荡寇志 - 第 2 页/共 22 页
不多时,只见两个制使飞跑回来,汗雨通流的道:“恩……恩相,……不,不,不……不好了!”高俅大惊,忙问:“怎的不好?”两个制使道:“小将们到陈希真家,叫了好歇门不开。叫一个军健,借张梯子爬上墙头,又叫了两声,无人答应。军健说墙里面也有张梯子靠着,便盘进去,开了门出来。小将们一齐进去观看,只见那正厅上一乘空轿摆着,一个轿夫杀死在厅上;赶到后面轩子背后,也杀翻一个轿夫。游廊下又有两个尸身:一个正是王耀;一个没头的,认他的衣服,却是魏景。前前后后寻来,家伙什物都不少,只没一个人,连衙内一干人也不见面。如今分那两个,押同地保邻佑在彼看管。特请钧旨。”高俅听罢,好似一交跌在冰窖里,嘴里叫不及那连珠箭的苦,往屁股里直滚出来。孙静道:“罢了,罢了!气杀我也!”那众门客一齐大惊。孙静劝高俅速发人去,“那厮便害了衙内,亦必藏在屋里,不能带了逃走。”高俅定了一定,上厅去点齐家将,带了百余名军健,同那两个制使,刀枪棍棒杀奔辟邪巷去。半路上,迎着一个先一起去的军健奔回道:“衙内一干人有了,都捆在他后面园里,还不曾死。那颗人头也寻着了。”那两个制使便着他先去回报太尉。这里一干人赶到希真家,一齐哄进去,只见前后许多灯烛,兀自点着。到后面箭园里,只见那些人已将衙内等解放,扶着穿衣服,面上血污狼藉;满地都是麻绳、蜡烛油,亭子上酒席杯盘兀自摆着。有几个精细的拾了一把耳朵,到太尉处献勤。众人把衙内等五人扶出来,将衙内扶上那乘空轿子,另寻两个轿夫抬了,先着人送回去;又另叫四乘轿,抬了那四个人,也先送归太尉处。这里众人前前后后搜寻了一遍,把那门封锁了,带了一干邻佑同地保等,到太尉府里来听审。这件事哄动了东京,人都说道:“陈希真这人好利害!”
那太尉等待回来,看见儿子耳鼻俱无,又见那几个人这般模样,气得说不出话来。三尸神炸,七窍生烟,忙传军令,叫把京城十三门尽行关闭,挨户查拿。一面奏准天子,说:“奸民陈希真,私通梁山盗贼,谋陷京师。经人告发,臣差亲子荫知府高世德,督率兵役捕擒。希真胆敢拒捕,杀死兵役四人,将臣子并幕友孙高、薛宝截去耳鼻,弃家在逃。臣先闭门查拿,伏请准行。”一面把邻佑、地保带齐,就花厅上,把孙高等四人坐在一边质审。邻佑、地保都供并不知情,说他东京并无一个亲友,“他还有个苍头、养娘,求拘来审讯,或者知情。”两个亲随道:“小人们到他那里时,苍头、养娘已不见了。”高俅便问苍头、养娘名姓,家在那里。数内一个邻人道:“那苍头只知他姓王,不知其名,听说是城外大东村人氏。养娘实不知道。”高俅推问半日,实不知情,只得取保释归。
孙静对高俅道:“恩相闻城查拿,总是无益。那厮既敢做这等事,必然早出京了。晚生料他必投梁山泊入伙。不然,便投远方亲戚。恩相此刻只查他出那一门,便有影响。他尚杀了魏景、王耀走,已是天亮,必非半夜越城。”高俅道:“怎生去查?”孙静便问孙高四人道:“你们后半夜醒来,可看见他怎生打扮出门?”四人齐道:“我们都看见的。”孙高道:“陈希真穿一件酱红色战袍,系一条绿战裙,提一口朴刀,跨一口腰刀。他女儿也改作军官打扮,是一件白绫子大镶边的战袍,系一条大红色的旧战裙,提一枝白银枪,跨一口剑,腰里还有弓箭。”薛宝道:“希真腰里拴一个蓝包袱,女儿拴一个桃红包袱,都戴大红金镶兜子。希真里面戴的是顶万字巾,他女儿戴一顶束发紫金冠。”两个亲随道:“骑的马一匹红的,一匹白的。”孙静便叫人分头抄写了,到十三门查问:一早开城时,有无此等人出城?那十二门都回报道:“近日军官进出甚多,实不留心。”只有朝阳门校尉禀道:“开城门不久,有一老军,看见两个军官如此打扮。大雾影里,也不十分看得清。好象一老一少,提刀的在前,插弓箭提枪的在后,急忙忙的出城去了。”孙静对高俅道:“这厮们一准是投梁山去了,所以直出朝阳门。只选得力之人,就这条路专追,或可擒拿。但必须勇将名马,方可济事。”
高俅正要想一个人,只见阶下一人挺身而出道:“小将愿去。”高俅看那人时,膀阔腰细,耳大面方。那人姓胡,单名一个春字,现为京畿都监,就快升授都虞候,时常在高府里趋奉。孙静道:“胡将军虽然英雄,只恐无好马,如何追得他们上?”胡春道:“太尉那匹御赐乌云豹,愿借一骑,包管追上。”高俅道:“陈希真那厮好武艺,更兼他女儿也了得,胡将军一人恐难擒他。我再差一个人帮你。东城兵马司总管程子明,我一力抬举他到此地位,必然肯与我出力,叫人速去请了他来。你二人同去,不怕捉他不来。”那程子明系山西人,生得豹头环眼,黄发虎须,人都唤他做金毛铁狮子。使一枝五指开锋浑铁枪,重五十斤,有万夫不当之勇。当时闻高俅呼唤,即便到来,问道:“相公有何差遣?”高俅把那话说了。程子明道:“不消胡将军同去,我那匹黄膘马,足追得他们着。如果他们走那条路,管情擒他父女两个献于阶下。”高俅道:“胡春一意要去,不可挫他锐气,便同将军一行。”当时叫备了乌云豹,与胡春骑坐。把了上马杯,道:“望二位将军马到成功。”二人谢了,各带了干粮灯烛,飞身上马。那胡春抡一口泼风刀。当时天色已晚,高俅付与令箭二枚,一枝去开城,一枝带在身边,以便各处营汛调人马策应。二人当即飞马出朝阳门,往东追去。
高俅对孙静道:“不料陈希真如此昧良,悔不听推官的言语。若追着那厮,碎尸万段,方泄吾恨。”左右将陈希真的信献上。高俅大怒,道:“这等信还看则甚!”扯得粉碎,丢在地下。叫送孙高、薛宝回家将息;叫太医医治衙内的伤痕,觅巧手善补五官的匠人补了假耳鼻;两个亲随也着去将息;魏景、王耀并两个轿夫的尸身首级,都着有司检验了,叠成文案,具棺木着亲人领去,少不得赔些钱财与他们老小。陈希真的家私尽行抄扎,房子发官变价。孙静搜希真的书札笔迹,一毫不见。
不数日,程子明、胡春都空手回来,说道:“追到宁陵把守关隘的所在,问那些办兵差的公人,果有一个长髯大汉,骑一匹枣骝马,手提朴刀,跨口腰刀;后面一个美貌军官,骑一匹银合白马,提一枝梨花古定枪,腰悬弓箭宝剑。所穿服色,与所说无二。又说他们初二日辰牌时分过去的,问他时,说殿帅府高太尉相公有兵差紧急事,差往山东曹县公干。小将闻知,即渡过黄河,追到曹县。在那黄河渡口,却问不出;曹县亦问不出。直追过定陶,亦毫无踪迹。不知他岔路走,还不知是改换了服色。恐恩相不信,取有定陶县印信批回在此。”高俅请孙静来商量。孙静道:“多管这厮上梁山,防我们料着他,故意说到曹县,却往别处大宽转走了。恩相且去提缉了苍头来讯问,或那厮不上梁山,必有些踪迹。养娘小儿女,不济事,不必去捉。”高俅置酒筵酬谢了程子明、胡春,遂差眼明手快的公人,仍拘那几个邻佑做眼,到大东村去捉那王苍头。一面又将陈希真父女画影图形,遍天下行文访拿。连日官家议出师之事,高俅也不得空,都放慢了,不提。
却说陈希真父女二人,自从初一日一清早逃出东京,一路马不停蹄,走了一日一夜。次日辰牌时分,早到宁陵地界。那个地名,叫做柳浪浦。右首一条大路,却通那归德府虞城县。一路上,只见地方官乱哄哄的办大兵差役。希真立住马,看那四面无人之际,父女二人岔进那条大路,放缓辔头而行。希真道:“好也,我们今日方才脱了虎口,可以放心大胆,缓缓而行。我一时匆忙,失于检点,改换装束时,却被那厮们看见。孙静这刁徒,必然想到,寻踪迹追赶。他必不料我们进这条路,我们也不改换服色了,只管走我们的。”丽卿道:“爹爹,今夜还走不走了?”希真笑道:“痴丫头,我这般说,你不听得?今夜好教你享福!”
父女二人又行了三四十里,一路花明柳暗,水绿山妍。那丽卿在马上,有些摇桩打盹。希真道:“卿儿,前面不远,就有宿头。”又走了几里,到了个市镇上。已是未正时分。寻了个大客店,父女二人下马,两个捣子牵了头口进去,找间干净房屋。丽卿去寻了个净桶,更了衣。希真叫店家做饭,丽卿道:“孩儿不吃饭了。”房里倚了梨花枪,去摸些干粮,讨口水一吃;便去包袱里抽出那床薄被,脱去靴子,撮去兜儿,把弓箭宝剑去桌上一丢,倒剥下战袍战裙,一团糟塞在床铺里面,倒翻身拉过被来便睡。希真去照应了头口,去看了饭,亦觉得有些困倦,走进房来,只见丽卿已鼾鼾的睡着,东西丢了一世界。希真笑道:“到底还是个孩子,不曾熬炼得。”想着他又可怜,只得去替他收拾好了,把那被与他盖好。自己吃了些茶饭,对店家道:“我们辛苦了要睡,不必来问长问短。”遂关上门,解衣而寝。不觉窗外鸡啼,希真起来,推醒了丽卿,店里那些人已都起来。
父女二人梳洗装束已了,吃些茶饭,上马就走。行够多时,天色已明。希真对女儿说道:“我儿,出门不比在家,昨日你虽困倦,不合把行车乱丢。包袱里都有细软,吃人打眼怎好?你一双脚在被外,我与你盖好。下次须精细着。”丽卿道:“孩儿昨日委实乏了,便是这张弓也忘了卸弦。熬夜赶急路,恁的吃力!”希真笑道:“谁教你务要割他们的耳朵,却吃这般厮逃!”丽卿看那山明水秀,甚是欢喜,道:“爹爹,想孩儿在东京长大,却不能时常游览。虽有三街六市,出门便被纱兜儿厮蒙着脸,真是讨厌。那得如此风景看!”希真道:“你也爱山水么?”丽卿道:“这般画里也似的,如何不爱!”
那时正是四月初旬,天气有些躁热。忽到一处池塘,当中一条长堤,堤的两旁都是袅袅的杨柳。池塘对面那一岸,却有一村人家。父女二人纵马上了长堤,那两边柳树遮蔽着日光,却十分清凉。丽卿仰面看道:“那得如此长堤,直到沂州府,岂不大妙!”希真道:“天气渐觉热了,你我两个包袱拴在腰里,却耐不得。你且少待,我去前面人家的所在,雇个庄家来挑着走,落得身子松动。”丽卿道:“孩儿也正这般想。老大包袱,拴在腰里,不但躁热,倘或遇着什么强人,厮杀亦不灵便。”希真骂道:“讨打的贱人,出门出路再不说吉祥话,开口闭口只是厮杀!再这般胡说,吃我老大马鞭劈过来。”丽卿咬着唇笑,轻轻的说道:“既不为厮杀,兵器却带着走……”希真回过身来,扬起马鞭道:“你再说下去!”丽卿低着头只是笑。希真下了马,解去包袱,带些散碎银子;又教女儿也下了马,把头口拴在柳树上,包袱、朴刀都交付他道:“好好看守着,我去了就来。不要只管疯头疯脑的,吃那往来人笑。”丽卿笑道:“那个疯头疯脑?”
