荡寇志 - 第 4 页/共 22 页
正说着,只听山坡上有人叫道:“哥哥、妹妹快来!”二人抬头看时,只见山坡上一个小庵,刘麒认得是白衣观音庵,只见庵前一人开门出来,手持黄金双铜,喊叫他们,正是刘麟。二人大喜,忙纵马上山坡,到庵前。刘麟道:“你等冲散后,我同浑家保着祖母,冲杀不出。祖母胃脘病又发,他坐的马又坏了。是我挟了祖母,投这庵内,将祖母藏在佛柜里面。我孤掌难鸣,只得关了门,从门内张望,盼个人来,同救祖母出去。”刘麒大喜,便同丽卿进庵下马,佛柜内扶出刘母。那刘母哭道:“虽承你们救我,我却不愿活了。是我透心糊涂,不识好言语,累你们遭此大祸。你们顾自己去,由我这老骨头死罢。”刘麒跪下垂泪道:“祖母休说这般话,爹爹、母亲眼巴巴的盼望,请祖母就去。”刘母哭着问道:“我那秀儿心肝肉怎的了?”丽卿道:“正还不曾……”刘麒忙接口道:“秀妹妹已在前面,祖母放心。趁此时贼兵稍散,快请动身,再挨着,恐那厮们掠进庵来。”刘母道:“我胃口疼得紧,骑不得头口。”刘麒道:“孙儿背了你去。——只是将什么兜缚?”刘麟便去僧房内寻看,那几个和尚影也不见,却寻出些酒肉来。大家都饿了,就乱吃了一回。劝刘母吃些,刘母那肯破荤。把那几匹战马,都去后面菜地里,由他啃嚼。刘麒、丽卿问道:“二嫂也冲散了?”刘麟垂泪道:“他已身带重伤,又同一个贼将厮杀,失手死在乱军里了。我救祖母要紧,那里还顾得他。”说罢,止不住痛哭起来。刘麒、丽卿大惊。
众人又悲哭了一回,刘麒便将大士面前两挂长旛扯下来,兜了刘母,背上,扎缚得牢了,便提了三尖两刃刀上马。刘麟、丽卿都上了马,各拿了兵器保护着。出得山门,远远的望着胭脂山脚西边大路上,那些贼兵将打劫的油水,大小车担解回山寨去;正南上喊杀连天。众人下了山坡,一路投北去,幸喜不遇贼兵。丽卿见路上已是太平,便道:“二位哥哥保了太婆去,我再去寻秀妹妹。”说不了,喊声大起,一彪贼兵斜刺里冲出来,阻住去路,比夜里的更是利害。原来正是狄雷、武松、杨春,抢神峰山口不得,奉吴用号令,知白胜失陷,景阳镇官兵已出,速来接应秦明、张清等,火速收兵,所得油水先运上山。也是刘母、刘麒难星入度,巧巧撞着。丽卿大叫道:“二位哥哥顾着太婆,跟我来!”便左手舞枪,右手抽出青錞宝剑,旋风儿也似的卷过去,大喝:“让路!”二刘保着祖母,一齐冲过去。丽卿正遇着武松,步马相交,狄雷、杨春三面夹攻,众喽啰一齐来助。二刘保着祖母,只好各顾自己混战。丽卿见贼兵愈多,不敢恋战,长啸一声,往横头闯去,开一条血路走了。狄雷等三人惊讶道:“那里杀出这一个女子,却恁般勇猛,竟被他滑了去!”有几个喽啰道:“正不知那里来这女子,听说在大军中混杀了一夜,没人近得他。”武松道:“如今军师号令,去接应秦明要紧,这女子只好由他去。”三人便催兵往南杀去。只见东边一阵兵马,呐喊扬威杀来。正是沂州府都监黄魁,见解了围,引官兵追到,与狄雷等两军相遇,开旗大战。
却说丽卿一抹地枪挑剑砍,冲出重围,却撞到西边大路上。回看刘麒、刘麟、刘母都失散了,便纵马到那土岗上瞭望,只见各处烟尘障天,喊杀之声盈耳,那队贼兵都投南去,并不见刘母等人的下落。丽卿想道:“厮杀了一夜,救不得一个人出来,怎好回去?爹爹便不骂,也须对不过二姨夫。方才那两个,不知是什么强盗,倒也了得。不要管他,再杀上去,寻他们不得,便多砍些头颅来,也好壮观。”便插了剑,双手抡枪,拍马下了土岗,仍复杀转来。未到一望之地,只见树林内转出五七十喽啰,把许多妇女都反剪了,连连串串的牵着走,后面老大的杆棒赶打。那号哭之声,那里听得。丽卿又恐慧娘亦在内,便大喝一声奔上前,杀散了喽啰,细看里面,却又没有慧娘。正待转身,只见后面又是许多喽啰,拥着一个大王。那个大王头戴撮尖干红四面巾,鬓边插一枝秋海棠,赤着上半截身子,露出一身乃肐瘩虬筋,系一条销金包肚红塔膊,着一双对掩云跟牛皮靴,骑一匹高头卷毛大白马。丽卿却不认得,那大王便是小霸王周通。那周通马旁边一个喽啰,背上驼着一个女子。丽卿看见,吃了一惊。那女子大叫:“卿姊救命!”果然是刘慧娘。丽卿便来抢夺。
看官听说:原来周通并不干正经,只带领喽啰各处抢掳妇女。这慧娘自半夜里与丽卿失散之后,在乱军中不见一个亲人,心急意乱。其时天昏地暗,星斗无光,那里辨得东南西北,幸亏得一双慧眼,看黑夜如同白昼,便纵马加鞭只顾望黑地里无人处乱走。不防遇着二三十火把,都是周通部下的喽啰,当时把他捉了去,献与周通。周通把火来照看,那曾见过这般美貌娉婷,欢喜得浑身发寒噤,魂灵儿飞去半天里,忙吩咐不许绑坏了,只叫一个老成喽啰驼着,厮傍着马前走。周通当时恨不得就回山寨,只恐吴学究埋怨,只得勉强再巡逻着。慧娘在那喽啰背上,正没法寻死,恰好正撞着丽卿到来。
当时周通却认识丽卿,一见了大喜,叫道:“我的心肝,那里不寻遍,你却在这里!”便拍马舞枪来捉丽卿。丽卿正挺枪奔过来,交马不到两个回合,被丽卿一枪刺中肩窝,一个倒栽葱拄下马去。丽卿那有工夫去杀他,忙顺手带定了那匹空马,便来夺慧娘。众喽啰见搠翻了周通,发声喊,撇了慧娘,一哄都散了。那周通连滚带爬逃了性命,前面那几个喽啰救了去。丽卿忙拉慧娘骑在周通的马上,保着他投北就走。只见背后一骑马追来,大叫:“二位妹妹少待!”丽卿、慧娘回头,只见却是刘麟,也杀得浑身血污,气急败坏到面前道:“哥哥与祖母竟不知去向了,这却怎好?我本要再寻转去,怎奈贼兵都是生力军,越杀越多,战马又受了伤,实在支持不得也。”丽卿道:“我已寻得秀妹妹,只好先进了他到前面,再作商量。”慧娘流泪道:“卿姊既说大姨夫也在前面,快去与他商量,必定有妙策,好歹要救祖母、哥哥出来。”
大家都奔到夜来的那石子滩上,却又不见了希真、刘广一千人。丽卿大惊,道:“明明记得是此处,兀那不是二姨夫折断的那枝血箭还在,他们却都到那里去了?”众人正惊疑间,只见后面坐头大起,风吹胡哨,鼓角震天,大伙贼兵追来,望去何止一千余人。只听得一片声叫“陈丽卿想逃那里去!”此时丽卿、刘麟都已人困马乏,刘麟的战马已倒,眼见是走不脱。便使人不乏,马不倒,也只得丽卿、刘麟两个人,又要保着慧娘。这两个便都算了三头六臂的哪吒,也怎生与这一千多生力兵马相持?务要问个明白,只好请看下回。
第八十三回 云天彪大破青云兵 陈希真夜奔猿臂寨
却说丽卿等三人正寻不见希真、刘广,心中惶惧,只见后面大队贼兵追来。看官须知:这一路贼兵,并非凭空捏造,你道是那几个?便是张清、董平、徐宁、呼延绰、龚旺、丁得孙。原来这六筹好汉正攻打沂州城,忽接吴学究的军令,说机谋已泄,景阳镇救兵都到,攻必不利,速速收兵,会合各路,全师归山。六筹好汉急忙遵令退兵,来到此地,正遇着周通带伤来见,诉说遇见陈丽卿,吃他伤了一枪,投北去了。随行的喽啰又说道:“得知孔亮哥哥也吃他坏了。”六筹好汉一齐大怒道:“这贱人焉敢如此!我等就追上去,誓必生擒活捉了来。”周通道:“这婆娘果然了得。”张清道:“那怕他了得,叫他先吃我一石子。”董平道:“周兄弟平日只管说起陈丽卿怎样了得,我倒要会他。”呼延绰道:“小弟上山无寸箭之功,愿擒了他来献与众位。”徐守道:“我也随了你们去。”四筹好汉吩咐龚旺、丁得孙将人马去接应各路,又多派军汉送周头领先回山寨将息。这里四人带了一千人马,飞风追来,声声只叫拿住陈丽卿。
丽卿对刘麟道:“事已如此,不得不同他拚个死活。”刘麟道:“正是。”慧娘跳下马来道:“二哥、卿姊,休要顾我,这马二哥骑了去。”那慧娘便看看两边,决意要寻个自尽。正忙乱间,那贼兵已逼近来。丽卿、刘麟正要放马,忽听背后刮刺刺起一个震天震地的惊霆霹雳,贴着地往前面打过去。只见霹雳到处,那滩上的鹅卵石子平空飞起,随后希真一马飞到。希真又念念有词,向巽地上呼风,只见狂风大起,那滩上布过罡气的石子,遮天蔽日价起来,随着狂风满天飞舞,骤雨雹子般的落往那贼兵队里打过去。那些贼兵魂飞魄散,喊不迭的神灵垂祐,又只恨爹娘不与他生个铜头额、铁脊梁。只见连人带马打倒无算。张清头上也着了一下,鲜血迸流,几乎落马,身上不消说得。四筹好汉都伏鞍而逃。欢喜得个丽卿扑着手不住口的喝彩。希真见石子落尽,贼兵都退,方收了风势,对刘麟等三人道:“我道此地凶多吉少,把姨丈等都先护送到神霄雷院,急忙转来寻你们。这些贼果来寻死,却吃我先准备了。如今祖母、大哥、二娘子都何在?”刘麟道:“都失陷了。”希真伤感不已,说道:“如今且同回神霄雷院,再计较。”
四人便都起,刘麟仍把那马与慧娘骑了,到得那神霄雷院。那龙门厂是僻静之处,有许多得命的百姓也在。被几个庄客先看见,便道:“老爷等都在后殿的楼上。”四人齐进去,刘夫人正刚庄客们去行李内寻出些金创药,与刘广、刘麒的娘子敷治,见他们进来,忙问消息。四人细说前由,刘广、刘夫人、刘大娘子闻知刘母、刘麒失陷,不知生死,二娘子阵亡,一齐放声大哭。众人无不悲恸。刘广使教慧娘起一数,看看吉凶。慧娘拈着符头,掐指寻纹,心中大惊,口里不敢便说,但云:“灾星尚未退,不久便有救。”却私对希真道:“此课大凶,祖母与大哥俱有牢狱之灾,杀身之祸。大哥或有救星;祖母本命乘死舛,挨不到六七日了,这便怎好?”希真听了这话,一发焦急,对刘广道:“我等都已人困马乏了,且过一夜,明日我同卿儿再去寻觅,务要得个实信。”刘广顿首拜谢。慧娘道:“孩儿看此地天英星坐镇,有吉元凶,居几日不妨。”当晚希真意欲收视内观,开辟元关,探个吉凶消息,争奈整日价厮杀劳顿,百神扰乱,再也澄不下。
且慢表希真、刘广都权息在雷神庙,却说张清等四筹好汉兵马,吃希真的都箓大法一阵石子打得七零八落,逃走了性命,查看军士,打死了小半,其余带伤者无数。董平、徐宁。呼延绰也略伤了些。大家说道:“不料这贱人却会妖法,早知不去惹他。”在说间,只见小校来报道:“狄雷头领杀败黄魁,秦明头领也得了胜。那些乡勇都退入定风庄去死守,请众位将军连去策应,定风庄就好破也。”董平大喜,对众人道:“若打破了定风庄。钱粮却不少,须速前去。”便请张清领带伤的兵马后面屯住,却与徐宁、呼延绰三个头领,督令精兵,前来助战。
且说那定风庄的乡练使李飞豹,自前半夜率领乡勇来剿贼,杀至丁字坡,遇着奉明厮杀。直战到天明后,贼势浩大,黄魁的官兵又退,抵敌不住,退入定风庄。秦明、狄雷赶到,四面围住攻打。碉楼上灰瓶金汁,弓弩枪炮,雨点也似的往下打。渐渐也支持不住,庄里哭声喧闹,幸亏黄魁又来声援。那黄魁虽然骁勇,争奈兵微将寡,那防御阮其祥,上起阵来全不济事,只望后面退。正在支持不得之间,忽报西南上杀气冲天,枪炮动地,景阳镇官兵齐到。狄雷心领兵迎敌,只见那官兵旌旗严肃,部伍整齐,也是心惊。两军便交锋合战,景阳镇的兵马端的如虎如黑,中军队内五百名砍刀手,捧出一员大将,凤眼蚕眉,绿袍金铠,青巾赤面,美髯飘动,骑一匹大宛白马,倒提偃月钢刀,大骂:“无端草寇,焉敢犯境!”杨春拍马来迎,只一合,天彪青龙刀起,杨春身首异处。狄雷见天彪斩了杨春,大怒,抡两柄赤铜锤,直奔天彪。天彪挥刀迎战,十余合,胜败不分。武松舞戒刀来夹攻,天彪不慌不忙,施展神威,大战二贼。背后秦明也到,忽听得景阳兵阵后一个号炮,飞起半天,两旁喊声大振,左有谢德,右有娄熊,两位团练使分两路抄出,截断归路。只见天彪的兵马,翻翻滚滚,变成常山阵势,铜墙铁壁价裹来。秦明、武松、狄雷困在垓心,死战不脱,亏得董平、徐宁、呼延绰狠命杀入来,谢德、娄熊抵敌不住,吃救了出去。却又遇见黄魁,大杀一阵。
李飞豹望见官兵得胜,也放下吊桥,开了庄门,领乡勇来助战。只见阴云四合,惨雾漫漫,半天里一团黑气罩下来,空中无数精兵猛兽,力士天丁,纷纷杀下,乃是沂州府太守高封,带领三百名神兵亲到。云天彪只顾驱兵掩杀,那阵里的枪炮,好一似轰雷震电着地卷去。青云山的贼兵,那里挡得住,杀得大败亏输,弃甲抛戈而逃。高封追到五里,便收了法。原来高封的妖法,只有五里路好使,再过去便不灵;便是当年他哥子高廉的妖法,亦只有七里路好使:却怎及得希真的都箓大法,包含先天真乙之妙,变化无穷。
