的现出两个窝儿;戴着顶烂银束发紫金冠,穿一领盘金白缎蟒袍,系一围红底金镶白玉带,脚踏一双乌缎朝靴,端坐在那边,果然是座玉山一般。丽卿暗暗道声惭愧,“果然是个英雄!看他这般气概,将来怕不是个朝廷的栋梁。他若不被魏虎臣那厮驱迫,怎能得他到这里。奴家把身子托付了他,真不枉了。爹爹真好眼力!”那永清偷眼看丽卿,真是画儿上摘下来的一般,怎不欢喜,自忖道:“天下世间那有这等人物,我今日莫非当真撞着神仙了!”那刘慧娘见那永清,也是喝彩,暗想道:“远看不如近睹,他两个人好福气。不知我那云龙比他何如?”酒至数论,食供数套,当日众英雄欢饮,直至二更始散。
连日众头领轮肩办酒贺喜,尽日价畅叙,不觉到了九月十五日。那日凉飙卷起,气爽天高,众英雄都在厅上高会。兴浓酒闹,刘广教众头目裨将,就筵前舞枪弄棒,比试取乐。众头领都欢喜,各出金帛利物打采。那永清酒后耳热,便起身对希真道:“小婿放肆,愿舞剑樽前,以助一笑。”希真大喜。永清脱去那件白蟒,露出里面衬衫,从人捧上那口红鏐剑,走下阶去,众人都让开了。永清使开那口剑,击刺有法,进退非常。丽卿暗笑道:“你看他,在我前卖弄精神!我休教他独自逞能。”也起身对老儿道:“孩儿要与兄弟并舞。”希真笑道:“我料得你必要献丑。”丽卿便叫侍奉的裨将:“取我那口青錞剑来。”便脱去了那件大红对襟三蓝绣花衫,卸去了鬓边的两排黄菊,簪紧了那麻姑髻,按一按珍珠抹额,扎起了百折宫裙,抹去了钏儿,露出那大红洋金窄袖衬袄。那员裨将捧过剑来,丽卿接了,也走下阶去。永清见他来,忙收了剑,立在一边。众将都立起来。希真道:“同舞何妨。”二人谦逊了一回,大家放开步位,理开解数,竟是一对穿花蛺蝶,寒光四射。厅上厅下,无不喝彩。舞够多时,希真笑道:“收了吃酒罢。”二人那里肯住,各要显本事,渐渐的盖紧来。呼呼呼的只听得风雨之声。少刻,化作两道白光,一边白光里影着一个猩红美女,一边白光里罩定一个玉琢英雄,风车儿般旋转。众人看得眼都花了。又好多时,二人慢慢的一齐收住。从人上去接了两口宝剑。二人又见了个礼,一齐上厅来。众人大喜。希真哈哈大笑,便亲赐他们两杯。二人都拜谢饮了,各归坐位。
众乐工奏着细乐劝侑,又是数巡,永清启请希真道:“小婿贪而无厌,闻得姐姐的弓箭穿杨贯虱,一发求赐教。”希真笑道:“今日大家欢聚,又不是赌赛。过几日,到教场里去比试。”永清谢了。丽卿暗想道:“你看他,这般考核我!怎地待我索性显个本事,好叫他死心塌地。”又吃了回酒,众英雄都已面带春色,大家起身散步。丽卿私下对刘广道:“姨夫,你撺掇我爹爹到教场里去。”刘广点头笑道:“我理会得。”便对希真道:“这几日教场四面经霜的枫林,火锦一般赤,何不去赏玩一番?”希真道:“有理,大家都去。”就往大厅西首穿角门过去,没多少路,到了大教场。
众人到了演武厅上,看那丹枫,喝彩一番。丽卿对希真道:“爹爹,兄弟说要比箭,何不就比?”希真笑道:“我晓得你有一点本事,再隐藏不住。叫他们设垛子。”从人忙去取了几副随用的弓箭。两个伴当去演武厅前按了步数,挂起三个金钱,一字儿横着。那金钱只得茶杯大小,是丽卿常射的。丽卿便去挑选了一副好弓箭送与永清,道:“请兄弟先射。”永清谦让。希真道:“自然贤婿先请。”永清接了弓箭,道声有僭。原来永清的箭也是百发百中,却不及丽卿的神化。他只道丽卿也不过如此,酒后高兴,也要卖弄,便吩咐那亲随到垛子边把金钱取了一个,又退了十几步。那亲随将金钱高擎在手里,远远对永清立着。永清拿着弓箭,侧立在演武厅心里,搭上箭,轻舒猿臂,扣满了,觑定那亲随手里的金钱。众人都替那人捏把汗。只见霎的一道寒星,往那金钱眼里穿过去。丽卿也暗暗的喝彩。永清不慌不忙,连发三箭,都从那金钱眼里穿过。那亲随人这般伏侍惯的,擎着那金钱神色不变。众人齐声喝彩。刘慧娘也吃一惊,忖道:“那日飞楼上亏我有准备,险些被他射个透明窟窿。”
永清当时把弓缴还。丽卿接了,便取两枝箭,一枝把来插在腰里,一枝搭在弦上。那亲随人见是别人来射,连忙避开。丽卿却走出厅下月台上去。希真道:“你到那里去射?”众人都下厅来。只见丽卿把着弓箭仰天看了一看,霍的扭转柳腰,拽满了雕弓,飕的一箭往那天上射上去。那枝箭直窜入半天云里,力尽了掉转头往下落来。说时迟,那时快,那枝箭方掉转头落得没多少,丽卿早搭上第二枝箭,飕的又射上去。箭镞对箭镞,射个正着,铮的一声,把上头那枚箭激开去,离却数丈,两枝箭都掉转头,滴溜溜的一齐落下来,厮并着插在教场心里。众人那一声惊采,暴雷也似的响亮。永清大惊,上前拜服道:“姐姐岂但是飞卫,真乃天神降凡也。”丽卿连忙答拜。众人大喜,都仍上厅坐了。永清暗喜道:“我得此人为妻,何愿不足,更有何求,真不知是那世里修得!”希真道:“秋色实属可爱,我们就把酒筵移来此处。今日团圆日子,庆贺酒筵,便从今日圆满。”
当时演武厅上摆好,添些果品,撤去了歌舞,众人都脱去大衣,换了便服,欢饮至晚。月光上了,众人都告醉,谢了散去。只剩希真、永清、丽卿三人,从人掌灯火上来。丽卿道:“今夜好月色,爹爹,我们多坐坐去。”希真道:“最好。但我看你们二人,都拘拘束束,尚未尽兴,何不洗盏更酌。”永清道:“泰山敬客,自己也未畅饮。”于是吩咐整顿了杯盘,三人重复入席。希真又饮了数杯,看他二人都斯斯文文,各无语言。希真暗想道:“他们得了我,有心腹言语不能畅叙,我不如避了。”便说道:“我儿,你们今日是姐弟,将来不久便是大妻,不必只管拘束。我明日五更要去祭炼那九阳神钟,不陪你们了。”二人都留道:“正要孝敬爹爹几杯,怎的便去?”希真道:“不必,我正事要紧。”便吩咐那几个裨将并众女兵道:“你们好好伏侍。”希真起身便回去了。