希真顺着那条路,到了那人家处,却也是个大市镇。看了一歇,寻了个庄家,与他说定了价钱,问了他的姓名住址,叫他写了一纸送行李到沂州府的承揽。央他左右邻都书名着押,把来收起。先付他些安家盘费,又照例谢了邻人。那庄家是个筋强力壮的后生。当时提了根滑溜溜的枣木扁担,自己也有个小包袱拴在腰里,雄赳赳的随着希真回转柳堤,只见丽卿正立着闲看。庄家到面前,相了相那包袱,道:“二位官人,这包袱好打开来否?”希真道:“你要开他则甚?”庄家道:“一大一小,轻重不匀,配好了好挑。”希真道:“有何不可。”便同丽卿把两个包袱匀好了,希真又把两个铁丝灯笼捎上。庄家穿上扁担,挑在肩上道:“两个包袱,却恁的重,路上倒要小心。”希真道:“你休嫌重,我还买点零碎搭上。”庄家道:“再重些我也挑得。只是到了地头,多把些酒钱与我。”希真道:“何用你说。”希真同女儿提了兵器上马,同到那市镇上。希真道:“我们买些酒肉吃。”三人同去吃了一回。希真又去买了两把雨伞、几张油纸,防天落雨;那庄家也去买了一把伞,都搭在担上。希真路见那黄酒、牛肉甚好,又买了个葫芦,盛了几斤酒,黄牛肉也切了三五斤带着。
三人离了市镇,奔上路就走。庄家道:“二位官人从东京到沂州府,为何打从这条路走?”希真道:“我们有别的事,必须往这里过。”庄家道:“二位官人都做什么官?”希真道:“都做提辖。”庄家道:“这位小官人是你那个?”希真道:“是我儿子。”庄家称赞不已,道:“这位小官人,年纪不上二十岁,手里这枝梨花古定枪,怕不是四十来斤。若使得出时,却了得!”丽卿笑道:“你却识货。莫非也在道,说与小可听听。”庄家道:“不瞒二位说,小人今年二十二岁,彻骨也似好耍枪棒。虽也学得几路,只恨家私淡泊,不能拜投名师。”希真笑道:“你既这般好,且把你生平学的说些我听。有不到处,好指拨你。”那庄家大喜,便卖弄精神,一面走,一面指手画脚,夹七夹八的说了一大片。有些也听得,有些难免发笑。丽卿笑道:“你把与我做徒弟还早哩!可惜你住在此地,若肯同我们在沂州府,似你这般身材,教你一年过来,包你一身好武艺。”庄家叹道:“那得有此福缘。”当夜投宿,那庄家便来请教,父女二人便指授他些。那庄家十分欢喜,一路小心伏侍,颠倒把钱来买酒肉,奉承他们父女。
话休絮烦,三人连行了几日。日里都是平稳路,夜里都就好处安身。每晚得空,庄家便来请教武艺。已到砀山地界。路上过往人见了丽卿,无不称赞道:“好一个美少年,却又是个军官。”那丽卿坐在马上,空着双手没事做,你看他挂了梨花枪,握着那张鹊华雕弓,抽一枝箭搭在弦上,看见虫蚁儿便去射。不论天上飞的,地下走的,树上歇的,但不看见,看见便一箭取来。那庄家又助他的兴儿,有时他不看见,便指引他;射落地,便连忙放下担儿,替他连箭取回。丽卿接过手,把箭仍收了,却把虫蚁儿来鞍鞒上,慢慢地拔毛。有那毛片异样可爱的,便连皮剥下来耍子。希真只是埋怨道:“你们恁地没得吃,只管去射他做甚,岂不耽误了路程?”丽卿那里肯听。
一日,行到一个所在,只见一条大岭当面。上得岭来刚一半,只见一个粉板牌楼,上面大书着“飞龙岭”三字。希真道:“我幼年时从此地经过,曾记得这飞龙岭那面转湾处,叫做冷艳山。转落北,一直有一百多里没人烟。此刻时候已是午过,眼看赶不到了,岭上有几个小店,只好在这里安歇。”又上了几步,有两个客店,火家来兜揽道:“西来的客官,东去宿头远哩!就我家安歇,有好房间,好槽道!”一面说,一面去庄家手里夺了那副担儿,先挑着走;一个便来拢头口。希真跳下马来道:“且慢,我要自己看来。”那火家应道:“不消看得,只有我家的好。”说着,同到岭上。只见左侧一带房屋,有五七家小店面,带卖些杂货。东头尽处,有一座大客店。店门那边一颗大槐树,过去便是下岭的路。那个火家把担儿直挑了进去。丽卿也到店门首,跳下马来,那枝枪和弓箭已是庄家接了。丽卿按着那口青錞剑,走进店去。希真看了看道:“我三十年前从此过,却不见这个大店。”只见那树下坐着一个黑森森的肥胖大汉,摊着胸肚,露出一溜黑毛,腿上生着老大一个烂疮,敷些药,流脓出血的把腿搁在一张柳木椅上。看见他三人到来,心中欢喜;又见那般兵器,也有些吃惊,点着头叫道:“客官请进,我起立不便,休罪。”说着,便叫个火家扶绰进来,到柜台里。柜台边又一个妇人在那里做生活,见他们来,便起身接应道:“客官,随我来!”三人看那里面,院子十分宽阔:上面高坡上三间正厅,旁边右首一带耳房,左侧好几间槽道,还有几条衖堂通后面。那两个捣子牵那两匹马到槽上去,希真道:“待他收收汗,不要当风便揭去鞍子。”两个捣子道:“我们伏侍惯头口,这些怕不省得。”
那妇人引他三人到高坡正厅上道:“右边这间朝南向日,十分明亮。”进去看时,上面一张正床,侧首一个小铺,一张柳木桌子,几把椅子。那妇人道:“床铺不够,别间好去拆。”希真道:“够了,我们这庄家他另外睡。”那妇人道:“耳房里好歇。”丽卿看那妇人,四十光景年纪,生得鼻高颧大,眼有红筋,穿一件红春纺短衫儿,也露着胸脯,系一条青绫子裙,单衩裤,搽抹着一脸脂粉,梳一个长发心元宝髻。丽卿道:“奶奶,你是店主?”妇人道:“正是。”希真道:“那大汉是谁?”妇人笑着道:“是我的公公。”丽卿道:“你养家人那里去了?”那妇人摇头笑道:“多年没有了。”
那庄家把丽卿的枪和弓箭都送到房里放了,却拿自己的个包袱,提了枣木扁担,竟到对面左首那间房里去,对那妇人说道:“我不耐烦那间耳房。倘有客来,我挪出让他。”自去倚了扁担,寻个床铺安排。那妇人道:“那房又暗又潮,不如耳房干净,你倒欢喜这里。”一面说,一面出去了,心里想道:“却有这般美貌的男子!”
丽卿去上面床里,把老子的被先摊好了,却自己就侧首铺上开了一个铺,把那口宝剑放在头边。一个火家提了桶面汤进来,问道:“二位客官吃甚的?”希真道:“酒肉我便自己有,你去做两分饭来,多打些饼。”丽卿道:“你那出笼馒头,先把些来,一发算钱还你。只要白面的,荞面我却不要。”火家应了出去。父女二人洗抹了,都把里面衬衣脱去。火家把一盘馒头进来,放在桌上道:“白面黄牛肉馒头,共三十个。”丽卿道:“爹爹吃馒头。”希真道:“我不喜馒头,你饿了先吃。”希真去取那路上买的牛肉,把葫芦里酒倾来吃。看见那庄家把一大串野味,血淋淋地挂在那边房门首,希真绉了眉头道:“我儿,你却何苦!此时的虫蚁儿,伤害他做甚?你们两个,都这一般孩子气怎了?明日那副弓箭,我自带着,省得你再去射。”丽卿道:“爹爹既这般说,孩儿不射便了。”
那丽卿果然饿了,拖过馒头盘子,低着头只顾吃,一口气吃了大半盘。忽然绉了眉头,口里一头嚼着,一头把那馒头拍开,看那里面的馅子。拍了一个,又去拍一个。希真看见喝道:“什么样子!将来到了你姨夫家,也是这般?”丽卿道:“不知为何,这黄牛肉却这般味。”希真道:“不好吃便少吃些。”丽卿道:“也不是不好吃,只是肝涅涅地。”丽卿被老儿说了两句,只得把那几个拍开的也都吃了,还剩了几个。只见那火家提一壶茶进来,丽卿道:“小二哥,我们这房里要个净桶使用。”火家指着屋里旁边个土墙门道:“客官要净桶,这间空屋里尽有。”
丽卿便起身,进那里面去。只见那间空屋,阴凄凄地没有一物。那个土墙门,亦无门扇。那屋里却有三四个净桶,里面堆些芦柴。丽卿去拣个干净的净桶坐着,看那侧首墙壁上做着木栅,木栅下面有一块松木板,阔有尺半,长约二丈,横卧在墙脚边;外面一个青石撵子,厮挨着那板。丽卿一面更衣,一面看着,想道:“这块板却放在这里,想是防小人的。我那床铺里边土墙上老大潮湿,何不取他去这当也好。”更衣毕,便走近前,又相了相,要往上拔。那板吃那木栅当住,两头又离壁不远,眼见是抽不出。看那青石撵子,约有三百多斤重,有半尺余埋在地里。丽卿想道:“不把这块石头搬开,却怎取得他出?”那丽卿性儿厮强,务要挖那块板出来,便把那块青石撵双手捧定,摇了几摇,早已离地,轻轻扳倒在一边,便去掇起那板来。只听刮喇喇一声响亮,一阵阴风卷起,透进亮光来。原来那板的尽头,遮着一个圆溜溜的窟窿。那板里面两根索头拴着,通出墙那面有个关捩子,把索子往里拉,板便让开,露出窟窿来;往外拉,板仍盖上,这面全看不出。被丽卿这一掇,两根索子都带进来。丽卿道:“这里何故做一个洞?”撇了板,便低倒头往洞里去张。不张时万事全休,一张时好不惨人,只见那里面低坡下,正是个人肉作坊,壁上绷着几张人皮,梁上挂着许多人头,几条人腿,两三个火家在那里切一只人的下身,洞边靠着一张短梯子。那几个火家听见刮喇喇滑车儿响,回头早已看见有人张他,叫声:“阿也!”一个喝道:“什么人敢张?!”丽卿也吃一惊,大叫:“爹爹,这里是黑店!”
希真正吃酒,听见这话,一脚跳进空屋里道:“怎见……?”丽卿道:“你张这洞里开剥人!”希真一见那洞,急忙跳出。那外面的火家刚进房来,听得一句,回身便走。希真抓他不及,吃他走了。希真便抢那口朴刀追出房去。庄家撞个满怀,道:“怎么是黑店?”希真挥手道:“你快顾自己的命去!打得脱,前面等我们。”庄家忙轮枣木扁担,往外就走。门前有几个捣子知道走了风,齐执家伙打进大门来。那庄家不要性命,一路扁担,横七竖八直打出去。倒也吃他打翻了两个,挣脱身,一溜烟的逃走了。陈希真随后杀出。同这时候,丽卿已跳出空房,看那屋里不好使枪,忙去床铺上抽了那口青錞宝剑,提在手里,赶出院子寻人厮杀。却不见一个人,只听那黑大汉在柜台里面高叫道:“二位好汉息怒!且慢动手,请里面坐地,有话说!”那丽卿是个绣阁英雄,那省得江湖上结纳的勾当,听得外边叫唤,提着剑大踏步抢到面前,隔柜身一剑剁去。那大汉见不是头,又走不脱,忙抢一条门闩来格。怎抵得丽卿的力猛剑快,飞下去门闩齐断,一只左膀连肩不见了,倒在柜台里面。希真赶上那几个捣子,早已溯死。丽卿见那大汉倒了,把剑略点一点,纵上柜身,正要结果他,只听得背后脚步声响,忙回转身,只见那个妇人上半截脱剥着,解去裙子,捻一把五股钢叉搠来。丽卿托地跳离柜身,挺剑来斗那妇人。希真翻身杀入,那妇人纵人院子中间。丽卿横刺着剑,直赶入去。那妇人却不是丽卿对手。只见店后面十多个火家,一齐扎抹停当,拿了家伙杀出来;那外面五七家小店,也都是一起,当时闻变,也一齐取了家伙拥进来。希真看见,反闪在一边,让他们都进完,却去截住店门,不放一个出去。那店里店外的鸟男女何止三五十,把丽卿团团围在该心,叉钯棍搅一发上。正是:鼠子那堪同虎斗,虾儿枉自与龙争。不知丽卿父女怎样敌他,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六回 九松浦父女扬威 风云庄祖孙纳客
却说当日飞龙岭上黑店里那妇人,同若干火家,外面又有接应的,刀枪棒棍,把丽卿团团围住厮杀。希真恐有人逃去报信,把店门截住,杀那逃走的,不好上前来帮。原来那丽卿受他父亲传授,有空手入白刃的手段,便是枪戟如麻,他空着手也进得去,何况当日手里有那口青錞宝剑,那里把那些人放在眼里。只见那口剑和身子在枪戟丛里飞舞旋转,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好一似黑云影里的闪电一般,霍霍的飞来飞去,捉摸不定。但见那四边头颅乱滚,血雨横飞。杀得那些鸟男女叫苦连天,各逃性命。往前门来的,吃希真截住,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砍一双,都纷纷往后面逃走。只剩得那妇人一个,正待想走,被丽卿闪开柳腰,左臂一卷,夹住那把钢叉,右脚卖一步进,那口剑顺着手横削去,正砍中那妇人鼻梁上,半个脑盖已飞去了,仰面就倒。
丽卿转身同希真赶出柜台里面,见那大汉尚未曾死,倒在血泊里挣扎不得。希真揪起来,掷在柜台上,喝问道:“你这厮开了几年黑店?那个叫你做眼?”那大汉睁起眼道:“你要杀便杀,何必多问!”希真、丽卿俱大怒,一顿刀剑,剁成肉泥。丽卿又提着剑去前前后后搜寻一回,不见一人;又去那死不透的身上找补了几剑,杀得尸首满地,血污狼藉。希真道:“眼见这厮还有后门,吃他逃了,我们快走罢!”连忙去槽上牵了马,都拴在房门首,鞍子却好都未揭;连忙去打好两个包袱,又去替那庄家的包袱打了,并一切行车都收拾起,捎在那枣骝马上;又去跨了腰刀,提了朴刀,把丽卿的弓、箭、枪并那剑鞘一齐带出,把马牵出店门外。却只不见了丽卿,恨得那老儿只得把马从复拴了,兵器丢在地下,拿着朴刀,重走入店里,到院子中高叫道:“好请动身了!还有什么放心不下?”只见那丽卿从厨房里走出来,腰里插着那口剑,做了十几个草把儿夹在怀里,手里又点着一个,去那前前后后放火。希真道:“走我们的路罢了,务要去烧他做甚?”丽卿道:“不烧了,留着他做幌子?叫他识得我老爷的手段!”丽卿去各处都点着了,忽然看见那串野味挂在房门上,仍复取来。希真道:“我真被你欧死!”同出店门,他且把剑上血就死人身上擦干净了,插在鞘里,把那串野味挑在枪上,系好了弓箭,跨了剑,提了枪。看那店里,哗哗剥剥的爆响,各处房屋窗格门户里,都骨都都的冒出浓烟来,火光已是透发。希真只得等了他歇,埋怨道:“只管慢腾腾的,万一有大伙追来怎好?”丽卿一面上马道:“这般男女,来两万也扫净了他!”