当时天彪直追过卧牛庄方回,斩获无数,夺了许多器械马匹,大获全胜。原来天彪自初八日中午得了孔厚的飞报,与希真商量。料道贼兵必从鳌背疃来,堵截神峰山口。那鳌背疃虽是条正路,却两边树木丛深,百草丰茂。天彪即火速传令,就叫那山口营汛里五十名官兵,先去就彼放火,烧断贼兵进路。狄雷等领兵杀到鳌背疃,吃大火阻住,只得绕道由皂荚岭进来。比及赶到山口,天彪已领大队兵马渡过神峰山了。谢德问云天彪道:恩相在先何不就在皂荚岭埋伏,截杀狄雷,岂不大妙?天彪道:“你那晓得兵贵养气,不在遇敌便斗。若先与狄雷厮杀,把人马都用乏了,怎好救此地?只图赢狄雷,却弃了沂州府,岂不是贪小失大,正中吴用的计。”谢德拜服道:“恩相神算,真不可及。”这一场胜仗,幸亏得孔厚先捉住了白胜,断了内线,城中先有准备;又亏云天彪救兵来得早,虽失了几个村庄,却不吃贼兵全得了便宜去,皆二人之功也。
且说贼兵败回青云山,宋江正差时迁来探听消息,吴用大惊。查点人马,坏了孔亮、杨春二位头领,伤了张清、周通二位头领,失陷了白胜一位头领,李逵被火烧去髭须,风沙眯了两眼,先已救回山寨,其余马步头目军兵折了五千余人,此外中箭着枪受伤者无数,虽打破地处村庄,得了许多钱粮油水,金银子女,却是功不补患,吴用大怒道:“吾自用兵以来,未尝遭此大败。今误了众位兄弟,皆我之罪。”一面差戴宗、时迁先回梁山报信,“我随后就回,誓必兴兵灭了沂州府、景阳镇,以报此恨。”便问狄雷道:“白胜兄弟失陷在城内,怎生去救得他出?”狄雷道:“闻得那东城防御阮其祥,这人最贪财,高封最听信他。小弟差人去他那里,多费些金银,通了关节,先留了白胜的性命,再去劫牢救他。”吴用道:“正合吾意。我恐沂州城内经此一番,加紧防备,倘劫牢不便,不如诱他解上济南,就半路上救他也妙。须要机密小心。”便留周通、张清在青云山养病,李逵两眼已好,同了吴用回梁山。
却说戴宗、时迁回梁山报与宋江,宋江大怒,便要尽起山寨兵前往报仇。戴宗道:“军师就回,待他来商量。”不日,吴用同众好汉一齐回山,宋江便议起兵。吴用道:“要报此仇,非大队兵马,必不济事。云天彪那厮极会用兵,更兼高封有妖法,须得公孙先生一行。只是这一番厮杀,若非旷日持久,不能成功。东京一路,虽不必忧,也防赵头儿另委别个,可叫梁世杰夫妻再写信去,托他丈人周旋。别的都不害事,我只恐大队兵马一出,运粮之路甚是不便,兖州府飞虎寨的兵马虽不敢十分猖獗,他若来劫我粮草,阻我归路,这个伎俩却能。那时瞻前顾后,却甚费力。那飞虎寨总管真茂,虽也有些武艺兵法,却为人狐疑不决;那兖州知府,更不在话下。小生之意,不如先去打破了兖州、飞虎寨两处,一者绝了后患,二者也好取那里钱粮使用。那时长驱大进,直捣沂州,还怕什么!猿臂赛仍不归顺,便一总剿灭了他。”宋江道:“此计最妙。”当日便点李应、杜兴、孙立、孙新、顾大嫂、乐和、邹渊、邹闰、解珍、解宝、时迁,共十一位头领,带领马步军三万,吴学究为军师,——倘若得了两处,便分派十一位头领镇守。——克日兴兵。又差杨雄、石秀,往青云山助狄雷,救白胜。按下慢表。
却说那日云天彪大败贼众,掌得胜鼓收兵,会合了高封、黄魁。天彪请高封速发号令,抚救百姓,一面申报都省,并查勘被难地段人口,分别赈恤。天彪又对高封道:“李飞豹这人,才勇出众,堪以重用。屈在乡练,却是可惜。”高封道:“我早晚便保举他升授团练,调去沂州城外西安营把守。”
天彪别了高封,领兵回景阳镇,发放三军都毕,即忙差得力。军弁去探听刘广家口人等的消息。正要退衙,只见辕门官禀道:“沂州有一差官,说有机密事禀见相公。”云天彪唤来,只见那人相貌清奇,吏员打扮,向天彪声喏施礼。天彪一看,在刘广庄上也曾会过,认得是沂州的当案孔目孔厚。天彪大喜,忙下座答揖,让到客厅相见。天彪道:“先生何事到此?沂州保全,幸仗先生之力。”孔厚道:“小吏有机密事禀报。”天彪道:“左右皆吾心腹,但说不妨。”孔厚道:“阮其祥那厮,苦死要与令亲刘防御作对,昨日在乱军中撞着刘大公子背负着祖母逃难,他竟把作贼人擒捉。刘大公子寡不敌众,连刘母都遭那厮擒去,却特地瞒着总管。阮其祥又买通白胜,诬扳刘防御父子作梁山内线,拷逼刘防御的财帛。大公子不招,已吃了刑法,连刘母也下在班馆。今日又接着高太尉文书,说东京捉着了陈希真家内王苍头,从张百户处追出刘防御的回书,已知陈希真藏匿在刘广家。提出刘公子未审问,公子抵死不肯承认。高封将刘母请入后堂,甜言哄骗,刘母却被他赚出来。现在严拿刘广、陈希真,那刘母并大公子眼见难活。小吏官微职小,拗不过,因想总管相公是他至亲,特地偷身来此商量,怎生救得。”天彪听罢大惊,想了半晌,说道:“我无别法,只有去向高封处替他二人分剖。但他二人此时不知在何处。多感先生大德,请先回府,下官即来也。舍亲在狱,山高水低,还望足下照看。”
天彪送礼厚去了,独坐书斋,半晌没摆布处。正待唤从人备马上府,忽报刘二公子到,求见。天彪大喜,忙接进来。刘麟拜见毕,诉说:“全家避难在龙门厂雷祖庙内,家祖母并家兄都失散了,本要去投孔厚,因小妹慧娘说城中杀气甚盛,为此不敢去。家父说只好聒噪太亲翁,来此暂住几日,再购房产。”天彪道:“贤任只知其一,现在宅上另有一起奇祸,孔厚才去……”便把上项事说了一遍。刘麟大惊,几乎跌倒,便道:“太亲翁可好相救?”天彪道:“事不宜迟,你速去请你爹爹一干人,先来我处躲避。便避不得,也送到我父亲处。令祖母、令兄,我再设法去救、我弃了官也不打紧,好歹要与高封剖个曲直。你快去,我便上沂州府也。”刘麟忙出街上马,飞奔回龙门厂去了。这里天彪带了三五十个亲随,都是关西大汉,各跨口腰刀,飞奔沂州。
却说刘麟一口气到了雷祖庙,报知此事。众人一齐大惊,刘广叫苦道:“这却怎好?既蒙云亲家高谊,不如就去。他与高封同僚,或说得下。”希真道:“断乎去不得!去了不但自己无益,反害了云亲家。若到云太公处,千里迢迢,带着老小逃难,更不稳便。高封那厮怎肯听人情,云亲家不去说还好;今已去说,云亲家为人心肠耿直,性如烈火,素来又看不得高封,不来头与高封闹起来,这祸愈速。我想这事,皆是我来害你,怎敢不生条计救太亲母、贤甥还你。”刘广道:“姨丈怎说这话,你只要有妙策救得我的娘,要我怎地,我都依你。”
正说间,只见云天彪着体己人到。刘广唤到楼上,那人呈上书信,说:“家老爷快请二位老爷并官眷,速到景阳镇去。现在城里城外各乡村,挨门逐户查拿二位老爷。若不趁早动身,必遭毒手。”希真答道:“虽承尊上救援,我们委实去不得,去了两边不美。我写回信与你,多多拜谢尊上。”希真便写信谢天彪,又劝他从长计较。切不可与高封恶识,便将信付了那体己人。那体己人又苦劝告了几番,刘广、希真是不肯,那人只得领了回书去了。慧娘道:“此事药线最紧,既要救祖母、大哥,又要避得自己之难,大姨夫速速定计。”希真道:“自然。”丽卿道:“孩儿不如同爹爹赶进城去,刺杀了高封、阮其祥两个狗头,岂不完结了。”希真道:“你不要来乱说。”希真打发一个精细庄客,踅进城去,到孔厚家探消息。那庄客领命,又恐天晚赶不出城,急忙去了。
当晚,刘广、慧娘、刘麟等,都在后殿楼上商议。陈希真独自一人在楼下,千回万转没个生发,心里念里只有走那一条路,只是碍着道理,又不好向刘广说。绕着那回廊走去走来,地皮都跟光了,把一个足智多谋的陈道子,弄得半筹都拍划不开。只见月色盈阶,银河耿耿,希真不觉走近雷祖面前,看那香炉边有一副杯珓。希真动个念头,便向神前跪倒,叩头无数道:“弟子陈希真与刘广,终能报效国家,不辱令名,当赐弟子一副立珓,圣、阴、阳三者,俱不算。”祷罢,捧过杯珓望空掷去,月光下,只见那副杯珓壁直的立在阶下,希真吃那一惊。只听胡梯上脚步响,看时却是慧娘下楼来。慧娘道:“大姨夫主意若何?”希真道:“未得良策。”慧娘道:“甥女有个见识,不好便向我爹爹说。我想只有猿臂寨的苟桓,认识我爹爹,又感激大姨夫的洪恩。他那里有四五千兵马,事到其间,也说不得,何不竟去投奔他,哀求他发兵,打破沂州,只救俺祖母、哥哥何如?”希真叹一口气道:“我想了许久,也只有这条门路,方才如此向神灵祷告。”指着阶下道:“兀那不是一副杯珓还立着。”慧娘看了,也是惊异。希真道:“事不宜迟,便去向你父亲说。”
希真收了杯珓,叩谢神恩,便同慧娘上楼。只见刘广坐在那床上只是哭,刘夫人、刘麟、丽卿都坐在旁边。希真道:“襟丈怎样计较?”刘广道:“我主意已定,高封那厮止不过要我的家私,我把带来所有的都与了他;再不肯时,我便挺身而出,由他碎刀万剐,只要他完我的活娘便了!这几个孽障,都托与姨丈罢。”刘夫人、刘、慧娘听了,都放声恸哭。希真道:“你这却是什么意见!你便舍了一百条性命,也救不出太亲母、大贤甥。”刘广道:“依你却怎地?”陈希真道:“我有妙计,恐你依不得。”刘广道:“我已说过,不论汤里火里都依你。我此刻箭疮已好,竟无痛苦,你快说!”希真就把投苟桓求救的计说了。刘广听了泪如雨下,叫道:“襟丈,听我说!我同你都是大宋臣民,活着是大宋的人,死了是大宋的鬼,你怎说这没长进的话,岂不是上辱祖宗,招那万世的唾骂?”希真道:“襟丈,你也听我说:须知忠孝不能两全,你依了我,报效朝廷有日;不依我这计,眼见太亲母有杀身之祸,如何解救?况这事药线甚紧,那里去耽搁十日半月,再迟疑一时半日,遭了那厮毒手,悔之晚矣!”慧娘道:“大姨夫的话也说得是,望爹爹权且依了,祖母的性命要紧。”刘广道:“日后却怎的?”希真道:“日后再说日后的话,……”
说不了,只见到孔厚家去的那庄客奔回来,喘着气说道:“老爷快走罢!高知府要带做公的亲来此端缉了。”丽卿跳起来道:“这厮亲来最好,捉这厮来先与太婆、哥哥偿命。”希真喝住了他。刘广忙问:“老太太、大衙内怎地了?”庄客道:“老太太、大衙内险被高封斩了,已自上了绑索,只争不曾开刀。却吃阮其祥劝住了。”众人大惊,问其原由,庄客道:“云总管见了高封,替老爷再三分剖,争奈高封全不容情。云总管发怒,与高封争执,要与高封到都省质对。高封也怒,立意要先害老太太、大衙内,与白胜一齐斩首。阮其祥说斩了白胜一干人,恐老爷到案没把柄,因此才都放了,仍旧监下。这都是孔老爷对小人说的。孔老爷又说,此庙内切不可再存留,高封正猜疑此地,要亲来稽查,请老爷速避到别处,再作计较。城里实是盘诘得紧,小人进去吃查问了多次。”只见刘广霍地立起身,便要下楼。陈希真扯住道:“襟丈往那里去?”刘广道:“去看看我娘,便死在一处到也安耽,哥哥与我报仇。”希真那里肯放,说道:“姨丈;你不要心乱,但依我言语,管要救太亲母出来。”刘麟、慧娘都跪下痛哭。刘广道:“依你便怎么?”希真道:“你依我方才的言语,如救不出太亲母,我誓不立于天地之间。”刘广道:“既是姨丈拿得稳,全仗着你。如此,我们就走。”便去唤醒那几个庄客车夫,套好那两辆太平车子;刘麒娘子伤痕未愈,也载在车子上;其余众人都上了头口,点齐火把,连夜动身,投猿臂寨去。希真见刘广身体无事;甚是欢喜,说道:“我也在军营里多年,每见箭疮如此深重,多是性命不保,今姨丈如此好得快,岂非孝感所致。”
众人连夜奔走,天色发白,已到芦川渡口,觅了船只,渡到那岸。刘广对刘麟道:“此去猿臂寨不远,你可先去报信,不要造次,我等在此等候。”刘麟领命,挂了双锏,纵马前行,一二程路,到那山南燉煌边。只见林子里一棒锣响,跳出五七十喽啰来,喝道:“兀那牛子,留下买路钱,放你过去!”刘麟高叫道:“列位好汉,我非过客,是苟大王的故交,来探望他的。”众喽啰道:“说了姓名,好去通报。”刘麟道:“我姓刘名麟,排行第二。我爹爹刘广,与苟大王、范大王都是至好。”众喽啰道:“原来是刘防御的二公子,快去通报。”
