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书 - 第 9 页/共 17 页

崔生曰:“子亦不消发怒,使我愈想愈疑,那几夜同床共枕,调笑欢噱,岂是花妖月怪,冒卿之名乎?然要知其详,须问蕙香,便见明白。”   时已黎明,即唤至床前,诘问其由。蕙香不能隐匿,微吐其事。   霞如叹息曰:“既已失己之行,复又污人之名,娟乎!娟乎!何不肖至此。”   乃赋诗一绝,暗藏讥讽,即令蕙香持付玉娟,曰:   莺莺燕燕自为群,岂许阳台浪窃云。   惭愧夜深明月下,隔窗私语被人闻。   玉娟一看,即知讽刺之意,仍以绝句答云:   春来那个不情痴,此事还须姊独知。   蛱蝶爱香原惜伴,蜘蛛因巧故含丝。   霞如微微哂曰:“情固可痴,名节亦可坏乎!”   大抵姊妹中,惟玉娟韵致逸宕,而深于情者,故爱崔生之貌,顿涉私期。至其临风踯躅,无故颦蛾,对月徘徊,忽生浩叹。又若褰帷含笑,转灯下之娇眸;伏枕邀欢,蹴被底之莲足,飘扬流荡,最得美人之情。   小莺年既娇小,性亦幽妍,赋诗极纤巧之思,纵谈含诙谐之意,而爱花早起,惜月眠迟,最得美人之态。   霞如性极清贞,韵偏飘逸,虽陋崔莺私谐月夜之期,却怜飞燕独擅昭阳之宠,而不肯轻笑,笑必嫣然;不喜多言,言必有致,最得美人之韵。然自闻玉娟之事,深含醋意,尝作古体一章,以讽崔生曰:   洛阳有女名莫愁,嫁与卢生贵封侯。   珊瑚挂镜钗十二,双坐双眠向玉楼。   卢家富贵孰可敌,岂乏倾城与倾国。   夫妻恋慕在有情,肯因失爱为颜色。   君不见茂林薄幸司马卿,文君感咏白头吟。   又不见洛阳轻薄子,鸣珂娼院抛瑟琴。   从来一瓜只一蒂,岂许移恩别有嬖。   请君三复宋弘言,下堂莫把糟糠弃。   崔生莞然笑曰:“我非相如,子岂卓氏。古云:‘生则同衾,死则共穴’,子虽不敏,已从事于斯语矣!但观诗意,不无有因。自家姊妹,何独不能相容耶。”   霞如正色曰:“别事可以相容,此乃名节所系,使异时伉俪之夜,何以为元!设或子妻亦被人窃,子意甘否?”   崔生又笑曰:“在他人妻,愿其与我私;若在我妻,则又不乐如是。此乃人之恒情,何相诘难耶!”   一日午后,霞如绣倦而寝,生方倚栏觅句,玉娟悄然潜至。   崔生戏曰:“草柔花美,愿沾玉露之恩。”玉娟应声曰:“雨散云空,岂入襄王之梦。”生即近前搂抱,玉亦半就半推,遂入阁中,解衣卸带,略尽绸缪之意。   及事毕而出,则见小莺潜立於扉外,崔生迎住而问曰:“姨姨刺绣功忙,那得闲步至此?”   小莺曰:“最怪那蛱蝶偷花,所以寻探消息。敢问哥哥,碧桃与兰孰胜?”   崔生曰:“兰得其香,桃得其艳,则兰为尤,桃差逊耳。”曰:“世有贪花者,得兰不足,而又窃桃,子以为何如?”生知讽己,乃答曰:“此情种也。”   及莺去后,玉娟曰:“不料仓卒间,竟为狡鬟所知。观其意,似非无情于君者,君当乘间试以亵语挑之,不然必致漏泄矣!”   原来小莺已知玉娟前后之事,而感春怀偶,亦颇属念于生。生亦自此或谑、或嘲、或以情词挑引,遂乘晨夕之间,竟成花月期。玉娟知之,潜赋一章,以谑小莺曰:   姨姨妹妹不争差,也为春风向碧纱。   何事无香只有艳,看来妹亦是桃花。   盖即用兰香桃艳之语为戏。小莺笑曰:“姊先作俑,何独嗤予!”即以绝句答嘲曰:   莺声百啭柳丝柔,谁见春光不系愁。   小妹效颦体作诮,风流原让姊先偷。   霞如虽极防闲,而娟、莺意合,每涉私期,则彼此递相守望。崔生一朝而有三美,偷寒送暖,互缔鸳鸯。盖因霞如有诗癖、棋癖,若使黑白阵围,则子声丁丁,竟日不倦;或以新题限韵,则徘徊月底,彻夜凝思。故生得以乘间寻欢,偷闲赴约。其后小莺每以细故挞其女奴,女奴含愤,遂以其事密告屠氏。   屠氏惟恐事泄,罪必及己,乃日促玄洲曰:“霞儿既已赘婿,不患膝下无人。