希真牵着那枣骝马走下岭来,却不见庄家踪迹。希真道:“这人不知怎么了,反是我害了他也。”走下平地又三里多路,又恐有人追。只见前面林子里,那庄家在那里竖着扁担探望。看见那岭上烈焰障天,火光大起,料着他父子们得胜,便迎上来。只见希真二人浑身血污,庄家欢喜道:“二位官人脱身也。”希真看见庄家,也甚欢喜,问道:“你不曾伤损么?”庄家道:“左边臂膊上着打了一下,却吃我走得快,还不怎的。二位官人倒还好?”丽卿道:“容得那厮们展手脚!”庄家去把包袱行李配好,穿上扁担挑了。希真上了马道:“我们须紧走几步,防恐后面来追。你恐跟我们马不上,包袱权把与我们,你轻了好走。”庄家道:“不妨,小人好脚步,二位只顾自走。”
三人紧走了二十余里,回头看那火光已远,却无人追赶。希真略放了心,缓辔而行。希真道:“我儿惭愧!鬼使神差,被你看见,险些着了毒手。却怎的被你识破?”丽卿把那挖板的话说了一遍,又说道:“怪得那馒头馅不象猪羊牛肉,肝涅涅的,原来就是人肉。此刻想起来,好不心泛!”庄家道:“不好了,我也饱吃了一顿。”希真道:“吃也吃了,想他做甚。幸而我不曾吃,不然道法都被他败了。方才也是我大意,不曾顾盼得。幸而天可怜见,着你打眼。”丽卿道:“他这般掩饰,爹爹如何留心得。”希真道:“你不知道,我这面祭炼的乾元宝镜,运动罡气在上面,能教他黑夜生光,数里内的吉凶也照得出。我因恐耗精神,不敢轻用,险些坏事。”
父女二人说着话,又行了十里之遥。正是冷艳山脚边,一望平阳,直落北去,并没个人烟村舍。只见那夕阳在山,苍翠万变。丽卿在马上喜孜孜的正看那山水,希真远远望见前面转湾头一带松林,说道:“这等所在,防有歹人。”叫庄家说道:“大哥,休辞辛昔,我们大宽转往那边走,不要进林子里去。”说不了,只听得一片价锣响,山谷应声,林子里拥出一彪人来。那庄家大惊道:“怎好?那边大伙强人来也!”丽卿道:“你休慌,把我这枪上的虫蚁儿摘去,待我结果了这厮们好走。”希真道:“你不要卤莽,且等我看来。”望去只见那边约有一百多喽啰,为头有两个人骑马,都出林子来。
原来那两个正是冷艳山的强徒,一个是飞天元帅邝金龙,生得赤须蓝脸,使一根金顶狼牙棒,兖州人氏,因一口气上杀了本地一家大富户,奔这山来落草;一个是摄魂将军沙摩海,本是个教门回子,因盗了人的马,刃伤事主,逃在江湖上,教门不肯容他,来投邝金龙一同为盗,生得疙瘩麻脸,使一口九环截头大砍刀。那两个魔君啸聚了五七百人,占了这座冷艳山,打家劫舍,抢夺过往客商,已自投在梁山泊的麾下,年年纳些供奉,早晚要去入伙。那飞龙岭上的黑店,正是与他做眼的。当日两个强徒在山寨里,望见飞龙岭火起,正差人去探听。半路上迎着得命逃回的捣子,又那小店里不曾动手的人,一齐回山寨,报知了两个大王。那两个大王大惊大怒。沙摩海便叫:“差得力头目,带孩儿们去捉这厮们!”邝金龙道:“不好,邓云、诸大娘都吃他杀了,那厮两个必然了得,我和你须亲自去走遭。那厮们既说到山东沂州府去,必从山下九松浦经过,我们抄近,就那里斜刺截出,怕那厮走那里去!”两个强徒商量了,当时结束,点了一百多人,其余都叫看守山寨,便一齐杀出九松浦。探得希真还不曾过去,便迎上来。
希真当时看见这两个大汉骑着马,便对庄家道:“你把担儿靠后。卿儿随我来,索性扫荡了这厮。”丽卿一把拉住了老儿。道:“爹爹,你不要去,这几个贼男女,把与孩儿杀了罢!”希真道:“江湖上尽有好汉,你不要轻敌。”丽卿拉着老儿道:“我不。我只要自己一个人去!杀不过时,你再来帮我。”希真道:“你这丫头,见了厮杀,好道撞见了亲外婆。既要去时,我和你换转了马。须要小心,输了休来见我。”丽卿大喜,当时绰了那枝梨花古定枪,骑了老子的枣骝火炭马,奔上前去。希真惟恐有失,在后面尾着他。说时迟,那时快,希真父女在此商量,那邝金龙、沙摩海已逼近了一段,就在那山光里摆开杀上来。那匹枣骝马看见有人来厮杀,双耳竖起,长嘶了一声,不待加鞭,泼喇喇的放开四个蹄子直冲过去。丽卿在马上挺着那枝梨花枪,绽破樱桃,大喝:“无知贼子,快采纳命!”邝金龙大写道:“你们是那里来的撮鸟,敢来搅乱大王的道路!”丽卿道:“特把你们来祭枪,欢喜死的都上来。”邝金龙大怒道:“我着人相帮,不算好汉。”回顾众人道:“你们且扎柱,看我单擒这厮。”飞马过来,轮开金顶狼牙棒,拦腰便打。丽卿挺枪接战。斗了十五六个口合,沙摩海见邝金龙不能取胜,提那口九环大砍刀,纵马助战。丽卿展开那枝枪,敌住两般兵器,撒圆了解数,又战了十余合。那枝梨花枪,浑身上下飕飕的,分明是银龙探爪,怪蟒翻身。两个强贼,一个美人,好一场恶战。
陈希真在后面一望之地,看女儿使开了枪,端的神出鬼没,暗暗喝彩道:“好个女孩儿,不枉老夫一番传授!”那邝金龙、沙摩海使尽平生本事,兀自不能取胜。那些喽啰胡哨呐喊,刀枪剑戟一拥杀上来。希真看见,恐女儿有失,大喝:“我儿精细着,我来助你!”便把马一夹,上前两步,挂了朴刀,双手画起印诀,念动真言,运口罡气吹入,向空撒放,半天里豁硠硠的起了个震天震地的大霹雳,轰得那山摇地动,空中那些雷火撇历扑碌成块成团的跌下来。四面狂风大起。那些喽啰都惊得呆了,人人胆战;个个心惊,谁敢向前。原来那陈丽卿本是雷部中一位正神降凡,得那个霹雳助他的威势,精神越发使出来。少刻,只见杀气影里,沙摩海中枪落马。邝金龙吃那一惊,不敢恋战,卖个破绽,拖了狼牙棒往斜刺里就走。丽卿大叫道:“走到那里去!”随后追来。那邝金龙正要用拖棒计,吃那匹枣骝马快,早已赶上。邝金龙刚回身横得棒转,丽卿乖觉,早已识得,便把那枝枪往里追开狼牙棒,又往下一捺,枪央直挑上来,对咽喉里便刺。邝金龙急问,吃那枪锋把喉管割断。丽卿乘势把枪往外一摆,呜呼哀哉,倒撞下马来,又去复了一枪。正是:两个强徒离世界,一双恶鬼到阴司。
那些喽啰只恨爷娘少生两条腿,弃棒抛枪各逃性命。丽卿追上去,赶着一枪一个,尸首都撅得老远。希真也追上来,相帮做了几个,叫道:“我儿歇手,随他们去罢。”丽卿按倒了一个,收住马,把枪点在他心窝上,喝道:“不许动!动一动,与你个透明窟窿。我且问你,山上还有多少鸟强盗?”那喽啰捧着枪头道:“……好……好汉,只……只得这两个。不干小人事,上……上命差遣。饶了狗命,还有……八……八九十岁的老母。”丽卿道:“要杀你,也不管你有没有老母。你有老母,谁教你做这勾当?如今只留你的鸟嘴去说,还有强盗,叫他尽数一发来。快快去说,姑娘在这里等!”喽啰道:“小……小人去说。”只听背后一人道:“好一个姑娘,你还杀得不畅快,还要等甚?”丽卿回头看时,却是希真,自知失言,不觉都笑起来。希真去接了那枝梨花枪,道:“我们趁早走罢。”
两骑马仍归旧路,只见那山霭濛笼,月已舒光。丽卿道:“爹爹,方才天上这大霹雳,好奇怪,又没半点云彩!”希真道:“你难道不知是我放的?”丽卿大喜。希真道:“雷霆,天之威令,不比风雾,可以胡乱戏弄。今不得已而用,只好到地头醮谢了。庄家处瞒得过,且不可说。我方才看你那枪法,果然去得。在家操练,倒还有些破绽,上起阵来反觉分外清灵。初次出马,便如此得采,我好喜也。”只见那庄家担了行李上来,丽卿道:“强盗都杀完了,我们走罢。”庄家也欢喜说道:“二位客官,真是两位天神。江湖上好汉,小人也略见几个,那有这般了得。方才无故起这个青天雷,也想是二位的洪福。”父女二人暗笑。
三人一齐进发,只见方才那些杀翻的,死的已是不动了,半死的还有几个在那里挣扎。不多时,三人穿过那座大松林,早见那半轮明月当天,照耀得山林寂静,如同白昼。又赶了一程,希真道:“我们且就这山脚边略歇歇马。”父女二人都下了马,庄家亦歇下担儿,便在一块山石上取出些干粮充饥,两匹马权放在水草边去啃青。丽卿道:“这匹枣骝马端的好,来往回转都随着人的意儿。恁般的厮杀,他却不用人照顾。好爹爹,把与孩儿骑了罢。”希真道:“你既这般爱他,就把与你骑了。”丽卿大喜。少刻,希真道:“我们不可久停了,直北去,尚有七八十里,方有宿头。再俄延,恐月亮落了,不好走。”三人遂都起身,趁着好月色,穿林渡涧,走勾多时,离得那座大山远了。走的尽是平津大路。那半轮明月渐渐的往西山里坠下去。又好歇,希真马上回头,看那房心二宿正中,四月初旬天气,已是子末五初时分。希真正待打火点灯笼,庄家把手指着路旁树林里道:“那边好像有灯火光。”希真、丽卿都道:“果然是有人家,我们一同岔过去。”
三人走过林子背后,不多路,只见现出一座大庄园来,余外又有许多人家,路口三座大碉楼,正是那座庄园门首灯火明亮。原来那家人家正做佛事,众僧才散。希真跳下马来,把朴刀递与女儿接了,到那家门首,对个庄客唱喏道:“小可东京差官,往山东公干,途遇歹人打劫,厮杀脱命。路过宝庄,借宿一宵,明日一早便行,拜纳房金。”那庄客看了一看道:“汉子,我们这里不是客店。前去不过十来里,便有宿头。”希真道:“明知府上非客店,无奈路远夜深,方便则个。”庄客道:“我们已是大半夜不睡,你休来讨厌。”希真未及回答,丽卿在马上道:“你不借宿便罢,怎么是讨厌?”希真止住女儿道:“你不许多说,我们去休。”里面又一个老庄客出来,说道:“客官,并非我们不留你,实因今夜已久。”希真对女儿道:“我儿,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何必执着,去休,去休!”
正欲上马,只见里面一个少年出来,问道:“什么事啰唣?”在客道:“有三个客人,这等时分,硬要来投宿,你道好笑么?小官人不必去睬他。”那小官人便去庄客手里夺个提灯来,照看了他们二人一看,说道:“二位客官,且慢行。”便问了来历,又知是厮杀脱命。那小官人便道:“二位请少住,我去就来。”说罢,连忙进去了。不多时,那小官人出来,吩咐道:“已禀过老相公,叫请二位进来。”庄客没奈何,只得把火来照,那小官人便自去开了中门。丽卿也下马,三人都进来。小官人便叫庄客把头口牵去后面槽上喂养,又叫把那间耳房床铺让出,又叫把房里灯火点了,指点那庄家把行李挑入耳房里去,说道:“客官想未曾吃饭,快教厨房预备。”希真深深唱个喏,道:“萍水相逢,如此滋扰,实属不安。”小官人道:“休这般说。未闻二位上姓。”希真道:“小可姓王。”小官人又问道:“这位少年客官上姓?”希真道:“便是小儿。”希真道:“官人上姓?”小官人道:“小可家姓云。”希真道:“尊府几位大人?”小官人道:“只家祖、家慈在堂,家父出外。”希真欠身道:“祈转致叱名。”小官人谦让。只见庄客搬出饭来,却只是些蔬菜。小官人眉峰一绉,道:“不瞒二位客官说,今日寒舍作佛事,未有荤腥,胡乱请用些。小可不及奉陪。”希真称谢。那小官人自进内去了。
希真只得叫庄家同坐,吃了一回,起身去那耳房里一看,只有两个床铺,又不甚大。希真对庄家道:“大哥乏了,先睡。”对丽卿道:“我儿,你也辛苦,且权去躺躺。天不久将明,我在你床前运会坐动便了。”丽卿道:“杀这班贼男女算甚辛苦;便陪奉爹爹坐坐罢。”庄客来收碗筷,丽卿随:“大哥,如有热水乞付些。”庄客道:“热水却无。”只见小官人出来,听见说道:“热水怎么没有?快去厨房里取来!”庄客只得去提了一桶来。丽卿起身道个万福,便去净了手面;又去取那枝梨花古定枪,那口青錞剑,去热水里洗抹了。
那小官人灯光下,见那希真二人的模样,正在惊疑,又见那两般兵器,烂银也似的,一发吃惊,便去立在水桶边,看他洗毕。丽卿收了兵器,又唱了个喏。希真道:“官人何不请坐?”那小官人一面携着希真的手,同进耳房里坐地。希真同小官人坐在铺沿上。只得一张椅子,丽卿去坐了。那庄家已是鼾鼾的同死人一般,在那个铺上挺着。小官人一面问道:“二位客官方才说什么遇着歹人厮杀得脱,愿闻其详。”希真把那飞龙岭一节才说得头起,丽卿嘴快,便抢过去,把那怎的落黑店,怎的挖开那板,怎的张见那人肉作坊,怎的杀了那班贼男女,怎的放火烧了他的巢穴,怎的下岭到那冷艳山,怎的遇见两个贼强盗,带着若干喽啰,……希真恐他说出放雷的话来,忙喝住道:“长辈在此说话,你这般乱抢,什么规矩!”丽卿笑着低下头,不敢做声。那小官人却不甚晓得东京口音,听他那莺啭喉燕语,洁洁汩汩的,已是辨得大半,心中大喜,立起身道:“二位客官且莫睡,请少坐。”出了房门,飞跑进去了。
希真埋怨丽卿道:“你这厮恁地教不理,方才素性道起万福来,吃人看破怎好?”丽卿笑道:“悔气,没来由做了多日的男子,好不自在。”只听里面一片声的叫“开厅门”。那小官人跑出来,到耳房门边道:“家祖请二位客官里面相见。”希真与丽卿忙随那小官人进内。只见里面厅上,灯烛辉煌,几个小厮掌着灯,照那云太公出来。希真看那太公时,河目海口,鹤发苍髯,堂堂八尺身材,穿一领紫绢道袍,头戴鱼尾方巾。希真忙迎上厅中,一边施礼,那太公连忙一只手拉住袖子回礼,便请上坐。云太公道:“适才村汉无知,说什么过往客人投宿,以致简慢。幸小孙看见,识得二位英雄。特请开罪。”希真拜谢道:“仓忙旅客,得托广厦,已属万幸;何期世见青睐,又沐谦光。”云大公吩咐叫厨房杀鸡宰鹅,准备酒撰,一面动问二位在东京官居何职,到山东有何公干,却为何又从敝地经过,怎的遇着强人。希真道:“晚生姓王名勋,在东京充殿帅府制使,奉着钧旨到山东沂州府等处采办花石纲;这个是犬子王荣,叫他路上做个伴当,因顺便探个亲戚,惊动贵地。”又把那飞龙岭、冷艳山的事细说一遍。