却说苟桓,表字武伯,河南卫辉府人氏,乃是战国时名贤苟变的后裔。苟变有大将之材,子思夫子也器重他,荐于卫君,卫君不肯用。到宋朝,这一支派流在卫辉。那苟桓的父亲苟邦达,政和年间曾为殿前都虞候,端的是忠良正直,不畏权势,时常去恶识童贯,童贯恨他入骨。那时童贯主谋,要与女真国金邦讲和,夹攻辽邦,天子准了。苟邦达苦谏,天子不从。童贯就在天子前进了谗言,便将苟邦达下狱。童贯深恨苟邦达,与赵嗣真商议用计,在官家前奏称:“臣在辽时,曾见苟邦达时常造心腹人与辽主往来,馈送礼物,有他的亲笔呈览。”天子听了一面之词,又见捏造亲笔,不觉大怒道:“怪道这厮要与辽邦讲和!”便传旨将苟邦达绑出市曹处斩,众臣都求不下。可怜那苟邦达一片丹心,匡扶社稷,竟被奸臣陷害,军民无不流泪。
那时陈希真已做了道士,闻朝廷要斩苟邦达,大惊,连夜见高俅,求他圣上前求救,那里救得。童贯知道苟邦达还有两个儿子苟桓、苟英,武艺了得,恐日后为害,又假传圣旨,捉拿苟邦达的眷属进京,除灭了以杜后患。苟邦达的夫人闭门自尽,只拿了荷桓、苟英两弟兄到来。希真一闻此信,又素知苟桓是个英雄,再四哀求高俅设法救拔他兄弟两个。原来高俅自富贵之后,最好风水,见希真有块坟地在东京城外凤凰山内,端的水抱沙环,龙飞凤舞,多少高手地师都说此地当发十八世公侯将相,希真却葬了他的浑家。高俅方才晓得,正要商量谋算他的,一时不便开口。适值希真来求他救苟桓兄弟,高俅假醉着笑道:“仁兄要我救苟恒不难,须知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仁兄肯把那凤凰山的牛眠佳城相让,我立救苟桓。”希真便一口应承,认真把浑家的灵柩移去别处葬了,将那地献于高俅。高俅得了那地,大喜,连忙设法与希真定计,差心腹人依计就半路上放了苟桓、苟英,只做了个中途脱逃。也免不得费了些钱财,买通了童贯的左右。高俅又去里外打点,童贯前弥缝。童贯却被瞒过,便各处行文严拿。
那苟桓、苟英得了性命,兄弟商议投奔何处去。苟英道:“不如去投真将军。”兄弟二人夜行昼伏,赶到马陉镇,来投指挥使真祥麟。那真祥麟乃是苟邦达旧日帐下的将弁,山东曲阜县人氏。受过苟邦达的恩惠,最有义气,一身好武艺,深晓兵法,为人精细。当时收留了苟氏弟兄,住了多日,怎奈缉捕得紧,真祥麟便弃了官职,同了苟氏兄弟,逃奔山东沂州府兰山县范成龙家。那范成龙与真祥麟至好朋友,也是能义能武,深通算法,最有家财,好结交英雄豪杰,开一个骡马行,又在本县充当里正。怎奈那骡马行仗,官府科派摇役十分烦重,范成龙有时被人撺掇不如落草,范成龙却不肯下得。那日真祥麟领了苟氏弟兄投奔到来。祥麟说起是旧日的小主。范成龙见了甚喜,便藏了他三个人在家里。范成龙又与刘广相厚,引了他们三人见刘广。刘广说起希真迁葬献地与高俅的话,并将出希真称赞他兄弟二人的书信。苟氏弟兄方知性命全是希真再造,当时放声大哭,遥望东京叩头,对天证盟,誓愿为希真效死。
那范成龙的父亲,曾做过开封府尹,曾将高俅发遣过。高俅富贵,欲待报仇,范成龙的父亲已死,数日内新任兰山县知县到任。那知县却是高俅的一个门客,到任后放参点卯都毕,那知县便细察范成龙的祖贯脚色履历。范成龙闻知风声,大惊,便与苟桓等三人商议道:“这厮如此查察我,必然要与高俅报仇。我若不及早预备,必受其害。科派又煎熬不过。我想就不如权去落了草罢,不知三位肯同去否?”苟桓等三人想了一想,实是无路可奔,叹口气只得应了。三人问到何处去落草,范成龙道:“我常说起投北二百五十里那猿臂寨,有平地雷强大力。聚集七八百人霸占了,我们就去投他入伙。”真祥麟道:“仁兄与他向不通款,且先发封信去。”范成龙道:“他若不肯容留,就并了他。”商量定了,便将家财暗暗收拾起,将妻小先运开了。范成龙同苟氏弟兄、真祥麟,都带了兵器,点了五七十名没老小的士兵,只说奉知县相公的密谕,去访拿盗贼。到得猿臂寨,那知强大力那厮正如邓飞所说“不成器的小厮”,果不肯容留他们。吃那真祥麟用了条妙计,诱他下山,四筹好汉攒他一个,活擒了过来,招降了那七百多人,夺了山寨。范成龙见苟桓人材智勇,件件不及,便让苟桓坐了第一把交椅。那强大力受伤深重,将息不好死了。那苟桓同范成龙、真祥麟,并兄弟苟英,连本山七八百喽啰,并带来的五七十名士兵,不上一千人,占了猿臂寨。招兵买马,积草屯粮,数年来渐啸聚至四千多人,也免不得打家劫舍,抢夺客商。梁山上屡次来招致他们,众人都不肯从。刘广亦有书信,劝他们不可通梁山。
到了这日,苟桓探知梁山上来攻打沂州府,恐他来攻山寨,小心防备。后又探知梁山兵被云天彪战败回去了,众人都放下心。当晚苟桓得了一梦,梦他父亲苟邦达,金冠玉佩,叫苟桓道:“明日大恩人到了,速去迎接。上帝怜我忠耿,已封我为神。你也在天神数内,切勿背叛朝廷,错了念头,坏我的家声。”苟桓惊醒。次日,正与众好汉说起,都甚诧异。苟桓道:“我的大恩人只有陈提辖,几日前闻知人说起,他恶了高大尉,逃亡不知去向,正在此忧苦,莫非是他到也?”范成龙道:“梁山兵马焚掠了安乐村,那刘广家不知怎的了。他与陈希真至亲,必有些风声,何不差孩儿们去探刘广的消息?”苟桓道:“是极。”正要差人下山,忽然报上山来道:“刘广的二公子刘麟,单骑到此求见。”众人都吃一惊,范成龙叫苦道:“想是刘广家都沉没了,只逃得刘麟来也。”忙迎接上山。刘麟诉说:“家父同姨夫陈希真,被官府、强盗逼得无路可奔,齐来投托大寨,望乞收留。”苟桓听见陈希真三字,那一天欢喜从九霄云里滚下来,忙问道:“我的大恩人在那里?”刘麟道:“同家父齐到了芦川渡口。”众人都大喜。苟桓连忙吩咐兄弟苟英:“跟随刘公子,迎上去接恩公共刘将军来。”又吩咐道:“须要穿了青衣去。见了恩公。务要亲身执鞭随镫,勿得怠慢。”苟英领命,随了刘麟先去了。苟桓连忙点齐合寨大小兵马,尽行全身被执下山,五里外排队迎接。自己也连忙换了青衣,同真祥麟下山去接希真,请范成龙守寨。范成龙道:“大哥与众头领都去,小弟何得落后,愿一齐去。”苟桓大喜,便一同下山。
且说苟英随同了刘麟,到了芦川渡口,迎着希真一干人。苟英上前参拜了,便来执鞭。希真那里肯,让苟英骑马,苟英也不肯,大家都下了头口步行。刘广的家眷都随在后面。一齐往猿臂寨进发。不多时已近山前,只见路旁无数兵马,旌旗蔽野,刀枪如林,一齐俯伏,高称“迎接”。那苟桓擎着香炉,跪在路旁。希真忙上前扶住,回奔道:“老汉有何德能,敢劳如此思礼!”苟桓那里肯起,噙着两汪眼泪道:“垂死囚徒蒙恩公全活,今见金容,如睹天日。”希真再三谦让扶起来,从人上前接过香炉。苟桓又与刘广等相见了。八个喽啰抬上一乘暖轿,请希真坐了。众人都骑了马。苟桓传令发放,号炮飞起,众军大呼虎威,一齐起去,散了队伍,面前头踏执事,开锣喝道,把希真抬上山去。
希真看那猿臂寨,果然雄壮:左有芦川,右有虎门,后面靠着峥嵘山,面前一望尽是良田桑木,水深土厚,直接青云山;山上要害之处,都有关口,松杉树木围抱不交,各处都有镇山炮位,吊挂着礧石滚木,精严无比。好多时,方到了山寨。那里又有迎接伺候之人,鼓乐喧天,寨门大开,把希真的轿子飞拥抬上正厅。众人都到。苟桓弟兄换了希真出轿,去正厅中间摆一把虎皮交椅,纳希真去坐,二人纳头便拜,阶下大吹大擂。希真大惊。这一番有分教:烟霞笑傲,清流权作绿林豪客;锦绣城池,街市变成血海尸山。且请看:报仇雪恨英雄士,放火偷营娘子军。不知希真所惊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四回 苟桓三让猿臂寨 刘广夜袭沂州城
却说苟氏兄弟二人,当日将陈希真推在中间交椅上,扑翻虎躯拜倒在地。希真大惊道:“居中之位,岂是我坐的!”苟桓道:“恩公容禀:不但小人弟兄两条狗命,出自洪恩救放,便是小人的祖宗,都蒙延绵,并累及老夫人窀穸不安。此恩此德,真是重生父母,再造爹娘,苟桓抠出心肺,也报你不得。只就今日,便是良辰,请恩公正位大坐,为一寨之主。苟桓兄弟二人,愿在部下充两名小卒,不论刀山剑树,恩公驱遣,只往前去,誓不回头。”希真道:“小弟投奔二位公子,一者求救刘舍亲之令堂太夫人,二者逃脱自家性命。二位公子若要如此,是不容小弟在此了,情愿告退,断难道命。”苟桓再三要让,希真那里肯。刘广道:“陈舍亲怎肯僭上,苟将军从直好。”苟桓道:“既如此,且权分宾主坐了,再有商议。”当时众英雄分宾主两边坐下。刘广老小并丽卿,自有范成龙家眷接入后堂去款待。希真请苟桓弟兄换了衣服,苟桓开言问道:“不知恩会因何与高太尉相恶,弃家避难,愿闻其详。”希真把上项事细细说了一遍,“此刻不意反累及刘舍亲令堂、令郎,都陷在缧绁,望乞将军救援。”苟桓道:“恩公与刘将军放心,此事都在苟桓身上,管要救老伯母、大公子出来,杀了这班贪官污吏,与众位报仇。”刘广叩头拜谢。
当晚苟桓杀牛宰马,大开筵席,与希真、刘广等接风。席间,苟桓又复擎杯洒泪,求希真坐第一位交椅。希真道:“公子听小弟下情:念希真本是江湖散客,又且获罪在官,怎敢僭越?公子隆情,深感肺腑,让位之言,休要再题。圣人云:名不正则言不顺。希真若受了此位,名、言何在?只求公子救了刘舍亲令堂、令郎,希真虽死,九原感激不尽。”苟桓见希真必不肯受,心生一计,当夜席散,唤过苟英来吩咐道:“我看恩公文武双全,胜我十倍,我不当居他之上。他不肯受,我有一计在此,你明日依我如此如此,不由他不从。”苟英领命。
次日,希真早起,梳洗毕,出厅相见。苟桓弟兄却都不出来。不移时,只见苟英慌慌张张跑上来,到希真面前跪拜道:“家兄命在呼吸,求恩公速去救援。”希真大惊道:“此话怎讲?”苟英道:“求恩公随小人去,一见便知。”众人皆惊。希真疑惑,却也有些瞧科,便一同随了苟英,从正厅左首侧门外转出去。没多路,便是操军的大教场,甚是空间,两旁都是枫树林。只见最高一株枫树杪上,赤膊吊着一个人,真祥麟、范成龙并十数个头目,都立在树下。希真近前看时,吊的那人正是苟桓。那苟桓把一手两脚总缚了,吊挂在树上,只一条索头生根,散着右手执一把利刀。希真大惊道:“公子何意?”苟桓高叫道:“恩公听禀:我受你天地洪恩,夜来都说完了。恩会不容我让位,我便一刀割断了绳索,排得个粉骨碎身,报你的大德。”说罢,便把刀锋搁在绳上。慌得希真没口的答应道:“遵命,遵命!快请下来!”苟桓道:“大丈夫休要翻悔,请立盟言。”希真忙应道:“不翻悔,不翻悔,快请下来!我死在刀剑下,决不翻悔。”刘广、刘麟都也急得呆了。
苟桓见希真应了,真祥麟、范成龙才教人盘上树去,解了苟桓下来。于是众英雄拥希真上了演武厅,居中坐了,众人一齐参拜。希真滴泪道:“众好汉如此见爱,不料希真尚有这般魔障,容我拜辞北阙。”众人忙设香案。希真望东京遥拜道:“微臣今日在此暂避冤仇,区区之心实不敢忘陛下也。”说罢,痛哭不巳。众人无不下泪。希真转身拜谢了苟桓,又谢了众人,然后到正厅上坐了第一把交椅。让苟桓坐第二位,苟桓那里肯,苦苦的让刘广坐了。苟桓再要让时,希真、刘广齐说道:“公子再要如此,我等情愿告退。”苟桓不得已坐了第三位。范成龙坐了第四位,真祥麟坐了第五位,刘麟坐了第六位,苟英坐了第七位。后堂陈丽卿、刘慧娘两位女英雄也排了坐位,共是九位头领坐了。