永清、丽卿二人送了,转身来又都行了礼,让丽卿大首。丽卿道:“我是主人,那有此理。”永清道:“休论宾主,只是姐姐居大。”俪卿笑道:“恭敬不如从命,今日我权且僭你。”二人对面坐下,女兵轮流把盏,那些裨将都按剑侍立。二人各诉心中本领,十分入港。正是:洒落欢肠,更不觉醉。永清问道:“那一位姑娘是谁?是不是那日在飞楼上的刘慧娘?”丽卿笑道:“你知道了还问他则甚。便是云龙兄弟未过门的娘子,还有那个。”永清称赞不已道:“好个聪明女子,果然奇巧。”丽卿细问永清家中的事,永清又细细的告诉了一遍。丽卿听到他母亲刲股疗病,绝食完贞,不觉滴下泪来。永清也洒泪不止。又说到全家遭梁山泊屠戮,只见丽卿那两道柳眉杀气横飞,说道:“兄弟,将来奴家生擒了宋江那贼子,交与你碎割。”永清感激称谢。二人又痛饮一回,说些闲话。永清道:“姐姐,这般好月色,我同你闲步一回。”丽卿道:“妙哉。”便吩咐备马。
二人都到月台上,已是三更天气。那冰轮正当天心,照耀得那教场一汗水也似的清凉,将台上那面帅字旗,随着微风荡漾。沉沉夜色,万籁无声。丽卿见那旗竿顶上锡打的平安吉庆,忽然想起,问永清道:“兄弟那技方天戟有多少斤重?”永清道:“四十斤。姐姐的梨花枪多少?”丽卿道:“比你的轻四斤,三十六斤。”永清道:“姐姐这般神力,何不再用得重些?”丽卿笑道:“兵器又不在斤两上分高低。古人说得好:四两能拨千斤重。当年吕布何等了得!有句老话:三国英雄算马超,马超还是吕布高。他那枝方天戟,只得二十四斤。关王八十二斤的大刀,他也敌得过。何在轻重!”永清点头。从人备好了马,牵到月台下。永清见那匹枣骝,称赏不已。丽卿道:“我这马,有名叫做穿云电。你那匹银合也了得。”永清道:“这是匹大宛马,战场上也熬过几次。”
二人都上了马,从人递过马鞭。八个马蹄,踏着月色,缓缓而行,从人都追陪着。永清道:“我们都在玉壶中也!”一时兴发,抗声歌道:“桓娥捣药灵霄阙,碧海亭亭澄皓魄。犹似人间离别多,上弦才满下弦缺。”丽卿听罢,笑道:“兄弟,你对着月亮,吚吚晤晤的念诵什么?好象似读唐诗,又象说这月亮,什么上弦下弦!今夜的月亮镜子般滚圆,那里还象一张弓?”永清笑道:“对此月色,偶动心曲,胡乱口占一绝,污了姐姐的玉耳。”丽卿笑道:“我不省得什么叫做一绝两绝。”永清道:“原来姐姐不善吟咏。”丽卿道:“你不要打市语,只老实说。”永清道:“便是做诗。”丽卿大笑道:“好教诗来做我!老实对你说,字,我也认识几个,便叫我写也还写得,只是苦不甚高。象你与那云祖公家写的四幅东绢,乱撇乱划的草书,却没几个认识。”永清大笑,说道:“姐姐恁般风雅,为何不读读书?”丽卿笑道:“书,我爹爹也教我读过一本《孝经》;后来又教我什么《孙子十三篇》,解说与我听,里面都是些用兵的法儿,这几年也忘了些。我是这般愚笨,你休要怪我。”永清道:“姐姐说那里话!姐姐是天上神仙,永清得侍奉左右,俗大福力,怎敢说怪字。”丽卿笑道:“神仙早着哩,我爹爹恁般讲究,尚不得到手。”
永清见他这般天真烂慢,十分欢喜。不觉已到教场尽头,照墙边二人兜转马并立着,远望那座演武厅,濛濛的里面灯烛辉煌。永清回头见那座参宿已从东方高高的升起,称赞道:“妙呵,你看参星这般明亮,月光都夺他不得。参星大明,天下兵精,且多忠臣良将,何愁天下不太平哉!”丽卿道:“便是,今夜半点云彩都无,月亮星斗分外明亮。兵马时常操演,自然精熟。”永清笑了笑。又看了一回,二人并马而回。丽卿道:“兄弟,你可会空手入白刃么?”永清惊道:“闻有此事,并不曾见,那里去学。我师父栾廷芳弟兄也想学,却无处访师。姐姐,你可会得?”丽卿道:“是我家祖传,有什么不会。”永清大喜。丽卿道:“这个法门学会了,那怕刀枪剑戟麻林一般,空手钻进去,不但无伤损,还好夺他家伙使用。只是这个法门最妙最险,要练习得极精极熟,方好应用。倘有丝毫生疏,为害不小。我家世代祖传,不教外姓。奴家从十四岁上学起,如今已是成功。你不信问他们这几个。我时常教他们把乱枪只顾搠来,我夺得他们一枝不剩。这法门,是越王时一个处女传留下的,那人想是个仙家。兄弟,你要学我便教你会,你却不许去传人。”永清欢喜得跳下马来,就草地里拜倒。丽卿也忙跳下马答拜道:“折杀奴家。”二人便不骑马,往演武厅步行。永清道:“又听说姐姐能空手接箭,可有此事?”丽卿道:“便是这空手入白刃里的法儿。莫说一副弓箭,便是四五张弓射来。我两只手也接得及。若是百十张弓,却不能接,只好把枪挑拨。你但不信,你此刻射,我接与你看。”永清道:“何必试。”
二人上了演武厅,散坐下,从人献茶。永清道:“小弟有件东西要送姐姐,一则表心,二则权当聘礼,姐姐恰用得着。”丽卿问是何物,永清道:“姐姐猜猜。”丽卿笑道:“你肚里的东西,我如何猜得。我用得的,无非是钗钏首饰。”永清道:“不是。”丽卿道:“不是,决定刀枪弓箭军器之类。”永清笑道:“也不是。对你说了罢,乃是两副猩红黄金锁子连环女甲。那甲又软又轻,莫说道刀枪弓箭,就是鸟枪铅子,急切也钻打不入,端的赛过猊。那两副甲,是在先我侄儿祝彪,托我家叔东京制造的,要与他浑家一丈青扈三娘做聘礼。量了身材,家叔替他选了上等材料,寻东京第一等好手的甲匠,费煞工本造就。尚未寄去,家下已遭大难,那扈三娘已降了贼。此甲一时卖又无人要,家叔故后,万年兄到永寿司寨去了,是小弟收藏着;小弟又补授五郎镇的防御,不便携带,寄放在师父栾廷芳家。我想如今只有姐姐用得着,小弟意欲禀明泰山,去取了他来奉送。顺便邀栾师父来聚大义。姐姐道何如?”丽卿大喜称谢,说道:“既蒙见赐,何不明日就去?”永清领诺。丽卿道:“残肴尚在,我们终了席。”永清道:“小弟有酒了。夜色已深,小弟告辞,姐姐也请归寝罢。”丽卿道:“你请自便,明日再会,我还有事哩。”永清别了,上马而去。
