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书 - 第 13 页/共 17 页
二水遥从帆影合,六街应骤马蹄轻。
须知温饱非君志,岂止文章重一生。
颖生临别,琰复握手叮咛曰:“君已三冬足用,奚患功名不遂。唯是桃叶之下,慎勿再致淹留。”
颖生笑曰:“一之为甚,其可再乎!但渠临蓐在迩,卿直善视之。”遂于是早与社友黄洵,买舟偕往。及试后,仍又下第。
颖生自以久负盛名,而屡试坎坷,心殊怏怏,将欲束装。忽见苍头以琰手书带至,拆而视之,其书云:
一别兼旬,相思若岁,犹幸碧梧未老,红藕余香。虽则冷澹秋容,不废临风笑语。而婵娟三五,正子文战时也。想已藻夺烟云,词流三峡,锦标在望,鹗荐堪期。妾心缕缕,时逐梦中,绕遍凤凰山下月矣!兹于既望之夕,妹已获举一男。虽非天上麒麟,试啼已知英物,专使报喜,用慰幽怀。并候捷音,以舒遐瞩。
颖生看毕,抚髀而叹曰:“岂所谓下第一身轻,有子万事足耶!”即与黄洵相约同归。
自此颖生志益磊落,日与二姝分题课咏。凡遇牢骚不平之气,靡不托之于诗。
捻指间,其子已年六岁。即延黄洵为西席,名曰小眉。其年秋试,颖生复遭摈斥。及检落卷,头场、二场,具已批取中式,惟第三策中错写二字,不觉捧卷号泣,郁郁成病,至家三日而殂。琰与碧桃守丧成服,哀毁骨立,为辞以哭之曰:
嗟嗟夫子兮工文章,睥睨一世兮孰可方。
胡为偃蹇兮志不就,岁在龙蛇兮竟夭亡!
寿不及回兮天茫茫,想音容兮空轩昂。
招尔魂兮奠一觞,猿啼鹤唳兮凄我肠。
魂归来兮何处?徒掩泪兮彷徨!
颖生殁时,年甫三十一岁,故云寿不及回。碧桃亦挽以绝句二章曰:
纵横诗酒十余年,文似相如气浩然。
未得成名身便死,令人不敢怨薽天。
其 二
菊老桐枯值暮秋,人间夜室两悠悠。
最怜野鸟知人意,也向西风叫不休。
一夕疏雨敲窗,凄风剪竹,琰与碧桃挑灯对坐,含泣而言曰:“苏郎既没,犹幸尔我相依。但守制存孤,我宜尽节,尔虽有子,岂可耽误青年!所虑尔去之后,使我益增凄楚矣!是以展转思维,莫知为计。未卜子心,可能与我相依为命否?”
碧桃掩面唏嘘,垂泪而对曰:“妾虽侧室之微,颇知事夫之义。况蒙垂恩抬举,没齿难忘,而效节终身,妾之分也。若以郎死而弃孤再嫁,是乃禽兽不如,岂复有人心者乎!”琰拭泪而抚其背曰:“我固知汝无异心也。”
又一日,延僧超荐,启建水陆道场。将至亭午,琰与碧桃步出中堂礼佛,而为黄洵窃见。
洵乃短行少年也,向慕二姝之美。至是始获窥视,果是倾城绝色。惊喜欲狂,将谓寡居可以情诱。每遇婢妇,必为延伫,殷勤细问起居。婢妇怪而告琰,琰曰:“孤寡之家,嫌疑须避。今后汝等出入,切勿可再与交语也。”
又一夕,琰令小眉读书,小眉随口而诵曰:“两主独居,郁郁不乐。愿以所有,易其所无。”
琰惊问曰:“是谁教汝诵此数语?”曰:“先生口授也。”琰大怒曰:“我以苏郎同社至交,故尔留居西席。岂知轻薄无礼,狂妄若此。明日即须遣行,另图外傅外傅。”
碧桃曰:“且姑含忍,以俟新岁,更延老成之士可也。”琰遂寝止。
碧桃尝为小眉制一团扇,属琰写画于上,琰乃仿云林笔意,写作片石孤松,并题五言绝句曰:
凌寒松不改,终古石难摇。
若识临毫意,清风扑面飘。
画傍犹空半截白面,黄洵思欲挑动二姝,乃戏题一绝云:
松色青青似翠裙,一拳美石更含情。
何缘得化为团扇,传入佳人手内擎。
后书有“情痴黄洵漫题”,写得字字苍劲,势欲凌霞。小眉喜极,即时持进以示二母。
琰不胜愤怒曰:“无耻狂生,辄敢以淫词相诱,岂谓我二人无玉洁冰清之操耶!”