众头目军兵都来参拜毕,希真开言道:“众位弟兄儿郎听者:陈希真今日蒙苟大公子让位,一切章程俱照旧例,不必改移。我与刘防御、苟大公子同掌兵权,各无异心。甥女刘慧娘参赞军机,刘麟甥与小女陈丽卿护卫中军,范将军兼管仓库。大家务要齐心努力。今日便昭告了天地、本处山川神祇。”众人齐声领诺。行礼都毕,希真又道:“并非希真大权在手,作事先私后公,实缘刘防御的母亲、儿子陷在囹圄,命在呼吸,若不急救,必误大事,今欲诸位协力同去。”厅上厅下一齐应道:“悉凭主帅驱使,谁敢规避!”希真使教刘广将家私将出,尽分俵众头目喽啰。众军无不感激。希真问众人道:“我欲救刘太夫人,当用何策?”苟桓道:“本山孩儿们,经小弟时常教练,精熟可用,一凭大哥调遣。”希真道:“此事只好智取,不可力敌。我昨日已差刘防御的得力心腹,到孔厚家探听,若能够他将太亲母、麒甥解去都省,我等于路上抢夺,此是上策。如其不能,我想后日是中元佳节,沂州城内慈云寺兰盆胜会,香火最盛,四方的香客,三教九流,买卖赶趁的,云屯雾集。我们挑选下精明强干之人,扮演了混入城去,索性瞒了孔厚。兵到城下,里应外合,必能成事。此计如何?”众人齐喝彩道:“此计大妙!”希真道:“只是探事人还不见回报。好不烦闷。”
却说那探事人到了孔厚家,孔厚方知刘广、希真等都落了草,吃了一惊,叹惜不已,只得将来人留下,去堂上探听动静。那高封自将刘母、刘麒拿到之后,与白胜锻炼成一片,一意要捉住希真、刘广,与高俅报仇,对阮其祥道:“刘广谋叛,在逃未获。叵耐云天彪与他儿女亲家,一味扛帮。我要上济南都省,面禀制置使,休教那厮抢原告。”阮其祥已得了青云山的金银,一意与白胜方便,便撺掇道:“太守便亲解了这一干人犯去,以便质对。”高封摇手道:“不可,不可。此去都省,必从青云山经过,那厮们中途抢劫,即有官兵防护,到那里已是寡不敌众。我到都省,将这案情禀明了,这干人犯便于本地处斩,再拿陈希真、刘广。我又恐那厮们扮演了来劫牢狱,劫法场,我已出了告示,各门严紧稽查。今年慈云寺的兰盆会不准举行,不可又似那年江州城、大名府两处,都吃那厮们着了手去。我又派心腹人在牢里监督,防那厮越狱。你再去添选五十名精壮兵丁,管守狱门。又请都监黄魁,各城门小心防守。”高封便带领扈从上都省去了。阮其祥暗暗叫苦道:“这不是败了我的勾当!”密地里递信与狄雷去了。孔厚知这消息,也暗暗叫苦道:“刘母、刘麒的性命怎好也?”便归家对刘广的心腹道:“此段冤狱,非有大脚力的人救不得。我想只有都省检讨使贺太平,他看觑得云天彪极好,我与他也有些瓜葛,制置使前最有脸面。叫你主人宽耐几日,好歹要寻他的门路,救老夫人、大公子的性命,你便将了这封回信去。”孔厚在书信后又写了十数行,劝刘广、希真但得救了刘母、刘麒,千万离了绿林等语。
来人不敢怠惰,飞风回猿臂寨。希真等得了此信,见沂州府劫牢,不能下手,众人都大惊,刘广只是痛哭。希真把眉峰绉了半晌,问那心腹人道:“城里慈云寺的兰盆会既不举行,城外法源寺的举行否?”那心腹人道:“小人也看过告示上,只禁止城里慈云寺,却不见有禁城外法源寺的话头。”希真笑道:“既这般说,法源寺的兰盆会一准举行。我们就往那里,此城仍好破。”刘广道:“法源寺在城外,又与城相隔五六里的路,便到了那里,却怎能入得城去?”希真道:“你不晓得,我起先之计,原要大队兵马前去,里应外合,一鼓而下,像那年吴用破大名府救卢俊义的故事。如今这厮既这般狡猾,我就另换一副局面。我等挑精壮人马,仍扮演了,走的走,坐船的坐船,去赴兰盆会,就半夜里举事。只是这般铁桶的城池,没个内线,如何破得?城里黄魁利害,若不用上将去,如何敌得?如用上将去,姨丈与麟甥的面貌,谁不认识?范将军亦是本地人,恐防打眼。苟氏昆玉却又人地生疏,口音不对。只有真将军,熟悉江湖上的勾当,又伶俐材干,可以去得。只是他一个人孤掌难鸣,必须再着一个同去。我想来,除非叫小女丽卿如此改扮了去,那厮们虽然盘查得紧,此却未必料得。又妙在他是东京口音。”刘广道:“计虽好,只是怎好叫甥女如此装束?”希真道:“不妨,叫他来,我吩咐他。”遂将丽卿唤到面前。
希真道:“我儿,你前日不是说,要踅进沂州城去,刺杀高封、阮其祥?如今用你的妙计,就着你去。”丽卿大喜道:“几时去?”希真道:“你休高兴,我料你杀他不得。”丽卿道:“爹爹说那里话,量这些男女,何足道哉!这厮两颗驴头,都在我钞袋儿里,指尖儿一撮便到手。”希真道:“你那里晓得,此刻画形图形拿你,谁不识得你是陈丽卿!未进城门,先吃拿了,怎想去刺他。如今只要你乔妆改扮了去。”丽卿道:“改扮便改扮,值什么!”希真道:“恐你不肯。”俪卿道:“有何不肯!”希真笑道:“我要你乔妆跑解马的武妓,你可肯?”丽卿笑道:“阿也,爹爹不是说笑话,我好端端的女孩儿,没来由怎教我去扮粉头,这却恁的使得?”希真道:“我儿,天理良心,天下通行。不是为父掂斤估两,你太婆、大哥,端的为着我们爷儿两个,遭此大难,你不去救他,谁去救他?况且不过赚进城门,片刻工夫,又不叫你认真去做武妓,左右是个假扮。”丽卿道:“虽则假扮,孩儿一生话靶。”希真道:“再没人说起。”只见刘广道:“贤甥女,你救得我的娘,真是我的大恩人,也受老拙一拜。”便向丽卿下跪,流泪不止。慌得希真连忙扶住,叫声“罪过”,又叫丽卿道:“好儿子,依了罢,也记得太婆日常待你的好处。”丽卿又想了想,笑道:“爹爹宽心,姨夫不要烦恼,我都依也。只是扎抹了形景难看,大家却都不许笑我。”希真道:“你干正经事,谁敢笑你。”希真便对真祥麟道:“真将军可与小女扮做兄妹,诸事照应他,休教漏出马脚。”真祥麟辞道:“既是小姐肯去,足以敌得黄魁,小将不必同行。”希真道:“真将军休避嫌疑,老夫便与你二人同往。”祥麟方才应了。只见慧娘出来对希真道:“姨夫教卿姐这般扮演,虽是一时片刻赚进城去,万一遇着个不晓事的,认真要留住跑解,那时做又做不得,不做又要露马脚,怎好?”祥麟道:“不妨。小姐扮演了,再将一方帕儿束了头额,伏在鞍鞒上,诈作有病。有人要做买卖,我有言语支吾他。只是没个做鸨儿的却不像,却着那个去好?”苟桓道:“我看就是王头目的妻子尉迟大娘,生得黑麻面皮,身躯长大,两臂有千斤之力,也识得些武艺,也是东京人氏,现在寡居。此人可以去得。”真祥麟道:“不差。”便将尉迟大娘唤来,参见了希真、丽卿。丽卿欢喜道:“我正少个伴当,你果然去得,快去扮了鸨儿。成功之后,必重用你。”尉迟大娘叩头谢了。
商议已定,希真便请苟桓权理事务,与范成龙、刘慧娘同守山寨。传令共点一千五百名军汉,配搭了身材相貌,一大半扮了香客,分做水旱两路,旱路令苟英统领,都用车马驼轿,往太保墟进发,水路用二十多只拖篷船,由芦川逆流而上,便将刘广、刘麟父子二人藏在里面;一小半多扮了各行赶趁的,里面的领袖都是苟桓的心腹。希真吩咐密计道:“你等不可结做一阵走,都要三三五五,陆陆续续,十五日黄昏,到法源寺前取齐;挨到三更,便来沂州北门外策应。”又挑选了二三十名精细喽啰头目,“都要沂州城内有亲眷相好的,各人自使见识,预先混进去,或是客店,或是亲友家存身,临时齐来北门内接应。成功后重赏,误事者立斩。”对刘广道:“你与麟甥、苟英带了孩儿们,一到北门外,不可近城,亦不可离得太远,只先带三五十人近城门边,就对着敌楼往半天里放旗花。我同真将军、丽卿在里面,见旗花起,便斩关夺锁,接应你们。夺了城门,方把大队人马拥进去。苟英不必进城,恐李飞豹来策应,就好抵敌他。姨丈同麟甥破进牢去,救得太亲母、大贤甥出来,便下船先走。真将军把住城门,切勿远离。”叫丽卿道:“卿儿,老实对你说,教你去杀高封是假话,高封并不在城里。因恐那兵马都监黄魁利害,特教你去都司前截住他,休吃那厮来策应。你不认识路,有人引你。我又恐你一人支不住黄魁,临时我来帮你。得了手,你先走,我后出来。”丽卿笑道:“与这等匹夫厮杀,何用爹爹帮。那厮既要替高封强出头,便先结果了他。”
那日正是七月十四日,众人都去纷纷的依着密计安排了各色行头。当夜无话。次日一清早,希真对真祥麟道:“我不可与你们一阵走,我扮做个卖西瓜的行贩,从别门进去,到北门内来兜你们取齐。”又吩咐丽卿道:“你那枝梨花枪恐防打眼,不可带去,只选两口好朴刀配在担儿上。那青錞剑,也好充做行头,佩了去不妨。”刘广道:“我这两日不知怎的,只是心惊肉颤,神魂不安。”众人道:“只因你记挂老伯母、大令郎之故。”真祥麟去打扮了,头戴一顶撮尖瓜瓣帽,穿一领印花布斗衣,系一条鸭绿缠肚包,一对三蓝绣花护膝,腿上都缠了鸾带,脚蹬一双细外打子扳头獠鞋,仍把一领青衫儿罩了身体。那希真将五柳长髯打了辫结,蓬了头发,挽个揪角儿,穿一领棋子布的破小衫儿,戴一顶旧草笠儿,赤了双脚,着一双多耳麻鞋,又取些烟煤,把浑身皮肉都擦成黎黑之色。那办事的喽啰已整顿了一副箩担,把八个大西瓜盛在里面。丽卿早已扎扮好,又讨些脂粉,涂抹了花面,伊然是个东京武妓。尉迟大娘扮了鸨儿,伏侍丽卿。
都结束停当,正待要下山,只见真祥麟一叠连声叫起苦来,不知高低,说道:“主帅,此条计委实行不得,内中有个老大毛病。”众人惊问:“有何毛病?”祥麟道:“主帅不知,凡是江湖上的勾当,不论跑解,走索,串社火,使枪棒卖药,都要投托地方上有势力的户头,先去参拜了,求他包庇,名唤坐靠山。坐了靠山,方准做买卖。没有时,别的不打紧,怎当得那些破落户泼皮们的啰唣,忍耐又做不得,不忍耐又做不得。小将不妨事,胡乱同他们鬼混,小姐金枝玉叶,如何去得?”希真道:“阿也,此事我也不想起,却怎好?众位可晓得,沂州城内可有甚土豪?”刘广想了想道:“有了,沂州城内有一个万俟通判,名唤万俟春,与他兄弟万俟荣,两个是沂州城内有名的土豪,专一结交当道官府,并那些不三不四的,欺压良苦,无恶不作。四方走江湖的,并那些不成才的闲汉,都去投奔他。恰好正住在拱辰门内……”说不了,范成龙道:“敢是那厮绰号司马师、司马昭的?”刘广道:“正是。万俟春眼泡下生个黑瘤,人都叫他‘司马师’。”希真道:“拱辰门是那一门?”刘广道:“便是沂州城的北门,唤做拱辰门。”希真道:“如此说,便去参拜他。”丽卿道:“谁耐烦去参拜那畜生!哪个敢来啰唣,先把来开刀,就动起手来。”希真连忙止住道:“我儿快不要如此,此去最要机密,切切不可任性!”丽卿笑道:“我不过这般说。”祥麟笑道:“姑娘不要耽忧,到那里我自有见识,不用你去参拜。”商议已定,大家一齐下山。慧娘道:“爹爹、二哥小心!天可怜见,但得祖母无事,先飞报个信来。”说罢,啼哭不止。刘广也不知其意。苟桓、范成龙送了众人动身,回山寨把守不表。
却说希真等离了猿臂寨,行不到五七里之遥,只见大路上一个人背着包裹雨伞,气急败坏,飞奔而来。走近前,希真、刘广认得是孔厚的心腹庄客。希真忙叫:“主管那里去?”那庄客见了刘广道:“恰好此处迎着刘老爷,家老爷有紧要信一封在此,老爷请看。”刘广忙接过手,只见信面上写着:“内紧要事件。飞送刘老爷亲拆,毋得刻迟。”刘广大惊,把不住心头乱跳,拆开时,只见信内云:“老伯母连日胃脘病大发,高太守不准小弟医治,又不准保释。太守到都省去,阮其祥把持更甚。老伯母竟于十四日戌时,在班馆仙逝。”只读到这里,刘广大叫一声,往后便倒,口喷鲜血,不省人事。众人忙扶住唤救,半晌刘广换转气来,怒发冲冠,跳起来抽出腰刀,向路旁一块顽石上乱砍,大骂:“高阮二贼,我捉住你,不碎嚼你的心肝肺腑,誓不为人!”只见刀光落处,火星四射,那块顽石竟被他剁得粉碎。众人无不骇异。刘广插了刀,喝令喽啰们快行。希真道:“消停着,待我再看信内还有甚言语。”只见下文道:“小弟现将尸身领出,备棺草草殡殓,停柩在东门外地藏庵内,意欲便兄长来取。大贤侄无恙。此实天灾大数,见信伏望万万珍重。”希真看罢,唤过一个精细喽啰,私地里吩咐了言语,便对庄客道:“累你远来,我等不便写回信,就托你转覆贵主人。多多拜上,竟于二三日后,我等自来迎取灵柩便了。这人是刘老爷的体己,着他同你去,就在地藏庵内伴灵。”又取些银两赏了那庄客,教他们先去了。刘广问道:“此是何意?”希真道:“我等此去,便抢灵柩。只是地藏庵内尸棺甚多,知道那一口是,所以我叫这孩儿去,先认定了,临时便好动手。又恐孔厚知觉,故假意说是去伴灵。”便吩咐苟英道:“你不必进城,只带二三十孩儿们,径去地藏庵抢了灵柩柩,便到船上等我们。别项事都不必管。”苟英领命。众人齐到芦川渡口下了船。刘广父子便在船上,逆流而上;希真同祥麟、丽卿、苟英,都渡过那岸,奔太保墟去。