丽卿立在滴水边,看他出教场去了,重复转身坐下,心中说不尽那欢喜,叫温了酒,独自又吃了十几杯。觉得酒涌上来。吩咐收拾了。步出月台边儿上立着,叫取张椅子来,女兵连忙放在他背后。丽卿斜靠着坐下,一只左臂(身單)在椅背上,一只右脚搁在膝上,仰面看那轮皓魄,喝彩不已。众人簸箕圈的侍立着,不敢擅离。丽卿回顾众人道:“我生平最欢喜的是月亮。这般月光下,两阵交锋,岂不有趣!”说罢大笑。又说道:“我东京的箭园,不知那个在那里造化。”众人都应道:“正是。”丽卿又笑着问道:“你们看我的本领,比祝郎何如?”一个女兵会搂沟子,插嘴道:“姑娘强多哩。祝将军与姑娘,真是才郎配佳人,天下没有。”丽卿道:“放你的屁!我是家人,他是野人不成?豺狼还有虎豹哩!”众人见他醉了,谁敢则声。
丽卿喉咙里汩的一声,望着地下吐出一口来,叫道:“取碗茶来吃!”一个女兵忙捧过一盏来。丽卿伸着嘴呷了一呷,骂道:“讨打的贱人,这般热茶教我怎吃!揪这贱人去月台下跪着。”一叠连声的催喝,哪个敢拗他,只得推那献茶的女兵去月台下跪了。又骂道:“贱人,今日不来打你,明日和你算账,舌头被你烫得生疼。”又一个去取了杯凉茶来,一饮而尽,才不做声。少刻,又看着月亮说道:“我常听得人说,月亮里面有个嫦娥,是什么后羿的浑家。又说那后羿一手好弓箭。到底不知是真的假的?”众人哪个敢答应。忽低头看了看,问道:“月台下是那个伏着?”众人道:“便是那献茶的翠儿姑娘,罚他跪着哩。”丽卿笑道:“饶他起来。”那翠儿磕头立起。丽卿笑道:“你上来。”翠儿走近前,丽卿道:“你去,……你把,……你去把那枝梨花枪取来。下次须要小心。”翠儿掮了枪来。丽卿霍的立起身,把那件红绣衫倒褪下来,一团糟递与一个女兵,提了枪跳下月台。众人只得跟随着。
丽卿把那枝梨花枪掂了掂,月光下烂银也似的熌亮,口里说道:“枪呵,我仗着你辅佐我的爹爹。日后扫荡尽了梁山泊那班狗男女,我爹爹得见官家,那时你也安闲了。”说罢,就那月亮地下丢开解数,飕飕的飞舞。众人忙都避开。丽卿舞了一口,绰枪在手道:“众位将军,那个取件兵器来,与奴家斗几合耍子。”众裨将一齐控背道:“小将们怎上得姑娘的手。”丽卿道:“耍子何妨,我不戳伤你们。”众将道:“小将们怎敢放肆。夜色已深,请姑娘将息罢。”丽卿喝道:“胡说!今日若出师打仗,你们也这般层在!既不敢来,速带我马来。”正要上马,只见远远的几对红纱灯,众人道:“主帅来也。”丽卿忙把枪丢与一个女兵。那女兵不防备得,吃碰了一交,连忙爬起,额角上打起了老大一个疙瘩。丽卿呵呵大笑,骂道:“无用丫头,怎去上阵!”
少刻,希真已到。一个忙把那衫儿与他披了,丽卿上前道个万福,已有些捉脚不定。原来希真并不曾睡,正叫人来看他们。有人禀道:“姑娘醉了,还在演武厅上。”只不敢说他缠不清。希真早已明白,便亲来看地。当时希真说道:“这丫头,怎的噇得这般醉!此刻为何还不去睡?”丽卿道:“孩儿正要去了。”希真道:“我恐你酒后闹事,特来看你,快上马回去。”丽卿道:“不用骑马,我会走。”希真道:“不要充硬好汉,只管骑了去。”丽卿告了个罪,上马。希真道:“酒越醉,礼数越多。你先走。”那马驮着丽卿,几个女兵随着去了。希真待他已去,便对众人道:“嗣后凡是姑娘饮酒,看他有七八分醉,便来禀知我,不可待到十分。”众人领带。希真自去安歇,众人皆散。
次早,永清入后堂谢筵,因说道:“昨夜小婿贪杯醉也。”希真笑道:“你还好,你那夫人着实噇多了。”便叫左右去看姑娘来。且说那丽卿正起来梳洗,忽见那个女兵包着头,脸都青肿,惊问道:“你同那个厮打?”众人都笑。丽卿见笑得蹊跷,又问道:“莫非我昨夜醉了,怎的打了你?”一个说道:“并不打,姑娘把枪丢与他,他接得不好,打了一交,姑娘还笑他没用。”丽卿大悔道:“你看我却恁地吃到这般醉,都忘了。你余外不妨么?”那女兵笑道:“没事。”丽卿道:“休教爹爹得知,你们大家隐讳些则个。”正说时,适值希真来唤。丽卿出堂见了和,与永清相见坐了。希真果然说了他两句,丽卿笑道:“往常永不如此,昨夜不知怎地,下次再不敢了。”希真道:“并非禁你不许饮酒,只是要有绳墨。年轻女孩儿,那好如此!”丽卿道:“兄弟说有两副甲要送孩儿。”永清便把前言说了一遍,希真甚喜,道:“久闻令师栾廷芳英雄了得,得他来此相聚最好。但不知栾廷玉今在更生山何如。只是贤婿此时不可去,早晚得令兄万年来时,须你在此好说话。”永清道:“泰山所见甚是。”
当日午刻,报上山来道:“真将军等已劫了祝万年将军,解上山来了。”希真大喜,即把永清藏了,引了众将下山迎接。到了关下,只见真祥麟、刘麒、刘麟等一干人,刀枪拥簇着一乘轿子,抬着那位英雄,已是绳穿索绑。希真连忙下马,埋怨众人道:“叫你们好好相请,为何如此无礼!”一面上前扶出轿来,亲解绳索,拜倒谢罪道:“陈希真参谒。渎冒虎威,敢谢万死。”众将都拜。祝万年连忙答拜道:“头领何故如此?闻知舍弟永清与你交锋,今怎地了?”希真道:“请将军到敝寨,有话说。”万年道:“我与头领有何话可说?既有话,便请讲。”希真道:“此处非讲话之所。希真并不曾与令弟交锋,必须到小寨一行。”万年想道:“已到这里,便上去何妨。”遂穿了衣服,一同上山。希真另备好马,请他骑了。一同到了正厅上,大家讲了礼坐下,万年开言道:“头领有话但说,此处非万年坐地。既蒙不杀,领教了,便好告辞。”希真道:“我与令弟永清,系异姓骨肉,亲爱无比,岂有争斗之理。”万年道:“我与你何亲?你既不与我的兄弟厮杀,我的兄弟现在何处?”希真使教:“请祝将军来。”永清即从屏风后转出,拜道:“哥哥可好?”万年一见大惊,上前捧住道:“兄弟何故在这里?”永清便把归降陈希真的话还未说完,万年大怒,就那从人身边抽出口腰刀,便要杀永清,吃众人挡住。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屏风后丽卿提剑直奔过来,大喝道:“你这厮想杀那个!”希真连声喝退,众人劝他进去。只见万年双眉竖起,大骂永清道:“辱没祖先的畜生,何面见我!”永清跪在地下道:“哥哥请息怒,听兄弟一言。”万年把刀指着兄弟道:“你说,你说!