云大公大喜道:“二位果然是大豪杰。那两个强徒,一个是飞天元帅邝金龙,一个是摄魂将军沙摩海。这厮们屡次烦恼村坊。那飞龙岭上黑店,是与他做眼的,来往客商俱受其累,官兵又不肯去收捕他。那厮倚仗着山东梁山泊的大伙,无恶不作,几处市镇,被他搅乱得都散了。老夫这里叫做风云庄,共有六百多家,只是风云二姓。我这里深防那厮来滋扰,是老夫与一位风姓的英雄,叫做风会,为首倡募义勇,设立碉楼木卡,土阖濠沟,防备着那厮。那厮们倒也识得风头,这里却不敢来。今被贤乔梓一阵扫绝,为万家除害,实属可敬。老夫东京也到过几次,颇亦结识几位好汉,却怎的不识仁兄?”希真道:“晚生系微职新进,未及追随。敢问老相公间阅。”云太公道:“老夫姓云名威,表字子仪,本处人氏。少年时因军功上,曾滥叨都监。神宗年间征讨契丹,在边庭上五年,屡沐皇恩。只恨自己不小心,三十六岁那年,追贼抢险,左臂上中了鸟枪铅子。虽经医治好了,只因流血太多,筋都挛了,骨头也有些损伤,不能动掸,只得告退,辜负了官家也说不得。今年七十一岁了,精神还好;只是一臂已废,全身无用。我有个儿子,今年三十八岁,名唤天彪,颇有些武艺。平日最是爱慕汉寿亭侯关武安王的为人,使一口偃月钢刀,寻常人也近他不得。老夫胡乱教他些兵法,也理会得。老种经略相公十分爱他,一力抬举,感激圣恩,直超他做到总管,现在总督山东景阳镇陆路兵马。仁兄前去,正到那里,老夫大胆,托寄一家信可否?”希真道:“此却极便。既有府报,晚生送去。”云威谢了。只见酒食已备好,搬出厅上。云威让希真二人坐了客席,自同孙子坐了主位,开怀畅饮。云威回顾那小官人,对希真说道:“这个小孙,便是他的儿子,名唤云龙,今年十七岁了。十八样武艺也略省得些。只是老手夫废,不能指拨他。叫他父亲带了去,他父亲务要留在我身边。”希真道:“这是大官人的孝思,不可拂他。”丽卿看那云龙,面如满月,唇如抹硃,戴一顶束发紫金冠,穿一领桃红团花道袍,生得十分俊俏。云龙也不落眼的看那丽卿,暗想道:“此人这般文弱,倒像个好女子,却怎的邝金龙、沙摩海都吃他一人杀了?我明日和他比试看。”云威、希真二人,一面饮酒,一面谈心。丽卿、云龙陪奉着。
谯楼五更,丽卿望外看道:“天要变了,怪道日里那般潮湿。”不多时,黑云压屋,凉飙骤至,霹雳震天,电光射地,霎时大雨如注,檐前瀑布漰湃,好一似万马奔腾。希真皱眉道:“天明便要动身,这般大雨怎好!”云威道:“仁兄休这般说,难得光降敝地,宽住几日。”希真道:“已是深扰,只恐误了限期。”云威道:“此刻总走不得,夜来辛苦,权去将息。”云威自己掌火,引到厅后面测首一间精雅书房,两张桶木榻床,被褥帐子俱已另外设好,房里桌椅摆设。希真的行李已放在里面。希真谢了。云威叫了安歇,领了孙儿自去了。希真父女上床去睡。天已大明,那雨越下得大了。
早上庄客们起来,方知道夜来两个客官杀了冷艳山的强盗,又去细问了庄家,一发惊骇。少刻,云威出堂,吩咐庄客:“整办酒筵,务要美好。”又叫庄客:“去后庄看风大官人归家不曾,如已归家,一发请来相见。”巳牌时分,希真父女起来。那云龙挨房门进来,问候毕,丽卿还未下床。云龙便坐下,七长八短的和丽卿扳谈。那丽卿有许多遮掩的事要做,吃他纠缠定了,举动不得。希真只得把他演了出去,同到厅上与云威相见。丽卿忙去关了房门,色色做完,装束好,方去把房门开了。已有庄客进来送汤送水,自不必说。丽卿到厅上见了云威,各慰劳已毕,那雨兀自未住。早饭罢,已是晌午。希真同云威论些古今兴废,行兵布阵的话,说得十分入港。丽卿同那云龙在廊外扶栏边,说些枪剑击刺厮杀的勾当,也十分入港。
少刻,一个庄客来报道:“到风大官人家去过,还不曾归家。他庄客说还要三五日哩。”云威道:“可惜,不然会会也好。”希真问是那个,云威道:“便是老夫昨夜所说的那风会。端的是个好汉,可惜不在家。”云龙拉他祖父到外边去低低说了几句,云威呵呵大笑,入座来对希真道:“小孙痴么!他见令郎英雄了得,要想结拜盟弟兄,就要求今郎教诲。这等攀附,岂不可笑。”希真道:“世兄这般雅爱,怎当得起。论武艺,小儿省得什么。”云威道:“仁兄不必太谦,只是老夫忒妄自尊大了。”一面说,一面去携了丽卿的手过来,问道:“荣官几岁?”丽卿答道:“小可十九岁。”希真道:“看这厮混账!对祖公说话,难道称不得个孙儿?”云威大笑道:“不敢,请证盟了再称。”当时叫庄客备了香案,丽卿、云龙二人结拜。丽卿长两岁,云龙呼丽卿为兄,又去拜了希真;希真亦拜了云威,云威比希真父亲年少,从此叔侄称呼。云龙引丽卿进去拜了母亲。那母亲看了丽卿仪表,又听说好武艺,甚是欢喜,说道:“可惜我没有女儿,有便许配他。”丽卿暗笑,谈了几句便出来。
那时天已下午,雨点已住。那庄前庄后多少远近邻合,都哄讲云子仪老相公家,昨夜来了二位壮士,剿灭了冷艳山的强贼,无不惊喜,都来探问,又不能禁止。有的上厅来拜问,有的在厅下标看,来的去的络绎不绝,都商量要去报官。希真慌忙止住道:“小可兀自公差紧要,恐误日期。我等虽杀二贼,彼时只求脱命,并不曾割他首级来,毫无表记。万一他的余党未散,冒昧请功,官府必疑我们捏造,反为不美。”有几个说道:“也说得是。”有几个疑信相半。希真十分忐忑,只恐走漏了消息,见人略散,便向云威讨书信,辞别要行。祖孙二人那里肯放,云威道:“贤侄直如此见外。不来欺你,前去十余里,本有个大市镇,被那畜生们搅得散了。如今只几间破的空房子,鸡犬也无,你赶去做甚?你不信,骑了头口去看了回来。多少收青苗手实的公人,到那里没处寻人。”希真吃留不过,只得歇下。
少刻摆上酒筵,肴撰十分丰饫,希真甚是不安,云威殷勤侑劝。酒至数巡,食供数套,丽卿与云龙也都吃得微醺。云龙对云威道:“孙儿要与哥哥交交手,以助一笑。”丽卿笑道:“兄弟不当真,愚兄就和你耍耍。”云威道:“吃酒不好,比试他做甚!”两个都不肯歇。云威道:“既如此,到后面空地上去。”云龙道:“厅前院子空间,何必定要后面。”云威叫小厮们取束杆棒来,放在地下。丽卿、云龙都去扎抹紧便了。丽卿接了一按紫金冠,去地下挑选一根杆棒,走入院子里。云威、希真都起身来到滴水下。看云龙也取根杆棒出来,云威道:“且住!”叫小厮取张茶几放在中间,上面放个劝杯。云威亲自取酒壶,花花的满斟一杯,道:“你两个比试,那个输了,罚他这一杯。”二人大喜,当时下厅来放对。外面许多庄客厅见,都哄进来挤在墙门边来看。里面云龙的母亲,并些内眷仆妇养娘等,也都出来立在屏风边。丽卿把那棒使出个天女散花势,希真叫道:“且住。我儿过来!”希真把丽卿叫到檐角边,低低吩咐道:“我儿,强宾不压主。如果敌得过,也要收几分。”丽卿点头应了。那云龙的母亲也把云龙叫到屏风边,也低低的不知说了几句什么。二人仍入院子,云威道:“各放出本领来,不要你谦我让。”那云龙取棒来使出个丹凤撩云势。二人把两条棒,各顾自己理了几路门户,好似一对轻燕掠来掠去。云龙叫道:“哥哥请合手!”丽卿道:“你只管进来。”二人交上手,那两枚棒好似双龙抢珠,在院子中飞舞。斗了二十余合,不分胜负。庄客们无不喝彩,屏后那些内眷们都看得呆了。
希真对云威道:“孙儿的棒法还看得么?”云威只摇着头笑道:“总还不是这样的。”说不了,只见那丽卿不合用个高深马,被那云龙得了破绽,使个叶底偷桃直搠进来。丽卿连忙一扫隔开去,险些儿吃他点着了腰眼。那些庄客都笑起来。云龙道:“哥哥错也,那杯酒还该你吃!”丽卿笑道:“兄弟,你道我真个敌你不过,看我来也!”又是五六合,丽卿耐不住,忽然变了手法,使出那三花大撒顶,浑身上下都是棒影,飕飕的劈下来。云龙乱了手脚,只办得抵当遮拦。云威背着手在阶沿上看,也自吃惊。丽卿得了势子,趁分际一个鹞子翻身,卷进中三路。云龙那里敌得住,直退到墙脚边。丽卿直逼过去,希真连忙喝住,跳下来劈手夺了棒,骂道:“你这厮十分卤莽!兄弟倒让你,你只顾厮逼上去,墙边雨后苔滑,你把他跌坏了怎好?”丽卿笑道:“使得手溜了,那里收得住。”希真道:“你还嘴强!”掉转棒来便要去打,云龙连忙来挡住。云威看见丽卿棒法心中甚喜,及见希真去训诫他,连忙下来护住丽卿,笑对希真道:“你这老儿杀风景,没事鸟乱。他们弟兄耍子,倒要你来当真!”希真又说了丽卿几句,四人同上堂来。庄客们把杆棒收过了。丽卿去解了扎抹,穿了衣服。云龙亦里面去换了衣衫出来,对丽卿拜道:“哥哥真了得也!怪道冷艳山两个强徒,吃你杀了。”丽卿连忙答拜。云威道:“龙儿闲话少说,这杯酒你自己讨来的,还不受罚!”云龙便去取来。丽卿连忙道:“换杯热的。”云龙已一饮而尽。希真道:“你也快陪兄弟一杯。”丽卿也满饮了一杯,又唱了个无礼喏。
四人重复入席,云威看他二人面上都泛起桃花,想到丽卿那般英雄,孙儿虽弱些,也还去得,十分欢喜,对云龙道:“你这孩子总不当心。你看哥哥比你只大得两岁,便恁地了得!这三花大撒顶,风二伯伯也点拨你过,只是不留意。这叫做平时不肯学,用时悔不迭。”云龙有些赧颜。希真道:“方才实是兄弟让他些,贤侄只不肯使出来。”云龙道:“侄儿兀自敌不过。若是我那表兄不曾去,他与哥哥正是一对敌手。”希真道:“令表兄何人?”云威道:“可惜贵乔梓不早来几日,好叫你会会。”希真问那一位,云威道:“那人与荣官一般年纪,本贯东京仪封人氏。老夫侄女是他母亲,与龙孙中表弟兄。那人生得面如傅粉,唇若朱砂,伏犀贯顶,猿臂熊腰。莫说他一身好武艺无人及得,便是胸中韬略兵机也十分熟谙。老夫亦曾问他,兀自盘他不倒。却又性情温良,庄重儒雅。那人姓祝,双名永清,因他浑身上下如一块羊脂玉一般,人都顺口叫他做‘玉山祝永清’。可惜这般英雄,也只做得个防御!”说不了,希直接口道:“此人名姓,小便也听得,只不曾相会。莫不就是铁棒栾廷玉的徒弟、祝家庄祝朝奉的庶弟?”云威道:“正是。然他却不是栾廷玉的徒弟,乃是栾廷玉的兄弟栾廷芳的徒弟。廷玉、廷芳两弟兄却是一样本领,祝永清是廷芳最得意的头徒,端的青出于蓝。”希真道:“栾廷玉还在否?”云威道:“听祝永清说还在,隐在博山县更生山内。栾廷芳做了一回提辖,不得如意,亦告休了。”云威又说:“那祝永清还有一副本领,他一手好书法,却在苏黄米蔡之外。前日从我这里过,写下了四幅屏幛,明早把来与贤侄看。”希真道:“可惜小侄来迟,不曾相会。”云龙对丽卿道:“我那祝永清表兄若还不去,哥哥,不怕你了得,他总对付得你住。”丽卿笑道:“他或者也同你一般的让我怎处?”云威、希真又叹息了一回,都说:“可惜这班英雄,都生不遇时!”
当日那酒筵直到二更始散,天又濛濛细雨,各自归寝,都已带醉。那云龙爱丽卿不过,便要同榻。希真极力饰辞,丽卿苦苦哀求,方才得免。云龙出去,丽卿关了房门道:“爹爹,我们明日快走了罢。”希真道:“谁在这里过世!”丽卿已醉了,脱衣净手,进床便睡。希真看了房里一看,叫声苦,不知高低,那些行李兵器影迹无踪,情知是藏过了。开门去问那外间睡的小厮,那小厮在床里应道:“上午老相公已吩咐收了进去。”希真道:“这明明是不许我去的意思,怎好?”关了房门,坐在床上思想道:“难得他这般厚意,他那孙儿虽武艺不曾学全,看他使出来的,也不是寻常家数;将来这副品格,坐稳是个英雄。不如就把女儿许配了他,却不知他曾否完姻?只是本师张真人又说,女儿的姻缘不是这一方。”好生摆布不下去。那边床上看那丽卿,却朝外睡着,脸儿朝霞也似的通红,叫了两声也不应。又坐了一回,只得上床睡了。当夜无话。
天明,父女起来。丽卿先装束完了,方去开门。云龙已在房外,进来问慰毕,同去见了云威。父女谢了,苦苦要行。云威道:“大雨就来了。”没多时,果然大雨倾盆。希真十分心焦,云威却引希真又到侧首一个小巧精舍里早饭。饭毕闲叙,叫云龙把祝永清的墨迹取来一看,只见是四副东绢。打开看时,原来是草书的曹子建《洛神赋》,果然精神焕发,笔气纵横,恍如悬崖坠石,惊电移光。喝彩了一回,收过去。丽卿与云龙都没坐性,走开去了。云威又咏叹了祝永清一回。云威道:“正要问贤侄:东京还有一位超他绝类的奢遮好男子,贤侄该识得他?”希真问是谁,云威道:“此人官爵也不大,端的是如今一位出色英雄。前年小儿入都觐见,便叫他去访问,因限期太促,不及去访得。近来也没个实信。那人只做得个东京南营里的提辖,叫做陈希真。贤侄可识得?他如今怎的了?”希真听罢,心中大惊,便答道:“此人小便怎么不识得,但不知叔父何处会过他?”云威道:“我却不曾会过,我有一个至交,是东里司捕盗巡检张鸣珂。他对我时常说起,那陈希真智勇都了得,那年轮囷城一战,官兵只得八千,败西夏兵五万,都是他一人的奇谋。可惜都被上司冒了去,至今惋惜他,又钦佩他。”希真道:“那张鸣珂,莫不就是皲城县知县盖天锡的旧东人?”云威道:“便是。你且说那陈希真到底怎的了?有东京来的,说他辞了提辖去做道土,可真么?”希真道:“是真的。”云威吁口气道:“英雄不遇,至于如此!”希真道:“他如今连道士也做不成了。”云威惊问道:“此话怎说?”希真道:“小侄动身的前几日,此人为一件事上,恶了高大尉,逃亡不知去向。现在各处追捕紧急,着吃拿住,决没性命。”云威听罢,拍着桌儿只叫得苦,口里说道:“怎么这般颠倒?如此英雄,屈他在下僚,已是大错,怎的竟把他逼走了,却怎生还想望天下太平?他万一被追捕不过,心肠变了,竟去投那梁山泊,却怎好?贤侄,你可晓得他往那方去的?”希真道:“这却不知。这人恐未必上梁山。”云威道:“他不上梁山,不过一身之祸;他上了梁山,天下之祸。我料他也未必便上梁山,但不知何处去了。贤侄,贤侄,便似你也只得如此微职,岂不可悲!”