娟、莺俱在笄年,应宜嫁出,岂不闻桃夭之咏,婚姻以时。况值尔我年暮,亦可速了向平之债。”   玄洲怃然曰:“我亦顷刻在心,所患者一时间难得可意郎耳!”   未几,值以媒氏说合,而玉娟、小莺先后于归,其人并系儒家,而蠢庸不韵,故娟、莺郁郁不得意。玉娟尝以诗报霞如云:   学舞斑衣事两亲,妆台日日画眉新。   分明圆峤神仙侣,岂想无聊薄命人。   小莺亦有诗寄霞如曰:   烟摇平楚暮云空,燕语如悲花影红。   安得嬉吟重似昔,空将珠泪托春风。   玉娟又有绝句一首,私寄崔生曰:   燕并雕梁偶,花飞绮陌尘。   思君空在念,流泪满罗巾。   霞如即武原韵回答,其诗不及备录。   忽一日,有一道人,皂衣竹冠,丰神秀异,踵门请见曰:“天下将乱,预宜择地安身,吾子夫妇,须至东南千里之外,方免于祸。”崔生异其言,正欲具斋相款,顷望间便失道人所在。   其后年余,果有靳、黄兵起,而崔生挈家远徙,去已久矣。唯玉娟为□所掳,强逼淫污,娟怒骂不允,遂被乱剑搠死于城下。   数日贼去,其夫晓起出门,忽有乌鸦百数,噪舞于前。其夫异之,随鸦而往,将近城濠,鸦即绕聚不散,其下有尸横仆水畔,细视之,即玉娟也。   已隔数日,面色如生,其夫方号哭不已。忽见丈许之外,鸦又群绕乱噪,趋往一看,却是小莺,亦为乱兵所杀。遂雇人舆至空地,一同埋厝,而崔生夫妇竟不知所往。   卷 七   卢云卿   引   花茵上人曰:情之一字,能使人死。即不死,亦使人痴,大都闺阁尤甚。如文君私奔长卿,红拂妓之奔李卫公,则不可谓痴也。何也?彼盖以丈夫之眼,识豪杰于风尘。双瞳不瞽,臭味自投。不奔,直令英雄气短耳;奔之,初不以儿女情多也。以故其奔也,非情也,识也。   然自红拂以后,千载寥寥,痴者居多,识未之见。唯虎林卢氏,能于尘埃中,物色未第之刘生,其卓识慧眼,不在文君、红拂之下。余故举以似散人,使点次其事,以继琴台之雅躅。   武昌山长曰:文君之从相如,为千古私奔之祖。才色竞美,文词匹丽,是真千古对手。使当日不会意于琴心,则□然一婺妇终耳!由来不失节之妇人,与草木同朽腐者,指宁胜屈哉!文君附相如而名始传,不可谓非幸也。   数百年后,复有杨家执拂伎,一双慧眼,高出须眉丈夫,无俟琴心之挑,不嫌多露之诮。以卫公之勋业,岂乏娇艳,而他年不闻有《白头吟》者,亦不可谓非幸也!   临安卢云卿,钟情所至,私奔月嵋,才貌双艳,足称佳偶。而其痴情敏识,真堪与二美伯仲。然彼则流声竹简,兹独湮没不称者何也?盖因月嵋贵后,讳言其事,故家乘阙而不载,史氏闻而不详。即弇山人《艳异》一编,未经搜入。   嗟乎!千百载而下,未闻有以文君玷及相如者,风流艳事,传之何伤!然则云卿虽不幸而泯没,今得秋涛子津津称述,列之美人传中,使天下有心人另具识赏,必当与文君、红拂并垂不朽,亦不可谓非幸也。   烟水散人曰:世之论者,咸以文君、红拂并论,而不知为文君易,为红拂难。当夫卫公被褐晋谒,立辩阶前,杨素踞坐胡床,曾不以礼延纳。孰与相如之衣服丽都,琴声清婉,而邑令且为致敬乎!自非另具只眼,识鉴英雄本色,孰肯奔而从之,此红拂之所以难于卓氏也。   乃论者又谓钱塘卢氏,足与二美颉颃。予则谓云卿之奔月嵋,其敏识异见,较之文君、红拂,更有难者焉。其事详载传中,有心人当不以余言为谬,不复具论。   但在风流之士,则羡其事而幸其奔;其为学究之见,则丑鄙而不欲置之唇吻。夫以行权私匹,固难与道学言。即歆慕之者,亦不过重其情而已矣,而不知其奔也,以才识而佐其情也。   呜呼!抱衾私逸,逾墙相从,世之溺于情者,不可胜数,莫不被辱公庭,遗臭乡时,亦安在其以情乎!夫惟有云卿之才之识,而后可以奔,而后足以垂艳千古。   集卢云卿为第七。   卢云卿者,临安卢讷斋之女也。其母梦吞赤云而孕,故以梦云为讳,而字曰云卿。年将及笄,妖艳绝世,性极嗜诗,尤精音律,尝从王子旷学琴。   