看你讲出理来!”永清道:“哥哥不知其二,……”遂把魏虎臣怎地逼迫,陈希真怎地舍身入虎穴相救,不由人不感激,细细的说了一遍。一面把魏虎臣的催牒奉与万年观看。万年听了,又把那牒文看了几回,绉着眉,只把头来摇。永清又把未发的那一封信,与他诀别的言语,递上去。万年把封皮拆了,读了一遍,不觉手里那口腰刀跌了落来,也跪倒地下,抱住永清,只是痛哭。永清亦哭。引得众英雄无不下泪。万年道:“哥哥那知你这般苦。”便转身向希真等拜道:“舍弟深蒙将军与众头领这般爱惜,但是愚弟兄不合都是大宋臣民,断无在此地之理。何不把舍弟交还了我,同去隐落江湖,再生之恩,世世感戴。”希真道:“将军,天下那有这等好所在。如有,希真也愿随往。希真心事,你问令弟尽知。”永清便将希真避难不得的话,并自己上山时约的三件事都说了,“今哥哥不肯在此,恐官司遗累。”万年叹息不已,说道:“既这般说,我也只好权住在此,望陈将军带挈。”众人大喜,重见了礼。
希真吩咐酒筵接风,大家各谈衷曲。众人看那万年,也生得剑眉玉面,年方二十八岁,只是风流俊俏不及永清。真祥麟、刘麒、刘麟齐说道:“万年见好武艺,我等三人并他,兀自费力。幸坏了他的坐马,方擒得住。用蒙汗药那里肯上钩。”希真道:“得英雄到此,山寨有福。”万年谦让,忽问道:“兄弟为何叫主帅是泰山?”众人把永清招亲的话说了。万年大喜,出席唱喏道:“原来主帅又是我的太亲翁,怪道方才说与我有亲。不知小姐与兄弟年齿谁长?”刘广笑道:“便是方才提剑要同你厮并的那位姑娘。”因说及丽卿的了得,万年甚是惊异。希真笑道:“一发叫这疯丫头出来拜见了。”刘麒进去没多时,引了丽卿出来相见了。万年道:“适才小将误怪舍弟,一时粗卤,小姐勿罪。”丽卿笑道:“亏你男子汉,半日方说得明白。嫡亲手足,你也下得。”众皆大笑。真祥麟、刘麒、刘麟方才得知,都称羡道:“果然才郎佳人,天下无双。”希真道:“自此后权且兄妹称呼。”二人领诺。万年对永清道:“我近来也对了头亲。”永清问是那家,万年道:“便是师父栾廷芳做媒,是他的外甥女儿。姓秦,现在父母俱无,乔寓在舅母家。闻知得那女子也甚贤德。”永清称贺,便说起:“泰山要请栾师父来聚义。”万年道:“你去不得,现在各处必然追捕。我代你一行,管请他来。闻师父近来情况也苦,正要去望他。”希真大喜。当夜无话。
次日,万年便带几个原随的仆从,下山去请栾廷芳。丽卿便嘱咐带那甲来,万年笑道:“他肯来,便连老小一齐到,何在这副甲。”当时希真等送了万年下山,回寨分派职事,与刘广、苟桓商议;真祥麟仍把守山南燉煌炮台;刘麒把守山北炮台,照应山后事务;刘麟在东山下峥嵘谷口下寨,兼管水军;刘广、苟桓、苟英分做两翼,在西山下寨;范成龙管理钱粮出入,一切仓廒;丽卿在中军,做全军兵马总教头,掌管操演阵法,一切功罪赏罚,刘慧娘亦在中军,掌管一切工匠器械制造事务;永清参赞军机。分派停当,招兵买马,积草屯粮,打造刀枪弓箭,铸炼鸟枪大炮,又挑选巧妙匠人百余人,交慧娘,凭他意想,制造攻守器具。希真道:“我等自此后,凡是官兵来战,只深沟高垒,可以守得,不许与他对敌。若梁山泊来,便同他厮杀。”范成龙道:“现在山上钱粮,不敷一年支销。主帅又不肯去借粮,又不肯攻打州县,万一被官兵屯守要害,觑我便利,一过年余,岂不固守死了?”希真道:“我非不知,但我自有主见。攻城抢劫的勾当,我情愿死也不做。”
不日,祝万年回寨,见希真说道:“见过栾廷芳,劝他聚义,他起先不肯,小将再三说词,他单身到此。现在山下萧王庙内,不肯上来,要请主帅到彼一会。他说言语投机,方肯归附。”希真道:“这有何难!”便同万年、永清二人,带了从骑下山来。到萧王庙见了栾廷芳,希真先拜,分宾主坐下。希真看那栾廷芳,生得方面大耳,虎背熊腰,海下一部虬髯,身上甚是蓝缕,果然是个英雄。谈论了半日,彼此都是天神下界,又系同部,自然情投意洽。当下栾廷芳大喜道:“早知如此,相见恨晚。二位贤弟且陪陈头领回寨,我归家收拾了,便一齐都来。”希真甚喜。只见廷芳又低头说道:“小可有一言奉告。”希真道:“愿闻。”廷芳道:“实因合下寒微,来此盘缠俱无。”希真矍然道:“我几忘了。”忙教人山寨里去取到黄金二镒,又白银二百两,一并送与廷芳。廷芳收了。永清又道:“弟子所寄的两副女甲,望同携来。”廷芳道:“万年贤弟已对我说了,我此番便带来。”不说希真等回寨。
且说栾廷芳不日赶回家中,收拾起了,装了两辆太平车子,同了妻房并甥女秦氏,一齐起身,把些账都还清了。就把那两副甲用油纸包好,放入箱内,外面又用粗木板箱护着,装入车内。自己骑了那匹旧日的战马。行了一日,当日无话。次日重复起行,忽远远望见一簇人,都骑着马奔来,手中仅有兵器,约有二三十众。栾廷芳道:“歹人来了。”便约退了车辆,取那两口日月钢刀悬在脱下。只见那伙人扑到面前,为首一个大汉,乃是个少年英雄,面如冠玉,军官打扮。那人见了栾廷芳,叫声阿呀,翻身下马,拜在道旁。廷芳观看,不是别人,原来是栾廷玉的徒弟傅玉,现为东平都监。廷芳大喜,也忙下马相见。廷芳道:“贤弟何往?”傅玉道:“奉枢密院劄子,调往青州马陉镇,补授马陉镇都监。”廷芳道:“可喜,那里总管是云天彪。听说那人英雄,而且仁义待人,你去他标下却好。你此去想是过更生山?”傅玉道:“正要顺便去见师父。”廷芳道:“最妙,我正好托你带一封信。前面不是一座庙,我们就到那里去。”众人都上马。车仗在路上等着。