那云威一片叹息之声,从丹田里直滚上来,眼角上津律的有水包着。希真见他这般肝胆相许,也止不住那心里的感激。着那云威背后只一个小厮,便道:“小侄有句话要禀叔父,叫尊纪回避了。”云威便叫那小厮出去。希真把格子门掩上,走去云威面前扑的双膝跪下。云威大惊,忙亦跪下来搀道:“贤侄有话,但说不妨,这却何故?”希真流泪道:“小怪不敢欺瞒,叔父不要愁苦,只小侄便是落难逃亡的陈希真。”——云威大惊。——“梁山泊已曾兜揽过,要小侄去入伙,小侄那里肯去。如今四海飘荡,无家可奔。却不知叔父如此错爱,使小侄悲酸钻入五脏,此生父母之外,只有叔父。”说罢,磕头不止,泪如泉涌。云威一只手拦不住他,尽他磕完了,又把希真的脸细看了看,叫道:“我的哥!你何不早说,忧得我苦!”二人从地上起来,抖抖衣服,仍复坐了。云威道:“怪道你说什么王勋,叫我无处落想。你且把高俅怎生逼你,说说我听。”希真道:“高俅逼迫,尚未露形迹,是侄儿见机先走。”就把那衙内怎的调戏女儿丽卿,再三盘算,怎的虚应着他,到后来怎的不得脱身,不得已坏了他两个承局,怎的叫丽卿男装投奔山东沂州府,怎的恐有追赶,特从江南大宽转得到贵地。云威又惊又喜,道:“不料阁下与老夫做了侄儿。你不必到沂州去,就住在敞庄,只说我的亲戚,无人敢来盘问。老夫养得你父女二人,待奸邪败了,朝廷少不得有番申理,那时再归故里。那庄家就这里开发了他。”希真道:“这却不敢。虽蒙厚恩,如父母一般,只是沂州舍亲处已是得信,在那里盼望,不如让小侄且去罢。”
正说着,听得格子门外笑语之声,丽卿、云龙兄弟两个,手缩着手推门进来。二人见两位老的,都双眼揉红,眼泪未干,正惊疑要问,云威开言道:“龙儿,不要厮缩着。他不是你哥哥,他是东京女英雄陈丽卿,乔扮男装。”丽卿大惊失色。云龙也吃了一惊,连忙放手,退了几步,看了看,说道:“怪得我有五六分疑他是女子。”希真道:“我儿不要吃惊,我已向祖公公将真情尽告,切不可教外面庄家得知。”云威道:“你二人便姊弟称呼。”云龙就向丽卿唱个喏,丽卿答了个万福,二人不觉笑起来。云龙又细问缘由,云威一一说了,又对希真道:“贤侄既是这般说,令亲盼望,老夫亦不敢多留,只是显得老夫薄情。今日却去不得,与贤侄此一别,未知何日再会。卿姑有人家否?”希真道:“不曾。”云威道:“可惜龙孙正月里已定了一头亲事,不然扳附令爱,岂不是好。如今贤侄且将令爱送到令亲处安置了,自己再到这里来住几日何如?”希真道:“山高水长,有此一日。小侄如无出身,定来追随几杖。只恨小女无缘,不能扳龙附凤。”希真方知丽卿果然不是此地姻缘。云威道:“贤侄休怪老夫说,似你这般人物,不争就此罢休?你此去,须韬光养晦,再看天时。大丈夫纵然不能得志,切不可怨怅朝廷,官家须不曾亏待了人。贤侄,但愿天可怜见,着你日后出头为国家出身大汗。老夫风烛残年,倘不能亲见,九泉下也兀自欢喜。”希真再拜道:“叔父清诲,小伍深铭肺腑。”云威又道:“你那令亲处,万一不能藏躲你,你可即便回到我家来。那时卿姑同来不妨,这里自有内眷,有好郎君我相帮留心。今日便从直不留你了。”说罢,便叫小厮进来道:“你去传谕他们,预备两席酒筵,须要整齐。一席今晚家里用;一席备在青松坞关武安王庙内,明日五鼓,我亲到那里,与王大官人祖饯。”小厮应声去了。云威对希真道:“我不合欺众人,说你已于清早去了,免他们只顾来聒噪。原要多留你,不道你就要去。既如此,你明日去倒缓不得,恐吃人看见。”希真称谢领诺。那些庄客都在背后说道:“不过一个过路的人,又非瓜葛,这般亲热他做甚!”云威去把写与儿子的家信拆了,重新写过。云龙知丽卿是女子,也不敢来厮近。
看看天晚,雨歇云收,天上现出皓月,房栊明静。摆上酒筵,比昨日的更是齐备。四人坐下,云威、希真细谈慢酌,各诉衷曲,说不尽那无限别离之情。丽卿、云龙对面相看,都低着头不做声,颜色惨凄。云龙叫小厮取那张琴来,就座上操了几段《客窗夜话》,那月光直照入座来。希真叹赏不止。丽卿虽不善琴,听到那宛转凄其之处,不觉落下泪来。云威止住道:“不要弹下去了。”
酒筵已散,四人散坐,看那月光已自下去了,鸡鸣过几次。云威与希真一夜兀自眼泪不干。那庄家已起来,在外伺候。庄客去备好那两匹马,牵出外面,点起十几个火把候着。云威只得叫云龙进里面去,同几个小厮搬那行李兵器出来。希真、丽卿已装束停当。云威送过家信,希真收了。又取一百两银子送作盘费,希真那里肯收,吃云威硬纳在包袱里面。又把十两碎银子赏与庄家道:“大哥累你,包袱内又加了些干粮,重了,这些微礼送你作酒钱。”云龙便去把随身佩带的一日昆吾剑取来赠与丽卿,丽卿道:“兄弟,我自有宝剑,你不可割爱,我不敢受。”云龙道:“姊姊既这般说,这钩子送与你罢。”便把那嵌花赤金钩子解下来,系在丽卿的青錞剑上,丽卿只得收了。父女一齐谢了,就此拜辞。希真又叫丽卿进去辞了伯母,便起身要走。云威已叫另备两匹马,祖孙二人同送。云威问道:“贤侄投沂州,你那令亲姓甚名谁?”希真道:“小侄襟丈,姓刘名广。”云威道:“可是住在沂州府东光平巷,做过东城防御的?”希真道:“正是。”云威呵呵大笑道:“贤侄何不早说!行李挑转,请进来,我还有话问你。”不知云威说出什么话来,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七回 皂荚林双英战飞卫 梁山泊群盗拒蔡京
话说陈希真父女二人辞别要行,云威问到刘广的来历。大喜,重复留住道:“贤侄且慢行,我有话要问你。你何不早说,你原来同老夫是亲戚。”希真又惊又喜道:“请问何亲?小侄实不知,失瞻之至。”云威笑呵呵的指着云龙道:“你道你的襟丈刘广是那个,便是他的岳父。”希真大喜道:“几时订的?”回顾丽卿道:“原来你秀妹妹许在这里,真不枉了。”丽卿亦喜。云威道:“昨日所说,正月里定的。小儿天彪在景阳镇,与令襟丈最为莫逆,一时义气相投,便结了儿女亲家。写信来问我,我有何不肯。老夫因闻得令甥女绝世的聪明,又说兵法战阵无不了得,究竟何如,贤侄是他的姨夫,必知其详,何不对老夫说说!”希真笑道:“若问起小侄这个甥女儿,却也是个女中英雄。小侄四年前到他家见过,果然生得闭月羞花。他别的在其次,天生一副慧眼,能黑夜辨锱铢,白日登山,二三百里内的人物都能辨识。自小心灵智巧,造作器具,人都不能识得。什么自鸣钟表,木牛流马,在他手里都是粗常菜饭。一切书史,过了眼就不忘记。今年十八岁了。十六岁上,他老子寄信来说,有一老尼要化他做徒弟,他爹娘都不肯,忽一日竟不见了他。各处访觅无踪,夫妻二人哭得个要死。过了半年,忽然自己回来,说那老尼把他领到深山古洞里,教他一切兵法战阵,奇门遁甲,太乙六壬之术,半年都学会了,老尼送他到门口。刘广忙出去看,那老尼已不见了。从此后越加聪明。刘广夫妻二人爱他不过,叫他做‘女诸葛’。他小字慧娘,乳名又唤做阿秀。便是他两个哥子刘麒、刘麟的武艺也了得,与他父亲无二。”云威听罢,大喜道:“寒舍有幸,得此异人厘降。”回顾云龙笑道:“你还不上心学习,将来吃你浑家笑。”云龙低着头,说不尽那心里的欢喜。丽卿对云龙笑道:“兄弟,你原来又是我的妹夫。”云威道:“我们已是至亲,不比泛常,贤侄一定要去,卿姑可在这里盘桓几日,贤侄再来接他不妨。”希真见云威如此厚谊,真不过意,便对丽卿道:“我儿,祖公公这般爱你,你就在此住几日罢,我总就来接你。”丽卿一把拖住老儿的袖子,道:“我不。我要跟着爹爹走!”云龙道:“姊姊何妨在此,勿嫌简慢。”丽卿道:“爹爹在这里,我便也在这里。”希真笑道:“祖公公看,活是个吃奶的孩子。既不肯在这里,须放了手。”云威见他父女执意不肯,只得由他们去,因说道:“日后千万到寒舍一转。”父女二人谢了。
看那天色已将黎明,众庄客将火把照出了庄门。大家上了头口,都到了青松坞关王庙前下了马。那壁厢已有庄客在那里伺候。大家进了庙门,那酒筵早已摆好。丽卿看那庙里关王的圣像,装塑得十分威严。云威与云龙替希真父女把了上马杯,又说些温存保重的话,少不得又流了些别泪。天已大明,云威还要送一程,希真再三苦辞。云威又同希真拜了几拜,方才洒泪上马,叫道:“龙儿,你多送一程!”云威作别,带了几个庄客先回家去了。云龙在马上陪着希真父女,谈谈讲讲,缓辔而行,不觉已是十余里。望那前面都是一派桑麻,平阳大路,希真道:“贤侄,古人说得好:送君千里终须别。前途路远,请贤侄就此止步罢。后会不远,愚伯告辞。”云龙只得跳下马来,把缰绳递与庄客,在草地上扑翻身便拜。希真父女也忙下马回拜了。希真道:“令祖盼望,贤侄早回府罢。”云龙道:“伯父闲暇便来舍下,不可失信。姊姊一路保重。”说罢,泪落下来。丽卿也流泪道:“兄弟,如有便人,把个信来。我爹爹到府上时,或同你再会也。”希真道:“免你姊姊记挂,勤寄信来。请早回府罢!”大家上马分手。
那云龙立马在路口,直望得希真父女不见影儿,方回马怏怏的循旧路回去,纵马加鞭,好半歇到了家里。云威因落了一个通夜,早上无事,却去安息了。云龙不敢去惊动,便去母亲处请了安。云夫人与众仆妇谈论丽卿,称羡不已。过了几日,风会也回家,得知此事,懊悔不迭,道:“可惜我回来迟了,不能与他相见。”遂与云威商量去做那件事,不题。
却说希真父女离了风云庄,奔上大路。行了半日,方遇着人烟,大家去打个中伙。那庄家笑道:“这几日在他家里,大酒大肉,把胃口都吃倒了,竟不觉饿。”希真叹道:“‘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萍水相逢,承他这般厚爱,且喜又是亲眷。”丽卿道:“爹爹说还要到他家,孩儿却未必再来了。”希真道:“痴儿子,嘴这般说,得知有无此日?我只待你有了良缘,终身有托,我便逍遥世外。四海甚大,何处不可以住?且因缘遇合怎说得定。”
当日,父女同那庄客行了一站,晚上到了一个镇上投宿。那客店却不是黑店。当晚希真把包袱解开打铺,父女二人都吃了一惊,只见那包袱里面的衣服都换了新的,皆是锦缎制造;又有一套女衫、百褶罗裙,衣服里面又有两枝金条,每枝约十余两重;又有一对风头珠钗,一对赤金缠臂,约四五两重。余外还有干粮等物。希真道:“这是怎么说起!”叹道:“真难得他这般厚待我,日后却怎生补报他?”丽卿道:“他送孩儿的这些物事,孩儿想不如转送了秀妹妹罢。”希真道:“也说得是。我到了山东,也带些土仪回敬他。”当夜安寝,次日起行,一路上晓行夜宿。丽卿果然听他老儿吩咐,再不去射虫蚁儿,幸而那几程路上虫蚁儿也不多。
一日,早行不多路,面前又是一座大岭。父女纵马上了岭。那岭却不比飞龙岭,却是平安路途。上得岭来,只见左边一带都是皂荚树林,行了半歇,还过不完。丽卿道:“这条岭好长。”希真道:“就快完了。”那庄家道:“前面那树低下去的所在,便是下岭的路。”希真用鞭梢指着道:“卿儿你看!望去那座青山,转过去便是沂州府的城池了,你那姨夫就在城里。明日此刻光景好到也。你到那里须斯文些,不可只管孩子气,吃表嫂兄妹们笑。”丽卿甚喜,因问道:“爹爹,沂州城里的风景,比东京何如?”希真道:“开封府是天子建都的所在,外省如何比得。”正说着,丽卿道:“爹爹,你先行一步。这匹枣骝马只管撩蹶子,想是肚带太扣得紧了,待我与他松松。”希真应了一声,又说道:“长路头口肚带不可太紧,朝你说过多次。”一面说,一面同那庄家下岭去了。