且说刘广父子二人,率领众头目军汉,假扮香客,驾船到了法源寺泊定。那法源寺的兰盆会,果然热闹,有十数处的灯棚,都有焰口坛场,钟磐悠扬,人声喧闹。那些游人、香客、买卖人等,挨挨挤挤。但是山寨中人见了,都大家会意。刘广、刘麟恐人打眼,都睡在船舱内,不上岸去,只等夜深动手。按下慢表。
却说那太保墟,乃是城外一个三、六、九的市集,都是空的房屋廨宇。希真一干人到了那个所在分路,希真对苟英道:“你只管去法源寺前等候,与刘广一齐举动,不得有悮。”苟英去了。希真对丽卿道:“我先进城去,你同真将军后来,诸事听他的话,切勿使性。”希真便挑了西瓜担儿先走,又恐吉凶难定,密诵真言,唤几名黄巾力士在暗中随护。那二三十名喽啰,已是陆续踅进城去了。
话中单说真祥麟请丽卿上了马,尉迟大娘跟随着,祥麟把行头担儿挑了,一行三众往拱辰门进发。不多时到了拱辰门外,城墙上果然挂着捉拿希真父女并刘广的榜文,画着他们的面貌。祥麟见天色尚早,就都去那槐阴下坐了乘凉,只等候到黄昏,混进城去。有许多闲杂人围着来看,果然有那些子弟们就要做戏,来问价钱。真祥麟陪笑脸回覆道:“小人们尚未进城去参拜靠山,不敢开手。待参拜了,再来伏侍列位。”众人问道:“你们靠山是谁?”祥麟道:“是城内万俟大官人。”众人听是万俟春,谁不惧怕,都不敢再说。丽卿恐人看出破绽,便装做有病的模样,靠在尉迟大娘肩胛上,把粉脸儿藏了。众人看了许久,也都散了。
看看日落西山,天色已晚,敌楼上起鼓攒点,将闭城门。祥麟等起身,到门前对门军声喏施礼,道:“小人等是东京下来跑解的,特到城里慈云寺赶趁。启过长官,方敢进去。”那门军道:“你们来得没兴,慈云寺的兰盆会今年不举行,待进去恁的!”祥麟故意惊问道:“却是为何?”们军道:“你不见知府相公的告示,他不准举行,我知道为何。”又一个门军道:“法源寺的兰盆会闹热,城里多少赶趁的都出去,你们不到那里去,反进城去则甚?”祥麟道:“既这般说,只是小人有个孤老万俟大官人,他正月里便订下我们,说中元节必要到他府上。如今没奈何,只好去参拜他。他肯发放我们,明日一早再到法源寺去。”众门军见他们一行只得三众,又说是万俟春的门眷,果然不疑心,便说道:“你们既要进去,趁早走,就要关城了。”祥麟又唱个喏谢了,领了丽卿等进得城去。只见希真早在城根下坐着等待,箩担里还剩了两个西瓜。四顾无人,希真轻轻对祥麟道:“前去四五家门面,那倒垂莲八字墙门,门前有许多轿马的,便是万俟春家。我来做挑担的火虞,你去递手本参谒。”真祥麟便把担儿递与希真,希真把那箩筐井做一个担儿挑了,又说道:“那厮家里有喜庆事,听说是与他娘庆寿,恐他乘兴要做戏,你须要回覆得好。”祥麟应了,拿着手本,走到万俟春门首。
那时候天已昏暗,备处都掌上灯火,城门已关了。祥麟到了门楼内,向一个大肚皮的门公声喏毕,叉手立在一边,道:“小人东京跑解的,兄妹二人,并火虞、鸨儿,一行四众,初到贵地,特来参拜大官人。望爷方便,禀报一声。”说罢,袖里取出一锭五两重的门包,道:“些小微物,孝敬爷买碗茶。”那门公接了银子、手本道:“你那粉头,为何不来?”祥麟道:“禀爷知道:小妹路上感冒风寒,现在发疟,今日正是班期,身子烧得狠,不能来伏侍,明日一早叫他来伺候,恕罪则个。”那门公把手本一摆,递与旁边一个年纪轻的管家道:“你去替他禀一声。”那小管家拿了手本,走上花厅去。
原来万俟春弟兄与他娘上寿称庆,万俟春适有要紧公事,到推官衙里去,只有万俟荣在家里待客。正要安席,那小管家将手本到面前禀了。万俟荣问道:“那粉头为何不来?”小管家道:“小人也曾问他,他说粉头有病,明日一早来参拜。”万俟荣喝道:“胡说!既是有病,来做甚买卖?到我这里敢摆架子!对他说,粉头亲来便罢,不肯来时,连夜赶出城去,休想城里存脚。”众宾客都笑道:“是呀,既有病做甚买卖。”小管家忙应了出来,埋怨祥麟道:“你这厮真不了当,惹二官人发作,吆喝下来,说不叫了粉头来,连夜赶出城去。你莫道城门关了,官人们要开便开。没来由害我淘气!”把手本掼在地下。祥麟喏喏连声,拾了手本,陪罪道:“爷息怒,小人便去唤了来。只是参拜还可,若要他做戏伏待,委实支持不得。”那门公道:“你快去唤了来,闲话少说。”
祥麟转身出来,对希真说了,道:“此事怎好?”希真绉眉半晌,对丽卿道:“好儿子,没奈何,胡乱去参拜了。”丽卿那里肯。希真道:“我有一个计较在此,包叫你不吃亏。”便吩咐祥麟道:“你再取三十两一锭大银,向那个门公如此托他。求得脱更好,倘或不能,我儿听为父的话,只管去参拜,休要性起。那厮如果啰唣无礼,你也不必动武,便走出天井,仰天叫一声雷神何在,我放霹雳助你。休说这几个狗头,便连房屋都轰倒他的,着那厮们没处讨命!你放心去,倘耐得住,切勿轻试。”丽卿笑道:“爹爹休要哄我!”希真道:“你胡说,我几时哄你过!”丽卿道:“既如此,我就去。”便随了祥麟前行。希真不放心,挑了担儿,也跟上去。尉迟大娘也牵了马随在后面。希真暗暗捏诀念咒,向空作用,将一个巨雷祭在空中,只待丽卿呼唤,便放下去。方到得门首,只见正南上来了一丛火把,数十对缨枪,拥簇着马上一个官人到来。祥麟等连忙靠后。那官人到门首下马,相貌十分鄙俗。希真等却不认识是谁,只听传呼道:“防御大官人到了!”里面开中门迎了进去。等了半歇,从人散了,祥麟方引丽卿进前。祥麟又捧一锭大银送与门公,说道:“小妹已唤到了,但是委实病重,望爷在官人前方便。”门公接了道:“你们候着,我与你去禀来。”丽卿诈作病相,尉迟大娘扶绰着他,一步步挨到门楼下那条阔凳上坐了。丽卿便靠在旁边那张桌儿上,假意儿气喘。众人灯光下见丽卿的相貌,都吃一惊。丽卿斜睃着眼,看那大厅旁边一带花墙,侧首圆洞门内便是花厅,天井里摆着许多花卉,厅上挂红结彩,灯烛辉煌,里面许多笙歌杂技,吃得好不热闹,那伏侍走动的穿梭价来往。
门会进去多时,还不见出来。只听得府行前靖更炮响,各处的梆声雨点般的打起来。丽卿等得心焦,按着那股气。又是许久,门公才出来吩咐祥麟道:“侥幸你们,二官人适有正经公事,与防御相会讲话,免你们的参见,手本已收下了。既是大姐身子不自在,且去将息了,明日早来伺候。叫个打杂的同你们去,对门王小二客店里吩咐了,与你们安息。二官人包庇,没人敢来问你们。”祥麟唱喏,谢了门公。丽卿早已立起身便走,只听背后有人发话道:“不见这样粉头,大刺刺地人都不睬,明日和你说话!”希真生怕丽卿发作,低低道:“我儿休去睬他,正经事要紧。”丽卿忍着一肚皮气,只不做声。希真暗暗的念动真言,收了那神雷。同到斜对门的饭店里,那打杂的吩咐了王小二,自去了。王小二对祥麟道:“你们造化,后面三间歌楼俱空着,尽你们去住。若是往年兰盆会的时节,你们同行住满,休想如此自在。”希真等便掌灯到后面歌楼上去,果然清雅。祥麟去安顿了行李担儿,丽卿叫尉迟大娘将马去后面喂好,希真搬上饭来,大家吃饱了。
希真去楼上将那侧首的吊窗挂起,暗暗叫声惭愧,原来那吊窗紧对拱辰门的敌楼,望旗花极便。那时已是二更,希真叫他们都去略睡,养养精神。祥麟在楼下安歇。希真在那窗口边望外面时,只见满天星斗,月色盈街;听那万俟春家,萧管歌唱,呼么喝六的喧闹。少刻,只见城墙上数十骑人马,灯笼火把拥簇将来,乃是都监黄魁亲来巡查,高叫各窝捕小心看守。渐渐行查近来,从人喝道:“兀那楼窗里,为何不息火!”希真忙把灯吹灭了。黄魁巡查过去,更楼上已交三更。希真眼巴巴望那旗花,不见飞起,心中焦急。那条街上同那两边小巷人家,并客寓内,已是伏下了二十多个喽啰,也在那里盼望号令。
希真进里面房里,剔亮残灯,看丽卿、尉迟大娘却都睡着,楼下真祥麟兀自做声。转身出来,只见一道亮光射入窗来,忙去看时,那敌楼对出数十道旗花,好似金蛇闪电,往半天里乱窜。希真大喜,忙叫醒丽卿道:“你们快起来,好动手也!”丽卿、尉迟大娘一轱辘爬起来。丽卿便佩了青錞剑,希真拈条朴刀先走。正到胡梯边,忽听有人打店门。希真立住脚道:“且听是什么人。”只听店小二起来开门,好似一个人提灯笼进来,叫道:“那新来的粉头在那里?大官人才回来,叫他去伏侍,防御相公也要见他,快去!”只听得祥麟道:“小妹兀自病重,还不曾出汗,支撑不得。”那人喝道:“放屁,大官人吩咐,谁敢拗他!便是病,也要去。快叫他起来,不必梳洗,就随了我去。”希真回头叫道:“我们只顾下去。”三人一齐抢下楼,只见祥麟还同那管家支吾。希真挺着朴刀上前大喝道:“你这厮休不生眼!我非别人,便是各处查拿不着的陈希真,今在猿臂寨做大王,扮做跑解来打这城池。不干你事,快逃命去!”那管家吃了一惊,正待问时,只见希真背后钻出丽卿,手起剑落,一个斜切藕,尸首劈做两半边,骂道:“贼畜生,教你认识粉头!”吓得店小二局滚尿流,往柜台下钻入去。希真便怀里探出那串百子炮仗,就灯火点着,丢出街心,乒乒乓乓响起来。附近的喽喽先来接应,真祥麟抽出短刀杀出去,尉迟大娘去后面提口朴刀,牵了枣骝马出来。那敌楼上的看守军官见城外旗花乱起,正要查问,不防希真已领喽啰从马道上杀上来,一刀一个,剁下城去,砍断吊桥索子,就敌楼上放起火来。真祥麟早把瓮城内的军士杀散,扭断铁锁,拽开城门。刘广望见城门大开,吊桥放下,点起一个号炮,后面的人马齐到,呐一声喊,拥进城来。苟英早带领喽啰扑到地藏庵去抢灵柩。
却说丽卿提剑跳出街心,本待要同希真杀到城上去,忽见对门万俟春门首灯烛辉煌,转了个念头,大踏步竟奔万俟春家来。抢进门楼,那大肚皮门公拦住喝道:“休要乱闯,且待通……”还未说完,剑光飞下,剁倒在一边。那一个惊得呆了,待叫,横抹过去,早已了账。直奔到花厅上,万俟弟兄正同众宾客,杯盘狼藉,猜拳行令,吃得快活。那防到跳进一只母大虫来,不分好歹,一剑一个,排头儿砍去,只见尸骸乱跌,血如泉涌。也是那些孽障恶贯满盈,难逃大数。当时雨卿见下面交椅上一个落腮胡子,眼泡下一个黑瘤,正待挣扎,料道是万俟春,上前对顶门一剑,脑袋劈开,连交椅都剁倒了。只苦了那些歌童舞女,供奉的人,大半都吓得僵倒了,那里走得动。只见一个人往屏风边躲,正是方才那马上的官人。丽卿赶上去取他,那人把椅子来抵格,大叫:“我是朝廷命官!”丽卿停剑问道:“什么官?”那人道:“小人是东城防御使。”丽卿猛然记起道:“你敢是阮其祥?”那人道:“便是下官。”丽卿大笑道:“正要寻你,十门齐挂榜,你却在这里!不必挣扎,随了我去。”一把夺去了椅子,抓小鸡也似的把阮其祥提了出来。还有几个杀不及的,逃出去正遇着尉迟大娘,同十数个喽啰杀进来,算子爆都放倒了。丽卿道:“这个人与我相了带去!”尉迟大娘忙叫喽啰解下条搭膊,把阮其祥反剪了。丽卿吩咐就花厅上放火。只见希真带了些喽啰赶进来道:“你不去干要紧,旁人杀他则甚?”丽卿道:“孩儿提得阮其祥了,原来就是此人。”希真见了大喜,叫押了出去,对丽卿道:“我儿,快去干正事。我已探得黄魁还在衙内,你去都司前截定,休放他出来。”丽卿便连忙出门上马,尉迟大娘递过那口朴刀。只见火光照天,本寨兵马都拥过去。丽卿自有喽啰引路,杀到都司前去了。希真恐李飞豹来,忙去城门边接应。