一行人都到庙里,问庙祝讨副纸笔。那庙祝见傅玉恁般轩昂,连忙捧过文房四宝来。栾廷芳备细写了那信,交与傅玉。傅玉问道:“师叔如今挈家何往?”廷芳道:“不瞒你说,我因困守不过,已与陈希真相订,投猿臂寨入伙去了。”傅玉大惊道:“师叔,你为何也起这念头?只要清白,贫贱何妨。师叔既苦不过。何不屈到弟子任上去,将来好歹博个功名,何必失足绿林?”廷芳道:“承贤弟美意,但我也不尽为贫困,世上的酸咸我也尝些过。那陈希真却不比别处草寇,他并不拒敌官兵,并不滋扰地方,他一心只指望胜得梁山,作赎罪之计,而且为人正直。我到那里,倒有个出头日子。况祝万年两弟兄也都在彼,昨日我已相订了。贤弟由我去罢!”傅玉见劝不住,又闻得万年、永清两兄弟也去了,长叹一声道:“天道何故如此!”便叫从人取出一包银子,送与廷芳道:“师叔权买些路菜。”廷芳道:“我盘缠尽有,你不妄费心。”便起身道:“奉托之事,望勿迟缓。相见有日。”说罢,便出山门,仍就挂了双刀,傅玉相送上马,扬鞭竟去。傅玉叹息不已。回头见那庙祝候送,傅玉吩咐谢了庙祝,带了从骑,奔青州去了。
那栾廷芳上了大路,带着老小进发,不日到了猿臂寨。众英雄迎接上山,聚义厅上叙了礼。希真早已收抬了房间,当时安顿了廷芳的老小。一面叫山前山后都来参拜了新头领,杀猪宰羊,安排筵席。栾廷芳就把那甲箱取来,交代永清,当厅打开。丽卿已立在老儿背后。开了箱,扯去油纸,取出那两副甲来。只见霞光灿烂,浑身上下都是金锁连环,九龙吞口,前后护心明镜,周身猩红衬底。众人一齐喝彩,希真便教丽卿披上。丽卿大喜,叫那裨将脱去了罩衫儿,几个女兵上前取那甲来披在身上,搭好扣子,果然又轻又稳。丽卿叫声苦,不知高低,盼望了多日,取来却穿不着。不知为何穿不着,且待下回分解。
第八十九回 陈丽卿力斩铁背狼 祝永清智败艾叶豹
却说丽卿得了那甲,为何穿不得?原来那副甲长出头二寸,背面两扇卷云披风,长过裙子,直拖着地。众人道:“可惜忒长。”丽卿道:“取那副来看。”栾廷芳道:“两副都一样尺寸。”丽卿道:“这却怎处?”希真笑道:“这也不难。你今年十九岁,身子还要长添哩,再过几年便穿得。”丽卿道:“却如何等待得,我想可以改得。”便唤了甲匠来看。那甲匠道:“拦腰处狮蛮带下有接缝,抽短来不妨,只是改掉可惜。”丽卿道:“你休管他可惜,只要改得看不出,仍旧要坚固,又要快。改得好,从重赏你。倘改坏了我的,要你两条腿回话。”甲匠道:“姑娘放心,小人用心做便了。”当厅领了那一副甲去。丽卿吩咐尉迟大娘把这一副收好了,穿了衣服,拜谢了永清。
自此栾廷芳、祝万年都归了猿臂寨,权坐客位,每日办酒筵庆贺。希真问起栾延玉的消息,栾廷芳道:“家兄因那年祝家庄兵败之后,落荒逃到小将处,一同到泰安府求发官兵报仇。叵耐那知府贺刚,畏惧不肯发兵。家兄屡要自尽,经小将再三哭劝,就在小将署内住了,悔得大病了一场。过得几年,小将罢职闲居。家兄见小将家业萧条,自去奔更生山镇上,开了个酒肉饭店,不时有信来往,也说不甚赚钱。梁山泊那厮,当年只道家兄已死,也不来根寻。家兄恐被他识得,改换了姓名,别人也不得知,只有他几个徒弟,如永清、万年二位贤弟便晓得。”希真感叹不已,说道:“他这般情况,何如也到这里来,贤婿与尊舅那位肯去走遭?”廷芳道:“不劳主帅耽忧,小将来时,曾途遇他的徒弟傅玉,小将备细写了一封信去。他若得知与祝家庄报仇,又知小将与二位贤弟在此,必然肯来。”希真与众人听罢大喜。万年、永清齐声道:“得师父、师伯来此相助,破梁山报仇有日了。”丽卿道:“这两日秋高气爽,正好用兵。再落下去,天寒冰冻,动手不得。奴看众儿郎近来阵势技艺,也都纯熟了。乘此际会,便起兵去剿灭了梁山泊那伙男女,不但报了冤仇,也教官家识得爹爹是个好人。”希真道:“你不省得大事,休要多说。”
不日,差往梁山去的细作回来,报称:“梁山泊将兖州府、飞虎寨两处都打破了。知府被杀,飞虎赛总管真茂战死。城池地方都被梁山夺了去也。”希真大惊。数日间,东京细作也回,报称:“朝廷因宋江屡次攻打城池,天子震怒,特命种师道为山东安抚使,起兵征讨梁山。”希真大喜,因对众人道:“梁山泊势焰浩大,他招致我们不得,必来攻打。这厮又并吞了兖州,运粮甚便,若由青云山进兵攻我,势甚利害。我这里兵微将寡,粮草又不敷,如何抵敌。青云山正当冲衢咽喉,十分险峻。他若当做门户,进战退守,我等只好束手待毙。我的意见,乘种师道起兵,梁山泊照应西路官兵,天与我这机会,切不可失,可速去夺了他那青云山,先占了要害。南临芦川,北据虎门,这里四周围有肥田数千顷,就招抚流民耕种,梁山泊来攻时,我也进可以战,退可以守。老种经略相公三代名将,用兵如神,决能胜得宋江。我就到他军前首先投诚,助他夹攻梁山,求他在天子前为我等开罪,那时也不怕高俅、童贯怎的奈何我们。此议如何?”众将都道:“主帅高见极是。”刘慧娘道:“甥女每于夜色晴明之天,登山顶观看天象,见青云山东南方,有白光浮起,下面必有银矿,估来约有数百万之数。若剿了青云山,此矿亦好开作军饷用。”希真道:“如此恰好。便是青云山的钱粮,也甚富足。只是那厮兵马强壮。有一万多人把守,急不易取。那位肯守山寨,老夫须自去走遭。”只见永清立起身道:“割鸡焉用牛刀。小婿不才,蒙泰山这般爱怜,倘肯委用,愿提二千人马,代泰山一行。管取了青云山,双手献上,以作进见之礼。只是便得了青云山,那魏河以北,张家道口,离得芦川又远,都是乎原扩野,散漫无收,梁山泊大众拥来,我兵少仍难把守。”希真大喜道:“贤婿肯去,吾甚放心。至于把守之说,我另有妙法。”丽卿道:“既是兄弟去时。孩儿愿同往。”栾廷芳道:“闻得狄雷那厮,使两柄赤铜锤,有万夫不当之勇,不可轻敌。”丽卿叫道:“他也不过是个人,你们都好去,单是奴家怕什么万夫不当!我便活捉了这万夫不当来,捉不得也割了他的头与你看。我偏要去!”永清道:“姊姊同去最好,只是要依着将令,不可混出主意。”希真道:“我也为此放心不得。你既要去,诸事都要听兄弟的号令,不可托阿姊身分。”丽卿道:“爹爹不怕碎烦,吩咐多次了。兵权在他手,那有颠倒做之理!他要我怎地便怎地,如何?”众人皆大笑。