这丽卿跳下马来,倚了枪,翻起踏镫,掀起披鞯,用手去摸了摸,三条肚带都不甚紧;又去看那后鞧,也不紧。丽卿骂道:“你这亡人,不是讨打么!肚带、后鞧都好好的,何故撩蹶子?不要恼起我的性子来,拷折了你的狗腿。”说罢,又去那边掀起看了看,咦,怪不得!原来早上备鞍子的时节不留心,把替子一角反折转,人坐上去,那马被鞍孔里的皮结子垫得疼,故只管撩蹶子。丽卿看了笑道:“你这厮忒娇嫩,一点委曲都受不得!”忙去解了肚带,揭松鞍子,弄熨帖了,仍就扣搭好,已有好半歇。丽卿提了枪,翻身骑上,抖抖缰绳,走得没几步,忽听得泼喇喇一声,路旁右侧窜出一个老兔儿来,拦丽卿的马头横窜过。丽卿一时又手痒起来,忙挂了枪,取出弓来,抽一枝箭搭在弦上。那兔儿已窜入林子里去了,丽卿便纵马追入林子。那兔儿早窜出林子那边,往青草里钻了入去。丽卿追过林子,不见了免儿,料想钻入草里,没处寻觅,说声“可惜”,“恐爹爹等得心焦,去了罢休!”便兜转马回旧路,忽听得头顶上又是泼喇喇一声。丽卿抬头看时,只见一只芝麻角雕,劈出林子来,只在那树梢边旋磨,侧着头往地下看,好似在草里寻东西一般。丽卿笑道:“就取你来耍子。”收住马,想道:“射他别处,万一不死,到吃他带箭飞了去,不如射他的头。”便扭转柳腰,翻身向天,拽满弓,飕的只一箭。那雕正在盘旋,见箭来,急避不迭,射个正着,冲上去倒跌下来,扑的直落在对面深草里。丽卿大喜,跳下马,插了枪,用那张弓拨开深草,把那只雕提了出来。看时,只见那枝箭正射中下额,箭镞从眼珠中穿出。丽卿拔出了那枚箭,收入壶里,弓也收好。提着那只雕走到平地上,看了看,笑道:“你这厮撞着我,该悔气。”那雕忽然两翼翅拍拍的扑起来,双爪乱抓。丽卿恐抓伤手,忙丢在地下。待他颠扑过了一阵,却使个拿法,双手去提定了翼翅,反并着提在手里。满手都是鲜血,就去他的毛上攔了攔,称赞道:“好一副翎翮,倒有几枝箭好配。”走到马边,解了缰绳,拔起枪,骑上了马,一面走回原路,一面看那只雕。
忽听得有人说话,丽卿回头看时,只见一个少年,面如冠玉,唇如抹原,骑着匹银合白马,手执一张弹弓,头戴一顶软纱武士巾,身穿鹅黄战袍。背后两三个跟随,数内一个掮着口三尖两刃刀,飞奔过来。那少年见丽卿提着那只死雕,吃了一惊,大喝道:“兀那小厮!你这雕那里来的?”丽卿见叫他小厮,怒道:“雕是我射来的,干你屁事!你敢来问我怎地?”那少年大怒道:“这是我的猎雕,方才追一个兔儿到这里,你何故敢射杀他?”丽卿道:“你的猎雕,有何凭据?射杀了,你待怎的?你莫非是剪径的恶强盗,来夺我的雕!识风头趁早走,再按教你同冷艳山的贼汉一样。”那少年气得咆哮如雷道:“你是那里来的.贼蛮子,且杀了你,与我的雕偿命。”一面说,一面拽满弹弓,一弹丸劈面打来。丽卿霍的闪过。那少年连放数丸,都被丽卿躲过。殴得丽卿性起,撇了那只雕,双手挺枪,拍马来刺那少年。那少年忙丢了弹弓,抢过三尖两刃刀来急架忙还。战了两个回合,丽卿喝道:“且住!这里草又深,树根又多,不是放马之处,拣个空阔所在,并个你死我活。”那少年道:“空阔处,再过去就是。你敢同我去。谁来怕你。好汉子,不许暗算人。”丽卿道:“啐!量你有多大本领,值得暗算你。”二人纵马前行,不上百十步,已见一片空阔的绿芜芳草地。那几个跟从人同上去,数内有一个往别处跑了去。
丽卿同那少年到芳草地上,放开对子,刀来枪往,枪去刀迎,二人足足战了三十余合,全无胜负。丽卿暗暗喝彩道:“这厮好武艺!”那少年也暗自吃惊。二人又酣战了十余合,正在性赌命换之际,只见又一个少年,手舞双锏,骑一匹黄马,如飞也似的赶来,大喝道:“那里来的野蛮子,敢这般无礼!”先来的那少年大叫道:“兄弟快来,一同杀这贼。他射杀我们的雕,还要口出狂言。”那后来的少年大怒,两条锏直上直下的劈进来,也十分勇猛。丽卿敌住两般兵器,只办得抵格遮拦。得个空子,偷转右手,抽出那口青錞宝剑来,左手轮枪,右手使剑,狠斗那两个少年。这一场厮杀,比那冷艳山前更是凶险。那丽卿杀得浑身大汗,没半点便宜。那两个少年也使尽本事,不能得他破绽。丽卿暗想道:“这两个果然利害,不如诈败,待他赶来,用回马箭射倒他一个,那一个便好收拾。”心里这般想,怎奈三匹马旋灯儿也似的厮并,两个英雄兵器都不偷闲,一时脱身不得。
正在难分难解之际,只见又一个大汉飞马横刀杀来,大叫:“贼子不得无礼,我来也!”丽卿道:“我今番休也!”那大汉赶到面前,看了他们三人一看,大叫道:“快住手,都是自己人!”三人都收了兵器,定睛看那大汉,更非别人,便是那陈希真。那两个少年看见,叫声阿呀,滚鞍下马道:“那阵风吹你老人家到这里!”扑翻身便拜。希真忙下马还礼道:“贤乔梓可好?”那两个少年道:“这位少年将军,又是那个?这般英雄了得!”希真笑着,看了丽卿看,对二人道:“你道他是男儿?这就是那女飞卫。”两个英雄大惊大喜,连声喝彩道:“原来就是卿妹妹,快请见礼。”丽卿在马上喘息方定,弄得个不知所以,只得跳下马来,问希真道:“这二位是谁?”希真道:“你还问哩!这就是你两个表兄。这使刀的是你大表兄刘麒,这使锏的是你二表见刘麟。”丽卿连珠箭的叫得罪道:“二位哥哥何不早说,险些吃我做出歹事来!”二刘忙唱个无礼喏,丽卿也唱了个喏。希真道:“你说松马肚带,我先走了一步,等你竟不来,我只得倒寻转来。直寻过岭的那边,没你的踪迹,重复又走转来。想你必在林子里,又射什么虫蚁儿,故寻进林子来,叫得个喉干。忽听得喊杀之声,一抹地追寻来。只道你遇着歹人,却为何同二位表兄厮杀?”丽卿道:“孩儿无意中射了一只雕,那知是二位哥哥的猎雕。孩儿又不认识,故此相闹。”那从人已寻着那只死雕,在旁边提着道:“这就是。”希真看见,骂丽卿道:“你这丫头,番番闯祸!你自己看,可惜不可惜?我折断你的手指头才好!”刘麒、刘麟忙说道:“没事,没事,不值什么。姨夫因何到此,却又同表妹齐来,且请到舍下相叙。”希真道:“一言难尽,且到府上再说。二位贤甥为何到这里?”二刘道:“姨夫不知,如今舍下不在沂州城里了。只因家父落职之后,吃那青苗手实钱追通不过,只得把祖遗的一所房子变卖了赔偿,另买了一所房子在乡间。此去下山落北十里,胭脂山下,地名安乐村便是。甥儿兄弟无事,来此射猎消遣,顺便操演武艺,却遇着姨夫、表妹。”希真感叹不已,说道:“我还有一担行车在前面,我去招呼了他,一同到府上去。”二刘道:“我们同行。”大家都不骑头口,从人牵了那四匹马,一齐步行出了林子。只见那庄家等得不耐烦,挑了担儿倒寻转来,看见希真、丽卿,欢喜道:“小官人寻着了,在那里这半日?”希真道:“正是。”希真见那庄家,蓦然记起一件事来。待走下了岭,只见路旁一个村落酒店,希真对众人道:“你们在此略等一等,我同这庄家酒店去说句话。”众人应了,都立定脚。
希真邀那庄家到酒店内,烫了两角酒。希真开言道:“大哥,累你远来。我方才知道,我那亲戚不在沂州府,已到泰安州去了。我此番要到泰安州去寻他,现在有伴同去,大哥不必同往。我账已同你算清,就此分别。”说罢打开包裹,取出了那包碎银子,抓了一大把与他道:“这是送你的酒钱。”又抓了一大把道:“那日飞龙岭上,累你受惊,这些是与你压惊的。”那庄家那里肯收,道:“小人蒙二位官人指教多少秘传,恩同父母。没得孝顺你老人家,那敢再受赏赐。”希真道:“这算什么。江南那条路,我不时要走,后会有期。”庄家只得收了,说道:“小人无缘,不得常同二位官人在一处。官人再到敝地,务到舍下光临。”说罢,朝希真扑翻身拜了四拜。希真忙还礼。庄家道:“小官人处也去辞辞。”希真道:“不必,我说便了。”庄家那里肯,便会了酒钱,挑了行李,到大路边,去丽卿身边跪倒就拜。丽卿不知所以,忙扶住道:“做甚,做甚?”希真道:“我儿快回个礼,这位大哥辞了回去也。”丽卿道:“你为何不送我们到地头?”希真道:“我们自有伴,不必央他了。”那庄家把行李都交代明自,希真取出那张承揽还了他。庄家抽出了那枣木扁担,又把自己的包裹拴在腰里,唱了两个喏,道:“二位官人保重,后会有期。”说罢,自己去了。丽卿道:“爹爹,为何不叫他送到?”希真道:“有个道理。这些行李,仍就马上梢了去。”刘麟道:“何用如此,叫这些伴当们相帮拿了回去。”众庄客一齐动手,两个包裹两个人背上,一切零星,提的提,掮的掮,抢得罄净。正是俗语说得好:只要人手多,牌楼抬过河。刘麒请希真、丽卿上马,大家骑了头口,一齐奔安乐村来。刘麟道:“哥哥,你陪姨夫、妹妹慢慢来,我先去报知爹爹。”说罢,加鞭如飞的去了。
希真、丽卿看那座胭脂山,果然明秀非常,靠山临水,一带村烟。还未到村口,那刘广已同刘麟迎上来。希真等下马相见,大喜,齐到庄里。刘广的母亲,刘广的夫人,刘麒、刘麟的娘子,并慧娘,都出来相见,厅上人满。都叙礼毕,坐下,各道寒温。刘母道:“大姑爷那阵顺风得到这里!这秀丫头的占数真灵,他是说今日必有远方亲戚来,再不想到是你。”——丽卿看那慧娘,生的娉娉婷婷,好象初出水的莲花,说不出那般娇艳。丽卿暗暗吐舌道:“天下那有这般好女子!”——“你在家几时动身?”希真道:“本月初一日。”刘母道:“也走了二十多日了。这个小官人是谁?”刘广对道:“这就是丽卿甥女,乔妆男子。”刘母道:“哦,也有这么大了,今年几岁?”希真道:“十九岁了。虽是十九,还是孩子气。”刘母道:“年纪本小。”刘麒、刘麟道:“卿妹妹一身好武艺,孙儿们都敌不过。”刘母道:“你们省得什么。却为何扮男子?”希真道:“路上便当。”只见丽卿立起身来,对希真道:“爹爹,已到了姨夫家,还假他做甚!由孩儿改了妆罢,这几日好不闷损人。”希真道:“何用这般性急,少刻也来得及。”刘广道:“此事何难。”就对刘夫人道:“你快去领甥女去改扮了。”
丽卿甚喜,便随了刘夫人、两位表嫂,同到楼上,把男妆都脱了,一把揪下那紫金冠来,仍就梳了那麻姑髻,带了耳璫。那刘麒、刘麟的娘子开了箱笼,各取出几件新鲜衣服与他妆扮起来。刘夫人又取出一双新鞋子来道:“甥女嫌大,再小些还有。”丽卿笑道:“阿耶,惭愧杀人,这双我还穿不着!别样学男子不来,若论这双脚,却同男子一样。”众人都笑。丽卿妆点好了,刘夫人同二位娘子仔细观看,果然赛过月里嫦娥、瑶台仙子,十分欢喜。刘夫人对两个媳妇道:“这两表姊妹,怎样生就的!却又各自归各自的庞儿。”刘夫人同二位娘子引丽卿下楼,到厅上。刘母见了,也甚欢喜,笑道:“同我们秀儿真是一对。”二位娘子道:“卿姑娘用的那两般兵器:一支枪,一口剑,更是惊人。”原来刘麒、刘麟的娘子也是将门之女,也会些武艺,只是苦不甚高。刘母对刘夫人道:“你不要在此叙阔,且去厨下看看他们,没甚菜蔬,就把那两只黄婆鸡宰了。你妹夫总是一家人,不比外客。”刘夫人应了声,两个媳妇都同了进去。
那刘母同希真谈论家务,絮絮叨叨,一直到晚。厅上摆上酒肴果品之类,众人让坐。希真道:“太亲母请先坐了,小辈们好坐。”刘母起身道:“大姑爷稳便,我持长斋,不便奉陪。我儿陪你襟丈多饮几杯,秀儿也叫他在此陪姊姊,我进去也。”说罢,拄着拐儿移入屏后去了。陈希真同女儿坐了客位,刘广同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坐了主位。希真道:“太亲母精神康健,同四年前一般。”刘广叹道:“近来也衰弱了些,得了个胃气疼的症候,不时举发。小弟境遇又不顺,累他焦忧。老人家近又持长斋。幸亏这沂州城里有一个姓孔的孔目,名唤孔厚。此人医道高明,时常邀他来医治。但吃他的药,一服便好,只不能除根。据孔厚说,必须开荤,方能全愈。老人家一意信佛,终日念《高王经》,那里劝得。那孔厚是曲阜县人,大圣人的后裔,现为沂州府孔目,为人秉性忠良,慷慨正直,专好抑强扶弱。本府太守高封那厮也惧惮他,小弟那场官司也深亏他。”希真道:“小弟正要问襟丈,何故为一场屈官司落职?”刘广咬牙切齿道:“不说也罢,说起来教人怒发冲天。高封那厮,是高俅的族分兄弟,被梁山上杀的高廉,是他的亲哥子。他也识些妖法,专一好的是男风。他标下一个队长阮其祥,生得一个儿子,名唤招儿,眉目清秀。那阮其祥要钻挖小弟这东城防御缺,把他儿子献于高封做件当,情投意合,遂无中生有寻我的错处,把我无端褫革,又要把我家私抄扎。幸亏那孔目一力保持,买上告下,方成得个削职。那厮得补了东城防御,辅佐着高封,无恶不作。小弟归农之后,那厮就把青苗手实钱,追逼甚紧,没奈何,我把那沂州城里的房子变卖了,搬来这里。两个外甥也时运不济,我也无志于此了,意欲挈眷到东京投姨夫处,另就机会,恰好姨丈到此。”一面说,一面叫刘麒道:“你把那卷宗取来,与大姨夫看。”希直接过手来,看了看大略,也不禁忿气上奔,骂道:“这贼子的心肠好毒!”刘广道:“高封这厮,自己年轻时也从男风上得了功名,后来反把他孤老害杀。这等狠心,实是少有。”丽卿问希真道:“爹爹,什么叫做南风?”希真笑喝道:“女孩儿家,不省得,便闭了嘴!不许多说。”刘麒、刘麟、慧娘都忍不住暗笑。丽卿肚里想:“不省得,便问声也不打紧,不值便写。最可恨说这种市语!”