子旷者,王促襄之妻,双目俱瞽,其琴最得稽中散之遗响,为当世第一名手。   云卿学甫半载,尽得其奥。便能自谱新声,其名品甚异,有《双雁飞》、《红窗静》数曲,宫商稳叶,词意清妍。每一操弄,其声杳渺凄婉,真有太古遗音。   子旷尝叹曰:“既敏且慧,技已入神。子乃仙台谪下,岂复人间所有。夫琴而入神,至矣!虽有伯牙,蔑以加矣!”   时有金陵女子唤谢湘兰者,寓招庆寺外,能以悬笔请仙,往往神异。云卿乃令人延请至室,焚香暗祝。   须臾,其笔疾书云:“子所问者,乃终身事也。”云卿竦然称异。俄又笔动如飞,写出一词曰:   可知是暂离瑶岛,可知是梨花梦杳,可知是一片巫云袅袅。可知是玉容儿人间绝少。可知是曲乍弹,昆鸟弦断了。可知是月傍琴台悄悄行,可知是鸳鸯偷续姻缘好。云卿看毕,怫然不悦曰:“某虽女子,秉志清贞,大仙乃凌虚绝俗之俦,何所言皆风流淫艳之事?得非谓某心犹未虔,故而风谑?然特斋戒而后敢请,意非不诚也。未知大仙姓讳,愿得闻之。”   俄而又见书下六字云:“余乃鱼玄机也。”   云卿笑曰:“我以为真有仙驭下临,岂知尔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之痴女冠也,夫既离垢归冥,何犹未离色相。”言未既,又见书成一律云:   儿女情多未可嗔,坐谈岂比事临身。   春风会把痴根种,花月难将绮思驯。   偶寓人间皆幻态,能游世外即仙真。   何须笑我当年事,看妆琴台逐后尘。   写讫复书一“完”字而去。云卿叹息曰:“谁言果有仙降,以我观之,都是胡诌鬼诨,哄人之法耳!安有淫秽如玄机,而能为仙鬼之理。”   无何,有张氏子者,讳汝佳,年甫弱冠,颇有文誉,偶与讷斋宴会,讷斋爱其隽逸,遂以云卿许字焉。   明年春,云卿已年十七,姻期奖迩,携琴坐于月下,向空私祷曰:“若与张郎偕老和洽,则琴声情郎,异于恒时;设有乖离,则琴弦中断。”   遂凝神默虑,静思一曲。弹弄移时,将到商调入破,铿然一声,而第三弦已断为两截,遂怅然掷琴而起。   及于归之后,汝佳为人,虽极儒雅,但酒有刘伶癖,豪有剧孟风,好客又如孔北海,座友如云,酣歌卜夜。而闺帷情好,则澹如也。以是云卿怏怏不得志,尝作绝句二章云:   杨柳风多夜色凉,挑灯独坐更添香。   最怜月转西廊下,有客高歌曲未央。   其 二   才看墙角柳垂丝,又是青钱叠满池。   春色去来多少恨,画眉夫婿几曾知。   一日盛排筵席,遍延同社,俱是宦家贵裔,貂裘珠履,烂然满座。   云卿悄悄立于屏后窥之,诸婢历指座客,而语云卿曰:某某乃新举人,某某俱是某宦之子。及数至末座一少年,巾破折角,衣敝如鹑,不觉惊笑曰:“此乃穷乞儿,安得在席?”   云卿独叹曰:“尔辈毋得轻忽此人,试观其姿貌非常,丰神绝俗。异时贵显,恐非座中诸子所及,岂长于贫贱者乎!”   遂呼僮而讯之,曰:“刘新,字月嵋,家极贫,乃钱塘县特拔之士。”   云卿惊叹曰:“原来即是刘月嵋,向闻其名,今又获睹其貌,信佳士也。”   时新年才十九,贫而未娶,所居即在汝佳宅后里许,乃同庠友也。   汝佳嗜酒日甚,云卿每每谏曰:“酒乃狂药,过饮必致成疾。子方壮年,正直努力功名,何乃以沉湎为乐,甘于自弃乎!”   汝佳笑曰:“一壶自随,刘伶也;举杯邀月,太白也。吾将践二子之迹,而老于醉乡矣!且吾之嗜酒,亦犹卿之嗜琴,各从所好,何相阻耶!”   时有李君来者,亦豪于酒,一石不醉,与汝佳为酒友,每日纵饮,必至酩酊而后已。而汝佳果以此获疾,日渐襬羸,其酒渐至顷刻不可缺。   一夕吐血数升而死,年才二十三。云卿抚棺而泣曰:“曩时鼓琴自卜,而断第三弦,吾以为不祥,岂知夫妻果止于三载乎!哀哉!夫子不纳我言,而竟以贪饮夭折,祸实自贻。”乃作二绝以挽之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