当日议定了,永清领兵,请栾廷芳、祝万年、真祥麟、陈丽卿四位英雄同往。挑选了吉日,已是九月尽十月初的天气,衰草风高,霜华日暖,点了二千兵马,往青云山进发。那甲匠已将那副甲改好呈上,丽卿看了甚喜,重赏了甲匠。希真把了上马杯,送了他们起程,自己回寨。永清离山二十裹扎下营寨,商议职事,栾廷芳要为先锋。丽卿道:“这先锋原是我的,你如何敢夺!”廷芳道:“姑娘虽是英雄,却不识阵上的利害。”丽卿道:“什么利害,只有你上过陈!”廷芳冷笑道:“姑娘既了得,为何败在高封手里?”丽卿大怒道:“高封只不过是妖法,并非人力,何足为凭,这也不是我短处。你如今敢和我并个输赢么?”廷芳道:“便与你比试。那个怯惧你,”丽卿越怒,便去尉迟大娘手里掣过梨花枪来。永清忙喝住道:“姊姊休乱弄!师父不可与他一般见识。此刻未到敌境,自己先这般乱,如何领众。我今不必用先锋,自有个道理。”丽卿道:“先锋不先锋且搁起,你师父笑得我高封都敌不过,他不曾遇着高封的妖法,只就本事上灭人。如今高封已死,不必说。我且同他分个上下,赢了他,先锋不做,打甚紧!”永清离了坐位道:“泰山怎地吩咐来?姊姊既这般不伏气,小弟情愿告退,请泰山自己亲来。”丽卿怒气未息,一双星眼只睃着栾廷芳。廷芳低了头不做声。真祥麟、祝万年都来相劝,仍请永清升座。永清道:“我等把兵马分做三队:师父领了左队,真将军领了右队。”二将领了号令。永清道:“请姊姊帮我护持中军,哥哥也一同在此。”万年领命,丽卿只不做声。
少刻退帐,三人都到后帐坐下,丽卿告永清道:“奴家要请枝令箭回山寨去了。”永清上前陪话道:“姊姊息怒,小弟有话奉告。”丽卿道:“你有甚话,你只帮护你的师父,我是无用之人,放了奴家回去罢。”一面说眼泡里滚下泪来,把脸回了转去,只顾刓\剑靶上的丝绦。永清只得陪着笑脸道:“望姊姊觑小弟之面,饶恕则个。他不合是我的师父,教我没法奈何他。”万年在旁边道:“栾廷芳虽是我们师父,他武艺又不见高。莫说妹子,便是我等,他也及不来。”永清道:“可不是哩,小弟们不过一日为师,故意让他些。”丽卿也明知是哄他,只好将就罢休,心里总不如意。当夜永清与万年商量,待雨卿睡了,请了栾廷芳来,把这事告诉了,因说道:“他是主帅的小姐,老子爱同珍宝,不争我们去得罪他,理正杀,也是我们的错。明日出阵时,只好屈师父如此如此,哄他欢喜,便了。”那栾廷芳也是懊悔,点头应允了。当夜无话。
次日,栾廷芳见丽卿说道:“夜来小将言语冒犯,幸勿芥蒂。”丽卿道:“是奴家不识好歹。”永清大笑。忽探马来报道:“青云山差铁背狼崔豪,焚掠王家村,百姓都四散逃命。”永清便集众人商议。真祥麟献计道:“那厮既出外打劫,山寨必然空虚,我等就速发兵攻打他的巢穴,马到可破。那厮闻风转来,我等反客作主,必获大胜。”永清道:“将军之计虽妙,此处却用不得。那厮去打劫,必不肯全伙都下山。我泰山以仁义为重,只要除暴安良,百姓遭殃,岂可不去救。乘那厮得意之际不防备,就去败他一仗,夺了财物还百姓,显得我们山上的恩德。激怒了那厮,教他来厮杀。只是崔豪那厮了得,非勇猛上将,必不济事,那位肯去当先,便算头功。”说罢,看那丽卿,只见丽卿看着别处不做声。栾廷芳道:“老夫愿往。”永清道:“师父虽然英雄,恐非崔豪敌手。”廷芳道:“输了,甘当军令。”永清道:“虽则如此,我却不放心,烦真将军也带一枝人马,半路上接应,我在此盼望捷音。这里便是青云山上一齐来,我同卿姊姊在此,也不怕他。”二将领令,各带兵去了。永清与万年请丽卿饮酒,共守营寨。
次日报入寨来道:“崔豪那厮正劫了村坊,待要回山。栾将军邀击过去,杀败了他一阵,子女牛马,尽皆夺还百姓。二位将军回营来也。”永清大喜,出营迎接。献上首级无数,当时犒赏三军。廷芳道:“崔豪那厮好了得,我几几乎战他不过,幸亏真将军来救,方才杀退了他。”真祥麟道:“可惜姑娘不去,不然总擒了那厮来。”丽卿只不开颜,心中暗自冷笑道:“我又不是三岁孩子,这般哄我。你们只管去立功,干我屁事。我只得着玉山郎的面皮,不然早回山寨去了。”永清见丽卿全不偢倸廷芳,心中不悦。众将都心中不安。
当日拔寨进兵,直扣青云山下鹳鹊渡扎寨。晚上设筵庆贺,栾廷芳来辞席,称说有病。永清惊道:“怎地两个人都这般执拗。”便教万年去看来。万年到廷芳营里,只见那栾廷芳仰卧在胡床上,朝天吁气。万年道:“师父何故如此?当真有病么?”廷芳叹道:“我半世落魄,今遇陈道子,只道有出头日子,不合自己粗卤,得罪了这位公主娘娘。依你们夜来的话,特地放走崔豪,不敢贪功,看来也勾不转。大丈夫何至受女孩儿的闷气,我意欲投别处去。”万年道:“师父岂值与小孩子一般见识,他不肯出战,倸他则甚。”栾廷芳道:“非也。他是主帅的爱女,我强杀是他老子帐下的人。如今恶了他,便他老子待我好,我也没趣。”万年道:“师父且慢,待弟子再见兄弟说开,那丫头如再执拗,便归去告他父亲。他父亲再偏护,我们大家走。”万年遂去对永清说了,永清道:“我自有调处,你须依我如此,真祥麟我已吩咐过了。”万年领诺。
却说那崔豪收拾败兵奔回青云山,告诉狄雷道:“兄弟打王家村,正得了采。不意拦腰杀出一路兵马,为首一将,骑一匹劣马,手用双刀了得。兄弟吃他杀败,把财帛油水都夺了转去。一路打听,知道是猿臂寨陈希真差来的什么双刀栾廷芳。”那艾叶豹子狄雷正端正要自己庆贺寿诞,办酒演戏快活,听得这阵拗口风,气得三尸神炸,七窍生烟,大怒道:“我同你一般做大王,各自吃饭另开门,前日白胜兄弟吃他害了,我正要去报仇,只因不得公明哥哥的将令,权且耐着。你倒先来撩蜂拨刺,此仇如何不报!”便传令教兄弟瘦面熊狄云,并那饿大虫姚顺、铁背狼崔豪,一齐点兵下山,请病关索杨雄、拼命三郎石秀二位头领,代守山寨。原来宋江、吴用闻知陈希真占了猿臂寨,攻城劫狱,打杀白胜。吴用料得希真利害,狄雷不是对手,又闻得东京种师道起兵,特飞速差人止住狄雷,叫他且慢报仇,且待对付了种师道,然后亲统大队兵马攻打猿臂寨。又恐怕希真先来攻青云山,一叫杨雄、石秀就留在青云山,助狄雷小心镇守。当日狄雷请杨石二人守寨。正纷嚷间,忽报上来道:“猿臂寨兵马已到山下鹳鹊渡扎营。”狄雷愈怒,当时点兵,如飞也似的下山,对面下营。崔豪上前声喏道:“小弟败兵之仇,如何耐得,愿在前部。”狄雷准了。当叫崔豪挑战,狄雷亲出押阵。永清营内真祥麟出马。战了二十余合,真祥麟败了回去,两下收兵。