却说刘广同儿子刘麟,带了人马奔府行前大牢来。那五十多名官兵,因阮其祥不来,大半都回家去度中元,只得头二十人在牢门口,睡梦中惊醒,都逃走了。刘广等打破牢门,直杀人去。里面的节级牢子,都得了阮其祥的金帛,通知消息,见他们杀进来,只道是青云山的人马来救白胜,便先动手,把高封派来那管牢的心腹人杀了,开了匣床,放出白胜。白胜提着枷,从牢眼里钻出来,火光影里却一人都不认识。白胜大叫:“众位头领,我在这里!”正撞着刘麟。刘麟喝问道:“你是何人?”白胜道:“小弟便是白胜。”刘麟听得白胜二字,怒从心起,手起一锏。白胜不备防,打得脑浆迸裂,死在一边。节级牢子们见不是头,欲待逃走,那里逃得,那五六十喽啰杀进来,好一似滚汤泼老鼠,扫个罄净。刘广打进牢房,大叫:“我儿刘麒何在?”连叫十数声,那曾有人答应。各处笼门都打开,囚犯数内细看,更没有刘麒。直寻到狱底章字号,方才寻着。原来那章字号,是牢狱中最吃苦的所在,看那刘麒时,已是一丝两气,那里还像个人形。刘广见了,泪如雨倾,忙打开匣床,解了绷扒。刘麟上前扶起来,驼在背上,一齐出了牢门。刘广对刘麟道:“你先送你哥哥到船上去,我不把高封的老小洗涤了,怎出这口怨气!”
正说间,只见真祥麟飞也似赶来道:“刘将军,小弟已将阮其祥那厮一门良贱杀尽了,砍了许多头颅在此。只不见阮其祥,有的说那厮已被卿小姐擒捉了。老伯母灵柩,苟二公子已送去船上了。我此刻到都司前接应小姐去。”刘广大喜道:“你快去,我就来。”刘广领着众人,呐喊一声,杀入府衙,虽有百十个做公的,那里敢抵敌。一直打入宅门,奔到上房,见一个砍一个,见两个砍一双,将高封一门良贱五十多口,不留一个。将箱笼只拣重的扛抬了便走,放把火算结了总账。刘广吩咐头目,先把辎重返了去,自去接应丽卿。
却说黄魁睡梦中听得喊声大震,跳起来见满天火光,连起来报无数贼兵进城,放火劫狱。黄魁大怒,忙叫备马,不及披挂,提了那柄七十斤的开山大斧,带了本衙内值宿的三五十名军汉,奔出行来。只见火光中,一个女子带领喽啰跃马横刀杀来。黄魁大怒,抡斧冲杀过去,丽卿挺朴刀迎住。战了十五六合,丽卿暗暗称奇道:“这厮好武艺,想必就是黄魁。叵耐这口朴刀不着力,不如诱他来追,用拖刀计斩他。”丽卿拨马便走,黄魁纵马追来。只听背后一人大叫道:“黄将军不必动手,看小将来斩这贱人!”黄魁正回头看时,不防那人一枪刺来,正中咽喉,死于马下。那人便是真祥麟。众军汉都惊散了。丽卿见了大喜,便撇下那口朴刀,叫从人抬起黄魁那柄大斧来,接过手称赞道:“好家伙,就暂用他。”便同真祥麟杀转来,正迎着刘广。刘广得知除了黄魁,甚喜,便对丽卿道:“贤甥女委实辛苦了!你先行一步,城门边会你爹爹去,我同真将军断后。”丽卿便杀奔拱辰门,只见刘麟在城门边把守。丽卿道:“我爹爹那里去了?”刘麟道:“我送了大哥下船,转身来接应你们,大姨夫教我把住城门。他自带领孩儿们,去抵敌李飞豹去了。我爹爹在那里?”丽卿道:“同真将军断后,就来。你且在此,我去接应爹爹来。”
丽卿便飞马出城,只见喊杀连天,李飞豹正率领人马与陈希真大战。丽卿大叫道:“爹爹,我来也!”冲开士卒,抡斧直取李飞豹。李飞豹虽则英雄,怎当希真父女二人并他一个,不能招架,回马便走。丽卿枣骝马快,追上去,一斧劈下,飞豹措手不及,劈中坐马后胯,飞豹掀下地来。希真追到,连声喝住。丽卿第二斧早下,砍入胸膛,鲜血飞出,可怜一位英雄竟丧黄沙。希真埋怨道:“你这丫头忒个手馋!他已走了,务要追上杀他!”丽卿道:“爹爹好道有些夹脑风,既同他厮并,却又不许杀他,还同他讲仁义哩!”希真道:“你那晓得,此人也是个忠勇汉子,又与二姨夫相识,对仗时只得同他性命相扑,不能让他。他已走了,追去杀他,却是何苦?今已如此,不必说了,快去接应了他们同回。”那些官兵见坏了李团练,正是蛇无头而不行,也都退了。
希真、丽卿回马,只见刘广父子、真祥麟已都出城,收齐兵马,聚在一处,齐到太保墟。天已大明,回望城里烟火不绝。城中虽然还有几个军官,见黄魁已死,又不知贼兵多少,谁敢来追赶。孔厚得知抢了刘麒并刘母的灵柩去,情知是刘广、希真干的事,只叫得苦。希真等收兵回山。刘广下船,只见刘麒卧在舱里,众喽啰把阮其祥捆得粽子一般,丢在刘母的棺材旁边。刘广把朴刀柄没头没脸的乱劈,骂道:“腌臜杀才,今日也落在我手里!”真祥麟挡住道:“一顿打杀,倒便宜了这厮,带回山去慢慢的收拾不好。”刘麒呻吟道:“爹爹休要结果他,待孩儿割这厮。”众头领开船,恰好南风正大,扯起风帆,又是顺水。众好汉并那兵马,也有坐船的,也有岸上走的,齐回山寨。还未到芦川,只见喊声震天,一标人马拦住去路,众皆大惊。正是:方才报得仇雠恨,又怕重逢甲胄来。不知来的究是何路兵马,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五回 云总管大义讨刘广 高知府妖法败丽卿
话说希真等正收兵回猿臂寨,忽路遇一彪人马,忙着人探看,原来正是苟桓。因希真下山,放心不下,深恐有失,便教范成龙、刘慧娘镇守山寨,自己领了二千人马前来接应。当时见了,俱各大喜,一齐渡过芦川。刘广扶了刘母的灵柩,丽卿亲自押了阮其祥,又将一乘轿子抬了刘麒。真祥麟把阮其祥老小的首级结在一处,并高封的家私,一总抬上山来。苟桓吩咐搭起庐厂,停了刘母的灵柩。刘麟将刘麒送入后堂将息。当日将刘母棺木打开,尸骸尚未变坏。哭得个刘广死而复苏,选用香汤沐浴,另换一具好棺木,凤冠霞帔收殓了。希真传令合寨军士尽皆挂孝。请苟英主治丧事。刘广要碎剐阮其祥祭刘母,希真道:“高封那厮必来报仇,待提了高封,一同祭奠。”便将阮其祥监下。刘广谢了众头领,又特向真祥麟、丽卿拜谢道:“此行实是委屈了将军与贤甥女,皆刘广之罪。”刘广一番悲伤辛苦,不觉箭疮又发,去医治将息。希真将高封家私一半收入库内,充作军饷,一半分赏众头目喽啰。
次日,希真升厅对众将道:“我等打破城池,高封那厮必来报仇。他不打紧,我只恐云天彪来。这人智勇超群,难以轻敌,须勇猛上将统领前部,那一位肯当此任?”话未说完,只见屏门后跑出陈丽卿来道:“爹爹要出兵打仗,孩儿愿做前部先锋。”希真道:“我儿。你虽有些武艺,且在帐下听候军令,先锋你做不来。先锋不全是武艺。也要省得战阵上的事务,性灵机警,随敌应变。你这个性子,如何去得!”丽卿道:“爹爹时常说起先锋的勾当,孩儿听都听熟了,那个是阵上学会的。但不信,孩儿做这一次与你看。”希真未及口言,只见真祥麟上前禀道:“告禀主帅:此番破沂州府。实是亏杀姑娘,功劳最大,此次先锋理合委他。”丽卿道:“可知是哩。爹爹想:你要孩儿做粉头,我都依了;我只不过要做个先锋,爹爹都不许我,教孩儿如何气得过?”众人都道:“小姐英雄无敌,做先锋正当其职,求主帅便委信牌,我等都愿奉让。”希真道:“我儿,既是众位将军都保你,你须要小心在意,军务重事,不是作耍,休要挫我的锐气。非是为父作难,你须知用兵之时,赏罚最要紧。我此刻同你是父女,一领了信牌,照公办事。你万一违悮了军法。我也救你不得。莫说是你,便是众位将军,都是我至交弟兄,当用兵之时,亦是如此。不然,他们何故推我为首,坐这第一位。”丽卿道:“不劳爹爹吩咐,孩儿都省得,断不违悮军法。万一违悮了,爹爹只管处治。就是犯到了斩罪,爹爹也不必哀怜。若是畏刀避斧便能长寿,生起病来不死人了。就是阵上一刀一枪,山高水低失陷了,命里注定,爹爹也休记挂。爹爹且把先锋事务付与孩儿。”众人见丽卿这般说,无不称羡。希真见丽卿如此决烈,亦甚叹息,便捧过信牌付与丽卿,又吩咐些话,当厅参授了前部先锋。丽卿领了信牌。希真又命真祥麟为前军左翼,刘麟为前军右翼,明日便同丽卿下山,往燉煌南首下寨,等待高封。苟桓道:“恩公教前军下寨,为何不据守芦川,却紧靠燉煌,何也?”希真道:“高封不知兵法,又不受云天彪节制,报仇心切,必先渡芦川。诱他过来,邀击最便。先擒了高封,便好一心对付云天彪。今若守定芦川,不过敌人攻我不进,胜负未定,相持日久,靡费粮草,不是胜算。若是天彪一人掌兵,我早把住芦川了。”苟桓听了,甚是拜服。
当晚众头领酒筵畅叙,席上说起可惜坏了李飞豹这筹好汉,大家都叹息不已。丽卿笑道:“你们早对奴说了,须不做出来。”刘广道:“云亲家处,我已修下一封书,备极苦衷,差一能言舌辩的心腹人寄去,求他不可发兵。”希真道:“你如此虽好,却未必济事。此人忠义如山,必不肯殉亲戚之情。此事实是亏了孔厚,我已差人去如此如此,劝他也来聚义,不知他肯否。”
不说次日丽卿等领兵下山扎寨,且说沂州城内文武官员军民人等,吓得心胆碎裂,谁敢出头。直待天明,不见响动,那西城防御使万夫雄,方才点兵上城,把各门都关了,查拿城中,恐有余党躲匿。那护印的推官,率领夫役,扑救了余火。孔厚禀请报官,安抚百姓,休教惊惶。那推官问道:“这伙贼兵是那一路?”孔厚道:“他劫牢救了刘麒,打杀白胜,抢去刘婆的棺材,怕不是刘广被逼情急,结连了猿臂寨的贼兵,干出这事。如今太尊又不在城,相公速发通禀,一面移咨景阳镇总管,预备征剿。”推官道:“孔目说得是,我也道必是这些鸟男女。”当时查点:拱辰门杀死守门军官军士五十多名,被伤未死者十多名;牢里节级牢子,并太守心腹人,俱被杀死;各囚犯除白胜身死之外,其余都乘机越狱逃脱;太守官衙上下,主仆男妇,俱遇害,衙署家私俱遭抢劫烧毁;兵马都监黄魁,西安营团练使李飞豹,俱阵亡;阮其祥遭擒,全家被害;万俟春、万俟荣兄弟,同庄客亲随,共三十余人被杀,又杀死宾客二十余人,房屋被烧,家财被劫;王小二客店内被劫去钱财,杀死万俟春家人一名。公人军士阵亡者,四百余人。其余百姓人家,都无伤损。仓库钱粮,亦俱不动。那推官查点毕,叫押司书吏叠了文案,缮发文书,通详都省,移咨景阳镇,迎报高太守。
却说云天彪正设法要救刘母、刘麒,不得个计较;又差人到龙门厂神霄雷院,探得刘广一干人不知去向,甚是惊疑。那日中元节,景阳镇上也有几处兰盆会,天彪派军官弹压。半夜后,报东北上有火光,望去似在沂州府城里。天彪登高望时,吃了一惊,对左右道:“我望这火光中有杀气,定是兵火。”急差探马去打探。比及黎明,各营汛塘房,雪片也似报来道:有贼兵直陷沂州城焚掠。天彪大惊,便传令点兵。少刻,探马回来,报称是猿臂寨的兵马攻破沂州,杀死官吏,劫牢放火,抢劫仓库而去。接连沂州推官的公文也到,拆看时,方知是陈希真、刘广勾连猿臂寨,攻城劫狱。天彪勃然大怒道:“是非曲直,朝廷自有公论,鼠辈焉敢造反!”就传号令起本部军马,征讨猿臂寨,克日兴师。忽报刘广遣人下书。天彪愈怒,将来人唤入。见书面上写着“云亲家”字样,天彪大怒道:“背叛之贼,与你何亲!”将书掷于地下。来人道:“家主并不敢造反,只因……”天彪喝道:“休要巧辩!他攻破国家禁城,杀死朝廷命官,抢劫仓库,怎说不是造反?饶你性命,寄信与他,趁早伏阙请罪,或有生路;如再执迷,官家便是他亲爷,也恕他不得。”喝左右将来人叉出去,更不容分辩。书信把来毁了,便吩咐那兵马都监小心镇守,防青云山贼兵乘虚再来。自己使点标下指挥、防御、团练、提辖,共发马步官兵三千,大刀阔斧往猿臂寨进发。
未及半路,后军流星马追到,报说都省有紧急火牌到,并有青州马陉镇总管魏虎臣同来。天彪吃了一惊,便取火牌来着,上写道:
“检讨使贺仰景阳镇兵马总管云天彪知悉,照得奉制置使札开:据沂州府知府高封禀称,已革防御使刘广,窝藏在逃奸民陈希真,胆敢为青云山盗贼内线,煽惑勾连,同为鬼蜮。该总管云天彪,与刘广系儿女姻亲,难保无容隐偏护情弊,合请撤回等因。据此覆查:云天彪容隐偏护,虽无实迹,然究与刘广姻亲,理应回避,未便在青云山左近驻扎。查有青州马陉镇总管魏虎臣,堪与对调。为此飞檄魏虎臣前往更替,所遗马陉镇缺,着云天彪迅即前往接任,一面咨请枢院劄付。牌到,即便遵照,毋违!”