刘广道:“卿姑同你爹爹来,家中都托付那个?”希真叹了口气道:“不瞒姨丈说,小弟此刻已无家了,特带了小女来投姨丈,望乞收留。”刘广同儿女都吃了一惊。刘广道:“却是为何?”希真指着丽卿道:“只为这个孽障,一言难尽。”刘广叫道:“姨丈,我与你异姓骨肉,平素做事,大家看见肝胆,今有话只管说。我这左右都是心腹,凡是我用的人,没一个敢怀异心。你便犯了弥天大罪,也没哪个敢去出首。不要吞吐,直说不妨。”希真便把东京高衙内那一节事,细细说了一遍,“因防追捕,特往江南绕道走,得遇令亲云子仪,盘桓数日,故走了二十多日方到此地。今不意姨丈亦在失意之际,怎好滋扰?要投别处,又无路可奔。”说罢,吊下眼泪来。
刘广父子四人听罢,都甚惊叹。刘广道:“姨丈宽心,方才小弟虽这般说,然舍下也还支撑得定,何争二位在此。”希真称谢。刘广道:“但只是此地也难存脚。秀儿这妮子他会望气。尝说此地不久当有刀兵杀戮。往常说的休咎都验,也不能不信。我想此地有甚刀兵?若论猿臂寨来借粮打劫,那苟桓又同我相识,不成知我在此地便下得……”希真惊问道:“怎的苟桓当真落了草?”刘广道:“正是。那猿臂寨的真祥麟、范成龙都尊他做头领,招集了四五千人,在那里打家劫舍。我恐他去投梁山入伙,屡次写信去止他。他也时有信来,又动问姨丈,感激姨丈的洪恩,同父母一般。我想便是他来,有云天彪镇守景阳镇,当他的咽喉,他也一时未必到得这里。”希真叹道:“那苟桓、苟英弟兄二人,被童贯屈杀了他的父亲,无穷的怨毒在心,也怪他不得。怎能得他报了仇,归正才好。说起你令亲云总管,他老子有封家信托我寄与他,必须亲到,不知景阳镇离此多远?”刘广道:“有七十多里。他此时也不在任上,闻得蔡京调他去攻打嘉祥县,许久不闻动静,正不知几时归哩。一员兵马都监代他护理印务,此信不如由他那里发官封寄去。”
希真又称扬云威的义气,丽卿道:“那云龙兄弟的武艺也好。那表人物,与二位哥哥相仿。秀妹妹好福气,得这般好老公,谁及得来!”慧娘被他说得脸儿没处藏,低下头去。希真喝道:“你这丫头,认真疯了!路上怎的吩咐来?偌大年纪,打也不好看,只好缝住了你这张嘴。”丽卿被骂得笑着脸,不敢做声。刘广也笑起来。刘麒、刘麟道:“卿妹妹的武艺,真及不来。飞龙岭、冷艳山,我们虽不曾见,便是我那只雕,一箭便着,真是赛过飞卫。”刘广笑道:“不见你们两个,四五月天气,颠倒去放起雕来!”丽卿道:“奴家委实冒失,把哥哥的爱物坏了,爹爹那里去寻架好的,买来送哥哥。”二刘连说:“不打紧,妹妹切勿放在心里。”希真笑道:“哥哥当真还想你赔,你下次手少热些就是了。你看秀妹妹,比你还小一岁,便恁地斯文,你也学学他。”刘广笑道:“姨丈夸奖,却不曾见他也是孩子气。”希真道:“贤甥女聪明绝世,那木牛流马怎样缘故会走?”慧娘道:“甥女怎敢当得聪明二字,只不过依成法略变化些。那木牛流马妙在机括不多,运动灵变。武侯老师的法儿.大都如此。”说罢回转头去对身边那个养娘低低说了几句,养娘答应了声,就去了。
不多时,只听得侧首耳房里,幌硠硠的铜铃乱响。房门开处,一个青狮子窜出来,直扑到筵前。丽卿只道是个真的,吓了一跳,连忙跳开。那狮子走到天井里,摇头摆尾,张牙舞爪的跳舞。慧娘挪步上前去狮子项上拍了一下,便四只脚立定了不动。希真同丽卿近前观看,只见绒线织就的毛衣,樟树雕刻的头额,烧料石的眼珠,象牙牙齿,大红湖结舌头;自背至地高五尺,自头至尾长八尺;项上套一串茶杯大小的溜金铜铃,身上脚上又有许多小铜铃。慧娘叫那养娘扶绰,骑在狮子背上,坐稳了,把那狮子耳朵扭了一把,仍复行动。要进要退,要左要右,紧跑慢行,登高下低,都由人的主意,跳舞了一回。慧娘又叫那养娘把那大红舌头取出了,不知那里点拨着,那狮子口里便喷出烟火来。那时天色已暗,黄烟红焰,分外明亮。戏够多时,慧娘跳下来。丽卿问道:“是那个躲在里面?”希真笑道:“傻丫头,都是做就的关捩子,却有那个躲在里面!”问慧娘道:“里面的机轴看得见否?”慧娘道:“看得。”便叫养娘把毛衣掀起,里面是榆檀木的架子。希真讨火来照看,只见肚里不多几样事件,却斗心勾笋,一时也看不明白。欢喜得个丽卿不住的拍着手叫道:“妙阿,妙阿!好妹妹,几时也与我做一个,好骑着耍子。”慧娘笑道:“我本做了一对,这一个就送了姊姊罢。”——丽卿大喜。——“索性把骑的法儿都教了你。只是日日戏弄,只得一个月用,机轴便磨坏了。今夜且放在这耳房里,明日连箱子送归姊姊处。看他如此大,拆卸了盛在箱子里,却没得多少。”便叫养娘仍拿去耳房里收了。大家重复人席,又吃了一会酒,慧娘道:“这便是木牛流马里化出来的。当年武侯征南蛮时,亦曾用过。骑了阵上也去得,只是不能厮杀。”希真称赞不已,道:“真是个女诸葛。”刘麒道:“还有家下舂米的木人,磨麦子的木驴,都是秀妹妹制造的。”
刘广笑道:“我恁般烦恼,他们却恁般的开心。”希真道:“姨丈,非是这般说。小弟想来,我们的绝技异能,都会集一处,天地生我们,决非无故。静待天命,必有一番作为。只是小弟无心尘世,所以张百户来时,曾寄信问及家师消息,意欲相从入山。”刘广道:“正要告达姨丈,令师张真人已不在日观峰了。令师弟王子势来辞行,说从你令师到庐山去。你那封信到,知足下要留王子静少待,无如他去在先,无从挽留。我就托张百户寄回信与足下,也是这般说。”希真听罢,叫声苦,不知高低,道:“姨丈大不该寄回信与我。小弟信上,明明注着不候回音。你信内题及挽留王子静的话,那张百户没处寻我,信尚在他那里,万一漏在冤家手里,必猜到我在此处。我想姨丈这里住不得,求姨丈怎生为我画策。”刘广道:“姨丈多心,那里便有这般巧。”慧娘笑道:“姨夫只管放心,甥女已替你占过一课,不害事。此封信必然漏泄,高俅必来追捕,却追捕不得。姨夫只不可离此地,断不遭毒手。”希真不信,问道:“既是脱漏了,又来追捕,却为何说不害事?”慧娘道:“便是这些奇奥。此课文书逢破,玄武乘日,故知书信必漏泄,追捕必来。但此课是斩关夺锁之格,最利逃走。又且天罡塞住鬼户,贵人入天门,任他千军万马围住,也走得脱身,怕他怎地!”希真也熟悉六壬之术,当时问了慧娘的三传神将,默想了一回,慧娘又解释了一回,略为放心。
众人欢叙至二更过方散。刘广已收拾一间书房与希真安寝,丽卿在后面与慧娘同榻。刘广吩咐众庄客道:“陈老爷在我这里,外面不许走漏消息。有人问,只说姓王。”众庄客都应了。看官牢记:陈希真父女自此以后,就隐姓埋名,住在安乐村刘广家里,不题。
却说那江南冷艳山,被陈丽卿坏了两个头领,败兵逃回山寨。众头目大惊,真是蛇无头而不行,那个还肯思量去报仇,大家都要夺那把交椅,直鸟乱了十多日,你杀我砍。内中有一个头目,叫做王俊,略有些见识,情知这般胡做,没甚好账,便带了自己的几个贴身伴当下山,投梁山上去。果不出他所料,那冷艳山正当鸟乱之际,忽然四面到了无数官军杀来,又有风云庄上的乡勇夹在里面。那里抵挡得住,一阵攻打,山寨破了,把那些男女捆的捆,杀的杀,收拾了个罄净。这个名色,就叫做滚汤泼老鼠,一窝儿都走不脱。把那山寨一把火烧了,荡涤得个光滑脱脱。那王俊得知这个消息,叫声惭愧,幸而预先走脱了,连夜扮做客商,奔山东梁山泊去了。
却说梁山泊宋江,因折了盐山的施成、杨烈,十分懊恼,便叫分朱仝、雷横,就在盐山驻扎,帮助邓天保、王大寿镇守。宋江与吴用商量,对众人道:“我等山寨兴旺,又得远方的兄弟们朝向。如今坏了施威、杨烈,我若不与他报仇,别处的好汉心都懈了。我要亲提大军,攻破沧州、东光二处,与他二人泄恨。”吴用忙止住道:“不可。兄长所论虽是正理,但此刻东京兵马正要来厮杀,戴宗、周通还未回,不知虚实,切勿轻举妄动。”宋江怒气未息。吴用只得请众头领,大家来再三劝解,方才按住。
不数日。戴宗、周通都回,说:“赵头儿命蔡京为辅国大将军,统领二十万大兵,于四月初四日出师,要来奈何我们。施威哥哥已被害了,兄弟与范天喜再三打算,竟无门路救得。”宋江、吴用大笑道:“只道是种师道来,还有三分惧怯他。若是那蔡京,真是胖子的裤带,全不打紧。”遂设筵庆贺,聚集众头领,缓缓商议拒敌之策。席间周通说起陈希真父女恁般英雄了得,众头领听了无不欢喜。周通又说到劝他入伙不肯相从的话,宋江对吴用道:“怎能够得他父女也来此聚义,军师有何妙策?”吴用摇头道:“这个人不必去结纳他,即使勉强收了他来,山寨中也用他不着。听周家兄弟说他这般举止,此人的胸襟真不等闲,可惜他心已冷了。却也好,倘使他锐意功名,又有高俅的汲引,此刻早与我们作对头过了,倒也是个大患。如今他已游心方外,随他去休。”林冲道:“他说同小弟有仇隙,却也一时想不起。除非是那年,我同他兄弟陈希义夺八十万禁军教头之时,我用重手点坏了他。然当时大家都递生死甘结,原说死伤勿论。况且他兄弟又隔了一个多月,自己病死的,却怎么记仇在我身上?”吴用道:“非也。他并不为此,这是他的饰词。兄长既这般爱他不过,前日除非是小可在东京,或有降他的法儿。只是此刻正当用兵之际,我怎能脱身前去。不然,烦戴院长再去走一遭,赍了金帛,兄长恳切发一封书信,又加林兄一封谢罪的书信,速速的送去。然亦未必济事。”宋江道:“既这般说,何不就等破了蔡京之后,军师亲去一行?”吴用道:“此人决不肯再住在东京了。他这般举止,明是唱筹量沙之计,敷衍着高俅,得空便高飞远走。戴院长的神行,火速便去,尚未知来得及否,那里等得破蔡京。”宋江闻言,使教圣手书生萧让修起两封信来,端正了金帛,就打发戴宗、周通当日起身,仍去东京聘陈希真,带探军情。周通大喜。吴用道:“这几日沿途必然严紧盘查,二位宁可绕路别处走。”戴宗、周通领命下山去了。
这里宋江请吴用商量,叫林冲仍回濮州镇守,再酌添兵将,同去协力相助。这里第一拨,九纹龙史进、跳涧虎陈达、白花蛇杨春;第二拨,双枪将董平、镇三山黄信、病尉迟孙立;第三拨,小李广花荣、铁笛仙马麟、玉旛竿孟康;第四拨,扑天雕李应、摩云金翅欧鹏、火眼狻猊邓飞;第五拨,金枪手徐宁、丧门神鲍旭、白面郎君郑天寿。宋江同吴用、公孙胜、吕方、郭盛、王英、扈三娘、薛永、穆春督领中军。统共挑选马步精兵七万,准备迎敌,只等蔡京到来,即便开兵。宋江道:“官兵有二十万,军师为何只用七万,不敌他一半之数?”吴用道:“兵不在多。蔡京无谋,那怕他兵再多些,我只消七万人足矣。”分派定了,遂传令各营日日加紧操演,准备厮杀。
数日,戴宗、周通回寨,说道:“小弟到了东京,已是三月二十九日,探听陈希真已与高俅对了亲,一时未敢造次去说他。忽到次日,得知陈希真把高俅的两个承局、两个轿夫杀了,又把高衙内的耳朵、鼻子割去,弃家在逃。现在各处严拿无踪,小弟只得禀覆。”宋江并众头领都吃了一惊。戴宗又将捉拿陈希真抄白的榜文呈上,宋江与众人观看,上写着道:“殿帅府掌兵太尉高,为奉旨严拿叛逆大盗,悬赏务获事:照得叛逆大盗陈希真,向充南营提辖,于政和元年勒休回籍。该犯与梁山渠魁宋江,交通往来,欲为内应,图谋不轨。旋经告发,本帅签兵往缉。该犯情急,胆敢拒捕,杀伤在官人役,携其女陈丽卿弃家远遁。此等穷凶极恶之犯,法网难宽。为此奏准,奉圣旨严拿务获。”云云。又将陈希真父女形貌装束,细细开载,并画两幅图形。宋江看毕,众人无不惊叹。宋江骂道:“高俅这厮无端推在我身上,可恨么!此人到底不知往那里去了。”吴用道:“此人必先有安身的所在,然后逃走。我想征是无处寻他,且管我们破敌。”便问戴宗道:“蔡京那厮知他由那路进兵?”戴宗道:“小弟看他初四日启行,一路随了他来。小弟先渡过黄河,探得官兵由定陶、曹县进发。”吴用大笑道:“真役见识,攻我这一路,不是来讨死吃!”遂传令来日下山去迎官兵。这里留玉麒麟卢俊义,并不下山的众头领,看守山寨。
本日杀牛宰马,祭了旗鼓。众头领散福畅饮,说话问论到官阶升迁。戴宗道:“俗语说得好,朝里无人莫做官,真是不差。那蔡京的女婿梁中书,做北京留守失了城池仓库,折了无数军民。御史议他削职,也算从轻发落了。他丈人再三设法,与他遮护,在官家前隐瞒着,只降了个知府。如今已铨河北蓟州府知府,赴任去了。小弟看见他动身,一路地方官趋奉迎接,好不威风。”话未说完,只见吴学究鼓掌大笑道:“妙哉,贤弟何不早说!却在这里与他起偌大潮头。你早说了,退蔡京只须一人足矣,何用七万兵马!”宋江并众人惊疑不信,问道:“军师有何妙计?一个人却用那个?”吴用道:“只消铁叫子乐和兄弟去,如今还来得及。”便去宋江耳边低低说了几句,“只须叫乐和带了如此行头,如此如此行事,那怕蔡京不退!乐和走不快,叫戴宗同去。”宋江、卢俊义、公孙胜听罢,都大喜,连称妙计。
忽山下李立店内,差人来报:“冷艳山被官兵破了,头目王俊逃出来求见,现在店内等候。”宋江等大惊,忙唤王俊进见。那王俊叩头参见毕,哭诉:“四月初九日,有两个军官过飞龙岭投宿。邓云、诸大娘不合去撩拨他,吃他并了合店人,放火烧了店屋。邝沙二位头领领众追赶,都吃他害了。山寨无主,被官兵打破,大伙都沉没了,小人逃命到此。”宋江听罢,只叫得苦,看着吴用说不出话来。吴用道:“什么军官,如此利害?你可曾见怎生模样?”王俊道:“小人虽不亲见,听说如此如此形貌装束,不知他的姓名。”回顾几个伴当,对宋江道:“他们数内有从九松浦得命回来的,都曾见来。”卢俊义、公孙胜惊道:“莫非就是陈希真父女?”宋江叫取那抄白榜文画像来与王俊等观看。那几个伴当一齐说道:“一点不错,是这般装束;竟是他两个。”宋江大怒道:“我倒这般企慕他,他反伤我的羽翼,此仇如何不报!”吴用劝告道:“此刻却顾不及,只好缓商。”宋江便将王俊一干人在部下所用,一面吩咐乐和、戴宗下山依计行事。这一条计上,有分教:二十万貔貅,俱作虎头蛇尾;一百八大虫,依旧舞爪张牙。不知甚计策,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八回 蔡京私和宋公明 天彪大破呼延灼
话说蔡京辞了圣驾,带领二十万雄兵,浩浩荡荡,杀奔梁山泊未。大军渡过黄河,蔡京与众谋士商议道:“梁山泊重兵都屯在嘉祥、濮州二处,我兵不如直攻梁山,由曹县、定陶进兵。”一个谋士道:“呼延灼、林冲都最利害,我兵抵梁山,那两路来接应,我兵岂不是三面受敌?晚生的意思,不如发前部兵马先进,太师领大队为后应。”蔡京依了他的主意,便分前部骁将,带领八万人马,先往梁山进发。蔡京自统大兵十二万,驻扎定陶。那曹州府知府张觷,系蔡京亲戚,当时军营参见毕,蔡京邀他进后帐私礼相见。张觷道:“前日杨龟山在我处,曾说起,据他的见识,大兵不宜由定陶竞取梁山,战必不利。”蔡京大喜道:“原来杨龟山先生在你处,快请他来。”张觷道:“他因探亲来此,我故与他相见。他昨日已去了。”蔡京忙叫记室写了书信,差一个从事赍了聘礼,同张觷追上去,“务要请他转来。说我蔡京军务在身,不能亲到。”那张觷同那从事领命,飞奔追去。
却说那杨龟山名时,字中立,剑南郡将乐县人,性至孝,熙宁年间举进士。是明道程夫子的门人,他与谢良佐、吕大临、游酢,称为“程门四先生”。后因见奸臣当道,政事不好,遂告休隐于龟山,人都称他为“龟山先生”。当日因探亲在曹州,张觷却也认识他,亲去见他,问及军情之事。杨龟山但说道:“大军若直出曹县、定陶直攻梁山,必受其困。”那杨龟山也恐蔡京来逼请他,所以闻得蔡京来,早已走了,竟回龟山去。谁知蔡京差人兼程追上,务要他转来。杨时起先也推有病,不肯就聘,怎奈蔡京连次书信追来,末后一信有几句说道:“先生无意功名,独不哀山东数十万生灵之命乎?”杨时被他这一句也说得心软了,又想了想,便当时应允。杨时有一门人随在身边,当时问道:“先生常说蔡京是个奸臣,为避着他;隐在岩谷,今日却为何就他的聘?”杨龟山叹道:“你不知道,老死岩谷,原非我的本心。蔡京虽是个奸臣,今日却难得他这般谦下,天下没有劝不转的人。或者我的机缘,在此人身上,也未可定。蔡京不谙兵法,门下多是谄佞之辈,决非宋江、吴用的敌手。我若执意不去,那二十万大兵性命不知何如。且去走遭,看他待我何如,合则留,不合则去,主意是我的,有什么去不得!”