真祥麟见永清请罪道:“小将委实敌崔豪不过。”永清大惊,便对丽卿道:“姊姊何不去见一阵。”丽卿笑道:“你的师父装病,却推我出去。我不与他争能,只等你得了胜,一同欢喜回山。我去万一也输了,一发吃你师父笑。”永清道:“妹妹只不以公事为重。”丽卿道:“并非不以公事为重,奴家不因兄弟面上,竟回去了,谁耐烦在这里。你们没有我就不厮杀!”永清懊恨不已。天色已晚。次日,崔豪又来讨战。万年道:“你们都怕,我去斩这匹夫。”当时提戟上马,引兵出迎。永清等只听得营外战鼓齐鸣,好半歇,万年败了回来,摇头道:“是利害,我又输了。”永清大怒道:“备我的马来。”当下装束停当,叫道:“哥哥、姊姊看守着。”永清大开营门,一马当先,列成阵势,大叫:“崔豪出来见我!”崔豪大骂道:“你们这伙奴才,无故侵我疆界,快来纳命!”永清大怒,一拍马抡戟来斗,五六十合不分胜负,永清勒马回兵。
崔豪回营,狄雷见崔豪连日得胜,甚是欢喜,说道:“崔兄弟虽不曾斩将,也杀得他屁滚尿流。好笑那厮们这般不经杀,也来生事。”姚顺道:“那厮莫非是用计?”狄雷道:“这算什么计,明是不耐杀。明日我只须留崔豪兄弟在此把守,破他足矣,我便回寨去了。”姚顺、狄云都道:“崔将军连日辛苦,明日我们替换去战。”崔豪杀得性起,高叫道:“何劳二位费手,我一个就扫尽了他,大哥只顾回山吃寿酒快活。小弟破了他们,出口鸟气,再来祝寿尽够哩。”狄雷大喜,吩咐兄弟狄云同崔豪把守山口,退了那厮就来,自己竟回山祝寿去了。次日崔豪教狄云守寨,引了众喽啰,耀武扬威杀奔永清营来。
却说永清回营,对丽卿道:“我战了六七十合,丝毫不得便宜,那厮真个了得。”丽卿也是惊疑。永清次日早上对万年道:“敌人这等利害,卿姊又与栾师父不睦,我们不如乘机退兵,请泰山自来,免得大败。”万年、真祥麟道:“我等也这般想。栾师父又要散火投别处去,乘此退兵,就劝他回山,主帅或有法儿留他。”丽卿听了,心中也有些着急,暗想道:“真个如此?……只是栾廷芳那匹夫忒小觑我,奴家原想同他彆口气,争来他们都要退兵,那匹夫万一真个逼走了,他们说都是我搅了局,爹爹责罚起来,如何当得?拷打一顿,倒在其次;万一自此以后,永不许我上阵厮杀,却怎好?况他又是玉郎的师父,没奈何,只有奴家下头低,让这匹夫一头罢。但是怎样转湾过来?”想了半歇,便问道:“你们都说那铁背狼崔豪了得,到底怎样一个人?”众人齐道:“那人穿一副铁叶甲,骑一匹黑马,头顶乌油盔,脸如锅底,使一支笔杆浑铁枪,端的英雄。”丽卿私下对永清道:“你这人好呆,奴家又不真与栾廷芳寻事,只因他倚仗着师父身分,眼角里没人,不趁今日打下他头来,日后还放得他哩。奴家都为着你们……”永清呵呵大笑道:“原来为此,姊姊真自高见,小弟却再想不到。如今他已不敢强了,姊姊开豁了他罢。”丽卿对众人道:“不是奴家拿捏,叵耐栾廷芳小觑我,玉郎又不许奴家做先锋,奴家一时气不过,心就懒了。今我要会会那厮,只要栾廷芳押阵,奴家便出马。倘能斩了那厮,便省得退兵。”永清心中甚喜,说道:“前日不敢屈妹姊做先锋,一者不敢驱遣,二者碍着栾师父,姊姊恕罪。要栾师父押阵,敢怕他不肯。”便叫:“请栾将军来。只是崔豪那厮了得,小弟兀自战不过,恐姊姊也难取胜。”丽卿道:“胜得胜不得你且莫管,我总去便了。”
栾廷芳请到中军,丽卿道:“玉郎有令,要奴家出马战崔豪。请栾师父押阵,照应奴家则个。”廷芳道:“姑娘上阵,小将应得奉陪。但是小将输与那厮,尚不伏气,意欲先战几个回合。倘再战不过,望姑娘来帮。”丽卿道:“也好。”永清甚喜,商议定了。适值辕门外来报,崔豪又来搦战。栾廷芳挂了双刀上马,摇旗呐喊杀出垓心。崔豪见是他来,也格外当心,恐战不过,便拍马来迎。来来往往,战了十五六合,廷芳虚幌一刀,败下阵去。崔豪道:“这厮今日为何不济,莫非有诈?”正要思量追赶,只见对面阵上战鼓大振,红旗开处,一员女将飞马挺枪,电光价射到。崔家连忙接战,不上三五合,那里抵挡得住,大败而回。丽卿骤马追来,也防着他的暗算。那崔豪逃入阵里去,那阵上乱箭齐发。丽卿捻着梨花枪,搅开箭雨,直追入阵里去。栾廷芳望见大惊,忙叫鸣金。一片价的锣响,那里收得他住,冲开敌军,直杀入阵里去了。栾廷芳大叫:“阿也,我害了他!”忙叫起鼓,合阵兵马一齐上前接应。廷芳抡双刀当先,一面差人速报祝永清,吩咐众军道:“救不得小姐,休要回来。”正杀过去,只见敌军阵里大乱,那丽卿早已从西南角上杀出来,嘴边咬着一颗人头,杀得贼兵人仰马翻。廷芳吃了一惊,方识得他的本领。丽卿将崔豪首级挂在鞍鞒,与廷芳一同往前掩杀,贼兵大败。
却说永清闻报,说丽卿单骑陷阵,深恐有失,忙传令尽起大营兵马接应,只留祥麟带中军兵守寨。永清对万年道:“倘卿姊已陷阵中,栾师父与他混战,我们去救也无益。我和你速分兵两路,抄他的营盘,卿姊的围自解了。”万年道:“正是。”二人分头杀去劫营,正遇青云山败兵逃回。永清叫火器兵当先,枪炮如雷,往贼营里轰击。那边万年也放枪炮攻打。原来狄云见猿臂寨兵马屡败,不甚备防,竟被永清、万年杀入,夺了寨去。狄云从乱军中逃了性命。两面夹攻,杀得青云山的贼兵,尸横遍野,血流成渠,剩了几个好爹娘生下快腿的逃脱了。