天彪看罢,叹道:“我岂肯如此!高封鼠子把小人待我。”便传令收兵。天彪心腹人谏道:“相公既已出师,且待擒了刘广,岂不白了心迹,又灭例高封那厮的口。”天彪道:“尔等不知,陈希真足智多谋,料事如神。我如今去征他,一时难灭,旷日持久。万一胜他不得,那时无私有弊,一发吃他们口实。况且近日军官们多不遵上司约束,紊乱纪律,我岂可效尤。魏虎臣夤缘高俅,到此地步,又没才干。他与高封两人,若去征猿臂寨,必死于陈希真之手。却无故害了这些儿郎,可叹。我有个外甥祝永清,他从五郎镇调补此处,将次可到。他十三岁时,我曾见过他,近闻得他十分英雄了得。可惜我已去了,又不能与他相见。”众人无不叹息。
候了两日,魏虎臣到了。天彪便将兵符印信都交割了魏虎臣。那魏虎臣问起地方情形,天彪将方略要害,军民风俗,说了一番。虎臣又问道:“此地每年出息何如?”天彪变色道:“总管差矣!天彪为一方大将,替朝廷镇守封疆,只晓得有贼杀贼,无贼安民,从不省得什么是出息。总管既论出息,何不做商贾去?”说罢,起身便走,也不告辞。虎臣满面羞惭,心中甚是怀恨,对左右道:“这人如此不通世故,日后必遭大祸。”天彪次日束装,起身赴青州去。景阳镇的军民人等,那里有一个舍得他去,家家焚香,户户祖饯,扶老携幼,直送出三十里外,哭声振野。到了沂河渡口,天彪辞了众人下船。众人直望到船不见影,方痛哭而回。日后绅耆等又在沂河口建一亭.名曰“望来亭”,盼望天彪再来。天彪于路上,方探知刘广因高封害了他母亲性命,怨毒难忍,方报仇雪恨,并不抢劫仓库,也甚叹息,不觉潸然泪下,便到青州马陉镇赴任去了。
却说高封从都省回任,半路上迎着沂州推官的飞报文书,拆开见是刘广、陈希真打破城池,全家被害,惊得跌下车来,五内皆裂,痛哭不止。那阮其祥的儿于阮招儿,随在高封身边,听得他老子被擒,也撒娇撒痴,要高太守报仇,哭个不了。高封兼程趱路奔回沂州,那推官同孔目孔厚、万夫雄,及一应属下官吏,齐来迎接。高封到了府衙,但见一片瓦砾,地上供养着无数棺材。高封哭得死去还魂,便择日治丧殡葬。也不等都省文檄转来;便权在城隍庙坐落,点齐本部官兵,只留一千守城,其余都令出战。令万夫雄为前部先锋,赵龙、钱飞虎、孙麟、李凤鸣四提辖为左右辅弼,用孔目孔厚为行军参谋。起兵五千,征剿猿臂寨。并移文景阳镇总管魏虎臣,一齐兴兵。魏虎臣得了那角移文,好似囚犯见了提牢虎头牌,心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怎敢不依,只得勉强提兵出神峰山,安营下寨,探望动静。
却说孔厚自沂州遭劫之后,在外办公弹压,并不回家。那日领了知府钧旨,着他为参谋,当晚回家整顿行装。只见孔厚的娘子出来道:“官人出去后第三日,有一个人,不知是谁,敲门进来,掼了一包物事在地,回头便走,更没言语。奴盼你不回来,不好开看,约莫是金银之类。”孔厚取来,打开看时,见是一锭赤金,重一百两,拦腰剪断;又有一把青草,更无别物。孔厚会意道:“这明明是刘广、陈希真劝我也去落草,同心断金之意。虽是他们爱我,此事我如何做得!”便吩咐娘子道:“你把这金子收好了,不要用他。我此番随高太守出师,生死未卜,你与我看着孩儿。”娘子吃惊道:“丈夫何出此言?”孔厚道:“贤妻不知,太守虽用我为参谋,那陈希真乃智勇之士,我万不及他。他手下的头领都了得,高封又不得军心,战必不利。我回来是人,不回来便是鬼也,你撒开我。”娘子听了,啼哭不已。孔厚当晚收拾了行装,次早便随高封出师。
高封提了五千人马,带了随身法宝、三百神兵,杀奔猿臂寨来。将近芦川,前军探马来报说:“贼兵将船筏尽拘到北岸,靠燉煌扎三个营寨。我兵水路船少,难以济渡。请令定夺。”高封传令去各村庄捉拿船只添足,渡过去。孔厚谏道:“陈希真那厮颇晓兵法,他不守芦川,反退保墩煌,必然有谋。兵法云:绝水必远水。我兵先渡,池万一半渡攻我,怎好?”高封道:“他把船只都拘到北岸,明是惧怯。贼众不满四千,我兵半万有余,况且下官道法立通,怕他怎地!若不渡过河与他决战,守到几时去?”孔厚再三苦劝,高封不从。孔厚道:“太尊不依小吏之言,战必不利。”高封大怒道:“你焉敢阻我锐气?我晓得了,你与刘广最好,今日从中替他掣肘。我不念你前日擒白胜之功,立斩你的首级,号令军前!”遂取过簿册,把孔厚的职名一笔勾销,喝令:“逐出营去!从此斥革,不准复充。”孔厚出营叹道:“忠言逆耳,替这等愚夫决策,原是我错。”遂回沂州,带了妻小回曲阜县去了。
高封逐去孔厚,便叫万夫雄领五百兵先渡北岸安营,“我提大兵随后进发。”当夜高封在芦川南岸下寨。高封在中军帐内,只是悲伤老小,那里睡得稳。那阮招儿只把云情雨意撩拨他,高封就与他淫戏散闷。刁斗方传四鼓,忽听得北岸喊杀连天,忙出帐看时,只见火光蒸天价红。高封大惊,又不见探马报来,便点齐兵马杀奔芦川。天已黎明,猿臂寨兵马都已退去。有几个识水的败残军士,赴水逃了性命回来,报道:“苦也,四鼓时分,贼兵分三路来劫营。中一路是一员女将为头,万夫雄与他交锋,只一合,吃他刺杀了。左右两路是两个少年,也了得。我兵都沉没了,帐房、器具、河里的船只,都被夺了去。那厮得了胜,仍回燉煌寨里去了。”左右对高封道:“那女将就是陈希真的女儿陈丽卿。”高封大怒,传令斩伐木植,就芦川上搭起五座浮桥,提兵渡过北岸下寨。高封对左右道:“好笑么,孔厚那厮只管说渡不得,防他半渡中邀去我们。我如今已过来了,那厮可敢来?且掘好了濠堑,排密鹿角,我明日便直捣那厮巢穴。”当夜无话。
却说丽卿斩了万夫雄,将首级送去希真处报捷。希真闻天彪起兵,正预备小心迎敌,续后探得天彪被调到青州去,止有高封自来,又接丽卿捷音,大喜,便请苟桓、范成龙守寨。刘广、刘麒虽已病好,希真却不肯叫他们出战。这里带领刘慧娘、苟英,提兵一千下山。且说丽卿报捷希真,还未得回信,忽报高封亲领兵来搦战。丽卿便要迎敌,真祥麟道:“既是高封亲来,且待主帅亲来定夺。”丽卿道:“此等小辈,何足道哉!待奴家一鼓擒了他。省得爹爹费力。”便传令出营迎战。祥麟劝不住,私对刘麟道:“姑娘虽然勇猛,只是轻敌者多败。我同你去接应他要紧。”刘麟道:“将军说得有理。”便一齐领兵都出。
却说高封怒气填胸,恶狠狠地带领兵马搦战,杀过一派柏树林,望见一片平原,排成阵势。只见猿臂寨兵马蜂拥而来,当头一阵红旗,捧出一员女将,骑着枣骝马,全装披挂。近身数十骑,俱是女兵。原来丽卿自到猿臂寨,便挑选头目喽啰中的妻小妇女,不论美丑,但是有气力武艺的,拔做亲兵,亲自教他们武艺,轮班扈从,教尉迟大娘统领,号为“红旗女儿郎”。年纪都是二十上四十下。当日出迎高封。高封左右道:“这正是陈丽卿。”高封大骂道:“你父女二人犯了弥天大罪,本府前来征讨,你焉敢抗拒!”丽卿大怒,挺枪骤马,直奔高封,赵龙、钱飞虎、孙麟、李凤鸣一齐迎战。丽卿展开那条枪,好一似云飞电掣,四将抵敌不住,都败下阵来。
高封见了,掣出背上那口宝剑,敲动聚兽牌,念念有词。丽卿已赶到面前,高封拨回马便走,喝声道:“疾!”丽卿正引兵追过去,只听得豁硠硠一声响亮,面前涌起一座恶山,挡住去路,不见一个敌兵。丽卿与女兵们都吃了一惊,看那山却又不像个真山,那峰峦馉饳也似的涌起,上面都是黑毛,毵毵的会动。后队都叫起苦来,原来霎时间,四面八方都涌出山来,团团围住,更没条出路。丽卿大惊道:“这是恁地原故?”尉迟大娘叫苦道:“这是妖法,人力如何敌得!”丽卿听是妖法,忙叫道:“你等不要慌!我常听得爹爹说,凡遇妖法,皆是虚妄。休要怕他,只顾随我杀上去!”正待杀上,忽又一声响亮。这声响亮非同小可,真个是地裂山崩,只见对面那座山豁地分做两半边,中间无数夜叉鬼怪,罗刹猛兽,随着狂风恶雾,蜂队价拥出。为头一个魔王,身长二三丈,眼如明灯,手持钢叉,直抢过来。那女兵并一切头目兵将等,心胆都裂,魂飞魄散。丽卿大怒,道:“什么邪魔,敢来犯我!”拈弓搭箭,对那魔王咽喉射去。弓弦响亮,那魔王中箭,往后便倒。那些鬼怪猛兽看见,回头便走。丽卿驱兵掩杀,只见风雾俱散,那四面高山仍现出平地。看见那高封领着兵马,屯在那边柏树林内土冈上,鬼怪猛兽都化作旋风不见了。你道这是何故?只因丽卿原是雷部中正神降凡,第六回中不是交代过?因他在天上时,本有飞罡斩祟的分权,虽经转劫,灵光不昧,那些邪魔外道怎放近他,自然害怕,都纷纷逃避。
当时高封在冈上,见丽卿破了他的法,便另使个作用,拘那天了力士杀下。那天丁力士见了丽卿,却都不敢下来,只在半空中厮张。丽卿在下面往来冲突,望见高封,便引兵杀入柏树林,来抢土冈。高封见了大怒,便把剑来刺破左臂,吸一口热血,仰天喷去,这个作用,名唤“混海天罗”。真不比寻常,只见半空中结成遮天大的一团黑气,分明是一座泰山,软咍咍当头压下。可怜丽卿纵然英雄,难逃此厄。那团黑气把丽卿并一彪军马,都裹在里面。那时真祥麟、刘麟的接应兵都到,望见那黑气比窑烟还浓,腥臭难闻,人人呕恶,不能杀入去相救,只在外面叫得苦。
那丽卿在黑气里如同昏夜,伸手不见五指,但听得四下里鬼哭神号,那一股血腥臭比烂尸还利害,夹鼻子冲来,那里受耐得住。急得三尸神炸,七窍生烟,冲突不得,把梨花枪乱扫乱划。磕头碰脑,又都是些树木,不能动步,头盔早已落地,万缕青丝披散,绕住了枪杆。当时丽卿也不望有性命,忽然打了个寒噤,觉得丹田内一道热气,冲上头顶,一派红光火云也似从囟门里涌出来,冲得那黑气四散纷飞。丽卿挣不定主意,伏在雕鞍上昏迷了去。