遂将修金算足,当晚遣婢持告黄生曰:“家主母治家凛肃,乱言邪语,不入于耳。岂谓先生空事诗书,言非礼义,诚于孀居不便,请从此辞!”黄生洵自觉羞惭,遂携书笈怏怏而去。
嗟乎!琰之不妒,既已度越寻常。闺媛而凛矢幽洁,逐黄洵而不留,其贞白之操,又岂易觏者哉!
其后小眉年甫弱冠,即以文章显名于世,岂非琰之慈教所致!故至今苏人谈及贤德之妇,必曰王琰云。
卷 十
谢 彩
引
烟水散人曰:今之论美人者,但取其情之丽,事之艳而已。而不知欺花夺月之姿,自有遗世凌云之想。故瑶圃仙妃,偶染凡心而下谪;兰闺玉媛,必全净体以遐飞。在秦则有弄珠乘鸾,在汉则有云姬尸解,在唐则有萧玉梅之飞升、宋春英之却偶。传记所载,班班可考,其非谬诞可知也。
盖均为女子,而彼则咳唾珠玑,心肠锦绣,自非丹书案畔,吹落步虚之声,安得碧玉楼中,秀夺飞琼之貌。是以西施既倾吴国,而五湖一棹,竟飞云而逝,至今浣纱石上,响 廊边,使人睹遗迹而恋恋也。
余又尝读长恨歌及陈鸿所作外史,杨玉环既罹马嵬之难,而上皇思之不置,而托术士,觅扣仙扃,亲谒玉妃于海山瑶阙,得钿合、金钗,以为报。始知美人之生,必非凡质;而美人之去,仍返丹丘,非臆说也。
吾郡有谢五云者,秉姿灵秀,托想幽玄,遵有飧霞仙去之迹。惜乎未及百年,而世无知者;余虽闻其事,而未详端末;考之郡志,则郡志不载;讯诸故老,则故老失传。嗟乎,岂徒付之源水落花,雪鸿爪指而已耶!
忽有以残编求售者,余检阅其内,则有载及谢姬遗事,仅五叶,共得诗十有五章。余遂有所据,而为点次成传。
或曰:“仙史下谪,方为美人,信如子说矣!但既有仙都羽化之灵姿,何必谐风尘伉俪之俗偶!而谢姬所配丁生,不能如萧史共骑彩凤,则又何也?”余曰:“不然,天上既无不识字之神仙,人间安有不配偶之美女。而况身无灵骨,岂得高翔;夙业未完,必须偿满。此天台失路,刘晨赴七载之盟;蓝桥捣药,裴航得玉杵之合。子又何疑于五云耶?”
集谢彩为第十。
谢彩者,字五云,秀州谢彬吾之女也。彬吾年四十而无子,乃与妻朱氏往祷于曹王庙。暮归,而朱氏梦一神人,授以白兔,柔洁如雪,兔旁渐有五色云起,冉冉四合,竟围绕于朱氏之怀,遂觉而有娠。及临产之夕,云霞拂户,香气氤氲,直至昧爽,方闻啼响。
无何,彩年十岁,教之书,即能书,教之奕,即善奕。随所指授,靡不工巧。
忽有化斋老妪,见而惊叹曰:“此子乃璇妃之第三女,何忽谪凡耶?”彩亦顾妪而笑。彬吾将欲延而问之,旋失老妪所在,因以问彩,彩曰:“此乃东海姚姥也。”
其后彩年十四,柔肌纤质,不胜绮罗,而妖冶之态,使见者惊讶失色,以为神人。
时有吕生者,父为显僚,佳公子也。闻彩之美,拟欲纳为继室。彬吾意将许之,而彩坚执不从。
朱氏力劝曰:“吕郎贵显,既已甲于一郡,矧又名士风流,不失为郄家书婿。汝乃执迷不允,何也?”彩对曰:“儿虽女子,非贪赫赫之势,而深厌夫室家之情欲也。盖赤城霞起,原萦出俗之心;青鸟音来,即促凌虚之躅。而况斑衣缺舞,难以暌违;梅实未三,岂堪宜室。愿怜鄙志,请免慈怀。”
朱氏曰:“儿虽秉志幽芳,亦须体怜白发,从来无不嫁之女子,亦未闻凡质可以成仙。汝何习荒唐之谬说,而弃父母之恩命乎!”