祝永清、陈丽卿、栾廷芳、祝万年四人,合兵一处,大获全胜。真祥麟率众来迎,掌得胜鼓回营。众英雄都到中军,丽卿提了那颗崔豪的首级,血淋淋地掼在永清面前,道:“玉郎认认看,不知杀不杀错。”众皆大喜。栾廷芳上前拜伏道:“姑娘,廷芳今日中心服了。怎的我们都战他不过,遇着姑娘,马到成功。”丽卿道。“偶尔侥幸,算什么。你们都说他了得,我看并不见怎地。”少刻道:“哦,我省得了!你们大家商量通了,特地让我去杀他。”众人都笑起来,丽卿亦大笑道:“却着了你们的道儿。”便向栾廷芳深深的道了个万福,道:“栾师父,奴家是这般孩子气,馉饳性儿,麦秆爆仗。你有年纪人,幸勿挂怀。”栾廷芳笑道:“姑娘说那里话来,都是小将冲撞。”原来栾廷芳起先藐视他,后见他阵上了得,也当真敬服。那丽卿见众将这般让他,倒好生不过意,想道:“奴不过一个女孩儿家,他们却这般敬我,都是爹爹面上,奴家越要谦下才是。”丽卿又去谢了众人。永清大笑道:“幸亏师父与姊姊作喧,倒喧出一场大利市来。本意只为哄姊姊,却弄成骄兵之计。”众人都大笑。永清便传令拔营火速退兵。万年惊问道:“我兵大获全胜,正要进兵攻打,那青云山一鼓可下,何故退兵?”永清笑道:“这事哥哥不知,只管依我连退。”祥麟道:“我识得了。我愿领一枝人马在左侧埋伏,待他追来,用计胜他。”永清摇头道:“不要埋伏,快快走,少刻贼兵追来也。”丽卿笑道:“他同我爹爹一般脾气,惯做气闷事,别人再没处摸头脑。往常他同爹爹说话,我在旁边听,一句也不懂。不依他,又是我们违令。”当时拔营都起,风驰电卷的退了。众人都不解其意。
却说青云山狄雷,正同杨雄、石秀、姚顺等在山寨饮酒看戏取乐,败兵报上山来道:“苦也!四哥吃猿臂寨一个穿连环金甲的女将,追入阵来,斩了去也。没一个人挡得定。大寨又被他两路兵劫了,杀成一片空地。”狄雷听罢,放声大哭。众好汉无不落泪。当时撤了戏筵,狄雷咬牙怒目道:“我不灭了猿臂寨,誓不回山。齐发山寨的兵,大家都去。望杨石二位头领助我。”杨石二人道:“这何消说。”忽又一起报来道:“猿臂寨拔营都退去了。”狄雷一发大怒道:“你得了便宜便走,好道教你走不脱,速去追赶。”石秀忙劝道:“那厮得了胜,反把兵退,其中必有诈。况且吴学究再三吩咐,说陈希真那厮诡计多端,不可轻敌。他必是用埋伏计诱我们,我们去追,必中他机会。不如暂息一时之怒,我去飞报公明哥哥,起大兵来报仇。”狄雷大叫道:“崔家兄弟被他白杀了去,还这般慢腾腾地,我不就与他报仇,誓不为人。”石秀道:“既这般说,我们把兵马先后分做两起,倘有埋伏,却好救应。山寨必须分兵看守。”
当下狄雷同石秀领第一拨人马先发,杨雄同狄云领第二拨随后,留姚顺看守山寨,旋风也似来追永清。到了鹳鹊渡,乱尸堆里寻了崔豪的没头尸首,大家哭了一场,叫抬回山去盛殓。狄雷道:“那女将不知什么名字。”石秀道:“就是所说的那陈希真的女儿,叫做女飞卫陈丽卿。那婆娘委实勇猛了得,我梁山上孔亮也死在他手,今日又害了崔兄弟。只有是他,更要备防,这厮会妖法。”狄雷咬牙道:“说起我也有些记得,那日我去接应张清,同武二撞着一个骑红马使枪剑的女子,兀是赢他不得,想必是此人。我如今捉住这贱人,劈尸万段。”当时催兵进发,一路却并无埋伏。前面探马来报道:“猿臂寨的兵马都在伍公坡,扎下三座营寨。”狄雷也勒住兵马,等后队到来,一齐安营。狄雷叫兵马略息,便要出战。杨雄、石秀都道:“奔走辛苦了,明日交锋罢。”狄雷那里忍得,说道:“他也是方到,我们乘此锐气,便去攻打。”当时留狄云看营,点齐喽啰,同杨雄、石秀一齐到永清营前讨战。永清提兵出阵,左有陈丽卿,右有栾廷芳、真祥麟。两阵对国,狄雷横摆两柄赤铜锤出马,大骂道:“你这小畜生,无故犯我大寨,伤我大将。”祝永清亦大骂道:“万死杀才,你认得祝家庄的老爷么!岂但捣你这巢穴,连梁山泊一班横死贼,都扫荡尽了,方泄吾恨。”正要出马,只见栾廷芳一马飞出,抡双刀直取狄雷。狄雷大怒,奋双锤来迎。鼓角齐鸣,两个好汉并了五十余合,不分胜负。只见两口刀如双龙戏海,两柄锤似赶月流星。又战了好久,永清见栾廷芳不能取胜,便拍马挺戟杀出垓心。杨雄、石秀一齐都出,这边真祥麟也到。六员将捉对厮杀,战鼓齐鸣。天色已晚,两下里只得权且收兵。
永清回营,真祥麟笑道:“今日姑娘却恁地斯文。”丽卿笑道:“你们大家都让我,我也让你们一次。”众人大笑。栾廷芳道:“狄雷果然了得,却怎样胜他?”永清道:“一勇之夫,取他何难。”便吩咐众将:“明日仍用虎铃阵。”丽卿道:“你们今日见一匹好马么?”永清道:“在那里?”丽卿道:“便是同真将军厮杀的,那白面后生骑的那匹白马。那将旗号上写着不知是什么命三郎?”廷芳道:“便是那拼命三郎石秀,还有那病关索杨雄。”永清道:“这两个便是害我家的火头。”丽卿道:“咳,何不早说,便先结果了那厮!”
到了次日,永清对丽卿道:“今日用虎铃阵,妹姊领正兵当先,须要如此。”丽卿点头道:“我操演过几次,理会得。”当时放炮出营。狄雷仍领杨石二人齐来,射住阵脚。丽卿大叫道:“什么拼命三郎,出来与你姑娘拼命!”石秀飞马出阵,大骂道:“兀那婆娘,老爷正要对付你。”挺枪杀来,丽卿迎住大战。石秀虽然英雄,怎当得丽卿神力天生,枪法敏捷,自己又增出解数,无人测摸得。三四十合,石秀渐渐抵敌不住。狄雷见了,正要出马,只见杨雄早奔上去相助。两个好汉双战丽卿,兀是遮拦多攻取少。狄雷便拍马奋锤,三面夹攻。丽卿拨马往斜刺便走,杨雄当先追来,却忘了他的弓箭利害。石秀在后面眼快,大叫:“休放暗箭!”杨雄急闪,弓弦响处,左臂上早着。杨雄带箭勒马便回。丽卿收了弓,兜转马追来,石秀连忙挡住。狄雷见杨雄中箭,大怒,抡锤来助石秀。众喽啰救回杨雄。狄雷那两柄锤,直上直下劈进来。丽卿见他勇猛,又有石秀夹攻,听得本阵不住的鸣金,只得回马。狄雷、石秀也怕他弓箭,不敢便追。丽卿立马骂道:“两个匹夫,敢这里来领死么?”二人大怒,一齐追来,丽卿略迎了几合,竟奔回阵去,那阵便退了下去。石秀道:“这厮无故收兵,恐有暗算。”狄雷道:“我们人马多于他四五倍,怕他什么暗算!”便回阵叫起鼓追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