当时杨龟山便同张觷及那个从事,齐转到蔡京军营。蔡京闻他来了,大喜,传令开门迎接。相见叙礼毕,蔡京以上宾之礼待杨时。蔡京开言问道:“本阁久仰先生大德大才,如渴如饥,先生却何故远适山林?”杨龟山道:“实因晚生常有采薪之忧,不能侍奉左右,勿罪。”蔡京道:“本阁奉圣旨提大兵征剿梁山,宜先取何路,应如河进兵,求先生教我。”杨龟山道:“太师明鉴:宋江那厮,起先不过潜伏草泽,今擅敢割据州县,倘使这厮兵力不足,何敢如此?所以此时贼势的猖獗,较从前更甚。那厮不取别处,单据嘉祥、濮州者,明是恐官兵直取他巢穴,故把重兵立成犄角。若由定陶直攻梁山,正中他的机会。据晚生愚见,不如发精兵先攻嘉祥。嘉祥城小壕浅,呼延灼勇而无谋;更兼南旺营的百姓都是威势胁逼,不得已而从贼,天兵到处,必然反戈,嘉祥唾手可得。得了嘉祥,林冲不来救则势孤,必为众贼厌弃;来救,财濮州可图。攻倒了这两处,梁山还有什么倚仗?今舍此两处,先图梁山,那水泊辽阔,正面山势险恶,郓城一带港汊又多,急切攻打不下。那厮把嘉祥、濮州两路精兵,抄袭后面。虽是我兵分做先后二队,进去容易,退出却难。万一前路救不出,二十万大兵先失陷一半了。所以意攻梁山之计,恐防不稳。”
蔡京听这一席话,大喜道:“先生真是妙算。”遂传令依计而行,把那先发的八万人马撤回,改攻嘉祥县。杨龟山又道:“天津府总管邓宗弼,开州统制张应雷,武定府总管辛从忠,广平府总管陶震霆,四人都有大将之材,望太师重用。更有那景阳镇总管云天彪,晚生也认识他。此人之材,仿佛春秋时的郤穀。此人若在军中,必能使上下一心,盗贼胆寒。”蔡京道:“云天彪乃种师道最得意之人,谅必不差,我叫他独当一面,攻梁山泊的后路。邓宗弼、辛从忠二人,今年斩了杨烈,擒了施威,我也十分爱他。陶震霆、张应雷,也有人说起武艺甚好。”便传檄文调邓、辛、张、陶四将来军前听用。不日陆续都到,蔡京看了四个英雄,威风凛凛,大喜,便叫四人为前部先锋,领兵攻打嘉祥县。四个英雄得令,带了八万人马,旋风也似的杀奔嘉祥县去了。杨时又劝蔡京调云天彪亦到嘉祥,不必带景阳镇兵马,蔡京也依了。
这里蔡京将大军屯扎定陶,只等濮州的动静,便乘势进兵。不到一二日,忽然接到河北天津府一角分文,上面插着鸡毛,蔡京拆开观看。不看万事全休,一看把那蔡京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看官也忙惊问道;什么事?这事也不关紧要,不要着忙,且把那申文读与众位听。上面写着道:“河北天津府知府为申报失陷命宫紧急军务事:某月某日,有新任蓟州知府梁世杰,挈官眷,由粤府所辖盐山县地方经过。行至伏虎同地面,遇一伙歹人,假扮盐山县知县,带领假扮人役,沿途殷勤迎接,酒内用蒙汗药,将该知府梁世杰,并上下一切人等,尽行麻倒,用车载劫入盐山。卑府半途闻知,急会同沧州兵马都监何武,督兵剿救。不防有梁山之大盗朱仝、雷横,伏兵两路突发。官军大战不利,都监何武阵亡,卑府亦遭重伤,折兵无数。现在探听盐山群贼,已将梁世杰等劫入梁山。卑府不敢隐瞒,除申报河北制置司外,合肃禀明宪台,作主施行。”蔡京看罢,魂灵儿还不曾叫转,忽又报梁山泊宋江差人下战书。蔡京大惊,忙看那封皮上,写着“蔡太师开拆”。蔡京拆开看时,上写着:
“梁山泊天魁星义士宋江致书于蔡太师阁下;宋江因奸臣擅权,不容人进步,故启请众位豪杰,聚义山东,一同替天行道。上应天星而列位,下随人志而抒诚。天既与之,人不能废。初未尝得罪于执政,不知阁下何故兴此无名之师?夫佳兵不祥,战者道德。宋江不喜战斗,只得邀请令坦蓟州太守梁群,暨令爱恭人,光降敝寨,与之商议。蒙慨发尺素,祈阁下暂息雷霆,怡情富贵。如不获命,宋江不得已愿借重令坦并令爱之尊首祭旗,尊血衅鼓,慢散儿郎,以与阁下相戏。阁下勿将官家作推,阁下调元赞化,秉国之钧,有所指陈,官家焉有不允。今日战与不战,悉请尊裁。守候回玉,书不尽言。”
封套内又有梁太守并蔡夫人的亲笔信一封,都是哀求老儿、丈人退兵救性命的话。
蔡京看了,惊得个一佛出世,二佛涅槃,口里只叫道:“这却怎好?这却怎好?”半日没摆布处,只得叫:“请杨先生来商议退兵。”杨龟山道:“太师差矣。天子亲临太庙,托付太师重权,非同小可。县君与贵人失陷,固是失意事,太师独不闻乐羊啜中山之羹,袁公箭射亲儿。这两个君子,岂真无骨肉之情哉?只为迫于大义,不敢以私废公。今太师为一女婿、女儿,轻弃君命,二十万大兵无故卷旗,岂不为天下所笑?”蔡京道:“我也深知此是正论,怎奈本阁这个小女十分孝顺,最可人意,不值便这般下得。”说着,吊下泪来。杨龟山道:“太师若要生全贵人、县君,火速进兵,宋江必不敢就下手。晚生料邓、辛、张、陶四将勇冠三军,云天彪持重多谋。这五员虎将,八万雄师,取一嘉祥县,如大炬之燎鸿毛。就着落五将身上,务要生擒有名贼将一二人,与宋江兑换县君、贵人,看他如何!今一退兵,县君、贵人必无生还之日矣。”蔡京未及回言,杨龟山又道:“即使万有不幸,县君、贵人遇害,捉住宋江时,碎割碎剐,报仇有日。并非晚生心狠,把他人骨肉不关自己疼痒。”
蔡京不做声,摇着头只是叹气。杨龟山情知劝不转,便道:“如要退兵,须得有名,堂堂正正的,休吃天下人说太师怕强盗。”——看官须知:此言是杨中立深恐朝廷损威,并非为蔡京画策。——“只是晚生夜来肺病大发,军中医药不便,求给假回山将息。”蔡京道:“这个自然。但是先生如何便去?”杨龟山道:“委实有病。”再三告辞。蔡京也明知不投机,虚留了一回,便厚以金帛相赠。杨龟山初时分毫不受,因见蔡京有不悦之色,只得略受了些。当日辞了蔡京,竟回龟山。一路便将蔡京所赠的金帛,散给贫民。直到后来宣和元年冬十一月,徽宗征他为秘书郎,他方出仕。后来做到右谏议大夫,兼侍讲、国子监祭酒。高丽国王都闻他的名,托中国的使臣路允迪问候。享寿八十余岁,成了一代大儒,配享孔庙。人多有议论他不该就蔡京之聘,不知他实出于不得已也。
闲话休题,且说蔡京送了杨龟山去后,便同众谋士商议。一个谋士道:“要救贵人、县君,自然还是退兵。”一个谋士道:“也须要他还了人再退。”蔡京道:“只是班师无名,恐官家见责。”一个谋士道:“值什么!现在天气暑热,军马多病,太师奏上一本,只说军营瘟疫盛行,求降旨班师。官兵离乡背井,听说归家,谁不愿从!”蔡京道:“此计大妙。但我不便奏,童贯与本阁最好,我写信去托他转奏。”一面又发移文与河北制置使,教将蓟州太守被劫一案,且从缓动本;一面飞檄云天彪、邓、辛、张、陶五将,且慢攻打嘉祥县;一面写回信与梁山泊,说:“只要放回梁太守、蔡夫人,本阁便退兵。”又差一员心腹官员,能言舌辩的,同了梁山的送信人去。不数日,宋江又有回信,差一个小喽啰,同差去的官员一齐来,说道:“太师如果班师,便送太守、恭人回营,决不食言。先将恭人的亲随一人发还。”书后又写一行道:“太师如果愿战,望先示师期。”蔡京看罢,便叫那蔡夫人的亲随私问道:“县君怎地苦,他病尚未全好?郡马贵人好否?”那亲随道:“县君与贵人被劫了去,众头领都佛眼相看,并且置酒压惊。争奈那玉麒麟卢俊义记得前仇,定要把贵人处死。众头领都劝阻不住,连宋江的号令都禁不得。幸亏杨志、索超二人抵死相救,再三哀求。卢俊义兀自怒气不平,将贵人捆翻,打一百背花。打到四五十,却得杨志覆在贵人身上哭求,索超夺去棍棒,众好汉都劝,方才放了。已是皮开肉绽,昏晕几次。如今杨志、索超领去将息,却也还转了些。县君虽是吃些惊恐,却未曾受苦,病已好了。”蔡京听罢,潸然泪下,便发回信,应许宋江,圣旨一下,即便退兵;又写信与蔡夫人、梁太守,慰他二人宽心。
不数日,天子诏到,说道:“据枢密使童贯奏称,蔡京军中瘟疫盛行,人马不安。如果属实,着蔡京核实奏闻,暂且班师,毋得俄延,以重朕愆。朕惟夙夜修省,祈攘天休。诏到,蔡京即使遵行,用示朕体恤将士之至意。”蔡京得诏大喜,便传令各营遵旨班师,并飞檄云天彪等即行收兵。各营军将听令,无不骇然,都说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朝。我们都要建功报效,却怎地不见半个贼兵,就无故班师?”不数日,宋江又有信到,说:“太师退兵过了黄河,即送梁太守并恭人回营。”蔡京大喜,传令克日班师,挑选几员骁将断后,拔寨竟退。过了黄河,屯扎了,一面覆奏天子,一面差人问梁山催讨梁太守夫妻。宋江回报,必待攻嘉祥的兵马都退尽,方肯送还。蔡京连忙飞檄催云天彪等退兵。
却说邓、辛、张、陶四将,那日得令,带领八万兵,如飞也似杀奔嘉祥县。呼延灼接战不利,闭城坚守。四将围住,八面攻打,一时难克。忽报景阳镇总管云天彪,奉檄前来助战。四将大喜,出营迎接。原来云天彪在景阳镇上正打探大军的消息,忽接到蔡京檄文,教他赴嘉祥节制四镇,一同攻打,无须自己带兵等语,便将兵符印信都交与都监护理,自己带了随身五百名砍刀手,星夜奔赴嘉祥县来。邓辛等四将接入,看那天彪生得面如重枣,凤眼蚕眉,龙行虎步,美髯过腹,声如洪钟。四将十分惊喜,各行礼参见。天彪忙答礼道:“何故如此?”四将道:“小将奉太师钧旨,受总管节制,应得如此。”云天彪谦逊了一回,当时问起军情。四将答道:“连日攻打不能得利。”天彪便乘马出营,看了一回,入来说道:“此处城小壕浅,必为吾等所破。但城里钱粮充足,恐一时难拔。俄延时日,防那厮有救兵到。”邓宗弼道:“防濮州林冲来救。但蔡太师现把大军屯在定陶,那厮未必敢离巢穴。”天彪道:“林冲不来,也须防梁山来救。小弟愚见,攻打此城,不必用八万人的全力,只须五万人足矣。小弟愿领三万人去屯在城北,呃住他的咽喉,休吃那厮来救。南旺营的百姓皆有义气,不得已从贼,若以大义招抚,必然归降。降了南旺营,嘉祥势孤矣。素来只道蔡太师无谋,今先攻此处,却甚有见识。”邓宗弼道:“他聘请杨时为军师,杨时与他定的主意。”天彪惊喜道:“怪得!龟山先生在军中,我们不枉了一番气力。”只见张应雷、陶震霆起身禀道:“云将军为三军司令,岂可轻离此地!小将不才,愿领三万人马去守要害,误事甘当军令。”天彪大喜,就分三万人与二将同去。
却说那张应雷、陶震霆二人,都是河南郾城人。两个是姑表弟兄。生得八尺以上身材,四十以内年纪。那张应雷使的是一柄赤铜刘,重五十斤;那陶震霆使两柄枣瓜锤,每柄重三十斤。张应雷现为河北开州统制;陶震霆现为广平府总管。两个都是拔山举鼎的英雄,当日得令,带了三万人马,到城北要路去镇守。
这里云天彪同邓宗弼、辛从总一应骁将,率领五万人马,将嘉祥县东南西三面固定,只留北门不围。架飞楼,坚云梯,弓弩枪炮,悉力攻打。呼延灼同彭玘、韩滔百计守御。连攻了数日,呼延灼等都有些困乏,守城兵卒伤了许多,忽然蔡京的飞报到来,叫且休攻打,“静候本阁军令,毋得故违干咎。”天彪与邓辛二人都吃一惊,道:“怎地这般没主意,忽起忽倒?不遵军令,又是我们错。”邓宗弼、辛从忠道:“再是两三日,此城必破。今无故退兵,真是可惜!”天彪道:“可不是么,如今只好丢开。”遂把兵马约退了。呼延灼见官兵忽然退了,也不知其故,只恐有计,不敢便出,只望南旺营来策应。云天彪与邓辛二人在中军帐内说道:“凡是攻城,全仗一鼓锐气。今牵延着,不许我们动手,养成敌人气力,一旦那厮的救应人马到来,却怎生取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