彩曰:“儿蒙抚鞠,岂敢忘恩,但母亦未知儿之素心也。儿盖从玉女弹九气、受八素诀。行将筑室空山,而以文杏为梁,云母为幄,规连珠树,矩泄瑶泉。然后取琼籍万卷,熏以龙脑,袭以法锦,碧珧截砚,琉璃贮匣,儿乃逍遥徙倚于其间。则又仰掷云轮,手携霄辔,守胎灵而思录气,逐毛女而追飞猿。渴饮琼浆,饥餐硕果,鹤司丹灶,兔捣玄霜,不亦仙居之逸趣,物外之幽娱,又何羡乎人间夫妇之情乎!虽然宿缘未了,春债应偿,尚须迟之数载间也。虽欲曲从恩命,其如天曹姻薄,未曾注定何!”
朱氏虽嗤其妄,不能强抑而止。
彩尝拟《仙游诗》十绝,备附于左,其一云:
足底云轮指上莲,幻踪偶尔寄风烟。
晚来归就壶中卧,谁识壶中更有天。
其 二
十二峰头岚气青,霓裳摇曳佩丁丁。
葫芦收括乾坤物,云雨风雷日月星。
其 三
结个幽庐在石尖,悬崖瀑布挂珠帘。
谁人识得仙家意,八卦炉中火自添。
其 四
麻姑七日下经家,长爪翻思背可爬。
一念才萌姑已悉,银鞭忽自暗中挝。
其 五
雾幌霞屏接紫虚,为缘修道好楼居。
近逢七七时经过,传得瑶池宝篆书。
其 六
源水桃花历乱开,神仙有窟在天台。
若非流出胡麻引,刘阮那能入洞来。
其 七
自吸流霞上碧霄,海山万里任逍遥。
青鸟遣为传信使,白云收在担头挑。
其 八
香风吹下蕊珠宫,路遇巴园对奕翁。
笑问先生何处去,揪枰移在玉莲峰。
其 九
千年灵芝似野蔬,万余年鹤豢如鹅。
洞门不闭丹炉静,唯有松花绕涧多。
其 十
洞庭遥接海波平,夜集灵山讲内经。
客到却惭无供设,特将人液醉先生。
一日,彩谓其母曰:“昨有蓬莱使者,约儿于今夜二更同到海东一往,至第三日午夜始归。愿母早晚看护,每夕必须燃灯至晓,勿使猫鼠惊扰儿体。更有一事,明日午后,有云间丁七郎者,必来谒见阿父,愿为留住,以俟儿归。”
朱氏莫测其意,但唯唯而已。是夜更余,彩即上床,以被覆面而卧,既而沉沉睡去,四肢俱冷,唯胸腹微有温气。
次日傍晚,果闻有客,称自松江来访,朱氏急问:“是丁七官否?”僮曰:“非也,止有一张秀才耳。”
既而客去,朱氏出问翁曰:“适来何客也?”彬吾曰:“乃表兄丁仲可之子,自幼继与松江张翁为嗣,今以入泮,暂归一望耳。”
朱氏即以彩言为嘱,彬吾曰:“我约以明日设款相邀,俟来赴酌,当即留住也。”
及至第三日夜分,彩果徐徐苏醒,披衣起坐。朱氏问以所之之处,彩曰:“儿于前日卯时即至海东,谒见玉城仙史,展礼方毕,遂有九天诸母、青城、圆峤各洞真人,靡不驾云跨鹤而至,互相讲晰太上神咒、玉虚清净道德真经。及讲论既讫,仙乐竞宣,弹云璈而击玉磐;天厨荐馔,斟琼液而进玄芝。既经信宿,儿即辞谢而出,归憩于灵鹫峰巅。邂逅玉女,赠儿以火梨二枚,儿啖其一,置一于袖。”
计其所往,凡三昼夜,而停留在彼,已有两日两夕,其间往返不过一昼夜间耳,乃行三万六千七百余里,虽御风奔骏,无以比其疾也。
即于袖中取梨,以奉朱氏。朱氏以为仙果,呼起彬吾,将欲分而食之。岂知梨才入口,味极苦涩,更有一种秽恶之气,不觉呕吐狼藉。彩乃叹曰:“此梨食之,后天不老,乃以甘香鲜脆之味,忽尔变为苦恶,岂非仙不易几乎!”
因问丁生已至,可曾留住否,彬吾曰:“彼欲去甚亟,特以汝嘱,勉强馆留于后园,未知儿意何若?”
彩曰:“儿与此生宿缘未绝,应为夫妇。明日且以兄妹之礼出与见后,父可从容婉导其情,谅彼继父已殂,必肯入赘。况以青青子衿,亦足为门楣增重矣。”
彬吾欣然笑曰:“我亦绝爱丁郎才貌兼美,若得为婿,我所愿也。”
即于次早日出见丁生曰:“弱息与侄乃嫡表兄妹,容当唤出相见。”
丁生含笑而起,未及措辞,而罗裙袅袅,玉佩珊珊,彩已明妆丽服而出。