尉迟大娘同众女兵喽啰,忽开眼看得见人物,寻那丽卿时,只见他伏在鞍上,忙去叫了几声。丽卿心里却理会得,运过气来定定神看时,身子在柏树林内,兵马都聚在一处。那黑气化成浓雾,蒸笼也似的把他们罩住。那些妖兵鬼卒,在虚空中往来奔驰,却都不敢拢来。丽卿道:“这厮妖法好利害,我今番吃了亏也。且收兵回营。”尉迟大娘道:“四面黑雾围住,东南西北也没处辨,又没个罗经,晓得那方是归路。”丽卿看见林子那边一株枯树,忽地心灵机巧,便去那枯树上周围摸了一转,指着一方道:“这边是正北方的归路,只顾冲杀出去!”尉迟大娘道,“姑娘怎地晓得?”丽卿道:“我们交兵时,太阳不过辰刻。这枯树一面热,一面冷,那晒热的一面必是东方。”众人闻言大喜,便一齐奋勇往正北冲杀。只听得喊声大起,金鼓振天,高封早已引兵追来。丽卿不敢恋战,引败兵奔走,又只见迎面飞起万道金光,震天震地价霹雳响亮,一队兵马杀来。丽卿大惊,看那为首一人,身骑白马,穿一领皂衣,披发仗剑,左手执着那面乾元宝镜,认得是他父亲陈希真。丽卿大喜,大叫:“爹爹快来救我!”希真把丹田内的罡气都运在乾元镜上,那镜面放出余光万道,射入黑雾,只见半空中纸人纸兽纷纷的落下来。霎时间,把那些黑气扫得丝毫不见,但见满天都是祥云瑞气。希真见了丽卿,大惊道:“你快回营去,厮杀不得了。”丽卿引兵回营去了。恰好高封已到。
原来高封见混海天罗还迷不倒丽卿,心中大怒,带了拘魄金绳,领着神兵来捉丽卿。追到分际,见法被破了,大吃一惊,正撞着希真。希真已收了法宝,挽起头发,挺丈八蛇矛来战高封。高封祭起那拘魄金绳要捉希真,希真见了大喜。说时迟那时快,希真右手持矛,忙将左手结个真武诀,向那金绳一指,那拘魄金绳倒飞了回去,把高封捆下马来。苟英骤马去捉,却吃赵龙救了去。希真麾兵掩杀高封的兵马,真祥麟、刘麟也一齐杀来,大败高封。那钱飞虎被苟英一刀斩于马下。高封败回营去。
希真也不追赶,收兵回营,依旧换了装束,升帐查点丽卿领去的兵马,三停折了一停。希真道:“唤丽卿过未。”丽卿上帐。俯伏请罪。希真道:“你这丫头一味卤莽。我听得高封亲来,忙传令叫你且慢出战,已阻挡不迭。如今不是我到,险送了性命。”便对众将道:“前日小女参授先锋时,我原曾说过,若失机败事,定按军法。今日非我护短,委是高封妖法利害,人力不能抵敌,小女这场败北,情有可原,可否从宽饶恕?”众将齐声道:“主帅怎这般克己?小姐天性忠孝,上阵交锋,不顾生死,便是真个失机,也要从宽将功折罪。况且高封妖法利害,谁不见来,却怎怪得小姐!主帅若将小姐治罪,众人心都不安。”希真对丽卿道:“既是众位将军前都请命过了,恕你无罪。”丽卿谢了起来,又谢了众将。众将见希真军法严明,无不钦佩。
希真方对丽卿道:“我儿,你怎好也?你可晓得,你的阳寿只有七日了。”丽卿与众将都大惊道:“此话怎说?”希真道:“你今日遇着的那妖法,名唤混海天罗。虽是妖法,却是采取天象鬼宿中的积尸气凝炼而成,得人血接引,立能感召,生灵吃他裹住,只消六个时辰,魂魄散尽,尸骸为泥,我所以赶紧来救。如今为时不久,我着众人都不怎地。你为何已是真神离了舍?你可觉得自己身上有甚景象,快对我说。”丽卿道:“孩儿被那黑气罩住,眼不见物,腥臭难闻,施展不得手脚。正在着急,忽然发了一阵寒噤,觉得丹田下一股热气冲上来,囟门里冒出红光,孩儿便似酒醉一般昏晕了去。尉迟大娘相叫,方醒转来。看那黑气已是散开,便往北冲杀,却得爹爹来救。此刻只觉得头颅劈开价疼痛,身子烧得狠,精神恍惚,好似在云雾里一般。”希真叫道:“苦也,这是你的根器厚,所以得这先天真乙元神飞出来,与那妖气对敌。妖气战退了,飞出的神光不能归舍,七日之后,性命决不能保,又无药医得,这却怎好也?”众将听了,都大惊失色。丽卿流泪道:“孩儿死不打紧,撇得爹爹怎好?”慧娘哭道:“卿姐三长两短,奴也不能久存了,姨夫可有方法救得?”
希真道:“你等休乱,且取我这乾元镜与他照看。如镜里没影子,还不妨事;若是有影,连我也没法。”众人问其原故,希真道:“我这宝镜,乃先天虚灵之体,不落后天气质,所以不论仙佛神圣,并一切鬼怪精灵,凡是无形之物,都能照见;一切有形质血气之类,照去反没影子。若人照见了影子,便是形质将坏,去鬼类不远也。”说罢,便教众人与丽卿照看。众人照时,只见那镜子内,空空洞洞,不存一物,果然都没有影子。又照丽卿时,大家都叫起苦来,单单只有丽卿有个影子在内。希真也忍不住流下泪来,便把丽卿抱入怀内,取那镜子与他厮并着脸儿再照。希真叫声:“惭愧!还有救星。”众人都欢喜,忙问:“怎的救法?”希真道:“虽然有影,却四肢五官都模糊不清,真元尚未伤尽。事不宜迟了,卿儿快同我回山寨,我自有作用救你。只是此地军事怎撇得?”慧娘道:“姨夫放心,只顾带了卿姐去。高封无谋之辈,甥女不才,略施小计,捉这厮到手,尽足有余。只是高封妖法却不能敌他。”希真道:“不妨,这厮炼习的不过是三山九候之术,只有那混海天罗最利害,已吃我破了,其余俱不打紧。我留一法物与你足以破他。”便唤军士们寻一只黑犬来杀了,将血盛入器皿内。希真把来禁咒了,又将些符箓烧入,取羽箭三百六十枝,将犬血涂蘸了箭镞;又于弓弩手中挑选三十六人,都要命中带六甲的,每人领了十枝箭去。吩咐慧娘道:“如那厮用妖法。便教这三十六人将这法箭射过去,任他是什么外道,都化乌有。”慧娘大喜。
希真便将兵权交与慧娘,带了丽卿回寨。刘广、苟桓等闻知都大惊,忙叫刘麒来迎。希真见了刘麒,欢喜道:“贤甥恭喜好了!”刘麒道:“甥儿好的,卿妹妹怎么说起?”希真道:“且到寨中再说。”到得寨内,刘广等忙来动问、希真将前因说了,大家看丽卿时,脸如蜡裹,精神困顿,倒在椅子上。刘广大哭道:“为与我报仇,累贤甥女遭此大难,人非草木,怎不伤心。”希真道:“姨丈且勿悲伤,速叫人备一间净室,四壁要不漏些屑亮光,只于顶上开一圆孔,大如鸡子,透入天光。再要蒲团一个,大铜镜八面,床铺一所。其余俱不用。”刘广遵命,顷刻备完。
希真领丽卿进了暗室,叫他将头发两路分开,挽了一双丫髻,盘膝坐在蒲团上,将囟门对了圆光,瞑目端坐,虚静凝神,又教他内观秘法。倘身体困倦,上床睡不妨,但醒了便坐,倦了便睡,全凭自然,昼夜不息。饮食用老妇人按时馈送。将那八面大镜,按八卦方位,围着蒲团,安放房内。周围十二雷门,都书了符箓,布了罡气。又吩咐道:“你须要耐心静守,坐过七七四十九日,自然无事。这七日内最要紧,我日日在此照看你。寅、午、戌三时,我来步罡三遍,替你收摄。倘那圆孔中有火光飞入,或现五色云霞,便是你元神归也。只顾内观,休去看他,他自能寻窍返舍。你若看他,惊动了他,便又飞去也!切记,切记!这景象不止一次,见一次元神便复得一分,守到不见,他便全归也。再将这乾元镜放在身边,自己照看,倘影子渐渐淡了,以至不见,那时性命全到手了。亦不可多照。”丽卿句句都听了。希真方出来,又诵真言,唤下多名黄巾力士,在虚空中轮班保护,防那外道天魔侵扰。
希真都安顿了,对苟桓、刘广道:“慧娘与高封厮杀,再得那位去助他?”刘广道:“我去活捉高封。”希真道:“你箭疮才好,休要激冲他。”刘麒道:“甥儿巳将息好了,身体无事,愿代爹爹去。”苟桓道:“小将愿同刘大公子去。”希真大喜道:“二位去极好。麒甥身体乍愈,须要保重。”二人便领了五百人马,连夜下山去了。这里不说希真早晚照应丽卿,与刘广、范成龙看守山寨,但不知刘慧娘怎生胜得高封,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六回 女诸葛定计捉高封 玉山郎诸兵伐猿臂
且说慧娘送希真去了,当晚带领数十骑,教刘麟保护出营,到一高阜处,吩咐手下人把那新制的飞楼装起来。慧娘坐稳了,二十人拽动绳索,楼内四小卒搅起桦车,那座飞楼豁刺刺的平地涌起四十余丈,众人无不骇异。那慧娘在飞楼上,往下观看高封的营寨,只见各帐房灯火照天,梆锣喝号,雨点蛙鸣价的热闹;又看那营后芦川上五座浮桥,也有些灯火,芦川的水汤汤的响;又把那两边的形势看了,笑了一笑,吩咐四小卒把桦车销钉拔去,那座飞楼豁刺刺的溜了下来。慧娘同刘麟回营,对众人笑道:“高封这厮全不知地利,背水扎营,又当着天灶,破他时真不费力。今夜若去劫营,便可了账。只是孩儿们都辛苦了,且将息着。侥幸这厮们再宽活一夜,明日取他不迟。”正说间,忽报苟桓、刘麒二位头领都到。慧娘甚喜,接入相见。慧娘把明日破敌之计说了,苟桓道:“姑娘见的甚是。只是我不去劫他营,也要防他来劫我。”慧娘道:“那厮吃主帅破了他法,今夜未必敢来,然不可不防。”遂将那三十六名弓弩手调在前营,防高封用妖法劫营。这里吩咐军政司,暗备火攻器具。那知这夜高封竟不来。
次日早晨,慧娘传令道:“今日巳时,必有西风,二哥可将芦苇干柴载大船五只,另用小船二十只,带领五百名水军,在芦川上流埋伏,高处探望。但等妹子收兵,便乘顺风驾火船,烧他的浮桥,断高封归路。二哥深知水性,可当此任。真将军领一枝人马,多带飞天喷筒、火毬、火箭,去柏树林内埋伏。只看浮桥上火起,这厮们必去救,便领兵直抢他的左营,烧他的寨栅。高封口兵来救,真将军且退,放他过去,却绕出柏树林后掩杀。那时他军心惑乱,不敢厮杀,不死于火,必死于水也。大哥病体初愈,未可冲锋,领一枝兵去芦川下流高官坟埋伏。高封败走,必走这条路,大哥就彼擒他。高封遇着高官坟,不死何待?二位苟将军相助奴家,领正兵出战,须要如此如此,后面树林内多用旌旗,教他疑惑,不敢穷追。”调遣部毕,真祥麟道:“那有全营兵马,一齐都出战之理?”慧娘笑道:“与这等无谋匹夫厮杀,何必尽如法。”当时苟桓、真祥麟见慧娘遣兵调将,用计微妙,甚是吃惊,喝彩道:“真不愧是女诸葛!”当时都依计而行。慧娘同苟桓、苟英领兵直叩高封寨前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